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那日,慕廣寒匆匆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將東澤、西涼血脈的拓跋星雨與小黑兔給全方位保護了起來。
第二件事,則是急如星火,馬上調動所有能動人手,滿天下尋找楚丹樨的下落。
遙想一年前,他離開月華城時,并不知曉楚丹樨是早已陷落的北幽王室血脈。若是早知道,他那時定不會放他滿天下亂跑!
眼下,慕廣寒也只能暗暗祈禱,希望自己這回能務必趕在姜郁時之前,找到楚丹樨。
……
洛南梔因力量耗竭,從火祭塔回來后,就一直昏睡。
慕廣寒傍晚時又去看過他一回,洛南梔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宛如一具失去生氣的玉雕。慕廣寒瞧他那憔悴樣子,倒也實在不忍苛責。
但,雖不忍苛責洛南梔,他卻并不會放過紀散宜與荀青尾。
大晚上的將兩人拉來房中,就是一通狂批厲訓。
“是誰給你倆的膽量?身為異世寰宇之人,竟敢擅作主張,幫著南梔先斬后奏?還敢孤意沖塔——此等做法又無先例可循,萬一反噬,你們可曾想過又該如何收場?”
“更不要說,若你二人提前將一切全盤脫出,咱們本可暗中行事,先將楚丹樨尋回!如今火祭塔已亮,姜郁時身在裂縫空間內,不會毫無警覺。以他性子,定會想盡辦法阻撓我們開啟其余三座祭塔。你們又可有應對之策?既無對策,又這般行事,就不覺得荒唐至極?!”
小狐貍倒是知錯乖巧,悶不做聲垂著尾巴。
可紀散宜幾百年來高高在上、養尊處優,何時受過此等責罵?當即冷笑一聲:“若有不測,有我和青尾在,也足夠應對。”
“你能應對?”慕廣寒被他氣得笑出聲來,“憑何應對!當這里還是你那個可以肆意妄為的不染仙界?你二人在此,不過就只是有些雕蟲小技的凡人罷了!就連你那所謂什么陣法,也只在燕王面前一觸即碎,又能應對什么?就只會添亂!”
“你!”紀散宜氣結。
添亂?他居然說他添亂!
若是在原本寰宇,月華城主這種凡人,對他而言不過區區螻蟻。可在這個寰宇之中,他竟被螻蟻質疑實力???
更可氣的是,余光一瞥,那個單手就破了他的防御法的燕王,此刻正在一旁平心靜氣地悠然觀戰,細味香茗。
“……”
真是夠了!!!
這方寰宇簡直欺人太甚。他這次走了絕不再來!鬼地方!!!
……
當晚,紀散宜從負隅頑抗,到被慕廣寒引經據典單方面罵到啞口無言,過程整整持續了約莫兩個時辰。
從不服,到懷疑人生,再到自閉禪定,最后恨不得能放下屠刀當場立地成佛。
慕廣寒卻還沒完:“我是真心好奇,你們寰宇天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如此不講道理、混沌愚昧之人,也能獨霸一方、升仙成魔?”
紀散宜:“……”
某種程度上,他能不講道理卻獨霸一方,確實是因為實力夠強。
而人不講理久了,就會遭報應。
他的報應就是從找了荀青尾這么個狐逼對象!!!沒找對象之前萬眾敬仰,找了對象直接跌落神壇,真應了那句“所有的風雨都是對象帶來的”。
這次不也是狐貍私底下勾搭洛南梔,才害他一起挨罵。
他回去必把狐貍尾巴給薅禿!
慕廣寒足足罵了二人兩個時辰,還真不是因為他喜歡罵。實是兩人本性難改、不知利害。若不一次給罵老實了,只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當然,也得虧兩個玩意是別的寰宇來的。若是西涼南越軍中之人,他早就軍法處置了!
兩個時辰后,荀青尾和紀散宜灰溜溜地跑了。而慕廣寒本連著一天一夜沒睡,也早疲憊不堪。
但他并不能就這么去歇著。
因為還有第四件事——向燕止交代他的身世淵源。
“燕止……”
可真轉向燕王,他張了張口,卻又啞住。
畢竟,此事他自己至今也尚未完全理清頭緒,又該從何說起呢?
正躊躇之際,燕止起身走了過來,一陣幽蘭香拂面。
緊接著,一只甜山楂餡兒的芙蓉櫻草糕被塞進他口里。
“阿寒適才,訓了那二人良久,想必也累壞了。”
“不如先吃些宵夜墊墊肚子,更衣沐浴,再慢慢聊別的也不遲?”
說著,他垂眸微微一笑。
不由分說將他一把抱起,便向山間溫泉走去。
……
南越之地沒有邊沐浴邊品嘗美食的風俗,但想必西涼是有的。
慕廣寒猶記當年西涼簌城溫泉,燕王就曾親手為他燙橘子、炭火烤栗。半月之前,也是燕王給溫泉沐浴的他,帶來了一整罐鮮嫩可口的奶湯小黃魚。
今日吃食則是一盤軟糯小糕點。
因近來隆冬天冷、洛水凍住,廚房沒有捕到他最愛的小黃魚。遂給他換了一碗熱騰騰的鮮肉粥。
夜色已深。
半山溫泉在皚皚雪中水霧氤氳、蒸煙裊裊。
燕王一手提著吃食,一手抱著月華城主,緩緩走過長廊,路過搖曳風燈。腰帶鈴鐺一路叮當作響,清脆悅耳。
慕廣寒則默默趴在他身上。他明明說了,他自己也能走……
到了溫泉之畔,燕王食盒輕放,將他置于青石凳上。隨即利落的隨即躬身半跪,替他脫起了鞋襪。
四下寂靜無人,唯有銀月高懸。
慕廣寒的耳根瞬間滾燙。眼前燕王垂眸半跪,漂亮白發全都悉數落在了鵝卵石上,猶如雪落凡塵。而月下那修長漂亮的手,竟就這么伺候他的雙足……一瞬只覺此事十分不妥,腳趾微蜷,想要躲開。
“嗯?”
燕王眸光微抬,一把捉住他的腳腕,促狹道:“躲什么?”
“……”
“燕止,你其實,也不必……”
倘若,這世上有什么縫隙,能給羞憤欲死的人躲進去。
燕止笑了笑,不顧他呼吸紊亂,起身故意更加靠近。聲音低沉誘惑,溫熱呼吸拂在耳畔:“阿寒,你我新婚已有月余,夫妻一體,又何必如此羞澀生分。何況伺候夫君,本來也是為人妻子分內……”
他說著,用一種類似擁抱的姿勢替他解他衣帶。
胸膛咫尺之遙,呼吸交纏。溫泉之畔寒風混著熱氣,吹得慕廣寒心思紛亂。而燕止炙熱的指尖偏又壞心眼地接著脫衣之命,時不時蹭過一些敏感的部位,引起一陣陣戰栗。
慕廣寒的耳根愈發紅了,腦子也更亂。
他艱難地抬眼。
卻只見天幕之下,燕王望著他的眼眸,比夜空繁星更加璀璨深邃。
而那溫和眸光里的倒影里,全是他的模樣,只有他的模樣。
“……”
他不懂。
又一次陷入“弄不懂燕王”的迷茫。燕止他……真就,不心急嗎?
從祭塔回來,要處理的事項實在繁多,他不得不先把燕止的身世問題給擱在了最后。
這個安排讓他愧疚不安,一整日都未能釋懷。
畢竟,被別人將自己的事情排在最后,就算事出無奈,多少……也會甚覺忽視,不太開心吧。
可此刻的燕止,卻像是全然不在意。
甚至他都不是“有涵養”,或者是“大度”。
而是身世之事,好像竟已完全被他拋之腦后了——至少此刻,他正全神貫注沉浸在星空之下逗弄他的行為。
仿佛對他來說,剝他衣服這種無聊行為的有趣程度,遠高于埋藏幾十年的身世之謎!
……
身體浸入溫泉,暖流帶走了少許疲憊。
燕王沒有立刻下水,而是打開食盒投喂了他幾只糯米團子。待他吃完,又沾了皂角,一點點幫他洗發。
慕廣寒吃飽以后,困意就如潮水般涌來。加上燕止指尖穿過濕漉漉的頭發,按摩頭皮的酥麻舒服,讓他越發犯困。
但是,不能睡……
他還要努力去想,燕王的身世究竟淵源如何。
他是……被南越火神殿認可了的……南越血脈……南越女王……并沒有其他適齡男性親族、幼弟……
所以燕止……應該只能是……女王的……兩位世子……之一。
兩位世子中……當年與他訂婚的,是小未婚夫……也是后來的顧冕旒。
顧冕旒過說……十歲以前……他是顧菟……后來……華都遴選大司祭……女王舍不得“顧蘇枋”……他便……與弟弟互換了名字,代他……
呼……不能睡。
不能睡,還有許多對不上……顧冕旒他……和燕止長得,不一樣……
顧冕旒他……寫一手好字……顧冕旒……后來是南越王,他不可能是燕止……嗯,不能睡……呼。
……
慕廣寒做了個離譜的夢。
夢里仍是月下溫泉。幕天席地,月華如水。
燕止火熱的身軀貼著他,呼吸炙熱,與他親吻糾纏。水暖嘩嘩掩蓋了唇齒之間濕潤磨蹭的聲音,那吻越來越深,直到他幾近無法呼吸。
那細碎的親啄,才又漸漸移向他的眼角、臉頰、耳廓、鬢邊。
隨后,一路順著頸子咬下去,留下一個個熾熱的吻痕。
慕廣寒在他懷里微微輕顫,雖然身體疲憊,仍舊暈乎乎地努力用剩下的一絲力氣,回應燕止的身體的無比熱切。
因為他也想……為燕止做什么。
總不能,一直只單方面接受他的呵護備至、照顧細微。他也想讓他開心。只是有時候真的很笨,看了那么多書,還是常常不得其法。
所以,至少……
“燕止……”
昏昏沉沉之中,抱著他的人正在貪婪地將他箍在懷里,不斷揉撫。就像是快要沸騰的水,鴛鴦交頸、耳鬢廝磨,努力壓抑著緊抱他的力道,還是幾乎將他骨頭都要捏碎了。
“燕止,可以的……”
對方安靜了片刻,問他:“你已很累了,真的可以?”
他心臟滾燙,輕輕點了頭。
之后各種荒唐。
他只記得燕止一如既往吻技出色,親得他很舒服。燕王雖然渴求,但每次會讓他先滿足。燕王的體力驚人,捉著他廝磨纏綿了一遍又一遍。
……
隔日醒來,陽光灑滿床榻。
慕廣寒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就見燕止坐在床邊,頭發松松扎著、長長垂在床榻。手中拿著一張硬墨紙,正在一通連圈帶簡筆畫地鬼畫符些什么。
“嗯……”
“阿寒,醒了?”
墨香縈繞。燕王將那張鬼畫符遞給他。
原來,他趁他睡著沒醒之際,燕止已經草擬好了一份詳細的“日后行事的計劃書”!
昨日清早回城路上,慕廣寒與洛南梔、紀散宜等人再度交換了各種信息。基本確定下來,姜郁時所在的那個古羽民遺留千萬年的“山頂神殿”時空,應該就是之前他從火神殿被傳送去皇都時,在顧蘇枋的保護下經過的那個連通各大祭塔、有如亂流一般的扭曲空間。
而根據洛南梔所受神啟,想要不被那扭曲亂流裹挾,成功到達山頂神殿,必須要手握四塊天璽、點亮全部祭塔,才能獲得資格。
然而。
這后續卻又存在另一個棘手的問題。
那就是每當一個祭塔被重新點亮,也就同時相當于給藏身“里面”的姜郁時,打通了一方通往外界的傳送塔。
姜郁時就可以隨時通過亂流傳送出來、為禍一方。
這也是為什么燕王急于制定這個計劃書。
眼下南越所面臨的危機,可不僅是嚴防姜郁時刺殺拓跋星雨、燕撲朔與楚丹樨等人。更要防備他用種種陰險的方式反撲。
因此以后,他們每點亮一座祭塔,都必須立刻派遣精兵強將駐守塔側,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不然,一旦姜郁時狗急跳墻,只怕又會得空跑出來陣作亂。哪怕只是燒殺搶掠、控尸報復,也足夠百姓遭殃。
好在,他們目前僅點亮了火祭塔一處。
而這座祭塔正在洛州附近,處于整個南越兵力集中之處,相對安全。但隨著后續兩、三座祭塔開啟,慕廣寒則不得不被迫面臨分散兵力守衛的局面。
而姜郁時則可趁機尋找防守的薄弱環節,發動攻擊。
燕止道:“但其實……”
“我若是他,昨日火祭塔一開啟,就該立刻出來決一死戰。”
慕廣寒愣了一愣,隨即恍然:“是,你說的對。”
等待敵人兵力分散,再伺機而動,這想法也無大錯。然而“正常的思路”,必須應該建立在對手也是常人的基礎上——
可月華城主和西涼燕王,并非常人。不懂兵法的姜郁時,還想要鉆全兩大兵法鬼才的防守漏洞,實在有些異想天開。
慕廣寒:“……但,事關重大,還是不能輕敵。應早日布防。”
燕止點頭:“南越、西涼祭塔,皆是你我根基所在,必然萬無一失,倒是東澤北幽兩處地形復雜,需多加小心。”
“我還擔心,萬一姜郁時在里頭又搞出什么僵尸邪法……”
燕止:“那也只能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過,這天下墳塋眼下已被燒光,白骨尸身無處可尋,我們護好活著的人,他總也不能憑空再生尸身。”
兩人又認真探討了許久。
幾頁的鬼畫符,被很快改成了好幾十頁的詳細計劃。連每一座祭塔的防守策略,連派誰去、在哪個方向守、如何隨機應變都計算周全。
慕廣寒心中感念。
還好,有燕王在身邊。
一些他的思慮不周之處,都有燕止能處處替他細思補全……配合默契,實乃幸事。
兩人就這么一直研究,直到黃昏饑腸轆轆,才想起喚人備飯。香噴噴的晚飯送來,慕廣寒挪動起床之際,突覺一陣腰酸背疼,仿佛被車輪碾壓!
“……”他怔然,腦子嗡了一聲。
所以,昨夜溫泉之中那毫無節制的纏綿歡愉,竟不只是……一場過分的春夢?
他脊背驟然發燙。
燕王扶他坐起來,不忘偷親一口,一臉的曖昧饗足。慕廣寒則只能黃恍恍惚惚、默默吃飯,脖子、胸口,細細密密的刺痛。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了。
唉。
怪他,之前燕王病時,逼著他素了小半個月,如今可好。
“……”也罷。
這腰疼,總歸讓他源源不斷的愧疚之心,多少消解了一些!
……
飯后,慕廣寒終于拿出衛留夷留下的那塊黑光磷火碎片。
櫻懿的小小留存記憶法術,仍舊縈在小碎片上。他拿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暗暗有些緊張:
“燕止,我其實……在很久以前,可能真的見過你。”
“可能?”
“是,有些細節對不上。我也不能十分確定那一定就是你,”慕廣寒有些語無倫次,努力斟酌語言,“不如,這段記憶我拿出來,你……可愿意看看?”
“當然。”
燕止上床,讓他靠在自己溫暖的胸前。
黑光磷火緩緩點亮。
慕廣寒關于小未婚夫的一點零星記憶,也如同淺淺的漣漪般浮現在眼前。
那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夜熒流火的月華城渡口,一船船來自南越,紅綢覆蓋的禮物堆積如山。
那日清晨天還沒亮,月華宮長老們就將小月華城主從清夢中拽起,監督他趕緊換上隆重禮服。
慕廣寒當時才十歲,又是初春天冷之時。那禮服不僅顏色明亮十好幾層,外面還有一層白狐裘外披,厚重如山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于是本來就不好看的臉,更有點漲得發紅發紫,十分滑稽。
然而。
慕廣寒回頭,卻見燕王挑眉,眸正明亮、饒有興趣地看那一只小小的丑孩子,眼里分明喜愛,像是看著什么發著光的可愛小寶貝。
“……”
這哪里值得喜愛了啊?!
隨即,畫面一掠,一陣喧嘩,一艘華麗大船停靠月華渡口。一群南越仆從簇擁著一身華貴黃衣的孩子,從船上魚貫而下。
“恭迎南越世子!”
此起彼伏的歡迎聲中,燕止問:“那個穿得像個小黃雞的,難道就是我?”
“……或許是。”
“或許?”
漸漸,一身華貴的小黃雞走近了。
燕止明顯不滿,直直把臉貼到慕廣寒臉上,瞇起眼睛:“阿寒是如何睜著眼睛,說出‘或許是’這三個字的?”
“這必然是我啊。不是瞧著完完全全一模一樣——還能是誰?”
“……”
慕廣寒一時,竟無法反駁。
因為小未婚夫不僅長得跟燕止一樣,就連神色也如出一轍。湊近歪著頭看他時,也是那種看可愛之物的愉悅表情。
慕廣寒:“……”
下船寒暄后,兩人隨即就去了月華宮見長老。三叩九拜后,長老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原來當年長老在月華宮的月神像前,還當面問過兩個孩子是否同意這門親事呢。
但,為什么要問!!!
父母之命長老之言的被迫相親。萬一南越世子回答“不愿”,要如何收場?
但很明顯的,當年十歲的他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當年的他早已被小未婚夫的美貌,以及身上甜甜的香給迷暈了。只顧如夢似幻、心花怒放地看著對方點頭,然后自己也羞澀得跟著點頭。
“……”更蠢的是,在這之后,他還偷偷掉了兩滴眼淚。
回憶驟然暗淡,草草結束。
燕止:“?”
他看起來意猶未盡:“還沒完。”
慕廣寒卻僵硬躲開他的眼神,試圖下床:“也就,這么多吧。剩下的內容也沒什么好看……”
畢竟,之后三天的內容,全都是他對著小未婚夫的花式發呆和犯傻。真就沒什么可看。他這么躲著,卻被燕王一把拽回懷中。
“跑什么?”
“嗯,倒是也有道理跑,”燕王箍著他的腰,幽幽道,“畢竟我都不知道,原來阿寒年幼時,還曾與我定過親呢?”
“……”
“既有此事,為何從來不曾告訴我?”
“……”
“……”
“后來又為何退親?”
“……”
見他不答,燕止瞇起眼睛:“哦,沒有退啊?”
“既沒有退,你如何又敢擅與別人成親?可知退親不告,私自再娶。在西涼、南越都是重罪?”
脖子被咬住,癢癢的很親昵。慕廣寒知道燕止只是逗他,可張了張口,卻還是說不出什么。
他略微怔著,人在燕王懷里,呼吸紊亂、心亂如麻。
舌尖微微一絲苦澀,有什么話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他頭嗡嗡作響,背上一陣冷汗,只隱約覺得他要說的這話……盡管怪異至極,但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燕止,如果。
如果,我第一回 的那次成親,也是……同你。
這話乍一想,似乎是個不錯的故事。
可實際上,慕廣寒這一刻真正感受到的,卻只有一股巨石一樣壓抑在心間,讓人無法呼吸。
黃昏漸暗,燈火燃起,火光扭曲盤桓。
當年的事情,他記不起全貌,卻始終記得一絲陰暗潮濕、絕望不甘縈繞于心,久久不去。
第112章
次日,晨曦微露。
慕廣寒召集眾將于議事廳中,開了一次內部會議。
會上,先由他陳明接下來的戰略布局,繼而則由燕王在沙盤之上推演,一一部署細節。
按照計劃,今后火祭塔的鎮守之責,將由洛州眾將領共同肩負。而趙紅藥、宣蘿蕤、師遠廖等西涼將領,則會被派遣至西涼水祭塔。何常祺同紀散宜、荀青尾一同去往東澤風塔。
“東西南三塔全開,擊退國師反撲后,”燕止修長手指執棋落地,眸光犀利,“最后的北幽土塔,便是決戰之地!”
慕廣寒默默望著他。
多年宿敵的指揮風格,與他心中所想差不多——
言簡意賅,卻又威壓深重。明明一臉瀟灑愜意,不羈地勾著唇,卻又目露冷光,盡顯梟雄本色。
燕止這幾日,因為事務繁忙而疏于打扮,頭發又開始擋眼。
加上今日又一身黑色西涼勁裝。整個已從前陣子那俊美端莊、溫柔華貴的的風格,又變回了從前那沒眼睛大兔子模樣。
慕廣寒:“……”
雖說,看慣了雍容華貴,如今又看看西涼大野兔也蠻不錯。何況他本來喜歡的,就是西涼大兔子。
只是。
如果非要說前陣子的燕止,還能勉強有一點點當年顧冕旒的那味兒。
眼前的模樣,可就完完全全跟顧冕旒就沒有任何一點點相干了!
