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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那日,慕廣寒匆匆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將東澤、西涼血脈的拓跋星雨與小黑兔給全方位保護了起來。

    第二件事,則是急如星火,馬上調動所有能動人手,滿天下尋找楚丹樨的下落。

    遙想一年前,他離開月華城時,并不知曉楚丹樨是早已陷落的北幽王室血脈。若是早知道,他那時定不會放他滿天下亂跑!

    眼下,慕廣寒也只能暗暗祈禱,希望自己這回能務必趕在姜郁時之前,找到楚丹樨。

    ……

    洛南梔因力量耗竭,從火祭塔回來后,就一直昏睡。

    慕廣寒傍晚時又去看過他一回,洛南梔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宛如一具失去生氣的玉雕。慕廣寒瞧他那憔悴樣子,倒也實在不忍苛責。

    但,雖不忍苛責洛南梔,他卻并不會放過紀散宜與荀青尾。

    大晚上的將兩人拉來房中,就是一通狂批厲訓。

    “是誰給你倆的膽量?身為異世寰宇之人,竟敢擅作主張,幫著南梔先斬后奏?還敢孤意沖塔——此等做法又無先例可循,萬一反噬,你們可曾想過又該如何收場?”

    “更不要說,若你二人提前將一切全盤脫出,咱們本可暗中行事,先將楚丹樨尋回!如今火祭塔已亮,姜郁時身在裂縫空間內,不會毫無警覺。以他性子,定會想盡辦法阻撓我們開啟其余三座祭塔。你們又可有應對之策?既無對策,又這般行事,就不覺得荒唐至極?!”

    小狐貍倒是知錯乖巧,悶不做聲垂著尾巴。

    可紀散宜幾百年來高高在上、養尊處優,何時受過此等責罵?當即冷笑一聲:“若有不測,有我和青尾在,也足夠應對。”

    “你能應對?”慕廣寒被他氣得笑出聲來,“憑何應對!當這里還是你那個可以肆意妄為的不染仙界?你二人在此,不過就只是有些雕蟲小技的凡人罷了!就連你那所謂什么陣法,也只在燕王面前一觸即碎,又能應對什么?就只會添亂!”

    “你!”紀散宜氣結。

    添亂?他居然說他添亂!

    若是在原本寰宇,月華城主這種凡人,對他而言不過區區螻蟻。可在這個寰宇之中,他竟被螻蟻質疑實力???

    更可氣的是,余光一瞥,那個單手就破了他的防御法的燕王,此刻正在一旁平心靜氣地悠然觀戰,細味香茗。

    “……”

    真是夠了!!!

    這方寰宇簡直欺人太甚。他這次走了絕不再來!鬼地方!!!

    ……

    當晚,紀散宜從負隅頑抗,到被慕廣寒引經據典單方面罵到啞口無言,過程整整持續了約莫兩個時辰。

    從不服,到懷疑人生,再到自閉禪定,最后恨不得能放下屠刀當場立地成佛。

    慕廣寒卻還沒完:“我是真心好奇,你們寰宇天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如此不講道理、混沌愚昧之人,也能獨霸一方、升仙成魔?”

    紀散宜:“……”

    某種程度上,他能不講道理卻獨霸一方,確實是因為實力夠強。

    而人不講理久了,就會遭報應。

    他的報應就是從找了荀青尾這么個狐逼對象!!!沒找對象之前萬眾敬仰,找了對象直接跌落神壇,真應了那句“所有的風雨都是對象帶來的”。

    這次不也是狐貍私底下勾搭洛南梔,才害他一起挨罵。

    他回去必把狐貍尾巴給薅禿!

    慕廣寒足足罵了二人兩個時辰,還真不是因為他喜歡罵。實是兩人本性難改、不知利害。若不一次給罵老實了,只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當然,也得虧兩個玩意是別的寰宇來的。若是西涼南越軍中之人,他早就軍法處置了!

    兩個時辰后,荀青尾和紀散宜灰溜溜地跑了。而慕廣寒本連著一天一夜沒睡,也早疲憊不堪。

    但他并不能就這么去歇著。

    因為還有第四件事——向燕止交代他的身世淵源。

    “燕止……”

    可真轉向燕王,他張了張口,卻又啞住。

    畢竟,此事他自己至今也尚未完全理清頭緒,又該從何說起呢?

    正躊躇之際,燕止起身走了過來,一陣幽蘭香拂面。

    緊接著,一只甜山楂餡兒的芙蓉櫻草糕被塞進他口里。

    “阿寒適才,訓了那二人良久,想必也累壞了。”

    “不如先吃些宵夜墊墊肚子,更衣沐浴,再慢慢聊別的也不遲?”

    說著,他垂眸微微一笑。

    不由分說將他一把抱起,便向山間溫泉走去。

    ……

    南越之地沒有邊沐浴邊品嘗美食的風俗,但想必西涼是有的。

    慕廣寒猶記當年西涼簌城溫泉,燕王就曾親手為他燙橘子、炭火烤栗。半月之前,也是燕王給溫泉沐浴的他,帶來了一整罐鮮嫩可口的奶湯小黃魚。

    今日吃食則是一盤軟糯小糕點。

    因近來隆冬天冷、洛水凍住,廚房沒有捕到他最愛的小黃魚。遂給他換了一碗熱騰騰的鮮肉粥。

    夜色已深。

    半山溫泉在皚皚雪中水霧氤氳、蒸煙裊裊。

    燕王一手提著吃食,一手抱著月華城主,緩緩走過長廊,路過搖曳風燈。腰帶鈴鐺一路叮當作響,清脆悅耳。

    慕廣寒則默默趴在他身上。他明明說了,他自己也能走……

    到了溫泉之畔,燕王食盒輕放,將他置于青石凳上。隨即利落的隨即躬身半跪,替他脫起了鞋襪。

    四下寂靜無人,唯有銀月高懸。

    慕廣寒的耳根瞬間滾燙。眼前燕王垂眸半跪,漂亮白發全都悉數落在了鵝卵石上,猶如雪落凡塵。而月下那修長漂亮的手,竟就這么伺候他的雙足……一瞬只覺此事十分不妥,腳趾微蜷,想要躲開。

    “嗯?”

    燕王眸光微抬,一把捉住他的腳腕,促狹道:“躲什么?”

    “……”

    “燕止,你其實,也不必……”

    倘若,這世上有什么縫隙,能給羞憤欲死的人躲進去。

    燕止笑了笑,不顧他呼吸紊亂,起身故意更加靠近。聲音低沉誘惑,溫熱呼吸拂在耳畔:“阿寒,你我新婚已有月余,夫妻一體,又何必如此羞澀生分。何況伺候夫君,本來也是為人妻子分內……”

    他說著,用一種類似擁抱的姿勢替他解他衣帶。

    胸膛咫尺之遙,呼吸交纏。溫泉之畔寒風混著熱氣,吹得慕廣寒心思紛亂。而燕止炙熱的指尖偏又壞心眼地接著脫衣之命,時不時蹭過一些敏感的部位,引起一陣陣戰栗。

    慕廣寒的耳根愈發紅了,腦子也更亂。

    他艱難地抬眼。

    卻只見天幕之下,燕王望著他的眼眸,比夜空繁星更加璀璨深邃。

    而那溫和眸光里的倒影里,全是他的模樣,只有他的模樣。

    “……”

    他不懂。

    又一次陷入“弄不懂燕王”的迷茫。燕止他……真就,不心急嗎?

    從祭塔回來,要處理的事項實在繁多,他不得不先把燕止的身世問題給擱在了最后。

    這個安排讓他愧疚不安,一整日都未能釋懷。

    畢竟,被別人將自己的事情排在最后,就算事出無奈,多少……也會甚覺忽視,不太開心吧。

    可此刻的燕止,卻像是全然不在意。

    甚至他都不是“有涵養”,或者是“大度”。

    而是身世之事,好像竟已完全被他拋之腦后了——至少此刻,他正全神貫注沉浸在星空之下逗弄他的行為。

    仿佛對他來說,剝他衣服這種無聊行為的有趣程度,遠高于埋藏幾十年的身世之謎!

    ……

    身體浸入溫泉,暖流帶走了少許疲憊。

    燕王沒有立刻下水,而是打開食盒投喂了他幾只糯米團子。待他吃完,又沾了皂角,一點點幫他洗發。

    慕廣寒吃飽以后,困意就如潮水般涌來。加上燕止指尖穿過濕漉漉的頭發,按摩頭皮的酥麻舒服,讓他越發犯困。

    但是,不能睡……

    他還要努力去想,燕王的身世究竟淵源如何。

    他是……被南越火神殿認可了的……南越血脈……南越女王……并沒有其他適齡男性親族、幼弟……

    所以燕止……應該只能是……女王的……兩位世子……之一。

    兩位世子中……當年與他訂婚的,是小未婚夫……也是后來的顧冕旒。

    顧冕旒過說……十歲以前……他是顧菟……后來……華都遴選大司祭……女王舍不得“顧蘇枋”……他便……與弟弟互換了名字,代他……

    呼……不能睡。

    不能睡,還有許多對不上……顧冕旒他……和燕止長得,不一樣……

    顧冕旒他……寫一手好字……顧冕旒……后來是南越王,他不可能是燕止……嗯,不能睡……呼。

    ……

    慕廣寒做了個離譜的夢。

    夢里仍是月下溫泉。幕天席地,月華如水。

    燕止火熱的身軀貼著他,呼吸炙熱,與他親吻糾纏。水暖嘩嘩掩蓋了唇齒之間濕潤磨蹭的聲音,那吻越來越深,直到他幾近無法呼吸。

    那細碎的親啄,才又漸漸移向他的眼角、臉頰、耳廓、鬢邊。

    隨后,一路順著頸子咬下去,留下一個個熾熱的吻痕。

    慕廣寒在他懷里微微輕顫,雖然身體疲憊,仍舊暈乎乎地努力用剩下的一絲力氣,回應燕止的身體的無比熱切。

    因為他也想……為燕止做什么。

    總不能,一直只單方面接受他的呵護備至、照顧細微。他也想讓他開心。只是有時候真的很笨,看了那么多書,還是常常不得其法。

    所以,至少……

    “燕止……”

    昏昏沉沉之中,抱著他的人正在貪婪地將他箍在懷里,不斷揉撫。就像是快要沸騰的水,鴛鴦交頸、耳鬢廝磨,努力壓抑著緊抱他的力道,還是幾乎將他骨頭都要捏碎了。

    “燕止,可以的……”

    對方安靜了片刻,問他:“你已很累了,真的可以?”

    他心臟滾燙,輕輕點了頭。

    之后各種荒唐。

    他只記得燕止一如既往吻技出色,親得他很舒服。燕王雖然渴求,但每次會讓他先滿足。燕王的體力驚人,捉著他廝磨纏綿了一遍又一遍。

    ……

    隔日醒來,陽光灑滿床榻。

    慕廣寒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就見燕止坐在床邊,頭發松松扎著、長長垂在床榻。手中拿著一張硬墨紙,正在一通連圈帶簡筆畫地鬼畫符些什么。

    “嗯……”

    “阿寒,醒了?”

    墨香縈繞。燕王將那張鬼畫符遞給他。

    原來,他趁他睡著沒醒之際,燕止已經草擬好了一份詳細的“日后行事的計劃書”!

    昨日清早回城路上,慕廣寒與洛南梔、紀散宜等人再度交換了各種信息。基本確定下來,姜郁時所在的那個古羽民遺留千萬年的“山頂神殿”時空,應該就是之前他從火神殿被傳送去皇都時,在顧蘇枋的保護下經過的那個連通各大祭塔、有如亂流一般的扭曲空間。

    而根據洛南梔所受神啟,想要不被那扭曲亂流裹挾,成功到達山頂神殿,必須要手握四塊天璽、點亮全部祭塔,才能獲得資格。

    然而。

    這后續卻又存在另一個棘手的問題。

    那就是每當一個祭塔被重新點亮,也就同時相當于給藏身“里面”的姜郁時,打通了一方通往外界的傳送塔。

    姜郁時就可以隨時通過亂流傳送出來、為禍一方。

    這也是為什么燕王急于制定這個計劃書。

    眼下南越所面臨的危機,可不僅是嚴防姜郁時刺殺拓跋星雨、燕撲朔與楚丹樨等人。更要防備他用種種陰險的方式反撲。

    因此以后,他們每點亮一座祭塔,都必須立刻派遣精兵強將駐守塔側,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不然,一旦姜郁時狗急跳墻,只怕又會得空跑出來陣作亂。哪怕只是燒殺搶掠、控尸報復,也足夠百姓遭殃。

    好在,他們目前僅點亮了火祭塔一處。

    而這座祭塔正在洛州附近,處于整個南越兵力集中之處,相對安全。但隨著后續兩、三座祭塔開啟,慕廣寒則不得不被迫面臨分散兵力守衛的局面。

    而姜郁時則可趁機尋找防守的薄弱環節,發動攻擊。

    燕止道:“但其實……”

    “我若是他,昨日火祭塔一開啟,就該立刻出來決一死戰。”

    慕廣寒愣了一愣,隨即恍然:“是,你說的對。”

    等待敵人兵力分散,再伺機而動,這想法也無大錯。然而“正常的思路”,必須應該建立在對手也是常人的基礎上——

    可月華城主和西涼燕王,并非常人。不懂兵法的姜郁時,還想要鉆全兩大兵法鬼才的防守漏洞,實在有些異想天開。

    慕廣寒:“……但,事關重大,還是不能輕敵。應早日布防。”

    燕止點頭:“南越、西涼祭塔,皆是你我根基所在,必然萬無一失,倒是東澤北幽兩處地形復雜,需多加小心。”

    “我還擔心,萬一姜郁時在里頭又搞出什么僵尸邪法……”

    燕止:“那也只能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過,這天下墳塋眼下已被燒光,白骨尸身無處可尋,我們護好活著的人,他總也不能憑空再生尸身。”

    兩人又認真探討了許久。

    幾頁的鬼畫符,被很快改成了好幾十頁的詳細計劃。連每一座祭塔的防守策略,連派誰去、在哪個方向守、如何隨機應變都計算周全。

    慕廣寒心中感念。

    還好,有燕王在身邊。

    一些他的思慮不周之處,都有燕止能處處替他細思補全……配合默契,實乃幸事。

    兩人就這么一直研究,直到黃昏饑腸轆轆,才想起喚人備飯。香噴噴的晚飯送來,慕廣寒挪動起床之際,突覺一陣腰酸背疼,仿佛被車輪碾壓!

    “……”他怔然,腦子嗡了一聲。

    所以,昨夜溫泉之中那毫無節制的纏綿歡愉,竟不只是……一場過分的春夢?

    他脊背驟然發燙。

    燕王扶他坐起來,不忘偷親一口,一臉的曖昧饗足。慕廣寒則只能黃恍恍惚惚、默默吃飯,脖子、胸口,細細密密的刺痛。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了。

    唉。

    怪他,之前燕王病時,逼著他素了小半個月,如今可好。

    “……”也罷。

    這腰疼,總歸讓他源源不斷的愧疚之心,多少消解了一些!

    ……

    飯后,慕廣寒終于拿出衛留夷留下的那塊黑光磷火碎片。

    櫻懿的小小留存記憶法術,仍舊縈在小碎片上。他拿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暗暗有些緊張:

    “燕止,我其實……在很久以前,可能真的見過你。”

    “可能?”

    “是,有些細節對不上。我也不能十分確定那一定就是你,”慕廣寒有些語無倫次,努力斟酌語言,“不如,這段記憶我拿出來,你……可愿意看看?”

    “當然。”

    燕止上床,讓他靠在自己溫暖的胸前。

    黑光磷火緩緩點亮。

    慕廣寒關于小未婚夫的一點零星記憶,也如同淺淺的漣漪般浮現在眼前。

    那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夜熒流火的月華城渡口,一船船來自南越,紅綢覆蓋的禮物堆積如山。

    那日清晨天還沒亮,月華宮長老們就將小月華城主從清夢中拽起,監督他趕緊換上隆重禮服。

    慕廣寒當時才十歲,又是初春天冷之時。那禮服不僅顏色明亮十好幾層,外面還有一層白狐裘外披,厚重如山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于是本來就不好看的臉,更有點漲得發紅發紫,十分滑稽。

    然而。

    慕廣寒回頭,卻見燕王挑眉,眸正明亮、饒有興趣地看那一只小小的丑孩子,眼里分明喜愛,像是看著什么發著光的可愛小寶貝。

    “……”

    這哪里值得喜愛了啊?!

    隨即,畫面一掠,一陣喧嘩,一艘華麗大船停靠月華渡口。一群南越仆從簇擁著一身華貴黃衣的孩子,從船上魚貫而下。

    “恭迎南越世子!”

    此起彼伏的歡迎聲中,燕止問:“那個穿得像個小黃雞的,難道就是我?”

    “……或許是。”

    “或許?”

    漸漸,一身華貴的小黃雞走近了。

    燕止明顯不滿,直直把臉貼到慕廣寒臉上,瞇起眼睛:“阿寒是如何睜著眼睛,說出‘或許是’這三個字的?”

    “這必然是我啊。不是瞧著完完全全一模一樣——還能是誰?”

    “……”

    慕廣寒一時,竟無法反駁。

    因為小未婚夫不僅長得跟燕止一樣,就連神色也如出一轍。湊近歪著頭看他時,也是那種看可愛之物的愉悅表情。

    慕廣寒:“……”

    下船寒暄后,兩人隨即就去了月華宮見長老。三叩九拜后,長老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原來當年長老在月華宮的月神像前,還當面問過兩個孩子是否同意這門親事呢。

    但,為什么要問!!!

    父母之命長老之言的被迫相親。萬一南越世子回答“不愿”,要如何收場?

    但很明顯的,當年十歲的他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當年的他早已被小未婚夫的美貌,以及身上甜甜的香給迷暈了。只顧如夢似幻、心花怒放地看著對方點頭,然后自己也羞澀得跟著點頭。

    “……”更蠢的是,在這之后,他還偷偷掉了兩滴眼淚。

    回憶驟然暗淡,草草結束。

    燕止:“?”

    他看起來意猶未盡:“還沒完。”

    慕廣寒卻僵硬躲開他的眼神,試圖下床:“也就,這么多吧。剩下的內容也沒什么好看……”

    畢竟,之后三天的內容,全都是他對著小未婚夫的花式發呆和犯傻。真就沒什么可看。他這么躲著,卻被燕王一把拽回懷中。

    “跑什么?”

    “嗯,倒是也有道理跑,”燕王箍著他的腰,幽幽道,“畢竟我都不知道,原來阿寒年幼時,還曾與我定過親呢?”

    “……”

    “既有此事,為何從來不曾告訴我?”

    “……”

    “……”

    “后來又為何退親?”

    “……”

    見他不答,燕止瞇起眼睛:“哦,沒有退啊?”

    “既沒有退,你如何又敢擅與別人成親?可知退親不告,私自再娶。在西涼、南越都是重罪?”

    脖子被咬住,癢癢的很親昵。慕廣寒知道燕止只是逗他,可張了張口,卻還是說不出什么。

    他略微怔著,人在燕王懷里,呼吸紊亂、心亂如麻。

    舌尖微微一絲苦澀,有什么話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他頭嗡嗡作響,背上一陣冷汗,只隱約覺得他要說的這話……盡管怪異至極,但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燕止,如果。

    如果,我第一回 的那次成親,也是……同你。

    這話乍一想,似乎是個不錯的故事。

    可實際上,慕廣寒這一刻真正感受到的,卻只有一股巨石一樣壓抑在心間,讓人無法呼吸。

    黃昏漸暗,燈火燃起,火光扭曲盤桓。

    當年的事情,他記不起全貌,卻始終記得一絲陰暗潮濕、絕望不甘縈繞于心,久久不去。

    第112章

    次日,晨曦微露。

    慕廣寒召集眾將于議事廳中,開了一次內部會議。

    會上,先由他陳明接下來的戰略布局,繼而則由燕王在沙盤之上推演,一一部署細節。

    按照計劃,今后火祭塔的鎮守之責,將由洛州眾將領共同肩負。而趙紅藥、宣蘿蕤、師遠廖等西涼將領,則會被派遣至西涼水祭塔。何常祺同紀散宜、荀青尾一同去往東澤風塔。

    “東西南三塔全開,擊退國師反撲后,”燕止修長手指執棋落地,眸光犀利,“最后的北幽土塔,便是決戰之地!”

    慕廣寒默默望著他。

    多年宿敵的指揮風格,與他心中所想差不多——

    言簡意賅,卻又威壓深重。明明一臉瀟灑愜意,不羈地勾著唇,卻又目露冷光,盡顯梟雄本色。

    燕止這幾日,因為事務繁忙而疏于打扮,頭發又開始擋眼。

    加上今日又一身黑色西涼勁裝。整個已從前陣子那俊美端莊、溫柔華貴的的風格,又變回了從前那沒眼睛大兔子模樣。

    慕廣寒:“……”

    雖說,看慣了雍容華貴,如今又看看西涼大野兔也蠻不錯。何況他本來喜歡的,就是西涼大兔子。

    只是。

    如果非要說前陣子的燕止,還能勉強有一點點當年顧冕旒的那味兒。

    眼前的模樣,可就完完全全跟顧冕旒就沒有任何一點點相干了!

