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女王的記憶,從一段古老傳說開始。
千萬年前,大夏蒼穹之下,“凡人”和“羽民”共同生活。凡人與今人無異,無法使用任何法術,而羽民族裔則天生可以駕馭仙法。
因此,數量稀少的羽民常被凡人尊為“仙人”,每有天災降臨,凡人便紛紛向羽民求告,希望他們能用仙法消除魔障、拯救蒼生。
歲月流轉,除卻隱居極北、不問世事的月華族之外,羽民后裔皆被尊為了這片大地的守護者,成為了皇族以及四方王族。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千載。
寰宇仙法凋零,羽民后裔們也逐漸失去了法力,變得與凡人無異。
那些“失去”的法力,其實仍在羽民后裔血脈,不過是被天道壓制、陷入沉眠而已。因而在皇族與王族的純血后代中,每隔數十或者百年間,還總能誕生一兩個法力極強的天縱奇才,即使在天道的層層重壓之下仍可使用一些簡單法術。
而其余后裔,若能在機緣巧合下接觸一些自己部族的古物圣物,與之共鳴輝映,也能短暫覺醒法力。
這也就是為什么,當年西涼正統雁氏大皇子在火祭塔拿到天璽,瞬間就“瘋了”。
那時大皇子行跡怪異,一直喃喃說著看到了天災,所有人都死了。
他其實沒瘋,只因他是西涼雁氏正統,在天璽圣物的刺激下一時覺醒了血脈,窺探到了腥風血雨、天火焚寂,尸僵橫行的末世——那個在姜郁時的攪弄下幾乎瀕臨破滅的現世!
只是當時除他之外,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看到的一切。
所以才會以為他在胡言亂語、發癲發瘋。
……
而同樣的末世景象,南越女王顧辛芷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也看到過。
黑暗之中,冉冉升起輝光。
慕廣寒透過顧辛芷的雙眼,亦看到了天地無光、日月隱匿,天地之間只有血霧陰霾的末世。
城郊野外,田間滿目瘡痍、莊稼枯萎。饑荒瘟疫蔓延,倒斃的餓殍露著胸口白骨,眼睛已經被啄空,禿鷲烏鴉還在盤圍啄食。天火如憤怒長龍吞噬茂密森林,焚毀繁華城鎮,天空被映成血紅色,濃煙滾滾,遮天蔽日,整個塵世被烈焰包圍。
天火過后,一場洪水又洶涌而至,沖破堤壩,淹沒平原,將大地變成了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著殘破的草垛、牲畜和人尸,隨即大地又開始劇顫,一道道裂縫交錯,巖漿噴涌而出,人們驚慌失措,尖叫著無處可逃……
那時的顧辛芷雖已是南越女王,卻也不過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
她嚇壞了,發絲散亂、花容失色重重跌坐在地上,滿頭珠翠華釵散落在地,繡著珍珠翠玉的王袍亦沾染塵埃。
“原來。”
她恍惚著,淚水奪眶而出:“原來‘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啊……”
……
顧辛芷口中的“他”,是她曾經的夫君拓跋玦。
時光幽幽,回溯到更久的往昔。
蔥郁的東澤雨林深處,女王還是二八年華少女的模樣,一襲紫衣狩獵裝,面若桃花,一臉羞澀地端坐馬背之上。
少年牽著韁繩,引她穿越密林,到了雨林深處的拓跋族部落。
他帶她參拜圖騰,謁見長老。全族上下歡欣鼓舞,殺雞宰羊隆重迎接。族人為她獻上奇異的祭祀舞蹈,送了她羽毛斑斕的珍惜錦鳥作為禮物。大家吹奏彈唱,連著數夜篝火歡慶。又送她堆積如山的黃金首飾,直把顧辛芷這個見多識廣的王女都唬得小臉通紅。
拓跋族中最尊貴的少主帶心上人回家,好像都是這么個流程。
慕廣寒也曾見識過,歌舞、神鳥,出手豪橫成堆的金山。
顧辛芷就這么在拓跋族住了下來。
安頓以后,拓跋玦就帶她到處游玩。從深林古廟到藤條吊橋,從清澈山澗到潺潺溪流,都留下了他們的笑聲。
東澤篤信鬼神,各樣求神拜佛的小山洞小祭壇遍布林間。
每一處小祭壇,拓跋玦都帶顧辛芷虔誠跪拜。
他告訴她,按照東澤的傳說,像她這樣血統高貴的南越王女,應該可以從祭壇里看到許多,比如前世今生,乃至未來之景。
他沒事就帶她去看,溫柔地循循善誘:“辛芷,看得到嗎?”
“再努努力,你一定看得見。”
山洞里火光微明,照耀那少年異常俊美的臉龐。
他戴著東澤特色的精鐵耳墜,一晃一晃,瀟灑不羈。雖氣質截然不同,可那張臉上的眉眼卻幾乎與成年后的燕止一模一樣。
……
顧辛芷是南越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自幼接受嚴格的繼承人的培養,詩書禮儀武藝騎射無一不精。
顧辛芷自幼有一個竹馬伴讀,那是邵氏的公子邵染喬。邵家歷代為洛州侯,是南越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如無意外,顧辛芷長大之后應該會同邵染喬成婚。
對此,顧辛芷原也沒有異議。
邵染喬溫雅和善、才學出眾,兩人自幼相識,有細水長流的脈脈溫情。長大后的邵染喬更飽讀詩書頗有才情,除了稍顯寡言與自幼體弱外,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
然而,一切都在顧辛芷十六歲那年發生了改變。
那年的顧辛芷,得了一匹西涼的汗血寶馬,一時癡迷馳騁,體驗風馳電掣的快感。
那時南越邊境尚算和平,邵染喬體弱無法陪她,而侍從又往往追不上她。因而顧辛芷常常一個人踏過邊界進入東澤叢林,就這么因與拓跋玦一起盯上了同一只珍惜的小雪兔結緣,就此相識。
彼時拓跋玦狩獵常戴著東澤的面具,神秘某測,只露出深邃雙眸。他總是彎弓搭箭搶射獵物,挑釁她后又消失無蹤,如同夜空劃過的璀璨流行,勾起了顧辛芷熊熊的好奇與勝負欲。
終有一回,顧辛芷故意讓給他獵物,卻趁他不備一劍挑了他的面具。
就這么陡然露出了面具下那張驚世駭俗的絕美面龐,她當時就看呆了。
之后的日子,兩人常約著一起獵雪兔,一起溪邊烤肉,一起月下談詩。她跟他私定終身,隨他去了拓跋族。她又將他帶回南越,見了自己的父王。
王女與東澤少主訂婚的消息很快傳來,邵染喬并無怨言。
他微笑著恭喜了她。行宮夕陽之下,他一如既往俊雅溫柔,顧辛芷則默默心虛。
她真的不是認為邵染喬有哪里不好。
邵染喬很好,是世間一等一的好。
只可惜,這世上為何既有初升明霞,又為何偏要有驕陽萬丈。為什么命運讓她遇到了邵染喬后,又偏偏遇到拓跋玦?
當一個人遇到生命中唯一那次驚鴻一瞥,其他世間瑰麗美麗,就只能成過眼云煙,隨風而散了。
……
大夏四方王系,自數百年前北幽姜氏被驅逐后,就只剩下西南東三家鼎足而立。
其中西涼雁氏雄踞大漠,游牧為生,肆意不羈。南越顧氏則沐澤中原文化江南婉約,亭臺錯落,樓閣如畫。唯獨東澤拓跋族和風格與眾不同,躲進深山密林朝拜神明,暮祈安寧,不爭不搶,自成一統,十分的超然物外。
但再如何不問世事,好歹也占著東澤廣袤之地。
比起邵染喬,拓跋玦自然和南越王女更加門當戶對。加之那幾年邊境異象頻現、異獸橫行,南越與東澤聯手滅獸更是勢在必行。拓跋玦又甘愿舍棄一切,入贅南越,這更讓南越王室喜出望外。
拓跋玦來了南越,與顧辛芷柔情蜜意,很快就誕下麟兒。
他們給愛子起名顧菟,菟是南越常見的一種野花。在旁人看來,這似乎是故意給世子取個賤名好養活,其實卻不然。
菟這個字,藏著顧辛芷與夫君雪兔結緣的小故事,那一年正好又是兔年,南越皇子這一代又從草,顧菟之名還有天邊明月的意向,總之藏滿美好的意思。
小世子顧菟自幼生得粉雕玉琢,惹人喜愛。
也很聰明,方數月之齡,竟已經牙牙學語,逗人歡笑。
夫妻和睦,幼子承歡。一切都那么好,以至于后面變故如同晴天霹靂,讓顧辛芷措手不及。
拓跋玦突然帶著小世子一聲不響就逃回了東澤。顧辛芷的父親老南越王心急如焚,誓要奪回愛孫,親率大軍浩浩蕩蕩直逼東澤,又在戰亂之中不幸被拓跋玦砍傷。
老南越王本就身體不好,急怒攻心這下,竟就這么猝然過世了。
遭此巨變,顧辛芷一夜之間白了頭。
一年后,她終于得在邊境之地兩軍陣前再見拓跋玦,她發瘋一樣質問他,字字泣血,她問他為什么帶走孩子,為什么要害死她的父皇。她從沒有哪里對不起他,她不明白!
拓跋玦匆匆同她做了解釋。
他告訴她,在他們的有生之年,會有末世降臨,到時天空撕裂、烈火墜落,整個寰宇大地都將毀于一旦。東澤王室早早堪破天機,世代承襲研習各種典籍法術,就是為了在滅之前找到拯救蒼生的方法。
他告訴顧辛芷,眼下唯一救世辦法,就是用“羽民的至純后裔”獻祭蒼生,才能平息天火、挽救塵世。
“可是辛芷,這千百年間,西涼、北幽王族都常與凡族通婚,就連皇家宴氏也幾乎不剩一個血統純正之人了!”
“但好在,南越有你,東澤還有我。”
“……什么?”
“這世上,只有你與我二人結合,才能生出一個徹底‘干凈至純’的孩子,成為神明愿意收下的祭品。”
“所以,我必須帶走阿菟。”
“只有以他為祭,能救下這搖搖欲墜的寰宇。”
“……”
顧辛芷睜大眼睛,拓跋玦的每一句話,在她聽來都無異于發瘋胡言。她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曾與自己耳鬢廝磨的俊美男子,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般。
“你都……在說什么。”
“辛芷,我知你不會原諒我。”拓跋玦道,“可已經沒有時間了。你的父皇他,是我一時不慎失手……或許,有朝一日待你血脈覺醒,親眼見證我說的一切,到時你會明白我的苦衷。”
拓跋玦的話語,顧辛芷一個字也未能入耳。
“孩子。”她只絕望地向他伸手,“把阿菟,把我的阿菟還給我!”
“……”
“拓跋玦,你自己要發瘋我不管了你,你把阿菟還給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這一刻,他在她眼里再不是愛人,而是惡毒的厲鬼。
這個惡鬼,竟還妄圖用他孩子去獻祭眾生。顧辛芷徹底崩潰,厲聲嘶吼:“你把阿菟還給我!你要拿他做什么,你可是他的父親!幼子何其無辜,你要用他祭神?阿菟做錯了什么,我的孩子做錯了什么?拓跋玦你個瘋子,配做一個父親嗎?”
拓跋玦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陰郁道:“可,就只能是他。”
“辛芷,我曾無數次帶你去祭壇,無數次想讓你明白。”他垂下眼眸,“可你明明是純血,卻為何總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看不到,自然也不會信我說的話。”
他本想先將孩子緊緊攥在手中,想著日后再同她慢慢解釋。可是南越王突然帶兵殺進東澤,大肆屠戮,他萬般無奈與之交手,卻不慎傷了他的性命。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
此后一年間,顧辛芷無數次嘗試沖入東澤、奪回幼子,卻屢屢失敗。
長此以往,她心灰意冷。
而拓跋玦一意孤行,卻也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他抓著小小的幼子試煉各種書中的獻祭禁咒,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
再次見面,顧辛芷狀似瘋婦,拓跋玦也因為數年憔悴枯槁。兩個人面目全非。
她早已不再愛他,唯余滿腔恨。
那恨也不再僅僅是因為幼子被奪,她還失去了比那更重要的東西——
父親死后,顧辛芷年紀輕輕繼位南越女王,一時外憂內患、風雨飄搖。動蕩艱難的日子里,唯有竹馬邵染喬始終如一、默默守護在她身側。
顧辛芷也終于意識到自己當年做了多么錯誤的選擇,下定決心要好好珍惜邵染喬。
她同邵染喬成婚,也獲得洛州邵氏支持。隔年生下了他們的兒子,取名顧蘇。
和邵染喬一起撫養小顧蘇的日子,平淡如水、溫馨和睦。顧辛芷后來無數次后悔,后悔自己從來不曾告訴過邵染喬,她心里其實有多么喜愛他、多么眷戀那樣美好的日子。
她本該就此和他一家三口,長長久久。
可她卻偏要執著,繼續屢屢去找拓跋玦討要長子,最后害得邵染喬在一次埋伏里中了東澤的獵獸毒,本就孱弱的身體徹底垮了。
顧蘇兩歲那年,邵染喬在她懷里病逝,死前還在殫精竭慮替她謀劃擔憂。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對她那么好,本是她最該珍惜的人。可她卻沒能給他應有的偏愛,顧辛芷后來一輩子都對邵染喬滿懷愧疚。
他走后,她愛屋及烏,大力扶持洛州邵氏。
而幼子顧蘇的名字后面,也被她加了一個“枋”字。
“蘇枋”,意為小小的喬木。她想要他將來同他父親染喬一樣,長成參天喬木。
邵染喬是中了東澤獵獸毒而死的,為了替她討回那個被拓跋玦帶走的孩子。漸漸的,無數個冰冷的日夜,顧辛芷恨拓跋玦的同時,不由自主連帶著恨上了那個孩子。
她會想,若是從一開始,沒有那個孩子就好了。
她當然知道不該。
可她卻無法控制自己,甚至連同南越每個夏天遍地盛開的菟絲子,白色的小花搖曳,都讓她感覺無比厭惡。
第122章
幾年后,拓跋玦突然死了。
關于他的死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沉迷巫術,不慎踏入禁咒招來滅頂天雷。亦有人說他是一念之差引火焚身,燒得連灰燼都沒留下。
“活該,此乃天命,報應不爽!”
“上天還是……太過仁慈,才讓他死得那么輕松!”
顧辛芷又哭又笑,神智迷離,瘋癲數日。直到東澤部族在拓跋玦死后權勢更迭,嫌棄幼子礙事,專程派人來請她接回,她才恍然憶起還有顧菟這個孩子。
若是換做幾年前,終于能接回顧菟,她該多么滿心歡喜。
但這些年,顧辛芷的心早已被蠶食,留下一片麻木空洞。
那種空洞感,在她真正看到顧菟時尤為明顯。
六七歲的顧菟,眉眼和拓跋玦驚人地相似。就連說話的尾音、走路的姿勢,都活脫脫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讓顧辛芷涌起一陣強烈的厭惡。
以至于當她注意到幼子手臂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時,也無法涌起絲毫憐愛心疼。偏偏,他還畢恭畢敬對她行禮,像個小大人般替那罪人說話:
“娘親。爹爹有話讓阿菟帶給您。”
“爹爹說,若他消失于是,就是去了‘另一重天地’。”小小的顧菟一臉認真,一字一句背誦著拓跋玦離開前教他的話。
“爹爹還留了一些書信給娘親,請娘親務必看一看。”
“……”
“還有這個黑光磷火碎片,爹爹也要我一定帶給娘親,日后……”
啪!
一聲清脆,孩子的臉頰瞬間紅腫。
顧辛芷面目扭曲,眼中充血,畢生怨念都在這一刻噴薄而出。她伸出手,指尖如刃,狠狠掐上了男孩的脖子,看著那小小的生命在她手中掙扎,痛苦,呼吸越發微弱。
“……”
“那時的我,只剩滿腔仇恨厭惡。”
“我厭恨他的樣貌,厭恨他為拓跋玦說話,恨到想要殺了他,可我其實……明知一切錯不在他,明知只是無能遷怒,明知道他只是個無辜孩童,明知道他什么也不懂——”
“可我還是恨!”
“恨得無法自抑!我看著他就想到拓跋玦。我只能想想到拓跋玦!”
“因此,我始終待他冷漠,從來不曾給過他一天溫情……”
……
顧辛芷終是沒有真的下狠手。
她帶顧菟回到南越王宮,安置于幽禁偏院。小院陳設一應俱全,衣食亦從無短缺于他,女王還允許小世子的導師們也教他功課,自覺對顧菟仁至義盡。
她給了該給的,就從此把他丟在小院,不再理會。
小小年紀被孤零零丟下顧菟,并沒有抱怨,更沒有沮喪。
他在東澤時未曾學過文字,來南越之后從頭學起,很快以驚人的速度掌握;他在東澤未曾學習禮節,卻僅上了兩次餐桌便學會了個七七八八。南越宮中的事事處處,他都默默觀察,很快就學得周到懂禮、無可挑剔。
加之,他容貌漂亮,對人彬彬有禮,又頗為機靈。
不出半月,師長仆從們對他的態度,便從最初敷衍不屑,轉為對這個聰明懂事孩子的真心喜愛。
然而,無論旁人如何夸贊大世子,南越女王始終冷漠以待。
彼時只比顧菟小兩歲的弟弟顧蘇枋,也已已初諳世事。
他曾是南越宮中眾星捧月的存在,可顧菟的到來,卻讓他瞬間黯淡無光。
顧菟初來乍到時不會寫字被他嘲笑,可僅僅小半年,顧菟就寫出一手他望塵莫及的行書。顧菟初時瘦骨嶙峋,沒過多久也已吃得比他更加白白胖胖、惹人喜愛。
顧蘇枋還沒學會上馬,顧菟就學會了騎馬馳騁。
同樣的文章顧蘇枋要反復誦讀才能記住,顧菟卻可一遍就過目不忘。
很快,顧蘇枋就從宮人師長們掩飾不住的偏愛中,察覺到了自己和哥哥的差距。
盡管貼身宮女安慰他,說哥哥畢竟年長兩歲,他日后也能追上。可顧蘇枋很清楚這些安慰不過只是謊言。
……
顧菟倒是很喜歡這個小兩歲的幼弟。
他總覺得他模樣可愛,有好吃的好玩總愿與他分享。
可這份親近,只讓顧蘇枋心里更加別扭。一次被顧菟帶著游玩歸來,顧蘇枋故意裝了病,病榻之上他撲在娘親懷里撒嬌訴苦,小聲說哥哥的壞話。南越女王心疼不已,一直緊緊摟著他,并在顧菟前來探望時狠狠斥責了他。
期間,顧蘇枋一臉嬌弱,縮在娘親懷里吃著糕,得意地看著哥哥。
看吧。
就算你什么都會、樣樣出色,娘親也只會向著我。
我才是她唯一的小寶貝,她永遠不會像疼我一樣疼你。
……
那日顧菟去看弟弟,袖中藏的全都是顧蘇枋喜歡的杏子糖。
罵一頓被趕出去后,精心準備的糖果也未能送出。他暗自垂眸,自己剝開了一顆。
很甜。
怪不得弟弟喜歡,是很好吃。
顧菟仍舊沒有沮喪。
既然爭取女王和弟弟的喜愛無望,他便轉而和宮人師長更多來往,盡管居所偏僻,他的宮中還是常常回蕩歡聲笑語。
然而好景不長,他的宮侍陸續被換,從之前的青年男女換成了老眼昏花難以相處的嬤嬤和老翁。偏愛他師長們也紛紛被調離,換成不茍言笑、嚴格教條的老古板們。
孤零零的寢宮,又只剩下顧菟孤單的身影。
他八九歲,那么點兒小,依舊看不到什么難過的模樣。繼續按部就班地吃飯,讀書,習武,散步,極偶爾地發發呆。
就好像是早已看透世間諸多不如意,對一切習以為常一般。
……
顧菟八歲那年的春天,南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春汛,,堤壩潰決、農田淹沒,百姓苦不堪言。
顧辛芷前往火祭塔為民禱告,回來卻開始屢屢陷入噩夢。
夢里,熊熊天火,洪水肆虐,大地塌陷,種種末日景象交織一處。她醒后心驚膽戰,卻還是不肯輕易相信這些夢境,她總覺得是拓跋玦過去的那些鬼話縈繞于心、影響了她,才讓她夢境這些不吉利的東西!