“……”他們,真的并不像。
這也是慕廣寒一直以來,不肯承認燕止有可能是顧冕旒的一大原因。
可是,縱然他再不想承認,既然火祭塔已確認了燕止為南越血脈的事實,而燕止又能單手輕易破解紀散宜法術……
那他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顧冕旒。
畢竟這一切,除了大司祭顧冕旒,世上又有誰能做到呢?
要知道,大夏仙法凋零,尋常人根本無法使用法術。就連月華城主所能動用的,也不過是一些不受天道壓制、或是月華城特有的小手段而已。
慕廣寒長這么大以來,唯一見過不用黑光磷火徒手就能自由使用各類法術的,唯有天雍神殿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顧冕旒一人。
加之,燕止口味偏甜,偶爾還能念一兩句南越的詩。
身為西涼人,又把南越復雜的寬袖長衣穿得無比自然,連怎么往袖子里藏一堆東西而不會掉出來,都天然比邵霄凌更為熟練。
種種細節,都與顧冕旒有著太多相似。
可,如若他才是顧冕旒。那這些年一直坐在南越王位上的人,又是誰?
……大司祭顧冕旒,有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親弟弟。
但如果坐在南越王位上的其實是弟弟顧蘇枋,那他又為何要冒充哥哥?
七年前的舊事,慕廣寒記憶不全。
但至少,他尚清楚記得一點——顧蘇枋雖說一向嬌生慣養、任性妄為,卻也不是會為了王位而處心積慮謀替代兄長之人。
因為顧蘇枋他,根本就一點也不想要南越王位。
顧蘇枋想過的日子,從來只是一輩子當個逍遙世子,錦衣玉食、自由自在。而屬于“王世子”的擔子,比如聯姻,比如公務,他是半點都不想承擔。
所以當年聯姻,才會無論南越女王嚴詞威逼,還是拿王位利誘,他都不為所動。
后來逼急了,扔下一切就跑得無影無蹤。
……
那日會議很長。
午休之后又繼續,直至夕陽余暉灑滿天際才終告一段落。
可晚飯之后,眾將領又繼續在燈火之中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有的登臨城墻、視察軍營,有的檢閱補給、盤點糧草。
燕止去巡視了西涼軍。
巡視完畢,人正在城樓之上。俯瞰洛州城星羅棋布、萬家燈火。城墻火光照在俊美的臉上,讓他雙眸如星辰明亮。
“……”
已是半夜,洛州西市,點點燈火散去。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他卻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寒。
按說城下千家百戶,他不該一眼就看到想看之人。但偏偏,每次都能一眼看到。
只見慕廣寒走到了月神廟門口,似乎猶豫了片刻,最終下定決心一般拂袖踏入。
燕止眸中一絲深沉。
他來洛州以后,不止聽一人說過,這月神廟很是香火鼎盛、許愿必靈。當地百姓連著邵霄凌、書錦錦等人,沒事都會去日常拜拜。然而唯獨阿寒,除卻大婚那日按禮參拜、以及供奉黑光磷火之外,就再不曾踏入過月神廟。
后來,生病那幾日,燕王成日躺在床上百無聊賴。
閑聊時,他就問慕廣寒:“聽聞月華城中,也都信奉月神。但我看阿寒,卻是去得不多?”
猶記那時,慕廣寒是這么回答他的:“不是不想多去,只是……不敢多去。”
“月神大人善良,總想著幫著進香之人實現心中夙愿。只是,凡間境況我不知,可月華城千百年傳下來的組訓,一直說的是,‘凡皆所愿,皆有代價’。”
“所以我,不敢貪心。”
“尤其是,在覺得自己……過得幸福、別無所求之時,更不敢,輕易許愿。”
“怕萬一不小心要了什么不該要的,一切,就都變了。”
燕止猶記慕廣寒說這話時,移開了眼睛,臉頰微微一抹紅暈。
阿寒從不擅長甜言蜜語。
每一次都是喝多了,或者神志不清的時候,才會一遍一遍認認真真地說著“喜歡”。而那次,似乎他們成婚以后,他第一次在清醒時承認說他過得幸福。
對此,燕止暗暗得意了數日。
可是,這兩日……阿寒卻又不知,在偷偷胡思亂想些什么了。
城樓火把明焰,明暗照映在燕止俊美的臉上,讓他鳳目里眸光明滅不定。
他回想這幾日慕廣寒的反常。以及白日軍事會上,他正襟危坐、一派嚴肅,而中午宴席去又強顏歡笑,與洛州侯打打鬧鬧的模樣。他總是那么認真,那么努力地……裝作一切正常。
只不過,這又怎么能瞞得過燕王的眼睛?
有人口口聲聲,說著幸福、別無所求、不敢許愿。
卻又藏著心事,不肯跟他說。
最后偷偷跑去廟里。
“……”可明明前些日子,阿寒已對他徹底敞開心扉、事事坦誠相待。就連獻祭、生死之事,也統統和盤托出。又怎么會還有事情瞞著他?
若是小事,阿寒沒道理不說。
可這世上,又能有什么比獻祭與生死還要難以啟齒的心思,需要藏得如此隱秘?
……
當晚半夜,府邸燈火搖曳,淅淅瀝瀝小雨不停。
慕廣寒同燕王并肩而坐,借著燭火,默契對了一下白日里各自視察軍營的結果。鎮守四大祭塔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各路大軍也已整裝待發,只待糧草補給到齊,就可陸續集結開拔。
細雨如織,敲打窗欞發出清脆聲響。
兩人在燭火下你一筆我一筆地籌劃商議著發兵日期,渾然不覺時間流逝。久了,淡淡月神廟線香的氣味從某人袖中彌漫開來,慕廣寒微微一僵。
燕王則不動聲色,暗暗捕捉到了他一瞬藏掩的心虛,裝作不經意問:“你去神廟了?”
慕廣寒“嗯”了一聲,未過多解釋。
“許了什么愿?”
“……自是希望,咱們這次出征能所戰全勝、大伙都平安凱旋。”
有人長本事了。
如今對著他,也能面不改色撒謊。
若非他這幾日一直留心細細觀察,只這一兩句,他都未必能看出破綻。
燕止亂七八糟的長發下,眼里微微瞇起一絲犀利,唇角倒是弧度不改:“阿寒放心。西涼、南越將士皆千錘百煉,又有你我在,區區姜郁時不足為懼,定能勝利歸來。”
“嗯。”
他還敢嗯!
之后,夜色如墨。
溫暖的大床上,懷中的人倒是很快睡著了。
燕止結實而勻稱的手臂自身后環繞住這不老實的人,心里默默好氣又好笑。無奈垂眸捉著某人的腰,將他的頸子緊緊貼過來,炙熱交頸,感受著那一下下溫暖的脈動。
無話可說。
他跟著阿寒這些年,實在體驗了太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動,第一次親吻,第一次挫敗,第一次牽腸掛肚。
今日倒也終于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異夢,各懷鬼胎”!!!
……也罷。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等得起。
也想得開。
總有他愿意親口告訴他一切的一天。
抱著懷中人,燕止的思緒飄遠,回想起之前多年的南征北戰。
那幾年,他像野生動物一樣茹毛飲血、殺戮求存。腦中所思不多,卻也不知不覺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如逆旅,本就應該重重關隘,永無停歇。
并沒有“一勞永逸”,也沒有“從此安心”。
而是注定了解決一個難題之后又面臨新的難題,擊退一個敵人之后又面對新的敵人。哪怕終有一日打下江山、登臨九五,也依舊要面對“打江山易、守江山難”,繼續制衡朝臣、澤陂萬民,開疆拓土、攘外安內。
沒有容易。
都要披荊斬棘、千刀萬剮。這就是人生。
征戰尚且如此,而想要徹底征服敵人的心,還是他永遠無法打敗之人……自然更難,沒什么不正常。
燕止這么想著,倒也釋然。
尤其阿寒那么復雜,有太多面,太難以琢磨……
于是自己不知不覺,竟也成了一個習慣撿月亮碎片的人,自從當年烏城水畔,撿到了小小一片后,一發不可收拾。西涼簌城,北幽之地,又收集到了滿滿一兜。等到華都城下、細雨之中,他似乎終于抱住了完整的月亮。
可是后來婚禮上、幻夢中,他卻又發掘出了更多未曾發掘的、閃閃亮亮的碎片。
才知道愛一個人,原來道阻且長,永無止境。
好在。
好在他本來就不怕麻煩。
誰讓在他看來,人生若曠野,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都在這片碌碌曠野之中,窮盡一生尋找屬于自己的珍寶。
有許多人到死都不曾找到。他想,若不是遇到阿寒,他或許也就只是打打殺殺,庸庸碌碌的過完一生。
但他何其幸運,早早就看到了自己唯一想要的那片寶藏,只是至今還沒全部把他挖出來。
好像曾經……
曾經,他也心急過。
但后來,卻又很快想開了——既是寶藏,輕易挖不完的當然才是更好的。每日更近一分,多挖掘一些,也都有更近一分的喜悅。
……
燕止抱著慕廣寒,終于也沉沉睡著了。
他向來好眠。這么些年來去睡,幾乎連夢都沒有做過。
可這一次卻是做了夢,還是一場實打實的噩夢——夢里場景扭曲猙獰,有人被遍地荊棘藤蔓束縛住,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眼前一片黑暗猩紅。耳邊天雷轟鳴,打在身上裂出千百條細碎敞口,無數藤藤化作熔巖、利刃直刺近四肢百骸,碾磨凌遲著每一寸皮肉骨血。
之所以說“有人”,是因為在這場噩夢中,燕止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綁縛在地的那人。
可卻又同時能夠清楚感受到,那人含著血的喉中,濃郁的腥甜澀然。
體會到他的周身的皮開肉綻、胸口的心如刀絞。無盡的委屈與迷茫。
視線里,那個人的手抓著地面,指甲盡裂,血跡斑駁。
周遭狂風大作,晦風暗雨。燕止突然認出,那竟是他溫柔撫摸過無數次的手——手背上一些青黑、淡紅斑駁的疤痕紋路,那是……慕廣寒的手。
意識模糊間,那人抬起眼來。
眼前一切太過明亮耀眼,他幾乎一瞬間就被刺出淚來。隨即,又是一陣烈烈天雷轟然劈下,眼前越發模糊,血水和著淚水從眼眶流出。他一向很能忍疼,只有真的快疼瘋了,才會輕聲呻|吟出一句“疼……救救我,我疼……”
可是,站在他眼前唯一之人,卻是冷若冰霜、無動于衷。
那是一個男子的身影。
燕止認出了他,南越王顧蘇枋。
他們見過。
大約也就三四年前年前,南越王曾來過西涼一次,說想要祭祀火祭塔。彼時西涼南越雖有不睦,卻也一直不曾正面開撕,加之對面祭祀禮數周全,因而燕王替彼此體面著想,也被迫好聲好氣地接待了南越王一回。
記憶中的顧蘇枋,話不多、清清冷冷有些端著。
但無論如何,在燕止眼里,那也只是個身份高貴的尋常人等。并不是眼前這一副高貴肅冷、仙姿玉質的模樣。
也不知南越王為何竟會穿著一襲白底金邊的祭司華服。在他身后,則是高樓巨塔、羅盤法陣不斷回轉。他一雙清冷的目,只直直看向那些,就那樣自己遺世獨立纖塵不染,全然不顧面前人劇痛掙扎、血染遍地。
“冕旒……”
胸口一陣劇痛。
像是心臟碎裂了一樣,那是阿寒彼時感受到的痛。他渾身血污、殘破不堪,嘶啞的聲音哽咽著:“顧冕旒……”
“冕旒,我痛,我……好痛……”
“你為什么……”
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也是。
也是,顧冕旒是神殿司祭,要守護的太多。
雖是凡人,卻也肖似半個神明。不可以有私心。
整個南越,天下萬民,他想要救得更多,則注定得有取舍。而月華城主,反正本就命中注定,該為萬民獻祭……被他放下,也,不奇怪。
是的,他本來,命就不好。
會受這樣的苦,會受折磨,是注定的,也不是……冕旒的錯。
他只是。
希望他,再看看他。只是這樣而已。
可以不在乎他,可以不愛他,可以都是騙他。但能不能最后,再多看他一眼,跟他說說話……
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都是假的。
整個南越,從不知道多少年前,從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算計他。
都是,假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因為南越女王像娘親一樣對他溫柔,只是因為顧冕旒肯叫他乖乖,給他片刻虛假美夢——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一刻,夢如荊棘,忽然陡生無盡怨念,裹挾著長久以來的疑惑、猜忌、不安、苦澀,所有怨恨如同冰棱鐵刺,將血肉之軀穿透凌遲、蠶食鯨吞。
燕止的身體,天生對疼痛比常人遲鈍得多。
感情更是——直到這一刻,在翻滾的夢境里,他終于通過別人的感受,驚心于那洶涌狂暴、撕心裂肺的絕望痛苦。
隨即,漫天月華驟然失控。
整個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淚一時間盈滿眼眶。可在這種極痛之中,在一切怨念、委屈、不甘和絕望之后。他竟然又聽到慕廣寒的喃喃自語。
夠了,夠了,別想了。
也不是……冕旒的錯。或許,他也有……苦衷。
他那么好。
他不會的。
所以,別想了,睡吧。
隨即夢境狂暴、一切分崩離析。
第113章
燕止醒了。
甫一醒來,向來熾熱的身軀,竟一陣異樣的僵冷,胸口被沉甸甸地壓著,阻滯呼吸。
他低頭看去,發現胸口衣襟被浸濕了一大塊。
懷里人抵著他的胸口,雙目緊閉、淚痕未干。夢境里那痛苦迷茫的通感尚未褪去,燕止皺眉,心間一陣綿密的細細刺痛。
那是極為陌生的感覺,卻清晰異常。
“阿寒,阿寒……?”他晃了晃他。月色傾瀉,照著那人略微憔悴的臉龐,半晌,慕廣寒終于緩緩睜開眼睛,像是醒了,又像是沒有,一雙疲憊猩紅的眼里滿是茫然。
……
慕廣寒只是隱約地聽見,好像有人喚他。
夜色微涼。透過朦朧水霧,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誰……
有人絲袖上繡著淡雅月紋,有淺淺幽蘭香。溫暖的指尖輕撫他的臉龐:“怎么了?又做噩夢了?”
月下,那雙鳳目高貴清雅。隨即那人湊過來,似是想要親吻他。
可他卻一時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時候,以及,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燕止其實不是意圖親吻。
他只是想要湊近一點,替他拭去淚痕。
卻不成想袖口一沉——慕廣寒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袖子。委屈絕望地碾磨、撕扯,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發泄出來一般,絲綢瞬間被咬破咬爛。
“……”燕止人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樣。
他眸光暗了暗,任由他咬。黑夜里幽晦滋生,他放低音色問他:“不怕。夢到什么了,乖乖?”
乖乖。
二字一出,慕廣寒更是如遭雷擊。
那是南越方言才有的稱呼,并沒有字面上“乖”的含義,而是更接近“寶貝”“心頭肉”一類親昵的意思。燕止也是來到這邊后,才第一次聽到這種叫法。
原本,他也并沒打算入鄉隨俗。
畢竟對西涼人來說,“乖乖”這樣的稱呼還是過于露骨了。
也只有此刻,當他終于對著一個人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時。才明白這樣窩心的稱呼,原來應當是在心軟的時候,哄懷里人用的。
然而,月色如霜。
慕廣寒卻只是僵著,怔怔看著他。
隨即突然淚水像是決堤一樣橫流,一把重重推開他。那一瞬他的神情是完全割裂的——無比的隱忍克制,與瞬間的崩潰與碎裂。
“阿寒!”
“別跟著我!”
窗外仍有細細小雨。
有人卻不管不顧,就這么衣衫單薄跑了出去。
……
是夜,洛南梔已經睡下。
卻聽得半夜門響,不是雨聲。打開門后,只見月色如水,有人抱著雙臂瑟縮站在門邊。頭發濡濕貼著身子,像個游魂一般失魂落魄。
“阿寒?”
“怎么了,大半夜的,都濕透了……!”
他趕緊將人拉進屋中。慕廣寒的身體僵冷,燈火下,那茫然平靜的臉上好像還有淚痕。
洛南梔忙把他拉到炭火邊上。他們認識兩三年,他著實很少見到阿寒這樣。
“究竟怎么……”
下一刻,慕廣寒突然向他靠近。
濕冷的軀體輕輕貼著他的身子,似是試圖找尋一絲依靠。洛南梔一僵,他身上層層紗布之下有不少腐爛的傷口,很真怕沾染到他……
還好慕廣寒并沒有非常緊實地抱過來。
他恍惚著,似乎仍知道自己身上的濕的,只是若即若離地,輕輕貼著他。
“阿寒,到底怎么了。”很快,洛南梔拿了衣服給他換。又拿厚實布巾替他擦著頭發。
“這么晚,怎么穿著睡衣就跑出來。難道和燕王吵架了?”
他們平日里感情那么好,也會……吵架么?
片刻后,點點燭火下,慕廣寒始終怔忪沉默著,洛南梔又去泡了一壺熱茶。
茶香裊裊。他安頓好一切,在慕廣寒身邊坐下,火光下清淺的眸子微微擔憂:“阿寒,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么了?”
屋內又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茶都都放溫了,慕廣寒才終于動了動:“南梔,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七年前回憶,盡管多數被“浮光”抹去、沉于水底。但也始終還有不少零碎的片段,錯綜浮于水上。
他只喝了半瓶浮光。
而在剩下的那些碎片的浮光掠影里,有顧冕旒月下溫柔喚他“乖乖”,有他們一起回東澤祭祖,有顧冕旒領著他南越山湖海留下痕跡,有他枕著顧冕旒的雙膝在蘆葦蕩旁月下酣眠。
亦有漫天大雪里,顧蘇枋那張年輕而沖動的臉。他赤紅著眼眶,聲音顫抖:“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執迷不悟!你明明早就知道,他與娘親,他們一直都在欺騙你、利用你……!”
此外,還有南越女王顧辛芷的身影。
她一身華服,一張雪白美麗的臉龐,撫摸他時柔夷溫暖。
那是一個堅毅的、一人撐起南越四州的傳奇女王。可慕廣寒記得的,卻是她落淚的模樣。那是火燒一般殘陽如血的天際之下,南越女王蒼白著臉、淚水滿面,緊緊抱著他,聲音哽咽:
“阿寒,對不起。怪我當初,一己私欲騙你來南越……是我……害了你。”
害了他什么呢?
后續的記憶,他始終記不起。可即使記不起,那些零星的記憶碎片,也早已經足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了。
只是他這些年,始終都在埋著頭,不肯直視。
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沒有雙親家人。南越女王顧辛芷是既姜蠶以后,唯一短暫給了他母愛溫暖的人。他太喜愛她,所以輕易就忽視了當年婚約明顯的種種異常,亦原諒了她擅自將小未婚夫換了人。
同樣的。
他亦太喜歡顧冕旒……
因此明知他作為大司祭的職責,身不由己。身后有古祭塔的巨大法陣、星軌交織、羅盤瘋走。也同樣一葉障目、視而不見。
【只要騙我到最后就好。】
這個念頭,溯其源頭,不可能是來源于初戀。
他喜歡楚丹樨時,那么純粹而熱烈,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寧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來,是誰讓他掉進溫柔鄉……?
是誰讓他覺得即便是短暫幻夢,也已彌足珍貴?
是誰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開的繁華之下埋著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選擇閉上雙目,甘之如飴地沉浸在虛假的美夢之中?
當年的他,實在是……太希望有一個好結局。
偏執盲目,走火入魔。千刀萬剮仍不知悔改。哪怕后來都忘記了,可那孤寂而陰暗潮濕的心情,殘留下來的怨懟和不甘,始終縈繞不曾散去。
以至于,時至今日。
他已經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溫暖與救贖。可心滿意足的表象之下仍舊幽暗叢生。
慕廣寒想著,不由垂眸苦笑,實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這樣的自己。
終于斷斷續續說完一切,慕廣寒逐漸平復下來。
兩人安靜坐了一會兒。
淡淡梔子花香中,洛南梔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伸過手來,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慕廣寒亦湊過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閉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睜開眼睛時,目光卻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阿寒!”洛南梔忙跟著起身,提起一盞明黃色的風燈,“我送你。”
慕廣寒卻搖搖頭,拒絕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實想一個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門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時已停。
風燈搖曳,夜色如水。洛南梔白衣提著燈,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繞過夜中嶙峋假山,走過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門口。
洛南梔最后還是忍不住開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舊時,燕王真的辜負過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該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畢竟并不記得前塵。若一時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過責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廣寒道:“我知道,其實是我不對,是我無理取鬧。”
“阿寒!”