    “……”他們,真的并不像。

    這也是慕廣寒一直以來,不肯承認燕止有可能是顧冕旒的一大原因。

    可是,縱然他再不想承認,既然火祭塔已確認了燕止為南越血脈的事實,而燕止又能單手輕易破解紀散宜法術……

    那他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顧冕旒。

    畢竟這一切,除了大司祭顧冕旒,世上又有誰能做到呢?

    要知道,大夏仙法凋零,尋常人根本無法使用法術。就連月華城主所能動用的,也不過是一些不受天道壓制、或是月華城特有的小手段而已。

    慕廣寒長這么大以來,唯一見過不用黑光磷火徒手就能自由使用各類法術的,唯有天雍神殿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顧冕旒一人。

    加之,燕止口味偏甜,偶爾還能念一兩句南越的詩。

    身為西涼人,又把南越復雜的寬袖長衣穿得無比自然,連怎么往袖子里藏一堆東西而不會掉出來,都天然比邵霄凌更為熟練。

    種種細節,都與顧冕旒有著太多相似。

    可,如若他才是顧冕旒。那這些年一直坐在南越王位上的人,又是誰?

    ……大司祭顧冕旒,有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親弟弟。

    但如果坐在南越王位上的其實是弟弟顧蘇枋,那他又為何要冒充哥哥?

    七年前的舊事,慕廣寒記憶不全。

    但至少,他尚清楚記得一點——顧蘇枋雖說一向嬌生慣養、任性妄為,卻也不是會為了王位而處心積慮謀替代兄長之人。

    因為顧蘇枋他,根本就一點也不想要南越王位。

    顧蘇枋想過的日子,從來只是一輩子當個逍遙世子,錦衣玉食、自由自在。而屬于“王世子”的擔子,比如聯姻,比如公務,他是半點都不想承擔。

    所以當年聯姻,才會無論南越女王嚴詞威逼,還是拿王位利誘,他都不為所動。

    后來逼急了,扔下一切就跑得無影無蹤。

    ……

    那日會議很長。

    午休之后又繼續,直至夕陽余暉灑滿天際才終告一段落。

    可晚飯之后,眾將領又繼續在燈火之中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有的登臨城墻、視察軍營,有的檢閱補給、盤點糧草。

    燕止去巡視了西涼軍。

    巡視完畢,人正在城樓之上。俯瞰洛州城星羅棋布、萬家燈火。城墻火光照在俊美的臉上,讓他雙眸如星辰明亮。

    “……”

    已是半夜,洛州西市,點點燈火散去。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他卻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寒。

    按說城下千家百戶,他不該一眼就看到想看之人。但偏偏,每次都能一眼看到。

    只見慕廣寒走到了月神廟門口,似乎猶豫了片刻,最終下定決心一般拂袖踏入。

    燕止眸中一絲深沉。

    他來洛州以后,不止聽一人說過,這月神廟很是香火鼎盛、許愿必靈。當地百姓連著邵霄凌、書錦錦等人,沒事都會去日常拜拜。然而唯獨阿寒,除卻大婚那日按禮參拜、以及供奉黑光磷火之外,就再不曾踏入過月神廟。

    后來,生病那幾日,燕王成日躺在床上百無聊賴。

    閑聊時,他就問慕廣寒:“聽聞月華城中,也都信奉月神。但我看阿寒,卻是去得不多?”

    猶記那時,慕廣寒是這么回答他的:“不是不想多去,只是……不敢多去。”

    “月神大人善良,總想著幫著進香之人實現心中夙愿。只是,凡間境況我不知,可月華城千百年傳下來的組訓,一直說的是,‘凡皆所愿,皆有代價’。”

    “所以我,不敢貪心。”

    “尤其是,在覺得自己……過得幸福、別無所求之時,更不敢,輕易許愿。”

    “怕萬一不小心要了什么不該要的,一切,就都變了。”

    燕止猶記慕廣寒說這話時,移開了眼睛,臉頰微微一抹紅暈。

    阿寒從不擅長甜言蜜語。

    每一次都是喝多了,或者神志不清的時候,才會一遍一遍認認真真地說著“喜歡”。而那次,似乎他們成婚以后,他第一次在清醒時承認說他過得幸福。

    對此,燕止暗暗得意了數日。

    可是,這兩日……阿寒卻又不知,在偷偷胡思亂想些什么了。

    城樓火把明焰,明暗照映在燕止俊美的臉上,讓他鳳目里眸光明滅不定。

    他回想這幾日慕廣寒的反常。以及白日軍事會上,他正襟危坐、一派嚴肅,而中午宴席去又強顏歡笑,與洛州侯打打鬧鬧的模樣。他總是那么認真,那么努力地……裝作一切正常。

    只不過,這又怎么能瞞得過燕王的眼睛?

    有人口口聲聲,說著幸福、別無所求、不敢許愿。

    卻又藏著心事,不肯跟他說。

    最后偷偷跑去廟里。

    “……”可明明前些日子,阿寒已對他徹底敞開心扉、事事坦誠相待。就連獻祭、生死之事,也統統和盤托出。又怎么會還有事情瞞著他?

    若是小事,阿寒沒道理不說。

    可這世上,又能有什么比獻祭與生死還要難以啟齒的心思,需要藏得如此隱秘?

    ……

    當晚半夜,府邸燈火搖曳,淅淅瀝瀝小雨不停。

    慕廣寒同燕王并肩而坐,借著燭火,默契對了一下白日里各自視察軍營的結果。鎮守四大祭塔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各路大軍也已整裝待發,只待糧草補給到齊,就可陸續集結開拔。

    細雨如織,敲打窗欞發出清脆聲響。

    兩人在燭火下你一筆我一筆地籌劃商議著發兵日期,渾然不覺時間流逝。久了,淡淡月神廟線香的氣味從某人袖中彌漫開來,慕廣寒微微一僵。

    燕王則不動聲色,暗暗捕捉到了他一瞬藏掩的心虛,裝作不經意問:“你去神廟了?”

    慕廣寒“嗯”了一聲,未過多解釋。

    “許了什么愿?”

    “……自是希望,咱們這次出征能所戰全勝、大伙都平安凱旋。”

    有人長本事了。

    如今對著他,也能面不改色撒謊。

    若非他這幾日一直留心細細觀察,只這一兩句,他都未必能看出破綻。

    燕止亂七八糟的長發下,眼里微微瞇起一絲犀利,唇角倒是弧度不改:“阿寒放心。西涼、南越將士皆千錘百煉,又有你我在,區區姜郁時不足為懼,定能勝利歸來。”

    “嗯。”

    他還敢嗯!

    之后,夜色如墨。

    溫暖的大床上,懷中的人倒是很快睡著了。

    燕止結實而勻稱的手臂自身后環繞住這不老實的人,心里默默好氣又好笑。無奈垂眸捉著某人的腰,將他的頸子緊緊貼過來,炙熱交頸,感受著那一下下溫暖的脈動。

    無話可說。

    他跟著阿寒這些年,實在體驗了太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動,第一次親吻,第一次挫敗,第一次牽腸掛肚。

    今日倒也終于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異夢,各懷鬼胎”!!!

    ……也罷。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等得起。

    也想得開。

    總有他愿意親口告訴他一切的一天。

    抱著懷中人,燕止的思緒飄遠,回想起之前多年的南征北戰。

    那幾年,他像野生動物一樣茹毛飲血、殺戮求存。腦中所思不多,卻也不知不覺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如逆旅,本就應該重重關隘,永無停歇。

    并沒有“一勞永逸”,也沒有“從此安心”。

    而是注定了解決一個難題之后又面臨新的難題,擊退一個敵人之后又面對新的敵人。哪怕終有一日打下江山、登臨九五,也依舊要面對“打江山易、守江山難”,繼續制衡朝臣、澤陂萬民,開疆拓土、攘外安內。

    沒有容易。

    都要披荊斬棘、千刀萬剮。這就是人生。

    征戰尚且如此,而想要徹底征服敵人的心,還是他永遠無法打敗之人……自然更難,沒什么不正常。

    燕止這么想著,倒也釋然。

    尤其阿寒那么復雜,有太多面,太難以琢磨……

    于是自己不知不覺,竟也成了一個習慣撿月亮碎片的人,自從當年烏城水畔,撿到了小小一片后,一發不可收拾。西涼簌城,北幽之地,又收集到了滿滿一兜。等到華都城下、細雨之中,他似乎終于抱住了完整的月亮。

    可是后來婚禮上、幻夢中,他卻又發掘出了更多未曾發掘的、閃閃亮亮的碎片。

    才知道愛一個人,原來道阻且長,永無止境。

    好在。

    好在他本來就不怕麻煩。

    誰讓在他看來,人生若曠野,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都在這片碌碌曠野之中,窮盡一生尋找屬于自己的珍寶。

    有許多人到死都不曾找到。他想,若不是遇到阿寒,他或許也就只是打打殺殺,庸庸碌碌的過完一生。

    但他何其幸運,早早就看到了自己唯一想要的那片寶藏,只是至今還沒全部把他挖出來。

    好像曾經……

    曾經,他也心急過。

    但后來,卻又很快想開了——既是寶藏,輕易挖不完的當然才是更好的。每日更近一分,多挖掘一些,也都有更近一分的喜悅。

    ……

    燕止抱著慕廣寒,終于也沉沉睡著了。

    他向來好眠。這么些年來去睡,幾乎連夢都沒有做過。

    可這一次卻是做了夢,還是一場實打實的噩夢——夢里場景扭曲猙獰,有人被遍地荊棘藤蔓束縛住,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眼前一片黑暗猩紅。耳邊天雷轟鳴,打在身上裂出千百條細碎敞口,無數藤藤化作熔巖、利刃直刺近四肢百骸,碾磨凌遲著每一寸皮肉骨血。

    之所以說“有人”,是因為在這場噩夢中,燕止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綁縛在地的那人。

    可卻又同時能夠清楚感受到,那人含著血的喉中,濃郁的腥甜澀然。

    體會到他的周身的皮開肉綻、胸口的心如刀絞。無盡的委屈與迷茫。

    視線里,那個人的手抓著地面,指甲盡裂,血跡斑駁。

    周遭狂風大作,晦風暗雨。燕止突然認出,那竟是他溫柔撫摸過無數次的手——手背上一些青黑、淡紅斑駁的疤痕紋路,那是……慕廣寒的手。

    意識模糊間,那人抬起眼來。

    眼前一切太過明亮耀眼,他幾乎一瞬間就被刺出淚來。隨即,又是一陣烈烈天雷轟然劈下,眼前越發模糊,血水和著淚水從眼眶流出。他一向很能忍疼,只有真的快疼瘋了,才會輕聲呻|吟出一句“疼……救救我,我疼……”

    可是,站在他眼前唯一之人,卻是冷若冰霜、無動于衷。

    那是一個男子的身影。

    燕止認出了他,南越王顧蘇枋。

    他們見過。

    大約也就三四年前年前,南越王曾來過西涼一次,說想要祭祀火祭塔。彼時西涼南越雖有不睦,卻也一直不曾正面開撕,加之對面祭祀禮數周全,因而燕王替彼此體面著想,也被迫好聲好氣地接待了南越王一回。

    記憶中的顧蘇枋,話不多、清清冷冷有些端著。

    但無論如何,在燕止眼里,那也只是個身份高貴的尋常人等。并不是眼前這一副高貴肅冷、仙姿玉質的模樣。

    也不知南越王為何竟會穿著一襲白底金邊的祭司華服。在他身后,則是高樓巨塔、羅盤法陣不斷回轉。他一雙清冷的目,只直直看向那些,就那樣自己遺世獨立纖塵不染,全然不顧面前人劇痛掙扎、血染遍地。

    “冕旒……”

    胸口一陣劇痛。

    像是心臟碎裂了一樣,那是阿寒彼時感受到的痛。他渾身血污、殘破不堪,嘶啞的聲音哽咽著:“顧冕旒……”

    “冕旒,我痛,我……好痛……”

    “你為什么……”

    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也是。

    也是,顧冕旒是神殿司祭,要守護的太多。

    雖是凡人,卻也肖似半個神明。不可以有私心。

    整個南越,天下萬民,他想要救得更多,則注定得有取舍。而月華城主,反正本就命中注定,該為萬民獻祭……被他放下,也,不奇怪。

    是的,他本來,命就不好。

    會受這樣的苦,會受折磨,是注定的,也不是……冕旒的錯。

    他只是。

    希望他,再看看他。只是這樣而已。

    可以不在乎他,可以不愛他,可以都是騙他。但能不能最后,再多看他一眼,跟他說說話……

    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都是假的。

    整個南越,從不知道多少年前,從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算計他。

    都是,假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因為南越女王像娘親一樣對他溫柔,只是因為顧冕旒肯叫他乖乖,給他片刻虛假美夢——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一刻,夢如荊棘,忽然陡生無盡怨念,裹挾著長久以來的疑惑、猜忌、不安、苦澀,所有怨恨如同冰棱鐵刺,將血肉之軀穿透凌遲、蠶食鯨吞。

    燕止的身體,天生對疼痛比常人遲鈍得多。

    感情更是——直到這一刻,在翻滾的夢境里,他終于通過別人的感受,驚心于那洶涌狂暴、撕心裂肺的絕望痛苦。

    隨即,漫天月華驟然失控。

    整個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淚一時間盈滿眼眶。可在這種極痛之中,在一切怨念、委屈、不甘和絕望之后。他竟然又聽到慕廣寒的喃喃自語。

    夠了,夠了,別想了。

    也不是……冕旒的錯。或許,他也有……苦衷。

    他那么好。

    他不會的。

    所以,別想了,睡吧。

    隨即夢境狂暴、一切分崩離析。

    第113章

    燕止醒了。

    甫一醒來,向來熾熱的身軀,竟一陣異樣的僵冷,胸口被沉甸甸地壓著,阻滯呼吸。

    他低頭看去,發現胸口衣襟被浸濕了一大塊。

    懷里人抵著他的胸口,雙目緊閉、淚痕未干。夢境里那痛苦迷茫的通感尚未褪去,燕止皺眉,心間一陣綿密的細細刺痛。

    那是極為陌生的感覺,卻清晰異常。

    “阿寒,阿寒……?”他晃了晃他。月色傾瀉,照著那人略微憔悴的臉龐,半晌,慕廣寒終于緩緩睜開眼睛,像是醒了,又像是沒有,一雙疲憊猩紅的眼里滿是茫然。

    ……

    慕廣寒只是隱約地聽見,好像有人喚他。

    夜色微涼。透過朦朧水霧,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誰……

    有人絲袖上繡著淡雅月紋,有淺淺幽蘭香。溫暖的指尖輕撫他的臉龐:“怎么了?又做噩夢了?”

    月下,那雙鳳目高貴清雅。隨即那人湊過來,似是想要親吻他。

    可他卻一時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時候,以及,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燕止其實不是意圖親吻。

    他只是想要湊近一點,替他拭去淚痕。

    卻不成想袖口一沉——慕廣寒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袖子。委屈絕望地碾磨、撕扯,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發泄出來一般,絲綢瞬間被咬破咬爛。

    “……”燕止人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樣。

    他眸光暗了暗,任由他咬。黑夜里幽晦滋生,他放低音色問他:“不怕。夢到什么了,乖乖?”

    乖乖。

    二字一出,慕廣寒更是如遭雷擊。

    那是南越方言才有的稱呼,并沒有字面上“乖”的含義,而是更接近“寶貝”“心頭肉”一類親昵的意思。燕止也是來到這邊后,才第一次聽到這種叫法。

    原本,他也并沒打算入鄉隨俗。

    畢竟對西涼人來說,“乖乖”這樣的稱呼還是過于露骨了。

    也只有此刻,當他終于對著一個人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時。才明白這樣窩心的稱呼,原來應當是在心軟的時候,哄懷里人用的。

    然而,月色如霜。

    慕廣寒卻只是僵著,怔怔看著他。

    隨即突然淚水像是決堤一樣橫流,一把重重推開他。那一瞬他的神情是完全割裂的——無比的隱忍克制,與瞬間的崩潰與碎裂。

    “阿寒!”

    “別跟著我!”

    窗外仍有細細小雨。

    有人卻不管不顧,就這么衣衫單薄跑了出去。

    ……

    是夜,洛南梔已經睡下。

    卻聽得半夜門響,不是雨聲。打開門后,只見月色如水,有人抱著雙臂瑟縮站在門邊。頭發濡濕貼著身子,像個游魂一般失魂落魄。

    “阿寒?”

    “怎么了,大半夜的,都濕透了……!”

    他趕緊將人拉進屋中。慕廣寒的身體僵冷,燈火下,那茫然平靜的臉上好像還有淚痕。

    洛南梔忙把他拉到炭火邊上。他們認識兩三年,他著實很少見到阿寒這樣。

    “究竟怎么……”

    下一刻,慕廣寒突然向他靠近。

    濕冷的軀體輕輕貼著他的身子,似是試圖找尋一絲依靠。洛南梔一僵,他身上層層紗布之下有不少腐爛的傷口,很真怕沾染到他……

    還好慕廣寒并沒有非常緊實地抱過來。

    他恍惚著,似乎仍知道自己身上的濕的,只是若即若離地,輕輕貼著他。

    “阿寒,到底怎么了。”很快,洛南梔拿了衣服給他換。又拿厚實布巾替他擦著頭發。

    “這么晚,怎么穿著睡衣就跑出來。難道和燕王吵架了?”

    他們平日里感情那么好,也會……吵架么?

    片刻后,點點燭火下,慕廣寒始終怔忪沉默著,洛南梔又去泡了一壺熱茶。

    茶香裊裊。他安頓好一切,在慕廣寒身邊坐下,火光下清淺的眸子微微擔憂:“阿寒,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么了?”

    屋內又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茶都都放溫了,慕廣寒才終于動了動:“南梔,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七年前回憶,盡管多數被“浮光”抹去、沉于水底。但也始終還有不少零碎的片段,錯綜浮于水上。

    他只喝了半瓶浮光。

    而在剩下的那些碎片的浮光掠影里,有顧冕旒月下溫柔喚他“乖乖”,有他們一起回東澤祭祖,有顧冕旒領著他南越山湖海留下痕跡,有他枕著顧冕旒的雙膝在蘆葦蕩旁月下酣眠。

    亦有漫天大雪里,顧蘇枋那張年輕而沖動的臉。他赤紅著眼眶,聲音顫抖:“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執迷不悟!你明明早就知道,他與娘親,他們一直都在欺騙你、利用你……!”

    此外,還有南越女王顧辛芷的身影。

    她一身華服,一張雪白美麗的臉龐,撫摸他時柔夷溫暖。

    那是一個堅毅的、一人撐起南越四州的傳奇女王。可慕廣寒記得的,卻是她落淚的模樣。那是火燒一般殘陽如血的天際之下,南越女王蒼白著臉、淚水滿面,緊緊抱著他,聲音哽咽:

    “阿寒,對不起。怪我當初,一己私欲騙你來南越……是我……害了你。”

    害了他什么呢?

    后續的記憶,他始終記不起。可即使記不起,那些零星的記憶碎片,也早已經足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了。

    只是他這些年,始終都在埋著頭,不肯直視。

    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沒有雙親家人。南越女王顧辛芷是既姜蠶以后,唯一短暫給了他母愛溫暖的人。他太喜愛她,所以輕易就忽視了當年婚約明顯的種種異常,亦原諒了她擅自將小未婚夫換了人。

    同樣的。

    他亦太喜歡顧冕旒……

    因此明知他作為大司祭的職責,身不由己。身后有古祭塔的巨大法陣、星軌交織、羅盤瘋走。也同樣一葉障目、視而不見。

    【只要騙我到最后就好。】

    這個念頭,溯其源頭,不可能是來源于初戀。

    他喜歡楚丹樨時,那么純粹而熱烈,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寧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來,是誰讓他掉進溫柔鄉……?

    是誰讓他覺得即便是短暫幻夢,也已彌足珍貴?

    是誰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開的繁華之下埋著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選擇閉上雙目,甘之如飴地沉浸在虛假的美夢之中?

    當年的他,實在是……太希望有一個好結局。

    偏執盲目,走火入魔。千刀萬剮仍不知悔改。哪怕后來都忘記了,可那孤寂而陰暗潮濕的心情,殘留下來的怨懟和不甘,始終縈繞不曾散去。

    以至于,時至今日。

    他已經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溫暖與救贖。可心滿意足的表象之下仍舊幽暗叢生。

    慕廣寒想著,不由垂眸苦笑,實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這樣的自己。

    終于斷斷續續說完一切,慕廣寒逐漸平復下來。

    兩人安靜坐了一會兒。

    淡淡梔子花香中,洛南梔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伸過手來,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慕廣寒亦湊過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閉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睜開眼睛時,目光卻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阿寒!”洛南梔忙跟著起身,提起一盞明黃色的風燈,“我送你。”

    慕廣寒卻搖搖頭,拒絕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實想一個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門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時已停。

    風燈搖曳,夜色如水。洛南梔白衣提著燈,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繞過夜中嶙峋假山,走過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門口。

    洛南梔最后還是忍不住開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舊時,燕王真的辜負過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該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畢竟并不記得前塵。若一時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過責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廣寒道:“我知道,其實是我不對,是我無理取鬧。”

    “阿寒!”