可漸漸的,夢境越發頻繁。
顧辛芷難掩心慌,只好千里求告,向天庸神殿借來了法器圣物。
在神殿圣物的加持下,她于火祭塔的祭壇之下,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拓跋玦口中的末世之景。亦看到了百年之間拓跋一族遍游天下、尋仙問道,四處收集上古殘片,只為給天下尋得一線生機的種種艱辛。
從火祭塔回來的顧辛芷,第一次主動去找了顧菟,問他討要拓跋玦留給她的東西。
幸好那片黑光磷火碎片一直都還被顧菟貼身珍藏,而通過碎片里藏著的一些回憶,顧辛芷也終于得以看到拓跋玦在分開那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將顧菟撫養長大的。
拓跋族上古殘片記載,“純血之人獻祭眾生之前,需先覺醒血脈術能、得上天認可”。
顧菟養到三歲,雖聰明伶俐,卻并無覺醒任何法術的跡象。
為了催化他的術能,拓跋玦不惜煉制各種猛藥給他強行灌下。一年過去,此法無效,他又嘗試一次次將小顧菟置于生死邊緣、陷于虎豹之口。仍舊不行,他開始用棍用刑,各類要命的傷害陣法,時常折磨得幼子血肉模糊、遍體鱗傷。
顧菟最初也是個正常孩子,會紅著眼睛委屈大哭,會被拓跋玦的腳步和聲音嚇得瑟瑟發抖,也會痛極生恨、在拓跋玦的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
可一次次的折磨,他開始麻木。
漸漸不再反抗,甚至一度變得渾渾噩噩、毫無反應,像是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空殼。
村里老人看不下去,紛紛勸說拓跋玦收手。太婆氣得拿著棍棒追打他:“造孽啊,你的心還是肉做的嗎?如何忍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
拓跋玦置若罔聞。
時光匆匆,很快數年過去。顧菟在做了幾年行尸走肉后,莫名地眼里又漸漸重新有了光。
小小的他似乎找到了奇怪的自洽,不再逃避,不再難過,而是變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怪物。甚至身上的傷痕也成了他好奇的對象,沒事就數數,帶著一種小動物無限探索。
顧菟變了,可血脈還是無法覺醒。
拓跋玦無數次嘗試,無數次努力,全部徒勞無功。
……
拓跋族不知道的是,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都誤讀了上古殘片上的內容。
倘若是月華城之人拿到他手中古書殘片,肯定會立刻明白,那上面所謂的“羽民‘至純血脈’后裔,可以獻祭眾生、抵擋天劫”,指的根本就不是拓跋玦一直認為的“不曾和異族通婚的羽民血脈。”
“至純”二字,在古羽民的語言里,其實類似于“療愈”。
可惜歲月悠悠,語言更迭,后世之人難以洞察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殘片所謂“至純血脈可以獻祭眾生抵擋天階”,真實的意思不過是“月華城主能夠獻祭眾生抵擋天劫”罷了。
然而,在月華城人人都知曉的意思,東澤拓跋族人卻并不了解。
以至于拓跋玦的爺爺、父親,數代人皆因弄錯了方向而徒勞無功,無奈之下甚至妄圖循著那殘片的只言片語,自己孕育出一個“至純血脈的后裔”來。
殊不知,皇族與王族雖同為羽民后裔,但不同于“至純療愈”的月華族,他們所掌握的,皆是具有侵略性的自然之力,如土、風、火、水等。
譬如拓跋族就是“風”之力羽民后裔,而南越王族則是“火”之力血脈傳承。
火風相生,兩者純血融合的顧菟自然潛力驚人。奈何風火之力如何浩蕩,終究不可能用來療愈。
顧菟就算血脈覺醒,也不可能有資格獻祭眾生、拯救萬民。
……
拓跋玦半生嘔心瀝血,終是一場徒勞。眼看著寂滅之月頻動,災難四起,迷茫沮喪。
就在那時,他忽然收到舊友來信。
之后的數月,他異常忙碌。
卻再不是嘗試獻祭無辜幼子,而是埋頭復刻一個新的陣法。東澤祭塔,燈火昏幽。不到而立之年的拓跋玦,已經因為常年的憔悴操勞,再不復往昔的清雅俊逸。
而小顧菟難得幾個月沒被折磨,倒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如同一只撒歡的小獸,在拓跋玦身邊跑來跑去的。
法陣建成,晃動的燭火照亮了拓跋玦蒼白的臉龐。
他第一次伸出手,允許顧菟鉆進他的懷里。輕撫懷中稚子,多年壓抑的陌生情緒突然涌上心頭。他喉頭一澀,俯身抱緊懷里小小的生命。
“原來你已經……這么大了。”
“……”
那是十分陌生的觸感,他這一生,第一回 好好看這孩子。懷里那雙天真的、沒有恨意的純凈眼眸,讓他指尖不住顫抖。半晌,拓跋玦垂眸,自嘲又頹喪地笑了。
他根本沒有資格抱這孩子,他知道。
更沒資格做他的父親。
然而小小的孩子懵懂天真,只在他懷里鉆來鉆去,小手露在外面,藕節的小臂全是傷痕。拓跋玦撫過凹凸不平的痕跡,眸中起了一絲薄霧。
“阿菟,爹爹以后,不會再弄傷你了。”
他捏著顧菟軟乎乎的小臉,臉上難得顯露出些許溫柔:“父親很快……就要前往另一重天地,以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
“阿菟,你還小,爹爹此刻告訴你的事情,你一定聽不懂。”
“爹爹只希望你長大后,有朝一日能夠明白。”
拓跋玦自嘲地勾起唇角,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殘忍。他傷害了眼前的孩子那么多年,如今又要拋下他。顧菟長大以后又憑什么要明白?
不恨他入骨,已是對他寬容。
可他還是想要告訴他一切。
“阿菟,你可知道……在咱們所生的這片寰宇之外,還有另一重浩渺天地?”
“……”
另一重天地,與他們這片紅塵寰宇本是一體雙生。
拓跋玦并不知道那重寰宇的名字,因生在大夏之土,他干脆將自己所在寰宇喚作“陽夏”,而將另一重寰宇起名叫“陰夏”。
“陰陽兩夏是雙生寰宇,因果交織、彼此影響。但與陽夏清凈世界不同,那陰夏天地仙法昌盛、混沌不堪,諸多仙魔惡鬼肆意橫行。那里的人貪婪自私、多行不義,種下太多惡因,從而催生出了寂滅之月。”
寂滅之月,乃是浩瀚蒼穹因果之眼,吸納寰宇無盡惡念。一旦其承載之力達到極限,紅月爆裂,則會釋放出末世之火與滔天洪水,洗滌寰宇一切善惡生靈,將萬物歸寂為最初的純凈清平。
“那些人自己種下惡念,自知惡果難逃,,竟然……以卑劣法術將寂滅之月棄至我寰宇!弄得陽夏世間遭受天災禍端、混沌紛亂,無辜替他們承受了全部惡果!”
“可怎奈,陽夏仙法凋零,無神仙大能,無力阻止陰夏惡行。”
“唯有每隔數百年,以至純之人獻祭月神,方能一次次凈化那寂滅之月,保我寰宇數百年安寧。可每一次凈化之后,陰夏很快又會催生出新的寂滅之月,然后故技重施,世世代代、周而復往永無止境!”
“……”
“已經夠了。”
“總該有個了斷,阿菟,爹爹想要徹底結束這一切。”
“爹爹將親身踏入那個陰夏之地,找到那些罪魁禍首,一一清算。等到惡人除盡,世間再無寂滅之月,兩界都可恢復清平世界,再無末世之虞,無獻祭之苦……”
只是。
雖有宏愿,但其實拓跋玦自己也不知道。施用禁咒、肉身泯滅后,他的魂魄能否真的成功抵達另一個寰宇呢?
就算去了,陰夏之人個個精通法術,宛若神明,他一介凡人又如何與之抗衡?
即便他懷著玉石俱焚之心,或許在那些人眼里,他不過一只螻蟻,發不出半聲控訴就會被無情碾死,塵埃不剩。
拓跋族不知自己會在另一方寰宇遭遇什么。
但他已別無選擇。
這么些年,心懷蒼生,犧牲卻只有妻子、孩子。倘若可以,他寧愿以身代之替妻兒承受一切苦楚,但這些空話出口,未免顯得他嘴臉過于虛偽。
如今,終于輪到自己,舍身忘己、背負一切。
拓跋玦孑然踏入法陣,就這樣在光華之中漸漸消散。
至于他是否成功抵達異界,能否夙愿得償,沒有人知曉。只知多年過去,大夏疆域之上滅世征兆仍在。時不時天火地裂,生靈涂炭。
或許他失敗了。
或許他沒有到達陰夏,就已隕落法陣。
或許一切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場徒勞的、徹頭徹尾的騙局。
因為。
因為慕廣寒透過女王眼睛,分明看到了百年以前給了拓跋族老組長古籍殘本,引他們全族走向歧途的“清心道道主”,那滿是溝壑蒼老、陌生的臉上,藏著一雙冰冷陰狠、熟悉的眼睛。
那是姜郁時的眼睛。
那個人,恨了五百年,籌謀了五百年。這漫長的歲月足夠他游刃有余,將所有人引上無盡的混沌因果。
……
拓跋玦的回憶讓顧辛芷大病了一場。
康復之后,她派人去東澤,取回了拓跋玦留下的筆記帛書。
顧辛芷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嘗試理解拓跋玦。
她依舊恨他。
厭惡他、唾棄他、永不原諒他。
可繼位之時,她曾跪在父親棺槨前發誓,此生肩負起女王職責、護好南越子民。她當然也不愿末世天火降臨在南越大地之上。
那些帛書整齊排列,壓著一封拓跋玦留給顧辛芷的信。
畢竟相愛一場,他還是太了解她。
再如何一生一世不肯原諒,這世間也只有南越女王顧辛芷擁有足夠的權力與智慧,來繼承他的遺志。
接下來的數月,顧辛芷認真研讀了那些帛書。
帛書里不僅記載了拓跋族為救世而付出的百年艱辛,亦記下了原來阻止天劫的關鍵——月華城主的獻祭。
只是,這一代小城主并不被上天眷顧,小小年紀遭受了神明降罰。
等他獻祭時,整個寰宇雖不會徹底陷入滅頂之災,但四方大地仍會有許多他護不住的地方,會被地裂天火、萬丈洪水侵蝕。
南越樹多水多,易生瘟疫天災,到時如何是好?顧辛芷為此憂心不安。
恰逢此時,天雍神殿祭司姜蝕巡游至南越。
女王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求祭司指點迷津。
可姜蝕告訴顧辛芷的話,卻只讓她的心變得更迷茫。
“他那時告訴我……滅世浩劫已是注定,天雍神殿也無法逆轉。”
“卻又私底下暗示我,身為南越女王哪怕不擇手段,也當盡一切辦法回護南越、保全子民。”
“哪怕是,手染鮮血,永背初心。”
“……”
“那時的我,只當他是天雍神殿千挑萬選,救濟萬民的圣潔祭司。以為他是秉持公正的神職,自然不會騙我!”
“我怎會想到,竟是他……籌謀了一切,那些記載月華城秘辛的帛書,根本就不是拓跋玦手筆,全是他暗中篡改的!”
“明明我那時,只要再多想一點,應該想到的……”
怪她太過愚鈍。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拓跋玦若真在生前知道月華城主獻祭的秘密,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前往月華城助那城主一臂之力。而非鋌而走險前往另一個寰宇,面對生死未知的一切!
可那時年輕的顧辛芷,卻因為惶恐和迷茫,輕易就相信了帛書的每一個字。
而“見多識廣”的天雍神殿的祭司姜蝕,還偷偷向顧辛芷透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月華城主獻祭,雖以生命為代價。但城主的生命,又可被拆分成“月華”。
“月華,才是真正能抵抗災變、護佑平安之物。”
“而當城主獻祭,散盡月華時,那些月華會不自覺飛向他心之眷戀、最為在乎的人和物。”
“因此……”
“殿下只要能讓南越之土,成為城主心中所愛、眷戀之處。”
黑夜里,姜蝕的眼里透著明滅不定的光。
“女王殿下不妨細想,如今天下四分,南越在大夏之土尚不足三成。就算城主無法護佑整個天下,僅僅守護南越一地于末世之中太平無憂,卻是綽綽有余。”
“您只要將他從‘心系天下的月華城主’,變成‘心系南越的月華城主’,不就好了?”
于是,那一年,南越十分唐突地向月華城送去了求婚書。
第123章
顧辛芷膝下無女,只有兩個兒子。
這封婚書多么荒謬,她心里當然也清楚。
怎奈實在沒想到別的辦法——倘若南越僅是邀請城主過來修習研學又或是旅居小住,根本就不可能長久將他留在南越。
唯有聯姻,才能讓他名正言順長久住下,愛上這里的人,心甘情愿傾其月華庇佑南越。
所幸大夏貴族之間,這類聯姻也有先例。顧辛芷的目光時隔多年,終于第一次落在了她那不受寵愛的長子身上。
顧菟九歲了,比小時候更肖似他父親拓跋玦。
長久以來,這份相像都是顧辛芷打從心底厭惡他的理由。直至此刻,她無比諷刺地慶幸,這個孩子就連風采神韻都與拓跋玦出落得如出一轍。
拓跋玦其人,驕陽似火,一顰一笑蠱惑人心。當年從東澤到南越,不知有多少男女為其傾倒。
那樣的人想要得到誰實在太簡單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
此后時光,顧辛芷難得人生中第一次跟顧菟母慈子孝了起來。
小世子顧蘇枋不明就里,整個人急壞了。又適逢圍獵,僅僅九歲的顧菟就打敗了十幾歲的小公子們,在少年組拔得頭籌,一時風光無兩。
顧蘇枋嫉妒得面目全非,沖到他面前就大喊:“你以為娘親是真心待你好么?”
“不過是舍不得我去娶那個丑八怪,所以才讓你去罷了!”
平生頭一遭,女王打了顧蘇枋一巴掌。
顧蘇枋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淚眼婆娑就跑了。而顧辛芷也第一次沒有選擇偏袒他,只蹲下去,輕聲對顧菟循循善誘道:
“阿菟,吾等身為南越王族,受百姓供奉,錦衣玉食,亦當以德配位。”
“你總有一天要去聯姻,不是月華城主也有其他人,而將來蘇枋亦需如此。誰也逃不掉。”
“你只需記得,身在王家,真心最不重要。食南越之祿,就要以南越百姓為重,望你銘記于心。”
“……”
“娘親放心,阿菟明白。”
“阿菟會竭盡全力,得城主歡心,促成這樁婚事。”
……
九歲的孩子如此深明大義,反而弄得有意巧言令色的顧辛芷頗有些慚愧。
于是后來那段日子里,她又破例多送了顧菟很多珍寶禮物。幫他趕制了更華貴的禮服,送去月華城的禮品也加了好幾船。
顧菟很聽話。給他衣服他就試,教他背甜言蜜語他就背,儼然是一名合格的和親小世子。
……
那一年,慕廣寒十歲,顧菟比他還小半歲。
十歲的慕廣寒孤零零一人待在月華城中,雖總覺得城中眾人待他淺淡疏離、不愿接近。可每到佳節,那些百姓供奉到宮中的用心小禮物,又總能讓他感受到一絲善意溫情。
到底有沒有人真心喜愛他呢……慕廣寒就在這種迷思中漸漸長大。
但好歹,終歸看得見一點明滅的希望。
他從不知道,就連這一點點希望,小顧菟都不曾有過。
無論在東澤,在南越,無論是拓跋玦還是顧辛芷或顧蘇枋,都不會愛他。書上總說,從小不曾得到親情滋養,長大后亦難習得如何去愛。然而顧菟似乎又是個例外。
等待去月華城相看那段日子,顧菟埋首于書海認真閱讀計謀兵法,又向師長求教怎么討人喜歡,一副滿肚子任務和心機志在必得的模樣。
可私底下,他卻又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語。
“廣寒。”
“慕廣寒,阿寒……”
“聽起來冷冰冰的。”
“不過,他是月上宮,我是宮中兔,聽起來倒像是一對。”
“未婚夫……將來攜手共度一生之人。”
“……”
“爹爹不喜歡我,娘親和弟弟也不喜歡我。在這世上,好像就沒有人會喜歡我。”
“但或許,未婚夫會喜歡我呢?那樣就會有人一輩子都喜歡我了。”
“……”
“要怎么做他才會喜歡我?”
“要說什么話他才愛聽?我好像穿鵝黃色更好看,他喜歡鵝黃色嗎?他喜歡吃什么?他喜歡玩什么?”
“定要鍥而不舍,讓他喜歡我。就算他一開始討厭我、趕我走,我也要死死纏住他。”
……
禮物裝船,揚帆啟程,顧辛芷五味雜陳。
這段日子,她不是沒有自我懷疑,只是在屢屢掙扎后,又無數次安慰自己——
既然上天注定她和拓跋玦有一段孽緣,讓她嘗盡遭受失去親人、摯愛之苦,又害她注定永遠無法喜愛自己的親生骨肉,那么多折磨,總該換回點什么。
說不定這一切苦難曲折,都是注定。
就是為了今日,她送顧菟前往月華城。換得月華城主真心,換得將來南越能在這次天劫之中得以保全!