有一瞬,洛南梔還以為他是在賭氣。可抬起眼,卻見慕廣寒安靜站在他面前,風燈之前,目光略微疲憊,卻平靜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確實是他的錯。那些瘋狂情緒的出口,從來就不該是燕止。
正是因為知道,才會在僅存的一絲理智的驅使下,沒命地逃出來。而如果他那時再不離開,只怕多半會壓抑不住脫口而出種種無可挽回的話,質問他當年為什么騙他,為什么把他一個人丟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卻輕輕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靜靜變成另外一個人!
可是。
他不能問。
不然這一切對什么都不記得的燕止來說,又哪里有一點點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的全部過往,僅從七年前開始。那年前西涼王為了給兒子抓替身擋災,在山林里帶回了沒有過去、沒有記憶、野生動物一般的他。
隨后那么多年,他征戰、殺戮,血肉之軀換來之后的一切。沒有人疼愛他、保護他,但他堅韌而頑強地活著。
“他不是顧冕旒。”
就算曾經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涼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顧冕旒不一樣,燕止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應該承受任何顧冕旒的過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趕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說他實在不該發瘋,大半夜的跑出來。下次不會了。
他能跑出來,是因為清楚自己還有地方可去,還有人能夠傾訴。
可被他丟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沒有家。他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邊人突然莫名其妙地發瘋,把對“別人”的怨念和質疑,發泄在他身上?
風燈搖曳,初春有點冷。
洛南梔府邸距離他的婚房實在是不夠遠。以至于慕廣寒提著燈,獨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腦子漿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沒想清楚,就已經回到了家門口。
他唯一只來得及慶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個“頭腦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時一樣鉆牛角尖,不分是非對錯。如今的他,能夠清楚區分過去與眼前,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沒穿鞋,正坐在臺階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臺階上,地上還有一絲雨漬,寒涼刺骨。他卻像是不在乎,或者說是感受不到一般。風燈火光照著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壓著金線下在燈火下波流暗涌。他垂著眸,銀白長發散落滿地。
清冷素雅,有點孤寂。
慕廣寒心臟一陣窒息的疼,又瞬間融化成酸軟的一團。
風燈緩緩落地,那一刻,更多鋪天蓋地的自責無比、愧疚難當。是誰,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讓燕王大冷天的坐在臺階上等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很可笑,他竟覺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嗎?
燕止又會覺得他清醒嗎?不過是一點點的老生常談、被辜負的曾經而已!他卻像一個瘋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丟下他、傷害他。
“……燕止。”
他的聲音驟然啞澀。
身體里的血液涌動,周身酸軟難當。他小心翼翼湊到燕止身邊,努力想要回憶《策論》上“難哄怎么哄”一章,卻腦海空白,一個字也記不起來。
“燕止,我適才只是……做了噩夢,一時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來的,對不起。”
“我知道錯了。”
“……”
燕王的手指,被凍得微涼。
他撫上去,一陣劇烈的心疼難忍,趕緊脫下外衣給燕止披上。怎奈他卻忘記了,自己這一身全是換的洛南梔的衣裳,一陣濃重的梔子花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很明顯他剛才是從哪兒回來。
慕廣寒登時,更加手足無措、心虛不已。
燕王最不喜歡洛南梔。
或者應該說,不是不喜歡,只是一直以來燕止都對他頗有敵意。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明明燕止對著邵霄凌、衛留夷等人,從來寬宏大度,卻唯獨對南梔……
盡管他解釋了很多次,他與南梔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可是!
“……”
他適才,如果是去邵霄凌那里就好了,真不該去找洛南梔!!!
燕止剛才的眼神,就只是有點孤單、寂寞而已。
這一刻,短暫沉默后,再抬眼已經是他熟悉的梟雄樣子。陰測測的,像是想要親手刀了他!
……
好在,燕止到底還是心疼他,不舍得他在雨后的寒風里凍太久。
回了房,依偎著坐在火爐邊烤火,燕王這回甚至懶得伸手摟他了。
而他,則很有點很不值錢的樣子,一會兒幫燕止擰一擰濕了的袖子,一會兒撩起燕止的銀發去熱的地方小心烤著。就這么忙前忙后了一會兒,回過頭,燕王依舊默不作聲,只瞇眼瞅著他。
“……”
他訕訕,又縮回到燕止身邊,手指爬呀爬,小心勾住對方手背。
燕止看了他一眼,挑眉,等他開口。
半晌等不到,燕止磨了磨牙,主動問他:“你既說做了噩夢。那,做了什么噩夢?”
“……”
“說話。”
他吞了吞口水:“就是,普通的噩夢。”
“哦。”
燕止不高興了,慕廣寒如坐針氈。
懷里人半夜發瘋,跑出去一圈回來,卻還是什么都不肯說。確實這情況換誰,誰都得不高興。
對此,慕廣寒也很是愧疚。
但,他總不能就這樣把一切和盤托出吧?難道要他睜著眼睛跟燕止說,你失憶前就是我的那個前夫,但因為你騙了我,讓我記恨至今,所以我才會夢里發瘋?
他又怎么能對著燕王說出這的話來?
燕止在他眼里,真的不是顧冕旒。
哪怕以前是,如今也不是了。
就算顧冕旒曾經做錯過什么,燕止也沒有做錯任何事。可倘若他把一切說了出來,那些本來不屬于燕止的愧疚和沉重,就會頃刻加諸到他身上。
他不想燕止愧疚。
他想要的燕止,喜歡的燕止,從來都是威名天下的西涼王、瀟灑而恣意的大兔子。
他喜歡他,一絲一毫都不是因為他像顧冕旒。
燕止他,不像任何人。
他也不希望他像任何人,被任何過去的陰霾束縛!
所以,不能說。
慕廣寒此刻唯一的慶幸,就是燕王這人的情緒,和婚前一樣,一如既往的無比穩定。
即使是生他悶氣,也不會發瘋,不會跑出去,甚至都沒有繼續追問他為什么。只是一臉的陰沉,緊緊把他捉進懷里,力氣很大,有點痛。
慕廣寒:“……”
能看得出燕止牙癢癢,很想把他吃掉,生吞活剝。這個表情他很久以前在戰場見過很多次。
本來結婚以后,就再也沒有了的。
結果又被他氣出來了。
……
隔日清早,燕王繼續不怎么開心。
慕廣寒因為心虛,所以起得很早。并且從燕王醒來,他就狗腿一樣很是主動地替他穿衣服,梳頭,繼續昨晚的討好。
“燕止。”
“嗯?”
“頭發長了……我給你剪剪吧。”
燕止:“哦。”
慕廣寒咔嚓咔嚓給他剪頭發,一邊剪一邊很是憂傷。事實上剪兔毛很好玩,可因為燕王不太愿意理他的緣故,他也不能表現出非常開心的樣子。
隨后那一日,燕止閱兵,慕廣寒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燕止視察,他亦顛顛跟著,在別人看來是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實際上卻是城主久違地又當了舔狗,努力小心翼翼討好了一整天。
再隔日。
一大清早,薄霧尚未散去。
慕廣寒趁著燕止沒醒,直沖紀散宜住處。
紀散宜所住的侯府的西暖閣里種滿水仙。他正在懶懶散散焚香修指。淡淡香氣中,他瞥見某人:“哦?前幾天還氣勢洶洶,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
慕廣寒:“……”
邪魔歪道起身,邪魅一笑。黑色金底外披,一頭墨色長發披散,得意洋洋:“說吧,什么事?”
慕廣寒來找有能偉大的異世魔尊大人,就想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解了‘浮光’藥效。讓他干脆重新徹底記起一切過往。
那日,走入月神廟,是因為他心有迷惘。
而迷惘,很多時候只是因為害怕。
害怕想起一切,害怕面對痛苦,結果反而讓燕止受傷。
這不好,他不想沒完沒了。
干脆徹底想起來,徹底面對,徹底解脫。能有多痛?早都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他發誓絕不讓這個事第二次梗在他和燕王之間。
紀散宜聞言,沉吟片刻,“其實吧,此事本在我寰宇,也并非難事。”
“只可惜,那浮光解藥中的一味的藥材,在你們寰宇并不生長。”
“不過嘛~”他話鋒又一轉。
“也并非是全無辦法。”
第114章
那日,紀散宜雖在府邸,他家那只狐貍卻不在。
荀青尾畢竟與某邪魔歪道不同,對這方寰宇中之事,還是要上心許多。早在晨露熹微時,就顛顛地陪洛南梔一同去處理調配軍糧的繁瑣雜物了。
直到中午,二人才姍姍回來。
就見日頭晴好,紀散宜悠悠然正在院子里曬藥,而慕廣寒則獨自抱雙膝,坐在一邊墻角陰暗處發呆。
荀青尾:“???”
他歪頭不解,蹦蹦跳跳至紀散宜身旁:“怎么,散宜這是有仇報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反將阿寒弄自閉了?”
紀散宜聞言輕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豈會同他一般計較?不過是告訴他,那浮光忘情藥禁錮記憶,其實只在服藥人罷了。還是他自己跨不過心里那坎、不愿記起!何時能徹底對往事釋懷,自然也能重拾記憶。”
“是他自己聽完以后,一上午蹲在那發呆,試圖‘釋懷’的。”
荀青尾:“……啊?”
慕廣寒“釋懷”了一整個早上,并無任何收獲。
傍晚時分,霞光如綺。他視察軍營,再次登臨城墻。
城墻之下,洛水長長蜿蜒,宛如一條熠熠生輝的銀色的絲帶滋養著江南的沃土。水路輕撫南越錦繡山河,又往盡頭無邊無際的方向蜿蜒而去。
而水的盡頭,隱于云霧繚繞之間不見之處,正是七年前一切發生的地方,南越王都陌阡城。
晚風烈烈,微涼拂過耳際,吹散心頭一些思緒。
“若能對前塵真心釋然,便能憶起一切……”
怪不得,有關楚丹樨的那些舊事,在他上次離開月華城后,便也再沒有褪色。
“可南越舊事,我明明,也釋然了。”
他既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少年,又下定決心不怕面對任何前塵真相。自然欺騙也好、背叛也罷,他也都能全盤接納。
甚至,他還自認為能兼顧保護燕止。不讓舊事恩怨沾染他分毫。
他都已經想開成這樣了。
這難道,還不算釋然嗎?
……
可事實就是,上蒼似乎并不認同這算釋然。
慕廣寒也很無奈,回家路上又游魂一樣獨自散了一會兒步。
猶記離開紀散宜住所時,狐貍送他,在夕陽下笑盈盈道:“城主,既做不到釋然,那便不如靜待機緣吧。”
“說不定,機緣先到,就想起一切了呢?”
“……”
結果,他散了個步未等到機緣,思緒卻是全飄向了另一件心事——如何哄好燕王。
有人還在家跟他生悶氣呢!
猶記《論策》一書寫,哄人之道在于“因地制宜、投其所好”。慕廣寒細思深以為然——如梳頭、剪發、做好吃這類日常討好,固然能體現心意,卻不怎么合燕止胃口,自然哄不好。
他得想想燕止喜歡什么才行。
或者,燕止喜歡他什么?
這個問題的答案慕廣寒倒是知道。燕止喜歡他聰明、喜歡他強大。
于是剩下的思路就十分順暢了。
慕廣寒回到院子,只見燕王正在燈下展著竹卷替他批閱洛州事物。瞧他進來,燕王抬了抬眼皮。
西涼王矜貴,自然是不會說出“還知道回來”這種話的,但表情明顯是那么個意思了。
慕廣寒訕訕。
繼而趕緊移至床邊,掀開紅色的錦被。拍了拍,神秘兮兮地示意燕王過去。
燕止:“……”
兩人擠在棉被之下,一如當年北幽躲在紅蓋頭下時一般。
燕止:“躲起來干嘛?”
“也沒什么。咳,就是擔心,萬一那姜郁時又弄出什么新本事,能避開紀散宜的反制,窺伺咱們的一舉一動……”
雖然,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慕廣寒專程問過紀散宜,得到的回答是天眼之術消耗極大,本就不可能經常開啟。加之姜郁時早已強弩之末、法力耗盡,亦再沒有開天眼的余力。
同時,紀散宜還糾正了慕廣寒一直以來的一個錯誤觀點——
姜郁時弄出天裂,不是因為他實力強盛。
實際正相反,是因為他力量已近耗竭,才會不擇手段以逆天陣法獻祭四地百姓,只為借用寂滅之月的力量在天上弄出一道時空亂流的口子,借亂流中一些異世污濁之力,勉強維持他最后的法力。
而為以防萬一,紀散宜還應慕廣寒的要求,在洛州月神廟中弄了一些鈴鐺,當做探測物。
萬一天眼再度啟動,鈴鐺便會蜂響。
但后來,那些鈴鐺都未曾有過動靜。
而時至今日,雙方決戰格局已然明朗,南越整裝待發,姜郁時再看或不看,已沒有大的影響。
但慕廣寒還是覺得,他今日想出來的大膽變計,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是這樣……”他貼近燕止的耳畔,耳語了一番。
南越原本的策略,是先攻西涼水塔,攻破后留下西涼趙紅藥等人嚴防死守,再前往東澤風塔。
“但我后來想著,既然……反正最后還是要被迫分開,不如索性分兵到底。”
“你帶兵,直取西涼。而我直接前往東澤。二人一東一西同時攻塔,定能讓姜郁時措手不及!”
如此一來,就不必留三方勢力嚴防死守,等著姜郁時挑選進攻哪一邊。而只要留南越火祭塔一處嚴防死守,其他戰場直接從被動轉向主動。倒是換成姜郁時陷入兩面夾擊的絕境。
“……燕止?你覺得如何?”
慕廣寒真心覺得,這計劃雖不過是原計劃的一點微小調整而已。但這微妙的變化卻足以徹底扭轉整個戰局,堪稱神來之筆。
然而,他自信滿滿。被子中的燕止卻沉默了。
“……”
“怎么不說話?”
察覺到一絲不妙的氣息,慕廣寒腦子趕緊飛速思索剛才所言的每處細節,難道有哪里錯了?計劃不夠周詳?
不應該啊。
那為什么,燕止如此安靜?
“我……”
燕王的沉默讓人不安。
慕廣寒吞了吞口水,心虛道:“我,當然也……不想跟你分開。”
“但順利的話,最多也就分開大半個月。待其余軍馬集結完畢,我們便可共同北上,與姜郁時決一死戰!”
他真的想來想去,除了這個變計之中二人會分開行事之外,實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了!
可按說,燕止不該會因為這些事情……
等等,真的不會嗎?
慕廣寒突然驚覺,決戰在即,如果到最后無法徹底阻止姜郁時的陰謀,決戰之時可能就是他的獻祭之日。
本來余下在一起的時光就未必還有幾天,而他還想著分頭行動!
燕王聽了,能是什么感受?
他忽然間,脊背都有些微涼。好幾次,燕王罵過他沒心沒肺,他以前并不覺得。
“……”
他蹭過去,暗地里愧疚萬分。
指尖暗戳戳地,摸上燕王腰。甚至不敢直接抱上去。
他雖然,早就習慣了不被人喜歡。卻是真的不敢去想,萬一有人本來真心喜歡他,卻因為他一些糟糕言行,后來漸漸變得不喜歡了。
這種云端跌落的落差,他……無法承受。
繼而,他終于被迫記起,自己究竟還有哪里沒有釋然,還有哪里在自欺欺人——
其實一直以來,他最不愿意面對的一個事實。就是當年,顧冕旒本來好像,確實是挺喜歡他的。
記憶里的點點溫柔,他看著自己的眼神。
總不可能,全是欺騙。
沒有人能演的那么真。
但后來,為什么不喜歡了?是不是因為他發瘋,是不是因為他笨,所以……
他這么想著,眼眶忍不住微微發燙,心中的不安再度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
他就這么僵住,突然動不了了。
整個人如墜冰窟,難以形容的僵冷。好在不知過了多久,后頸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伴隨著燕王的一聲低嘆。
慕廣寒一瞬間,有種幾乎劫后余生的慶幸。
一陣茫然的難過反噬,他整個人卻仍舊不太敢輕易動作,只悄悄向前挪動了一下身體。
“不要生氣。”他小聲說。
“……”
“沒生氣。”
燕止低下頭,摟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溫柔之中,似一些他不懂的情緒。
但至少,他還肯親他。
慕廣寒的手放在他硬邦邦結實的胸膛,摸著下面的滾燙心跳。渾渾噩噩地想著,至少此刻,他應該還沒有徹底對他的性子厭煩。
燕止不會。
可前車之鑒,他絕不能因為燕止不會,就總是做錯事情。他得,得更加努力,才行。
慕廣寒暗暗苦笑。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愛……
而燕止,是野生動物,不懂愛。就算懂了也是才學會。
可事實上,卻是他比對方,差得太遠太遠。
……
距離出征還有三日,各軍集結已近尾聲。
適逢洛州侯邵霄凌二十五歲生辰。
二十五歲在南越可是大日子。應邵霄凌的強烈要求,眾人無論再怎么繁忙,出征之前也都必須集合一次,參加他的生辰宴會。
當然,他也承諾這次宴會絕不奢華鋪張。唯一的要求,所有人必須穿漂亮點,他找了洛州最好的畫師,要趕著在大家出征前畫上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以后高懸在洛州侯府正廳墻面上!
那日,春明景和,眾人盛裝出席。
就連一向不愿換上江南服飾的趙紅藥,都被書錦錦、李鉤鈴等人七手八腳給打扮成了長裙曳地的模樣,引得云臨頻頻臉紅。何常祺更是因為盛裝光彩照人,短短一段路被擲果盈車。就連小黑兔也梳起頭發露出不大的眼睛,努力保持一本正經的端莊模樣。
宴席之上,眾人歡鬧暢飲、觥籌交錯。
邵霄凌說不鋪張,還真不鋪張:“這可是融合了南越秘方和西涼秘方的終極牛肉面,味道絕佳,你們快來嘗嘗!”
戶外桌上擺滿的,竟不是洛州精致美食,而是熱氣騰騰的手工拆骨面。面條沾滿了濃郁的鹵牛汁,爽滑油彈、香氣四溢,碗口整齊碼放著香氣撲鼻的大塊牛肉、金黃的蔥花煎蛋,以及南越特色的甜肉丸、豌豆黃、豆芽和嫩菜苗。一旁還有大碗奶白色的骨湯、各種油麻蘸料,以及什錦棉糖果點和特色饅頭!
如此簡單,又能兼顧兩邊口味,賓主盡歡。
“好吃吧!”邵霄凌一邊歡快地咀嚼著面條,一邊毫不客氣從洛南梔碗中夾起大塊牛肉和面條放入自己碗中,同時將自己的豌豆黃、豆芽和青菜一股腦填入對方碗中。
見燕王瞧他,他鼓著腮幫子解釋:“南梔他呀,從小不愛吃肉,而我正好不愛吃菜,所以每次都換著吃。這就是傳說中的竹馬互補、天作之合。唔嗯,這面真香!”
竹馬情誼,確實默契溫馨。
慕廣寒瞧著,忽而自己碗里也被放進一堆豆芽,而他不喜歡的豌豆黃則不翼而飛。
他微微一怔,望向燕止。
“……”
燕止筷子戳著他的豌豆黃,自顧自吃著。
慕廣寒耳朵尖不禁暗暗泛紅,趕緊也忙不迭地,將盤中的甜肉丸夾給燕止。
雖然那時新婚之夜,他還對燕止的吃食喜好一樣不知,如今卻已摸得很清楚了!他必須讓燕止明白,他如今很知道他喜歡什么!!!
他雖然,確實差很遠,但也在盡量向著合格努力了……
宴席間歡聲笑語不斷,開始輪流敬酒。
燕止作為西涼王,卻也很懂得能與民同樂。很快,酒過三巡,一堆人醉倒。
燕王似乎也喝多了,倚靠在榻上,眼神迷離。
如此機會……慕廣寒剛想起身狗腿過去照顧他,卻被師遠廖與何常祺叫住:“城主,敬你!”