    有一瞬,洛南梔還以為他是在賭氣。可抬起眼,卻見慕廣寒安靜站在他面前,風燈之前,目光略微疲憊,卻平靜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確實是他的錯。那些瘋狂情緒的出口,從來就不該是燕止。

    正是因為知道,才會在僅存的一絲理智的驅使下,沒命地逃出來。而如果他那時再不離開,只怕多半會壓抑不住脫口而出種種無可挽回的話,質問他當年為什么騙他,為什么把他一個人丟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卻輕輕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靜靜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是。

    他不能問。

    不然這一切對什么都不記得的燕止來說,又哪里有一點點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的全部過往,僅從七年前開始。那年前西涼王為了給兒子抓替身擋災,在山林里帶回了沒有過去、沒有記憶、野生動物一般的他。

    隨后那么多年,他征戰、殺戮,血肉之軀換來之后的一切。沒有人疼愛他、保護他,但他堅韌而頑強地活著。

    “他不是顧冕旒。”

    就算曾經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涼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顧冕旒不一樣,燕止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應該承受任何顧冕旒的過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趕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說他實在不該發瘋,大半夜的跑出來。下次不會了。

    他能跑出來,是因為清楚自己還有地方可去,還有人能夠傾訴。

    可被他丟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沒有家。他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邊人突然莫名其妙地發瘋,把對“別人”的怨念和質疑,發泄在他身上?

    風燈搖曳,初春有點冷。

    洛南梔府邸距離他的婚房實在是不夠遠。以至于慕廣寒提著燈,獨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腦子漿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沒想清楚,就已經回到了家門口。

    他唯一只來得及慶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個“頭腦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時一樣鉆牛角尖,不分是非對錯。如今的他,能夠清楚區分過去與眼前,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沒穿鞋,正坐在臺階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臺階上,地上還有一絲雨漬,寒涼刺骨。他卻像是不在乎,或者說是感受不到一般。風燈火光照著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壓著金線下在燈火下波流暗涌。他垂著眸,銀白長發散落滿地。

    清冷素雅,有點孤寂。

    慕廣寒心臟一陣窒息的疼,又瞬間融化成酸軟的一團。

    風燈緩緩落地,那一刻,更多鋪天蓋地的自責無比、愧疚難當。是誰,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讓燕王大冷天的坐在臺階上等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很可笑,他竟覺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嗎?

    燕止又會覺得他清醒嗎?不過是一點點的老生常談、被辜負的曾經而已!他卻像一個瘋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丟下他、傷害他。

    “……燕止。”

    他的聲音驟然啞澀。

    身體里的血液涌動,周身酸軟難當。他小心翼翼湊到燕止身邊,努力想要回憶《策論》上“難哄怎么哄”一章,卻腦海空白,一個字也記不起來。

    “燕止,我適才只是……做了噩夢,一時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來的,對不起。”

    “我知道錯了。”

    “……”

    燕王的手指,被凍得微涼。

    他撫上去,一陣劇烈的心疼難忍,趕緊脫下外衣給燕止披上。怎奈他卻忘記了,自己這一身全是換的洛南梔的衣裳,一陣濃重的梔子花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很明顯他剛才是從哪兒回來。

    慕廣寒登時,更加手足無措、心虛不已。

    燕王最不喜歡洛南梔。

    或者應該說,不是不喜歡,只是一直以來燕止都對他頗有敵意。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明明燕止對著邵霄凌、衛留夷等人,從來寬宏大度,卻唯獨對南梔……

    盡管他解釋了很多次,他與南梔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可是!

    “……”

    他適才,如果是去邵霄凌那里就好了,真不該去找洛南梔!!!

    燕止剛才的眼神,就只是有點孤單、寂寞而已。

    這一刻,短暫沉默后,再抬眼已經是他熟悉的梟雄樣子。陰測測的,像是想要親手刀了他!

    ……

    好在,燕止到底還是心疼他,不舍得他在雨后的寒風里凍太久。

    回了房,依偎著坐在火爐邊烤火,燕王這回甚至懶得伸手摟他了。

    而他,則很有點很不值錢的樣子,一會兒幫燕止擰一擰濕了的袖子,一會兒撩起燕止的銀發去熱的地方小心烤著。就這么忙前忙后了一會兒,回過頭,燕王依舊默不作聲,只瞇眼瞅著他。

    “……”

    他訕訕,又縮回到燕止身邊,手指爬呀爬,小心勾住對方手背。

    燕止看了他一眼,挑眉,等他開口。

    半晌等不到,燕止磨了磨牙,主動問他:“你既說做了噩夢。那,做了什么噩夢?”

    “……”

    “說話。”

    他吞了吞口水:“就是,普通的噩夢。”

    “哦。”

    燕止不高興了,慕廣寒如坐針氈。

    懷里人半夜發瘋,跑出去一圈回來,卻還是什么都不肯說。確實這情況換誰,誰都得不高興。

    對此,慕廣寒也很是愧疚。

    但,他總不能就這樣把一切和盤托出吧?難道要他睜著眼睛跟燕止說,你失憶前就是我的那個前夫,但因為你騙了我,讓我記恨至今,所以我才會夢里發瘋?

    他又怎么能對著燕王說出這的話來?

    燕止在他眼里,真的不是顧冕旒。

    哪怕以前是,如今也不是了。

    就算顧冕旒曾經做錯過什么,燕止也沒有做錯任何事。可倘若他把一切說了出來,那些本來不屬于燕止的愧疚和沉重,就會頃刻加諸到他身上。

    他不想燕止愧疚。

    他想要的燕止,喜歡的燕止,從來都是威名天下的西涼王、瀟灑而恣意的大兔子。

    他喜歡他,一絲一毫都不是因為他像顧冕旒。

    燕止他,不像任何人。

    他也不希望他像任何人,被任何過去的陰霾束縛!

    所以,不能說。

    慕廣寒此刻唯一的慶幸,就是燕王這人的情緒,和婚前一樣,一如既往的無比穩定。

    即使是生他悶氣,也不會發瘋,不會跑出去,甚至都沒有繼續追問他為什么。只是一臉的陰沉,緊緊把他捉進懷里,力氣很大,有點痛。

    慕廣寒:“……”

    能看得出燕止牙癢癢,很想把他吃掉,生吞活剝。這個表情他很久以前在戰場見過很多次。

    本來結婚以后,就再也沒有了的。

    結果又被他氣出來了。

    ……

    隔日清早,燕王繼續不怎么開心。

    慕廣寒因為心虛,所以起得很早。并且從燕王醒來,他就狗腿一樣很是主動地替他穿衣服,梳頭,繼續昨晚的討好。

    “燕止。”

    “嗯?”

    “頭發長了……我給你剪剪吧。”

    燕止:“哦。”

    慕廣寒咔嚓咔嚓給他剪頭發,一邊剪一邊很是憂傷。事實上剪兔毛很好玩,可因為燕王不太愿意理他的緣故,他也不能表現出非常開心的樣子。

    隨后那一日,燕止閱兵,慕廣寒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燕止視察,他亦顛顛跟著,在別人看來是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實際上卻是城主久違地又當了舔狗,努力小心翼翼討好了一整天。

    再隔日。

    一大清早,薄霧尚未散去。

    慕廣寒趁著燕止沒醒,直沖紀散宜住處。

    紀散宜所住的侯府的西暖閣里種滿水仙。他正在懶懶散散焚香修指。淡淡香氣中,他瞥見某人:“哦?前幾天還氣勢洶洶,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

    慕廣寒:“……”

    邪魔歪道起身,邪魅一笑。黑色金底外披,一頭墨色長發披散,得意洋洋:“說吧,什么事?”

    慕廣寒來找有能偉大的異世魔尊大人,就想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解了‘浮光’藥效。讓他干脆重新徹底記起一切過往。

    那日,走入月神廟,是因為他心有迷惘。

    而迷惘,很多時候只是因為害怕。

    害怕想起一切,害怕面對痛苦,結果反而讓燕止受傷。

    這不好,他不想沒完沒了。

    干脆徹底想起來,徹底面對,徹底解脫。能有多痛?早都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他發誓絕不讓這個事第二次梗在他和燕王之間。

    紀散宜聞言,沉吟片刻,“其實吧,此事本在我寰宇,也并非難事。”

    “只可惜,那浮光解藥中的一味的藥材,在你們寰宇并不生長。”

    “不過嘛~”他話鋒又一轉。

    “也并非是全無辦法。”

    第114章

    那日,紀散宜雖在府邸,他家那只狐貍卻不在。

    荀青尾畢竟與某邪魔歪道不同,對這方寰宇中之事,還是要上心許多。早在晨露熹微時,就顛顛地陪洛南梔一同去處理調配軍糧的繁瑣雜物了。

    直到中午,二人才姍姍回來。

    就見日頭晴好,紀散宜悠悠然正在院子里曬藥,而慕廣寒則獨自抱雙膝,坐在一邊墻角陰暗處發呆。

    荀青尾:“???”

    他歪頭不解,蹦蹦跳跳至紀散宜身旁:“怎么,散宜這是有仇報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反將阿寒弄自閉了?”

    紀散宜聞言輕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豈會同他一般計較?不過是告訴他,那浮光忘情藥禁錮記憶,其實只在服藥人罷了。還是他自己跨不過心里那坎、不愿記起!何時能徹底對往事釋懷,自然也能重拾記憶。”

    “是他自己聽完以后,一上午蹲在那發呆,試圖‘釋懷’的。”

    荀青尾:“……啊?”

    慕廣寒“釋懷”了一整個早上,并無任何收獲。

    傍晚時分,霞光如綺。他視察軍營,再次登臨城墻。

    城墻之下,洛水長長蜿蜒,宛如一條熠熠生輝的銀色的絲帶滋養著江南的沃土。水路輕撫南越錦繡山河,又往盡頭無邊無際的方向蜿蜒而去。

    而水的盡頭,隱于云霧繚繞之間不見之處,正是七年前一切發生的地方,南越王都陌阡城。

    晚風烈烈,微涼拂過耳際,吹散心頭一些思緒。

    “若能對前塵真心釋然,便能憶起一切……”

    怪不得,有關楚丹樨的那些舊事,在他上次離開月華城后,便也再沒有褪色。

    “可南越舊事,我明明,也釋然了。”

    他既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少年,又下定決心不怕面對任何前塵真相。自然欺騙也好、背叛也罷,他也都能全盤接納。

    甚至,他還自認為能兼顧保護燕止。不讓舊事恩怨沾染他分毫。

    他都已經想開成這樣了。

    這難道,還不算釋然嗎?

    ……

    可事實就是,上蒼似乎并不認同這算釋然。

    慕廣寒也很無奈,回家路上又游魂一樣獨自散了一會兒步。

    猶記離開紀散宜住所時,狐貍送他,在夕陽下笑盈盈道:“城主,既做不到釋然,那便不如靜待機緣吧。”

    “說不定,機緣先到,就想起一切了呢?”

    “……”

    結果,他散了個步未等到機緣,思緒卻是全飄向了另一件心事——如何哄好燕王。

    有人還在家跟他生悶氣呢!

    猶記《論策》一書寫,哄人之道在于“因地制宜、投其所好”。慕廣寒細思深以為然——如梳頭、剪發、做好吃這類日常討好,固然能體現心意,卻不怎么合燕止胃口,自然哄不好。

    他得想想燕止喜歡什么才行。

    或者,燕止喜歡他什么?

    這個問題的答案慕廣寒倒是知道。燕止喜歡他聰明、喜歡他強大。

    于是剩下的思路就十分順暢了。

    慕廣寒回到院子,只見燕王正在燈下展著竹卷替他批閱洛州事物。瞧他進來,燕王抬了抬眼皮。

    西涼王矜貴,自然是不會說出“還知道回來”這種話的,但表情明顯是那么個意思了。

    慕廣寒訕訕。

    繼而趕緊移至床邊,掀開紅色的錦被。拍了拍,神秘兮兮地示意燕王過去。

    燕止:“……”

    兩人擠在棉被之下,一如當年北幽躲在紅蓋頭下時一般。

    燕止:“躲起來干嘛?”

    “也沒什么。咳,就是擔心,萬一那姜郁時又弄出什么新本事,能避開紀散宜的反制,窺伺咱們的一舉一動……”

    雖然,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慕廣寒專程問過紀散宜,得到的回答是天眼之術消耗極大,本就不可能經常開啟。加之姜郁時早已強弩之末、法力耗盡,亦再沒有開天眼的余力。

    同時,紀散宜還糾正了慕廣寒一直以來的一個錯誤觀點——

    姜郁時弄出天裂,不是因為他實力強盛。

    實際正相反,是因為他力量已近耗竭,才會不擇手段以逆天陣法獻祭四地百姓,只為借用寂滅之月的力量在天上弄出一道時空亂流的口子,借亂流中一些異世污濁之力,勉強維持他最后的法力。

    而為以防萬一,紀散宜還應慕廣寒的要求,在洛州月神廟中弄了一些鈴鐺,當做探測物。

    萬一天眼再度啟動,鈴鐺便會蜂響。

    但后來,那些鈴鐺都未曾有過動靜。

    而時至今日,雙方決戰格局已然明朗,南越整裝待發,姜郁時再看或不看,已沒有大的影響。

    但慕廣寒還是覺得,他今日想出來的大膽變計,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是這樣……”他貼近燕止的耳畔,耳語了一番。

    南越原本的策略,是先攻西涼水塔,攻破后留下西涼趙紅藥等人嚴防死守,再前往東澤風塔。

    “但我后來想著,既然……反正最后還是要被迫分開,不如索性分兵到底。”

    “你帶兵,直取西涼。而我直接前往東澤。二人一東一西同時攻塔,定能讓姜郁時措手不及!”

    如此一來,就不必留三方勢力嚴防死守,等著姜郁時挑選進攻哪一邊。而只要留南越火祭塔一處嚴防死守,其他戰場直接從被動轉向主動。倒是換成姜郁時陷入兩面夾擊的絕境。

    “……燕止?你覺得如何?”

    慕廣寒真心覺得,這計劃雖不過是原計劃的一點微小調整而已。但這微妙的變化卻足以徹底扭轉整個戰局,堪稱神來之筆。

    然而,他自信滿滿。被子中的燕止卻沉默了。

    “……”

    “怎么不說話?”

    察覺到一絲不妙的氣息,慕廣寒腦子趕緊飛速思索剛才所言的每處細節,難道有哪里錯了?計劃不夠周詳?

    不應該啊。

    那為什么,燕止如此安靜?

    “我……”

    燕王的沉默讓人不安。

    慕廣寒吞了吞口水,心虛道:“我,當然也……不想跟你分開。”

    “但順利的話,最多也就分開大半個月。待其余軍馬集結完畢,我們便可共同北上,與姜郁時決一死戰!”

    他真的想來想去,除了這個變計之中二人會分開行事之外,實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了!

    可按說,燕止不該會因為這些事情……

    等等,真的不會嗎?

    慕廣寒突然驚覺,決戰在即,如果到最后無法徹底阻止姜郁時的陰謀,決戰之時可能就是他的獻祭之日。

    本來余下在一起的時光就未必還有幾天,而他還想著分頭行動!

    燕王聽了,能是什么感受?

    他忽然間,脊背都有些微涼。好幾次,燕王罵過他沒心沒肺,他以前并不覺得。

    “……”

    他蹭過去,暗地里愧疚萬分。

    指尖暗戳戳地,摸上燕王腰。甚至不敢直接抱上去。

    他雖然,早就習慣了不被人喜歡。卻是真的不敢去想,萬一有人本來真心喜歡他,卻因為他一些糟糕言行,后來漸漸變得不喜歡了。

    這種云端跌落的落差,他……無法承受。

    繼而,他終于被迫記起,自己究竟還有哪里沒有釋然,還有哪里在自欺欺人——

    其實一直以來,他最不愿意面對的一個事實。就是當年,顧冕旒本來好像,確實是挺喜歡他的。

    記憶里的點點溫柔,他看著自己的眼神。

    總不可能,全是欺騙。

    沒有人能演的那么真。

    但后來,為什么不喜歡了?是不是因為他發瘋,是不是因為他笨,所以……

    他這么想著,眼眶忍不住微微發燙,心中的不安再度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

    他就這么僵住,突然動不了了。

    整個人如墜冰窟,難以形容的僵冷。好在不知過了多久,后頸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伴隨著燕王的一聲低嘆。

    慕廣寒一瞬間,有種幾乎劫后余生的慶幸。

    一陣茫然的難過反噬,他整個人卻仍舊不太敢輕易動作,只悄悄向前挪動了一下身體。

    “不要生氣。”他小聲說。

    “……”

    “沒生氣。”

    燕止低下頭,摟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溫柔之中,似一些他不懂的情緒。

    但至少,他還肯親他。

    慕廣寒的手放在他硬邦邦結實的胸膛,摸著下面的滾燙心跳。渾渾噩噩地想著,至少此刻,他應該還沒有徹底對他的性子厭煩。

    燕止不會。

    可前車之鑒,他絕不能因為燕止不會,就總是做錯事情。他得,得更加努力,才行。

    慕廣寒暗暗苦笑。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愛……

    而燕止,是野生動物,不懂愛。就算懂了也是才學會。

    可事實上,卻是他比對方,差得太遠太遠。

    ……

    距離出征還有三日,各軍集結已近尾聲。

    適逢洛州侯邵霄凌二十五歲生辰。

    二十五歲在南越可是大日子。應邵霄凌的強烈要求,眾人無論再怎么繁忙,出征之前也都必須集合一次,參加他的生辰宴會。

    當然,他也承諾這次宴會絕不奢華鋪張。唯一的要求,所有人必須穿漂亮點,他找了洛州最好的畫師,要趕著在大家出征前畫上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以后高懸在洛州侯府正廳墻面上!

    那日,春明景和,眾人盛裝出席。

    就連一向不愿換上江南服飾的趙紅藥,都被書錦錦、李鉤鈴等人七手八腳給打扮成了長裙曳地的模樣,引得云臨頻頻臉紅。何常祺更是因為盛裝光彩照人,短短一段路被擲果盈車。就連小黑兔也梳起頭發露出不大的眼睛,努力保持一本正經的端莊模樣。

    宴席之上,眾人歡鬧暢飲、觥籌交錯。

    邵霄凌說不鋪張,還真不鋪張:“這可是融合了南越秘方和西涼秘方的終極牛肉面,味道絕佳,你們快來嘗嘗!”

    戶外桌上擺滿的,竟不是洛州精致美食,而是熱氣騰騰的手工拆骨面。面條沾滿了濃郁的鹵牛汁,爽滑油彈、香氣四溢,碗口整齊碼放著香氣撲鼻的大塊牛肉、金黃的蔥花煎蛋,以及南越特色的甜肉丸、豌豆黃、豆芽和嫩菜苗。一旁還有大碗奶白色的骨湯、各種油麻蘸料,以及什錦棉糖果點和特色饅頭!

    如此簡單,又能兼顧兩邊口味,賓主盡歡。

    “好吃吧!”邵霄凌一邊歡快地咀嚼著面條,一邊毫不客氣從洛南梔碗中夾起大塊牛肉和面條放入自己碗中,同時將自己的豌豆黃、豆芽和青菜一股腦填入對方碗中。

    見燕王瞧他,他鼓著腮幫子解釋:“南梔他呀,從小不愛吃肉,而我正好不愛吃菜,所以每次都換著吃。這就是傳說中的竹馬互補、天作之合。唔嗯,這面真香!”

    竹馬情誼,確實默契溫馨。

    慕廣寒瞧著,忽而自己碗里也被放進一堆豆芽,而他不喜歡的豌豆黃則不翼而飛。

    他微微一怔,望向燕止。

    “……”

    燕止筷子戳著他的豌豆黃,自顧自吃著。

    慕廣寒耳朵尖不禁暗暗泛紅,趕緊也忙不迭地,將盤中的甜肉丸夾給燕止。

    雖然那時新婚之夜,他還對燕止的吃食喜好一樣不知,如今卻已摸得很清楚了!他必須讓燕止明白,他如今很知道他喜歡什么!!!

    他雖然,確實差很遠,但也在盡量向著合格努力了……

    宴席間歡聲笑語不斷,開始輪流敬酒。

    燕止作為西涼王,卻也很懂得能與民同樂。很快,酒過三巡,一堆人醉倒。

    燕王似乎也喝多了,倚靠在榻上,眼神迷離。

    如此機會……慕廣寒剛想起身狗腿過去照顧他,卻被師遠廖與何常祺叫住:“城主,敬你!”