是了,一定是這樣。
本來作為女王,她不擇手段為南越籌謀,就無任何過錯。何況讓南越得到月華,先保她的子民先無虞平安,到時再伸出援手去救濟西涼北幽和東澤的難民,說不定還能在天災之下,挽救更多生命呢。
又有什么不妥?她盡力了,并沒有對不起誰。
……
慕廣寒近來,曾不止一次回憶起與小未婚夫的初次相遇。
每一次回憶,似乎都會挖掘出更多小小的細節。
一開始,只記得小未婚夫非常好看,好看得不得了。漸漸,他還能想起他活潑開朗,對自己特別溫柔、特別好。
都是特別美好的回憶,直到這一次,他才終于知道原來顧菟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是練過的!怪不得一下就成功把他迷得暈頭轉向。
“廣寒公子好,在下南越世子顧菟。”
很可惜,帶著任務來的顧菟,遇到的卻是全然傻唧唧的慕廣寒。
如今再度看到這一幕,慕廣寒又一次無奈地確認,當年的自己……真是傻得讓人沒眼看。
一見驚艷,直接五雷轟頂呆在當場,繼而只剩下全程害羞到磕磕絆絆、同手同腳地跟著人家走的本事。那時候的他,魂兒都被勾沒了,哪能看出來顧菟的半點心機?
他就純傻,顧菟說什么他信什么,顧菟全程默默觀察他,他渾然不覺。
顧菟不動聲色,不到中午,“廣寒公子”就悄悄變成了“廣寒”。
下午,慕廣寒更是全月華城拉著顧菟到處跑,像個土財主一樣給他買遍所有店鋪。他那個時候還小,喜歡別人毫不掩飾,就是喜歡傾盡所有、哐哐一堆東西不要命地送。
很快,顧菟就拿不下了,略微發呆。
慕廣寒還傻傻問他:“阿菟,你怎么了?”
“沒有。”
“沒有,只是我……”
顧菟欲言又止,本想說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但想想,來月華城之前娘親也是送過他東西的,不過娘親給他的那些,比起禮物更像是補償,和手中這些完全不一樣。
“是還我第一次,收到‘真心的’禮物。謝謝你。”
慕廣寒聞言,小小的臉龐瞬間被點亮了。誰小時候都可愛過,他那時臉上雖也有疤痕,但生動起來時也并沒那么難看了:“你喜歡的話,我、我買下整個月華城送給你!”
他說這話時,背后煙花絢爛綻放,波光點亮整個湖面。
童言無忌。
但足可見小時候的城主,就已經隱隱透出一種千金買笑的昏君潛質。讓顧菟第一次忍不住瞇起眼睛笑出聲來。
很快,“廣寒”又變成了“阿寒”,顧菟也不再暗中觀察了。他在月華城的日子,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快樂,一天比一天放松。開始主動拉著慕廣寒東逛西逛,眸中是從來沒有過的明亮。
“那幾船的東西,都是娘親給你的禮物,不能算是我送你。”
很快,三日過去。
最后一夜的飲思湖邊,顧菟從手指剝下一枚泛著微光的螢石戒指,給慕廣寒戴上。
“是我自己親手雕刻的。”
很多年后,坐擁西涼的燕王無名指上,亦戴了一只便宜的螢石月戒,與其余手指的名貴寶石扳指格格不入。
婚后有一次,慕廣寒問及那戒指,燕止笑了笑:“不過是數年前隨手刻制的小玩意兒罷了。”
“……”
有些人什么都忘了,刻石頭的本事倒是一直還在。
螢石在大夏并不昂貴,小孩子自己刻的小兔子戒指,也值不了什么錢。然而當年的小阿寒絲毫不覺得螢石戒指便宜粗糙,他喜歡極了,將那小小戒指奉若珍寶,滿心歡喜。
他實在是受寵若驚,不知道該怎么對顧菟好::“對了,我還會小法術,我表演給你看?”
月華如螢火,點亮沉沉夜空。
月華城主毫不吝惜地放出周身月華,一團團淺淺月色浮蕩在兩人身側,映入顧菟清澈的雙瞳,如夢似幻。
“好看嗎?”
“阿菟?”
“阿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顧菟凝望著漫天月華,那一刻思緒似乎飄得很遠,“我在想,月華城離南越那么遠,要是能近一些該多好。”
他們就要分別。
短短三日的小小幸福,之后就又要相隔千里、山水萬重。
“阿菟,你別傷心,我不會忘記你的。”
小時候的月華城主,單純坦率又熱烈,根本不會想太多,喜歡誰就毫不避諱貼過去去摸。
在看到這一幕之前,慕廣寒還一直以為初遇的故事,總是他惶恐又害羞,而顧菟游刃有余。這次他終于看清了,第一天是他主動牽顧菟的手,第二天是他主動摸顧菟的臉,第三天也是他主動撞進顧菟懷里,抱著別人就不肯撒手。
反而是顧菟被他突襲,直接僵住了。
片刻的遲疑后,也回抱住了他。
“阿寒,你喜歡我嗎?”
小小的慕廣寒臉紅了,但他時候畢竟還沒有后來的羞恥心和自知之明,當即毫不猶豫重重點頭。“嗯!”
“喜歡我什么呢?”
“什么都喜歡!阿菟什么都好,世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阿菟呢?”
“……”
“哦,這世上不喜歡我的人可多了。”
“怎么會!”慕廣寒一臉認真地不相信。
“嗯,沒關系,”顧菟垂眸,不禁笑了笑,“只要阿寒喜歡我,之前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夜星輝璀璨,小阿寒尚且懵懂,并看不懂顧菟眼中復雜的的涌動。
他只是隱隱覺得阿菟好像有一點點……說不清到底是難過,還是別的什么情緒,讓他微微揪心。但這也沒關系,小時候的慕廣寒英勇無畏,非常干脆地就捧起顧菟的臉頰,無比認真虔誠地親了親,一臉親了好幾下。
“我會一直喜歡阿菟,一直一直,一輩子都喜歡!”
“……”
如此直白熱烈。這回換顧菟人生中第一次,同手同腳了。
次日清晨,水畔船邊。
昨夜月下還在暈乎乎地笑的人,今日分別卻是第一個紅了眼睛、全程要哭不哭:“阿菟回去以后,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好。”
“阿菟不能忘了我。”
“不會。”
“嗚……”
“阿寒乖,不哭。”
“……”
“阿寒,我想書上說的,應該都是真的。”
慕廣寒吸吸鼻子,含淚問他:“什么?”
“人會遇到自己的命運。”
“……”
晨光熹微,朝霞萬丈。顧菟彎彎眼睛,笑容第一次終于有了點小孩子該有的樣子。
“你之前說,想要一個家。”
“我答應你,終有一日,我們要一起有一個家。”
“約定好了,到時候我來接你。”
“嗯!”
慕廣寒點點頭,卻又忍不住摩挲著戒指,亦步亦趨跟個地縛靈一樣跟著人家上了船。顧菟又笑了,在大人一時沒看見的地方,小世子將他捉過來,捧著他稚嫩又滿是傷痕的臉,也重重地親了一下。
第124章
回到南越后的顧菟,每天都給小城主寫信。
有一次正專心致志筆耕不輟,寢宮卻被兩個洛州的小豆丁闖入。小邵霄凌兩只爪油膩膩的捧著糕點,歪著頭一臉好奇圍觀了半晌:“柿子哥哥,寫信這般有趣嗎?你看起來十分開心。”
“嗯,有趣。”
窗外院里,陽光斑駁、楓藤如火。顧菟嘴角微揚,目光亦如春日暖陽
“你們兩個,多吃點,快長大。”他道。
“待你們長到十幾歲,就可來王都陌阡游學。到時,我和阿寒帶你們一起去郊外騎馬投壺、賽詩賞月。夏天更可去落水灣看螢火。”
城外洛水灣,那有好大一片廣袤的蘆葦蕩。
夏日夜幕降臨時,那里流螢飛舞的景象總能讓他想起飲思湖邊的點點月華。
那段時日,顧菟著實心懷暢然,看什么都開心。
甚至有一天心情太過好了,一把捉住在宮中楓藤纏繞的柿子樹下落單的顧蘇枋。顧蘇枋拼命掙扎,哇哇大叫,顧菟則摁住他,拿出一片黑光磷火誘惑他:“想不想要?”
一直以來,顧蘇枋在顧菟心中,始終都還是很像宮墻上那只總是哈氣的小花貓。兇是兇了點,可還是讓人時不時想伸手摸摸,哪怕冒著被撓的風險。
兩片完整的黑光磷火,是慕廣寒送給他的一堆禮物里最特別的存在。流光溢彩,有如夜空星辰,異常稀罕漂亮。
果然,顧蘇枋一見那光芒,就被深深吸引,眼里滿是驚嘆。
可就在他想要伸出小手觸摸之時,顧菟又合上了掌心:“我可以分你一片。條件是以后見面,你都需喚一聲‘哥哥好’。”
小小的顧蘇枋臉頰瞬間漲得通紅,羞澀中帶著惱怒。
然而,那黑光磷火的色澤實在太漂亮誘人,他最后還是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眼里露出渴望神色。
“這是同意了?”
他不情不愿小聲道:“……嗯。”
黑光磷火落在了顧蘇枋手心,流光亦沾染了童稚的雙眼。半晌,他回過神,把那黑色的玉片緊緊攥在手里,終于扁扁嘴不情愿地說了句:“謝、謝謝。”
……
之后數月,不僅女王繼續同顧菟母慈子孝,就連幼弟也開始別別扭扭地對他畢恭畢敬起來。
大世子顧菟終于憑借不懈努力,在南越過上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生活。
唯有一件事不太如意——他寄去月華城不知道多少信和禮物,但等啊等,卻一直沒有收到回信。
“難道阿寒近日繁忙?”
“不會是病了吧?”
“這一路雖山高水長,倒也應該不會有人敢劫南越王室的船……”
他再提筆,又多寫了幾封。
秋風起,桂花黃,丹桂輕輕飄落在澄心堂紙之上。
桂花,又叫丹樨。
“這么說來,當時月華城是有這么個人……楚丹樨。一副桀驁不馴樣子,看人的眼神亦是不善。”
“……”
“廣寒有兔,但更早之前,已有丹桂……”
片刻后,顧菟自顧自搖搖頭。
“想多了,他又如何能同我比?”
隨著信件始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顧菟忍不住頻繁追著女王詢問。
顧辛芷的態度很快從敷衍變成了嚴厲:“要說幾次?世事多變,既然別人把你忘了,你又何必執著,自尋煩惱?”
顧菟僵住。
“休要再為此事糾纏,他若無意,那便作罷。將來娘親為你挑選更為匹配的佳偶就是!”
少有人知,女王的態度驟變,源于她數月前收到天雍神殿的一紙神諭。
神諭之上赫然寫著,南越顧氏小世子顧蘇枋,乃天命傳承、重任所歸,注定能挽狂瀾于俗世、救亂世于水火。
南越女王需順應天意,速送他入神殿修行,令其沐浴神恩,研習天道,承襲夙命,不可有違。
……
整整數月,女王拒不從命,與祭司們據理力爭。
“定是神殿有所疏漏,選錯了人——本王膝下二子,長子顧菟天賦過人、與眾不同,而幼子顧蘇枋則平凡無奇且年紀尚幼!承襲天命這等大事,怎么可能落在幼子肩上?”
然而神殿祭司展示的神諭星盤,所有紛繁的天命交織之線,確實都匯聚在一個人的命格八字之上。
而那命格八字確實就是她與邵染喬所生的幼子顧蘇枋。
“……”
“不,你們弄錯了,我絕不會讓幼子前往神殿!””
那段時日,女王頻繁往返南越火神殿,虔誠供奉祈禱。亦不斷寫信給天雍神殿,讓他們收回成命、重降神諭。然而神殿權威亦不容置疑,甚至皇室都跟著數次施壓,誓要帶走顧蘇枋。
這些年里,不僅顧菟長得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拓跋玦,顧蘇枋亦越來越神似邵染喬。
顧辛芷每每看著幼子,都能想起逝去的愛人。而每次幼子在兄長的耀眼光芒下黯然失色,也總能回憶起當年被拓跋玦光芒掩蓋的邵染喬,心疼無比。
“天雍神殿祭司,自入神殿之日起,便需立下重誓,割舍紅塵之中所有牽掛,摒棄世俗的情感欲念,全心全意地侍奉月神,清苦修行,一生孤寂……”
可她又怎么舍得蘇枋一生孤寂?
她欠了邵染喬的一世柔情,此生已無法彌補。那至少,他們的孩子此生必須幸福。
她要讓顧蘇枋繼承南越王位,將來貴不可及,還要給他選到這世上最稱意如意的心上人,琴瑟和鳴,兒孫滿堂,享盡這世間最凡俗的圓滿!
顧蘇枋絕不能去神殿。
若非要她的一個兒子去,也只能是顧菟去!
……
顧菟到底不傻。
他始終不肯相信小城主會輕易變心,就這么把他給忘了。
經過數月不動聲色的觀察,顧菟終于尋得機會,跟蹤女王侍女進入密道,來到了南越王宮地下一處隱秘宏大的祭祀地宮。
地宮中祭壇法器一應俱全、莊嚴肅穆。邊角一間石室內,更赫然堆放著本該早就裝船送去月華城的大量禮物——無數親筆書信,顧菟親手雕刻的石頭小老虎和松鼠,精心挑選想送給阿寒吃的果干,以及已經褪色枯萎的火紅色南越楓藤……
母慈子孝的假面,終于在這一刻被無情撕破。
女王的冷笑尖銳而刻薄:“你那是什么眼神?呵,別忘了,你也不過就是奉命去騙騙他而已,如今又裝出一副癡心的虛偽模樣給誰看?”
“呵,罷了,你同那個人……既是一脈相承,自然也一模一樣的會騙!也是,去一次就騙到了黑光磷火,自然舍不得輕易放手。說起來,當年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一樣價值連城……就連最后留下的信,也還在說什么摯愛吾妻。”
“多可笑啊,你們騙來騙去,最后騙得自己都信了?”
她一通宣泄后,命人將把顧菟就地鎖進了地宮下面孤冷的牢房。
數日后,祭司姜蝕奉召遠道而來,為女王呈上了一枚黑色的藥丸。
“……”
藥丸被熬制成湯藥,黑沉沉擺在顧菟面前,顧菟問侍女:“娘親之前明明說過,我此生之責就是與月華小城主成親,讓他喜歡我,心甘情愿一輩子留在南越。”
“我照做了,為什么一切又變了?”
“……”
“既要我替蘇枋去天雍神殿,那阿寒呢?他會以為我背棄誓言辜負他,還是會換蘇枋替我去跟他成親?”
“……”
顧菟無論如何也要再見顧辛芷一面。
顧辛芷最終還是去見了他。
“我想要娘親以幼弟蘇枋之名發誓,善將來無論如何,待阿寒。”
“……”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那冰冷的沉默。顧菟垂眸:“也是,娘親眼中,從來只有蘇枋一人重要,將來阿寒來了南越……你也不會好好對他,多半只會一樣用過就棄。”
一道寒光閃過。
顧辛芷眼眸驟然睜大,幸虧身旁的侍從反應迅捷,牢牢捉住了顧菟手中那柄打算自戕的利刃。畢竟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瞬間便被數名身強力壯的侍從如鐵壁般牢牢控制,動彈不得。
顧辛芷踢開那不知哪里來的匕首,滿臉通紅,臉上神色變了數次。
“想用死來威脅我?”
她俯下身,捏住顧菟的下顎,眼神冰冷幽深:“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找不到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替代蘇枋?抑或是你以為你死了,月華城主便能免去過來南越的宿命?”
“你就算死了,我也不過是多費些周折罷了。但那些周折,我將來要月華城主十倍、百倍替你承擔!”
“……”
“還有阿菟你可別忘了,你若死了,也就無法再完成你爹爹的遺愿了。”
“去神殿不好嗎?去神殿不可以同你爹一樣,去肩負你們那‘拯救蒼生’的夙愿了?你不是從小就想要和他一起回護天下么?這般重責,怎可因一時沖動而輕易舍棄?阿菟,你說呢?”
……
數日前,離開洛州時,慕廣寒曾去找過荀青尾一回。
既是去囑咐那一妖一魔在東澤路上多照顧燕王,也是探問一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他始終還是想不明白,顧冕旒小時候明明有他自己的臉,長大后卻為何會變得和弟弟一模一樣。那張與顧蘇枋宛若雙生的臉,絕非易容之術或妙手丹青可得。他很確定,那就是一張真實的臉。
小狐貍沉吟:“在吾原本寰宇那邊,倒是有這么一種瑤池換顏丹。”
“不過那藥,即使在仙法橫行之界,亦被視作邪術醫法。只因那丹藥之原理是徹底熔煉被施法者原有容貌,在血肉盡碎之上生生重塑骨骼。此過程極為苦痛,無異于生生千刀萬剮、錯骨分筋,根本就是在原來的臉上硬生生雕鑿出新的容貌出來……”
神殿地牢里,燈火昏幽如黃昏余暉。
猩紅的血水,悄無聲息緊閉的牢門里滲透出來。四周卻一片死寂,聽不到任何微弱的聲音。
華光流淌的屏障如無形的墻,擋住了慕廣寒。顧辛芷的魂魄合上眼眸,睫毛濕潤。
“讓我看看他。”
“小阿寒,我……”
“你讓我看看他!!!”
眼前的女子,曾幾何時,曾是他心中最溫柔的娘親。而如今親眼看到這些過往,慕廣寒已不知道如何面對她。
屏障在怒吼中轟然碎裂,慕廣寒終于看到了地宮牢獄里的一切——顧菟被鏈條捆綁蜷縮在角落,渾身是血,正經歷著溶骨塑形的極致痛苦。
即便從小受盡酷刑,這熔骨之刑還是痛得他眸光渙散,渾身發抖。
慕廣寒在他身邊跪下,顫抖著手試圖碰觸他。那一刻只覺得心如刀攪,千言萬語哽咽在喉,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碰到的,仍是一片虛空。
那是一種經年無聲的安靜絕望。那個時候顧菟還小,在他在最孤獨無助的年紀,最萬念俱灰的時候,沒有人任何人在他身邊。
那個時候,他無依無靠、力量微薄,看不到前路。
沒有人會告訴他,他會去哪里、成為誰。會不會終有一天堅不可摧,會不會終有一天滿不在乎,會不會終有一天看到希望,會不會終有一日……與誰相遇。
慕廣寒無聲淚水一顆顆砸下,指尖所觸之處,一絲微混雜著血水的冰涼。
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他透過時空,碰觸到了那時的小菟。
心臟猛地一顫,一陣抽搐絞痛。
他突然俯身,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即便無法碰觸,即便隔著無法觸及的虛空。即使那一絲絲微不足道、無能為力的心疼與安慰,再不可能突破那已經逝去的時光,滋潤哪怕些許與早已經枯萎死亡的過去!
但至少,他陪伴過他片刻。
哪怕隔著虛無的時空,無法真的渡去半點溫度。哪怕無人知曉,悄無聲息。
身下人的手指忽然動了動。
在那幽暗無垠的地牢中,顧菟拼盡全力,將那血肉模糊的臉龐微微揚起,他的唇沒有血色,滿臉的傷痕觸目驚心。微微睜開的雙目茫然無光,卻像是在找尋著什么:
“阿寒……?”