與他們飲過之后,阿鈴和沈策又來了。之后又是邵霄凌和錢奎。就這樣鬧了一圈,洛南梔又來到身邊。
他長發落在坐榻之上,流墨一般。舉著滿杯梨花白,亦是閉目一飲而盡。隨即望著他,淺淺微笑,清澈眸子若日光下粼粼的湖面。
“阿寒,此次一別,你同燕王出征在外,我與霄凌戍守洛州,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務必當心,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受傷了。”
“你放心,洛州眾將定在后方竭力鎮守,不負重托。”
“……”
“還有,阿寒。”
“多謝你這些年來,待整個洛州……處處包容,事事盡心。”
“若沒有你,不會有今日繁華江南。”
淡淡的梔子花香在空氣中彌漫,一切仿佛回到了兩年前,慕廣寒站在船上初次見他,氣質高雅、一身素白。
月華城主素來不太會說些什么動人的話,只磕絆道:“不是。其實是你們……一直在照顧、包容我。”
酒里有青梅香。
他亦仰頭一飲而盡。猶記兩年前他的人生,是因為一張洛南梔的畫像,而在洛州這片溫暖的江南土地重新開啟。
是這個地方,給了他接納,讓他施展才華。
亦是在這座梔子花飄香的小院,平生第一次有人肯與他把酒言歡、同塌而眠,對他全盤信任、與他并肩作戰。是在這里,他有了好友、家人。
是他們先給予了他包容。
在他……遇到燕王之前,給了他關于幸福的美好預兆。
微風拂過,溫酒漸涼。
慕廣寒垂眼去看洛南梔那層層紗布包裹的手腕,輕聲問他:“你如今身體可還好?”
“好。雖然或許,撐不了太久。”
慕廣寒沉默了片刻:“你怕嗎?”
洛南梔搖頭微笑,那一刻眸中的光彩,像是鮮活的。
“不怕。而且,這樣說不定最好。”
“……”
“這樣的話,將來阿寒若是活著,這世間自有燕王陪你。”
“如若不然,也有我陪著你。無論如何也不至孤單。”
“……”
大風吹過,無數杏花紛飛。
洛南梔衣袖盈盈,滿眼明亮,望著遠處邵霄凌和趙紅藥、師遠廖等人舉杯暢飲、行酒打鬧。
“阿寒,無論你我的結局如何,至少我相信,洛州將來也必將繼續繁榮昌盛。霄凌一生一世都會有人保護,阿鈴和沈策會喜結連理。錢奎與拓跋星雨會共游天下。小明月和小撲朔會長大。”
“這些,或許我無法親眼一一看到。”
“但因為有你在,也已經看到了。”
……
慕廣寒那日回了房后,第一件事就是將藏在箱底的那枚飲思湖紅色鑰匙給拿出來,貼身收好。
一切還沒有到最后。
于是她努力壓抑住難受的心情,眼中仍閃著幾分倔強的希望。
當初,他去問南梔的事,湖神給了他這把鑰匙。說不定就像小狐貍說的,能有什么機緣,尚有機會改變南梔的命運。
一定。
他雖是千杯不醉的體質,到底也是連軸轉了許多天,宴會過后實在有點兒乏累。
在床上輾轉反側躺了一會兒,卻又出門轉了一圈。
不只是為洛南梔的事有些心煩……
還有,燕止他不見了。
筵席上,明明他同洛南梔說話之前,燕止還在不遠處榻上坐著。他與洛南梔說話之后,人就沒影了。
直到夜幕降臨,還是沒有回來。
“……”對此,慕廣寒禁不住胡思亂想。
如今洛州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倒不擔心燕王能遇到什么危險。但正是因為沒危險,才更心慌!
慕廣寒算是嘗到了“現世報”。
幾日前,還是燕止在冰涼的臺階上等他,今日就換成他等。
夜色漸深,一陣陣寒意襲來,臺階真的很涼。
他開始又一次反省,反省他是不是今日同洛南梔說了太久的話。并誠心希望,燕止只是去了趙紅藥、何常祺他們那里散散心……
可這么想,又更自責了。
燕止與他不同,一向擅長與人保持距離。若非如此,只怕隨便一個趙紅藥、何常祺,俊男靚女紅鬃烈馬,又跟了燕止多年,哪一個都足夠他喝醋喝到死吧!
燕止總能……給他滿滿的安全感。
可他。
卻總是,做得不夠好。
無論是哪里,都做得不好。長此以往……
“你在做什么?”
“……”
“……”
慕廣寒猛然抬頭。
夜幕深深,燕止提著燈正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慕廣寒實在控制不住,跳起來就一頭撞進去抱住了燕止的腰。
真正抱緊的瞬間,沸亂的心,才終于安定了。
燕止的手拂過他柔軟的發摟,就勢廝磨了一會兒:“怎么身上那么冷,這是……在等我?”
慕廣寒這幾天,雖然是自己作的,但多少是吃到了一些自己作出來的愛情的苦。嘴巴里面也苦苦澀澀的。
還不及回答,燕止另一只手中還提個簍子,里面有什么東西在響。
“這是……什么?”
“魚。”
“……”
“那里來的魚?”
簍子里,真的撲騰著幾條肥大的新鮮小黃魚,慕廣寒平日里最愛吃的那種。而燕王聽他這么問,挑眉看他,像在看傻子。
“你,釣魚去了?”
不然呢?
“我本想著,抓魚不難。”燕止嘆道,本來只是去河邊醒酒,但難得今日河開,就想給他抓幾條燒湯。誰知道魚竟比他想象中難抓得多。
“但我不是已讓遠廖先回,告知你我要晚些回來?”
慕廣寒茫然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師遠廖正在房中呼呼大睡。西涼四將軍在南越是住同一個小院,剩下三人正在院里燒烤小酌,被他的呼嚕聲吵死。
趙紅藥:“怎么回事,他平常不是挺能喝,今日怎么醉成這樣?”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常祺嘆道,“今日筵席是青梅酒。他雖能喝,卻對梅子沒轍,吃一顆都能睡三天……”
第115章
當夜,經過一個寒冬的封河季,慕廣寒終于又品嘗到了心心念念的奶湯小黃魚。
紅燭搖曳,光影在雕梁畫棟灑下斑駁。
一抹淡淡流光打在燕止淡色的眸上,他悠然托腮,目光溫柔瞧著某人沉浸在湯的美味里的樣子。
不知阿寒自己可曾覺察……?他在對著“心頭所好”時,其實臉上常會不經意地流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種淺淺的、隱秘的歡愉。不易覺察,卻非同尋常地可愛。
可見,釣魚實乃妙事一樁。
既能紓解心結,又能哄人開心,唯有白日垂釣時腦中不時浮現的一些畫面,燕止如今回想起來始終覺得費解——
他總覺得他以前,好像也在南越釣過小黃魚。
記憶中的畫面,同樣是春寒料峭、河水破冰,同樣洛水之畔,他一樣是認認真真在給阿寒釣最新鮮的小黃魚。
但……
明明他在成婚之前,并未南下深入過南越腹地。
除非,是在更早的以前,那個他成為“燕止”之前的以前。
那個時候,他曾來過南方嗎?
……
飯后,燕止沐浴更衣。
銀絲發梢未及全干,帶著些許濕潤便上了床榻。借著燭火,他執一卷古書,看似正在專心致志地品讀,實則卻是在用余光不動聲色默默欣賞某人天人交戰、幾番欲言又止的……有趣模樣。
阿寒有話要說。
但偏就他鼓足勇氣、破釜沉舟,準備一吐為快之時——
“睡了,阿寒。”
燕止故意吹熄蠟燭,翻身一把將人抱進懷里。淡淡幽蘭香中,將人牢牢按在胸口:“好夢。”
夜色深沉,屋內靜謐。
五、四、三、二……
一。
“燕止,我……”
果然。
燕王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人都有弱點。比如某人在情場上,就常常不如在戰場上沉穩老練。
夜色如墨,被衾柔暖。
紅燭余煙繚繞,慕廣寒聲音帶著一絲啞澀:“燕止,我……”
半晌過去,卻又是一片靜默。隔了許久,欲言又止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燕止。白天時,我……”
燕止也不著急,只慢悠悠伸出手臂環抱著他。
懷中之人平日里不怎么溫熱的后背,此刻卻生生泛起了一片燥熱。黑夜中,燕王眸光微動。
他把這種溫度暗暗理解為對他的一種無聲嘉獎。
懷中抱著的,是他在這世上最為聰明、厲害、游刃有余的對手。可就是這樣的人,卻會因為斟酌對他如何開口,而這般燥熱滾燙。
可見……作為“愛人”的燕止,竟是比作為“宿敵”的燕王還要難應付得多了?
這個結果,燕王當然十分滿意。
于是燕止手指再度輕動,一下下得意撫摸著懷中人的后頸和背脊。直到又過去半晌,慕廣寒還是滾燙得如同火燒說不出一句話,燕王才覺得再逗下去,只怕懷里的人真要炸了毛,終于懶懶開了口:“阿寒。”
“可是想同我解釋什么?”
“……”
“是想向我解釋白日里,你與‘別人’那般深情款款、生死與共的海誓山盟……不過是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懷里人陡然一僵,努力壓抑又不穩的呼吸。燕止再度笑了笑,一時間努力消解了半日的情緒終于徹底釋放,變回了往日的愉悅。
懷里人悶悶道:“我就知道。”
“……”
“……”
“我就知道,你果然全聽見了,你果然因為這個不高興!可你,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洛南梔與我說的那些話,并非什么山盟海誓。或者應該說,南越之地的人,本來一個個就都是喜歡動不動山盟海誓的!”
“哪像你們西涼啊,一個個成日相互調侃、彼此嫌棄,從不將情誼掛在嘴邊!”
“……”
“你都來南越這么久了,一天天的,又不是沒見過他與邵霄凌平日里如何形影不離、親密無間!他對朋友一貫都是那樣……何況你也明知道我跟他從來只是好友,清澈如水,再無其他……!”
屋檐遮皎月,屋內一片黑寂。
燕王:“哦。”
“……”
他這反應,仿佛慕廣寒一番解釋有如對牛彈琴。
月華城主也急了,當即雙耳騰地一熱,熱血突突鉆腦子。
然而急歸急,想反駁又猶豫,要掀被子走人又不敢,月華城主自打成婚之日起又十分人慫志短,一時竟就那么僵著。
古人云,情場如戰場。
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月華城主,終于風水輪流轉,在情場上被壓著打。慕廣寒心亂如麻,卻又有些想不通,按說燕王是個聰明人啊,沒道理吃這樣的飛醋的,怎么偏偏……!
可,話又說回來。
真的又能怪燕王么?說到底,不還是他有錯在先,與洛南梔“過從親密”。更何況,別人躲了他一下午,至少還肯帶了魚回來哄他。哪像他這般笨嘴拙舌!
是啊。
他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胸腔一陣酸澀無措,他再度張了張嘴。
可還沒有來及發出聲音,涼涼的銀發突然瀑布般覆了下來。燕止用滾燙的身軀攬住他,溫柔將他揉進懷里。
“……好了,阿寒,別急。”
“這次就算我的錯,你別,”他道,“露出那般神情。”
哪般神情?
慕廣寒呆呆的,腦子有些混沌。
但至少,那顆剛剛還被無形之手揪住、懸在半空作痛的心,終于在這溺泉般的溫柔和擁抱中,得以緩緩放松了下來。
他松了口氣,不自覺蹭著燕止溫熱的胸膛,讓耳尖擦過熟悉的銀色發絲。僵硬的身體終于徹底柔軟,任由在那輕羽包裹般的擁抱中閉上雙眼。
半晌,終于饗足。
他才從那溺死人的繾綣余韻之中稍稍清醒過來,心中緩緩升起一絲……疑惑。
抬起眼,屋里漆黑一片,只隱約看到燕止星眸閃爍。
“……”
他是不是,上當了。
那一刻,月華城主的頭腦終于恢復清明、飛速運轉。
不對,整件事情都不對!按照他這么久以來的經驗,燕王就算真的吃了什么飛醋,又怎么可能是這種反應?
明明對燕王而言,天下皆不足為懼。
在西涼王看來,世上蕓蕓眾生要么樣沒他貌美,要么沒他強悍,唯一樣貌實力無懈可擊的異界大魔頭紀散宜,又因“性格乖戾”拖了后腿,統統沒資格同他爭奪。
因此,即便洛南梔再如何是萬千人的白月光,也不過是燕王眼里一個比較出挑的“凡人”了。哪會真的讓他介意成這樣。
除非……
除非,這其中另有玄機。
除非,燕王目前為止所展現的一切——吃醋也好,失蹤也罷,讓他擔憂、極盡拉扯后卻又溫柔以待,全部不過是他達到最終目的之前的……精妙手段罷了!
洛南梔不過只是個引子。
而燕止真正耿耿于懷、意欲深挖的,一直都是他這段日子的避重就輕、刻意隱藏的真相!燕止心如明鏡,這般步步為營,不過是想要把一切刨根問底、剝繭抽絲的手段!
所以他方能這般精心致力、張弛有度,一環套一環,編織出種種隱忍、耐心、縱容與脈脈溫情的模樣。
只為將氣氛烘托到極致,成功將他的愧疚心提到極點!
好家伙。
慕廣寒只覺得腦子突突疼。
這燕王,一如既往兵不血刃、渾然天成,好家伙!!!
月光淡淡,照映窗臺。
月華城主再次對自己的宿敵燕王感到由衷敬佩!
呵呵,什么西涼戰神,那都是屈才了。他若是早早投身男狐貍精行列,才是真的走了正道!有這等手段,讓月華城主千金買笑、奉上一切,哪在話下呢?
真的。
若非慕廣寒最后一絲絲理智尚存,差一點點就徹底淪陷,被逼問出所有秘密了!
……
……
隔日清晨,曙光如絲。
燕止一如既往醒的很早,銀發垂床,自顧自發了好一會兒呆。
不久,慕廣寒也醒了。
然而動不了。身軀像被千斤重鎖束縛,酸痛無比。
稍微動一下就……嗷!
劇痛帶著昨晚后來種種片段閃過腦海。他呆了片刻,一時渾身燥熱、無地自容,趕緊僵直閉眼裝睡。直到正午的陽光灑滿一室,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試圖起身。
一動之下,腰部劇痛再度襲來,他差點又慘叫出聲。
終于不得不伏在床上,悲憤地回顧昨晚那場不堪回首的“險勝”。
“……”
昨晚,在被燕王算計了個徹底之后,他退無可退,只能使了個險招+抱著必死的決心湊到燕止身邊,說了一些……不得了的話!
那是《論策》所記載的最卑劣、最可惡的策略。
可他能怎么辦?
除了用盡渾身解數混淆視聽,已經沒路可選了!
可一旦話語出口,再后悔和想跑都為時晚矣。燕王哪里還可能給他反悔的機會?自是當場把他捉住,一把摁回床上。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微笑,唇角微微上揚,眼神卻像要殺人放火。
于是,天摧地陷,混亂不堪。
慕廣寒也才終于明白,原來新婚之夜的“索求無度”,不過只是“溫柔地伺候”罷了。彼時新婚燕爾,燕王一些陰暗的欲念并不敢輕易施加在他身上。
可昨夜,是他自己說的,凡是想試,都讓他試。
那燕王自然有了放肆的理由!
什么西涼人喪心病狂的癖好都暴露了,慕廣寒扶著腰直想罵人,暗道日后生活艱難!
……
勉強用過午飯,慕廣寒拖著被掏空的身子又回到床上。縱欲過度的結果就是無盡疲憊,腰有千斤重。半夢半醒間,一只滾燙的手在腰上輕輕按揉,帶來絲絲縷縷的舒緩與放松。
午后的暖陽透過窗欞,也帶得整個身上暖暖的。
他覺得自己漸漸又恢復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舔狗屬性,習慣性好了傷疤忘了疼,那一刻竟暈乎乎地想著……盡管,一夜荒唐確實不堪回首。
但至少。
有人對他這副破爛身體,這么久了依舊珍視渴求,這讓他感到一絲安心。慕廣寒就這么倦倦地枕著這份沉甸甸的安心,提起最后的清明,低聲與燕王討價還價。
“那……什么都試過了,就不許……再生氣……”
“好。”燕止饗足后總是格外大度。
這簡短又坦蕩的回答,反而弄得慕廣寒心里酸澀澀的。
指尖繼續在腰間按揉,他聲音沙啞困倦,繼續輕聲嘀咕:“騙我”
“……肯定還生氣,隨便吧。反正,你也一直,都覺得我可恨。”
燕止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道:“確實可恨。”
“但反正你可恨,也早不是一日兩日。”
……
三日后,草長鶯飛,春意盎然。
蒼穹如洗,湛藍深邃,兩路大軍在安沐古城門口分別。
燕止捉住慕廣寒的后頸,閉目,額頭相貼:“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受傷。”
“……”
“嗯,你也一樣。”
短短三日匆匆而過,轉眼又要分別,慕廣寒依舊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不太真實。燕止轉身遠去,黑色披風颯颯,他不自覺握緊韁繩,指節發白。
“阿寒。”
燕止忽然回首,聲音溫柔堅定,拉著戰馬逆光而立。
陽光刺眼,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化為一枚輕羽掠過過去刀光劍影、烽火連天的戰場。從曾經的對立歧途,到攜手并肩,再到如今的休戚與共,他們的命運不知何時早已緊緊相連、密不可分。
慕廣寒心跳如鼓,喉頭發澀,復雜的情緒在胸腔翻滾,最終只化為故作輕快的笑:
“不如咱們打個賭?比比看誰能更快攻下祭塔。”
逆光中,他看不清燕止那一刻的表情。
這么些年,燕止一直努力想要贏過他一回。可此刻,卻只是駐足良久,然后緩緩道:“活著。”
“跟我一起,活著回來這里。”
活著,回來南越大地。
回來這個春暖花開、洛水潺潺,小黃魚游弋其間的江南水鄉。
“活著回家。”
回他們那座半山腰上剛剛建好的婚房,哪怕宿命早已注定他們相伴的時日也許不多。但至少不是今次,他也不愿這次相見,就是他們的永別。
“好。”
慕廣寒鄭重點了點頭。
燕止這才勾唇一笑,策馬轉身,日光下的銀發熠熠生輝。慕廣寒心口隨之發緊,明明短暫浮生、無數離別,卻好像從來不曾這么澀然揪心。
“燕止!”
“……”
“待到重逢時,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云朵遮蔽太陽,他終于看清了燕止的笑意。
那一刻他的笑意里有燕王的張揚,又有很久以前的明眸溫柔,宛如記憶中那一片最暖的光和云。
“一言為定。”
……
朝霞如織,璀璨絢爛。
兩路人馬如雁陣般向不同方向遠去,直至消失在彼此視線。
很快,日頭攀升,光芒慷慨地給南越巍峨高聳的城墻鍍上一層淺金輝煌。城墻外側,護城河如同一條銀鏈波光粼粼。城下的蒼茫平原上,一座座鐵壁營寨壁壘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橋頭聳立、守衛森嚴。
何常祺一身光閃閃的金盔戎裝,手持他拿寒光凌冽的長刀,一大清早正在城墻之上巡視。
刀削斧鑿、沉靜俊美的面容之下,心里卻如潮翻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兵分三路,燕王帶紀散宜一行人去東澤風祭塔,城主則帶趙紅藥一行人向西涼水祭塔進發。
而他,何常祺,作為西涼最強的戰斗力,則被委以重任,留下來與洛南梔、邵霄凌一起共同鎮守大本營南越!
燕王把大后方留給他,這份信任倚重何等沉甸!誰成想臨行前,師遠廖那個蠢貨卻來嘲諷他:“嘿,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把咱仨都帶了,偏偏就不帶你,其實是嫌你礙手礙腳?”
“你懂個屁!”
何常祺怒目而視,白眼翻得那叫一個利索:“帶上你們仨,還不是因為信不過你們能獨當一面。哪像我,憑一己之力就可護南越周全!”
