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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慕廣寒并沒有最后與燕王分別的記憶。

    亦并不記得自己最后是如何上到塔頂。

    只知再度睜開眼時,整個人已浸在祭壇那汪冰潭之中。刺骨的冷冽反而凍結了周身痛楚,眼前是半掩蒼穹之下繁星如織的夜空,浩瀚無垠,燦爛奪目。

    ……他確實來過這里。

    躺過這冰冷的祭壇,也看到過這舉目的星漢燦爛。

    可是,是什么時候?

    身體冷如冰,心臟卻晃晃不安——他好像還是忘記了一些至關重要之事,應該……快點想起來才好。

    可一切已經太遲了。

    當——

    當——當——

    午夜鐘聲響起,那輪懸掛天際的血紅之月赫然就在祭塔之上。

    碩大無朋,觸手可及。

    那一刻,所有經年夢中反復出現的恐懼終于化為現實。雷聲轟鳴,天際仿若被利刃撕開,猙獰裂縫之中,天火如流星般傾瀉而下,每一道都銳如霜刀,衣衫在烈焰的舔舐下瞬間化灰,天火則于血肉中肆意穿梭,烈焰焚心,剝皮食骨。

    鮮血迅速染紅了整個池子。

    疼痛錐心蝕骨,似要將靈魂寸寸灼燒殆盡。

    好疼……太疼了。

    慕廣寒恍惚間,只能盡力以殘存的意識,去勾勒一些美好的東西,他拼命去想螢火微光,想月釀醇香,想著簌城扎著吱呀秋千的小院,想著香噴噴的奶湯小黃魚。

    他想著這些,默默數著數,一,二,三……

    天火究竟有多少重?記不清了,反正再多,無非就是千刀萬剮,終有盡頭。

    然后就能徹底結束所有痛楚。

    魂識模糊,無數畫面在腦海里過來過去,卻莫名停在了最后同燕王分別時。

    那時,燕止為什么用一種他不明白的、略微古怪眼神看著他?

    又是數道天火落下,他卻在和一刻恍然突然反應過來原因。靈魂痛苦嘶嚎,心情卻是復雜,哭笑不得。

    這實在是……

    太荒謬了,他苦笑,總覺得此刻即便是死,也難以瞑目。

    更荒謬的是,世上人人說西涼王桀驁,可其實燕止也就是個傻子。

    縱使誤會了,卻好像也并沒有要責怪他的樣子。

    ……

    獻祭臺上,天火如龍,無情肆虐。

    慕廣寒意識渙散,渾渾噩噩又跌回很久以前那個雪夜。齒輪與機杼沉沉轉動,顧冕旒身影立于下方,沉默無言。

    然后呢?

    他能想起的,只有黑暗的地牢,銹蝕的鐵鏈如噬人毒蛇,層層纏繞著他的身體,穿過肋骨、刺透肩胛。他不能躺,不能站,腰似乎快要折斷。身下是惡毒法陣、烈烈黑火,血腥味刺鼻催人作嘔。

    那時他和此刻一般無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幾乎膽汁都吐光了,全身殘破不堪,沒有一點好地方。

    就那樣不知過了三日,五日,還是七日。

    姜郁時用各種刑具,無數利刃鬼爪滾過他的身體。他殘忍地剝他的骨肉,五指逐漸變成白骨,觸目驚心。

    再后來,又發生什么呢?

    好像有一場大雨滂沱。

    顧冕旒黑羽斗篷將他緊緊裹住,似是要帶著遠離塵世紛爭,逃去什么無比遙遠的地方。

    “阿寒,我送你回月華城。”

    “……”

    記憶里只有纏綿黏膩的雨,和昏昏沉沉的疼痛。

    “我不……”

    “不回……不回去……”

    他掙扎著,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冕旒,你帶我去,一個地方……”

    隨即,又是昏沉。

    直到再度醒來,他看到了古祭塔滄然矗立。

    雨也停了。

    幽幽蘭草香中,夜風溫柔,仿佛回到他們新婚之時蘆葦蕩里那個螢火紛飛的夜。

    顧冕旒緊緊抱著他,溫暖的脈息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身體。良久,慕廣寒漸漸緩過來一點,望向祭塔。

    “阿寒,”顧冕旒聲音溫和得能夠融化寒冰,低聲哄他,“你喜歡那座塔?你若喜歡,我就帶你上去看看,好不好?”

    大司祭本該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數百年間,神殿古籍被篡改、傳說亦湮滅。天雍神殿只知天命大司祭,不知有月華城主。

    所以,那時的顧冕旒,是被他騙上去的。

    千年萬年,從沒有這樣先例——月華城主騙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司祭,將他送上祭塔!

    ……

    是顧冕旒先騙了他。

    原本,一切可以簡單很多。大司祭想要月華,直接跟他說就好了。反正城主本來就是要獻祭以救眾生。

    何況,他又本來就是心上人想要什么都肯給的那種人。早說的話,早什么都給他了。

    又何必騙他?

    誰被騙都會傷心難過。

    而那時候的他,又正是一無所有,什么都抓不住的年紀,滿心皆是陰暗的想法。

    所以。

    他就想著,是不是能讓顧冕旒從這場欺騙之中,也稍稍得到一絲良心的懲罰。

    但這種做法,其實異常荒謬可笑。

    畢竟,短短二十年時光,月華城主經歷的背叛傷害也不止一次兩次。而明明過去每一次,他都很大度地選擇“算了”。

    為什么唯獨這次不能算了?

    為什么唯獨對顧冕旒,他過不去?

    為什么。

    他不明白。

    天火如龍持續狂嘯,疼痛如同破土而出的瘋草,肆意啃噬著每一寸心神。可越是痛得神形俱滅,這個問題卻越發執念深重。

    為什么。

    他痛得嘶吼,血淚滑落,狼狽不堪,卻還是在想。

    為什么他,此生就只對顧冕旒一人苛責?

    為什么只有同他一起時,反而時常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孤獨和折磨?

    為什么,為什么……

    突然間,一雙有力的臂膀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那一刻世界安靜。炙熱懷抱有如冬日暖陽,破曉曙光,于萬千苦海之中穩穩接住了他僵冷的心。

    幽蘭香如夢似幻,將他包裹。

    滾燙的手覆上他的面頰,掌中薄繭,他再熟悉不過。

    心臟狠狠震顫。

    “……”

    但是,不可能。

    這里古祭塔塔頂,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也無法踏足。何況他……他早已讓他離開!

    燕王他,絕不是那種會飛蛾撲火的人。

    更不會為一己私情,棄天下于不顧。

    燕王知輕重,行事也一向最謹慎——萬一他也被天火波及,遭遇不測,南越、西涼怎么辦?被留下來的人群龍無首,又該何去何從?

    可肌膚相接的觸感,又分明是他無疑。

    慕廣寒心急如焚,皮篋想要確認,卻發不出聲音,努力微微睜開眼睛,視線又被血水模糊。

    滾燙的指尖替他拭去臉上血污。

    觸感,細微的動作,都是燕止。

    可當慕廣寒真正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一雙清澈如水的明眸,以及月白色的祭司華服。

    冕旒……

    一時,時光交錯,煌煌鳴音。

    二十九歲的月華城主慕廣寒無比清楚,眼前所見一切不可能為真。可被埋藏已久的另一部分靈魂,卻如同被喚醒的野獸,洶涌情緒如溺斃人的潮水,陳舊的喜悲一片片地分崩離析、千瘡百孔。

    他忽然不受控制落下淚來。

    積壓已久的情感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狠狠推開眼前人,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放手!”