慕廣寒一時無法呼吸。
心被碾磨,千刀萬剮粉身碎骨的疼痛不過如此。
“阿寒。”
少年似是望著他,目光又虛空渙散,他沙啞道:“阿寒,我沒事。”
“沒事的,不疼的。”
他總說他不疼。
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以后,無論是顧菟,是顧冕旒,還是很久以后……他成為了燕止。
他都說不疼,無論受了多重的傷。總是那么云淡風輕。
可是。
可是直到如今,燕止都吃不了辣。
并非很多人知曉,辣其實不是一種味覺,而是一種痛覺。吃不了辣的人,往往是這世上最怕痛的。
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有人最怕痛,可是,太多事他從小就選不了。拓跋玦戕害他時,他也哭過,可是沒有用。在南越時,他也努力爭取過家人的喜歡,也盡一切力量抓住過命運的一切機會,可是也沒有用。
所以后來,他不再哭了。
所以后來,他也懶得爭了。
也再不會喊痛,因為就算他會痛,也沒有人在乎。
……
半個月后,隨著臉上的青紫痕跡一天天消散,小顧菟看起來已經完全是顧蘇枋的樣貌。
他走出地牢時是很平靜。
神色淡然,沒有怨懟,沒有難過。
“阿菟……”
倒是女王又愧疚了。她之前明明不愿意發誓,如今卻是追著他:“阿娘發誓,阿娘答應你,將來好好照顧月華城主,好好待他。”
“嗯。”
她訕訕,又像是自我寬慰般喃喃:“神殿智者云集、典籍萬千,卷帙多繁,浩瀚恢弘。你天賦過人,到時自然能明白,世間繁華喧囂、年少心意,比起你在神殿所學所見,統統不過過眼云煙……”
顧菟沒有多言,只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母親,準備啟程吧。”
第125章
陌阡城外。
從來碧波萬頃的南洛,只在那一日披上了灰沉沉的紗幔,不見素日瀲滟。
船只揚帆,緩緩駛向遠方。顧辛芷目光如絲緊緊纏繞,追隨那漸遠的帆影直到它逐漸消失在昏灰的天際。那么多年頭一遭,她今對顧菟生了一些……真情實感的不舍。
然而船只已遠,渺然難覓蹤跡。
如夢幻境漸漸消散。
“他本該責怪我的……”顧辛芷喃喃,“怪我當年沒去東澤救年幼的他,怪我從來不曾溫柔以待,怪我將一切本不該有的重負加諸于他。”
幽幽魂燈,重重樓宇,她那雙翦水秋瞳里,交織著歉疚、心虛、哀愁、不忍,難以名狀的萬千情愫。
慕廣寒則是靜靜地立在在他對面,恍惚站著,身影被一半暮色吞噬。
虛空無端落下細雨。
小雨如織,輕輕灑落落在手心,帶來一絲酥麻微痛。萬千思緒如潮水般洶涌而上,卻又在瞬間歸于沉落。時空交錯,有那么一刻,仿佛整個虛空都被這綿延不絕的潮濕所籠罩,連同他的心也一樣落在一片無盡的綿綿陰雨中。
后來,歲月流轉,他們都長大成人。
二十一歲的顧冕旒,是神殿最尊貴的司祭。溫文爾雅,皎如明月,卻又驕陽似火、灑脫愛笑。那般璀璨,仿佛世間所有一切美好集于他身。
以至于慕廣寒想當然以為……顧菟在南越做世子時,一定也是最備受寵愛、萬事順遂,才會生成那般燦爛模樣。
然而他本該想到才是——真正備受呵護長大的人多是邵霄凌那般模樣,自信滿滿又傻乎乎的莽撞,同時嬌貴無比,一點點傷痛嚎得像鬼。
可顧冕旒不是。
他從來不是。
……
一陣悠長的吱呀聲從二人聲音從身后傳來。
有是什么沉重的門扉驟然被關緊,顧辛芷都被嚇了一跳。
慕廣寒亦強忍著酸澀的眼眶回過頭,他們身后的虛空黑暗之中,竟然再度出現了那扇東澤的青色大門。幻影重疊的門前,灰塵彌散、斷壁殘垣,有人在那煙塵里狠狠咳了幾聲。
煙霧散去,那人身形矯健,銀色的長發狼狽披散,但仍在黑暗中閃爍著淡淡的光芒。
燕止皺眉掩住口鼻,瞇起眼看向眼前的一切。
適才,甫一踏入那扇青色大門后,有一瞬他明明看見門后的場景就是東澤祭塔內那滿目瘡痍的殘垣斷壁。然而僅僅片刻之間,隨著身后青銅門重新關落的一聲巨響,那些殘破的碎石斷壁,竟在他面前生生變幻了模樣。
雕梁石柱竟開始緩緩剝落苔蘚舊色,宮燈亦褪去銹跡斑駁。東澤神殿里千年腐朽的舊物,紛紛回轉時光,恢復華燈彩徹,碧波深潭,萬物煥然一新,原本空蕩亂石的大殿之中更是出現了座座亭臺樓閣、曲折回廊,連成一片!
“……”
煙塵散去,燕王漸漸將窄袖放下。
女王看清他的臉,驟然睜大雙眸,身形一瞬直直就朝他飄了過去。近了,她怔怔望著燕止,伸出顫抖的手指,仿佛想要碰觸那個記憶中遙遠的曾經。
“……阿、阿菟?”
眼前那張臉,神似拓跋玦,卻又分明不同。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顧菟長大后,“應該”會長成的樣子。
顧辛芷心如擂鼓。
種種疑惑、震顫、欣喜與恐懼,雜陳交纏狠狠沖擊心房。但他不可能是顧菟,不可能是……因為當年正是她下令,將顧菟徹底重塑了別的模樣。而后來……更是她抱著那冰冷的尸體,親自替他入殮。
可是。
燕止人在東澤,自然看不到眼前虛空幻影的顧辛芷,只瞇著眼睛,認真對這橫在眼前的種種雕梁畫棟、亭臺樓閣皺眉。
燕止讀閑書不多,當然不知眼前一切不過是恢復了舊貌的東澤風祭塔中戲臺、上香、守衛、獻殿的布置。只是與西涼水神殿里從下到上的規整肅穆不同,這里的戲臺看著一點不像戲臺,卻更像是竹蘭和墨梅點綴的幾進院子、一處大戶人家。
燕止一步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進去沒幾步,就是一處小池回廊,水里朵朵蓮花競相綻放。他悠然信步,又路過一座竹子鑄造的書房。書房里書籍象棋靜靜擺放,他繼續沒有理會,一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房間。
那房間門頭掛著大紅燈籠,窗花裁剪出喜字,顯然是一間婚房。
窗下,風鈴叮當悅耳,燕止步入屋內。只見婚房內布置典雅、纖塵不染那,每一件物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梳妝臺上安靜放著一方紫檀妝奩,上面落了一枚同心羊脂玉佩,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見只不俗。
燕止手指拈起玉佩,只見正面娟秀字跡鐫刻:【玦玦如環,岸芷汀蘭。一堂締約,永以為好。】
他翻轉玉佩。
玉佩反面則刻有一塊環形有缺口的龍形玉石,被幾朵小蘭草上包裹。遒勁的草書,落著“辛芷,阿玦”四字。
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名字,他再度皺眉。
“……”
幻境之中,殷紅色的真實血水,一滴一滴,從燕止腰腹的幾道極深傷口滲出,落在地上發出輕響。
顧辛芷看見了,一時驚慌,下意識驚叫出聲:“小阿寒,他、他的傷!”
待慕廣寒過來,她卻又如夢初醒一般小心翼翼地咬了唇,眸光閃爍不定他的避開眼神,不敢與之對視。
許多塵封的過往,在后來的歲月里,都被她刻意藏匿掩埋。因而經年以后,南越許多人只道女王顧辛芷有一亡夫邵染喬,生一獨子顧蘇枋。鮮有人知她同東澤少主拓跋玦的一段過往,更遑論那個無人知曉的大世子顧菟。
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會知道她對他做過什么。
直到此刻。
她親自解開塵封,將那些不為人知的丑陋過往和盤托出。她自知得向小阿寒坦誠一切,但,坦誠以后,她也自慚、再無顏面對他。
慕廣寒垂眸。
螢火月華緩緩凝聚掌心,光芒柔和微暖。
月華族的治愈法術,即使經年在天道壓制之下無法使用,但血水和髓珠仍可做救人良藥。而今,在這祭塔之中他亦不再受寰宇天道壓制束縛,治愈法術也終于可以施展。
月華點點散逸。
明亮柔暖,如同輕紗將燕王包裹其中。
本來在進入這座深紅地宮、進入女王魂魄編織的幻境之前,慕廣寒就曾隔著時空看到過燕止一回。縱使燕止始終看不到他,他卻一直仍能清晰看到對方,他想這一切很可能是因為此刻兩人皆在祭塔之中——四大祭塔雖相隔千里,但彼此之間有亂流連通,必在某處有所交疊。
所以他想嘗試……
縱然聲音和觸碰無法穿透壁障,但或許沾染治愈之力的月華可以。
顧辛芷:“小阿寒,我、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女王冰冷顫抖的手覆上的他手背,掌心傳來一絲淡淡暖流。
一時間,月華明亮、光耀萬丈。
“小阿寒,”良久,她還是忍不住,輕聲問他,“這個人,他……他真的是,阿菟嗎?”
她的聲音顫抖忐忑,分明期待又害怕得到答案。而就在那一瞬,燕止身子忽然頓了一下。他微微皺眉,抬起手只見手臂傷痕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腰腹也不再那般劇痛。燕止是何等敏銳之人,眸光一亮,幾乎立刻回頭找尋。
“阿寒?”
然而他眼前看見的,卻不是慕廣寒。
那化作小院的東澤風祭塔戲臺,一片幽幽幻影終于在燕止眼前升起。幻影緩緩凝聚,化作了冬季北幽連綿的、銀裝素裹的白茫茫雪山。
小顧菟頂著顧蘇枋的臉,穿著一件明黃色的冬衣,被祭司們恭敬地接著下了船。
寒風凜冽,他走在天雍神殿的神道上,身影在雪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渺小。
……
天雍神殿作為大夏千年傳承、供奉月神的祭司院,其地位崇高無比。
顧菟千里迢迢來到天雍神殿后,他很快就融入了日復一日的清修生活。同其他祭司神徒一起素食、早起、讀書、背課,重復地誦讀與抄寫神卷典籍。
南越世子十歲以前,曾十分喜愛術法丹青,能寫一手好行書。
然而,天雍神殿課業所用的卻并非大夏文字,而是另一種形如竹節的“神諭文字”。神殿的所有藏書也都用神諭文字寫成,顧菟不得不重新學習這種晦澀難懂,如同鬼畫符一般的新文字。
數年后,顧菟勤學苦練、終于精通了神諭文字,然而曾經會寫的中原的文字,卻因長時不用而忘了七七八八,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該怎樣寫。
神殿課業繁重無比。
在被海量經書、浩瀚歷史、萬千道理、諸家爭辯的思想洗禮的同時,神徒們卻又被逼迫著聽話、沉默,循規蹈矩地尊奉天命、一成不變地生活。
那些割裂的年月里,顧菟漸漸掩藏鋒芒,褪去了曾經的驕陽似火,變得安靜沉默,如一抹清冷孤月。
他靜默下來,卻仍舊是同齡學徒里的佼佼者。
作為東澤之主與南越女王的純血后裔,顧菟的羽民血脈在神殿的修行里終于得以漸漸蘇醒,得以施展一些點燃火苗、控制微風的簡單法術。
雖然那些法術威力極弱,但僅僅能夠顯化出人人可見的風火形態來,在這片仙法凋零的寰宇之中已是一騎絕塵、無人可及。
也因如此,天雍神殿的高層這么多年來,竟從未懷疑他其實不過是冒名頂替,而并非神諭真正選中的天命之人。
但他畢竟不是真的顧蘇枋。
再如何血脈覺醒能控風火,可在神殿為天命大司祭專設的秘境試煉之中,他卻始終無法通過哪怕第一道關卡。
神殿的眾多祭司長老在外慈悲和善,在內卻并非如是。他們既知滅世神諭就在不遠,就如同當年的拓跋玦一樣,沒有多余的時間等“顧蘇枋”慢慢成長。
于是時隔多年以后,顧菟人生中竟然第二次遇到了揠苗助長。當年拓跋玦使在小顧菟身上的一切殘酷磋磨又再次上演。長老們用最嚴厲的陣法特訓他,將他丟入刀山火海、萬刃冰窟,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與遍體鱗傷后,顧菟年輕的臉上也漸漸出現了不加掩飾的厭倦與疲憊。
盡管不公和折磨,好像從他記事起就已是人生的日常。
但他還是覺得……很累。
后來,他改變的一天,也不過只是平常一天。
那天沒有月亮。
幽閉室亦沒有光,只有一根搖曳將滅的拉住。微光太過暗淡,照在黑光磷火之上,都幾乎無法映出五彩斑斕的流光。
十四歲的顧菟渾身傷痕累累、昏昏沉沉意識模糊地躺在幽閉室冰冷的地上。
唯一尚且能動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了半晌那片冰涼的黑光磷火。片刻后,他不再動了,燭火也隨之熄滅。
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點微光、一絲螢火。
他就那樣仰面躺著,一雙眼睛清明寂定,什么都沒有。
……
顧菟放放任自己徹底睡了一覺。
那場酣夢一直持續到數日之后,等他醒來,周身的傷終于已經愈合得七七八八。而當夜等待他的,會是另一個滿是殺戮與血海的秘境。傍晚,顧菟決心去神殿祈禱。
月神神像之下,他躬身祈禱,起身時卻將一道小小的術法包裹著的黑光磷火悄然藏匿于月神垂眸慈悲微笑的造像之下。
天雍神殿的藏書閣內,確如母親當年所說,典籍浩瀚如煙,讓人見天地、見眾生。但……正因為書海無盡,就連天雍神殿的高層也不曾覺察,成堆成堆的正統典籍里,偶爾也藏著一兩本奇淫技巧、歪門邪說。
這些年,顧菟修行不輟,那種書著實讀了不少。
成功被教得亦正亦邪。
天雍神殿香火鼎盛,常年進香之人絡繹不絕。無數凡人的祈愿、心思,匯聚成一縷縷虔誠香火與一次次頂禮膜拜,源源不斷供養普照整片大地的月神。沒有人知道,祭壇之下藏匿的黑光磷火,悄然竊取起了神明香火。將百姓們的祈愿吸納、回轉,源源不斷地只轉化為供養顧菟一人的力量。
顧菟就是靠這不正之途得來的力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硬生生連破了天命大司祭秘境的七重難關。
在眾長老的驚嘆之中,他的法術更是持續突破天道壓制,化作狂風烈火在秘境風卷肆意蔓延。很快,就連現任長老司祭都無法通過的階段,他也僅在一個月內便輕松通過。
滿殿嘩然。
如此進步神速,再度印證了他無疑就是神諭選中的“天命之人”,就連曾對他屢屢有所微詞的長老們從此也再不敢言。之前的好幾一任天命大司祭,都是在古稀高齡才能達到這等境界,而今顧冕旒十五歲,史上最年輕天命大司祭的位置觸手可及、指日可待!
只是,隨著力量的與日俱增,顧菟的性子也從之前克制的沉默安靜,變得再度恣意飛揚、隨心所欲起來。
很快,他便成了同批神徒之中獨樹一幟讓人牙癢癢的頑劣。
他開始沒事就去找長老司祭們單挑。當年他被扔去的刀山火海、惡毒陣法,他如今要拉長老們“攜手同游”。
長老們想起曾經對他種種,一個個見到他都躲著走。其他司祭高層更管不住他,顧菟更加公然在天雍神殿橫行,日常遲到早退,課上睡覺,偷跑出去買酒烤肉引得其他弟子眼睛發綠,又帶頭慫恿其他弟子跟他一起上房揭瓦。更動不動就入高層祭司長老們的室內公然搶劫,把長老供奉的寶貝神珠打散了磨珍珠粉吃,再塞上幾本春宮放上各位長老的書架。
就連神殿每日的公讀時間,他也是肆無忌憚。
別人讀經,他公然捧著一堆旁門左道、無關雜書,《古祭塔與機杼術》、《大漠種菘實錄》看得津津有味。
幾次長老們大發雷霆,他也毫不在意:“我這亦是修行,這叫博采眾家之長。”
“你!”長老被他氣得胡須亂顫,“你修行這些……你、你對這詭道機杼感興趣也就罷了,你、你看什么大漠種菘?須知你這輩子也無緣踏足西涼大漠,親身實踐這荒謬之事!”
“嗯,就算無緣親身實踐,但學來以作消遣,亦是趣味無窮。”
“你!”
“況且長老您常言,修行之道,在于心悟。得道司祭所授課程,其實多為空泛之談,或是故弄玄虛、裝神弄鬼。既如此,我學種菘之術,以菘悟道,又有何不好呢?”
長老:“你!!!”
顧菟抬眼,神色挑釁囂張,一臉帶笑不笑。
那一刻,即便是頂著顧蘇枋的臉,他的表情還是與多年后桀驁不馴的某人幾乎一模一樣!
慕廣寒看得有點發呆。怎么記憶里優雅知禮、纖塵不染的大司祭,人在神殿中時,原來竟是這般……性子嗎?
顧菟十五歲的年紀就是這個性子。
人在神殿,卻不信鬼神,不敬神明。
不理會長老,不在意方圓天地。
除了沒有直接卷鋪蓋一走了之以外,他幾乎是想做什么做什么,為所欲為。
十六歲,他在神殿前大喇喇移栽了一堆果樹。種花,釀酒,收養了幾只流浪的小貓。十七歲,他繼續用黑光磷火竊取神明香火,沒事去秘境練練手,很快竟打得只剩最后一層。
等到他十七歲徹底打通秘境,獲得“天命大司祭顧冕旒”的名號時,適逢他又撿到一只受了傷的海東青鳥,悉心照料。
那只海東青總是咕咕叫,他給它起了個頗為接地氣的名字就叫咕咕,一直養在身邊。
隔年開春,咕咕的傷好了,他放走了它。目送它飛越天雍神殿高高的宮墻,看著它展翅千里、自由翱翔于天際,飛到他不可企及的高遠地方。
第126章
對面幻境螢火突然明滅。
緊接著明燭倒落,一片昏暗混亂。風祭塔婚房布置的戲臺上不知突然發生了什么,似有刀鋒寒芒閃過,金鳴交鳴,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么,繼而戲臺轟然崩塌,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燕止?”
慕廣寒屏息凝神,努力看向那邊的一片漆黑中。
“呃……”
良久,一片漆黑中傳來微弱人聲。螢石戒指散發微微幽光,照映出一張滿面血污、扭曲兇狠的臉。可盡管面容猙獰,輪廓間仍隱約可見昔日俊美風華——那是一張慕廣寒見過的臉。
赫然就是之前將一行人引入濃霧之中的傅朱贏!