他說著驕傲仰頭,目光如炬緊盯天空中盤旋的雄鷹。隨即又低下頭,認真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以及那把跟隨了他多年的長刀。
這把長刀,被修過五回。
第一次,是他小時候拼命練功不慎將刀弄出了卷口。第二次則是年少時演武場輸給燕止。第三次是他從儀州戰場回來。第四次是在北幽神殿弄壞。第五次是從北幽皇都逃到洛州,邵霄凌盡地主之誼,給他換成了南越精鋼。
五次翻修,見證了西涼醒獅何常祺的成長,更承載了他榮耀。
如今回望,他最初上戰場,他為了什么?不過是不甘被父母光芒掩蓋,年輕氣盛一腔豪情,想為自己打一個前程罷了。
直到后來才漸漸長大,明白了眾生不易、百姓疾苦,初心漸漸變得沉重。如今再抬頭,看那頭頂撕裂天際的浮屠陣法,他心中的信念早已不再只有個人榮辱、家族榮耀,更有了守護天下的職責在身。
但,守護天下,何其責任重大啊……
他不由嘆了口氣,身后,洛州侯邵霄凌也上來了城樓,正在指點一隊親兵,神情專注認真,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兒郎當。
“呵……還別說,有些人偶爾嚴肅起來,倒也還能裝裝樣子。”
何常祺嘀咕著,又從城墻望下去。城下,是洛南梔的巡回輕騎如風般掠過草原。旁邊,是李鉤鈴和沈策銅墻鐵壁般的營寨。錢奎將軍正在另一側刻苦操練的甲胄兵,所有人嚴陣以待。
他們是他之后一戰的戰友。
而這一戰,也將是他們所有人一生最重要的戰役。
許是今日,又或明日。總歸不遠,何常祺暗暗緊握手中長刀,心里暗想,既然城主此去西涼是替他守護家園,那他自然也當竭盡全力,守住腳下南越這片土地。
一定。
第116章
當夜。
慕廣寒一行奔襲百里,在星月之下悄然進入南越王都陌阡城。
月光如練,銀輝傾灑,輕柔拂過新砌的城墻。
經過官兵百姓們齊心協力的辛勤修繕,昔日被天火肆虐、滿目瘡痍的都城,如今已是煥然一新。
華燈初上,城中街道兩旁盞盞燈籠高懸,商鋪鱗次櫛比。即便長空之上,那暗紅色猙獰的浮屠天裂依舊如惡獸之眼,靜靜俯瞰大地,可城中的男女老少卻依舊盡力過好每一天。夜市小販高聲吆喝,笑容熱情洋溢。貨物琳瑯滿目,從精致瓷器到香甜糕點應有盡有,新出爐的杏子糖果還被做成了憨態可掬的兔子形狀。
可惜慕廣寒無暇駐足欣賞,僅稍作補給,便率領兵馬繼續一路北上。
就這么日夜兼程,僅在第二日晚餐時分,才在眾人修整之時短暫下馬小憩了片刻。半夢半醒,隱約聽見趙紅藥在和宣蘿蕤、師遠廖一邊烤肉備飯,一邊閑聊。
師遠廖:“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奇怪。咱們分兵之時,不是說好的由城主同神棍和狐妖去東澤,而燕王帶咱們回西涼的嗎?”
“怎么如今反而是城主跟咱們去西涼,燕王卻跟著紀散宜他們幾個去東澤了啊?這根本沒道理吧!”
“燕王對東澤地形又不熟悉,跟那伙人更不熟,去了不是處處掣肘?”
“你啊……”
趙紅藥聞言,無奈笑了:“就只會打仗,人情世故是一點不學。你也不想想,南越真會傻到‘放虎歸山’,讓燕王帶咱們三個回西涼?”
師遠廖聞言震驚之色溢于言表:“放、放虎歸山?”
“啥叫放虎歸山啊!不是,這如今天裂亂神,都末世在即了,理應萬眾一心攜手并進、共渡難關才是。燕王又不是瘋子,又怎會趁此機會謀劃重回西涼、擁兵自立?”
宣蘿蕤幽幽道:“遠廖啊,你還是史書讀得太少了。”
“古往今來,便是大廈將傾、大限將至,仍為一己私欲累死親友禍及天下之人,那可是大有人在!都不止不勝枚舉了,簡直可以說是歷朝歷代連篇累牘罄竹難書都不為過!”
師遠廖一臉茫然:“???”
“可、可咱們燕王又不是那種庸人!何況都已成親了,城主總不至于到現在還在懷疑咱們吧?”
宣蘿蕤道:“我覺得吧,城主倒是從未懷疑過燕王。”
“但正因為他不疑,燕王才更要自請主動避嫌了。畢竟這世間人心難測,真的在乎某人,就該像他一般事事妥帖、處處周全,才能叫人放心,不是嗎?”
“啊這。”
師遠廖似是有所領悟,聲音卻仍透著困惑:“可都成婚了,何必還這么拐彎抹角?”
“你呀,若以為成婚便是一勞永逸,就大錯特錯了!正是因為成了婚,才該事事處處更加細致經營,方能長久和睦美滿。總之,你多跟咱們西涼情圣學著吧。”
師遠廖當場撇嘴:“才不要!學什么學,萬一將來老子也找個跟他倆似的,嘖,為保平安還是這輩子都不要成婚了。”
“……”
一番話,慕廣寒只能裝睡,因為實在是沒臉睜眼。
很快隊伍再度上路。其實這些日子以來,疲憊風塵之余,慕廣寒都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關于燕止的事情。
畢竟決戰在即,步步兇險,他要考慮、要憂心的事情太多。
敵暗我明,加之姜郁時此時蟄伏月宮神殿之中還不知又在設計什么逆天法陣、尸鬼陰招。前路滿是變數,任何一點點差池都可能都導致全盤皆輸。他究竟是否真有本事,能護佑天下蒼生,護得住身邊戰友?
不知道。
適才趙紅藥他們才那番話,還是讓他忍不住,偷偷地想起了分別前……確實是燕止主動請纓要去東澤。怎奈當時慕廣寒實在太忙,也無暇與他多說什么。
但或許。
他那時,是該多對他說一些什么的。
該告訴他,其實自己很感激他這段日子總如此處處替自己著想。也該多囑咐他,東澤兇險,有瘴氣深林,望他務必平安歸來。
他們才剛有了一個小家,享受了一小段短暫的溫馨幸福。
房梁之下,秋日燕子才筑了新巢,或許春日還會歸來。而藏在書箱最底下的那本《論策》,他也做好了各種筆記。連兵書都能倒背如流的月華城主,其實朕不至于這么久還學不會甜言蜜語,只是每次對著燕止總是莫名心慌意亂、難以啟齒罷了。
實在是不應該。
人生在世,能喜歡一個人有多不容易,而最終能夠修成正果,更不知是何等的彌足珍貴。很慶幸他們婚后,還一如既往總有說不完的話,無數想一起做的事。點點滴滴,天南地北。
他本該更加珍惜的……
該每天更多跟他黏一些,時刻更為清楚明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放任自己的羞澀笨拙,少給了他很多溫柔甜蜜。
他是不是,也太過不夠努力了?
他是不是,其實對他真的不夠好?
……
又過一日半,隊伍已深入西涼腹地,漫天飛雪亦悄然而至,為大地披上一陣銀裝。
浮屠法陣當空高懸,天象變幻無常。
隨著風雪猛烈,慕廣寒無奈只能帶著隊伍尋去附近一村落暫避。村民是一群逃難而來的北幽百姓,皆因前些年國師姜郁時頻起戰亂而流離失所,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西涼尋求庇護。
見是西涼軍到來,村民紛紛慷慨拿出家中的食物。
“各位大人,務必嘗嘗這腌漬的桃子!”
“大人,這是我們剛出爐的燒雞,十分美味!”
老村長眼含淚光:“我族多虧西涼王收留,才能在這亂世之中保全!西涼軍更多次前來賑災,教我們焚燒尸體、抵御邪祟惡鬼……”
言罷,他突然一頭沖到宣蘿蕤面前,眼中滿是激動與感激:“是宣將軍!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上一回正是您英勇無畏,將我孫兒從尸將口中救下的!!!”
宣蘿蕤:“啊。”
她有些茫然,這些年征戰沙場,殺過太多敵人亦救過太多百姓,又哪能一一記得。即便老人拖著半大的孫子在她面前又跪又磕,她還是認不出。
而老村長畢竟是北幽人,也并不認得宣蘿蕤之外眾人。只因一番千恩萬謝之后,瞧見一行西涼軍中還混有南越軍,馬上又感嘆道:
“月華城主也是大善人啊!”
“要我說,西涼與南越聯的這個姻,真叫一個佳緣天成!!!想當年西涼饑荒,也全靠南越糧食支援才度過寒冬。西涼王不貪美色,而是看中人品,這才叫好好找夫婿!選男人嘛,無論好丑,終歸聰明能干才能把日子過得紅火……”
慕廣寒:“……”
數個時辰后,風雪不停,反而更加肆虐。
眾人著急無用,也只好繼續休憩。晚飯時分老村長再度熱情洋溢大擺宴席:“說起我們村啊,唉!原先就在天雍神殿近郊,千百年來受神殿庇護。想當年,多少人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前去朝拜天命大司祭。那時候,咱們村子只是賣個茶水香火,就能收入頗豐……”
“可自從大司祭不在以后。一切就變了,唉!”
“好在如今還有燕王與月華城主共治天下!有這二人在,太平日子一定不遠,咱們都有信心!”
村民們:“嗯,有信心!!!”
隔日清早,大雪終停,村民又是恨不得傾盡所有搬空了家來相送。簞食壺漿,僅有的鍋鏟都非要給拴在西涼戰馬上。
“……”
戰馬行遠,慕廣寒最后一次回望那村莊。
青山環抱之中裊裊炊煙,一座座黃色茅屋用竹籬笆圍成的小院,錯落有致散布在青綠色的狹窄田埂旁。那就是亂世之中,一群人遮風避雨、賴以生存的家園。
盡管遠離故土,生存艱辛,盡管天災頻繁、收成微薄。可村中百姓還是一個個眼中滿懷明亮。
“當然有希望,這不是有西涼王和月華城主護著我們嘛!!!”
“到時新朝氣象萬千,天災惡鬼自然也無處躲藏!咱們當然也要勤勞肯干、努力重建家園了!聽說城主本是世外高人,特意為蒼生福祉出山,來給咱們打出個太平天下!到時候,咱們的好日子這不就來了?”
“……”
慕廣寒心里略微復雜,他還真不敢當他們口中那些的虛名。
……
他自小在月華城長大,所學文理、經略與兵法外,更有諸多玄幽深奧的道理。
深知亂世之中,人人被命運裹挾。
而他,作為背負宿命的月華城主,亦不過是被裹挾的蕓蕓眾生之一罷了。活著已是不易,又哪里敢去想什么蚍蜉撼樹、兼濟天下、救萬民與水火?
他不敢,亦不配。
他一度不過就是個下山游蕩、混吃等死的城主,既無洛南梔那守護一方的仁心,亦沒有曾經燕王問鼎天下的野心。
可也不知怎么就一步一步隨波逐流,竟也漸漸習慣了南征北戰。甚至習慣了于萬人之巔,手染鮮血,被敵人憎恨恐懼,被守護的百姓愛戴稱頌、頂禮膜拜。
他其實至今也不知,自己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應不應該。
好在,卻也不曾懊悔。
隨后一行人踏著皚皚白雪繼續沿著蜿蜒淮水北上,途中,又遇上了大量受災逃難的邊地百姓。
那其中,有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有稚嫩孩童,也有衣衫襤褸的年輕的夫婦,背著簡陋的行囊干糧,互相依偎在寒風中步履蹣跚。
天裂帶來的地裂與尸變之災,無情地毀去了他們的家園。
一張張困苦的臉,只在看到西涼軍時,才終于從無盡暗夜之中看到一絲曙光。
軍隊口糧充足,多的都分給了災民。可人們拿了口糧卻依舊久久不肯離去,抹著渾濁的淚水非要跟隨隊伍。
此行兇險,慕廣寒當然不能讓他們跟隨。
一番勸說無果后,他最終不得不讓趙紅藥和宣蘿蕤暫時帶隊留下,幫忙將這些災民安置在附近山頭一處荒廢已久的杏林寨中。那杏林寨昔日曾是匪盜窩,后來被西涼軍驅趕,空下的寨主雖略顯荒涼,至少還能遮風擋雨。
逢遭亂世,誰都無法獨善其身。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度難關。
雖說眼下當務之急,該是全軍不顧一切趕往西涼水祭塔。但無論是慕廣寒還是西涼眾將領心里都清楚——他們之后遭遇的敵人,絕不可能再是普通敵軍,而多半是妖邪法陣、鬼怪行尸,甚至前所未見的兇險禍亂。
面對那般敵人,其實全軍到齊與否,真的還重要嗎?
所以……先救人吧。誰讓遇見了呢?眾生皆為亂世浮萍,朝不保夕。能伸手拉別人一把就拉吧,至于后面的路,誰都得隨機應變,各賭命運。
一日后,風雪終停。
剩余軍隊繼續猛進,很快距離到水祭塔只剩最后一晚的路程。
那夜暫休小憩,慕廣寒久違地又做了夢。夢中是他記憶中不曾有過的場景,一切細節卻又無比真切。
他看到古祭塔中漫天沙塵,獵獵風刃呼嘯銳鳴,大司祭顧冕旒一襲白衣血跡斑駁,手持法杖勉強支撐。風刃在他俊美的臉上留下道道傷口,鮮血淋漓。
他的胸口亦被什么洞穿,溫熱的血順著修長的指尖緩緩滑落,染紅了祭塔的白石古磚。
他似已強弩之末,不勝余力。
卻唯獨那雙眼中,仍是明亮不屈的焰火。
“獻心……守魂。”他突然笑了,吼中最后低沉的聲音念出短暫咒語。一時之間,周遭氣息微微震顫。一道由無數細小血點匯聚而成的法陣在他胸前交織,光芒柔和,卻散發著極為強烈的波動。
獻心守魂咒。
那本是只屬于另一個寰宇的禁咒,只在姜郁時的記憶中被他的母親懷蕖公主用過——施咒者獻祭魂靈,與仇人同歸于盡,以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給愛人,魂魄之力將守護他一生。
可為什么冕旒他會……
咒成。頃刻間,大司祭心臟碎裂開來,他目光隱忍痛極卻沒有輕哼一聲。猩紅色瘋狂肆虐,刺痛慕廣寒的心。而顧冕旒卻只顧
繼續強力凝聚周身法力,很快身體無法負荷,大口的血涌了出來。
“冕旒……!!!”
有什么陰冷的東西從背后極速靠近,毒舌吐信般的低沉聲音貼在耳后:“城主,西涼水祭塔近在眼前,終于……想起故人來了?”
慕廣寒猛然回過頭去。
只見姜郁時那張死尸一樣蒼白的臉,像是融在水里墨一般,詭譎地浮蕩在身后。
那鬼魅聲音幽幽,有如煉獄惡鬼:“越近祭塔,時空越是混亂。到時你還會看到更多……被你埋葬的‘過去’。那些你……最不愿面對,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那些,曾讓你崩潰、絕望、面目全非的曾經!哈……哈哈哈……”
他笑得猙獰瘋狂,慕廣寒默默屏息。
尖銳風刃在耳邊呼嘯尖叫,他努力讓波浪翻涌的心恢復冷靜。
眼前一切不過虛幻。
只是姜郁時故意設下的虛假迷陣,當不得真。
退一萬步,縱他真有什么不堪想起的“過去”……
“你……!”
姜郁時不明白。為什么向來最蠢最好騙的月華城主,這次卻竟會在這無比血腥的幻境中平靜如水、古井無波。非但如此,下一刻,慕廣寒竟毫無征兆整個人突然傾身向前,那張毒紋疤痕蜿蜒勾勒的臉,一時幾乎要貼到姜郁時的鼻尖!
等姜郁時反應過來時,已經下意識躲了他半步。
“難為國師還特意過來一趟,同在下交代這些。”月華城主聲音平靜,整個人面無表情、波瀾不興。只靜靜盯著姜郁時,仿佛要透過一層薄薄畫皮直視其靈魂深處。隨即,才又緩緩道:
“想來國師這段日子才是……大難臨頭,寢食難安。才會迫不及待潛入我的夢境,尋找破解之法。”
“……”
“但,沒用的。”
“如今的你,殺不死我,也再毀不掉我的心。”
月華城主獻祭前不死不滅,因此想要毀掉他,只能先毀掉他的心——只有讓城主心碎發瘋變成“殘次品”,月華暗淡,才能削弱他獻祭救世的威力。
只可惜。
這一招,對慕廣寒已經徹底過時了。
或許是因為人活到一定年紀,都會逐漸活明白。
會變得麻木,會越發看穿,會變得越來越通透和鐵石心腸。
又或者,會遇到很好的人,跟他學會肆意瀟灑,勇往直前而沒心沒肺地深情。
慕廣寒向姜郁時伸出手。幻境隨之扭曲,那水墨般的影子一晃,竟像是急著甩尾逃走的魚,卻就在即將躍出夢境之際被慕廣寒死死摁住,分毫動彈不得。
“姜大人如今,手中既無活人兵將,又無尸兵可用。”他冷聲道。
“只能龜縮于月宮神殿,陰暗圖謀。但四大神殿很快就會被打通,待尋到你的藏身之所,我必將你剝皮拆肉、挫骨揚灰。讓你五百年的所有籌謀與心愿,統統化作虛無,煙消云散。”
“你,且等著。”
身下,姜郁時雙目圓睜,一雙眼睛暴突怨毒死死盯住慕廣寒。水墨之中忽然爆出一陣血霧,恨意如潮水般洶涌,讓他背后竟勝出道道藤條如毒蛇般噬來。
而月華城主只是紋絲不動。
再是一場噩夢,到底畢竟是他的夢境。在他門的疆域里,姜郁時的一切攻擊都不過是徒勞。慕廣寒輕易就再度制住了他,見他徒勞掙扎,突然間,笑了一聲。
那不是個很好的笑容。
高高在上又幸災樂禍的嘲諷,是慕廣寒以往從未有過的神情。
這一笑,直接讓姜郁時毛骨悚然,惡意滲著寒意直透骨髓。
……
慕廣寒笑,是真心覺得姜郁時可笑。
因為。
因為仔細想想,距離楚郁獻祭,都已經過去整整五百年了。
五百年啊。
大多數世間凡人,一生才不過短短數十年。九歲、十九歲時的迷惘、執念、幻滅與心傷,等到二十九歲、三十九歲、四十九歲歷經滄海時,回看都不過皆是云淡風輕罷了。
可姜郁時呢?
那些凡人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能咬牙夠看破的執念,努力淡化的傷痕。那些凡人短短浮生都能夠放下的前塵、釋然的不甘。他卻用了整整五百年,仍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甚至此刻,那瘋狂扭曲的表情分明還在重復訴說——那些讓他荊棘、遍體鱗傷的過去,時隔五百年仍如利刃般日日洞穿他殘破的靈魂。那些不切實際的舊夢還在束縛他,讓他持續發瘋。
“呵……”
所以,這難道不值得凡人嘲笑么?
慕廣寒的笑,讓姜郁時面容徹底扭曲。他的人生從來不曾如此失態,直到夢境褪去,依舊在陰魂不散地咒罵,嗓音崩潰、尖銳扎耳:“慕廣寒——!你笑,你就笑吧!趁最后一點機會,盡管笑!”
“你別得意的太早,我早……給你……準備了厚禮……哈……”
“望好好……受用。”
……
短暫的黑暗后,慕廣寒再度睜開眼睛。
隊伍整裝,風塵仆仆踏上最后的征程。雖然姜郁時揚言準備了“厚禮”,然而一路行來,山川流轉,并未遇到什么異樣。
直至水祭塔那青色的塔尖映入眼簾,如同一把青峰直指蒼穹。
通往祭塔的蒼茫山巒之間,一座晃晃悠悠的鐵索吊橋如天地間的一根細線,孤零零橫跨在兩座峭壁之間。吊橋兩側,峭壁直插云霄、陡立如削,峭壁之下隱約可見一條深不見底的流水隱匿其中,在深邃的峽谷中劃出一道幽黑的痕跡。
“城主,這座水祭塔北側的鐵索橋已是百年前舊物,應小心為上。”小黑兔謹慎道。
“嗯。”
“等等,等一下!”身旁,師遠廖突然伸手叫停,皺眉遙遙望向吊橋中央,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你們看那吊橋中央,似又什么古怪?”
眾人聞言紛紛停下細看。
半晌,小黑兔皺眉:“呸,晦氣,怎么看著像是一副棺槨?”
那確實是一副棺材,正孤零零懸吊鐵索橋中央。周遭林子靜謐無聲,雀鳥偶爾啼鳴,看起來并無埋伏。這陡然出現在鐵索橋上的棺材才顯得更加詭譎。
“西涼并無懸棺的習俗。何況就算是懸棺,也沒道理放置在橋中央。”小黑兔沉吟道。“我輕功好,我去看看!”
師遠廖:“我跟你去!什么裝神弄鬼的破玩意,老子還不信了!”