    聲音喑啞變調,根本不像慕廣寒自己的聲音。推開對方的力氣,亦不知是哪來的。

    這一刻,他明明還是自己,卻又完全不是自己。二十九歲的城主云淡風輕,可二十一歲的慕廣寒卻還想要質問,想要發瘋,想要追根究底。

    人在執念之中,總是不自覺就會磨滅所有善意,任由生騰惡意滋生、肆意蔓延。

    而他,終于得不得承認一點——

    小阿寒曾經是個特別好的孩子。

    純真無邪,開朗光明,天生就懂愛。

    即便遭遇磨難、孤單無依,但至少在十歲那年初見小未婚夫時,他還能毫無保留地付出全部的愛,滿心滿眼全都是那一個人。

    可后來,他變了。

    隨著長大,逐漸一遍一遍領會這個世上的殘酷無情、人心善變、誓言成空、重重惡意。同時,也清晰照見了自己的丑陋、怯懦、貪心、無能。

    他學會了愛以外的東西。

    比如無情,比如猜疑,比如麻木,比如低劣的一報還一報。他漸漸熟悉這些東西,懂得這些東西,擅長這些東西。

    比愛……更懂得。

    口中漫延開咸中帶澀、銹跡斑斑的血腥味。

    在這錯綜復雜的新仇舊恨里,過去的他掙不開、逃不掉,絕望之中,竟狠狠一口咬住了大司祭的肩頭!

    “……”

    萬千道法,最忌“著相”。

    此刻的慕廣寒,其實比誰都清楚過去的自己正深陷于執迷虛妄里無法自拔。可他卻阻止不了,緩緩自顧冕旒肩上抬起頭來時,只能呆呆透過血淚他望著他。

    那被他咬破的傷口紅得刺目。往上看,是他略顯蒼白的唇,挺拔如峰的鼻,水墨勾畫眉眼……多可笑,陰魂不散的怨靈一邊發瘋說著恨,一邊眼神貪婪勾勒著眼前人的輪廓,一遍又一遍!

    他看得是那么認真,甚至在對方圣潔深邃的瞳里,清楚看到了猙獰可怖、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多可笑啊……

    一只溫暖的手掌輕輕覆蓋在他的眼睛上。

    顧冕旒什么也沒有說,只緩緩俯身而下,以吻封緘。

    身體里血液沸騰,又驟然回落。

    只是一個吻。

    僅僅只是一個吻而已。那些洶涌如江水澎湃的瘋狂、刺心、酸澀……種種鋪天蓋地的情緒,驟然消退。

    唯余柔軟和不舍。

    原來,縱然是瘋了,滿心扭曲惡念,想要報復,想要詛咒。可到頭來他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安慰。這樣就滿足了,就還覺得大司祭高雅圣潔,全天下最好。

    是啊。

    他不就是一直一直,都覺得冕旒最好。

    轟——

    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巨響,熊熊業火將周遭空氣都燒得變形,熱浪撲面,令人窒息。

    可是沒有疼痛。

    唯有耳邊低低一聲悶哼。

    抱著他的身軀晃了晃。滾燙的血,如熔巖般染紅指尖。

    嘀嗒,鮮艷又刺眼。

    嘀嗒,嘀嗒。溫熱的血水透過衣服,浸濕了他的胸膛。

    那溫度太熟悉,仿佛要將他的心也一同灼燒。

    嘀嗒。

    慕廣寒悚然驚醒,卻恍惚發現自己好像只是落入了更深的夢魘。

    雷聲漸漸淡去,仍有少數天火仍在緩緩墜落。

    迷霧褪去,他低下頭,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觸目驚心的暗紅。他有點不明白,為何顧冕旒的黑色長發,變成了柔軟的銀白。月紋繡樣的祭司白衣,也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的勁裝。

    他僵硬著,向懷里看去。

    燕止靠在他身上,閉著眼睛。無聲無息,像是睡著了一樣。

    “……”

    刻骨寒意從心底升起。他啞失無聲,手背經絡根根暴突,胸腔劇烈起伏,劇烈地喘息。

    “……”

    渾身血液上涌,沖擊著理智。他拼命回憶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然而身體和嗓子都像是壞掉了一樣,完全不聽使喚。半晌,他終于逼自己想起來,這里是古祭塔,是他進行獻祭的地方。

    深潭之中,滿是寂滅之月黑紅色的余燼。

    天火燃盡,月被凈化了,可他卻沒有死。

    他沒有死,那,誰死了?

    獻祭總要死人,總得有人承受無盡天火業力。

    是誰……

    是誰在烈火灼身中不顧一切抱住了他,用血肉之軀整個護住他?是誰甘愿替他承受那無窮無盡的因果業力,遍體鱗傷,卻溫柔得連一絲一毫的聲響都不曾發出?

    他手指顫抖,撫上懷中人的背脊。

    黑衣之下,是皮開肉綻、遍體鱗傷的軀體,洇出道道焦污血水,沒有一處好地方。

    燕止的身子仍有余溫。

    可指尖搭在手腕之上,良久,卻沒有摸到脈搏。

    “啊……”

    那一刻心神俱裂,是誰的噩夢?冰棺之中,孤零零的尸體靜靜地躺著。此刻彼時,仿若輪回。

    他痛不欲生,發不出一絲聲音,眼眶滾燙,卻落不下淚。心臟驟然被掏空,冷得渾身顫抖,他只能用傷痕累累的手徒勞緊抱那傷痕累累的身軀,將他微涼的手貼上自己臉頰。

    仿佛這樣就能讓懷中身體暖起來,擺脫這場令人窒息的噩夢。

    ……

    不知過了多久。

    慕廣寒緊緊抱著懷里人,怔怔地發呆,好像只是片刻恍惚,好像又是時光漫長沒有盡頭。

    他搖搖頭,還是想不明白。

    他明明,明明,已讓他先走……他緩緩抬起發紅疲憊的眼,一輪明月遙掛天際,暗淡高懸。天地安靜。

    懷中,燕王還是很安靜,睡著了一般。

    這張臉,平日里如驕陽熾烈,睡著時卻又如月般沉靜。他望著他,手指貼在他臉上細小的擦傷,輕輕蹭著。那是他新婚夫君的臉,亦是當年小未婚夫的臉。

    他總是受傷。

    從小到大。

    小阿菟那時才多大啊。就歷經坎坷,飽嘗辛酸。

    可只是平平淡淡,沒有絲毫埋怨,就這么對付過去了。而后來,歲月流轉。大司祭也總是謙和有禮、處事淡然。

    燕止就更是,總一副灑脫的樣子。數次分別,烏城江邊,簌城渡口,雪域北幽,他亦無怨尤,只是微笑目送。

    一幕幕往事,如刀刺心。

    慕廣寒驟然痛得不能呼吸,終是把頭埋在懷中人的肩窩,淚水悄然而下。

    他還沒有……

    還什么都沒能告訴他。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心里所想所念,從來就沒有別人。

    從兒時驚鴻一瞥,長大后再度相遇。數度分別重逢,最終他還是他。多奇怪啊,在這充滿背叛、算計、替換、瘋狂、罪孽交錯的紛亂命運里,卻偏偏生長出了秩序井然的緣分——

    規矩地、赤誠地、堅定地,經歷千頭萬緒輾轉崎嶇,還是一次一次,一步一步,只將他引向那唯一既定的結局。

    宿命中,他無數次重新與他相遇。

    除了他,再無旁人能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還有……

    顧冕旒沒有錯。

    大司祭肩負天下蒼生責任,本就無從選擇。試問無從選擇怎么能算有錯?試想易地而處,他又能有什么別的路走?

    若要歸咎,也該只怪命運。可是那個時候,他怪他了……

    手指再度撫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是因為他怪他了,所以后來的一切,都是懲罰,是嗎?

    因為人就是注定沒有辦法守住不該得的、過于美好的東西。所以縱然他耗盡此生全部幸運,得以再次相遇,還是會自己不夠好、太笨拙,而注定留不住他,是嗎?