此刻,身披黑袍的傅朱贏正被燕王俯身壓制,摁著脖子摜在塌陷的戲臺的冰冷磚地上。
他動彈不得,只能恨恨地瞪著上方的燕王。
而身側廢墟之上,已經陷落的戲臺竟又緩緩重新聚攏螢火,幻境畫卷再度徐徐展開。
五百年一遇的天命大司祭現世,很快名揚天下、世人皆知。那一年恰逢神殿長老病退,便由顧冕旒穿著九層月白灑金華服,手執神殿星輝杖,登臨天雍神殿古祭塔主持祭典。
他雖樣貌已變,周身卻仍是拓跋玦那蠱惑人心的氣質。
登上神臺,微微一笑便是萬民淪陷。百姓熱淚盈眶,山呼海嘯。
人們總贊大司祭親民,博學多才、心懷慈悲。那些年,天雍神殿常常賑濟災民、造橋修路,大司祭更是講經布道云游天下,平息戰亂安撫人心。所到之處,常能看到孩子圍繞其側,他摸摸人家的頭,笑得和煦溫雅。
“呵……無聊至極。”
幻境之外,燕王不屑嗤笑:“道貌岸然,裝模作樣。”
“……”
污血從傅朱贏唇角滴落,他仍被燕王死死摁在身下,卻突然低低笑出聲來。因他已是一具尸體,那笑聲風箱一樣低沉怪異、一頓一頓,像從地底傳來。
燕止皺眉,不知道他突然發什么瘋。
鉗著他后頸的手指手中力道更甚,幾乎要將傅朱贏的脖頸擰斷。但那笑聲卻愈發響亮,愈發詭異,直至傅朱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扭曲成一團,停不下來要笑暈了一般。
“哈,哈哈,啊哈哈……”
因為確實太好笑了,如何能停得下來呢?
幻境中的大司祭顧冕旒,越是一身華服儀態萬方、越是有如神祗下凡,燕王摁他脖子的手勁就越重。臉上的不耐煩更只差把“嗤之以鼻”“我不想看”八個大字寫在上面。
這簡直是。
這多好笑啊!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了也不過如此了。
“哈……哈啊……你,嫉妒,他?”
嫉妒。
有人時隔多年,誠摯評價曾經的自己道貌岸然、裝模作樣。這難道不是全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原來天下無雙的西涼燕王,也就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
成王敗寇,天道如是。
傅朱贏按說死過一次,萬般執念于圖謀都成了空。但誰讓命運弄人,他偏偏又活了,還又遇上了最令他恨之入骨之人。
可笑的是,昔日他被燕王砍下頭顱,臨終時仰望前馬上那人,見其矜恃傲慢、自負淡然,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情,其時恨意尚不如斯深切。
因為彼時,他還將一切歸咎于時運不齊。怪他自己在戰場上不幸撞上所向披靡的西涼戰神,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可后來他復活成了尸將倀鬼,被姜郁時操控。
一次次交互,很快,一個屬于姜郁時的迷惑,也開始在他腦子里縈繞,盤旋不去。
……
很多年前,傅朱贏就見過“顧蘇枋”。
那時他正四處苦苦尋找月華城主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是那人已赴南越履行婚約。
南越邊陲,傅朱贏見到了慕廣寒的未婚夫。
大司祭顧冕旒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乍看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華而不實。可當兩人一旦交手,顧冕旒的強大卻讓傅朱贏震驚。他好歹也數年征戰,御敵無數,從未遇到如此對手,一把法杖輕輕松松將他打得落花流水!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不曾遇到那樣的勁敵。
直到多年后,彌留之際,有一瞬間莫名覺得……燕王有些招式,和曾經那人,很像。
后來,被復活的日子,他在姜郁時的記憶里看到了顧冕旒隕落時的模樣。原來那個大司祭最后死得那么慘,這讓他略微寬心得意。可后來的北幽皇都城樓之上,當燕王跳上城樓,那張染血、露出白牙獰笑的臉出現在姜郁時面前時——
那一瞬,無論是姜郁時還是傅朱贏,都覺得看到了故人!
……
人死不可復生。
整整五百年,姜郁時不懈追求復生之法。從重塑肉身到借尸還魂,嘗試過種種手段,始終不能如愿。
可燕止卻就這么奇跡般地鳳凰涅槃。
甚至連他的身體,好像都還是原本的身體——作為東澤拓跋玦與南越顧辛芷的兒子,只有顧菟的原身血脈能夠開啟兩邊祭塔。而傅朱贏是親眼看著燕王以血成功開啟了風祭塔的,倘若只是借尸還魂,絕做不到這點!
他竟連死了,都能原身復活。
可憑什么?
憑什么他就可以?
上天如此不公。
同樣生而為人,顧冕旒生來就已被上天眷顧,于王室之家享無上血脈。而旁人卻是生來無依流落街頭,只能憑最低劣的籌謀算計,茍延殘喘于世上。
若有同樣的好命,傅朱贏自負未必輸給這種人。他只是從來一無所有才只能成為命運的賭徒,賭輸了被世人唾棄不擇手段,但倘若他贏了呢?
到時候就是逆天改命人人稱羨,誰還會在乎他的過去?
只是逆天改命很難,他也知曉。因此輸了,本也無話可說。但憑什么,生來就坐擁一切的人,就能那般纖塵不染的地攬著他失去的東西,輕輕松松俯視他?憑什么好事都被那人占了,生前得做最高貴的大司祭,死而復生還能做權勢滔天的西涼王!
后來,整個西涼大廈將傾,他竟還能通過聯姻賣身求榮,換回柳暗花明。
這難道不是同樣不擇手段,這難道不是同他一樣的厚顏無恥、能屈能伸?如今又知,就連往昔當大司祭時,他的法力都是拿黑光磷火偷來的。什么天命?可笑,虛偽!
傅朱贏此刻只有滔天恨意。
恨自己適才送白驚羽回國師那邊消耗了太多力氣,才會被燕王這般從始至終摁在地上動彈不得。倘若還能起身,他一定要掐住他的脖子,撕開他那層華麗的皮囊好好看看!
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而復生的,他要讓他再死一次!
然而燕止手千鈞之力,他動不了。
戲臺已塌,臺上戲卻不停——
顧菟憑借黑光磷火的借力氣運如虹,在通過所有試煉擁有“大司祭顧冕旒”之尊名后,又剛替大長老圓滿主持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五百年一見的天命大司祭,即將進入神殿“幽深之處”,探尋救世天機。
那日,顧冕旒祭沐浴清泉,焚香更衣,虔誠禱告后踏入那禁忌之地。
話本常說,當日大司祭于幽深之處,凌星月之巔,居寰宇之心。聽月神親口圣諭,見過往,觀未來,洞悉天地眾生,得見萬物一切秘密,窺見千絲萬縷命數相連,亦明白夙世一切因果。只是千百年來,“最深之處”所見天機不得泄露,故而最終誰也不知道大司祭真正看到了什么。
話本當然只是編書人的臆想。
顧冕旒本來去看的就是救世天機,自然是在“幽深之處”清楚看見了寂滅之月的來龍去脈、因果緣由。亦終于記起了很小之時,拓跋玦曾向他講述的關于“另一個寰宇”的故事。
世事輪回,命運血脈循環果然玄妙難測。
猶記母親顧辛芷曾嘲諷他去了神殿后要和父親一般救世。
而今一語成讖,還真都應驗在身。
從“幽深之處”回來,顧冕旒將所見所思與神殿眾長老細細商議。隨后,他還真同當年父親一樣開始依據古籍線索,四處云游探尋。
顧冕旒去找的東西,是四方天璽。
神殿藏書有載,天璽乃上古邪物,饕餮所化,無所不噬。既能吸惡人精髓魂魄,亦奪善人氣運功德,一旦開光,無論善惡,近者皆傷。
然而,顧菟卻亟需那四枚天璽,完成他的救世計劃。
這個計劃的靈感源頭,來自于他這些年偷偷用黑光磷火吸納竊取月神香火的經驗。
那些香火信仰在黑光磷火之中,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海,成功將他從一個頂替神諭之人生生頂上了大司祭高位。據他研究,四枚天璽的本質于黑光磷火一模一樣,不過比黑光磷火更為深沉陰邪,但收放力量同樣也是黑光磷火的百倍千倍有余!
天璽確實陰邪,但他們天雍神殿是干什么的?
神殿最擅長的就是凈化之道。顧冕旒深信,只要以神殿純凈的力量凈化四塊天璽,就可讓天璽以后只吸香火善念。
而被四大天璽長久所收集的善念信仰之力,可在寂滅之月毀天滅地之時,借助星軌機杼、四方祭塔羅盤與天雍神殿之力傾瀉而出,為天地眾生展開一張浩瀚天幕。
到時天幕之外洪荒水火,滔滔熊熊。
天幕之內,神州大地被眾生善念守護,與寂滅之月惡念隔絕,仍舊可以風雨不侵、寧靜祥和。
……
天幕計劃,神殿眾人聞所未聞。
然而此計劃畢竟是“天命大司祭”提出。五百年一遇天命孕育而出的救世圣人,其言又怎會謬誤?
很快神殿全員上下一心,誓要尋回散落四方的天璽,以安天下。
然而天璽歷經多年散落,尋覓過程自然多番險阻。加之時局動蕩,各方勢力也未必全然愿意顧及天雍神殿與大司祭的威嚴。
但短短兩年后,計劃終究還是一步步接近成功——顧冕旒先是說動了老西涼王替西涼水璽開光,又在東澤拓跋族認祖歸宗成功獲得風璽。每凈化一方天璽,他都會在當地長設神殿,吸納香火信仰,以眾生善念為天璽之滋養。
那些日子,他奔波勞碌,風餐露宿,也清瘦不少。
眼神卻更是光明堅毅。
當年被迫進神殿的少年如今再不是頑劣的神徒,而真的成為了替蒼生盡職的大司祭,在無人知曉處如長夜明燈,默默守護眾生,滅天災霧瘴、救萬民水火。
那段日子,他身上真的有了種淺淺的神性。
但凡見過他當念模樣的人,畢生都不會忘記。因此就算大司祭短短數年現世便如曇花一現便很快隕落,至今仍是很多人口中經久不衰的念想。
乃至后來,燕王在南越大婚露了臉,萬人空巷轟動一時。有些人還是會忍不住感慨一句,論模樣,燕王確實是一等一的好,但說起氣韻風骨,還是當年的大司祭顧冕旒無人可及。
那些話傳到燕止耳朵里,起初他也并不在意。
他好歹也通讀過《月華城主風流史》,清楚有人以前桃花債一把。可什么衛留夷、楚丹樨、櫻懿、傅朱贏之流,在話本子上個個被吹得天花亂墜,其實也都不過爾爾。
跟他比起來差遠了。
到頭來,也就唯獨顧冕旒他沒親眼見過,沒想到最后竟是在幻境里見著。看著倒是比其他幾個多點意思。
“呵,燕王殿下是自覺……比不過他了?”
傅朱贏咬牙抬眸,點點螢石微光將燕止的側臉照得多少有點陰晴不定。聞言,燕王危險地瞇起眼睛:“比不過?”
“……”
“大司祭風骨錚錚、為國為民,自然絕非凡人可比。但其實……燕王也不必介懷。雖比不過,但您好在多少有幾分‘像’他,又出現得是時候。”
“正好故人死去多年,給你騰了位置。也是燕王運氣好,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
“我,像他?”
“本王像他?”
燕王連著冷笑兩聲,傅朱贏心里更是笑得想死。這輩子值了,就算此刻讓他當場魂飛魄散也算夠本。可燕王片刻沉吟之后,說出的話卻讓他目瞪口呆。
“傅將軍說笑了,本王可沒有他那般廢物。”
“有能耐就別死。”
“……”
“既是死了,就該好好安心長眠。反正黃土之下,一切成空。便是心有不甘上來鬧鬼也無用,死人終究無法與活人爭鋒。”
“……”
傅朱贏雖是一具尸身,可那一刻還是生生感受到了一口血翻涌在胸口,堵塞難當的感覺。
世上都說活人爭不過死人。
這個燕王!他是怎么厚顏無恥脫口而出死人爭不過活人的,還說得這樣理直氣壯?明明死了的那個,才是朱砂痣、心頭血才……傅朱贏咬著牙,又聽到燕王念念有詞。
“你在念什么?”
燕止沒有理他,繼續誦念。很快傅朱贏聽明白了——他在念往生咒。但那咒語明明是給“顧蘇枋”念的,此刻卻是如利刃一般,生生在撕扯、咬噬同是亡靈的他!
“……你!”
燕王淡淡道:“既是你也聽著,就也順道一起超度了吧。路上若遇見那位大司祭,替我傳個話,死人不宜留戀塵世。無論你或他,還是自覺早點干凈離去方為上策。”
“……”
“……”
往生咒。
燕王這種人,是得多討厭、多想送走某人,才能親自去念還念那么長一段?慕廣寒隔著屏障哭笑不得,心情一輩子沒那么復雜過——自己給自己念往生咒,這算是什么離譜的事情?
是他錯了。是他保護過度,沒將一切告訴燕止,如今才會有這種荒謬的誤會。
很快,再見面他必須將一切和盤托出,再無隱瞞。
但話又說回來。
燕止平日里雖偶爾也會半真似假拈酸吃醋,但畢竟骨子里自信絕世無雙,從來懶得認真嫉妒他曾經的風流債。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挑一個前任認認真真給罵了,結果,哎……
該說他挑得很準嗎?
慕廣寒身邊,女王一絲殘魂此刻的神色,復雜程度更是精彩萬分。
好容易剛剛接受兒子死而復生的事實,還沉浸在震驚迷惑與遲來母愛糾葛中無法自拔,如今卻發現兒子好像不但失了憶,還在自己超度自己、自己罵自己,打擊一個接著一個。
……
第三塊火璽在南越。
顧冕旒離家十年,終于再度踏上南越故土,卻刻意屢屢避開了南越皇宮。
大司祭似乎認為沒有任何必要與王室聯系。畢竟從進入神殿起,顧菟就已遠離紅塵,更于南越王室再無瓜葛,又何必再生枝節?
可他雖不想打算面,但那段時間寂滅之月異動頻繁,南越天火瘴氣頻發肆虐,加之邊境還屢遭東澤叛亂的月蘭族侵擾,一時很多道路封鎖守衛,弄得神殿之人尋個天璽都舉步維艱。
顧冕旒沒辦法,最后不得不尋求王室幫忙找尋火璽,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了母親顧辛芷。
那時,適逢女王剛剛迎了月華城主回王都。
時光已逝多年,人也會變。
年少情長,經年累月卻早已成空。至少顧冕旒起初,亦不打算去節外生枝去見慕廣寒。
而慕廣寒也在成天在戰場上忙著,他來了南越以后,女王對他百般溫柔照顧。為了報答,他依靠多年所讀兵書屢屢替女王擊退月蘭族的攻擊。
有數月時光,慕廣寒所帶南越軍隊與顧冕旒神殿衛隊在邊城屢屢擦身而過,卻始終陌路。
真正相見是在數月后的一日,慕廣寒誘敵深入,可該由顧蘇枋指揮的援軍卻遲遲不到,月華城主陷入重重包圍。
所幸顧冕旒正帶著他的神殿衛隊在附近搜尋火璽下落,及時殺入重圍,救下了重傷的他。
第127章
顧蘇枋身為南越世子享盡尊榮,卻在生死關頭置大局于不顧。
只因不喜歡婚約對象就故意按兵不動,如此肆意妄為任由南越軍隊孤懸敵手,其行徑惡劣簡直聞所未聞。
就連南越女王都前所未有的出離憤怒,狠狠杖責了寶貝兒子。
沒想到顧蘇枋不僅不思悔改,棍棒之下反而越打越倔。女王氣得更是關了他禁足,始作俑者捅了那么大的簍子,她也只能懇請救了城主的顧冕旒念南越之危幫忙周旋,盡力挽回城主的心。
于是月華城主醒了以后,便是救了他的大司祭日日來探望。
大司祭乃是絕代風華,舉世無雙。
奇怪的是,他明明跟顧蘇枋長了同一張臉,但慕廣寒就是感覺他明顯比顧蘇枋美上好多。大司祭舉止優雅,眉眼之間盡是風流,就連那輕輕搖曳的衣角衣角都好香。
慕廣寒深知按照自己的脾性,都覺得人家香了,這是活該完蛋。
好在他再怎么戀愛腦,好歹也有最后一絲自知之明!
倘若是遇到“未必配得上”的,他可能還會去努力一把,可這一看就知道“絕對配不上”……何況人家還是至純至潔的大神官,他又哪里真敢肖想褻瀆!
因此,那段日子,他反而難能可貴地坦蕩了起來。
雖也一直受著顧冕旒的好,但他心里一直格外清楚,一切不過只是社交禮儀。此刻南越需要他,所以大司祭才會即便是在百忙之中也不忘關照于他。至于什么甜蜜的月下共舞,溫柔如水的目光和笑容,都是在替他那個不懂事的弟弟還債!
然而,盡管知道這些,慕廣寒也覺得這日復一日的曖昧……沒什么不好。
誰讓大司祭身上總是香香的,誰讓他自己沒用,只要多看他一眼就會異常開心。人生第一次,他和某人異常合拍,像摯交好友般心有靈犀、無話不談。也是人生第一次,他明明這樣喜愛一個人,卻不曾妄想占有他。
因自知配不上,他反而沒有任何托付的心。
只是想要每一天再長一些,美好的夢境再長久一些。
鏡花水月,哪怕虛幻縹緲,但只要形似真實,便已足夠珍藏。原來他人生第一次產生這樣的念頭是在這個時候——就算一切始終究未假,但只要對方將這場夢幻泡影演得足夠像,其實也夠了。
他心甘情愿被騙,只愿在這溫柔鄉里多沉醉一會兒。
……
女王禁足顧蘇枋本是想讓他好好反省,她甚至沒有打算逼他就范、履行婚約,只要他愿意收拾自己作下的爛攤子,去跟城主道個歉就已足夠!
誰成想顧蘇枋道歉都不愿意,還覺得母親兄長都在針對他。不堪委屈,竟紛然偷偷攢了個包袱,跑了!
顧辛芷萬萬沒想到,整個人都要瘋,感覺想辦法補救。
而慕廣寒亦萬萬沒想到,他年少時同南越訂下一紙婚約,竟還有“新郎跑一個包賠一個”的荒唐路數。
后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
顧冕旒打算代替弟弟同他成親,并且立刻就去神殿還俗。
古往今來,大夏只聽說過神徒弟子受不了天雍神殿的嚴苛而丟棄學業還俗的,從來沒聽過在任何職的司祭去還俗的,何況還是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本人?
誰也不知道顧冕旒怎么成功交代這事的。
反正神殿那邊估計全都焦頭爛額了,但又無力阻攔,只能低調含糊地處理此事。以至于后來很多年,煊赫一時的大司祭突然下落不明的原因都眾說紛紜。民間有人說他已仙逝,也有人說他閉關清修,總之謎團頗多、莫衷一是。
而另一邊,南越世子與月華城主婚約如期履行。
一切對慕廣寒而言,如夢似幻。
雖說,他對大司祭一直都抱有敬畏,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當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主動送上門時,又有誰會輕易拒絕啊?
他是覺得自己不配,但他也不傻。
哪有人會將送上門的絕世珍寶拒之門外的?