慕廣寒攔下二人。
他不會死。
他最適合打頭陣去看看,姜郁時究竟為他準備了什么“厚禮”。
第117章
慕廣寒穩步踏上搖晃的吊橋,小黑兔小心跟隨。
來到橋心,果然那確是一副白色的寒玉棺槨靜靜橫在橋心,兩端棺身露出橋面,連著銹跡斑斑的鐵索于風中吱呀搖晃。
慕廣寒半跪下來,仔細打量著那散發著陣陣寒氣的棺材。棺蓋光潔如新、毫無灰塵,且未封釘,不知里面有什么。
他抬眼,快速與小黑兔交換了一個眼神。
小黑兔心領神會,揮動手中寒冰鐵索纏繞于棺槨之上。這條由宣蘿蕤從極寒之地得來的鐵索堅韌異常,哪怕棺中有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應該也起不了尸。
一切準備就緒,小黑兔點頭:“城主,打開看看吧。”
棺蓋一啟,刺骨寒意撲面而來。
棺內,只見一朱衣之人靜靜躺臥,袖口點綴著點點雅致白梅。那人面容并不陌生,只是本該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倒映著清空死氣沉沉,像是渾濁的煙琉璃,沒有一絲光澤。
小黑兔亦瞪大眼睛:“這、這不是那位北幽那位皇商少主櫻懿嗎?他……”
棺中之人確是櫻懿。
他生前顏色好,死了也是一具美麗的艷尸。嘴唇鮮紅,半睜雙目望著碧空,透出一種妖異的美。
慕廣寒一僵,心中涌起一陣阻滯。
他雖早知姜郁時已將櫻懿煉作尸將許久,但畢竟成為尸將后的櫻懿,還曾保留過些許神智、甚至通過衛留夷給他傳過信息。
因此這次北上,慕廣寒始終還抱著些許再見他一面、再從他口中探知更多姜郁時究竟還有何種謀劃的希望……
然而,眼前一切卻如冷水澆頭。
怪不得。
姜郁時必是已經發現了櫻懿背叛,才會氣急敗壞到他夢里。而將櫻懿的尸身擺在此處,更是對他赤裸裸的挑釁!
慕廣寒垂眸,幾縷頰邊長發被吹得紛亂。
“罷了,將棺槨收斂火葬,讓櫻公子得以安息……”
話音未落,突然一股濃郁黑煙,有如幽冥之息從棺中撲出。
同時,一只慘白如紙、布滿尸斑的手,亦緩緩攀上了半開的棺蓋。寒冰鐵索扣著棺蓋,艷尸確實無法起尸,卻有無數茂密枝葉從其五指中瘋長而出,根根如鋒利尖刺。
慕廣寒則倏然變色:“撲朔,后退!!”
好在小黑兔反應機敏,身形一閃,險之又險避開那迎面刺來的濕冷藤刃。不僅如此,他空中伸腿一勾,還想反去砍那藤蔓。
然而,尸身雙目迷茫,身形卻是異常詭譎——
它以半人半藤條的扭曲姿態,在棺中巧妙擰了個圈,竟就那么柔弱無骨地從寒冰鐵鏈的縫隙中鉆了出來,睜著空洞的雙眼,直逼小黑兔而來!
“……!!!”
小黑兔砍藤還未站穩,一時躲閃不及。幸好慕廣寒眼疾手快,一個回拉,慘白的尸臉擦著小黑兔的耳畔,只聽得“嗤”的一聲,生生帶下幾縷頭發!
橋畔,西涼軍愕然目睹悚然一幕,無不心驚。
月華城主身形如風,將那藤條纏繞的艷尸打退數步,就抱著小燕王飛掠而來。
而那藤尸竟也沒有善罷甘休,瞬間便順著寒冰鐵索如影隨形般追襲而來。
那一刻,它已不再似人,四肢在鐵索橋上化作無數藤蔓,攀援繩索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轉瞬之間已追到橋邊,近看那面容扭曲猙獰,雙眼赤紅如血,口中發出陣陣嗥叫,如地獄惡鬼令人膽寒。
慕廣寒大喊:“這不是尋常尸將!大家小心,快散開!!!”
“啊……”
話音未落,已有數名離橋過近的士兵被那藤蔓瞬間穿胸而過,鮮血噴灑而出,生命之火瞬間熄滅時,還在茫茫然地睜著大眼睛。
慕廣寒厲聲道:“拿箭射!!快,把他射下山谷!其余人退后!!!快!!!”
這次隊伍終于徹底反應過來,瞬間秩序井然后退散開,就連馬兒都不曾驚鳴。師遠廖則一馬當先,踏上橋頭,彎弓搭箭。
咻——
西涼神射手一箭凌空,自慕廣寒和小黑兔中間穿過,直直洞穿尸將額頭,幾乎將其仰面釘在橋上。
與此同時,慕廣寒和小黑兔終于奔至橋邊。
小黑兔心有余悸,身形矯健地跳上橋頭,抽刀便劈向橋索。慕廣寒緊隨其后,利劍出鞘,同樣砍那已經銹跡斑斑的鐵橋。火星四濺之中,鐵索橋應聲而斷,帶著那被釘死的尸將一同墜落深淵!
小黑兔松了口氣:“這下我看它還……”
話音未落,一根黑青藤條自深谷峭壁間猛然升起,直沖云霄,又猛然墜下,再度向崖上眾人襲來!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又有幾個士兵躲避不及,被藤條穿身而過,瞬間斃命。而另一些戰馬也被緊緊纏繞,拖拽著向茫茫懸崖之下滑去。
師遠廖見狀馬上再次彎弓搭箭:“操他大爺,什么妖魔鬼怪,還陰魂不散了!”。
咻——咻——
四發箭矢接連射出,精準無比射斷正在攀援山崖的藤條。然而很快,更多藤條鋪天蓋地,掀起一陣飛沙走石,剩余箭矢再射過去,卻只隱沒在那一片煙霧之中,不見蹤影。
天色驟暗。
夜幕突然毫無征兆籠罩大地,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空亦瞬間變得混沌不清,空氣中彌漫起濃重血腥。不知道哪里來的火光,照亮了盔甲,更映出了師遠廖瞪大的雙眼。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崖下濃霧不知被什么力量掀起,翻滾著燃起一片火海。緊接著數十道藤蔓燃燒著熊熊烈火,竟從火海中拔地騰起,行程一道沖天火網,逼得師遠廖不得不后退數步!
火焰、濃煙,與黑紅的天色融為一體,宛如一幅末日畫卷。
櫻懿的尸身則被燃燒的藤蔓從崖底托舉在半空,那雙原本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充斥著血紅,托舉他的藤蔓燃燒著的猩紅火焰,如同血管一般源源不斷為尸身輸送著養料。
突然間,那雙血紅的眼珠開始轉動。
櫻懿的手腳劇顫,眼珠一轉,臉上終于浮現出現了表情——那是一種不同于活人的,猙獰又扭曲的表情。只見他雙眼暴凸,幾近掙脫眼眶的束縛,嘴巴大張,似乎想說什么。
“啊……”
然而,聲音被烈火與混亂完全吞噬。
緊接著,火焰溫度不斷攀升,似乎不斷沖撞那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尸身開始發出凄厲的哀嚎聲,殘破的軀殼在炙烤下不斷膨脹、扭曲變形,皮膚在高溫下碎裂開來,露出里面燒焦的骨肉,而無數藤蔓就這樣從焦黑的骨中破土而出,纏繞著尸身。
最終,整個尸身被藤蔓完全覆蓋,在烈火中變得異常龐大而猙獰。
這一幕誰又見過。
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西涼將士,打過尸將,見過黑水天火、地裂法陣。
可面對眼前如此恐怖的尸藤怪,也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
……
半日后,西涼蜿蜒山谷密林。
所有人剛剛從驚心動魄的鏖戰中脫身,個個風塵滿面、喘息未定,身上皆沾滿了斑斑血漬、凌亂發絲以及泥土和枝葉的碎屑,隊伍前方的幾人更是狼狽不堪。
慕廣寒一條胳膊幾乎折了,手背上青筋暴突,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袖。
小黑兔頭發被削得參差不齊,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狹長的瞇瞇眼都露在了外面。
師遠廖的弓箭遺失,心愛的長槍也變成了斷棍。只剩胯下馬兒還在奮力奔跑,飛躍過林中溪流,師遠廖真的無比慶幸自己對這片密林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帶著眾人在此迂回拖延,成功躲避那尸藤!
他至今猶記,當年一個普通尸將,就能單挑西涼全員!
普通尚如此,更不要說眼前這異化的尸藤怪物!
根本沒法打!
那皮藤簡幾乎槍不入,又渾身帶火,藤蔓還能同時四散攻擊,速度更是快如驚雷。這樣的敵人,要怎么打以前的尸將好歹還是人形,這個幾乎連人都不是了。根本就是妖怪,是惡鬼!
適才在鐵索橋邊,若非慕廣寒及時拿了個洛州新研的煙幕折子扔了過去,讓他們得以藏進密林一路南逃,一行人恐怕都要命喪橋邊!
可是。
一直逃跑,也終不是長久之計。
畢竟,此番他們分兵,首要任務就是速戰速決攻下祭塔。但凡拖延一刻,就是讓友軍多危險一分。
西涼軍絕不做那個拖后腿的。
可既不能退,迎戰又實力懸殊,究竟該如何?正想著,背后林中飛鳥驚起,那尸藤追過來了!
慕廣寒:“別慌,繼續跑!”
可是前面——
“不行,”師遠廖吼道,“再往前走,出了林子就是之前的杏林寨了!”
杏林寨中,是趙紅藥與宣蘿蕤剛剛安頓好的邊境災民。老弱婦孺,手無寸鐵,哪經得起藤妖禍害?
師遠廖心急如焚,一把便回轉了韁繩:“咱們干脆豁出命去,與那怪物決一死戰罷!”
既無退路,此處畢竟有密林掩蓋,或許尚能一搏。而若在此都爭取不到一線生機,出去開闊處更是毫無指望了。
馬兒嘶鳴中,師遠廖似乎聽月華城主著急吼了他一句什么,但沒來及聽清。一條藤影帶著簌簌風聲,頃刻已如閃電般般擦破他的耳朵。另一條藤刀更隨即襲來,刁鉆無比直向心脈!
千鈞一發之際,斜側小黑兔身軀一閃,手中鐵索揮出。精準勾住那條藤蔓時,藤尖已穿透了師遠廖后心鎧甲,冰冷黏膩貼著后襟,讓他一陣毛骨悚然。
而下一刻,他整個人更是直接被一整條巨藤帶下馬去。
尸藤本體一路披荊斬棘、林倒樹裂,頃刻已橫在眼前。
若說它之前還有一點人形,此刻看起來已經不知算是什么,人不人尸不尸,渾身纏繞著黑色的藤蔓,雙目如同血池般深邃。師遠廖一時間腦子嗡嗡響,倒是小黑兔急著救他:“大家跟我殺!!!砍他大爺的!”
一時間,利劍、長刀、弓弦與暗器從四面八方襲向尸藤。
小黑兔咬牙,鐵索輕盈靈動,宛如游龍穿梭在藤蔓之間。然而,縱使他拼盡全力,一切攻擊斬在那藤蔓厚厚的皮上,卻都上如泥牛入海不留痕跡。
同時,還有無窮無盡的新藤從斷裂處重新生長出來!仿佛那怪物擁有著不死之身,生生不息。
師遠廖看著眼前一切,焦急萬分。
可怎么辦?
不及思索,眼前一擊藤蔓呼嘯掃來,直接將他身子狠狠撞開。師遠廖只覺得眼前一黑,頭暈耳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幸而慕廣寒接住了他,直接攔腰策馬,提起他轉身就跑!
“聽令,撤去杏林寨!!!!”
小黑兔聞言,立刻帶隊變換陣形,順手又一個煙幕折子向藤妖扔過去。
白霧之中,整支隊伍急速退出林子。
……
林外已是黃昏,暮色將暗,殘陽如血。
師遠廖一路被慕廣寒扛著,顛得喉頭一陣腥甜。
杏林寨不愧為昔日的山匪營寨,倚山而筑,地勢易守難攻,村寨入口的堅固石墻之上,甚至還鑲嵌著銹跡斑斑的鐵刺,在昏暗中形狀猙獰。
師遠廖被放下短暫休息,月華城主已迅速果斷安置了百姓躲避,并帶兵在村子周圍進行了周密布置。
師遠廖還在頭暈中,聽不清他具體做了什么,但至少,他終于反應過來一點——
是他傻了,城主當然不會連累無辜百姓。
城主必然有他的計劃。
又一會兒,天旋地轉過去了,師遠廖逐漸清醒,才發現趙紅藥和宣蘿蕤似乎不在寨中。
可還來不及詢問,日落西山,夜色驟臨,城墻火光映著城下,黑暗中尸藤也緊隨而至。它的模樣比之前更為陰森恐怖,藤蔓如黑蛇,扭曲纏繞,蔓延無度拖在身后窸窣綿延。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竟不知從哪里來的,還跟了一堆小藤尸,如同一個個小小的邪靈,迅速逼近。
很快,小尸藤先沖到寨墻下。它們只有半人高,卻是如瘋狗一般開始兇殘撕咬山寨外面的石障,頃刻竟把堅硬的石頭城墻啃出千瘡百孔!
守寨將士見狀紛紛出動,小黑兔一馬當先,手持兩把熠熠生輝的匕首,更是在黑夜中如同閃電般穿梭。
匕首橫掃,黑藤飛濺,染污了他的盔甲。
可那些小尸藤怪卻即便被砍斷身子,也能迅速爬起,如同擁有不死之身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將小黑兔團團圍住!
形式危急,師遠廖也顧不得其他,咬牙一躍而下。
幸運的是,寨子下方有個甕城,讓他們勉強占據地利,與小黑兔并肩迎敵。
然而,好不容易勉強守住陣地,卻見那大尸藤掠過二人直沖寨門,藤條四面八方地撞去,轟響聲震耳欲聾。咚!咚!大門很快就被破開了一個小洞。
糟糕,大門不能破,不然里面的人就完了。
師遠廖心急如焚,扯著嗓子大喊:“城主!你快點!!!”同時用盡全力在小藤怪中劈出一條血路,不顧一切向尸藤殺去。
“不能、讓你、進去!”
藤條反手掃過,遒勁千鈞的力量,直直砸得師遠廖懵了一下。隨即一聲巨響,山寨大門轟然破開一個大洞,師遠廖登時渾身血液仿佛冰凍一般。
就在這一刻,四方火陣滾然驟起。
點點火光從遠到近,有如白晝劃破長夜。那一刻西涼將士里很多人想起,當年獅虎城上大火熊熊燒退尸將,燕王曾說,那是他從某個親愛的宿敵那里學來,此生最好用的本事。
月華城主最愛用火。
大火熊熊燃燒,無數小尸藤怪被點燃,發出非人的嚎叫。可師遠廖很快發現,小藤怪會被火焰吞噬,可那試圖擠進寨門的巨大尸藤,卻皮厚肉糙任由火焰舔舐不動分毫!
“城主……”
慕廣寒站在城樓,目光沉靜,手中黑光磷火碎片對著猩紅殘月。
自他所站高處俯瞰,下方幾十個起火點清晰可見,火點紛繁,在大地之上清晰勾勒出一幅繁復而神秘的陣法圖案。
那陣法的陣眼,正是城門所在。
……他這次放火,本就不是為了燒。
星火點點,小藤怪在火焰中掙扎,然后爆裂開來,火光匯聚成流,直沖法陣中心,同時一縷縷螢火一般的月華光點亦隨著法陣圖案的凝結,逐漸形成一個璀璨光華的結界,宛如天穹之怒,向那尸藤狠狠壓去!
法陣的皎潔色,與天上暗沉的紅月交相輝映。
地上月華靈光流淌,將慕廣寒的臉龐映得雪亮。純澈光華照映下,他的目光平靜如水。
尸藤被困于結界之中,憤怒地嘶鳴,聲震九霄。
它突然尖嘯,陣法和結界在它的狂怒之下地動山搖,連帶著整個杏林營寨狂風中搖搖欲墜。無數藤蔓從內攻擊結界四面八方,黑火翻涌,結界法陣分明出現了細小的裂紋,師遠廖見狀不好,急得手腳并用攀上城樓:
“城主,這結界壓制不住它太久!怎么辦?”
狂風吹動慕廣寒臟污的斗篷,他眸光依舊安靜,沉聲道:“等。”
等,等什么?
等誰。
師遠廖能想到,就只有等援軍。可援軍是誰?總不能是趙紅藥和宣蘿蕤——凡人與那尸藤相抗,無異于以卵擊石,難道加上她倆就能打過了,根本不可能。
砰。
一聲脆響,一條藤觸猛然打碎法陣一角,從結界伸了出來。
砰,砰。
又有幾處結界破碎,簌簌碎裂坍塌。法陣暗淡,搖搖欲墜。
師遠廖:“城主!”
慕廣寒卻只道:“咱們拖住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師遠廖一時間腦子里嗡嗡叫,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只暗自咬咬牙:“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今夜若真交代在這里,也算得上為國捐軀、為天下蒼生盡忠、為家族榮耀馬革裹尸。他這么想著,突然,“啾——”鳥鳴劃破長空。
一只紅羽的雀鷹從山谷上方盤旋而過。
是趙紅藥的雀鷹。
雀鷹盤旋,淡淡星月流光,傾灑在她的鎧甲上。
趙紅藥站在山寨倚靠的那座黑色山巒之上,身著一襲前所未見的銀白鎧甲,手持一把淡淡青光的彎刀,刀刃亮得如夜空中的晨星。
她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眸光灼灼、氣吞山河。
師遠廖與她并肩作戰多年,知她一向驕傲,可也從未似這一刻般,那一身氣焰有如長空明火。隨即,只見她身形一展,有如一只矯健的白色獵鷹,竟毫無畏懼地就從數丈高的崖壁之上直直躍下!
師遠廖悚然。
那么高,即便是燕王也絕無可能生還。
然而不可思議的一幕竟就這么發生了。只見她手中彎刀驟然綻放耀眼光芒,宛如青龍出海,在空中生生掀起了一道肉眼可見的青色狂浪,那狂浪又瞬間匯聚成巨大的風流托起她的身子。
她在那一刻仿佛化身為傳說中的西涼女戰神,駕馭著振翅高飛的金鱗鯤鵬翱翔于九天之上。
尸藤如黑色巨網,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她卻游刃有余閃避,白色鱗甲在月色之下流光溢彩。
撲——
彎刀如電,沒入尸藤天靈蓋,尸藤發出凄厲的長嘯,青色的光華在藤甲之上爆裂開來,藤蔓應聲而斷,噴涌出道道黑血。
師遠廖呆呆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她……竟把那藤蔓切菜一樣輕松地就砍斷了!隨即,趙紅藥再次揮刀,青色光華落下,千鈞之力如萬馬奔騰,靈流撲面而來,竟震得相隔數十米的師遠廖筋骨肺腑震顫,無法喘息!
“給。”宣蘿蕤不知何時到他身邊,塞給了一把冰涼的銀槍。
那銀槍很重,觸感奇異。師遠廖突然回想很小時候,他曾被何常祺偷偷帶去看家藏的一把上古弓弩。
聽聞一些最好的上古兵器,是有魂靈,有呼吸和脈搏的。
那把弓就是如此,散發寒意、卻有活著般充沛的靈氣,讓他至今記得。而此刻他手中的這一把銀槍,亦有著相似的靈流,在他掌心微微震顫。
“這是……”
宣蘿蕤道:“特意替你挑的上古神槍,喜歡嗎?”
“……”
“此時說來話長,”她嘆道,“總之,這確實是咱們王都獅虎城秘密武庫里開了光的上古珍品。城主料事如神,為了以防萬一,特命我和紅藥取來啦!”
月華古籍記載,千萬年前,寰宇仙法昌盛時,羽民建造四方祭塔,曾將許多上古神兵埋在祭塔之下,與祭塔互相滋養,共同守護這片天地。
只是后來寰宇術法衰敗,神兵也被天道壓制,淪為了一堆古舊精致的“古董裝飾品”,被遺忘在歷史長河。
后又屢屢歷經戰亂、兵戎、盜掘,有些散落民間不知所蹤,有些則被貴族收回王室,供奉珍藏起來。
巧的是,西涼寶庫中大量束之高閣的神兵藏品,竟還是因為燕王大婚,西涼眾人為替他置辦“嫁妝”而在西涼王宮里四處搜羅,才得以重見天日。
而慕廣寒也是在來西涼的路上,于一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里,偶然想起燕王的“嫁妝”里好像有這類東西。
這讓他不禁心中一動。
姜郁時設浮屠之陣,雖做不到逆轉寰宇天道,卻似乎能在小范圍里改變天道場域。讓越是靠近祭塔的地界,越不受天道管束壓制。
因此,他才能召出那些不被天道允許的尸將尸鬼,在這壓制怪力亂神的寰宇里短暫橫行。
既然如此。
那么同被天道壓制的“神武”,在同樣不受天道管束的小范圍場域里,是不是也……
慕廣寒決定試一試。
于是趁著趙紅藥和宣蘿蕤離隊之際,偷偷讓她們帶軍隊回一趟王都。
事實證明,他想對了。
姜郁時有新煉的尸藤,而他也有了神武。
蒙塵萬年的上古神兵,終于再度在這塵世閃耀光芒。
第118章
上古銀槍在手,一股奇異的暖流潺潺涌出。
師遠廖腦中不禁浮現出一些話本子里描述的凡人修仙奇景,書上總說,徹底打通了任督二脈后,人便是這般周身脈流溫暖如春、脫胎換骨般的感受。
不遠處一聲巨響,尸藤徹底掙脫法陣束縛,困獸出籠。
火光照映之下,他全身劇烈燃燒,陷入了滅亡前最后的狂躁,黑火噴薄化作萬點利刃向周遭士兵鋪天蓋地侵襲。
宣蘿蕤見狀不敢耽擱,馬上加入戰局,身形翩躚如蝶火電交織戰了上去。而手持各式寶庫神武的西涼騎兵們亦紛紛向她們身側聚攏,共同對抗肆虐尸藤。
西涼士兵大多自小刻苦習武,最瞧不上怪力亂神。可如今手握神武感受靈流涌動,竟也能很快適應,甚至開始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哈哈哈,這刀竟能讓我躍起兩丈之高?這不是夢吧!”