    慕廣寒閉上眼睛,緊緊抱著他。

    這一刻,只愿什么也再都不想。萬事皆空,就這么于天地間、同他一起,化作你中有我的骨血塵埃。

    若是這樣,就能從此長伴他左右。

    把這久久以來這世間欠他的偏心、寵愛,一點點的,全彌補給他。

    小顧菟看著聰明堅強,其實多傻啊,他不會哭、也不會索求。燕王就更是。該有的,想要的,他明明都有本事直接搶了,卻也還是傻傻的不知道要!

    這樣的人,就該好好寵著他的啊。

    無盡溺愛,不必他說,什么都想著他,什么都給他。可自己做到了么?他閉目,無盡悔意澀然。臉頰蹭著冰冷的手指,淚水和著血水落在那掌心。

    嘀嗒。

    嘀嗒。

    突然,懷中之人似是輕輕一動,一聲咬牙呻吟。

    慕廣寒愕然,他淚水落得看不清楚,一時僵住不敢妄動。直到一只手替他拭去淚水。

    “阿寒。”

    “好了,不哭。”

    熟悉的聲音,像是讓人不敢相信的夢。

    偏生此刻,一道最后的灰燼余火從房梁搖搖墜下。雖不致命,卻還是燙得本就渾身是傷的燕王當場罵了一句西涼臟話。

    “……”

    夢是真的。

    隨即,他看到燕王緩緩抬起一張染血污臟的兔子臉,略顯猙獰,不復平日優雅俊美。然而散亂發絲之下,那臉上的神情囂張明亮,卻是比慕廣寒以往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耀眼、驕傲、得意!

    明明他深受重傷,都已虛弱得搖搖晃晃,話都斷續了。

    卻仍是抬著眼,咬著牙,勾起唇角,目光熾烈又明亮。

    “放心,我可,沒那么……容易死。”

    “……”

    都什么樣了,還爭強好勝。

    盡管淚水止不住,但慕廣寒那一瞬間還是又被他給逗笑了。

    ……

    天火徹底燃盡,獻祭落幕。

    祭壇冰冷潭水褪去,余留潭底柔軟的青色水草。

    慕廣寒身體漸漸脫力,晃了晃。燕止倒是沒有嫌棄,就順勢跟他倒在那一片水草之中,仿佛躺在遼闊西涼草原上相擁而眠。

    一片碎裂婚牌從袖中滑落。

    玉牌背面,雕刻著玉玦與蘭芷。那是燕止在之前東澤風祭塔中婚房中拿到,又鬼使神差放進袖中的。

    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拿它。西涼軍雖是出了名的喜歡四處搶掠搜刮,但他身為王上,倒是從不干那缺德事……

    這玉婚牌意外地似乎有什么不凡力量。

    之前姜郁時持黑火邪劍劈向他時,就連紀散宜的守護咒都應聲碎裂。千鈞一發之際,正是懷里的這個婚牌升起一股強大念力,化作屏障護了他一時。

    拓跋玦,顧辛芷。

    一個是上任東澤之主,一個是南越女王。作為西涼王,這兩個名字對燕止來說倒也是常識。但為什么這二人的婚牌會愿意保護他?

    但,既然那么能護,他當然要賭上一把。

    ……

    燕止當然也知,此番倘若賭輸了還賠上自己,他到九泉之下必被阿寒罵死。

    但畢竟,人生賭局,勝負未定。

    何況燕王此生又豪賭無數,幾乎未嘗敗績。

    甚至就連對手是月華城主的那幾回,他也自認為一直都是小輸大贏。打仗確實是輸了,但最后情場贏了個徹底,人都拐成自己的了,怎么不算小輸大贏呢?

    而鑒于他又太有贏的經驗……

    直接藝高人膽大,就這么帶著莫名其妙的婚牌,以及紀散宜最后丟給他的不知何用的法寶,果斷上場就跟老天爺賭了。

    然后,他就又又又贏了。

    ……

    所以他當然得意啊。

    燕止就那么渾身是傷心情愉悅,自顧自得意了好一會兒。

    直到慕廣寒的手用盡力氣勾住他的指尖,直到淡淡月華之光開始修復他渾身無數傷口。有些人自己也是一身的傷、疲憊至極,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要逞強替他修復。

    “……阿寒。”

    脖子一側被修復處,傳來一陣細細密密的癢。

    “是你剛才,把我認成別人,咬的。”

    “……”

    “你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誰?”

    沒有聽到回答,燕止不是太滿意。他用著最后的力氣,皺眉把人往懷里狠狠摁了摁。摁完沒忍住,又湊過去親了親頭頂。

    親完,還是莫名有些焦躁:“我是不是,比誰都好?”

    “……”

    他在等,等一個簡短的嗯。手指習慣性輕輕撫著慕廣寒后頸,能感覺到懷里人似乎努力想說什么。結果到最后,也就只是氣若游絲地勉強發出了一點聲音。

    居然不是嗯,燕止仔細聽。

    “……傻子。”

    燕止被罵得莫名挑眉,可下一刻,懷里人突然泣不成聲。他又慌了,然而無奈他也傷得厲害,雙手沉重如鉛,想要給他擦淚都難。

    唉。

    片刻后,慕廣寒已經帶著淚痕沉沉昏睡。

    即便天火被抗下一半,但城主畢竟為封印惡月散盡月華,自然虛弱不堪。

    好在,終歸還活著。

    至于虧空的身體,以后他會替他慢慢治、慢慢補起來。

    懷里人睡著了也總是不安,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襟,指節發白。燕止無奈,輕聲哄了哄:“好了,安心睡一會兒。”

    睡一會兒吧,等醒來后,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們做。

    就算邪神不會復蘇,但姜郁時畢竟未除。異族大軍還在南越興風作浪……此刻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戰友的堅守。好在紀散宜給的引路石還能用幾次,待醒來,他就立刻回到南越支援。

    他也太累了,要睡一會兒。

    “……”

    水草之上,玉佩婚牌緩緩化作塵土零落。耳上的法寶墜子,卻再度散發幽幽紫光。

    紫光環繞二人周圍,緩緩修復起傷口。

    第132章

    南越。

    本該桃紅柳綠、春意漸濃的江南,突然倒春寒,連綿下了七天的紛飛大雪。

    銀裝素裹,山河皆白。山腰上臨時搭建的營寨之中,何常祺遞給邵霄凌一塊烤肉。趁他默默啃肉之時掀開披風,看了一眼他腰側的傷。

    “傷的不算輕,少主吃完務必去休憩,”何常祺道,“若有事,我叫醒你就是。”

    說罷不給他任何反駁機會,起身便強硬拖人回屋。

    “就算急著想回去救南梔都督,也得先確保自身無恙,方能成事。”

    “少主,聽話。”

    “……”

    總算把洛州少主摁回房中,何常祺又披上厚重披風,率領輕騎巡哨茫茫雪原。

    七日以前,月華城主與燕王分別離開洛州,留下李鉤鈴駐守烏恒、路老將軍等人駐守陌阡與周遭城鎮,他與錢奎駐守洛州州府安沐。洛南梔與邵霄凌則負責鎮守至關重要的火祭塔。

    起初幾日,風平浪靜。

    直到三日前,何常祺照例帶城外附近林子巡防。本是晴空萬里,無風無浪,卻突然一陣狂風大作,幾乎將身邊樹木連根拔起。

    天空驟變,烏鴉盤旋。一隊黑衣銀盔的軍隊騎著從未見過的天馬異獸,就這么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出現。

    何常祺根本來不及回城,就在護城河邊與這些人短兵相接。對方寥寥數人,卻個個身懷異術,伸手便能引雷喚電,甚至將身邊樹木石草短暫變為活物同他們一起攻擊!