    與他們飲過之后,阿鈴和沈策又來了。之后又是邵霄凌和錢奎。就這樣鬧了一圈,洛南梔又來到身邊。

    他長發落在坐榻之上,流墨一般。舉著滿杯梨花白,亦是閉目一飲而盡。隨即望著他,淺淺微笑,清澈眸子若日光下粼粼的湖面。

    “阿寒,此次一別,你同燕王出征在外,我與霄凌戍守洛州,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務必當心,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受傷了。”

    “你放心,洛州眾將定在后方竭力鎮守,不負重托。”

    “……”

    “還有,阿寒。”

    “多謝你這些年來,待整個洛州……處處包容,事事盡心。”

    “若沒有你,不會有今日繁華江南。”

    淡淡的梔子花香在空氣中彌漫,一切仿佛回到了兩年前,慕廣寒站在船上初次見他,氣質高雅、一身素白。

    月華城主素來不太會說些什么動人的話,只磕絆道:“不是。其實是你們……一直在照顧、包容我。”

    酒里有青梅香。

    他亦仰頭一飲而盡。猶記兩年前他的人生,是因為一張洛南梔的畫像,而在洛州這片溫暖的江南土地重新開啟。

    是這個地方,給了他接納,讓他施展才華。

    亦是在這座梔子花飄香的小院,平生第一次有人肯與他把酒言歡、同塌而眠,對他全盤信任、與他并肩作戰。是在這里,他有了好友、家人。

    是他們先給予了他包容。

    在他……遇到燕王之前,給了他關于幸福的美好預兆。

    微風拂過,溫酒漸涼。

    慕廣寒垂眼去看洛南梔那層層紗布包裹的手腕,輕聲問他:“你如今身體可還好?”

    “好。雖然或許,撐不了太久。”

    慕廣寒沉默了片刻:“你怕嗎?”

    洛南梔搖頭微笑,那一刻眸中的光彩,像是鮮活的。

    “不怕。而且,這樣說不定最好。”

    “……”

    “這樣的話,將來阿寒若是活著,這世間自有燕王陪你。”

    “如若不然,也有我陪著你。無論如何也不至孤單。”

    “……”

    大風吹過,無數杏花紛飛。

    洛南梔衣袖盈盈,滿眼明亮,望著遠處邵霄凌和趙紅藥、師遠廖等人舉杯暢飲、行酒打鬧。

    “阿寒,無論你我的結局如何,至少我相信,洛州將來也必將繼續繁榮昌盛。霄凌一生一世都會有人保護,阿鈴和沈策會喜結連理。錢奎與拓跋星雨會共游天下。小明月和小撲朔會長大。”

    “這些,或許我無法親眼一一看到。”

    “但因為有你在,也已經看到了。”

    ……

    慕廣寒那日回了房后,第一件事就是將藏在箱底的那枚飲思湖紅色鑰匙給拿出來,貼身收好。

    一切還沒有到最后。

    于是她努力壓抑住難受的心情,眼中仍閃著幾分倔強的希望。

    當初,他去問南梔的事,湖神給了他這把鑰匙。說不定就像小狐貍說的,能有什么機緣,尚有機會改變南梔的命運。

    一定。

    他雖是千杯不醉的體質,到底也是連軸轉了許多天,宴會過后實在有點兒乏累。

    在床上輾轉反側躺了一會兒,卻又出門轉了一圈。

    不只是為洛南梔的事有些心煩……

    還有,燕止他不見了。

    筵席上,明明他同洛南梔說話之前,燕止還在不遠處榻上坐著。他與洛南梔說話之后,人就沒影了。

    直到夜幕降臨,還是沒有回來。

    “……”對此,慕廣寒禁不住胡思亂想。

    如今洛州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倒不擔心燕王能遇到什么危險。但正是因為沒危險,才更心慌!

    慕廣寒算是嘗到了“現世報”。

    幾日前,還是燕止在冰涼的臺階上等他,今日就換成他等。

    夜色漸深,一陣陣寒意襲來,臺階真的很涼。

    他開始又一次反省,反省他是不是今日同洛南梔說了太久的話。并誠心希望,燕止只是去了趙紅藥、何常祺他們那里散散心……

    可這么想,又更自責了。

    燕止與他不同,一向擅長與人保持距離。若非如此,只怕隨便一個趙紅藥、何常祺,俊男靚女紅鬃烈馬,又跟了燕止多年,哪一個都足夠他喝醋喝到死吧!

    燕止總能……給他滿滿的安全感。

    可他。

    卻總是,做得不夠好。

    無論是哪里,都做得不好。長此以往……

    “你在做什么?”

    “……”

    “……”

    慕廣寒猛然抬頭。

    夜幕深深,燕止提著燈正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慕廣寒實在控制不住,跳起來就一頭撞進去抱住了燕止的腰。

    真正抱緊的瞬間,沸亂的心,才終于安定了。

    燕止的手拂過他柔軟的發摟,就勢廝磨了一會兒:“怎么身上那么冷,這是……在等我?”

    慕廣寒這幾天,雖然是自己作的,但多少是吃到了一些自己作出來的愛情的苦。嘴巴里面也苦苦澀澀的。

    還不及回答,燕止另一只手中還提個簍子,里面有什么東西在響。

    “這是……什么?”

    “魚。”

    “……”

    “那里來的魚?”

    簍子里,真的撲騰著幾條肥大的新鮮小黃魚,慕廣寒平日里最愛吃的那種。而燕王聽他這么問,挑眉看他,像在看傻子。

    “你,釣魚去了?”

    不然呢?

    “我本想著,抓魚不難。”燕止嘆道,本來只是去河邊醒酒,但難得今日河開,就想給他抓幾條燒湯。誰知道魚竟比他想象中難抓得多。

    “但我不是已讓遠廖先回,告知你我要晚些回來?”

    慕廣寒茫然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師遠廖正在房中呼呼大睡。西涼四將軍在南越是住同一個小院,剩下三人正在院里燒烤小酌,被他的呼嚕聲吵死。

    趙紅藥:“怎么回事,他平常不是挺能喝,今日怎么醉成這樣?”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常祺嘆道,“今日筵席是青梅酒。他雖能喝,卻對梅子沒轍,吃一顆都能睡三天……”

    第115章

    當夜,經過一個寒冬的封河季,慕廣寒終于又品嘗到了心心念念的奶湯小黃魚。

    紅燭搖曳,光影在雕梁畫棟灑下斑駁。

    一抹淡淡流光打在燕止淡色的眸上,他悠然托腮,目光溫柔瞧著某人沉浸在湯的美味里的樣子。

    不知阿寒自己可曾覺察……?他在對著“心頭所好”時,其實臉上常會不經意地流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種淺淺的、隱秘的歡愉。不易覺察,卻非同尋常地可愛。

    可見,釣魚實乃妙事一樁。

    既能紓解心結,又能哄人開心,唯有白日垂釣時腦中不時浮現的一些畫面,燕止如今回想起來始終覺得費解——

    他總覺得他以前,好像也在南越釣過小黃魚。

    記憶中的畫面,同樣是春寒料峭、河水破冰,同樣洛水之畔,他一樣是認認真真在給阿寒釣最新鮮的小黃魚。

    但……

    明明他在成婚之前,并未南下深入過南越腹地。

    除非,是在更早的以前,那個他成為“燕止”之前的以前。

    那個時候,他曾來過南方嗎?

    ……

    飯后,燕止沐浴更衣。

    銀絲發梢未及全干,帶著些許濕潤便上了床榻。借著燭火,他執一卷古書,看似正在專心致志地品讀,實則卻是在用余光不動聲色默默欣賞某人天人交戰、幾番欲言又止的……有趣模樣。

    阿寒有話要說。

    但偏就他鼓足勇氣、破釜沉舟,準備一吐為快之時——

    “睡了,阿寒。”

    燕止故意吹熄蠟燭,翻身一把將人抱進懷里。淡淡幽蘭香中,將人牢牢按在胸口:“好夢。”

    夜色深沉,屋內靜謐。

    五、四、三、二……

    一。

    “燕止,我……”

    果然。

    燕王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人都有弱點。比如某人在情場上,就常常不如在戰場上沉穩老練。

    夜色如墨,被衾柔暖。

    紅燭余煙繚繞,慕廣寒聲音帶著一絲啞澀:“燕止,我……”

    半晌過去,卻又是一片靜默。隔了許久,欲言又止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燕止。白天時,我……”

    燕止也不著急,只慢悠悠伸出手臂環抱著他。

    懷中之人平日里不怎么溫熱的后背,此刻卻生生泛起了一片燥熱。黑夜中,燕王眸光微動。

    他把這種溫度暗暗理解為對他的一種無聲嘉獎。

    懷中抱著的,是他在這世上最為聰明、厲害、游刃有余的對手。可就是這樣的人,卻會因為斟酌對他如何開口,而這般燥熱滾燙。

    可見……作為“愛人”的燕止,竟是比作為“宿敵”的燕王還要難應付得多了?

    這個結果,燕王當然十分滿意。

    于是燕止手指再度輕動,一下下得意撫摸著懷中人的后頸和背脊。直到又過去半晌,慕廣寒還是滾燙得如同火燒說不出一句話,燕王才覺得再逗下去,只怕懷里的人真要炸了毛,終于懶懶開了口:“阿寒。”

    “可是想同我解釋什么?”

    “……”

    “是想向我解釋白日里,你與‘別人’那般深情款款、生死與共的海誓山盟……不過是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懷里人陡然一僵,努力壓抑又不穩的呼吸。燕止再度笑了笑,一時間努力消解了半日的情緒終于徹底釋放,變回了往日的愉悅。

    懷里人悶悶道:“我就知道。”

    “……”

    “……”

    “我就知道,你果然全聽見了,你果然因為這個不高興!可你,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洛南梔與我說的那些話,并非什么山盟海誓。或者應該說,南越之地的人,本來一個個就都是喜歡動不動山盟海誓的!”

    “哪像你們西涼啊,一個個成日相互調侃、彼此嫌棄,從不將情誼掛在嘴邊!”

    “……”

    “你都來南越這么久了,一天天的,又不是沒見過他與邵霄凌平日里如何形影不離、親密無間!他對朋友一貫都是那樣……何況你也明知道我跟他從來只是好友,清澈如水,再無其他……!”

    屋檐遮皎月,屋內一片黑寂。

    燕王:“哦。”

    “……”

    他這反應,仿佛慕廣寒一番解釋有如對牛彈琴。

    月華城主也急了,當即雙耳騰地一熱,熱血突突鉆腦子。

    然而急歸急,想反駁又猶豫,要掀被子走人又不敢,月華城主自打成婚之日起又十分人慫志短,一時竟就那么僵著。

    古人云,情場如戰場。

    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月華城主,終于風水輪流轉,在情場上被壓著打。慕廣寒心亂如麻,卻又有些想不通,按說燕王是個聰明人啊,沒道理吃這樣的飛醋的,怎么偏偏……!

    可,話又說回來。

    真的又能怪燕王么?說到底,不還是他有錯在先,與洛南梔“過從親密”。更何況,別人躲了他一下午,至少還肯帶了魚回來哄他。哪像他這般笨嘴拙舌!

    是啊。

    他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胸腔一陣酸澀無措,他再度張了張嘴。

    可還沒有來及發出聲音,涼涼的銀發突然瀑布般覆了下來。燕止用滾燙的身軀攬住他,溫柔將他揉進懷里。

    “……好了,阿寒,別急。”

    “這次就算我的錯,你別,”他道,“露出那般神情。”

    哪般神情?

    慕廣寒呆呆的,腦子有些混沌。

    但至少,那顆剛剛還被無形之手揪住、懸在半空作痛的心,終于在這溺泉般的溫柔和擁抱中,得以緩緩放松了下來。

    他松了口氣,不自覺蹭著燕止溫熱的胸膛,讓耳尖擦過熟悉的銀色發絲。僵硬的身體終于徹底柔軟,任由在那輕羽包裹般的擁抱中閉上雙眼。

    半晌,終于饗足。

    他才從那溺死人的繾綣余韻之中稍稍清醒過來,心中緩緩升起一絲……疑惑。

    抬起眼,屋里漆黑一片,只隱約看到燕止星眸閃爍。

    “……”

    他是不是,上當了。

    那一刻,月華城主的頭腦終于恢復清明、飛速運轉。

    不對,整件事情都不對!按照他這么久以來的經驗,燕王就算真的吃了什么飛醋,又怎么可能是這種反應?

    明明對燕王而言,天下皆不足為懼。

    在西涼王看來,世上蕓蕓眾生要么樣沒他貌美,要么沒他強悍,唯一樣貌實力無懈可擊的異界大魔頭紀散宜,又因“性格乖戾”拖了后腿,統統沒資格同他爭奪。

    因此,即便洛南梔再如何是萬千人的白月光,也不過是燕王眼里一個比較出挑的“凡人”了。哪會真的讓他介意成這樣。

    除非……

    除非,這其中另有玄機。

    除非,燕王目前為止所展現的一切——吃醋也好,失蹤也罷,讓他擔憂、極盡拉扯后卻又溫柔以待,全部不過是他達到最終目的之前的……精妙手段罷了!

    洛南梔不過只是個引子。

    而燕止真正耿耿于懷、意欲深挖的,一直都是他這段日子的避重就輕、刻意隱藏的真相!燕止心如明鏡,這般步步為營,不過是想要把一切刨根問底、剝繭抽絲的手段!

    所以他方能這般精心致力、張弛有度,一環套一環,編織出種種隱忍、耐心、縱容與脈脈溫情的模樣。

    只為將氣氛烘托到極致,成功將他的愧疚心提到極點!

    好家伙。

    慕廣寒只覺得腦子突突疼。

    這燕王,一如既往兵不血刃、渾然天成,好家伙!!!

    月光淡淡,照映窗臺。

    月華城主再次對自己的宿敵燕王感到由衷敬佩!

    呵呵,什么西涼戰神,那都是屈才了。他若是早早投身男狐貍精行列,才是真的走了正道!有這等手段,讓月華城主千金買笑、奉上一切,哪在話下呢?

    真的。

    若非慕廣寒最后一絲絲理智尚存,差一點點就徹底淪陷,被逼問出所有秘密了!

    ……

    ……

    隔日清晨,曙光如絲。

    燕止一如既往醒的很早,銀發垂床,自顧自發了好一會兒呆。

    不久,慕廣寒也醒了。

    然而動不了。身軀像被千斤重鎖束縛,酸痛無比。

    稍微動一下就……嗷!

    劇痛帶著昨晚后來種種片段閃過腦海。他呆了片刻,一時渾身燥熱、無地自容,趕緊僵直閉眼裝睡。直到正午的陽光灑滿一室,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試圖起身。

    一動之下,腰部劇痛再度襲來,他差點又慘叫出聲。

    終于不得不伏在床上,悲憤地回顧昨晚那場不堪回首的“險勝”。

    “……”

    昨晚,在被燕王算計了個徹底之后,他退無可退,只能使了個險招+抱著必死的決心湊到燕止身邊,說了一些……不得了的話!

    那是《論策》所記載的最卑劣、最可惡的策略。

    可他能怎么辦?

    除了用盡渾身解數混淆視聽,已經沒路可選了!

    可一旦話語出口,再后悔和想跑都為時晚矣。燕王哪里還可能給他反悔的機會?自是當場把他捉住,一把摁回床上。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微笑,唇角微微上揚,眼神卻像要殺人放火。

    于是,天摧地陷,混亂不堪。

    慕廣寒也才終于明白,原來新婚之夜的“索求無度”,不過只是“溫柔地伺候”罷了。彼時新婚燕爾,燕王一些陰暗的欲念并不敢輕易施加在他身上。

    可昨夜,是他自己說的,凡是想試,都讓他試。

    那燕王自然有了放肆的理由!

    什么西涼人喪心病狂的癖好都暴露了,慕廣寒扶著腰直想罵人,暗道日后生活艱難!

    ……

    勉強用過午飯,慕廣寒拖著被掏空的身子又回到床上。縱欲過度的結果就是無盡疲憊,腰有千斤重。半夢半醒間,一只滾燙的手在腰上輕輕按揉,帶來絲絲縷縷的舒緩與放松。

    午后的暖陽透過窗欞,也帶得整個身上暖暖的。

    他覺得自己漸漸又恢復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舔狗屬性,習慣性好了傷疤忘了疼,那一刻竟暈乎乎地想著……盡管,一夜荒唐確實不堪回首。

    但至少。

    有人對他這副破爛身體,這么久了依舊珍視渴求,這讓他感到一絲安心。慕廣寒就這么倦倦地枕著這份沉甸甸的安心,提起最后的清明,低聲與燕王討價還價。

    “那……什么都試過了,就不許……再生氣……”

    “好。”燕止饗足后總是格外大度。

    這簡短又坦蕩的回答,反而弄得慕廣寒心里酸澀澀的。

    指尖繼續在腰間按揉,他聲音沙啞困倦,繼續輕聲嘀咕:“騙我”

    “……肯定還生氣,隨便吧。反正,你也一直,都覺得我可恨。”

    燕止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道:“確實可恨。”

    “但反正你可恨,也早不是一日兩日。”

    ……

    三日后,草長鶯飛,春意盎然。

    蒼穹如洗,湛藍深邃,兩路大軍在安沐古城門口分別。

    燕止捉住慕廣寒的后頸,閉目,額頭相貼:“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受傷。”

    “……”

    “嗯,你也一樣。”

    短短三日匆匆而過,轉眼又要分別,慕廣寒依舊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不太真實。燕止轉身遠去,黑色披風颯颯,他不自覺握緊韁繩,指節發白。

    “阿寒。”

    燕止忽然回首,聲音溫柔堅定,拉著戰馬逆光而立。

    陽光刺眼,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化為一枚輕羽掠過過去刀光劍影、烽火連天的戰場。從曾經的對立歧途,到攜手并肩,再到如今的休戚與共,他們的命運不知何時早已緊緊相連、密不可分。

    慕廣寒心跳如鼓,喉頭發澀,復雜的情緒在胸腔翻滾,最終只化為故作輕快的笑:

    “不如咱們打個賭?比比看誰能更快攻下祭塔。”

    逆光中,他看不清燕止那一刻的表情。

    這么些年,燕止一直努力想要贏過他一回。可此刻,卻只是駐足良久,然后緩緩道:“活著。”

    “跟我一起,活著回來這里。”

    活著,回來南越大地。

    回來這個春暖花開、洛水潺潺,小黃魚游弋其間的江南水鄉。

    “活著回家。”

    回他們那座半山腰上剛剛建好的婚房,哪怕宿命早已注定他們相伴的時日也許不多。但至少不是今次,他也不愿這次相見,就是他們的永別。

    “好。”

    慕廣寒鄭重點了點頭。

    燕止這才勾唇一笑,策馬轉身,日光下的銀發熠熠生輝。慕廣寒心口隨之發緊,明明短暫浮生、無數離別,卻好像從來不曾這么澀然揪心。

    “燕止!”

    “……”

    “待到重逢時,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云朵遮蔽太陽,他終于看清了燕止的笑意。

    那一刻他的笑意里有燕王的張揚,又有很久以前的明眸溫柔,宛如記憶中那一片最暖的光和云。

    “一言為定。”

    ……

    朝霞如織,璀璨絢爛。

    兩路人馬如雁陣般向不同方向遠去,直至消失在彼此視線。

    很快,日頭攀升,光芒慷慨地給南越巍峨高聳的城墻鍍上一層淺金輝煌。城墻外側,護城河如同一條銀鏈波光粼粼。城下的蒼茫平原上,一座座鐵壁營寨壁壘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橋頭聳立、守衛森嚴。

    何常祺一身光閃閃的金盔戎裝,手持他拿寒光凌冽的長刀,一大清早正在城墻之上巡視。

    刀削斧鑿、沉靜俊美的面容之下,心里卻如潮翻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兵分三路,燕王帶紀散宜一行人去東澤風祭塔,城主則帶趙紅藥一行人向西涼水祭塔進發。

    而他,何常祺,作為西涼最強的戰斗力,則被委以重任,留下來與洛南梔、邵霄凌一起共同鎮守大本營南越!

    燕王把大后方留給他,這份信任倚重何等沉甸!誰成想臨行前,師遠廖那個蠢貨卻來嘲諷他:“嘿,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把咱仨都帶了,偏偏就不帶你,其實是嫌你礙手礙腳?”

    “你懂個屁!”

    何常祺怒目而視,白眼翻得那叫一個利索:“帶上你們仨,還不是因為信不過你們能獨當一面。哪像我,憑一己之力就可護南越周全!”