“簡直是馮虛御風,我在飛啊!”
“快看趙將軍,她都能將身法殺與意融合為青焰仙法了!”
“我也要試試。”
誰能料到在這天道不受壓制的場域,凡人借助神武之力,竟能以肉體凡胎馮虛御風、暢快淋漓。更有征戰十幾年的武將直接無師自通,就地幻化出風火雷電,火勢燎原!
“這不是夢!咱們這難道是……真成仙了嗎?好像大家的本事還不一樣,我能用風,哎,快試試你的!”
以至于盡管戰斗正酣,還是有不少將士因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而徹底失態。一時戰場之上不止尸藤群魔亂舞,西涼軍也不遑多讓。竟還有人一邊打,一邊湊上去問慕廣寒:“城主城主,咱這以后,是不是一輩子都當上半仙啦?”
并不能。
一旦籠罩祭塔的浮屠之陣破滅,天道便會再度壓制寰宇,一切回歸原樣。
到時神武褪色,人們也會回歸尋凡。
“嗨!我就知道……”那人嘆氣,可轉念倒也通透。
“也罷,一生能有那么一次,也夠了!”
一生一次,足以銘記。畢竟世上蕓蕓眾生,很多窮盡一生,無非也就是圖個快意瀟灑、見多識廣,等將來老去,能有一兩件值得向兒孫子女夸耀的往事,足矣。
而他們這輩子的談資啊,那可是海了去了。無論是打進北幽皇都,見證西涼聯姻,還是看過逆天法陣、親歷種種尸將餓鬼、怪力亂神。
都這樣了,如今談資還能加碼!
“想你老祖我啊,當年不僅有過神力,還會飛哦!”
……
趙紅藥一聲清嘯,宛如龍吟鳳鳴穿云裂石,眾將士眾將士聞令聚集,靈流潺潺如銀河傾瀉,月下匯聚成通明陣法,再次將那尸藤牢牢束縛。
法陣之內,光芒大盛,將整個空間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就是此刻,諸位,一起擊退邪祟!!!”
頃刻,無數神武對著尸藤穿心之下,尸藤尖銳嚎叫、面目猙獰扭曲,瞬間在烈焰焚燒之中爆裂開來,散作腥臭血污涂地,一枚黑光磷火碎片從其體內爆出,半空打了個旋兒,被趙紅藥一把擒獲。
藤里之中包裹的破破爛爛的尸身,也終于在靈力耗盡后無力癱倒。
血水流淌,蔓緩緩枯萎消散,尸身漸漸恢復了原本人形的模樣。
慕廣寒:“櫻懿!”
櫻懿油盡燈枯,卻尚有神智。努力撐著最后的力氣,艱難發出喑啞的聲音。
“我適才……是被操控神智,所作所為,絕非……本意。”
“城主,我尚有……一片黑光殘片……藏在水神殿最深處……獻殿里,你去……去取……”
他說完這些,似乎還想說什么。可下一刻,整個人卻像是墜入一場白日夢幻。
櫻氏皇商,數百年家業,大廈巍峨,一榮俱榮、一損全損……
時光匆匆,如川流走馬,他的思緒飄散,一時回到幼時。那時他還在與族中兄弟姐妹一起在書齋念書,懵懂無知,一遍一遍誦讀家訓:“櫻氏族人,應以家族興盛為己任……”
家訓如此,人人謹遵。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櫻懿開始對一些事情感到困惑。
在他十歲那年,櫻氏小輩中最璀璨的兩枚明珠——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毅然選擇投商從戎,從此再不回家。嫻靜溫柔的大姐則拒絕聯姻,與家人決裂后以死明志。
櫻懿不明白。
生在櫻氏,家族為重。兄姐同他所學一般無二,為何會叛經離道?
幾年后,三姐亦遠走西域,再也不肯回來。猶記分別那日,她目光澄亮如水:
“阿懿,你看我們這一家子,人人庸碌繁忙,看似各司其職。實則卻如戲臺上一只只扯線木偶,戴著粉墨臉譜,咿咿呀呀唱了一輩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戲碼。”
“在這出唱不完的戲里,帶來利益之人被眾星捧月,無用之人則被無情拋棄。整個櫻氏枝繁葉茂又互相傾軋,活人的心思喜好全被壓抑,最后能留下來的,都失去自己的喜怒哀樂的假人,日日戴著面具互相寒暄,其實無人真正在乎彼此是誰、自己又是誰。”
她望著櫻懿,明眸滿是復雜。
“阿懿,你還年少,天資聰穎,未來路長。”
“你該想清楚,自己喜歡什么,想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誰,為何而活。”
……
兄姐接連離家,櫻懿成了新的接班人。
年僅十幾歲的年紀,就展露出非凡的才華與魄力,日日勤勉盡責運籌帷幄,很快將家族事業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輝煌。
隨著年歲漸大,他身邊也圍繞起年輕漂亮的男男女女。
那時他年少俊美,一切唾手可得,欲望來了就縱情享用,玩膩的人便丟在一邊再也想不起。作為一個年輕的家主,他事業上自認行事謹慎、步步為營,可惜終是棋差一招輸給了月華城主,被姜郁時以族人安危相要挾被迫自戕。
櫻懿“第一次”死時,其實并沒有太大的遺憾。
只是他雖身死,靈魂卻未能進入輪回,而是被姜郁時抓回煉成行尸。那段時日,姜郁時還煉制了另外兩個尸將,卻只唯獨對櫻懿表示了滿意。
他夸獎他“空心”,操控起來最為省力。
這不是什么好話,可櫻懿殘存的魂識也并不計較。直到姜郁時屢屢入侵操控他的尸身,兩人魂魄迫意念交互,他的窺伺到了國師過往經歷,甚至透過他的記憶看到了月華城主與大司祭的種種。
看那一幕幕的波瀾起伏,櫻懿才第一次知曉原來人的一生,還能那樣瘋狂濃烈,瀟灑熾烈,極端又鮮活。
喜悅,嫉妒,憤怒,瘋狂。種種酸甜苦辣,歡喜凄涼,濃情蜜意,錐心蝕骨。
這些,他的人生全不曾有。
無論是情深如許還是切膚之痛,他竟然全是在身死以后,借由與別人的回憶通過別人的觀感才初次嘗到!那感覺陌生極了,恍惚而驚心動魄,揪心又悵然若失。他沉迷其中,才發現自己一生錯過太多。
倘若,這般肆意縱情,淋漓盡致才算活過。
那他,還能算是真實地活過嗎?
……
櫻懿沒想到他還能醒來。
耳邊有誰唱著似曾相識的鄉音歌謠,伴隨著溫柔的撫慰,為周身殘破的陳傷帶去一絲慰藉。
櫻懿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著南越軍醫服飾的年輕人,正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櫻懿模糊地看了看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了。
“多…謝……這位公子……”
軍醫手指微微一頓。而櫻懿卻只顧盡最后的力氣望向慕廣寒,還好,他回光返照,最后還能告訴他一些事情。
“城主,國師他瘋了,他意欲復活……上古邪神。”
櫻懿聲音斷續,復述著在最后的意識交互里窺見國師的最后的瘋狂妄念。
天璽殘缺,神樞被毀,姜郁時見滅世大計不能完全施展,竟在前段日子又另尋他法,于這片寰宇傳說中尋覓到了上古邪神懷朔與月神月望之爭。
“他正在籌劃……復活懷朔,助他滅世。所用結神陣法,就在……月神神殿,城主……務必……阻止他……殺了他。”
“城主,如今水祭塔內部十分復雜……唯有向死而生,甘心殿祭,方能有……破解之法。”
“……”
“一旦開啟四座祭塔,之后通往月神神殿之路,遍布亂流,將會更加兇險,城主……務必不可掉以輕心。”
他力氣用盡,再說不出什么了。
然而這斷斷續續的遺言,對慕廣寒缺已是至關重要的情報。他垂眸握住櫻懿腐壞的手:“多謝你,辛苦你了。”
“你還有什么心愿?我盡力幫你實現。”
“櫻氏族人……”櫻懿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放心。我都明白。”慕廣寒點頭,“他們如今都在南越,我定會照顧他們,戰后也必復你櫻氏一族榮耀。”
“族妹櫻玥,雖年少,但頗具……”
慕廣寒:“好,我明白,我會盡全力扶持她。”
“那,便好。”櫻懿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破碎的眼睛望著虛空。
可恍惚之間,他竟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已早就不記得族妹櫻玥的具體模樣。而彌留之際能想到的“家人”,也無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開始聽不見了。只記得很久以前,誰的聲音對他幽幽說,阿懿,你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縛?你該有自己喜歡的、想要東西才是。姐姐希望你這一生,真正肆意活過。
他其實也曾肆意活過。只是如今想想,吃過美食美酒,好像并沒有太多開心。擁抱各色美人,歡喜也總是轉瞬即逝。努力經營家族事業,其實也并不覺得有意思。
他是櫻懿,櫻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櫻氏家主又是誰呢?
不知道。
沒人知道。
他天生才華,聰明狡詐,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按照別人想要的樣子白白活了一生。直到人生第二次死亡,才好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什么,但一切已經再也來不及了。
最后的靈流驟斷。
櫻懿眸子里的光芒驟淡,同時千瘡百孔的尸身砰然形散,化作萬點流光四散而落,終是逐一淡去,歸為沉寂。
年輕軍醫的臉上沾染風霜,早不見年少時的嬌柔明媚。
他半舉著手呆著,指尖顫抖。
慕廣寒:“……容公子,節哀。”
櫻懿沒能認出他來。
或許他早就忘記,很多年前他與穆寒一起救起過一個叫容修的少年,后來還“專寵”了他大半年,情真意切讓所有人為之動容。
半年后,櫻懿玩膩了,隨手將容修送給了別人。
此后多年,容修輾轉多個主家歷經磨難,直到被送給了寧皖侯。又隨寧皖侯去南越王都的路上,被慕廣寒一行人救下。
后來慕廣寒從西涼回來時,將櫻氏族人都騙到了陌阡城作人質。彼時同櫻氏有過生意往來的所謂朋友一個個都獨善其身躲了起來,容修是唯一一個給櫻家求情的。
慕廣寒當時甚是不解:“櫻懿那樣待你,你不恨他?”
還求情,他是不記得當年在櫻懿身邊,如何受這些人的冷遇和白眼?
容修聞言,輕輕垂眸:“其實,櫻公子曾經待我很好,”
“……”
“是我自己命不好,出身寒微,配不上櫻公子。”
“……”
自那以后,慕廣寒只覺容修無可救藥。
直到這次出征,才在軍醫中又一次看到他。原來幾年間,容修隨洛州的老醫官學醫,竟成了隨軍醫官,一路也救助了不少傷兵和百姓。
他看起來變了很多,有了些清雅和書卷氣。
卻不想后來遇上櫻懿尸藤,竟頃刻被打回了原形。戰場之上,他幾回不顧危險沖到尸藤面前,試圖喚醒櫻懿。若非小黑兔和師遠廖眼疾手快,估計早就葬身尸藤怪之手。
明明這么多年都過去了。
曾經一場鏡花水月,竟能讓他懷抱執念。
這個世上無情人多,癡心人亦是從來不少。然而縱使癡情,直到櫻懿在他懷里消散,也沒有認出曾同床共枕的情人。
夢該醒了。
慕廣寒道:“起來吧。”
“舊事已逝,公子也該破除執迷,重獲新生。”
晨光熹微,隊伍整裝。他們為這藤妖耽誤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急著上路去祭塔。
容修垂眸點頭,輕輕點頭,眼睛里有疲憊與寂然。
“奴知道了。”
他起身,提起藥箱走向傷兵。晨光熹微,慕廣寒不再看他。
……
一日后,軍隊終于抵達西涼誰祭塔。
故地重游,這座祭塔其實對慕廣寒有著特殊意義。畢竟這里好像也可以算是……他與燕止的定情之塔?
只是上次到訪時,這座千年古塔分明早已飽經風霜,外部塔身祭壇都風蝕嚴重,塔內更是破敗不堪,斷壁殘垣隨處可見。
然而此時眼前,浮屠之陣的法力竟讓那斑駁的青色古塔仿佛一夕變回了“最初”的模樣。那應當是千萬年前,羽民剛剛用青磚建成這座塔時,那雄偉壯麗、流光溢彩的景象。
堅固璃彩青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宏偉的黃銅大門兩側,各有一只巨大的西涼獅虎鎮墓獸守衛。兩只神獸雖都是威嚴非凡,卻是雙雙閉目沉睡,似乎歷經千年萬載在匍匐等待著什么。
慕廣寒推了推小黑兔:“去試試吧。”
小黑兔點頭,眼神堅定上前。他刺破指尖,血水染在大門正中的水形凹槽上:“西涼雁氏血脈第八十九代唯一血脈,雁撲朔,入塔祭拜。”
“……”
一片沉寂。
沒有任何動靜。
宣蘿蕤不禁小聲嘀咕:“他該不會,真的是……假少主吧?”
燕撲朔身為先王私生,從小流落宮外。雖然后被找回,但民間始終流傳一本以此事為藍本的《貍貓換世子》,質疑其血脈根源。
轟隆——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碎石震動,兩只獅虎獸開閃著幽藍火光的眼睛。
“恭迎雁氏少主。”
隨著低沉虎吼,水祭塔大門緩緩洞開。
師遠廖撫掌大笑:“怎么樣我就說吧!撲朔你是有所不知,當年咱們四個里,就我一個人堅信你確實是先王血脈,天天幫你在燕王面前強奏力爭!”
趙紅藥:“是啊,天天強奏力爭,勸燕王趕緊把小兔崽給做了、永絕后患。”
師遠廖:“……”
小黑兔:“……”
幸好燕王最后的決定,把燕撲朔送去南越給城主養。好人有好報,不然今日,他們怕是要在這座塔前抓耳撓腮了。
而聽聞自己險些成為小黑兔煲的燕撲朔,倒也依舊波瀾不興,只揚了揚手:“進去吧。”
第119章
水祭塔內部,亦不再是曾經的斷壁殘垣、一片荒涼。
長長的步道宛如一條蜿蜒龍脊,兩側墻面之上,本已剝落斑駁的漆畫金箔也恢復了往昔的彩色分明、栩栩如生。畫中神明仙子飄逸出塵,精妖神怪形態各異,畫卷綿延、一步一景。而景與景之間,又有琉璃寶樹挺拔矗立,黃銅纏絲枝葉如云,點點燭火在枝葉間閃爍跳躍,將整個火祭塔映照得同白晝,燈火通明。
一切如真似幻。
步道盡頭,四座殿宇由遠及近,赫然在目。
“戲臺,香臺,守衛,獻殿。”
根據古籍記載,四座殿宇是古祭塔中最常見的內部布局。只是一般而言,祭塔的中軸線開始,唯有逐殿而上才能一次窺得所有殿宇全貌。可這座西涼水神殿卻獨樹一幟,四座殿宇皆是鏤空雕飾,從入口就能一覽無余盡收眼底。
眾人前行不多時,就到了最前方的戲臺。
只見臺上影影綽綽、燈影交錯,咿咿呀呀聲不絕于耳,隱約很多影子飄蕩其中。
“登上戲臺需破幻影,否則永迷其中;進入香臺需心懷純凈,虔誠奉禮方能過關;守衛乃實力考驗,弱者難逃一死;唯有闖殿之人攜手并肩、同甘共業,共同扛過這三重難關,方能進入那最后的獻殿。”
只是慕廣寒一行畢竟時間緊迫,無暇逐一闖關。
好在櫻懿彌留之際那句“向死而生”,提點了他快速破解之法。
“我一個人留在戲臺,破解幻境。”他道。
“你們速去香臺,見機行事。若情況允許,便留下半數人獻香禮拜,另一半則可直接進攻守衛殿。”
這樣若是順利,至少能省下一半時間。即便不順,至少免去被戲臺幻境耽擱困住。
至于他,會否就此被困死在戲臺的共業幻夢里……
慕廣寒自信從小浸淫飲思湖、食夢林,應該沒那么容易迷失。何況幻境兇險,大不了他到時再想辦法。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自有分寸。”
多年對手,亦曾并肩,西涼眾人對他自然早有信任默契。
趙紅藥垂眸拱手:“好,但請讓我等也先助你一臂之力。”
……
一行人踏上戲臺,好戲即將拉開帷幕。
亭臺樓閣、半卷竹簾,臺下隱約可見席位喧鬧幻景。
突然間,腳下涌起潺潺流水,瞬間覆蓋腳面,繼而那水源源涌上戲臺,像是要將眾人淹沒。
師遠廖一時慌神:“這!沒人跟我說有水啊。”
宣蘿蕤:“無妨,不過也是虛假幻景罷了。”
可話雖如此,當冰涼刺骨的水真的沒過脖子,師遠廖還是臉都綠了:“老子不會游水喂,救命啊……咕嚕,咕嚕。”
那水純凈清冽,無色無香,仿佛能洗凈世間塵埃。
所有人被水淹沒時,都有無數畫面涌入腦海。人影憧憧,魑魅魍魎,歡喜悲哀,享樂憤怒,嫉妒貪婪,垂涎妄念……種種情緒狂風暴雨襲來。
慕廣寒迅速調整心神。
卻不想心緒平和之后,心口之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他僵了一下,這種痛他再熟悉不過,那是月圓之夜曾經無數次折磨他的劇痛。可這種痛,自從他同燕王一起掉下水祭塔那回后,就幾乎不再有過。
為何又來了?
他不知道,也來不及細想。無數回憶交織在眼前盤旋,沒有章法。而因為戲臺是共業幻境,他看到的記憶碎片遠不只有他自己一人的。
他一時看到了年幼的趙紅藥在暴揍同樣稚嫩的師遠廖。一時又看到了宣蘿蕤年少時四處巡游,在馬車上徹夜不眠挑燈書寫。
還看到了小黑兔幼年的顛沛流離。
更有一幅畫面,銀色的月冷寂高懸在黑色的夜,許多從未見過的奇異建筑、異世車馬。火光遍天,一名少女哭喊著,淚水落在滿手琳瑯的珊瑚珠上。
透過她模糊的目光,慕廣寒還看到了縱火者。
在那一刻,幾乎心跳驟停。因為那放火之人極似燕止,有一瞬間慕廣寒險些認為真的是。
幸而仔細看去,那人雖和燕止樣貌酷似,可無論是五官細節還是氣質動作都有細微差別。然而不待他看真切,畫面又來到了另一個場景。
他兒時的養母姜蠶,正坐在月華城清澈的溪水旁漿洗。明月磨碎在溪水之中,蕩開層層粼光。她明明是笑著浣衣的,卻是哭著回了家。
“你究竟做了什么,阿蝕用什么要挾了你?”
“是我的命,還是丹樨的安危?你為了我們母子,竟然殺死師父,害了阿寒?”
她的丈夫楚晨臉色慘白如紙。
姜蠶則自責痛哭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該早告訴你,我早就覺得他不像阿蝕。我不知他究竟是誰,但他絕不是我弟弟姜蝕!”
“……”
十五歲那年,食夢林中,楚晨親口承認是他殺死了妻子姜蠶。
那是事實,卻也不全是。
姜蠶是他親手殺的,但她亦是自愿赴死。
“大錯已鑄,我只能竭力彌補。夫君……答應阿蠶,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丹樨,也護著阿寒。”
她生性純良,血脈尊貴,在她族中,死亡是一種殉入天道、修正因果的崇高獻祭。
在她死之后,歲月歸于平靜,許多年又悄然流逝。
天道無聲輪轉,究竟是在錯誤的路上難以回頭,還是冥冥之中逐漸修正,至今無人能夠知曉。
……
慕廣寒醒了過來。
幻境驟然煙消。眼前,其他人都還浮蕩在水中,離他最近的是師遠廖。他似乎沉溺在一場美夢之中,還在笑瞇瞇的咂嘴:“好酒……”
慕廣寒游到他身邊,在他臉上狠狠捏了一下。
“嗷!”