    凡人誰又見過這些?在這等令人眼花繚亂、難以理解的法術和光芒攻擊中,便是西涼精銳也瞬間顯得脆弱渺小、不堪一擊。

    小隊很快被沖散,何常祺孤身一人陷入了重重包圍。長刀舞動抵不過瞬息法術,他無比清楚自己這樣下去只能坐以待斃。

    必須找到機會,突圍才行……

    無論如何,唯有先活下去與戰友們會合,才好弄清這些魔兵都是怎么回事!然而在招招無法抵擋的法術攻擊下,有那么一瞬,他幾乎找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亂。

    而他上一回如此恐懼,還是儀州戰場上。

    是燕王認真考慮要不要殺他那回!

    ……

    何常祺萬萬沒想到,他最后竟是被邵霄凌給給救了。

    邵霄凌從火祭塔來。

    大半日前,一眾烏鴉魔兵突然從被燒毀的封印中振翅而出。見狀不妙,洛南梔當機立斷封鎖道口,自己死守祭塔通路,而命邵霄凌帶數名精銳火速分赴陌阡、洛州、烏恒、寧皖各地,通知李鉤鈴、路將軍、錢奎等人撤走百姓,增派支援。

    洛州少主雖不善戰,卻也憑借對洛州地形的熟悉,巧妙地抄近道一路躲開了幾個烏鴉魔軍的追擊。就這樣及時趕到何常祺被包圍的安沐外,剛好把他從尸山血海里拖了出來!

    隨后,兩人且戰且退。

    烏鴉魔兵比曾經尸將威力更甚,根本不是尋常人等可以抵抗。好在邵霄凌對火祭塔附近古墓群也極為熟悉,利用那群魔兵根本沒見過的古墓地宮迷陣的劣勢,再度將其困于其中,爭取到了回城疏散百姓的寶貴時間!

    而做完這一切,他就急著速回火祭塔,解救孤軍奮戰的洛南梔。

    然而行程半路,又遇到魔兵增援!

    這可……不是個好征兆。

    眾人只能盡力安慰自己,也許這幾個名魔兵只是突破了洛南梔的封鎖闖了出來,而不是整個火祭塔已經全然淪陷。可私底下,每個人心里又難掩不安——火塔之中不過方寸天地,而魔兵實力遠勝凡人。洛南梔凡人之軀究竟要如何抵擋?

    會不會,他已經死了。

    會不會火祭塔已經失陷,魔兵已然四散各處。而若真如此,烏恒的阿鈴,寧皖的百姓們……又會如何?

    不知道,誰也不敢往最壞的地方想。

    大敵當前,生死一線。誰也不愿軍心渙散。

    那幾日,曾經的洛州二世祖邵霄凌反而比誰都沉靜堅韌。

    或許因為他本來就比較沒心沒肺。又或許,幾經歷練風雨之后,他本該蛻變成這樣。

    那日火祭塔上,烏鴉魔兵盤旋而下,洛南梔清淺的瞳仁映著末日景象,卻仍舊故作平靜:“霄凌,你先走。莫怕,去找阿鈴、或者去找何常祺,疏散百姓為先,這里有我撐著。”

    “……”

    “霄凌!”

    “你要,小心啊。別受傷了。”

    “……”

    南梔這人,從小到大就不是很會演戲。

    嘴上說著等他回來救他,可看著他的眼神,分明是訣別一般。

    邵霄凌看懂了,但他一如既往裝作不懂,沒有同他爭辯。沒有任性地叫著我要同生共死,他聽他的話逃出來了。

    天昌之戰,他的家沒有了,只剩洛南梔相依為命。他其實一直沒有認真沒想過,萬一有一天再失去了洛南梔,他又該何去何從。

    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踏上征途便是生死未卜。甚至即便不是亂世,沒有紛爭,也不會有什么是花團錦簇會一直美好,總有一些人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先行離開。

    只可惜,這些道理都已是他弱冠之年以后,才突然領悟的事情。而在那之前,他都沉浸在親人摯友環繞、歲月靜好、眠花逗狗、肆意逍遙的幻夢之中。

    人們說“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他曾經就是那自在恣意的畫中仙。

    爹娘不老,歲月不變,江南安沐城,永恒溫柔鄉。

    然而一轉眼,父母兄弟不在,摯友生死未卜,戰場之上殺戮之聲不絕于耳。

    天光渺遠,兵器相交震得他虎口生疼。喘息,重擊,疼痛……邵霄凌已想不起這是第幾日,第幾次相似的場景。敵軍所施展法術猶如狂風暴雨,每一道光芒、每一聲轟鳴都有毀天滅地之力。

    身邊戰友拼死抵抗,身影在法術洪流中搖曳不定,宛如風雨浮萍。大地焦黑,冰雪刺骨,他的戰斧越來越重,每一次格擋都與死神擦肩而過。每一次揮砍都越發力不從心。

    體力在一點點流逝,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一輪又一輪徒勞的反擊。

    砰——

    何常祺長刀劃過靜夜,如銀龍破曉,幫他擋下一擊。可轉瞬黑塵翻滾,又有利刃如影隨形,直指他的心臟。

    他下意識要擋,然而,戰斧斷了……

    那一刻,短暫又漫長。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只有一道紅色火焰如龍如蛟龍出海,席卷狂風,將那利刃輕易這段。又有一道水墻晶瑩剔透阻擋法術,將他緊緊護在身后。

    他恍然間,只見一把閃著銀光、燃著火焰的彎刀在眼前。

    另一側是宣蘿蕤的寒冰鐵索,熠熠寒光。

    “是援軍!援軍到了!”

    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本該遠赴西涼的人會在這里。

    但那手持彎刀、風塵仆仆的的,確實是趙紅藥無疑。只見她手中跳動的火焰翩然起舞,頃刻點燃整片戰場。戰局瞬間逆轉,腳下大地震動,那是師遠廖當場用土筑起防護戰壕。而對面法術洪流,則被宣蘿蕤的冰冷水屏障格擋在外。

    剩下的西涼軍,更個個如神仙下凡,借著神武之力無所畏懼地沖向敵軍。

    黑夜戰場之上幾近通明,全是炫目的、不該屬于這個塵世的光彩。

    “……”

    邵霄凌恍恍惚惚,不禁迷惑。

    他以前怎么沒聽說過,西涼兵個個能飛天遁地、神通廣大?

    而在他身邊,何常祺表情更是從劫后余生的喜悅,到天崩地裂的妒火中燒——西涼四大將軍,素來是他以最強之姿傲視群雄。可幾日不見,剩下三個怎么突然都會法術了???

    西涼軍一波清理了區區十幾個魔兵后,又馬不停蹄回洛州州府安沐城掏家。

    安沐數百年來在邵氏門閥治理之下,一直是南越最富庶的一個州。加之自打城主與燕王大婚,西涼名門何家、宣家,烏恒李家紛紛遷居洛州,各自帶來大批世代傳承的家族珍藏,其中古董神兵收藏多不勝數,那可是一點不比王都少!

    何常祺很快就從海量兵器庫里尋到了一把趁手、通體黑涼的上古長刀,仿佛為他量身定做一般。

    “教我。”

    師遠廖:“啊?”

    何常祺咬牙,字字鏗鏘:“教我怎么像你們那樣用。”

    “……”

    “你教不教?!”

    他何常祺這一輩子錚錚傲骨,沒有向剩下三人求教過。能如此兇猛開口已是勉為其難。

    ……

    很快,不止何常祺,余下精銳也都對神武基本上手。之前在西涼的群魔亂舞當場又來了一遭——

    “哇哈哈,我會法術了!”

    “趙將軍,咱們這以后就算是成仙了么?”

    趙紅藥無奈,學著之前城主的樣子:“不能!成不了仙。切莫貪玩,學會了就干正事去!”