    他說著驕傲仰頭,目光如炬緊盯天空中盤旋的雄鷹。隨即又低下頭,認真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以及那把跟隨了他多年的長刀。

    這把長刀,被修過五回。

    第一次,是他小時候拼命練功不慎將刀弄出了卷口。第二次則是年少時演武場輸給燕止。第三次是他從儀州戰場回來。第四次是在北幽神殿弄壞。第五次是從北幽皇都逃到洛州,邵霄凌盡地主之誼,給他換成了南越精鋼。

    五次翻修,見證了西涼醒獅何常祺的成長,更承載了他榮耀。

    如今回望,他最初上戰場,他為了什么?不過是不甘被父母光芒掩蓋,年輕氣盛一腔豪情,想為自己打一個前程罷了。

    直到后來才漸漸長大,明白了眾生不易、百姓疾苦,初心漸漸變得沉重。如今再抬頭,看那頭頂撕裂天際的浮屠陣法,他心中的信念早已不再只有個人榮辱、家族榮耀,更有了守護天下的職責在身。

    但,守護天下,何其責任重大啊……

    他不由嘆了口氣,身后,洛州侯邵霄凌也上來了城樓,正在指點一隊親兵,神情專注認真,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兒郎當。

    “呵……還別說,有些人偶爾嚴肅起來,倒也還能裝裝樣子。”

    何常祺嘀咕著,又從城墻望下去。城下,是洛南梔的巡回輕騎如風般掠過草原。旁邊,是李鉤鈴和沈策銅墻鐵壁般的營寨。錢奎將軍正在另一側刻苦操練的甲胄兵,所有人嚴陣以待。

    他們是他之后一戰的戰友。

    而這一戰,也將是他們所有人一生最重要的戰役。

    許是今日,又或明日。總歸不遠,何常祺暗暗緊握手中長刀,心里暗想,既然城主此去西涼是替他守護家園,那他自然也當竭盡全力,守住腳下南越這片土地。

    一定。

    第116章

    當夜。

    慕廣寒一行奔襲百里,在星月之下悄然進入南越王都陌阡城。

    月光如練,銀輝傾灑,輕柔拂過新砌的城墻。

    經過官兵百姓們齊心協力的辛勤修繕,昔日被天火肆虐、滿目瘡痍的都城,如今已是煥然一新。

    華燈初上,城中街道兩旁盞盞燈籠高懸,商鋪鱗次櫛比。即便長空之上,那暗紅色猙獰的浮屠天裂依舊如惡獸之眼,靜靜俯瞰大地,可城中的男女老少卻依舊盡力過好每一天。夜市小販高聲吆喝,笑容熱情洋溢。貨物琳瑯滿目,從精致瓷器到香甜糕點應有盡有,新出爐的杏子糖果還被做成了憨態可掬的兔子形狀。

    可惜慕廣寒無暇駐足欣賞,僅稍作補給,便率領兵馬繼續一路北上。

    就這么日夜兼程,僅在第二日晚餐時分,才在眾人修整之時短暫下馬小憩了片刻。半夢半醒,隱約聽見趙紅藥在和宣蘿蕤、師遠廖一邊烤肉備飯,一邊閑聊。

    師遠廖:“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奇怪。咱們分兵之時,不是說好的由城主同神棍和狐妖去東澤,而燕王帶咱們回西涼的嗎?”

    “怎么如今反而是城主跟咱們去西涼,燕王卻跟著紀散宜他們幾個去東澤了啊?這根本沒道理吧!”

    “燕王對東澤地形又不熟悉,跟那伙人更不熟,去了不是處處掣肘?”

    “你啊……”

    趙紅藥聞言,無奈笑了:“就只會打仗,人情世故是一點不學。你也不想想,南越真會傻到‘放虎歸山’,讓燕王帶咱們三個回西涼?”

    師遠廖聞言震驚之色溢于言表:“放、放虎歸山?”

    “啥叫放虎歸山啊!不是,這如今天裂亂神,都末世在即了,理應萬眾一心攜手并進、共渡難關才是。燕王又不是瘋子,又怎會趁此機會謀劃重回西涼、擁兵自立?”

    宣蘿蕤幽幽道:“遠廖啊,你還是史書讀得太少了。”

    “古往今來,便是大廈將傾、大限將至,仍為一己私欲累死親友禍及天下之人,那可是大有人在!都不止不勝枚舉了,簡直可以說是歷朝歷代連篇累牘罄竹難書都不為過!”

    師遠廖一臉茫然:“???”

    “可、可咱們燕王又不是那種庸人!何況都已成親了,城主總不至于到現在還在懷疑咱們吧?”

    宣蘿蕤道:“我覺得吧,城主倒是從未懷疑過燕王。”

    “但正因為他不疑,燕王才更要自請主動避嫌了。畢竟這世間人心難測,真的在乎某人,就該像他一般事事妥帖、處處周全,才能叫人放心,不是嗎?”

    “啊這。”

    師遠廖似是有所領悟,聲音卻仍透著困惑:“可都成婚了,何必還這么拐彎抹角?”

    “你呀,若以為成婚便是一勞永逸,就大錯特錯了!正是因為成了婚,才該事事處處更加細致經營,方能長久和睦美滿。總之,你多跟咱們西涼情圣學著吧。”

    師遠廖當場撇嘴:“才不要!學什么學,萬一將來老子也找個跟他倆似的,嘖,為保平安還是這輩子都不要成婚了。”

    “……”

    一番話,慕廣寒只能裝睡,因為實在是沒臉睜眼。

    很快隊伍再度上路。其實這些日子以來,疲憊風塵之余,慕廣寒都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關于燕止的事情。

    畢竟決戰在即,步步兇險,他要考慮、要憂心的事情太多。

    敵暗我明,加之姜郁時此時蟄伏月宮神殿之中還不知又在設計什么逆天法陣、尸鬼陰招。前路滿是變數,任何一點點差池都可能都導致全盤皆輸。他究竟是否真有本事,能護佑天下蒼生,護得住身邊戰友?

    不知道。

    適才趙紅藥他們才那番話,還是讓他忍不住,偷偷地想起了分別前……確實是燕止主動請纓要去東澤。怎奈當時慕廣寒實在太忙,也無暇與他多說什么。

    但或許。

    他那時,是該多對他說一些什么的。

    該告訴他,其實自己很感激他這段日子總如此處處替自己著想。也該多囑咐他,東澤兇險,有瘴氣深林,望他務必平安歸來。

    他們才剛有了一個小家,享受了一小段短暫的溫馨幸福。

    房梁之下,秋日燕子才筑了新巢,或許春日還會歸來。而藏在書箱最底下的那本《論策》,他也做好了各種筆記。連兵書都能倒背如流的月華城主,其實朕不至于這么久還學不會甜言蜜語,只是每次對著燕止總是莫名心慌意亂、難以啟齒罷了。

    實在是不應該。

    人生在世,能喜歡一個人有多不容易,而最終能夠修成正果,更不知是何等的彌足珍貴。很慶幸他們婚后,還一如既往總有說不完的話,無數想一起做的事。點點滴滴,天南地北。

    他本該更加珍惜的……

    該每天更多跟他黏一些,時刻更為清楚明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放任自己的羞澀笨拙,少給了他很多溫柔甜蜜。

    他是不是,也太過不夠努力了?

    他是不是,其實對他真的不夠好?

    ……

    又過一日半,隊伍已深入西涼腹地,漫天飛雪亦悄然而至,為大地披上一陣銀裝。

    浮屠法陣當空高懸,天象變幻無常。

    隨著風雪猛烈,慕廣寒無奈只能帶著隊伍尋去附近一村落暫避。村民是一群逃難而來的北幽百姓,皆因前些年國師姜郁時頻起戰亂而流離失所,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西涼尋求庇護。

    見是西涼軍到來,村民紛紛慷慨拿出家中的食物。

    “各位大人,務必嘗嘗這腌漬的桃子!”

    “大人,這是我們剛出爐的燒雞,十分美味!”

    老村長眼含淚光:“我族多虧西涼王收留,才能在這亂世之中保全!西涼軍更多次前來賑災,教我們焚燒尸體、抵御邪祟惡鬼……”

    言罷,他突然一頭沖到宣蘿蕤面前,眼中滿是激動與感激:“是宣將軍!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上一回正是您英勇無畏,將我孫兒從尸將口中救下的!!!”

    宣蘿蕤:“啊。”

    她有些茫然,這些年征戰沙場,殺過太多敵人亦救過太多百姓,又哪能一一記得。即便老人拖著半大的孫子在她面前又跪又磕,她還是認不出。

    而老村長畢竟是北幽人,也并不認得宣蘿蕤之外眾人。只因一番千恩萬謝之后,瞧見一行西涼軍中還混有南越軍,馬上又感嘆道:

    “月華城主也是大善人啊!”

    “要我說,西涼與南越聯的這個姻,真叫一個佳緣天成!!!想當年西涼饑荒,也全靠南越糧食支援才度過寒冬。西涼王不貪美色,而是看中人品,這才叫好好找夫婿!選男人嘛,無論好丑,終歸聰明能干才能把日子過得紅火……”

    慕廣寒:“……”

    數個時辰后,風雪不停,反而更加肆虐。

    眾人著急無用,也只好繼續休憩。晚飯時分老村長再度熱情洋溢大擺宴席:“說起我們村啊,唉!原先就在天雍神殿近郊,千百年來受神殿庇護。想當年,多少人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前去朝拜天命大司祭。那時候,咱們村子只是賣個茶水香火,就能收入頗豐……”

    “可自從大司祭不在以后。一切就變了,唉!”

    “好在如今還有燕王與月華城主共治天下!有這二人在,太平日子一定不遠,咱們都有信心!”

    村民們:“嗯,有信心!!!”

    隔日清早,大雪終停,村民又是恨不得傾盡所有搬空了家來相送。簞食壺漿,僅有的鍋鏟都非要給拴在西涼戰馬上。

    “……”

    戰馬行遠,慕廣寒最后一次回望那村莊。

    青山環抱之中裊裊炊煙,一座座黃色茅屋用竹籬笆圍成的小院,錯落有致散布在青綠色的狹窄田埂旁。那就是亂世之中,一群人遮風避雨、賴以生存的家園。

    盡管遠離故土,生存艱辛,盡管天災頻繁、收成微薄。可村中百姓還是一個個眼中滿懷明亮。

    “當然有希望,這不是有西涼王和月華城主護著我們嘛!!!”

    “到時新朝氣象萬千,天災惡鬼自然也無處躲藏!咱們當然也要勤勞肯干、努力重建家園了!聽說城主本是世外高人,特意為蒼生福祉出山,來給咱們打出個太平天下!到時候,咱們的好日子這不就來了?”

    “……”

    慕廣寒心里略微復雜,他還真不敢當他們口中那些的虛名。

    ……

    他自小在月華城長大,所學文理、經略與兵法外,更有諸多玄幽深奧的道理。

    深知亂世之中,人人被命運裹挾。

    而他,作為背負宿命的月華城主,亦不過是被裹挾的蕓蕓眾生之一罷了。活著已是不易,又哪里敢去想什么蚍蜉撼樹、兼濟天下、救萬民與水火?

    他不敢,亦不配。

    他一度不過就是個下山游蕩、混吃等死的城主,既無洛南梔那守護一方的仁心,亦沒有曾經燕王問鼎天下的野心。

    可也不知怎么就一步一步隨波逐流,竟也漸漸習慣了南征北戰。甚至習慣了于萬人之巔,手染鮮血,被敵人憎恨恐懼,被守護的百姓愛戴稱頌、頂禮膜拜。

    他其實至今也不知,自己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應不應該。

    好在,卻也不曾懊悔。

    隨后一行人踏著皚皚白雪繼續沿著蜿蜒淮水北上,途中,又遇上了大量受災逃難的邊地百姓。

    那其中,有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有稚嫩孩童,也有衣衫襤褸的年輕的夫婦,背著簡陋的行囊干糧,互相依偎在寒風中步履蹣跚。

    天裂帶來的地裂與尸變之災,無情地毀去了他們的家園。

    一張張困苦的臉,只在看到西涼軍時,才終于從無盡暗夜之中看到一絲曙光。

    軍隊口糧充足,多的都分給了災民。可人們拿了口糧卻依舊久久不肯離去,抹著渾濁的淚水非要跟隨隊伍。

    此行兇險,慕廣寒當然不能讓他們跟隨。

    一番勸說無果后,他最終不得不讓趙紅藥和宣蘿蕤暫時帶隊留下,幫忙將這些災民安置在附近山頭一處荒廢已久的杏林寨中。那杏林寨昔日曾是匪盜窩,后來被西涼軍驅趕,空下的寨主雖略顯荒涼,至少還能遮風擋雨。

    逢遭亂世,誰都無法獨善其身。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度難關。

    雖說眼下當務之急,該是全軍不顧一切趕往西涼水祭塔。但無論是慕廣寒還是西涼眾將領心里都清楚——他們之后遭遇的敵人,絕不可能再是普通敵軍,而多半是妖邪法陣、鬼怪行尸,甚至前所未見的兇險禍亂。

    面對那般敵人,其實全軍到齊與否,真的還重要嗎?

    所以……先救人吧。誰讓遇見了呢?眾生皆為亂世浮萍,朝不保夕。能伸手拉別人一把就拉吧,至于后面的路,誰都得隨機應變,各賭命運。

    一日后,風雪終停。

    剩余軍隊繼續猛進,很快距離到水祭塔只剩最后一晚的路程。

    那夜暫休小憩,慕廣寒久違地又做了夢。夢中是他記憶中不曾有過的場景,一切細節卻又無比真切。

    他看到古祭塔中漫天沙塵,獵獵風刃呼嘯銳鳴,大司祭顧冕旒一襲白衣血跡斑駁,手持法杖勉強支撐。風刃在他俊美的臉上留下道道傷口,鮮血淋漓。

    他的胸口亦被什么洞穿,溫熱的血順著修長的指尖緩緩滑落,染紅了祭塔的白石古磚。

    他似已強弩之末,不勝余力。

    卻唯獨那雙眼中,仍是明亮不屈的焰火。

    “獻心……守魂。”他突然笑了,吼中最后低沉的聲音念出短暫咒語。一時之間,周遭氣息微微震顫。一道由無數細小血點匯聚而成的法陣在他胸前交織,光芒柔和,卻散發著極為強烈的波動。

    獻心守魂咒。

    那本是只屬于另一個寰宇的禁咒,只在姜郁時的記憶中被他的母親懷蕖公主用過——施咒者獻祭魂靈,與仇人同歸于盡,以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給愛人,魂魄之力將守護他一生。

    可為什么冕旒他會……

    咒成。頃刻間,大司祭心臟碎裂開來,他目光隱忍痛極卻沒有輕哼一聲。猩紅色瘋狂肆虐,刺痛慕廣寒的心。而顧冕旒卻只顧

    繼續強力凝聚周身法力,很快身體無法負荷,大口的血涌了出來。

    “冕旒……!!!”

    有什么陰冷的東西從背后極速靠近,毒舌吐信般的低沉聲音貼在耳后:“城主,西涼水祭塔近在眼前,終于……想起故人來了?”

    慕廣寒猛然回過頭去。

    只見姜郁時那張死尸一樣蒼白的臉,像是融在水里墨一般,詭譎地浮蕩在身后。

    那鬼魅聲音幽幽,有如煉獄惡鬼:“越近祭塔,時空越是混亂。到時你還會看到更多……被你埋葬的‘過去’。那些你……最不愿面對,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那些,曾讓你崩潰、絕望、面目全非的曾經!哈……哈哈哈……”

    他笑得猙獰瘋狂,慕廣寒默默屏息。

    尖銳風刃在耳邊呼嘯尖叫,他努力讓波浪翻涌的心恢復冷靜。

    眼前一切不過虛幻。

    只是姜郁時故意設下的虛假迷陣,當不得真。

    退一萬步,縱他真有什么不堪想起的“過去”……

    “你……!”

    姜郁時不明白。為什么向來最蠢最好騙的月華城主,這次卻竟會在這無比血腥的幻境中平靜如水、古井無波。非但如此,下一刻,慕廣寒竟毫無征兆整個人突然傾身向前,那張毒紋疤痕蜿蜒勾勒的臉,一時幾乎要貼到姜郁時的鼻尖!

    等姜郁時反應過來時,已經下意識躲了他半步。

    “難為國師還特意過來一趟,同在下交代這些。”月華城主聲音平靜,整個人面無表情、波瀾不興。只靜靜盯著姜郁時,仿佛要透過一層薄薄畫皮直視其靈魂深處。隨即,才又緩緩道:

    “想來國師這段日子才是……大難臨頭,寢食難安。才會迫不及待潛入我的夢境,尋找破解之法。”

    “……”

    “但,沒用的。”

    “如今的你,殺不死我,也再毀不掉我的心。”

    月華城主獻祭前不死不滅,因此想要毀掉他,只能先毀掉他的心——只有讓城主心碎發瘋變成“殘次品”,月華暗淡,才能削弱他獻祭救世的威力。

    只可惜。

    這一招,對慕廣寒已經徹底過時了。

    或許是因為人活到一定年紀,都會逐漸活明白。

    會變得麻木,會越發看穿,會變得越來越通透和鐵石心腸。

    又或者,會遇到很好的人,跟他學會肆意瀟灑,勇往直前而沒心沒肺地深情。

    慕廣寒向姜郁時伸出手。幻境隨之扭曲,那水墨般的影子一晃,竟像是急著甩尾逃走的魚,卻就在即將躍出夢境之際被慕廣寒死死摁住,分毫動彈不得。

    “姜大人如今,手中既無活人兵將,又無尸兵可用。”他冷聲道。

    “只能龜縮于月宮神殿,陰暗圖謀。但四大神殿很快就會被打通,待尋到你的藏身之所,我必將你剝皮拆肉、挫骨揚灰。讓你五百年的所有籌謀與心愿,統統化作虛無,煙消云散。”

    “你,且等著。”

    身下,姜郁時雙目圓睜,一雙眼睛暴突怨毒死死盯住慕廣寒。水墨之中忽然爆出一陣血霧,恨意如潮水般洶涌,讓他背后竟勝出道道藤條如毒蛇般噬來。

    而月華城主只是紋絲不動。

    再是一場噩夢,到底畢竟是他的夢境。在他門的疆域里,姜郁時的一切攻擊都不過是徒勞。慕廣寒輕易就再度制住了他,見他徒勞掙扎,突然間,笑了一聲。

    那不是個很好的笑容。

    高高在上又幸災樂禍的嘲諷,是慕廣寒以往從未有過的神情。

    這一笑,直接讓姜郁時毛骨悚然,惡意滲著寒意直透骨髓。

    ……

    慕廣寒笑,是真心覺得姜郁時可笑。

    因為。

    因為仔細想想,距離楚郁獻祭,都已經過去整整五百年了。

    五百年啊。

    大多數世間凡人,一生才不過短短數十年。九歲、十九歲時的迷惘、執念、幻滅與心傷,等到二十九歲、三十九歲、四十九歲歷經滄海時,回看都不過皆是云淡風輕罷了。

    可姜郁時呢?

    那些凡人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能咬牙夠看破的執念,努力淡化的傷痕。那些凡人短短浮生都能夠放下的前塵、釋然的不甘。他卻用了整整五百年,仍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甚至此刻,那瘋狂扭曲的表情分明還在重復訴說——那些讓他荊棘、遍體鱗傷的過去,時隔五百年仍如利刃般日日洞穿他殘破的靈魂。那些不切實際的舊夢還在束縛他,讓他持續發瘋。

    “呵……”

    所以,這難道不值得凡人嘲笑么?

    慕廣寒的笑,讓姜郁時面容徹底扭曲。他的人生從來不曾如此失態,直到夢境褪去,依舊在陰魂不散地咒罵,嗓音崩潰、尖銳扎耳:“慕廣寒——!你笑,你就笑吧!趁最后一點機會,盡管笑!”

    “你別得意的太早,我早……給你……準備了厚禮……哈……”

    “望好好……受用。”

    ……

    短暫的黑暗后,慕廣寒再度睜開眼睛。

    隊伍整裝,風塵仆仆踏上最后的征程。雖然姜郁時揚言準備了“厚禮”,然而一路行來,山川流轉,并未遇到什么異樣。

    直至水祭塔那青色的塔尖映入眼簾,如同一把青峰直指蒼穹。

    通往祭塔的蒼茫山巒之間,一座晃晃悠悠的鐵索吊橋如天地間的一根細線,孤零零橫跨在兩座峭壁之間。吊橋兩側,峭壁直插云霄、陡立如削,峭壁之下隱約可見一條深不見底的流水隱匿其中,在深邃的峽谷中劃出一道幽黑的痕跡。

    “城主,這座水祭塔北側的鐵索橋已是百年前舊物,應小心為上。”小黑兔謹慎道。

    “嗯。”

    “等等,等一下!”身旁,師遠廖突然伸手叫停,皺眉遙遙望向吊橋中央,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你們看那吊橋中央,似又什么古怪?”

    眾人聞言紛紛停下細看。

    半晌,小黑兔皺眉:“呸,晦氣,怎么看著像是一副棺槨?”

    那確實是一副棺材,正孤零零懸吊鐵索橋中央。周遭林子靜謐無聲,雀鳥偶爾啼鳴,看起來并無埋伏。這陡然出現在鐵索橋上的棺材才顯得更加詭譎。

    “西涼并無懸棺的習俗。何況就算是懸棺,也沒道理放置在橋中央。”小黑兔沉吟道。“我輕功好,我去看看!”

    師遠廖:“我跟你去!什么裝神弄鬼的破玩意,老子還不信了!”