于是月華城主當即惡向膽邊生,決意笑納這份厚禮。女王亦即刻行動,著手替他們籌備婚禮,準未婚夫顧冕旒則帶著月華城主到處“培養感情”。
大司祭十余年不在凡塵,卻是深諳循序漸進、步步為營之道。
他先是帶著他去周邊城里閑逛采買,熙熙攘攘不經意間,就這么牽上了手,一切自然而然。隨后,又帶他去湖中游船,漣漪輕漾小船搖晃,不著痕跡又摟上了腰。
等半月后,待他夜幕低垂帶慕廣寒去落水灣蘆葦搖曳里看螢火時,滿天星輝與皎月之下,慕廣寒竟已是習慣地慵懶趴在他膝頭了。
可趴了好一會兒,他耳根發燙想要起身時,對上的又是顧冕旒似笑非笑的眸光。
他似乎在那一刻,將他的一切慌張心思都看穿了,繼而垂眸俯身,給了他一個纏綿悱惻的親吻。
那是慕廣寒人生第一次,感覺被命運之神溫柔地擁入懷中,滿心歡喜、暈暈乎乎,感覺人生圓滿。
不久,南越宮中,雕梁之下,楓藤小院,洛水之畔……整個陌阡城處處都有他們甜蜜的痕跡。緊緊擁入懷中,肆意親吻,都已是家常便飯。
新婚前,顧冕旒還帶慕廣寒回了一趟東澤拓跋族。
月華城主就這么在東澤收了黃金、看了歌舞,還在顧冕旒的要求下,按照當地風俗,在他左手的無名指手背咬了小小一口,留下了細細的一道牙印。
短短數月,他得到的太多,一時承載不了。從東澤回來后,他就成天整個人喝多了一樣暈暈乎乎的。就這樣一直恍惚到了新婚之夜,他坐在床上渾身火燒不知該往哪里看,目光茫然無措,直到落到了顧冕旒左手無名指那枚壓著他咬痕的螢石戒指上。
這戒指,其實從他見顧冕旒的第一天就存在。
怎奈他那段時日實在是過于半夢半醒的迷離,以至于過了那么久方才恍然覺得,那戒指實在是很肖似小時候顧菟給他雕的那一只。
而顧冕旒整個人,其實也事事處處……比起顧蘇枋更像當年的小菟。
于是新婚之夜,他忍不住悄么么地問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慕廣寒當場坐立難安。
原來真是這樣,不是他的錯覺……整個南越都騙了他,從女王到顧冕旒到顧蘇枋,每個人都在騙他。貍貓換太子,這欺騙太嚴重了,他該生氣發火的,可怎奈他年輕時實在太沒有原則了。
身邊的顧冕旒幽蘭香襲人,又觸手可及,中衣微散可以摸可以啃,就算被騙……也有點氣不起來。
慕廣寒當然也知道這樣不好,但他就是這樣一個膚淺的人。
尤其當顧冕旒拉著他的手指貼上臉頰,溫柔地輕輕吻了吻手心,所有經年委屈登時煙消云散,他不愿再追究。
……
新婚之夜,燭火搖曳,紅帳翻滾。
新婚隔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欞,月華城主在甜蜜的腰酸背痛中醒來,發現自己掌心之中,竟握了一顆奇異的珠子。
那是一顆艷若玫瑰的紅珠,異色光彩,不似凡物。
慕廣寒愣怔片刻,似乎想到什么,又不敢置信。
月華城的古籍有載,城主的精血月華可凝結為髓珠,而髓珠之上,還能夠凝結為一種叫“月淚”的東西,一生僅有一顆,珍貴無比。
古籍說月淚乃是城主的“真心”,后續的文字卻因為年久而難以辨認。慕廣寒從未見過月淚,還以為物如其名,應是一種很像淚滴的剔透寶石。
沒想到實物卻是這般朱紅如血,璀璨奪目。
他正把玩著珠子,顧冕旒醒了:“嗯……是什么?”
慕廣寒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解釋:“月華城的一種,咳,特殊寶石。”
“寶石?”顧冕旒迷迷糊糊,“是要送給我?”
“……”
“嗯!!!”
于是月華城主就這么又把剛到手的月淚送出去了,像個沒腦袋的傻子。但想想他當年見面就送黑光磷火,大概生來就是倒貼敗家的命,也只能認了。
顧菟將原本的螢石戒指用心打磨了一下,那顆將月淚精心鑲嵌其上。
戒上一抹緋紅如烈焰般絢爛。
新婚燕爾,兩人日子也如蜜般甘甜。只是好景不長,很快邊境烽火連天、天災亦接踵而至,兩人被迫迎來了時不時的分別。
其實后來,慕廣寒與燕止新婚之后亦是如此,才甜蜜了幾天就各自帶兵奔赴戰場。
可不同的是,年輕時的慕廣寒,畢竟還不是后來二十八九歲真正沉穩下來的模樣。
他很不安。
那種不安與焦慮,與顧冕旒在一起的時候不明顯,但一旦分開,就如潮水般洶涌而至。
慕廣寒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患得患失,并努力用邊陲戰事的緊張來讓自己集中精神。但沒有用。聚少離多讓他很快陷入了徹夜的難以入眠。那種感覺就像窮人乍富,守著花不完的金銀財寶,卻生怕一睜眼就突然不見了,自己又會跌回以前沒有盡頭的窮日子里。于是整日渾渾噩噩,惶惶不安。
顧冕旒身為天命大司祭,雖成婚還俗,但并未拋下身負的種種重任。
那段日子他忙得不可開交,偶爾回一趟南越,每次也都行色匆匆,雖然仍對慕廣寒關懷備至。但在他的溫柔之下,偶爾又會露出一些讓人倍感陌生的陰沉。
顧冕旒的陰沉,其實是因為天幕計劃進展不利。
水璽、風璽、火璽已都在手,可偏偏始終在哪都找不到最后的北幽土璽,讓人憂心。
他只能繼續努力去尋,整個神殿到處去尋,但因天幕計劃本就是天雍神殿秘密執行的天機大計,他自覺又很難從頭給慕廣寒解釋起,于是在無數次分別和短暫的相聚中,他都只說是天雍神殿的事情忙,并沒和盤托出。
就這樣聚少離多了約么一個秋天的光景,慕廣寒突然病倒了。
……
這病來得洶涌突然。
其實以前在月圓之夜,慕廣寒多少也會身體不適,骨頭周身隱隱作痛。
但從未如這次一般,周身被難以形容的劇痛狠狠侵襲。那種疼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讓他仿佛置身于無間地獄翻滾掙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次都生生痛昏過去。
有時候,他會在不知凄慘折騰了多久以后,在顧冕旒懷中睡去,再悠悠醒來。
“阿寒,你這舊疾,究竟是……”
他究竟是什么病,竟連南越資歷最老的宮醫都診不出來。
慕廣寒為免顧冕旒擔心,只跟他說是舊疾復發,叫他不必憂心。心里卻對這劇痛究竟是什么已隱約有了幾分猜測。
他直到,大概是獻祭之日越發近了的緣故。
……
那個時候,他與顧冕旒之間最大的錯漏與遺憾,就是顧冕旒從來不曾告訴他神殿的天幕計劃,而他,亦沒有告訴過顧冕旒月華城主的獻祭之事。
世間之事,往往便是如此,荒謬地陰差陽錯。
在月華城,人盡皆知皇帝或是天雍神殿的大司祭最終會牽著月華城主的手,將他送上古祭塔進行獻祭。
但可笑的是,月華城的五百年平靜流年,在大夏之土卻是經年的紛爭、戰亂,滄桑已過。而本來月華城主獻祭之說,一直也就只存在于皇室與天雍神殿最高機密者的口口相傳,并無記載見錄。如今口傳斷代,而書籍留傳下來的天命傳說,則只有“天命大司祭可以救世”的只言片語。
以至于神殿如今竟無人知曉,其實天命大司祭現世,只是因為王氣衰敗。宴氏這幾代天子,成帝宴成祈被胞帝歷帝篡位誅殺,而厲帝荒淫無道登基不久又暴斃,轉而將皇位傳給年紀尚幼的晏子夕。這短短三代,竟沒有一個有資格能夠帶月華城主獻祭的一統之王,因而數百年一遇的大司祭才因天命孕育而出。
而若是皇帝強勢,天命自在人皇一側,天命大司祭根本連有都不該有!
但這些本該由最高祭司長口口相傳的事情,因為中間斷了檔,如今天雍神殿自己都搞不清楚。
才二十出頭的顧冕旒又去哪里知道。
他更不知道的是,就連那神殿的“幽深之處”,也早就被混入神殿多年的姜郁時做過手腳。以至于他看到的“天機”也和他父親拓跋玦看到的一樣,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導致多年以后,冥冥之中,他竟和父親拓跋玦走上了同樣南轅北轍的命途——
他們都不知有月華城主救世,無法之下皆嘗試以一己之力,苦苦尋覓著拯救蒼生的方法。
只不過當年拓跋玦是想要獻祭他來換天下太平,而他則是想出了不用獻祭任何人的“天幕計劃”。
天幕計劃意在吸納世間善意抵抗寂滅之月帶來的惡意天災,而城主獻祭散盡月華也是將至純的月華鋪滿神州大地,替人們遮擋天災,二者就連本質原理都異曲同工,倘若當時顧冕旒回南越時,能將計劃的只言片語透露給慕廣寒……
可他沒有。
大司祭想的是,滅世之事,豈是尋常人等所能承受。何況阿寒近來身體不好,他更不愿讓他徒增憂慮。
而慕廣寒同樣也是難以啟齒。
畢竟,又要他怎么跟愛人坦言,末世將近,而自己注定去履行那神圣而又殘酷的使命,為了維護蒼生而獻祭自身?
他怕。
怕顧冕旒對自己的喜歡全部都是真的,怕他會傷心難過。也害怕他聽聞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會是悄然松一口氣,戳破他這一生最后的一點念想。
他其實只是自私地想在死去之前,將這場美夢做完,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茍延殘喘。
……
可是上天最終還是沒有讓他把夢做完。
南越小世子顧蘇枋夏天離家出走,冬雪紛飛之日卻突然回來了,直直闖進慕廣寒的楓藤小院。
“醒醒吧,他一直在騙你!”
無數次回憶,慕廣寒一直記得那日漫天大雪,但始終聽不清晰顧蘇枋到底說了什么。
終于這一次,那聲音異常清晰。
“我娘親從十幾年前第一次窺破天機時,就開始搭建深紅神殿。那神殿地宮里藏有特殊法陣,可以吸收你周身的月華之力!”
“這個計劃十幾年前就開始布局了,也是正因如此,她當年才讓我大哥去月華城求親。因為她早就知道月華城主的守護之力會在滅世天災之時飛向自己最愛的人,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怕我和大哥無法成功籠絡你。所以她又找人布下了陣法,只要你人在南越,那陣法就能源源不斷偷偷吸取你的月華,直到你耗盡枯竭!”
“她一直都在算計你,逼我與你成婚,后來換成大哥來穩住你,不過都是為了你能更久地留下來,能吸取你身上更多的月華罷了!”
“等她拿到足夠多的月華,就可以不用你,也能在滅世之時以那月華回護南越一方安寧了!”
“她也知道,月華城主的月華是靠愛意滋生。所以,她裝作對你好,也讓大哥裝作對你好,不過是為了騙取更多月華。我大哥也跟她一起騙你!他們兩人共謀,卻從來不曾將此事告訴我,不然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
“……”
“你看看你。”
他拉著慕廣寒,帶他到鏡子前,讓他自己看看那憔悴枯槁的臉。
“你看看吧,你才來不到半年,都被折磨成什么樣了?再這樣下去,你就死定了!!!趁現在還有力氣,你快跑吧。”
“跑,跑得越遠越好。只要你遠離南越王,離得越遠法陣對你的影響越小。我掩護你,你趕緊回月華城,一路都不要停,一定不要被他們抓到!”
第128章
慕廣寒并不肯信顧蘇枋突如其來的一番說辭。
顧蘇枋急得連連跺腳:“深紅神殿就在陌阡王宮之下,證據確鑿,你敢不敢跟我去看!”
于是一切,終于回到了走進深紅幻境后的最初的一幕。
朱紅大門之后地宮是幽唱深邃,盡頭之處燭火搖曳,陰暗龐大的法陣宛如一張巨大猙獰的蛛網,絲絲縷縷的猩紅絲線之上凝結著螢火一般的點點月華。法陣一側,矗立著巨大的機杼塔,齒輪咬合,羅盤嘀嗒,星軌流轉不息……
大司祭身披一襲厚重黑袍,站在于巨大鐘擺搖晃不止的機杼塔下,像一道無言的深影。
他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從頭到尾,他就只是靜靜站在那里,沒有任何辯解。
為什么不辯解……
酸楚緩緩侵噬,狠狠磋磨著慕廣寒的心臟。唯余身后機杼鐘擺,越來越快,發出尖銳的刺鳴——
當。當。當。
響徹腦海的聲音,宛如一盆刺骨冰水兜頭澆下,寒意直透骨髓。緊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生生將慕廣寒整個人逼得跪倒在地。
“啊……好痛……”
他痛得咬牙蜷縮,胸腔發出痛苦的喑啞哀鳴。腦中如同被利刃瘋攪,嗡嗡作響,而鐘聲像是催命符一般還在不斷繼續。
眼前景物亦仿佛被無形之力撕扯,不斷扭曲。
就在這讓他幾乎死在當場的恍惚中,遠處一道熟悉的清脆女聲傳來:“太好了,一切打通,獻殿開啟!咱們快回去找城主吧!”
眼前重重殘影,現實與夢境交織。
南越女王那淡如煙塵的一魂一魄,似乎還焦急還想跟他說什么,但他只看到她的口型,卻聽不見半分聲音。
而片刻后,與女王的臉幾乎重疊的則是趙紅藥那雙閃閃的黑眸。她一臉焦急欣喜,用力在慕廣寒肩膀上搖晃,身后還緊跟著西涼眾人,幾張臉轉著圈圍著他。
“城主,醒醒,醒醒啊!你還好么?我們成功了,你瞧!”
“……”
耳鳴與刺痛的余韻恍恍惚惚,慕廣寒身上的濕意正在褪去。戲臺幻境漸漸褪去,隨著趙紅藥等人的越發真切,女王的殘影也在越發模糊。
就在女王消失于無形前的一瞬,她急急將手腕一枚蘭芷玉戒摘了下來。隨即殘影徹底消散不見,可那冰涼的玉戒卻留在了慕廣寒手指上。
“城主,你的辦法果然可行!!”
趙紅藥將他半扶半拽地拉了起來,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
“適才只用遠廖一人便拖住了香臺,我拖住守衛殿,宣蘿蕤則是帶著撲朔直奔獻殿,輕易就開啟了!城主,我看獻殿之中看到了好大一面鏡子,也不知它……”
她的話語未盡,獻殿之中突然傳來天崩地裂的巨響。
眾人愕然回頭,就見獻殿瓦片紛飛,似有什么法陣的眩光從里面爆射而出,瞬間將整個祭塔內部照得刺眼奪目一片雪亮,就連那散射的濃烈煙塵都猶如潑染于水中的墨般迅速洇開,嗆得眾人連連咳嗽。
隨著強光,地動山搖的轟鳴也開始震顫祭塔。混沌的咆哮聲如同遠古巨獸又似天地初開,整個祭塔的石壁都跟著晃動起來。
“呀!”
趙紅藥一時不察,被那塵浪掀翻,一頭栽在慕廣寒身上。
那一撞其實不重,她反應也極快,單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撐便穩住了身子。
然而就那一下,慕廣寒卻感覺心口像是被千鈞巨錘狠狠砸中,只覺四分五裂。
劇痛再度侵襲,蔓蔓從頭部爬滿了全身。他一時動彈不得,渾身發冷,那疼痛比之前月圓之夜的痛楚還要猛烈百倍,他一時甚至痛得難以呼吸。
周圍人不明就里,還紛紛來扶他。
所有被碰觸的地方都有如挫骨揚灰,他雙目血紅,卻連一聲呻吟都無法發出。
……
另一側,東澤祭塔。
同樣數陣地動山搖,燕王身側那搖搖欲墜的戲臺再度崩塌,宛如巨獸張口化作一道無底深淵。還好燕止伸手敏捷閃避及時,傅朱贏那殘破的身影卻如同秋日枯葉,落入黑洞洞的深淵被無聲吞沒。
燕王無暇管他,身形一展,便已躍回那殘破高臺之上,一眼就看著匆匆跑過來的荀青尾。
他身后還跟著一臉驚魂未定還在發懵的拓跋星雨。
小狐貍見了他,如臨大赦,喜形于色:“太好了,原來你在這兒啊!你沒事就好,不然城主必要剝了吾這身狐貍皮去做襖子了。”
他說著,又有些撓頭不好意思:“燕王莫怪,之前是吾與散宜太過大意輕敵……”
好在二人畢竟一個是妖,一個是魔,并不會被小小石化法術困住太久。
眼下,魔神紀散宜既然解了石化,更是急著找回面子。香殿、守衛殿、獻殿,哪里還用一一去闖?瞬間就被他手中魔域黑火繚繞轟得只剩斷壁殘垣、一地狼藉。
一行人就這么堂而皇之進了風祭塔獻殿。
獻殿內,同樣立著一方剔透水晶萬方鏡。那鏡名為萬方仙穹,其實乃是祭塔之中連接亂流之門。風祭塔如今因浮屠之陣回復千年前氣象,千年前的萬方鏡也恢復如初,如今獻殿開啟,萬方鏡亦開始重新運轉,此刻流光溢彩、瀲滟霞色。
紀散宜手指放上去:“……果然咱們比城主先打通祭塔。”
“燕王,贏了賭約,心情如何?”
他略微的笑容還在唇邊,下一刻倏然變色。
“不對。”
“萬方仙穹后的亂流……不太對勁!”
話音未落,紀散宜指尖便泛起幽藍火光,火光凝聚成一道繁復的符文,就這么點在了身邊三人的眉心。
小狐貍與他相伴多年,自然知道這是紀散宜的守護咒語,可還沒來得及細問,就見紀散宜身形一晃,竟毫不猶豫就打開了那通往亂流的萬方仙穹。
瞬間,門后亂流洶涌而來,混雜著狂風呼嘯,無數閃爍不定的光芒與扭曲萬物交錯一起,仿佛整個寰宇的天道規則都被擰成亂麻。這等混亂時空,凡人若落入其中只怕瞬間就會被拖未知的永恒深淵,十死無生。
但紀散宜畢竟身為魔神。
他信步踏入亂流,不僅如履平底,還主動循著異動一路追尋而去。
小狐貍亦小心翼翼扯著燕王踏入虛空,就跟在紀散宜身后不遠處。
很快,異動源頭找到了,那竟是一片隱藏在亂流之中的法陣結界——本該是徹頭徹尾的一片混沌之中,卻有飛沙走石,亂塵迷眼,結界之內雷電交織,黑夜如墨,滾滾濃云之中掩映著黑壓壓的千軍萬馬。
那些士兵皆是黑衣佩劍,猙獰金甲半覆面,身形高大健碩。雖無聲息,卻分明升騰著滔天煞氣。
為首男子周身黑色鎧甲熠熠生輝,覆面之下目如鷹隼,耳下戴著一枚微微發光的精鐵耳環,胯下戰馬更是神駿非凡,馬身綴著點點星光般的奇異斑紋,馬蹄更是燃著淡淡磷火,在亂流之中氣貫長虹,分明不是凡物!