師遠廖猛然睜眼。
慕廣寒又依次將其余人一一拍醒。等所有人都從幻夢中醒來時,只見不遠處的水中,一個散發著幽光的漩渦悄然浮現。
戲臺幻境當然不會輕易就被破解。
適才的所有人幫他分擔的,不過第一重幻境——亦是戲前的那段開場。而那旋渦之中,才將是他真正要赴的一場大夢。
“城主,務必當心。”
“嗯。你們亦是,各自保重。”
他最后迅速掃了眾人一眼。這幾人中,師遠廖和小黑兔心思單純,定可以被神明喜愛、順利完成上香儀式。而趙紅藥如今有了神武加持,一人單挑尸藤都不在話下,加上宣蘿蕤援護,相信也一定過得了守衛考驗。
“咱們獻殿見。”
“好!”
眾人就此分別,趙紅藥突然回頭:“等等!”
“城主,你的臉……?”
她的表情有些難得一見的驚疑,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慕廣寒的下巴,一雙眼睛瞪得滾圓。
慕廣寒則身軀微僵,下意識想要避開——他素來不習慣旁人的親密動作,況且通常也鮮少有人像燕止一樣有毛病,沒事就喜歡摸弄他那疤痕猙獰又凹凸不平的臉。
趙紅藥:“城主,你、你……哎,自己看吧!”
戲臺旁淺水成鏡,照映出身影。
慕廣寒亦瞪大了眼睛。
水中倒影的那個,好像是他的臉,可因為猙獰的疤痕完全沒有了,又總覺得好像很陌生。他伸出手碰觸自己的臉龐,也是陌生的平滑觸感。他恍惚了一下,遲疑又不能置信。
師遠廖:“哇,怪不得,我剛才就覺得你比之前順眼許多!”
宣蘿蕤則沉吟:“我記得……之前讀過西涼古籍,‘西涼有神泉,名曰不老泉水,能愈病疾、復明智、見真我’,該不會這就是那傳說中的古泉水?”
師遠廖聞言眼睛一亮:“咱西涼還有這種寶貝呢?那我呢?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否也變得更加俊朗不凡?”
趙紅藥對他嗤之以鼻,可低頭看向自己雙手,竟也發現手心多年練武的許多傷痕竟不見了,手臂皮膚竟也褪去了風吹日曬,變得細膩白皙宛如新生。
這!!!
“西涼古泉水……”慕廣寒倒是沒在書上讀過這個地方,當下滿腦子疑問。
若是真的,那這“見真我”,能維持多久?
若是只能維持片刻,那他豈不是虧大了——燕王又不在這!
人總是越沒什么越在意什么。他畢竟難看了那么多年,竟有片刻不難看,當然急著想讓心上人看上一眼。
好歹看一眼吧。
這樣將來懷念他時,也能多記得他幾分好。
……
慕廣寒孤身踏入旋渦之前,深吸了一口氣。
應該也沒什么的,他暗自思量。雖然這戲臺漩渦之中,會是人們心中最掛礙、最難以釋懷的幻夢……
不過以他如今的心智堅定,應該沒什么幻境真的能打倒他了吧?就算能讓他發一會兒的癲,應該也不至于真把他弄死弄瘋。
“……”
緩緩沒入水中后,慕廣寒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幅奇異的畫面。
陡峭的山谷中,一人騎著高大黑馬之上,斗篷隨風獵獵作響。斗篷之下,是一張凌厲囂張、俊美非凡的臉。一雙狹長眼眸若幻色晶石流曳光澤,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燕止。
“……”
怪他愚鈍,竟只往壞處想了。
心中最掛礙、最難以釋懷的幻夢……也未必就是個噩夢啊!比如剛才,師遠廖和宣蘿蕤也是在水里做美夢的呢。
終于,美夢也輪到了他。
而燕王的身邊,打眼一看也都是他的老熟人——荀青尾、紀散宜、拓跋星雨。不正是這次前往東澤一行人?
隊伍穿行于險峻群山之中的巨大峽谷,紀散宜突然皺起了眉。
他伸出手來,指尖凝聚起一絲法術光芒:“果然不是錯覺。”
“不知為何,似乎我們越靠近祭塔,天道制約就越弱。如今使用這等小法術,已經不會遭到修為反噬了。”
“真的嗎?”小狐貍聞言,馬上跟著躍躍欲試,青光幻化出一只活潑跳躍的小狐貍幻影,他瞇起眼睛:“哦?如此甚好,有法術可用,吾等要所向披靡了!”
紀散宜卻搖了搖頭:“怕是沒那么簡單。”
“天道制約減弱,并不止我等可以使用法術,對方一樣可以借此機會實力大增。那位國師還還不知又借此煉出了何等詭異之物,萬萬不可輕敵。”
話雖如此,接下來的路程卻異常順暢。
且有了法術加持,狐妖和魔神自然樂得取巧,一路法術鋪路、法術造橋,場面讓一眾將士嘆為觀止。
就這樣,本來至少需要五六天的崎嶇山路,竟讓他們不到三天就成功深入其中,順利在星夜之下抵達群山掩映的東澤風祭塔。
是夜,月色無明。
塔前長長神道之上,無數火把都點不亮這沉沉長夜。四周漆黑一片,荀青尾緊張地環顧四周,狐貍毛都微微炸開,終于忍不住:“燕王殿下,走慢些吧,咳,還是小心為上。”
“怎么?”
“吾夜觀天象,近來咱們運勢似有不順,更何況……此處名喚落燕山,有點克你。”
話音未落,本就漆黑的山谷之中突然涌起一陣詭異霧瘴,伴隨著陣陣刺骨寒風,竟大半夜的斷續傳來一個女子毛骨悚然的幽幽歌聲:
“桂枝寒,夜未央,孤魂鬼,泣荒塘……白紙燈籠搖影長,離人歸路隔陰陽。彼岸花開不見岸,奈何橋上等我郎。生前歡,死凄涼,但愿來不相忘……”
這聞所未聞的詭譎的曲調,讓人聽得遍體生寒。
紀散宜卻認得那曲子:“是離人歌。”
荀青尾聞言則倏然變色:“散宜,離人歌不是咱們寰宇才有的喪葬曲么,為何會出現在這個紅塵?
就在這時,少女的笑聲傳來。
“燕王,好久不見了。”
隨著聲音落下,幾只白紙孔明燈從神道盡頭飄起,照亮了祭塔門前。只見一女子坐在青龍獸獸上,眉飛色舞、巧笑倩兮,正是姜郁時手下的女祭司白驚羽。
她今日不知為何,全不是往常的端莊清冷,也沒穿她那件素白祭司服。而是換上了一件形制奇怪的裙子,大紅華麗的刺繡收口袖下,手上一串紅色的珊瑚手串閃著妖異的光。
慕廣寒只覺得那手串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過……
隨即猛然想起,就在剛才的一重幻境。那個熊熊燃燒的異世宮殿前渾身墜滿珠寶、哭泣的小公主。
然而不及細想,白驚羽朱唇輕啟,輕輕念了什么。
東澤風季塔荒廢千年又無人養護,周圍一度淪為雜草叢生、鬼影幢幢的亂葬崗。加之此地偏遠,陳年尸骨即便是在上次尸災之后,也未被百姓找到挖掘和焚燒。
一曲終了,只見長明燈下昏黃光影中,有一團團黑云在翻涌逼近。
那竟是亂葬上千古尸破土而出!
然而東澤隊伍也是妖魔俱全,哪還有人怕這怪力亂神?
紀散宜指尖輕彈,黑火電光訣應聲而出,一道閃爍著黑紅光芒的電火球劃破長空,帶著刺目強光狠狠地撞入尸群之中。凡是被其擦觸的尸身皆在瞬間化為飛灰,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被熾熱扭曲,融為虛無。
同荀青尾也不甘示弱,身形一躍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尾巴橫掃而過,亦將尸群如同紙片般掃得四散紛飛。
燕止則一如既往,神行如風,瞬間鎖定白驚羽。擒賊先擒王,他身形一閃間便到了白驚羽面門,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一道銀白尖刺猛然刺出,擋住了他的法杖。
金鐵交擊之聲中,黑袍之下青年人眼神囂張輕狂,正是姜郁時麾下的最后一個尸將——傅朱贏。
而就在他們交鋒一瞬,白驚羽眼中精光如熾,朱紅薄唇輕啟又念了一句法咒。頓時白霧彌漫籠罩下來,傅朱贏則趁機抱著她掠出丈外,身形迅疾如電,堪堪避開了燕止追來的一杖。
他并不戀戰,挾了白驚羽就躲入霧中,借著白霧掩護迅速逃離!
這霧……
燕止皺眉,法杖一揚,狂風驟起。
過去幾次莫名法術護身的經歷,讓他已然知曉,自己身上多半也有著什么不同尋常的血脈淵源。此刻既然大霧在前,他便心中默念,試圖控制那風驅散迷霧,然而術法還未來及徹底施展,身后突然傳來拓跋星雨焦急的聲音:“燕王,紀大哥,我……”
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手臂竟開始石化。
碎石像是藤蔓一般,緩緩爬上他的小臂,越爬越多,觸目驚心。
而紀散宜的手臂,竟也開始出現同樣的變化。魔頭皺眉,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抬眼危險地看向霧中——盡管霧中烈烈狂風、飛沙走石,可白驚羽手腕珊瑚珠那淡淡的紅,卻像是黑暗中的一點星辰,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想跑?還真有膽!”紀散宜冷笑一生聲,飛身毫不猶豫閃身追進霧中。
“莫追!”燕止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
就在紀散宜沒入大霧之后,一道金光從沙塵中迸發而出,席卷著陰冷黑風,吹得燕止的披風簌簌翻飛。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荀青尾和拓跋星雨竟也不見了蹤影。
更糟糕的是,他的雙腿竟也開始沉重,出現了同樣石化的部分。
燕止咬牙。
他伸出手,再度嘗試用風驅散迷霧。然下一瞬,大霧之中突然深處一道長長的黑色焰火,將他整個人攔腰扯入。
一切發生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隨即萬籟俱寂。
濃重的霧吞沒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
慕廣寒:“……”
“燕止?”
“燕止!!!紀散宜,小狐貍!”
他心神一亂,一時嗆了好幾口水。感受到身旁水流劇烈波動,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真實處境,暗道不妙,連忙屏住呼吸往上游。
然而,那戲臺幻境的旋渦卻越來越大。
他抵不了那無窮無盡的吸力,整個人被卷了進去!
第120章
旋渦千鈞之力,將慕廣寒無情拖向莫測的幽深。
很快,眼前出現了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象,他看見了無垠星空,群星時而匯成絢爛的星系,時而又化作星雨劃破長空。無數扭曲、交織的顏色與片段,耳邊的聲音亦被無限放大扭曲,時而是仙樂飄飄,時而又是雜亂無章的切槽,交錯成一片難以名狀的混沌。
慕廣寒暗中心驚,這一切怎么那么像……時空亂流!?
繼而,在這萬花筒般不斷變換的場景中,他赫然看到一扇門。
一扇他曾在亂流里匆匆一瞥的,朱紅色的神殿大門。
那時他急著去救燕止,不曾駐足。而這一回,意念一動,他已赫然站在了那扇大門之前。
門前守護的圣獸已被毀去,從底座殘骸依稀能辨是朱雀的腳。在大夏,青龍屬東澤,獅虎歸西涼,玄武鎮北幽,朱雀則是南越的圣獸。朱紅色亦是南越專屬的火色,圣獸底座上還能隱約能辨認出南越的紋章。
這無疑應是南越的某座隱秘神殿。
慕廣寒伸手入袖,取出那枚從飲思湖幻境里得到的紅色鑰匙。
鑰匙上鐫刻著淺淺蘭芷圖案,古樸而典雅。他將鑰匙對準大門鎖孔,二者完美吻合。
“……”咔。
然而,就在他要推開殿門時,身后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
他回過頭。
黑暗之中,淡淡螢火照亮身后殘垣斷壁,勾勒出廢墟中的身影。燕王似是受了重傷,正閉目靠著一堆亂石,銀色長發散亂垂地,臉上身上血污斑駁。
慕廣寒心臟如被重錘擊中,急忙跑過去。可慌張地伸手,所觸卻只有一片虛空。
“燕止……”
“燕止,醒醒!”
他碰不到他,急切呼喊應該同樣也是徒勞。然而,在他叫了幾聲以后,燕王竟好像是聽見了什么一般,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他胸口起伏,劇烈地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染紅衣襟。
“燕止!”
燕止扶著殘壁,搖搖晃晃起身。
他所在之處,石柱斷裂倒塌,周圍墻壁之上亦有模糊不清的壁畫。那似乎亦是東澤那邊某座坍塌的神殿廢墟,遍地殘破之中,倒是有幾尊保存完好雕刻精致的石像。
慕廣寒定睛細看,驟然心驚。
那根本不是石像,而是徹底石化了的紀散宜、荀青尾與拓跋星雨!拓跋星雨手腕上,還戴著好友錢奎送他的金錢護身手串。
燕止亦看到了那些石像,目光變得深沉凝重。
他垂眸翻開手掌,掌心出現一絲小小青色的火焰。他已很是虛弱,卻仍試圖那火焰靠近紀散宜的石像。然而毫無作用,火焰解不了石化咒,很就從掌中快熄滅化作一縷青煙。
燕止無言,沉思片刻后,他不再管那些石像,只目光銳利向前方盡頭看去。
前方盡頭亦有一道門。
青色的大門爬滿青苔藤蔓,東澤青龍圣獸底座赫然守衛門殿兩側。
燕止朝著那門走去。
他傷得真的很重,步履搖晃,一個趔趄,慕廣寒下意識隔著虛空就想要伸手扶他。
所觸仍是虛空,可有那么短短一瞬,燕止卻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碰觸般一僵,略微遲疑。
“……阿寒?”
慕廣寒渾身血液凝固,幾乎發瘋般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聲音終究被無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燕止仍是看不見他、聽不見他。
……
布滿苔蘚青色大門上,一道道凹槽深淺不一。
其間鐫刻歲月風霜侵蝕過的古老文字。燕王皺眉,沾血的手劃過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他本意應該只是努力辨認這些文字,卻不想指尖觸上凹槽,一陣遠古雷霆般沉悶的回響驟然傳來。
等待千年的守護青龍認出了東澤王族純正的血脈,大門凹槽竟開始緩緩向內收縮……
塵封的青色殿門緩緩開啟,迎接著東澤血脈主人。
同時,慕廣寒眼前紅色的門也在緩緩洞開。兩扇門的幻影在時空交錯中幾乎重合,命運的無聲交織。
燕止眸光寂定,邁入了那扇門。
慕廣寒亦咬牙,踏入另一側的未知。
……
朱紅門中,是一座昏暗陰沉的宮殿。
甫一踏入,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
宮殿高聳空曠,沒有殘垣斷壁,卻也沒有華麗磅礴。梁柱之上不見任何浮雕,既不見南越常見的那金光閃閃的蟠龍鱗甲,亦沒有寶石鑲嵌的鳳梢羽翎,甚至不見一盞華光熠熠的鯨油琉璃寶盞,只有兩側普通燈油燃起的明火,一盞一盞通往幽深的深處。
空蕩蕩的腳步踩著剔如薄冰的磚石,聲音在大殿內孤寂地回響。
篤。篤。
一步一步,慕廣寒總覺得周遭場景熟悉。
他好像來過這里。
是在什么時候?不愿想起的回憶,如同枝蔓層疊、纏繞心扉。
慕廣寒突然停下了腳步,神殿盡頭是一座占星塔,半圓的穹頂鑲嵌著無數細小的水晶,月華與浩瀚晨星的漫天光芒通過它們匯聚成斑斕的光束,投射在房間中央的巨大機杼羅盤上。
羅盤之上,刻滿繁復的星圖和古老的符文,隨著星辰的運轉,指針輕輕搖曳,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帶動機杼上的無數絲線,一刻不停,秘密編織出一幅幅精細的星海圖。
機杼羅盤下,靜靜站著一個人。
身黑色的寬大的斗篷。
是誰。
慕廣寒心臟狂跳,背后陣陣發涼。
時光在這一刻仿佛失去了縱深,回憶撕扯靈魂。
他應該記得,他其實一直都記得……
記憶中,身著黑衣的顧冕旒回過頭來,沉靜的臉龐,一雙本該明若星辰的雙眼冰冷沉寂,沉默著。
一切都是假的。
溫情脈脈的時光,終究化作了冰冷殘酷的事實。那時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怨恨,窒息,絕望?抑或是一片空白?
慕廣寒垂眸,壓下那些經年翻涌的蠶食,一步步繼續靠近那人。
沒關系。
早都過去了。
他直直走到那人身后,屏息等待著。
終于,斗篷下的人回過頭來,卻不是顧冕旒。
而是一個女子,眼中春山秋水。燭火蕩漾,照映著她明眸皓齒、黑發朱唇的絕美容顏。
淡淡蘭芷香幽幽飄來。
“……”
慕廣寒一時愣住,心情復雜難以言說。
他是孤兒,親生母親在他記事前就已離世,后面的日子,他只短暫叫過兩個女子“娘親”。一個是他幼時的養母姜蠶,而另一個……正是眼前之人。
顧辛芷,顧冕旒的生母,上一任的南越女王。
記憶中,她總是拉著他的手,溫柔地叫他“小阿寒”。她說婚書既在,遲早都是一家人,小阿寒當然應該也喚她娘親。
……
如今,時光荏苒,已隔多年。
再度相見,她溫柔如初,眼角一抹微紅微笑注視著他。
“小阿寒。”她同以前一樣喚他,柔夷覆上手背,慕廣寒的心顫了一下。
幻境本該虛妄,可淡淡蘭芷香,那雙包裹掌心的手真實而溫暖。
初見女王時,慕廣寒只有二十一歲。
那時他離開月華城在外巡游三年,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沒有誰肯真心對他。就在他失意之時,南越女王親自帶儀仗車馬接他。她不嫌棄他的樣貌,將他當孩子一樣摟進懷中。
“小阿寒,娘親一直在等你。”
同樣的話語,跨越經年再次回響耳畔。
她的擁抱亦和當年一樣溫柔,淚水洇透了肩頭,她哽咽著:“小阿寒,都是娘親不好。對不起,若非因為我……你們也不會吃了那么多苦。”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苦了你們……”
好像記憶中什么時候,她也曾這樣抱著自己,說著同樣懺悔愧疚的話。
可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而他當時的心情又是如何?
不知道,記不清了。
唯一記得的是,畢竟她曾給過他親情、給過他一場溫柔幻夢。所以,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錯事,他也不會真的……記恨她吧?
是啊。
不會。
他緩緩閉上眼睛,也溫柔地回抱她。
真正的南越女王顧辛芷七年之前便已離世。眼前之人,最多只不過是一抹幻影、一縷魂思。但幻影也好,魂思也罷,他甘之如飴,只愿能再次感受這份溫情。
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很想念她。
顧辛芷的柔夷撫上他的臉頰,說想要再好好看看他。慕廣寒亦乖乖抬起臉來,努力想讓她看看自己此刻的樣子。
當年,雖然她從沒有像別人一樣嫌棄過他,可慕廣寒自己清楚,他青澀、丑陋,同她的兒子顧冕旒并不相稱。
好在多年過去,他也變了很多。
因而當然也想讓“阿娘”好好看看。倘若當年的祝福只是她善意的謊言,那么此刻的自己,或許終于可以得到她真誠的認可與祝福。
顧辛芷手指撫過慕廣寒面頰,眼前之人二十九歲,五官與當年無異,只是脫去了稚嫩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亦更堅定沉穩。
顧辛芷垂眸。
小阿寒不恨她,大概只是因為太多事……他都已經遺忘。
可她全記得。
后來的時光,為了彌補罪過,她不惜耗盡心血力竭早亡。卻還是始終無法抵消內心愧疚,做不到無牽無掛地進入輪回。
于是,她將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存在這里。
塵封在這座隱藏于陌阡城王宮之下,南越女王私建的深紅祭殿里。
在這里,她守著孤單歲月,懺悔自己的罪過,幸而終于在這一魂一魄徹底消散之前,等到了故人。
沒有時間了。
“小阿寒,”她捧起他的臉,額頭緊緊相貼,“有一件事,當年我一直來不及告訴你。”
她閉上眼睛,將意念傳給他。一幕幕屬于顧辛芷的記憶,幻成畫卷徐徐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