    慕廣寒攔下二人。

    他不會死。

    他最適合打頭陣去看看,姜郁時究竟為他準備了什么“厚禮”。

    第117章

    慕廣寒穩步踏上搖晃的吊橋,小黑兔小心跟隨。

    來到橋心,果然那確是一副白色的寒玉棺槨靜靜橫在橋心,兩端棺身露出橋面,連著銹跡斑斑的鐵索于風中吱呀搖晃。

    慕廣寒半跪下來,仔細打量著那散發著陣陣寒氣的棺材。棺蓋光潔如新、毫無灰塵,且未封釘,不知里面有什么。

    他抬眼,快速與小黑兔交換了一個眼神。

    小黑兔心領神會,揮動手中寒冰鐵索纏繞于棺槨之上。這條由宣蘿蕤從極寒之地得來的鐵索堅韌異常,哪怕棺中有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應該也起不了尸。

    一切準備就緒,小黑兔點頭:“城主,打開看看吧。”

    棺蓋一啟,刺骨寒意撲面而來。

    棺內,只見一朱衣之人靜靜躺臥,袖口點綴著點點雅致白梅。那人面容并不陌生,只是本該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倒映著清空死氣沉沉,像是渾濁的煙琉璃,沒有一絲光澤。

    小黑兔亦瞪大眼睛:“這、這不是那位北幽那位皇商少主櫻懿嗎?他……”

    棺中之人確是櫻懿。

    他生前顏色好,死了也是一具美麗的艷尸。嘴唇鮮紅,半睜雙目望著碧空,透出一種妖異的美。

    慕廣寒一僵,心中涌起一陣阻滯。

    他雖早知姜郁時已將櫻懿煉作尸將許久,但畢竟成為尸將后的櫻懿,還曾保留過些許神智、甚至通過衛留夷給他傳過信息。

    因此這次北上,慕廣寒始終還抱著些許再見他一面、再從他口中探知更多姜郁時究竟還有何種謀劃的希望……

    然而,眼前一切卻如冷水澆頭。

    怪不得。

    姜郁時必是已經發現了櫻懿背叛,才會氣急敗壞到他夢里。而將櫻懿的尸身擺在此處,更是對他赤裸裸的挑釁!

    慕廣寒垂眸,幾縷頰邊長發被吹得紛亂。

    “罷了,將棺槨收斂火葬,讓櫻公子得以安息……”

    話音未落,突然一股濃郁黑煙,有如幽冥之息從棺中撲出。

    同時,一只慘白如紙、布滿尸斑的手,亦緩緩攀上了半開的棺蓋。寒冰鐵索扣著棺蓋,艷尸確實無法起尸,卻有無數茂密枝葉從其五指中瘋長而出,根根如鋒利尖刺。

    慕廣寒則倏然變色:“撲朔,后退!!”

    好在小黑兔反應機敏,身形一閃,險之又險避開那迎面刺來的濕冷藤刃。不僅如此,他空中伸腿一勾,還想反去砍那藤蔓。

    然而,尸身雙目迷茫,身形卻是異常詭譎——

    它以半人半藤條的扭曲姿態,在棺中巧妙擰了個圈,竟就那么柔弱無骨地從寒冰鐵鏈的縫隙中鉆了出來,睜著空洞的雙眼,直逼小黑兔而來!

    “……!!!”

    小黑兔砍藤還未站穩,一時躲閃不及。幸好慕廣寒眼疾手快,一個回拉,慘白的尸臉擦著小黑兔的耳畔,只聽得“嗤”的一聲,生生帶下幾縷頭發!

    橋畔,西涼軍愕然目睹悚然一幕,無不心驚。

    月華城主身形如風,將那藤條纏繞的艷尸打退數步,就抱著小燕王飛掠而來。

    而那藤尸竟也沒有善罷甘休,瞬間便順著寒冰鐵索如影隨形般追襲而來。

    那一刻,它已不再似人,四肢在鐵索橋上化作無數藤蔓,攀援繩索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轉瞬之間已追到橋邊,近看那面容扭曲猙獰,雙眼赤紅如血,口中發出陣陣嗥叫,如地獄惡鬼令人膽寒。

    慕廣寒大喊:“這不是尋常尸將!大家小心,快散開!!!”

    “啊……”

    話音未落,已有數名離橋過近的士兵被那藤蔓瞬間穿胸而過,鮮血噴灑而出,生命之火瞬間熄滅時,還在茫茫然地睜著大眼睛。

    慕廣寒厲聲道:“拿箭射!!快,把他射下山谷!其余人退后!!!快!!!”

    這次隊伍終于徹底反應過來,瞬間秩序井然后退散開,就連馬兒都不曾驚鳴。師遠廖則一馬當先,踏上橋頭,彎弓搭箭。

    咻——

    西涼神射手一箭凌空,自慕廣寒和小黑兔中間穿過,直直洞穿尸將額頭,幾乎將其仰面釘在橋上。

    與此同時,慕廣寒和小黑兔終于奔至橋邊。

    小黑兔心有余悸,身形矯健地跳上橋頭,抽刀便劈向橋索。慕廣寒緊隨其后,利劍出鞘,同樣砍那已經銹跡斑斑的鐵橋。火星四濺之中,鐵索橋應聲而斷,帶著那被釘死的尸將一同墜落深淵!

    小黑兔松了口氣:“這下我看它還……”

    話音未落,一根黑青藤條自深谷峭壁間猛然升起,直沖云霄,又猛然墜下,再度向崖上眾人襲來!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又有幾個士兵躲避不及,被藤條穿身而過,瞬間斃命。而另一些戰馬也被緊緊纏繞,拖拽著向茫茫懸崖之下滑去。

    師遠廖見狀馬上再次彎弓搭箭:“操他大爺,什么妖魔鬼怪,還陰魂不散了!”。

    咻——咻——

    四發箭矢接連射出,精準無比射斷正在攀援山崖的藤條。然而很快,更多藤條鋪天蓋地,掀起一陣飛沙走石,剩余箭矢再射過去,卻只隱沒在那一片煙霧之中,不見蹤影。

    天色驟暗。

    夜幕突然毫無征兆籠罩大地,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空亦瞬間變得混沌不清,空氣中彌漫起濃重血腥。不知道哪里來的火光,照亮了盔甲,更映出了師遠廖瞪大的雙眼。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崖下濃霧不知被什么力量掀起,翻滾著燃起一片火海。緊接著數十道藤蔓燃燒著熊熊烈火,竟從火海中拔地騰起,行程一道沖天火網,逼得師遠廖不得不后退數步!

    火焰、濃煙,與黑紅的天色融為一體,宛如一幅末日畫卷。

    櫻懿的尸身則被燃燒的藤蔓從崖底托舉在半空,那雙原本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充斥著血紅,托舉他的藤蔓燃燒著的猩紅火焰,如同血管一般源源不斷為尸身輸送著養料。

    突然間,那雙血紅的眼珠開始轉動。

    櫻懿的手腳劇顫,眼珠一轉,臉上終于浮現出現了表情——那是一種不同于活人的,猙獰又扭曲的表情。只見他雙眼暴凸,幾近掙脫眼眶的束縛,嘴巴大張,似乎想說什么。

    “啊……”

    然而,聲音被烈火與混亂完全吞噬。

    緊接著,火焰溫度不斷攀升,似乎不斷沖撞那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尸身開始發出凄厲的哀嚎聲,殘破的軀殼在炙烤下不斷膨脹、扭曲變形,皮膚在高溫下碎裂開來,露出里面燒焦的骨肉,而無數藤蔓就這樣從焦黑的骨中破土而出,纏繞著尸身。

    最終,整個尸身被藤蔓完全覆蓋,在烈火中變得異常龐大而猙獰。

    這一幕誰又見過。

    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西涼將士,打過尸將,見過黑水天火、地裂法陣。

    可面對眼前如此恐怖的尸藤怪,也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

    ……

    半日后,西涼蜿蜒山谷密林。

    所有人剛剛從驚心動魄的鏖戰中脫身,個個風塵滿面、喘息未定,身上皆沾滿了斑斑血漬、凌亂發絲以及泥土和枝葉的碎屑,隊伍前方的幾人更是狼狽不堪。

    慕廣寒一條胳膊幾乎折了,手背上青筋暴突,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袖。

    小黑兔頭發被削得參差不齊,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狹長的瞇瞇眼都露在了外面。

    師遠廖的弓箭遺失,心愛的長槍也變成了斷棍。只剩胯下馬兒還在奮力奔跑,飛躍過林中溪流,師遠廖真的無比慶幸自己對這片密林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帶著眾人在此迂回拖延,成功躲避那尸藤!

    他至今猶記,當年一個普通尸將,就能單挑西涼全員!

    普通尚如此,更不要說眼前這異化的尸藤怪物!

    根本沒法打!

    那皮藤簡幾乎槍不入,又渾身帶火,藤蔓還能同時四散攻擊,速度更是快如驚雷。這樣的敵人,要怎么打以前的尸將好歹還是人形,這個幾乎連人都不是了。根本就是妖怪,是惡鬼!

    適才在鐵索橋邊,若非慕廣寒及時拿了個洛州新研的煙幕折子扔了過去,讓他們得以藏進密林一路南逃,一行人恐怕都要命喪橋邊!

    可是。

    一直逃跑,也終不是長久之計。

    畢竟,此番他們分兵,首要任務就是速戰速決攻下祭塔。但凡拖延一刻,就是讓友軍多危險一分。

    西涼軍絕不做那個拖后腿的。

    可既不能退,迎戰又實力懸殊,究竟該如何?正想著,背后林中飛鳥驚起,那尸藤追過來了!

    慕廣寒:“別慌,繼續跑!”

    可是前面——

    “不行,”師遠廖吼道,“再往前走,出了林子就是之前的杏林寨了!”

    杏林寨中,是趙紅藥與宣蘿蕤剛剛安頓好的邊境災民。老弱婦孺,手無寸鐵,哪經得起藤妖禍害?

    師遠廖心急如焚,一把便回轉了韁繩:“咱們干脆豁出命去,與那怪物決一死戰罷!”

    既無退路,此處畢竟有密林掩蓋,或許尚能一搏。而若在此都爭取不到一線生機,出去開闊處更是毫無指望了。

    馬兒嘶鳴中,師遠廖似乎聽月華城主著急吼了他一句什么,但沒來及聽清。一條藤影帶著簌簌風聲,頃刻已如閃電般般擦破他的耳朵。另一條藤刀更隨即襲來,刁鉆無比直向心脈!

    千鈞一發之際,斜側小黑兔身軀一閃,手中鐵索揮出。精準勾住那條藤蔓時,藤尖已穿透了師遠廖后心鎧甲,冰冷黏膩貼著后襟,讓他一陣毛骨悚然。

    而下一刻,他整個人更是直接被一整條巨藤帶下馬去。

    尸藤本體一路披荊斬棘、林倒樹裂,頃刻已橫在眼前。

    若說它之前還有一點人形,此刻看起來已經不知算是什么,人不人尸不尸,渾身纏繞著黑色的藤蔓,雙目如同血池般深邃。師遠廖一時間腦子嗡嗡響,倒是小黑兔急著救他:“大家跟我殺!!!砍他大爺的!”

    一時間,利劍、長刀、弓弦與暗器從四面八方襲向尸藤。

    小黑兔咬牙,鐵索輕盈靈動,宛如游龍穿梭在藤蔓之間。然而,縱使他拼盡全力,一切攻擊斬在那藤蔓厚厚的皮上,卻都上如泥牛入海不留痕跡。

    同時,還有無窮無盡的新藤從斷裂處重新生長出來!仿佛那怪物擁有著不死之身,生生不息。

    師遠廖看著眼前一切,焦急萬分。

    可怎么辦?

    不及思索,眼前一擊藤蔓呼嘯掃來,直接將他身子狠狠撞開。師遠廖只覺得眼前一黑,頭暈耳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幸而慕廣寒接住了他,直接攔腰策馬,提起他轉身就跑!

    “聽令,撤去杏林寨!!!!”

    小黑兔聞言,立刻帶隊變換陣形,順手又一個煙幕折子向藤妖扔過去。

    白霧之中,整支隊伍急速退出林子。

    ……

    林外已是黃昏,暮色將暗,殘陽如血。

    師遠廖一路被慕廣寒扛著,顛得喉頭一陣腥甜。

    杏林寨不愧為昔日的山匪營寨,倚山而筑,地勢易守難攻,村寨入口的堅固石墻之上,甚至還鑲嵌著銹跡斑斑的鐵刺,在昏暗中形狀猙獰。

    師遠廖被放下短暫休息,月華城主已迅速果斷安置了百姓躲避,并帶兵在村子周圍進行了周密布置。

    師遠廖還在頭暈中,聽不清他具體做了什么,但至少,他終于反應過來一點——

    是他傻了,城主當然不會連累無辜百姓。

    城主必然有他的計劃。

    又一會兒,天旋地轉過去了,師遠廖逐漸清醒,才發現趙紅藥和宣蘿蕤似乎不在寨中。

    可還來不及詢問,日落西山,夜色驟臨,城墻火光映著城下,黑暗中尸藤也緊隨而至。它的模樣比之前更為陰森恐怖,藤蔓如黑蛇,扭曲纏繞,蔓延無度拖在身后窸窣綿延。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竟不知從哪里來的,還跟了一堆小藤尸,如同一個個小小的邪靈,迅速逼近。

    很快,小尸藤先沖到寨墻下。它們只有半人高,卻是如瘋狗一般開始兇殘撕咬山寨外面的石障,頃刻竟把堅硬的石頭城墻啃出千瘡百孔!

    守寨將士見狀紛紛出動,小黑兔一馬當先,手持兩把熠熠生輝的匕首,更是在黑夜中如同閃電般穿梭。

    匕首橫掃,黑藤飛濺,染污了他的盔甲。

    可那些小尸藤怪卻即便被砍斷身子,也能迅速爬起,如同擁有不死之身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將小黑兔團團圍住!

    形式危急,師遠廖也顧不得其他,咬牙一躍而下。

    幸運的是,寨子下方有個甕城,讓他們勉強占據地利,與小黑兔并肩迎敵。

    然而,好不容易勉強守住陣地,卻見那大尸藤掠過二人直沖寨門,藤條四面八方地撞去,轟響聲震耳欲聾。咚!咚!大門很快就被破開了一個小洞。

    糟糕,大門不能破,不然里面的人就完了。

    師遠廖心急如焚,扯著嗓子大喊:“城主!你快點!!!”同時用盡全力在小藤怪中劈出一條血路,不顧一切向尸藤殺去。

    “不能、讓你、進去!”

    藤條反手掃過,遒勁千鈞的力量,直直砸得師遠廖懵了一下。隨即一聲巨響,山寨大門轟然破開一個大洞,師遠廖登時渾身血液仿佛冰凍一般。

    就在這一刻,四方火陣滾然驟起。

    點點火光從遠到近,有如白晝劃破長夜。那一刻西涼將士里很多人想起,當年獅虎城上大火熊熊燒退尸將,燕王曾說,那是他從某個親愛的宿敵那里學來,此生最好用的本事。

    月華城主最愛用火。

    大火熊熊燃燒,無數小尸藤怪被點燃,發出非人的嚎叫。可師遠廖很快發現,小藤怪會被火焰吞噬,可那試圖擠進寨門的巨大尸藤,卻皮厚肉糙任由火焰舔舐不動分毫!

    “城主……”

    慕廣寒站在城樓,目光沉靜,手中黑光磷火碎片對著猩紅殘月。

    自他所站高處俯瞰,下方幾十個起火點清晰可見,火點紛繁,在大地之上清晰勾勒出一幅繁復而神秘的陣法圖案。

    那陣法的陣眼,正是城門所在。

    ……他這次放火,本就不是為了燒。

    星火點點,小藤怪在火焰中掙扎,然后爆裂開來,火光匯聚成流,直沖法陣中心,同時一縷縷螢火一般的月華光點亦隨著法陣圖案的凝結,逐漸形成一個璀璨光華的結界,宛如天穹之怒,向那尸藤狠狠壓去!

    法陣的皎潔色,與天上暗沉的紅月交相輝映。

    地上月華靈光流淌,將慕廣寒的臉龐映得雪亮。純澈光華照映下,他的目光平靜如水。

    尸藤被困于結界之中,憤怒地嘶鳴,聲震九霄。

    它突然尖嘯,陣法和結界在它的狂怒之下地動山搖,連帶著整個杏林營寨狂風中搖搖欲墜。無數藤蔓從內攻擊結界四面八方,黑火翻涌,結界法陣分明出現了細小的裂紋,師遠廖見狀不好,急得手腳并用攀上城樓:

    “城主,這結界壓制不住它太久!怎么辦?”

    狂風吹動慕廣寒臟污的斗篷,他眸光依舊安靜,沉聲道:“等。”

    等,等什么?

    等誰。

    師遠廖能想到,就只有等援軍。可援軍是誰?總不能是趙紅藥和宣蘿蕤——凡人與那尸藤相抗,無異于以卵擊石,難道加上她倆就能打過了,根本不可能。

    砰。

    一聲脆響,一條藤觸猛然打碎法陣一角,從結界伸了出來。

    砰,砰。

    又有幾處結界破碎,簌簌碎裂坍塌。法陣暗淡,搖搖欲墜。

    師遠廖:“城主!”

    慕廣寒卻只道:“咱們拖住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師遠廖一時間腦子里嗡嗡叫,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只暗自咬咬牙:“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今夜若真交代在這里,也算得上為國捐軀、為天下蒼生盡忠、為家族榮耀馬革裹尸。他這么想著,突然,“啾——”鳥鳴劃破長空。

    一只紅羽的雀鷹從山谷上方盤旋而過。

    是趙紅藥的雀鷹。

    雀鷹盤旋,淡淡星月流光,傾灑在她的鎧甲上。

    趙紅藥站在山寨倚靠的那座黑色山巒之上,身著一襲前所未見的銀白鎧甲,手持一把淡淡青光的彎刀,刀刃亮得如夜空中的晨星。

    她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眸光灼灼、氣吞山河。

    師遠廖與她并肩作戰多年,知她一向驕傲,可也從未似這一刻般,那一身氣焰有如長空明火。隨即,只見她身形一展,有如一只矯健的白色獵鷹,竟毫無畏懼地就從數丈高的崖壁之上直直躍下!

    師遠廖悚然。

    那么高,即便是燕王也絕無可能生還。

    然而不可思議的一幕竟就這么發生了。只見她手中彎刀驟然綻放耀眼光芒,宛如青龍出海,在空中生生掀起了一道肉眼可見的青色狂浪,那狂浪又瞬間匯聚成巨大的風流托起她的身子。

    她在那一刻仿佛化身為傳說中的西涼女戰神,駕馭著振翅高飛的金鱗鯤鵬翱翔于九天之上。

    尸藤如黑色巨網,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她卻游刃有余閃避,白色鱗甲在月色之下流光溢彩。

    撲——

    彎刀如電,沒入尸藤天靈蓋,尸藤發出凄厲的長嘯,青色的光華在藤甲之上爆裂開來,藤蔓應聲而斷,噴涌出道道黑血。

    師遠廖呆呆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她……竟把那藤蔓切菜一樣輕松地就砍斷了!隨即,趙紅藥再次揮刀,青色光華落下,千鈞之力如萬馬奔騰,靈流撲面而來,竟震得相隔數十米的師遠廖筋骨肺腑震顫,無法喘息!

    “給。”宣蘿蕤不知何時到他身邊,塞給了一把冰涼的銀槍。

    那銀槍很重,觸感奇異。師遠廖突然回想很小時候,他曾被何常祺偷偷帶去看家藏的一把上古弓弩。

    聽聞一些最好的上古兵器,是有魂靈,有呼吸和脈搏的。

    那把弓就是如此,散發寒意、卻有活著般充沛的靈氣,讓他至今記得。而此刻他手中的這一把銀槍,亦有著相似的靈流,在他掌心微微震顫。

    “這是……”

    宣蘿蕤道:“特意替你挑的上古神槍,喜歡嗎?”

    “……”

    “此時說來話長,”她嘆道,“總之,這確實是咱們王都獅虎城秘密武庫里開了光的上古珍品。城主料事如神,為了以防萬一,特命我和紅藥取來啦!”

    月華古籍記載,千萬年前,寰宇仙法昌盛時,羽民建造四方祭塔,曾將許多上古神兵埋在祭塔之下,與祭塔互相滋養,共同守護這片天地。

    只是后來寰宇術法衰敗,神兵也被天道壓制,淪為了一堆古舊精致的“古董裝飾品”,被遺忘在歷史長河。

    后又屢屢歷經戰亂、兵戎、盜掘,有些散落民間不知所蹤,有些則被貴族收回王室,供奉珍藏起來。

    巧的是,西涼寶庫中大量束之高閣的神兵藏品,竟還是因為燕王大婚,西涼眾人為替他置辦“嫁妝”而在西涼王宮里四處搜羅,才得以重見天日。

    而慕廣寒也是在來西涼的路上,于一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里,偶然想起燕王的“嫁妝”里好像有這類東西。

    這讓他不禁心中一動。

    姜郁時設浮屠之陣,雖做不到逆轉寰宇天道,卻似乎能在小范圍里改變天道場域。讓越是靠近祭塔的地界,越不受天道管束壓制。

    因此,他才能召出那些不被天道允許的尸將尸鬼,在這壓制怪力亂神的寰宇里短暫橫行。

    既然如此。

    那么同被天道壓制的“神武”,在同樣不受天道管束的小范圍場域里,是不是也……

    慕廣寒決定試一試。

    于是趁著趙紅藥和宣蘿蕤離隊之際,偷偷讓她們帶軍隊回一趟王都。

    事實證明,他想對了。

    姜郁時有新煉的尸藤,而他也有了神武。

    蒙塵萬年的上古神兵,終于再度在這塵世閃耀光芒。

    第118章

    上古銀槍在手,一股奇異的暖流潺潺涌出。

    師遠廖腦中不禁浮現出一些話本子里描述的凡人修仙奇景,書上總說,徹底打通了任督二脈后,人便是這般周身脈流溫暖如春、脫胎換骨般的感受。

    不遠處一聲巨響,尸藤徹底掙脫法陣束縛,困獸出籠。

    火光照映之下,他全身劇烈燃燒,陷入了滅亡前最后的狂躁,黑火噴薄化作萬點利刃向周遭士兵鋪天蓋地侵襲。

    宣蘿蕤見狀不敢耽擱,馬上加入戰局,身形翩躚如蝶火電交織戰了上去。而手持各式寶庫神武的西涼騎兵們亦紛紛向她們身側聚攏,共同對抗肆虐尸藤。

    西涼士兵大多自小刻苦習武,最瞧不上怪力亂神。可如今手握神武感受靈流涌動,竟也能很快適應,甚至開始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哈哈哈,這刀竟能讓我躍起兩丈之高?這不是夢吧!”