    盡管只是短暫體驗,但戰場上初次嘗試神武之人仍一個個奮勇當先,樂此不疲。

    之前那些烏鴉魔兵不是以法術欺凌他們?如今他們亦掌握了法術,反倒是那些烏鴉兵遠沒有他們十余年戰場經驗,頃刻潰不成軍!

    “嘿,會法術又怎樣?不是照樣打!這人生,可真他奶奶的精彩!”

    ……

    沿途,何常祺長刀發燙,熱浪滾滾,砍殺魔兵無數。

    那些烏鴉魔兵有些能控土風水火,有的則還可施展萬物幻化之術。他們這一路所遇……該如何形容?藤蔓纏繞的巨獸,巖石堆砌的怪物,更有諸多不知名的詭異之物,全見著了!

    真正遭遇之時,也不過奮力一戰罷了。

    然而,每當停歇之時,何常祺仍會覺得一切如夢似幻,很不真實——從小,人人皆說他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說西涼第一老美男生了西涼第一小美男,才學武藝都不輸給父親,前程似錦。

    而他爹從小教他的,也只是需循規蹈矩不要惹是生非,好好長大,到時機成熟,自然順風順水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可是,可是啊。

    想想何大人一生,不過是侍奉昏庸剛愎的老西涼王,與一些心懷叵測的家族周旋罷了。而他遇見的都是什么?

    初出茅廬就遇見了強得不像人的燕王,隨后在戰場上比燕王更恐怖的月華城主。儀州之戰他鎩羽而歸,他爹還安慰他,說什么亂世之中英雄輩出,還有多少能人籍籍無名葬身草莽。好歹他在西涼四大家族,還有機會建功立業,還有機會看到世間氣象萬千,已是無上大幸。

    世間氣象萬千……

    他爹也夠一語成讖的。這不?他后來確實看到了氣象萬千。比如尸將,比如尸鬼。比如烏鴉魔兵,還有這一堆妖怪一樣的鬼東西!

    唉。

    越是靠近南越火祭塔,妖魔鬼怪越是形態猖獗。好在眾人一路拼殺,總算到了塔下,邵霄凌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南梔!!!”

    祭塔向外,唯一蜿蜒而出的通路之上,尸山血海,有如煉獄。

    而就在這那片被邪法與猩紅浸染的雪地上,洛南梔的身影如冬日寒梅,傲然不屈。他一頭長發肆意散亂,宛如風中亂舞的墨云,原本閃耀著冷冽銀光的鎧甲,短短數日已被烈焰和風霜磨礪得劃痕遍布、斑駁陸離。

    手中疏離劍染血斑斑,卻仍舊鋒芒未減。

    只是每一下揮動已然沉重。連日的鏖戰,也讓他的身形搖搖欲墜。

    “南梔!”

    一縷陽光穿透厚重煙云,照耀在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

    洛南梔沒有絲毫反應,疲憊與傷痛早已將他推向了極限的深淵,他此刻不過是憑著本能仍在守著、揮劍。

    對面魔兵叫囂嘶吼著,重重黑火漫天襲來。

    千鈞一發,一道金色光墻有如神兵天降,亮晶晶擋在他面前。有人把他拽到背后,身影頂天立地般。

    他恍惚,嗡嗡耳鳴,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一直以來,那么多年……從小到大,那個總跟著他的小豆丁,無數次燦然笑著露出牙“謝謝你呀南梔,總有一天,換我來保護你!”

    雪停了,陽光萬丈。

    確實是邵霄凌擋在他面前。

    洛州少主此刻精神大振,透明的光墻在他心志堅定下亦變得極為強盛,甚至散射開來,將洛南梔周遭所有將士都籠罩其中。

    之前邵霄凌聽趙紅藥說過,本人實力越強,神武加持后法力就越強。可惜他從小習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實力平平。但好在,其他人拿到的都是進攻法術,而他的卻是守護法術!

    只要心志堅定,站在這里不動就可以庇護眾人。

    他想著,回過頭來,眼明亮看著洛南梔。

    他新學的本事那么厲害,也成功安頓了百姓、搬來了救兵。他覺得他應該能夠得到一個表揚。

    可入眼的,只有洛南梔幾日惡戰下來渾身的傷,盔甲劃損掉了一半,連同下面的衣服都破破爛爛,手上一直偷偷纏著白綾也早就松開,露出早已腐爛的手臂,觸目驚心。

    “南梔……”

    “你不該回來,太危險。”洛南梔垂著眸,還在輕聲喃喃。

    幾日鏖戰讓他全然虛脫,直至此刻依舊什么也看不清、聽不見,更不知此刻戰場已經翻天覆地。

    “你在說什么胡話!我不回來,難道讓你這白癡一個人死在這里?我告訴你洛南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時讓我尋救兵是想支走我。你想保護我,我好心沒跟你爭,我也沒說要同生共死。但只要你還活著,我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都會回來救你!這次這樣,下次還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

    “還有,下一次,換我殿后。”

    “一人一次才公平。”

    “還有!!”

    “以后不管咱們誰保護誰,別弄得像是要生離死別了一樣!”

    他咬牙:“你聽見沒有?”

    此時二人身側,兩邊精銳手持神武,加上西涼四大將軍親自上陣,此等陣仗烏鴉魔兵哪里還是對手?只頑抗了片刻,被一一斬殺,剩下的四散逃竄。

    “能讓你們逃了??”

    何常祺提著他的黑曜長刀,殺得暢快淋漓宛如地獄修羅,先是追著連劈十幾個魔兵,繼而捉住最后一個就要當頭砍下。

    忽然,天空突然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

    何常祺猛然回過頭,只見那座破敗不堪的西涼火祭塔之上,道道符文紋路驟現,隨即整座高塔轟然崩碎,亂石滾落,天地間響起了一連串沉而悠遠的回向,裂縫之中,法陣光芒滾滾、刺目光亮,仿佛深淵之門緩緩開啟,無盡混沌。

    緊接著,滾滾的地獄熔巖沿著殘垣斷壁翻沸流出,周遭草木瞬間焦黑。陰風從法陣中呼嘯而出,帶著硫磺與腐朽的惡臭,以及無數亡魂般凄厲的嘶鳴。

    硝煙之中,一個巨大笨重的身影緩緩跨出,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顫抖。

    這是怎樣詭譎的情形?一只巨大無比的炎石巨獸,雙眼如同燃燒的幽冥之火,身軀覆蓋赤紅的熔巖外殼,上面印著未知的符文。巨獸肩頭坐著紅衣的白驚羽,她赤足踏空,居高臨下斜睨了一眼下方,滿是珊瑚珠墜飾的手指,定定往邵霄凌方向一指。

    轟隆。

    瞬間,炎石巨獸掃尾。邵霄凌的光墻在巨獸之力下瞬間支離破碎、化為虛無。毀滅性的火焰風暴肆虐開來,瞬間將整片森林化為灰燼,所過之處滾滾熔巖,草木枯焦,寸草不生唯余灰燼!

    還好千鈞一發時,有宣蘿蕤以水凝冰將邵霄凌同洛南梔從火海拖出。然而凝水之術也不過片刻,就被熔巖消融。

    邵霄凌則被光墻反噬之力傷得極重,頭發和半個身子都燒焦了,只是他呆愣在凝冰之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也不覺痛,還在喃喃:

    “一點點。”

    “一點點傷而已,沒關系的。”

    “墻碎了沒關系,我馬上再結個更結實的,我可以的……”

    他這一生不學無術,好不容易終于能保護大家。

    邵霄凌沒看到其他人此刻的神色。

    直到他被推進何常祺懷里,愕然抬眸,就只看到洛南梔那雙清淺如水,柔和望著他的眼眸。

    自從天昌以后,南梔變了很多。

    似乎藏著很多心思,總有些讓人不可觸及的清冷,也不怎么愛笑了。

    可這一刻,他竟又再次看到了洛南梔的微笑。

    冬雪之中,暖陽晴燦。

    落在身上,暖意融融。洛南梔口型微動,無聲道:“霄凌,照顧好自己。保重。”

    “……”

    隨即他轉過身去,周身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倏然刺目,那光芒節節攀升,如初生之日刺破蒼穹,瞬間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洶涌而出,化作一棵參天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大地,枝繁葉茂直沖云霄。

    那巨木蓬勃無盡生機,瞬間將又要噴火的炎石巨獸和白驚羽及其法陣盡數籠罩包裹,枝葉泛著瑩瑩翠綠,纏繞著破碎的祭塔,以四象之勢緊緊包裹,瞬間構筑一道堅不可摧的無形封印,將一切熔巖災難封印殘塔之中。

    “南梔?”