“那戰馬,怎么會……”
那戰馬荀青尾一眼便認出了,乃是他們寰宇才有的一種罕見天馬異獸。
它怎會在此。
還不及他去問身邊紀散宜,只見馬上男子猛地抬眼,目光如炬,視線洞穿虛空直直鎖定三人。緊接著,他右手一揮,荀青尾只覺到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撲面而來,下一刻,他們三人竟都被推開數百米之遠,直直砸在了風祭塔的內墻上!
滾滾云雷之中,黑衣大軍還在繼續集結。
“麻煩大了。”
紀散宜蹭了蹭唇邊血絲,咬牙簡短道:“那是我們寰宇……人間界的軍隊。”
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一切。只是很多事情背后牽涉復雜,難以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在所有仙法凋零的寰宇,時空亂流的流道都會隨之變得狹窄幽深。狹窄的流道即是天道給與低階寰宇的天然屏障,限制了其他仙法昌盛的高階寰宇大軍肆意過來侵犯踐踐踏,從道法層面巧妙維系了三千世界的存衍與平衡。
比如他們此刻所處的這方陽夏寰宇,就因為仙法寂滅,時空亂流已變得狹窄至極,一次僅容一兩人通過。
故而,之前紀散宜離開南越時,就只以五百年道行為代價做咒封印了火祭塔入口,本以為只要擋住了姜郁時與其麾下尸將,就算萬無一失。
可他卻不曾料到,隨著寂滅之月越加崩潰,加之浮屠之陣增威倍增、四方季塔的重生煥新,原本狹窄的亂流通路竟在近日悄無聲息間急劇膨脹。
而那姜郁時,更又不知是通過什么陰邪秘法,竟通過亂流與陰夏寰宇建立了聯系!
眼下紀散宜懊惱萬分,只恨自己過去幾百年只顧和神主斗,卻忽略了人間界的種種異動。他其實應該見過那個天馬之上的黑衣將領的,許是在幾百年前三界的會盟,又或是其他什么重要場合,那人應該是人間界的某位王侯將相,可惜他具體記不清了。
……也不知道姜郁時究竟許了他何種天大的好處?
竟讓那將領不遠萬里,不惜背負破壞天道因果的沉重罪孽,也要橫跨重重險阻來到此地。
要知道,凋零寰宇的亂流再如何膨脹,也不可能容得下眼前的千軍萬馬。他能到此,必是兩人狼狽為奸,或用法寶或用其他什么邪魔歪道硬生生地在亂流之中撕開了一個空洞,才能容許另一個寰宇的這么多兵馬集結與此!
他已看到,那黑衣將領身上就有高階法寶。
正是他耳畔那枚發光的玄鐵耳環,螢螢紫光紀散宜一眼就看見了。若沒有厲害法寶,區區凡人適才又怎么可能做到一個揚手之間,就把他堂堂魔神打飛?
事不宜遲。
紀散宜抖擻精神再度飛入洶涌亂流。這次,他不再保存實力,直接張開雙臂瞬息展開一張鋪天蓋地巨大魔網。
那魔網之上,道道絲線如無垠星空中的銀河傾瀉,在亂流之中,化作一片山海天地的萬象熾紅紫金。一時巍峨山巒、層云疊嶂,皆山呼海嘯,朝著那千軍萬馬兜頭籠罩而去,仿若要將這片天地都吞噬其中。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紀散宜暗暗咬牙,可惜他雖在此方亂流之中不受寰宇天道壓制,但也絕不是就此可以肆意妄為!
天道昭昭,身為魔神卻向凡人出手,他如今每一個招式自然都會遭到劇烈反噬,修為瞬間倒退好幾百年。
“可這……又哪里公平了?”
紀散宜宜憤憤不平。若對手確是“普通”凡人,那他動手確實理虧。可陰夏的“凡人”一個個又是什么成色?全都生來就有法力,若是放在這邊寰宇也是要全被奉為“仙人”的!
何況對方還帶著法寶。
那法寶天地精華孕育而成,可能已是千百萬年的靈物,而他一個魔神才修煉幾萬年?就這還要扣他修為!這合理嗎?
然而天道靜默,多說無益。
紀散宜只能將滿腔不甘繼續化作無盡的力量,注入漫天魔網。那魔網一時極盛,甚至全然壓住了原本洶涌澎湃的時空亂流。適才還莊嚴肅穆、恢弘萬方的千軍萬馬,此刻全被這張魔網牢牢困住,從喧囂掙扎其中到動彈不得。
唯余那魔網霞光尚在熠熠生輝,將亂流染就一片瑰麗,如夢似幻。
梵音陣陣,仿若夙世低語,回蕩天地。
荀青尾屏息凝神,他跟了紀散宜千年,但他這最厲害的招數之一他此刻也只是生平第二次見!
……
西涼水祭塔中。
慕廣寒仍在劇痛中苦苦掙扎,耳邊還能聽見西涼幾人焦急喚他的名字,意識卻被某種力量牽引著竟又回到了亂流之中。
四周景物迷離,只見漫天魔網如星河倒掛,鋪展成天地之間一道絕美畫卷。紀散宜受千鈞反噬,發絲凌亂、氣喘吁吁,第一次在人前顯露疲態。
“怕是……到最后了。”
他咬牙道:“可恨我也不過萬年修為,沒有幾個數百年可以折損,亦無法違逆天道誅殺眾多凡人。當下,也只能傾盡所能,與青尾一起將他們一網打盡,帶回原先寰宇再做發落。再從陰夏寰宇那一側封印亂流,讓這些人此生再也無法踏足陽夏!”
“……”
“燕王,手給我。”
紀散宜伸手,一把抓過燕王,一道流轉紅色光華的咒印有如盤轉飛龍,瞬間鉆入燕止掌心。
“這符咒可以保你在這幾日內短暫穿行亂流之中而不受侵害,你可用它去水祭塔找城主。告訴他,以后……就靠你們自己了。”
他適才畫的那道符咒,氣息似乎稍稍有些不穩。
荀青尾敏銳覺察:“散宜,你、你受傷了?”
他一把拽開紀散宜衣襟,果然只見他整個胸口全部是漆黑灼傷觸目驚心,小狐貍一下子急了,立刻想要替他治療,卻被他輕輕揮開。
“散宜!”
手被握住,紀散宜無奈:“你夠了。你就那點修為,留著吧。”
“放心,我又死不了。”他說著,指尖輕輕一勾。漫天魔網之下有什么亮光一閃,瞬間極速飛到他的手中。
他展開掌心,正是之前那黑衣男子耳上戴的法寶耳環,在他手中紫光更是大盛。
“你瞧,此番雖然損失了修為,也不是沒有收獲。兩兩相抵,也不算虧了太多,最多回去閉關修養一陣子。”
“好了。”他說著,摸了摸荀青尾的頭,眼里淡淡寵溺。
小狐貍被他一摸,瞬間乖乖化成了原形鉆入其袖。紀散宜則立于虛空之上,一雙深邃眼眸望向燕王,難得笑了笑:“今日匆匆暫別,有緣再會。”
“你與城主,都務必保重。”
說罷,那漫天魔網開始極速收縮,將千軍萬馬裹挾其中。魔網交織、纏繞,最終匯聚成一個璀璨奪目的光球。同時紀散宜身后的虛空之中,烈烈狂風呼嘯,亂流之中亦露出了一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裂縫。
當光球的光芒達到最盛時,紀散宜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提手中的魔網,整個人也隨魔網一起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沖入裂縫之中。
那道流光在裂縫中扭曲、變形,很快即將消失于一片絢爛。可就在此刻,猛然一生震耳欲聾的轟響,一道黑色棘火化作銳利流光緊緊直追裂縫而去,魔網竟在最后一瞬碎裂開來,剎那間少量的黑衣覆面的異界士兵化作雀鳥一般獸散,從那裂縫之中逃逸出來,像是一場不詳的烏鴉群,撲棱棱盤旋飛而回!
透過烈烈黑色的霧瘴,燕止精準捕捉到了姜郁時身影。
那人此刻用著的還是小皇帝晏子夕的身子,手握一把燃燒純黑火焰、劍身布滿符文的巨劍。
那劍似乎有千鈞之力,劍光繚繞如暗夜厲鬼。他第一劍先是追擊紀散宜,隨即第二劍劍鋒一轉,直指身后亂流之中一個方位,又是一道黑火直直燃燒而去,燕止看到他燒的赫然是火祭塔被封住的大門!
僅僅一瞬,黑火灼燒,封印獵獵作響、發出凄厲嘶鳴。
適才那些如烏鵲一般逃出來的黑衣散兵,就有如雀鳥爭食一般,爭相朝著南越大門蜂擁而去!
怎能容他們去南越肆虐?
燕王下意識便揚起烈火襲風,火焰如同狂龍,鋪天蓋地向那些異界士兵攻去。姜郁時終于發現了他,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隨即第三劍揮出,黑火鋪天蓋地宛如末世直直向燕止襲來!
那劍風黑火甚至可以打碎魔神魔網,凡人之軀又如何抵擋此等恐怖攻擊?
只一瞬,烈火灼身,紀散宜加諸在燕止身上的防護便驟然侵吞。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又不知哪里升起一道新的防護,熠熠光華暫時護住了他。
紀散宜人已入裂縫再不能回。
只能在最后關頭,情急之下掏出袖中剛繳獲的法寶施了個訣,用力朝燕王投了過去!
那法寶通靈,直直朝燕王而去,頃刻就鎖在了燕止耳畔。
那是一枚玄鐵耳墜之上,其上莫名有一絲熟悉的氣息。燕止亦不知那是什么,只知在法寶的加持下周身經絡仿佛瞬間得煥新,血脈沸騰。
待姜郁時第五劍劈下來,他已是用自身忘卻的火風之力揚起一道堅壁,勉強抵擋了攻擊。
還好……
看到這最后一幕,紀散宜稍稍松了口氣。隨即時空裂縫徹底閉合。
他再也看不見那邊寰宇的任何情況,心中隱憂,不禁暗罵,姜郁時手中那把劍……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紀散宜雖為魔神,也并不認得世間所有法寶。但那劍竟能輕易將他魔網打出一個洞來,可知絕非凡物,甚至都不像是古物法寶了,更像是某種上古神明手中的神寶!
但,姜郁時又是從哪里得來的神寶?
他心中滿是疑惑,著這一切的慕廣寒卻已大概知曉——櫻懿閉眼之前曾告訴他,國師他瘋了,意圖復活上古邪神。
邪神不知道復活沒復活成功,但至少邪神的劍,是重新現世了!
第129章
姜郁時邪劍在手,孤傲立于虛空之中,周身烈烈黑光如深淵之焰。
他不屑地瞧了一眼燕王耳上的那枚法寶耳墜,冷笑一聲。
呵,根本無用。
這等尋凡法寶真用來對抗他手中的上古神武,根本撐不過一個回合就會碎裂。話雖如此,姜郁時的手指來回摩挲了劍柄幾回,眸中惡意亦閃動幾次,卻始終未向燕止再度揮劍。
他倒是想。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如七年前那般,將眼前男人逼入絕境,再欣賞一次他在自己面前寧死不屈,但最終傲骨盡斷的模樣!
可惜還不是時候。
手中邪劍僅僅揮動五次,黑火已經燃去大半。剩下的力量他尚有更重要的用處,遺憾不能此刻盡數揮霍在眼前人身上。
畢竟,喚醒沉睡萬年的邪神,豈是易事。
姜郁時心中無限思量,嘴角卻勾起一抹森然笑意。他隨手一揚,身后虛空頓時宛如鏡面般清澈,倒映出了南越那廣袤無垠、蔚藍如洗的天空。
上百只漆黑的烏鴉,撲朔朔盤旋過深紅色的祭塔,仿若變天風暴的序曲。
隨后那烏鴉紛紛落地,化作一個個黑衣覆面、身形矯健的異界將士。盡管從他們落地的瞬間,寰宇天道就開始壓制、侵蝕他們周身法力,但哪怕僅僅只有一炷香的空隙,只怕也足夠他們將繁華的洛州瞬息化為灰燼!
轟。
一道雷火燃著長風長狂嘯沖著姜郁時而去,被他周身黑火抵擋之后,又化作一只展翅火鳳再度向他襲來。盡管有邪劍在手,姜郁時周身依舊頃刻被熊熊火焰包圍,漫天火雨傾瀉而下,他在邪劍黑氣的掩護之下仍舊感覺到了焚山煮海、毀天滅地的可怕力量。
“呵,學得還挺快……”
臉頰被火焰擦出幾道細小的傷口,姜郁時蹭了蹭,咧開嘴詭異陰森地笑了起來。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佩服這位燕王啊——沒見恢復大司祭的記憶,倒是無師自通恢復了當年六七成實力。
“但,不過徒勞!”
盡管他不得不承認,當年的大司祭確實讓他功敗垂成,后來的燕王也曾給過他致命一擊。非要說的話,他也挺欣賞他這么些年做出的種種……有同精衛填海、螳臂當車一般的不懈努力。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嘲諷地看著眼前人,手再度隨意一揮。身后虛空明鏡的精致,從南越的青空驟然化作一片幽暗深邃的夜幕。高聳入云的碎石墳塋,殘破褪色的圖騰,黑紅夜色下漫山遍野開滿了暗紅色的花——那赫然是傳說中神明的埋骨之地。
巨大的浮屠之陣,在埋骨之地上空靜靜流轉。一道黑紅色的脈流如蛟盤旋,如獸低吼,正源源不斷將黑紅色的煞氣注入神骨墳塋之中。
“浮屠大陣之所用,除加速寂滅之月潰裂,亦可以……引滅世煞氣灌注神冢,復蘇沉睡萬年的邪神懷朔。想必那時,這方塵世定會迎來比寂滅之月崩壞還要慘烈百倍千輩的永世無明。”
姜郁時說這話時身形未動,只以烈烈黑火化作人形,悄然湊近燕王耳邊。
“而如今,已別無他法。唯有月華城主立即消弭寂滅之月,才能護這世黎民避及這這永世災禍。”
“一切,就看燕王與城主,自己怎么選。”
“……”
他說到這,特意停下來,愉悅地觀察這一刻燕王的表情。
他竟是直到這一刻才猛然發現,其實眼前這位“故人”——風華絕代的大司祭,所向披靡的西涼燕王,命運好像也未必比他好上多少。
甚至可以說,和他……很像?
“哈,哈哈……”
姜郁時突然之間笑出了聲,時隔百年,終于久違地感到了一陣徹頭徹尾的愉悅與寬慰。
燕王才是同他很像!
枉費他之前這么多年,費盡心機控制、操縱月華城主的命運,只為想讓他淪落得和自己一樣悲慘凄苦。
可無論他如何磋磨、打壓,月華城主的命卻始終都比他好上許多,明明都那么丑陋那么笨拙那么無可救藥了,卻總能遇到好心人,大發慈悲愿意接納他、照顧他、幫他、對他好!
但好在,這世上終究是有人和他是像的。
為什么他一直沒有注意到?顧菟才是跟他年幼時一樣,被慘無人道地折磨。顧菟才是和他一樣,一次次被所有人拋棄。顧菟才是同他一樣總是被命運擺布磋磨,每一次都短暫地擁有希望又失去。
他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
枉費他騙了拓跋玦那么多次,耍了顧辛芷那么多回。他幾乎是看著他們虐待小顧菟長大的啊,他竟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的人生有多像他一般荒謬可笑!
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啊,命途卻和他一樣多舛,無論是上一次還是這一回的終局,都注定是反抗不成、被碾碎剝奪所有!
甚至,這個人還更慘一點。
他還要親手……送心愛的人去獻祭。
自己當初也不過是眼睜睜看著,他是要親自送他去死,哈,什么殺人誅心的橋段!
“哈,哈哈哈……”這人比他還慘,上輩子是不是犯了什么天條?
可是。
姜郁時笑了一會兒,又不笑了。
因為他前后想了兩回,始終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不像他呢。
明明命運都是一樣的,經歷著一樣的絕望,他怎么可以不像他呢?他不解,他不忿,顧菟的存在過于礙他的眼,所以七年前他咬親手碎了他的尸才夠解氣。
而如今,輪回往復,又是相似的劇情。
姜郁時真的很想知道這一次又是什么時候……能再看到他一無所有、碾碎錚錚傲骨,被砍下驕傲的頭顱?
應該很快了,他滿心期待那天的到來。
……
姜郁時就那樣低低笑著,黑火包裹的身影恍若煙塵薄霧,無聲湮散。
東澤祭塔中,慕廣寒咬緊牙關,于重重苦痛折磨中努力逼自己睜開眼睛、逼自己恢復清醒。然而周身疼痛雖如同萬蟻噬心逼得幾乎恨不得下一刻死去,身體偏又沉重得不屬于他一般,絲毫動彈不了。
以前,無初次,他都曾懷疑過,每次月圓之夜的痛楚源頭是否都與寂滅之月異動相關。
果然。
如今猜測終得證實,他也只能拼盡全力讓自己在紛亂如麻的思想之中找到頭緒。
“呵……”
片刻后,一聲苦笑。
他實在還是難以想象,有人為了滅世竟不惜大費周章,構思出那么多異想天開到幾近荒誕的辦法,并將它們一一付諸實現——
在這五百年間,姜郁時試過人祭、試過陣法、試過種種邪門歪道,而今,他更是甚至不惜穿越亂流去到另一個寰宇說動他們的天兵千里迢迢過來作惡。
而就這他還覺不夠,還在同時陰謀將寂滅之月的惡力注入邪神埋骨地,企圖喚醒沉睡萬年的神明?!
是真恨啊,想盡辦法就為拉著全天下陪他一起死。
到底圖什么?
慕廣寒覺得他可能這輩子都永遠無法弄懂姜郁時了,也再不想弄懂。如今想來,只怕從浮屠之陣起陣、姜郁時躲入月神神殿起,寂滅之月惡力就已在源源注入埋骨地。
而今,業力已喚醒了邪劍。
只怕不久,邪神也將一同被喚醒,那確會是比寂滅之月災禍還要嚴重千百倍、整個寰宇永世無明的浩劫。
想要阻止這浩劫,只有月華城主提前獻祭,從源頭上凈化寂滅之月的無盡業力。
“……”
慕廣寒倒不是怕。
畢竟從五歲起,他就知道獻祭是遲早的事。是他必然要面對的命運。
只是一切太過突然。
真的太突然,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之前的日子,即便浮屠之陣高懸天際,他卻還是總能心存僥幸寬慰自己,尚不到最后一刻,或許尚有機會。或許,打通四座祭塔就能推遲一切。或許最后尚能有什么轉機。
哪怕真的失敗,無法打通四座祭塔,無力阻止姜郁時加速寂滅之月崩壞,那至少也該還有……一兩年時光能留給他吧?