    “簡直是馮虛御風,我在飛啊!”

    “快看趙將軍,她都能將身法殺與意融合為青焰仙法了!”

    “我也要試試。”

    誰能料到在這天道不受壓制的場域,凡人借助神武之力,竟能以肉體凡胎馮虛御風、暢快淋漓。更有征戰十幾年的武將直接無師自通,就地幻化出風火雷電,火勢燎原!

    “這不是夢!咱們這難道是……真成仙了嗎?好像大家的本事還不一樣,我能用風,哎,快試試你的!”

    以至于盡管戰斗正酣,還是有不少將士因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而徹底失態。一時戰場之上不止尸藤群魔亂舞,西涼軍也不遑多讓。竟還有人一邊打,一邊湊上去問慕廣寒:“城主城主,咱這以后,是不是一輩子都當上半仙啦?”

    并不能。

    一旦籠罩祭塔的浮屠之陣破滅,天道便會再度壓制寰宇,一切回歸原樣。

    到時神武褪色,人們也會回歸尋凡。

    “嗨!我就知道……”那人嘆氣,可轉念倒也通透。

    “也罷,一生能有那么一次,也夠了!”

    一生一次,足以銘記。畢竟世上蕓蕓眾生,很多窮盡一生,無非也就是圖個快意瀟灑、見多識廣,等將來老去,能有一兩件值得向兒孫子女夸耀的往事,足矣。

    而他們這輩子的談資啊,那可是海了去了。無論是打進北幽皇都,見證西涼聯姻,還是看過逆天法陣、親歷種種尸將餓鬼、怪力亂神。

    都這樣了,如今談資還能加碼!

    “想你老祖我啊,當年不僅有過神力,還會飛哦!”

    ……

    趙紅藥一聲清嘯,宛如龍吟鳳鳴穿云裂石,眾將士眾將士聞令聚集,靈流潺潺如銀河傾瀉,月下匯聚成通明陣法,再次將那尸藤牢牢束縛。

    法陣之內,光芒大盛,將整個空間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就是此刻,諸位,一起擊退邪祟!!!”

    頃刻,無數神武對著尸藤穿心之下,尸藤尖銳嚎叫、面目猙獰扭曲,瞬間在烈焰焚燒之中爆裂開來,散作腥臭血污涂地,一枚黑光磷火碎片從其體內爆出,半空打了個旋兒,被趙紅藥一把擒獲。

    藤里之中包裹的破破爛爛的尸身,也終于在靈力耗盡后無力癱倒。

    血水流淌,蔓緩緩枯萎消散,尸身漸漸恢復了原本人形的模樣。

    慕廣寒:“櫻懿!”

    櫻懿油盡燈枯,卻尚有神智。努力撐著最后的力氣,艱難發出喑啞的聲音。

    “我適才……是被操控神智,所作所為,絕非……本意。”

    “城主,我尚有……一片黑光殘片……藏在水神殿最深處……獻殿里,你去……去取……”

    他說完這些,似乎還想說什么。可下一刻,整個人卻像是墜入一場白日夢幻。

    櫻氏皇商,數百年家業,大廈巍峨,一榮俱榮、一損全損……

    時光匆匆,如川流走馬,他的思緒飄散,一時回到幼時。那時他還在與族中兄弟姐妹一起在書齋念書,懵懂無知,一遍一遍誦讀家訓:“櫻氏族人,應以家族興盛為己任……”

    家訓如此,人人謹遵。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櫻懿開始對一些事情感到困惑。

    在他十歲那年,櫻氏小輩中最璀璨的兩枚明珠——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毅然選擇投商從戎,從此再不回家。嫻靜溫柔的大姐則拒絕聯姻,與家人決裂后以死明志。

    櫻懿不明白。

    生在櫻氏,家族為重。兄姐同他所學一般無二,為何會叛經離道?

    幾年后,三姐亦遠走西域,再也不肯回來。猶記分別那日,她目光澄亮如水:

    “阿懿,你看我們這一家子,人人庸碌繁忙,看似各司其職。實則卻如戲臺上一只只扯線木偶,戴著粉墨臉譜,咿咿呀呀唱了一輩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戲碼。”

    “在這出唱不完的戲里,帶來利益之人被眾星捧月,無用之人則被無情拋棄。整個櫻氏枝繁葉茂又互相傾軋,活人的心思喜好全被壓抑,最后能留下來的,都失去自己的喜怒哀樂的假人,日日戴著面具互相寒暄,其實無人真正在乎彼此是誰、自己又是誰。”

    她望著櫻懿,明眸滿是復雜。

    “阿懿,你還年少,天資聰穎,未來路長。”

    “你該想清楚,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誰,為何而活。”

    ……

    兄姐接連離家,櫻懿成了新的接班人。

    年僅十幾歲的年紀,就展露出非凡的才華與魄力,日日勤勉盡責運籌帷幄,很快將家族事業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輝煌。

    隨著年歲漸大,他身邊也圍繞起年輕漂亮的男男女女。

    那時他年少俊美,一切唾手可得,欲望來了就縱情享用,玩膩的人便丟在一邊再也想不起。作為一個年輕的家主,他事業上自認行事謹慎、步步為營,可惜終是棋差一招輸給了月華城主,被姜郁時以族人安危相要挾被迫自戕。

    櫻懿“第一次”死時,其實并沒有太大的遺憾。

    只是他雖身死,靈魂卻未能進入輪回,而是被姜郁時抓回煉成行尸。那段時日,姜郁時還煉制了另外兩個尸將,卻只唯獨對櫻懿表示了滿意。

    他夸獎他“空心”,操控起來最為省力。

    這不是什么好話,可櫻懿殘存的魂識也并不計較。直到姜郁時屢屢入侵操控他的尸身,兩人魂魄迫意念交互,他的窺伺到了國師過往經歷,甚至透過他的記憶看到了月華城主與大司祭的種種。

    看那一幕幕的波瀾起伏,櫻懿才第一次知曉原來人的一生,還能那樣瘋狂濃烈,瀟灑熾烈,極端又鮮活。

    喜悅,嫉妒,憤怒,瘋狂。種種酸甜苦辣,歡喜凄涼,濃情蜜意,錐心蝕骨。

    這些,他的人生全不曾有。

    無論是情深如許還是切膚之痛,他竟然全是在身死以后,借由與別人的回憶通過別人的觀感才初次嘗到!那感覺陌生極了,恍惚而驚心動魄,揪心又悵然若失。他沉迷其中,才發現自己一生錯過太多。

    倘若,這般肆意縱情,淋漓盡致才算活過。

    那他,還能算是真實地活過嗎?

    ……

    櫻懿沒想到他還能醒來。

    耳邊有誰唱著似曾相識的鄉音歌謠,伴隨著溫柔的撫慰,為周身殘破的陳傷帶去一絲慰藉。

    櫻懿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著南越軍醫服飾的年輕人,正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櫻懿模糊地看了看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了。

    “多…謝……這位公子……”

    軍醫手指微微一頓。而櫻懿卻只顧盡最后的力氣望向慕廣寒,還好,他回光返照,最后還能告訴他一些事情。

    “城主,國師他瘋了,他意欲復活……上古邪神。”

    櫻懿聲音斷續,復述著在最后的意識交互里窺見國師的最后的瘋狂妄念。

    天璽殘缺,神樞被毀,姜郁時見滅世大計不能完全施展,竟在前段日子又另尋他法,于這片寰宇傳說中尋覓到了上古邪神懷朔與月神月望之爭。

    “他正在籌劃……復活懷朔,助他滅世。所用結神陣法,就在……月神神殿,城主……務必……阻止他……殺了他。”

    “城主,如今水祭塔內部十分復雜……唯有向死而生,甘心殿祭,方能有……破解之法。”

    “……”

    “一旦開啟四座祭塔,之后通往月神神殿之路,遍布亂流,將會更加兇險,城主……務必不可掉以輕心。”

    他力氣用盡,再說不出什么了。

    然而這斷斷續續的遺言,對慕廣寒缺已是至關重要的情報。他垂眸握住櫻懿腐壞的手:“多謝你,辛苦你了。”

    “你還有什么心愿?我盡力幫你實現。”

    “櫻氏族人……”櫻懿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放心。我都明白。”慕廣寒點頭,“他們如今都在南越,我定會照顧他們,戰后也必復你櫻氏一族榮耀。”

    “族妹櫻玥,雖年少,但頗具……”

    慕廣寒:“好,我明白,我會盡全力扶持她。”

    “那,便好。”櫻懿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破碎的眼睛望著虛空。

    可恍惚之間,他竟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已早就不記得族妹櫻玥的具體模樣。而彌留之際能想到的“家人”,也無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開始聽不見了。只記得很久以前,誰的聲音對他幽幽說,阿懿,你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縛?你該有自己喜歡的、想要東西才是。姐姐希望你這一生,真正肆意活過。

    他其實也曾肆意活過。只是如今想想,吃過美食美酒,好像并沒有太多開心。擁抱各色美人,歡喜也總是轉瞬即逝。努力經營家族事業,其實也并不覺得有意思。

    他是櫻懿,櫻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櫻氏家主又是誰呢?

    不知道。

    沒人知道。

    他天生才華,聰明狡詐,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按照別人想要的樣子白白活了一生。直到人生第二次死亡,才好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么,但一切已經再也來不及了。

    最后的靈流驟斷。

    櫻懿眸子里的光芒驟淡,同時千瘡百孔的尸身砰然形散,化作萬點流光四散而落,終是逐一淡去,歸為沉寂。

    年輕軍醫的臉上沾染風霜,早不見年少時的嬌柔明媚。

    他半舉著手呆著,指尖顫抖。

    慕廣寒:“……容公子,節哀。”

    櫻懿沒能認出他來。

    或許他早就忘記,很多年前他與穆寒一起救起過一個叫容修的少年,后來還“專寵”了他大半年,情真意切讓所有人為之動容。

    半年后,櫻懿玩膩了,隨手將容修送給了別人。

    此后多年,容修輾轉多個主家歷經磨難,直到被送給了寧皖侯。又隨寧皖侯去南越王都的路上,被慕廣寒一行人救下。

    后來慕廣寒從西涼回來時,將櫻氏族人都騙到了陌阡城作人質。彼時同櫻氏有過生意往來的所謂朋友一個個都獨善其身躲了起來,容修是唯一一個給櫻家求情的。

    慕廣寒當時甚是不解:“櫻懿那樣待你,你不恨他?”

    還求情,他是不記得當年在櫻懿身邊,如何受這些人的冷遇和白眼?

    容修聞言,輕輕垂眸:“其實,櫻公子曾經待我很好,”

    “……”

    “是我自己命不好,出身寒微,配不上櫻公子。”

    “……”

    自那以后,慕廣寒只覺容修無可救藥。

    直到這次出征,才在軍醫中又一次看到他。原來幾年間,容修隨洛州的老醫官學醫,竟成了隨軍醫官,一路也救助了不少傷兵和百姓。

    他看起來變了很多,有了些清雅和書卷氣。

    卻不想后來遇上櫻懿尸藤,竟頃刻被打回了原形。戰場之上,他幾回不顧危險沖到尸藤面前,試圖喚醒櫻懿。若非小黑兔和師遠廖眼疾手快,估計早就葬身尸藤怪之手。

    明明這么多年都過去了。

    曾經一場鏡花水月,竟能讓他懷抱執念。

    這個世上無情人多,癡心人亦是從來不少。然而縱使癡情,直到櫻懿在他懷里消散,也沒有認出曾同床共枕的情人。

    夢該醒了。

    慕廣寒道:“起來吧。”

    “舊事已逝,公子也該破除執迷,重獲新生。”

    晨光熹微,隊伍整裝。他們為這藤妖耽誤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急著上路去祭塔。

    容修垂眸點頭,輕輕點頭,眼睛里有疲憊與寂然。

    “奴知道了。”

    他起身,提起藥箱走向傷兵。晨光熹微,慕廣寒不再看他。

    ……

    一日后,軍隊終于抵達西涼誰祭塔。

    故地重游,這座祭塔其實對慕廣寒有著特殊意義。畢竟這里好像也可以算是……他與燕止的定情之塔?

    只是上次到訪時,這座千年古塔分明早已飽經風霜,外部塔身祭壇都風蝕嚴重,塔內更是破敗不堪,斷壁殘垣隨處可見。

    然而此時眼前,浮屠之陣的法力竟讓那斑駁的青色古塔仿佛一夕變回了“最初”的模樣。那應當是千萬年前,羽民剛剛用青磚建成這座塔時,那雄偉壯麗、流光溢彩的景象。

    堅固璃彩青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宏偉的黃銅大門兩側,各有一只巨大的西涼獅虎鎮墓獸守衛。兩只神獸雖都是威嚴非凡,卻是雙雙閉目沉睡,似乎歷經千年萬載在匍匐等待著什么。

    慕廣寒推了推小黑兔:“去試試吧。”

    小黑兔點頭,眼神堅定上前。他刺破指尖,血水染在大門正中的水形凹槽上:“西涼雁氏血脈第八十九代唯一血脈,雁撲朔,入塔祭拜。”

    “……”

    一片沉寂。

    沒有任何動靜。

    宣蘿蕤不禁小聲嘀咕:“他該不會,真的是……假少主吧?”

    燕撲朔身為先王私生,從小流落宮外。雖然后被找回,但民間始終流傳一本以此事為藍本的《貍貓換世子》,質疑其血脈根源。

    轟隆——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碎石震動,兩只獅虎獸開閃著幽藍火光的眼睛。

    “恭迎雁氏少主。”

    隨著低沉虎吼,水祭塔大門緩緩洞開。

    師遠廖撫掌大笑:“怎么樣我就說吧!撲朔你是有所不知,當年咱們四個里,就我一個人堅信你確實是先王血脈,天天幫你在燕王面前強奏力爭!”

    趙紅藥:“是啊,天天強奏力爭,勸燕王趕緊把小兔崽給做了、永絕后患。”

    師遠廖:“……”

    小黑兔:“……”

    幸好燕王最后的決定,把燕撲朔送去南越給城主養。好人有好報,不然今日,他們怕是要在這座塔前抓耳撓腮了。

    而聽聞自己險些成為小黑兔煲的燕撲朔,倒也依舊波瀾不興,只揚了揚手:“進去吧。”

    第119章

    水祭塔內部,亦不再是曾經的斷壁殘垣、一片荒涼。

    長長的步道宛如一條蜿蜒龍脊,兩側墻面之上,本已剝落斑駁的漆畫金箔也恢復了往昔的彩色分明、栩栩如生。畫中神明仙子飄逸出塵,精妖神怪形態各異,畫卷綿延、一步一景。而景與景之間,又有琉璃寶樹挺拔矗立,黃銅纏絲枝葉如云,點點燭火在枝葉間閃爍跳躍,將整個火祭塔映照得同白晝,燈火通明。

    一切如真似幻。

    步道盡頭,四座殿宇由遠及近,赫然在目。

    “戲臺,香臺,守衛,獻殿。”

    根據古籍記載,四座殿宇是古祭塔中最常見的內部布局。只是一般而言,祭塔的中軸線開始,唯有逐殿而上才能一次窺得所有殿宇全貌。可這座西涼水神殿卻獨樹一幟,四座殿宇皆是鏤空雕飾,從入口就能一覽無余盡收眼底。

    眾人前行不多時,就到了最前方的戲臺。

    只見臺上影影綽綽、燈影交錯,咿咿呀呀聲不絕于耳,隱約很多影子飄蕩其中。

    “登上戲臺需破幻影,否則永迷其中;進入香臺需心懷純凈,虔誠奉禮方能過關;守衛乃實力考驗,弱者難逃一死;唯有闖殿之人攜手并肩、同甘共業,共同扛過這三重難關,方能進入那最后的獻殿。”

    只是慕廣寒一行畢竟時間緊迫,無暇逐一闖關。

    好在櫻懿彌留之際那句“向死而生”,提點了他快速破解之法。

    “我一個人留在戲臺,破解幻境。”他道。

    “你們速去香臺,見機行事。若情況允許,便留下半數人獻香禮拜,另一半則可直接進攻守衛殿。”

    這樣若是順利,至少能省下一半時間。即便不順,至少免去被戲臺幻境耽擱困住。

    至于他,會否就此被困死在戲臺的共業幻夢里……

    慕廣寒自信從小浸淫飲思湖、食夢林,應該沒那么容易迷失。何況幻境兇險,大不了他到時再想辦法。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自有分寸。”

    多年對手,亦曾并肩,西涼眾人對他自然早有信任默契。

    趙紅藥垂眸拱手:“好,但請讓我等也先助你一臂之力。”

    ……

    一行人踏上戲臺,好戲即將拉開帷幕。

    亭臺樓閣、半卷竹簾,臺下隱約可見席位喧鬧幻景。

    突然間,腳下涌起潺潺流水,瞬間覆蓋腳面,繼而那水源源涌上戲臺,像是要將眾人淹沒。

    師遠廖一時慌神:“這!沒人跟我說有水啊。”

    宣蘿蕤:“無妨,不過也是虛假幻景罷了。”

    可話雖如此,當冰涼刺骨的水真的沒過脖子,師遠廖還是臉都綠了:“老子不會游水喂,救命啊……咕嚕,咕嚕。”

    那水純凈清冽,無色無香,仿佛能洗凈世間塵埃。

    所有人被水淹沒時,都有無數畫面涌入腦海。人影憧憧,魑魅魍魎,歡喜悲哀,享樂憤怒,嫉妒貪婪,垂涎妄念……種種情緒狂風暴雨襲來。

    慕廣寒迅速調整心神。

    卻不想心緒平和之后,心口之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他僵了一下,這種痛他再熟悉不過,那是月圓之夜曾經無數次折磨他的劇痛。可這種痛,自從他同燕王一起掉下水祭塔那回后,就幾乎不再有過。

    為何又來了?

    他不知道,也來不及細想。無數回憶交織在眼前盤旋,沒有章法。而因為戲臺是共業幻境,他看到的記憶碎片遠不只有他自己一人的。

    他一時看到了年幼的趙紅藥在暴揍同樣稚嫩的師遠廖。一時又看到了宣蘿蕤年少時四處巡游,在馬車上徹夜不眠挑燈書寫。

    還看到了小黑兔幼年的顛沛流離。

    更有一幅畫面,銀色的月冷寂高懸在黑色的夜,許多從未見過的奇異建筑、異世車馬。火光遍天,一名少女哭喊著,淚水落在滿手琳瑯的珊瑚珠上。

    透過她模糊的目光,慕廣寒還看到了縱火者。

    在那一刻,幾乎心跳驟停。因為那放火之人極似燕止,有一瞬間慕廣寒險些認為真的是。

    幸而仔細看去,那人雖和燕止樣貌酷似,可無論是五官細節還是氣質動作都有細微差別。然而不待他看真切,畫面又來到了另一個場景。

    他兒時的養母姜蠶,正坐在月華城清澈的溪水旁漿洗。明月磨碎在溪水之中,蕩開層層粼光。她明明是笑著浣衣的,卻是哭著回了家。

    “你究竟做了什么,阿蝕用什么要挾了你?”

    “是我的命,還是丹樨的安危?你為了我們母子,竟然殺死師父,害了阿寒?”

    她的丈夫楚晨臉色慘白如紙。

    姜蠶則自責痛哭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該早告訴你,我早就覺得他不像阿蝕。我不知他究竟是誰,但他絕不是我弟弟姜蝕!”

    “……”

    十五歲那年,食夢林中,楚晨親口承認是他殺死了妻子姜蠶。

    那是事實,卻也不全是。

    姜蠶是他親手殺的,但她亦是自愿赴死。

    “大錯已鑄,我只能竭力彌補。夫君……答應阿蠶,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丹樨,也護著阿寒。”

    她生性純良,血脈尊貴,在她族中,死亡是一種殉入天道、修正因果的崇高獻祭。

    在她死之后,歲月歸于平靜,許多年又悄然流逝。

    天道無聲輪轉,究竟是在錯誤的路上難以回頭,還是冥冥之中逐漸修正,至今無人能夠知曉。

    ……

    慕廣寒醒了過來。

    幻境驟然煙消。眼前,其他人都還浮蕩在水中,離他最近的是師遠廖。他似乎沉溺在一場美夢之中,還在笑瞇瞇的咂嘴:“好酒……”

    慕廣寒游到他身邊,在他臉上狠狠捏了一下。

    “嗷!”