    邵霄凌睜大眼睛,洛南梔的身影也在那點點光芒變得模糊,像是消失一樣。

    “洛南梔!!!”獵獵風聲,淹沒了他的呼喊。

    南梔從很小時就修清心道,他一早就知道。但大夏之土無論何種道法,除了神殿中人,又有誰曾以凡人之軀升起如此強大結界?

    良久,風沙沉寂,天地安然。

    再不見洛南梔身影,只有那參天巨木與晴空之下,盤繞巨塔。

    邵霄凌有些茫然地走過去,掌心蹭著那巨木粗糙的枝蔓。腦子里始終還是一片空白。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對他有所出息不抱希望。唯有南梔,一直相信他。

    他其實,倒也沒有什么大的愿望。只是那么久以來,每次都是他給南梔添麻煩,每次都是南梔來救他。

    他本以為,至少終有一次……

    可最后。

    還是只能是南梔保護他。

    第133章

    那天之后,江南又簌簌繼續下起了鵝毛大雪。

    整整兩日后,南越全境軍隊集結完畢,裝備好神武,亦肅清了所有流落在外的魔兵,浩浩蕩蕩返回火祭塔。

    封印大門的神木顏色褪去不少,綠葉也不負兩日前的瑩潤。倒是神木封印之下,原本火祭塔剝落的墻與斷壁殘垣煥然一新,就連門前那銹蝕千年模糊形狀的朱雀,都已恢復了千年前的華麗形態。

    趙紅藥一行人畢竟已看過西涼水祭塔煥新,忙跟眾人解釋原委。

    “只是這祭塔一旦恢復原貌,就唯有皇族血脈或者南越王室繼承人,方能將之重新開啟。”

    然而環顧四周,在場既無皇族血脈,亦沒有南越繼承人。

    “……”

    邵霄凌:“沒有就直接殺進去!”

    他已足足讓南梔被封印在這祭塔里、生死未卜兩日了!

    這兩日里,他看似率眾清掃障礙,實則更像緊急練兵,如今南越全員精銳皆已神武加身、初習法術,這浩浩蕩蕩的隊伍已個個與魔兵一較高下之力。

    他傾盡全力,只為趕緊重開祭塔。

    若眾人修煉如此卻仍無法與被封其中的炎石巨獸抗衡,救不回南梔的話!

    不,不會。

    邵霄凌咬牙,怎么可能救不回?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他想著,目光堅定上前。手指輕撫神木小聲說了些什么,那些緊緊封鎖的藤蔓反抗片刻,不情不愿地緩緩撤去,火祭塔朱紅的大門緩緩露了出來。

    “……”

    隨即,邵霄凌刺破指尖,鮮血順著祭塔大門的凹槽流淌而下。

    然而他又不是南越血脈,半晌之后,沒有半分動靜。

    “喂。”

    朗朗乾坤,邵霄凌戰斧揚起,對著守護石像的鳳頭大不敬地敲了敲:“開門。”

    “開門,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言罷,他竟真的揮斧斬去。

    神武戰斧赫赫青光,破鐵斬石如切菜砍瓜。一擊之下,竟真將兩只朱雀雕像雙雙一分為二。兩只護獸東倒西歪,睜著四只大眼,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所有人沉默。

    邵霄凌收了斧頭,繼續淡定與那殘石絮叨:“看,被砍了吧。”

    “……”

    “你們身為守塔神獸,也得懂得變通。你們要皇家血脈,可如今小皇帝都被人奪舍去了,南越顧氏更是連旁支都死絕,上哪給你們找人去?”

    “不過么,我雖不是南越王室血脈,卻是先王夫邵染喬唯一的親侄兒。”

    “按照南越律法,王室凋零無人,姻親譜系便是第一繼承順位。也就是說,按律我也是唯一名正言順的下任南越王!怎么就不算南越王室血脈了?”

    “……”

    多日的戰斗下來,面對此等胡攪蠻纏,眾人無語凝噎。

    石像繼續紋絲不動,邵霄凌抬手又敲一下。

    啪嘰。

    石頭再出裂痕。

    啪嘰,啪嘰。

    一瞬間陰風吹過,南越眾人皆嚇了一跳,西涼一行倒是比較淡定,只個個默然扶額——畢竟他們在水祭塔已見過獅虎獸了,人家神獸確實是活的吖!

    “愚蠢凡人……”

    幽幽之聲響起,隨著守護獸的蘇醒,大門凹槽緩緩轉動。

    “非南越血脈,還妄想……開啟祭塔……還對護塔圣獸……大不敬……定要……懲罰……”

    “等等……”

    “等等,他的血……他怎么,他竟是……”

    “仙法凋零……往后新朝……天命人皇……不再出于羽民之后……原來……原來如此……天道回歸……這個寰宇……要靠自己……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門鎖緩緩轉動,咔,開了。

    邵霄凌并未聽清剛才神獸到底說什么,但既然對方這么給面子,他一時倒有點后悔自己適才暴行。只能訕訕把碎石勉強拼了一下,并狠狠摸了摸朱雀鳥頭:

    “不愧是上古神獸,早點講道理不就好了嘛!”

    神像無聲,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唯有千年塵埃,從祭塔大門簌簌而落。

    ……

    火祭塔內,亭臺樓宇錯落,燈火輝煌如晝。

    西涼眾人對戲臺、上香、守衛與獻殿的布局已是了如指掌,迅速向眾人說明道理。

    趙紅藥:“綜上,尤其戲臺之中幻影,往往直擊人心最深的幽暗與執念之處,大家千萬當心!”

    眾人踏入戲臺,邵霄凌大概已做好了準備,深知自己將看到什么。畢竟他的人生除了那一事之外,再無任何幽暗和執念。

    果然,幻境之中,他來到了當年的天昌戰場。

    時隔經年,他午夜夢回,其實也曾無數次想過那會是怎樣慘烈的場景,如今終于在殘酷幻境中親眼目睹。看到了身中數箭英勇戰死的父親,看到愛笑、最疼他的大哥被萬劍穿心,看到剛剛新婚的二哥被砍去頭顱。

    他安靜看著。

    從始至終,唯一從那場戰役里回來的洛南梔,從未向他透露半句戰場的慘狀與絕望。但南梔背負的,其實他早就應該跟他一起承受。

    那一年,父兄皆亡。他匆忙頂上洛州侯的位置,萬事不精、無能透頂,幾番與可惡的儀州牧櫻祖交涉,卻最終連父兄將士們的遺骨都無法領回。

    洛州英靈回不了故鄉,無法安歇,最終變成了游蕩世間的鬼。

    此刻,厲鬼斷手斷腳,眼睛淌出血淚,將他團團圍住。

    邵霄凌有些茫然。

    但沒有害怕,只是伸出手去,想要安撫那些魂魄。

    他沒有資格害怕。

    本就是他無能,才沒法帶他們回家。是他年少無知荒廢了太多時光,在寵溺中長大什么都不懂,還一度以為世上誰人的家都該和他一樣,有漂亮亭臺樓閣、暖榭溫香,有院子里撒歡的兔子和貓狗,有美味佳肴與錦衣華服。

    有以為世上每個人,都該有威嚴慈父,活潑嚴母。有和睦兄長,以及陪笑陪鬧的小竹馬。

    當時只道是尋常……

    直到后來長大了,才陡然發現,這世上幾乎沒有人擁有他的幸運。

    幻境中,厲鬼步步緊逼,卻被他溫柔抱住。

    厲鬼尖叫掙扎,拿他毫無辦法。誰讓有人打從心底里堅信,他的大哥二哥,爹爹娘親,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伯伯,哥哥們軍營里的年輕戰友,就算變成了斷手斷腳的厲鬼,又怎么可能真的傷害他?