他答應過燕王要回家的。
他們約定好了,要一起回去的。
哪怕只剩一兩年時光,也足夠趕上秋日之景,他們商量過一起在院子里種棵柿子樹。也還能看到一兩回冬雪,在冬日晴好時一起爬上屋頂和貓兒并排曬太陽。
或許,還可以去附近游玩個幾趟,去夜市買糖人兔子,去落水灣觀螢火,在清晨黃昏觀霞起霞落,坐在一起發呆看云卷云舒。
一兩年也就夠了。他所求不多。
沒有非常遙不可及的奢望,比如要跟他一起過完漫漫一生,相伴到鬢邊白發……之類的。
他只是想要能夠跟他經歷哪怕一次的四季更迭。
回一次楓藤小院,試一次冰和釣魚,捉一次炎夏知了,賞一回秋風冬雪。還想要多碰觸幾次,多親吻幾回,多說說話。
但眼下,好像已經,不可能了。
真就注定……
真就注定,他所擁有的,就只有那么短暫,是嗎?
“……”
“阿寒,阿寒。”
幽幽香煙,半夢迷離。黑沉之中荀青尾的聲音突然傳來,似是離得很遠很遠。可瞬間那半人半狐又到了眼前,耳朵尾巴一晃一晃的。
“阿寒,一切可都還好?”
荀青尾曾告訴過他,他們有夙世的緣分。因而狐貍常能入他的夢。
“阿寒,吾已回到原先寰宇。相隔太遠,道法有限,有散宜幫忙吾才能最后同你說幾句話,但吾此刻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以后也只怕……有生之年都沒法再入你夢去了。”
“阿寒,國師手中那把劍應是洪荒神物,你們務必當心。”
“好在任何寰宇之中,天地萬物都相生相克。那劍再如何威力滔天,你們也一定能夠尋到克制之物。”
“……時間不多了,我該走了。”
“阿寒,我舍不得你。”
“但就算此生緣盡,有夙世因果,下一世我們還會再相見,我在下一個輪回等……嗷!嗷嗷!散宜你掐吾尾巴做什么?疼,你放開!”
紀散宜自始至終隱而未現,只有聲音無波無瀾,像是梵音縹緲,幽幽回蕩于蒼茫天地間:“世事輪回,循環往復,歷久彌新,周而復始。”
“愿君安好,有緣……自當再會。”
緣起緣滅,夙世輪回。
浩渺蒼穹,無垠天地。
只是他就連這一生的記憶都零落,碎瓊亂玉,又哪里還知前世因果。
只能記起當年月華宮,一抹火紅躍入眼簾,受傷的小狐貍一雙圓眼睛瞪著他憨態可掬。從此長夜孤燈,有它相伴,不再形單影只。隔年的春日里,小狐貍叼來一朵小野花,輕置于他掌心。
那是匆匆此生,他經歷過的諸多里苦樂交織里,難以忘卻的真切與美好。
而除了那一刻……魂游虛空,如夢似露,其實還有許多畫面。月華城花朝節之夜滿城的明燈煙火。洛州月下小院里馥郁的梔子香。還有,西涼小鎮的某個安靜冬夜,燈籠映著雪地,天冷路滑,燕止從牽著他的手到最后將他一把抱起。
塵世天道,許是每個人,都被早早定了命數。
但即便早有定數,即便短暫。楓藤遍野,螢火飛花,他也終是,從這塵世得了許多。
趙紅藥:“城主!”
宣蘿蕤:“城主,您到底怎么了啊?究竟哪里受傷了?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嗎?”
窄袖一沉。慕廣寒睜開雙眼,一只手死死抓住她袖口,咬牙低聲對她道:“你們快馬,速回援南越,帶上神武……要快。”
他隨即喘息了幾口,當下已是渾身寒濕顫抖不停,又艱難道:“南越王庫地宮應當……亦藏……神兵你們,去問,邵霄凌,問阿鈴,去找……”
“好,”宣蘿蕤趕緊點點頭,“城主,那咱們一起回南越,即刻就走!”
“城主?”
“我不走……”
“我留在這,等燕止。你們,勿念,速去。”
他說完這短短幾句,已是虛弱得半暈厥過去,再沒有力氣說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計算,西涼快馬回南越,三五日可達。希望洛南梔他們守得住,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異界軍隊再有仙法,只要他們神武在手,相信也能與之一搏、扭轉乾坤。
趙紅藥幾人相視一眼,雖都無比擔憂眼前城主情況。可此行追隨城主過來之前,他們也都答應了燕王要誓死遵從城主之命,無有所違。
“城主,我等領命。那您……自行保重!”
慕廣寒終于心中稍安。
他實在喜歡西涼這幫人。行事果決動作快,從不會拖泥帶水。
眾人離去后,他孤身一人咬牙蜷縮在神殿冰冷的一角,周身疼痛潮水般洶涌撕扯,他疼得眼前發昏,卻還在撐著最后一口氣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他不想……
燕止拿了紀散宜的符咒,應該很快就能穿越亂流,到他身邊。
他是真的還想努努力,至少以一副還有人樣的姿態……站在他面前。
然而,就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竟也實現不了。
又一陣劇痛鋪天蓋地襲來,他身子晃了晃,終是無力支撐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想起身,手指竭力磨出血痕斑斑,仍無法坐到。
倒是掙扎間,有什么東西掉在手邊。
是一只荷包。
精繡的小兔,火紅的柿子,里面藏著纏繞著的兩縷長發,一黑一銀,你中有我。
慕廣寒望著那結發,一時心中無限柔情,回落又是澀然。疼痛加劇,意識也跟著逐漸渙散。此刻他連勉強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了。
月華散逸,照映獻殿的萬方仙穹鏡。
鏡面波動,漣漪四起。
慕廣寒暗自苦笑。原來他竟然連最后一次見他,都沒有絲毫矯飾的機會。
他還想著……好不容易抹去了傷痕,能給他看一眼。結果這一次卻還是像之前每一次見他一樣。一如既往的,那么狼狽。
“呵……”
罷了。慕廣寒終于徹底放棄了,就那樣無聲無息半死不活地望著那鏡面波光粼粼,越發像一片碧藍的水面。
那水面讓他想起此生第一次看到燕止的真容時的情景。
西涼簌城的城外溫泉。燕王疲累,洗了一半靠著石頭小憩,容顏如畫。他回想著那時場景,心里莫名做著他的千秋大夢——或許馬上從萬方仙穹的鏡水之中,又能看到燕王出浴的絕色美景。
結果,從水波里躍出的燕王,模樣卻不比他此刻的狼狽樣好到哪里去。
一頭濕漉漉的兔毛胡亂發貼在臉上,遮住了那雙深邃好看的眼眸,好似一只水鬼。很久不見的西涼沒眼睛大兔子造型重新現世。
慕廣寒明明已經氣若游絲,還是當場笑出了聲。
第130章
燕王出水后,皮毛仍是帶著濕氣的炙熱,沒有絲毫涼意。
環抱過來的雙手,亦一如既往是灼人的溫度。慕廣寒閉著雙眼,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潛心感受那溫度。這是一向最讓他安心的溫暖。
還好。
還好,一切結束之前,還能讓他再次貪戀這懷抱的片刻溫存。
真好。
盡管浮屠之陣威力綿延,痛楚如影隨形如蛆附骨。甚至連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絞痛。
感受到懷中人的顫抖,燕止眉頭緊鎖,將他攬得更緊:“阿寒,你怎么樣。”
慕廣寒努力試圖發出聲音,可喉嚨卻如同被利刃劃過,劇痛難忍。他艱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只擠出幾個字:“去……古祭塔。”
燕王沒有動。
他看著他,深邃的眸中帶了些幽深的東西。
天光搖曳,大地漸入昏暗。
慕廣寒喉頭動了動:“……對不起。”
其實他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說,關于過往,關于前塵舊夢。亦渴望能再親親他,摸摸他,最后好好道個別。
他們都成婚了,他也想做好一個負責夫君應有的交代,可他實在沒有任何力氣。
就連一句完整的道歉,也力不從心。
沒有時間了。
邪神復蘇或許是在數日、數月、數年后,又或許就在下一瞬。他不敢賭,害怕那稍縱即逝的時機被他耽擱,害會整個寰宇陷入永世的萬劫不復。
燕止頷首,將他抱起。
肌膚相貼之處,疼痛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緩解。
可惜慕廣寒周身僵冷,即便想要努力貼得更緊一些,都做不到。
……
之后,慕廣寒似又短暫地昏睡了一瞬。
夢里,古祭塔巍峨聳立,一輪滿月當空,月光灑向清輝大地。
醒來時,他人仍還在燕止懷中。前往古祭塔最快的路是通過肆虐的亂流。此刻盡管燕王竭力替他遮擋,可狂風依舊無情地灌入口鼻,讓他幾乎窒息,視線模糊。
耳邊傳來紛亂喧囂的細細低語。
無數天機隱秘,他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都如洪水猛獸般涌入腦海。千萬根針刺痛神經,刺得他本就虛弱的身體一震痙攣,嘔出一大口血。
燕王見狀一滯,抱緊他,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跡。
而那些嘈雜的聲音還在不斷告訴他,寂滅之月的衰敗與加速崩解,其實并非造成他多年以來滿月之夜苦痛的真正原因。
他的痛楚,其實源自于數年之前。那是姜郁時第一次用邪術催動寂滅之月業力,將其灌注于另一個叫做古穆神樞的天命機杼之上。
聲音太過刺耳,那神樞的作用是什么慕廣寒未能聽清。但他猜測,那多半也是如那邪神一般,吸納業力之后足以毀天滅地的存在。
后來,他與燕王被困水祭塔底,獲救之后,那每月一次的折磨突然中斷。
他一度以為是燕王施展了什么奇效。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因為在那時候,同時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南越王顧蘇枋突然挾洛南梔北上征討姜郁時,最后在古祭塔中,顧蘇枋催動多年收集的天璽,賭上生命一舉毀掉了古穆神樞,從而暫時掐斷了寂滅之月的業力外泄。
由此,他才得了片刻喘息。
亦是顧蘇枋神樞,才替天下蒼生又延續了數年指望。而這件事,幾乎無人知曉。
天命滔滔,滾滾二來,不可阻擋。
這么多年,女王機關算盡,讓顧菟替顧蘇枋背負命數因果。可冥冥之中,宿命裹挾,最終還是原本的“天命之人”以血肉之軀在無聲之處拯救天下蒼生,履行了他原本既定的救世命格。
那同樣的……
慕廣寒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苦尋不得的的楚丹樨,那個本該是“真正”月華城主的人,他的命數軌跡,想來也應與顧蘇枋一樣,應是這蒼生天地一線的玄妙轉機。
只可惜。
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慕廣寒苦笑,手指因痛楚無意識掐進手心,鮮血淋漓。
風停了。
月下,祭塔古巍峨赫然近在眼前。
慕廣寒微微睜開眼睛,目光留戀輕輕拂過燕王高挺的鼻、優美的唇,細細纏綿牽扯著他那月下熠熠銀色的發。
燕止……
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微微動了動唇。
“嗯?”燕止卻覺察了,溫柔地將他緊擁懷中,俯身試圖聽清。
發絲輕觸,溫軟的兔絨蹭著,拂過心間。臟腑如絞,他拼盡全力,卻還是沒有力氣發出一點聲音。
燕止。
在這些陰錯陽差的殘酷命運中,你與我,本都是被無辜牽扯進來的人。
背負了別人的枷鎖,承受了別人的傷痛,最終卻在這錯位不幸的命運之中得以相遇。
如果沒有那些苦難,我們會怎么樣呢?
會不會終其一生,我都只是月華城中一名普通郎中,一生無波無瀾。而你,會是自由自在東澤的小少主,還是尊貴的南越世子殿下?
一南一北,秒層云萬里,永遠不認識。
又或許某一日,月華城的郎中也會想去云游天下,南越世子亦選擇踏上旅程。或許兩人會在落日的沙漠上擦身而過,在雪夜的破廟里點燃對方熄滅的篝火。
彼此不見,各自逍遙。
如果是那樣。
如果是那樣,是不是也好?無苦無痛,無相思之擾,無離別之苦,沒有痛徹心扉的不甘與不舍。
可是。
可是,倘若真的能夠重頭來過。
慕廣寒想,他應該還是會毫不猶豫一頭扎進這不幸的命運。
盡管短暫。可他隨時閉上眼睛,都還能想起烏城水鄉的朵朵蓮燈的璀璨,西涼水祭塔一片黑暗中的氣息交纏,北幽山中落下的紅色蓋頭時的心花怒放。還有兒時月華城下的點點螢火。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對“一生一世”有了具體的想象。
……
月下祭塔,皎皎穹煢。
慕廣寒的眼底已是血腥一片,可或許正因到了最后,他反而隱隱有了一絲回光返照的力氣。
雖然大概,這力氣只夠動一動手指,說一兩句破碎的話。
慕廣寒心里苦笑。
如果可以,他多想最后再摸一摸燕止的臉頰,流連撫過那優雅的唇,蹭一蹭眼角淡淡的紅。
他還想說最后一些溫柔繾綣的話作為告別。
還有太多太多未盡之言,喜歡,依戀,舍不得。還有。
很多。
很多很多,都還來不及跟他說。
可他真正掙扎著抬起手指,卻只指向了祭塔的方向。而說出口的,破碎沒入風聲的,只有一句“你一定能,保護好……”
燕止,你一定能保護好南越的安定,西涼的繁榮。
守護好我們那么多年拼盡全力捍衛的親人戰友、家園百姓。
“一切……交給……你了……”
慕廣寒沒有聽到燕止的回答。
許是因為他再一次跌入了黑暗,周遭又都是輕飄飄的幻影和小聲的嘈雜。他整個人沉浮在一片痛海,時而清醒,時而所有的場景又與過往記憶混沌交錯、分辨不清。
祭塔的大門,仍是記憶中的模樣。
其上細碎的鎏金點綴,亦是記憶里圣潔的玉色輝光。
祭塔里,仍舊還是那冷硬的白玉磚。他此刻渾渾噩噩被抱著走上回轉的階梯,耳邊回想著熟悉的、那冰冷肅穆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
可為什么,他會記得這些。
為什么,他記得曾經走上過這條獻祭之路。
甚至記得祭臺之下那一潭清泉的冰冷刺骨,記得天火灼燒在身上那噬骨焚心的痛。
可是。
怎么可能,他為什么會記得這些。
是夢嗎?是在兒時孤冷的月華宮中,無數次想象,讓他已分不清真實與幻象?
他不可能曾經獻祭過。
倘若獻祭過,他早該已化作塵埃。又怎么可能還活著。
可是。
劇痛再次襲來,周身顫抖,頭疼欲裂。他痛得幾近崩潰,想要哀嚎卻仍是發不出聲音,雙目已是猩紅浸滿,意識越來越紛亂。
“阿寒!”
他似乎聽見燕止的聲音,知道自己仍在他的懷抱。可是。
可是。
紛至沓來的記憶碎片,分不出是真是假。兒時想象中的獻祭場面總是很是宏大。有天子儀仗,有萬民矚目。然而真實的獻祭卻并不是那樣,那時他的身邊只有一個人,緊緊抱著他。
而他,也如此刻般狼狽不堪、不成樣子。
淡淡幽蘭香彌散,祭司服的廣袖有月色繡樣做點綴……
可是……為什么會是顧冕旒。
周遭依舊飄蕩著影子,慕廣寒再度不確定自己是清醒還是迷離。一邊好像尚有神智,一邊又理不出頭緒。唯一的好處,在愛人溫暖臂彎之中待久了,至少炙熱肌膚碰觸的地方不再那么疼痛。
很奇怪。
明明他已經知道,燕止從來不能止痛。
但事實上,就是不再那么痛了。
慕廣寒終于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鯨燈搖曳,照著祭塔白磚鋪就的地面,一片斑駁光影。
燕止靠著一側墻壁,緊緊抱著他,修長手指溫柔梳理他的頭發。
見他醒來,燕王忙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那水貼身放著,帶著一絲體溫,很是甘甜。喝完,燕王又細心替他抹去唇角水漬。
“阿寒,我只能送你走到這里。”
他伸出手來,指尖觸碰到虛空,出現了一道極光般炫目的屏障將他彈開。九層祭塔,他抱著他上到第八層,距離塔頂僅有一步之遙,卻不能繼續前行。
慕廣寒唇動了動。
燕止見狀,又喂了他幾口水。得到滋養,慕廣寒輕咳了幾聲,終于嘶啞出聲:“只有……月華城主……可以上到……塔頂。”
“但還……還,不到時候。”
“……”
獻祭的時辰,應是午夜。而此刻距離那時約么還有一個時辰。
昏天黑地的塔中,不得見天日。時空都仿佛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慕廣寒意識混沌,按說也不會知曉當下時辰。
可也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
額頭滾燙,身體似被無形的力量拖著,越發沉重。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說,到頭來卻只能勉強擠出微弱的聲音:“多陪我……陪我一會兒。”
“好。”
好。
只有最后的相守,可意識卻再度昏昏沉沉。
就在慕廣寒將失去意識墮入黑沉的瞬間,他感受到一股暖流,從交握的雙手源源不斷傳入體內。
那是燕止的力量,他知道。即便什么都忘了,他還是能那么快無師自通撿起法術。如果有力氣開口,他真想夸夸他。
浮光掠影,迷迷糊糊,燕王指尖輕撫他的手腕。
好像也沒能告訴他……一直以來,他都特別喜愛這樣的愛撫。
再度醒來,仿佛過了很久,但似乎又只是片刻后。時辰仍舊不到午夜,燕止問他:“餓不餓?”
燕王身上也沒有別的,只有一小包細細包好的杏子糖。
他捏碎了喂給他,甜甜的。慕廣寒吃了好幾塊,終于再度有了一絲力氣。手微微抬起一點,無力垂下之際被燕止緊緊握住,他把那手貼在臉頰,閉目蹭了蹭。
“……”
“冕旒。”
有片刻的安靜,燕止墨瞳深邃,凝視著他。
世人都說燕王桀驁。可他在默然片刻后,就只是垂眸,再度抱緊了他。
“嗯。”
而慕廣寒,卻渾渾噩噩,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叫了他什么,只繼續喃喃:“等我上去……你一定要,離祭塔……遠一些。”
“越遠越好……免被天火波及。”
“……”
“嗯。”
“回南越,你還有,許多,責任。”
“嗯。”
“以后,偶爾……”
“……”
“偶爾,每一年,想想我。”
“嗯。”
“……”
“阿寒。”
燕王摩挲著他冰冷的手,垂眸道:“你忘了。我說過,會去找你。”
“……”
“我答應過你,若我們分開,無論多遠我都會找到你。無論你身在何處,不管要用多少年。”
“所以,別怕。安心等我就好。”
“相信我。”
“……”
一點點萬年鯨燈的余暉,淺淺點亮漆黑幽深的祭塔。很安靜,也很溫柔。
燕止吻去慕廣寒眼眶努力忍住的淚,卻越吻越多。慕廣寒咬牙,伏在他懷中又落了幾滴。
他會來找他。
真的。有這一句話就夠了,什么都不怕。
這世上,沒有什么燕止做不到。
燕止也從未騙過他,從未讓他失望過。
所以,等很久以后,等燕王安排好南越與西涼的一切,了無牽掛時,他自然會來找他。即使或許天道并不慈悲,或許他們的魂魄會輪回在不同寰宇。或許一個小小的誓言,會要千年、萬年的時光才能實現。
那也沒關系。
如果是等你,哪怕是要經歷無盡悠悠歲月、滄海桑田,為了那片刻絢爛,一瞬的心意相通,一切也是值得的。
只要是你,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