    師遠廖猛然睜眼。

    慕廣寒又依次將其余人一一拍醒。等所有人都從幻夢中醒來時,只見不遠處的水中,一個散發著幽光的漩渦悄然浮現。

    戲臺幻境當然不會輕易就被破解。

    適才的所有人幫他分擔的,不過第一重幻境——亦是戲前的那段開場。而那旋渦之中,才將是他真正要赴的一場大夢。

    “城主,務必當心。”

    “嗯。你們亦是,各自保重。”

    他最后迅速掃了眾人一眼。這幾人中,師遠廖和小黑兔心思單純,定可以被神明喜愛、順利完成上香儀式。而趙紅藥如今有了神武加持,一人單挑尸藤都不在話下,加上宣蘿蕤援護,相信也一定過得了守衛考驗。

    “咱們獻殿見。”

    “好!”

    眾人就此分別,趙紅藥突然回頭:“等等!”

    “城主,你的臉……?”

    她的表情有些難得一見的驚疑,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慕廣寒的下巴,一雙眼睛瞪得滾圓。

    慕廣寒則身軀微僵,下意識想要避開——他素來不習慣旁人的親密動作,況且通常也鮮少有人像燕止一樣有毛病,沒事就喜歡摸弄他那疤痕猙獰又凹凸不平的臉。

    趙紅藥:“城主,你、你……哎,自己看吧!”

    戲臺旁淺水成鏡,照映出身影。

    慕廣寒亦瞪大了眼睛。

    水中倒影的那個,好像是他的臉,可因為猙獰的疤痕完全沒有了,又總覺得好像很陌生。他伸出手碰觸自己的臉龐,也是陌生的平滑觸感。他恍惚了一下,遲疑又不能置信。

    師遠廖:“哇,怪不得,我剛才就覺得你比之前順眼許多!”

    宣蘿蕤則沉吟:“我記得……之前讀過西涼古籍,‘西涼有神泉,名曰不老泉水,能愈病疾、復明智、見真我’,該不會這就是那傳說中的古泉水?”

    師遠廖聞言眼睛一亮:“咱西涼還有這種寶貝呢?那我呢?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否也變得更加俊朗不凡?”

    趙紅藥對他嗤之以鼻,可低頭看向自己雙手,竟也發現手心多年練武的許多傷痕竟不見了,手臂皮膚竟也褪去了風吹日曬,變得細膩白皙宛如新生。

    這!!!

    “西涼古泉水……”慕廣寒倒是沒在書上讀過這個地方,當下滿腦子疑問。

    若是真的,那這“見真我”,能維持多久?

    若是只能維持片刻,那他豈不是虧大了——燕王又不在這!

    人總是越沒什么越在意什么。他畢竟難看了那么多年,竟有片刻不難看,當然急著想讓心上人看上一眼。

    好歹看一眼吧。

    這樣將來懷念他時,也能多記得他幾分好。

    ……

    慕廣寒孤身踏入旋渦之前,深吸了一口氣。

    應該也沒什么的,他暗自思量。雖然這戲臺漩渦之中,會是人們心中最掛礙、最難以釋懷的幻夢……

    不過以他如今的心智堅定,應該沒什么幻境真的能打倒他了吧?就算能讓他發一會兒的癲,應該也不至于真把他弄死弄瘋。

    “……”

    緩緩沒入水中后,慕廣寒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幅奇異的畫面。

    陡峭的山谷中,一人騎著高大黑馬之上,斗篷隨風獵獵作響。斗篷之下,是一張凌厲囂張、俊美非凡的臉。一雙狹長眼眸若幻色晶石流曳光澤,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燕止。

    “……”

    怪他愚鈍,竟只往壞處想了。

    心中最掛礙、最難以釋懷的幻夢……也未必就是個噩夢啊!比如剛才,師遠廖和宣蘿蕤也是在水里做美夢的呢。

    終于,美夢也輪到了他。

    而燕王的身邊,打眼一看也都是他的老熟人——荀青尾、紀散宜、拓跋星雨。不正是這次前往東澤一行人?

    隊伍穿行于險峻群山之中的巨大峽谷,紀散宜突然皺起了眉。

    他伸出手來,指尖凝聚起一絲法術光芒:“果然不是錯覺。”

    “不知為何,似乎我們越靠近祭塔,天道制約就越弱。如今使用這等小法術,已經不會遭到修為反噬了。”

    “真的嗎?”小狐貍聞言,馬上跟著躍躍欲試,青光幻化出一只活潑跳躍的小狐貍幻影,他瞇起眼睛:“哦?如此甚好,有法術可用,吾等要所向披靡了!”

    紀散宜卻搖了搖頭:“怕是沒那么簡單。”

    “天道制約減弱,并不止我等可以使用法術,對方一樣可以借此機會實力大增。那位國師還還不知又借此煉出了何等詭異之物,萬萬不可輕敵。”

    話雖如此,接下來的路程卻異常順暢。

    且有了法術加持,狐妖和魔神自然樂得取巧,一路法術鋪路、法術造橋,場面讓一眾將士嘆為觀止。

    就這樣,本來至少需要五六天的崎嶇山路,竟讓他們不到三天就成功深入其中,順利在星夜之下抵達群山掩映的東澤風祭塔。

    是夜,月色無明。

    塔前長長神道之上,無數火把都點不亮這沉沉長夜。四周漆黑一片,荀青尾緊張地環顧四周,狐貍毛都微微炸開,終于忍不住:“燕王殿下,走慢些吧,咳,還是小心為上。”

    “怎么?”

    “吾夜觀天象,近來咱們運勢似有不順,更何況……此處名喚落燕山,有點克你。”

    話音未落,本就漆黑的山谷之中突然涌起一陣詭異霧瘴,伴隨著陣陣刺骨寒風,竟大半夜的斷續傳來一個女子毛骨悚然的幽幽歌聲:

    “桂枝寒,夜未央,孤魂鬼,泣荒塘……白紙燈籠搖影長,離人歸路隔陰陽。彼岸花開不見岸,奈何橋上等我郎。生前歡,死凄涼,但愿來不相忘……”

    這聞所未聞的詭譎的曲調,讓人聽得遍體生寒。

    紀散宜卻認得那曲子:“是離人歌。”

    荀青尾聞言則倏然變色:“散宜,離人歌不是咱們寰宇才有的喪葬曲么,為何會出現在這個紅塵?

    就在這時,少女的笑聲傳來。

    “燕王,好久不見了。”

    隨著聲音落下,幾只白紙孔明燈從神道盡頭飄起,照亮了祭塔門前。只見一女子坐在青龍獸獸上,眉飛色舞、巧笑倩兮,正是姜郁時手下的女祭司白驚羽。

    她今日不知為何,全不是往常的端莊清冷,也沒穿她那件素白祭司服。而是換上了一件形制奇怪的裙子,大紅華麗的刺繡收口袖下,手上一串紅色的珊瑚手串閃著妖異的光。

    慕廣寒只覺得那手串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過……

    隨即猛然想起,就在剛才的一重幻境。那個熊熊燃燒的異世宮殿前渾身墜滿珠寶、哭泣的小公主。

    然而不及細想,白驚羽朱唇輕啟,輕輕念了什么。

    東澤風季塔荒廢千年又無人養護,周圍一度淪為雜草叢生、鬼影幢幢的亂葬崗。加之此地偏遠,陳年尸骨即便是在上次尸災之后,也未被百姓找到挖掘和焚燒。

    一曲終了,只見長明燈下昏黃光影中,有一團團黑云在翻涌逼近。

    那竟是亂葬上千古尸破土而出!

    然而東澤隊伍也是妖魔俱全,哪還有人怕這怪力亂神?

    紀散宜指尖輕彈,黑火電光訣應聲而出,一道閃爍著黑紅光芒的電火球劃破長空,帶著刺目強光狠狠地撞入尸群之中。凡是被其擦觸的尸身皆在瞬間化為飛灰,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被熾熱扭曲,融為虛無。

    同荀青尾也不甘示弱,身形一躍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尾巴橫掃而過,亦將尸群如同紙片般掃得四散紛飛。

    燕止則一如既往,神行如風,瞬間鎖定白驚羽。擒賊先擒王,他身形一閃間便到了白驚羽面門,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一道銀白尖刺猛然刺出,擋住了他的法杖。

    金鐵交擊之聲中,黑袍之下青年人眼神囂張輕狂,正是姜郁時麾下的最后一個尸將——傅朱贏。

    而就在他們交鋒一瞬,白驚羽眼中精光如熾,朱紅薄唇輕啟又念了一句法咒。頓時白霧彌漫籠罩下來,傅朱贏則趁機抱著她掠出丈外,身形迅疾如電,堪堪避開了燕止追來的一杖。

    他并不戀戰,挾了白驚羽就躲入霧中,借著白霧掩護迅速逃離!

    這霧……

    燕止皺眉,法杖一揚,狂風驟起。

    過去幾次莫名法術護身的經歷,讓他已然知曉,自己身上多半也有著什么不同尋常的血脈淵源。此刻既然大霧在前,他便心中默念,試圖控制那風驅散迷霧,然而術法還未來及徹底施展,身后突然傳來拓跋星雨焦急的聲音:“燕王,紀大哥,我……”

    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手臂竟開始石化。

    碎石像是藤蔓一般,緩緩爬上他的小臂,越爬越多,觸目驚心。

    而紀散宜的手臂,竟也開始出現同樣的變化。魔頭皺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抬眼危險地看向霧中——盡管霧中烈烈狂風、飛沙走石,可白驚羽手腕珊瑚珠那淡淡的紅,卻像是黑暗中的一點星辰,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想跑?還真有膽!”紀散宜冷笑一生聲,飛身毫不猶豫閃身追進霧中。

    “莫追!”燕止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

    就在紀散宜沒入大霧之后,一道金光從沙塵中迸發而出,席卷著陰冷黑風,吹得燕止的披風簌簌翻飛。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荀青尾和拓跋星雨竟也不見了蹤影。

    更糟糕的是,他的雙腿竟也開始沉重,出現了同樣石化的部分。

    燕止咬牙。

    他伸出手,再度嘗試用風驅散迷霧。然下一瞬,大霧之中突然深處一道長長的黑色焰火,將他整個人攔腰扯入。

    一切發生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隨即萬籟俱寂。

    濃重的霧吞沒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

    慕廣寒:“……”

    “燕止?”

    “燕止!!!紀散宜,小狐貍!”

    他心神一亂,一時嗆了好幾口水。感受到身旁水流劇烈波動,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真實處境,暗道不妙,連忙屏住呼吸往上游。

    然而,那戲臺幻境的旋渦卻越來越大。

    他抵不了那無窮無盡的吸力,整個人被卷了進去!

    第120章

    旋渦千鈞之力,將慕廣寒無情拖向莫測的幽深。

    很快,眼前出現了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象,他看見了無垠星空,群星時而匯成絢爛的星系,時而又化作星雨劃破長空。無數扭曲、交織的顏色與片段,耳邊的聲音亦被無限放大扭曲,時而是仙樂飄飄,時而又是雜亂無章的切槽,交錯成一片難以名狀的混沌。

    慕廣寒暗中心驚,這一切怎么那么像……時空亂流!?

    繼而,在這萬花筒般不斷變換的場景中,他赫然看到一扇門。

    一扇他曾在亂流里匆匆一瞥的,朱紅色的神殿大門。

    那時他急著去救燕止,不曾駐足。而這一回,意念一動,他已赫然站在了那扇大門之前。

    門前守護的圣獸已被毀去,從底座殘骸依稀能辨是朱雀的腳。在大夏,青龍屬東澤,獅虎歸西涼,玄武鎮北幽,朱雀則是南越的圣獸。朱紅色亦是南越專屬的火色,圣獸底座上還能隱約能辨認出南越的紋章。

    這無疑應是南越的某座隱秘神殿。

    慕廣寒伸手入袖,取出那枚從飲思湖幻境里得到的紅色鑰匙。

    鑰匙上鐫刻著淺淺蘭芷圖案,古樸而典雅。他將鑰匙對準大門鎖孔,二者完美吻合。

    “……”咔。

    然而,就在他要推開殿門時,身后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

    他回過頭。

    黑暗之中,淡淡螢火照亮身后殘垣斷壁,勾勒出廢墟中的身影。燕王似是受了重傷,正閉目靠著一堆亂石,銀色長發散亂垂地,臉上身上血污斑駁。

    慕廣寒心臟如被重錘擊中,急忙跑過去。可慌張地伸手,所觸卻只有一片虛空。

    “燕止……”

    “燕止,醒醒!”

    他碰不到他,急切呼喊應該同樣也是徒勞。然而,在他叫了幾聲以后,燕王竟好像是聽見了什么一般,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他胸口起伏,劇烈地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染紅衣襟。

    “燕止!”

    燕止扶著殘壁,搖搖晃晃起身。

    他所在之處,石柱斷裂倒塌,周圍墻壁之上亦有模糊不清的壁畫。那似乎亦是東澤那邊某座坍塌的神殿廢墟,遍地殘破之中,倒是有幾尊保存完好雕刻精致的石像。

    慕廣寒定睛細看,驟然心驚。

    那根本不是石像,而是徹底石化了的紀散宜、荀青尾與拓跋星雨!拓跋星雨手腕上,還戴著好友錢奎送他的金錢護身手串。

    燕止亦看到了那些石像,目光變得深沉凝重。

    他垂眸翻開手掌,掌心出現一絲小小青色的火焰。他已很是虛弱,卻仍試圖那火焰靠近紀散宜的石像。然而毫無作用,火焰解不了石化咒,很就從掌中快熄滅化作一縷青煙。

    燕止無言,沉思片刻后,他不再管那些石像,只目光銳利向前方盡頭看去。

    前方盡頭亦有一道門。

    青色的大門爬滿青苔藤蔓,東澤青龍圣獸底座赫然守衛門殿兩側。

    燕止朝著那門走去。

    他傷得真的很重,步履搖晃,一個趔趄,慕廣寒下意識隔著虛空就想要伸手扶他。

    所觸仍是虛空,可有那么短短一瞬,燕止卻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碰觸般一僵,略微遲疑。

    “……阿寒?”

    慕廣寒渾身血液凝固,幾乎發瘋般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聲音終究被無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燕止仍是看不見他、聽不見他。

    ……

    布滿苔蘚青色大門上,一道道凹槽深淺不一。

    其間鐫刻歲月風霜侵蝕過的古老文字。燕王皺眉,沾血的手劃過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他本意應該只是努力辨認這些文字,卻不想指尖觸上凹槽,一陣遠古雷霆般沉悶的回響驟然傳來。

    等待千年的守護青龍認出了東澤王族純正的血脈,大門凹槽竟開始緩緩向內收縮……

    塵封的青色殿門緩緩開啟,迎接著東澤血脈主人。

    同時,慕廣寒眼前紅色的門也在緩緩洞開。兩扇門的幻影在時空交錯中幾乎重合,命運的無聲交織。

    燕止眸光寂定,邁入了那扇門。

    慕廣寒亦咬牙,踏入另一側的未知。

    ……

    朱紅門中,是一座昏暗陰沉的宮殿。

    甫一踏入,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

    宮殿高聳空曠,沒有殘垣斷壁,卻也沒有華麗磅礴。梁柱之上不見任何浮雕,既不見南越常見的那金光閃閃的蟠龍鱗甲,亦沒有寶石鑲嵌的鳳梢羽翎,甚至不見一盞華光熠熠的鯨油琉璃寶盞,只有兩側普通燈油燃起的明火,一盞一盞通往幽深的深處。

    空蕩蕩的腳步踩著剔如薄冰的磚石,聲音在大殿內孤寂地回響。

    篤。篤。

    一步一步,慕廣寒總覺得周遭場景熟悉。

    他好像來過這里。

    是在什么時候?不愿想起的回憶,如同枝蔓層疊、纏繞心扉。

    慕廣寒突然停下了腳步,神殿盡頭是一座占星塔,半圓的穹頂鑲嵌著無數細小的水晶,月華與浩瀚晨星的漫天光芒通過它們匯聚成斑斕的光束,投射在房間中央的巨大機杼羅盤上。

    羅盤之上,刻滿繁復的星圖和古老的符文,隨著星辰的運轉,指針輕輕搖曳,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帶動機杼上的無數絲線,一刻不停,秘密編織出一幅幅精細的星海圖。

    機杼羅盤下,靜靜站著一個人。

    身黑色的寬大的斗篷。

    是誰。

    慕廣寒心臟狂跳,背后陣陣發涼。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失去了縱深,回憶撕扯靈魂。

    他應該記得,他其實一直都記得……

    記憶中,身著黑衣的顧冕旒回過頭來,沉靜的臉龐,一雙本該明若星辰的雙眼冰冷沉寂,沉默著。

    一切都是假的。

    溫情脈脈的時光,終究化作了冰冷殘酷的事實。那時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怨恨,窒息,絕望?抑或是一片空白?

    慕廣寒垂眸,壓下那些經年翻涌的蠶食,一步步繼續靠近那人。

    沒關系。

    早都過去了。

    他直直走到那人身后,屏息等待著。

    終于,斗篷下的人回過頭來,卻不是顧冕旒。

    而是一個女子,眼中春山秋水。燭火蕩漾,照映著她明眸皓齒、黑發朱唇的絕美容顏。

    淡淡蘭芷香幽幽飄來。

    “……”

    慕廣寒一時愣住,心情復雜難以言說。

    他是孤兒,親生母親在他記事前就已離世,后面的日子,他只短暫叫過兩個女子“娘親”。一個是他幼時的養母姜蠶,而另一個……正是眼前之人。

    顧辛芷,顧冕旒的生母,上一任的南越女王。

    記憶中,她總是拉著他的手,溫柔地叫他“小阿寒”。她說婚書既在,遲早都是一家人,小阿寒當然應該也喚她娘親。

    ……

    如今,時光荏苒,已隔多年。

    再度相見,她溫柔如初,眼角一抹微紅微笑注視著他。

    “小阿寒。”她同以前一樣喚他,柔夷覆上手背,慕廣寒的心顫了一下。

    幻境本該虛妄,可淡淡蘭芷香,那雙包裹掌心的手真實而溫暖。

    初見女王時,慕廣寒只有二十一歲。

    那時他離開月華城在外巡游三年,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沒有誰肯真心對他。就在他失意之時,南越女王親自帶儀仗車馬接他。她不嫌棄他的樣貌,將他當孩子一樣摟進懷中。

    “小阿寒,娘親一直在等你。”

    同樣的話語,跨越經年再次回響耳畔。

    她的擁抱亦和當年一樣溫柔,淚水洇透了肩頭,她哽咽著:“小阿寒,都是娘親不好。對不起,若非因為我……你們也不會吃了那么多苦。”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苦了你們……”

    好像記憶中什么時候,她也曾這樣抱著自己,說著同樣懺悔愧疚的話。

    可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而他當時的心情又是如何?

    不知道,記不清了。

    唯一記得的是,畢竟她曾給過他親情、給過他一場溫柔幻夢。所以,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錯事,他也不會真的……記恨她吧?

    是啊。

    不會。

    他緩緩閉上眼睛,也溫柔地回抱她。

    真正的南越女王顧辛芷七年之前便已離世。眼前之人,最多只不過是一抹幻影、一縷魂思。但幻影也好,魂思也罷,他甘之如飴,只愿能再次感受這份溫情。

    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很想念她。

    顧辛芷的柔夷撫上他的臉頰,說想要再好好看看他。慕廣寒亦乖乖抬起臉來,努力想讓她看看自己此刻的樣子。

    當年,雖然她從沒有像別人一樣嫌棄過他,可慕廣寒自己清楚,他青澀、丑陋,同她的兒子顧冕旒并不相稱。

    好在多年過去,他也變了很多。

    因而當然也想讓“阿娘”好好看看。倘若當年的祝福只是她善意的謊言,那么此刻的自己,或許終于可以得到她真誠的認可與祝福。

    顧辛芷手指撫過慕廣寒面頰,眼前之人二十九歲,五官與當年無異,只是脫去了稚嫩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亦更堅定沉穩。

    顧辛芷垂眸。

    小阿寒不恨她,大概只是因為太多事……他都已經遺忘。

    可她全記得。

    后來的時光,為了彌補罪過,她不惜耗盡心血力竭早亡。卻還是始終無法抵消內心愧疚,做不到無牽無掛地進入輪回。

    于是,她將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存在這里。

    塵封在這座隱藏于陌阡城王宮之下,南越女王私建的深紅祭殿里。

    在這里,她守著孤單歲月,懺悔自己的罪過,幸而終于在這一魂一魄徹底消散之前,等到了故人。

    沒有時間了。

    “小阿寒,”她捧起他的臉,額頭緊緊相貼,“有一件事,當年我一直來不及告訴你。”

    她閉上眼睛,將意念傳給他。一幕幕屬于顧辛芷的記憶,幻成畫卷徐徐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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