    有人年少被親友滋養,靈魂干凈無瑕,完整不見裂痕。

    所以后來,當他必須獨自面對風雨殘酷時,那些過去擁有的溫情總能一次次包裹他、修復他。

    幻影如晨霧消散。

    他就這樣很快從戲臺火光燭影中醒來,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叫醒眾人,前往上香處。

    然后立即又被眾人推去上香——據說神明喜歡“清澈靈魂”給他敬香。只是從西涼眾人的表情里,邵霄凌很懷疑他們所謂的“清澈”是不是其實指的是“愚蠢”。

    結果這次,神明竟并未選擇他。

    而是和水祭塔時一樣,又一次選中了師遠廖的香。

    師遠廖:“……”

    宣蘿蕤:“哈哈哈哈,倒也不意外。”

    何常祺同樣前仰后合:“看來西涼笨蛋和南越笨蛋一比,還是我們更勝一籌啊。”

    趙紅藥則扶額搖頭:“被水祭塔和火祭塔雙重認定為傻,也算資質不俗?”

    師遠廖:“喂,你們別太過分了,沒有我過這一關你們能過嗎?一個個心思不純之人還好意思笑別人,我看誰還敢笑!”

    ……

    接下來的守衛殿,眾人本以為應是最易之處。誰成想反而異常艱難。

    南越守衛殿里,火光熾烈。可偏偏西涼南越兩地高手,竟只有宣蘿蕤一人屬水。李鉤鈴的未婚夫沈策還偏偏屬風,一靠近就引火燒身,引得李鉤鈴惡向膽邊生,一記凌厲的掌風拍在他后腦勺將他直接拍得昏厥過去:“真是礙事!”

    “罷了,反正都是火,咱們跟它互燒算了!”

    言罷,她便一馬當先沖進守衛殿。眾人緊隨其后,何常祺以土鎖火,邵霄凌開光墻,眾人各種屬性一通亂打,好在有神武加持實力非凡,竟就這么生生把守衛殿給囫圇打了下來!

    下了守衛殿,眾人都是氣喘吁吁。

    然而根本來不及歇息,眼前那本該再度用血水開啟的獻殿,竟然自己黑洞洞地敞開了一條縫。

    “……”

    怎么看都透著幾分詭異。

    但既已走到這一步,還怕什么詭異!邵霄凌率先踏入門中,門后是一條幽深狹窄甬道,出來以后,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廣闊無垠的高臺,舉目望去,難以窺其邊際,仿若一方超脫塵世、凌駕九霄的凈土仙境。

    “……”

    “南梔?”

    月下,洛南梔幻影飄蕩。邵霄凌一眼認出那是幻影,只因他實在太熟悉竹馬——沒有那股濃郁的梔子香,眼前這人絕對有形無實。

    洛南梔幻影對面,是紅衣破爛,狼狽的女祭司。

    “你明明看到了前塵往事,何以不知國師所為才是正道?”她厲聲道,“千歲萬年,你們寰宇世人難道就不該向罪魁禍首討回公道,而要一直忍受無盡的欺壓利用?”

    “……”

    洛南梔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輕聲道:“我不想因果前塵,只愿護佑身邊之人朝夕浮生。”

    “冥頑不靈!”

    白驚羽冷笑變色,伸出纖纖玉手,一道白色陣法當空落下。隨即幻影消散,卻只剩四周寂靜。高臺之上一輪皓月當空,云影婆娑,空曠寂寥。

    “南梔?”

    邵霄凌滿心迷惑。下意識就跟著幻影余下的一小團光點,追向前去。

    “洛南梔,你在哪?”

    高臺盡頭,竟與整個封印祭塔的神木相連。淺淺月色之下,邵霄凌睜大眼睛——他竟看到白驚羽半閉雙目,身體被神木緊緊纏繞。之前所見那白色法陣光芒幽幽,不斷回流于她和樹木之間,明暗恍惚、陰晴不定,將她照得像是活人又像一具尸體。

    “這……”

    后面的人陸續跟來了,趙紅藥也是大驚失色:“這、這是什么東西啊??”

    沒人知道眼前看見的這詭異場景是什么。何常祺皺眉意欲上前查看,卻被宣蘿蕤攔了一下。兩人交換視線,無人認得她身下法陣之上的咒文幽光,貿然碰觸確實后果難料。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了她。”李鉤鈴緊了緊匕首,就要上前。

    忽然,淡淡鈴聲響起。

    邵霄凌一愣。接著,他的腳腕被絆了一下,一條木枝輕輕地繞著他的腳踝,拍打他,一下,又一下。

    叮,叮叮叮,叮。

    鈴鐺輕響。

    叮,叮叮叮,叮。

    那聲音把他驟然帶回年少時,那時他熱衷冒險,時常拉著洛南梔一起探陵。他們在墓里有自己的暗號。叮,叮叮叮,叮的意思是……

    有危險。

    “破壞那個法陣!”

    邵霄凌喊著,當即風一般沖了出去,可就在他手中銀斧斬向白驚羽脖頸的瞬間,女祭司腳下的陣法猛然間綻放出耀眼的光芒。鋪天蓋地的靈流如狂風驟雨,將他身軀狠狠彈飛出去。

    白驚羽的眼睛里空洞無物,斧刃落下之處,她身上與神木粘合處,不斷地涌出濃烈法律的白色樹液汩汩流淌。

    邵霄凌不顧摔得七葷八素,大喊:“破壞法陣!破壞掉它!千不能讓它成型!”

    話音未落,何常祺和李鉤鈴已如離弦之箭,雙雙沖上去,直到此刻,兩人才驚覺白驚羽身下白色的法陣其實并未徹底成型,而是在那白色樹液的澆灌下,尚缺最后一筆即將圓滿。

    何常祺:“怎能讓你畫完!”

    法陣閉合的前一瞬間,何常祺雷霆萬鈞的一刀,生生將其斷絕。

    然而,明明應該已經阻止……

    卻有遠遠一聲悶響,似雷聲滾滾,又如地獄嘶吼,由遠及近。

    白驚羽之前一直失神的眼眸,突然泛起明亮的紅色光華。

    她突然欣喜大笑起來,渾然不在意自己身軀殘破,聲音暢快癲狂:“姜大人……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是不是,真好,太好了。不枉我拖延這些時日,您終于做到了!”

    “來吧,大人,快來吧。”她喃喃自語。

    “天火末日,烈焰洪荒。將這些人燒干凈,無人再能阻止你!”

    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

    清脆鈴鐺瘋狂作響,預示著死亡危機。

    而萬方仙穹的另一側,時空亂流之中,莫名呈現出一幅夕陽西下的凄美景象。但仔細看去,那其實不是夕陽,是一道巨大火球,攜著金光璀璨的地平線火海,滾滾生騰。那是眾人都從來沒有見過的,真正末世一般的場景。

    “……所有人。”

    邵霄凌聲音顫抖:“所有人到我身后!”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道如同萬丈海嘯般的天火巨浪就以吞噬天地之勢猛撲而來。金光耀眼,幾乎令人目不能視。

    邵霄凌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撐住那一下的,火舌如蛇,瘋狂滋滋燃燒著他用全力構筑的守護光墻。火花穿透靈力薄弱之處如箭矢般凌厲地噴射進來。所觸之處,皮肉溶解,光墻的反噬更是讓他感覺渾身幾乎筋骨寸斷。

    一口鮮血噴出。但是,不能倒下。

    死也得撐在這里。只有他的法力是防護,一旦他被突破,身后的所有人都將陷入萬劫不復。

    叮,叮——

    枝葉拍打他的腳踝,一股淡淡梔子香。周身劇痛中,邵霄凌有一瞬心血來潮,忽然大喊:“所有人!”

    “大家將力量給南梔,給他!快!!!”

    何常祺,趙紅藥,宣蘿蕤,阿鈴,身側,師遠廖……身邊的每一個人迅速反應,手掌紛紛搭上神木。鳳凰卷羽般的火海再度襲來,火舌嘶嘶作響,時空亂流傾瀉潰散,仿佛就要吞噬一切。

    就在邵霄凌拼盡全力,幾近神形俱裂之時,神木帶著眾人靈力沖天而起,參天化作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硬生生接下了那波毀滅性的熔巖天火。

    可眾人還來不及慶幸劫后余生,便個個臉色慘白,誰都清楚感覺到周身力量正在枯竭。

    李鉤鈴:“它、它,神木是要吸走我們全部的力量嗎?可是……”

    “相信他。”

    邵霄凌大吼,聲音不容質疑:“相信南梔!”

    神木繼續吸走一切力量,瘋長生騰,枝蔓極速長進亂流之中,綠葉閃爍最后的生機,分明正在傾盡所有試圖封閉亂流之口,將烈烈火海擋在外面!

    然而,那火海力量深淵浩蕩、無窮無盡,而神木卻早已是強弩之末……

    咔。

    一聲斷裂脆響,神木之上出現了蜿蜒裂痕。

    所有的人臉色劇變。

    咔,倘若傾盡一切力量,仍舊無法阻止那天火……

    轟——

    未及想完,亂流之中天火鋪天蓋地吞噬一切。照映天空白茫茫一片,已是末世之景,仿佛一切走到了盡頭。

    ……

    邵霄凌沒有感覺到痛,只是好像墜入了一片白霧,周遭盡是朦朧。

    他在那霧中踽踽獨行,忽見一株喬木矗立,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斑駁陸離的光影灑落一地碎金,宛如流金瀉玉。他莫名覺得一切很熟悉,忍不住靠過去。樹葉溫暖柔軟,撫在臉上像是溫暖的手。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他的臉已被捧在一個人手中。

    眼前人有一雙淡若秋水的眼睛,周身他最熟悉的梔子香。

    “南梔!”

    邵霄凌驚喜交加:“你,你沒事就太好了。這是何處?剛才那天火……大家怎么樣了!”

    “……”

    “……”

    “抱歉。”

    洛南梔垂眸道:“抱歉。我的力量……遠遠不夠。”

    什么?

    什么不夠。

    邵霄凌順著洛南梔的視線往下看去。才發現自己此刻不知何故竟懸浮于白霧之上,下面是翻滾云層。云層之下是烈烈焦土,祭塔內外全是火海一片。

    他的腦子嗡了一下。

    “……他奶奶的,老子要被燒焦了。”

    突然,幾藤焦黑的神木摔在地上。何常祺從后頭爬起,灰頭土臉狠狠咳了幾聲。在他身邊李鉤鈴、師遠廖等人也橫七豎八躺地躺著,分明已經力竭,但所幸傷得不是太重!

    宣蘿蕤則因為逞強護著大家一下,傷得較重,周身血污。而她身前還有個傷得更重的,整個人已然面頰炭黑,好在還成人形,正被沈策小心翼翼往回拖。

    邵霄凌正揪心不已,心想這倒霉鬼恐怕要破相,再仔細一看——

    那倒霉鬼竟是他自己!

    所以,什么情況,他怎么會在兩個地方?難道他死了?他和南梔都死了?

    然而未及細想,又有陣陣木頭碎裂的聲音接踵而來。萬方仙穹入口處,盡力堵著亂流入口的神木焦炭之處再度裂開縫隙,露出熊熊火光。

    轟——

    邵霄凌眼睜睜看著,一瞬間從頭皮麻至腳底。

    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盡,無力抵擋。眼見著金色火光再度席卷眼前,所有人都得葬身于此!

    忽然,一道青碧色華光驟然亮起。

    那竟是一道風墻將眾人包裹其中。按說大風助火勢,但這究竟是何等厲害的風,竟是千鈞之力將將這熊熊烈焰給席卷著推回了亂流之中!

    “!!!”

    邵霄凌睜大眼睛,只見一人黑色勁裝衣袂飛揚。而這一刻遠比邵霄凌激動的,是看清他臉的眾人。

    “是燕王!!”

    燕止神色一如既往強悍囂張,不知從哪里來,總之就這么振奮人心如神兵天降出現在獻殿之中。異色瞳中映著火光,手中風火肆意揮灑、萬鈞之力,耳邊墜子熠熠生輝。

    “太好了,有燕王在,大家一定有救了!”見絕處逢生,邵霄凌喜不自勝,轉向洛南梔,卻只看到他殘破的雙手與身軀漸漸透明,整個人淺淡得似乎就要消散一般。

    “……”

    “南梔,你、你……”

    洛南梔垂下眼眸:“抱歉,霄凌,以后我恐怕,不能再陪在你身邊。”

    “別胡說!”邵霄凌急了,一把拽緊他的衣袖,幸而那衣袖不是虛空,他抓得結結實實。

    “能治好的!”他大聲道。

    “……”

    “你以為我是真的傻嗎?我早就發現你受傷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怎么可能沒有覺察!”

    “……”

    “你也真是!想必是覺得肌膚潰爛便是毒瘡,藥石無醫了。但其實并非如此,我早已經派人去苗疆找到那邊最厲害蠱師配制靈藥了,最多三日,五日,就能送過來。”

    “……”

    “嗯。”

    洛南梔輕輕應了一聲,拉過邵霄凌的手,貼在臉頰上:“多謝你。”

    他閉上眼,輕輕蹭了蹭。腳下神木枯枝漸漸化作無數金色螢火,緩緩將兩人包裹,像是金色的蠶繭。

    “南梔,這些是……”

    螢火之光淡淡溫暖,卻讓邵霄凌胸口莫名涌起一股難言的悲傷酸澀。

    “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洛南梔道,“霄凌,有些東西,必須給你看。”

    第134章

    邵霄凌在螢火中閉上眼睛,眼前一片片雪花輕盈若蝶,緩緩飄落。

    那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彼時他還是個五歲幼童,那年冬天,洛州都督洛文泰的夫人攜幼子洛南梔回儀州娘家探親,不料突遭匪禍,整座城池在當夜化作修羅煉獄,火光沖天,哀嚎遍野。

    天寒地凍,待邵子堅與洛文泰聞訊疾馳儀州,眼前只有一座燒殺搶掠后滿目瘡痍、死寂無聲的鬼城。

    半日后,他們找到了夫人遺體,卻始終找不到幼子洛南梔。

    又過數日,眾人皆已絕望。

    唯有邵霄凌還在不斷哭鬧:“嗚,嗚哇哇哇……我不信!”

    “南梔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沒有找到就一定還活著!你們再找一次,再找一次呀!”

    他哭得撕心裂肺,父親與大哥束手無策,只好又在城中各處廢墟一遍一遍翻找。

    洛南梔的確還活著。

    那日匪徒半夜入侵,兵荒馬亂之中,他被娘親急中生智藏匿于柴堆之下。后來前屋被燒,火勢蔓延弄斷了梁柱,將他緊緊壓在廢墟之下動彈不得。

    就這樣,他餓了多天,骨頭也斷了幾根,奄奄一息幾度瀕死,連一絲微弱的呼救聲都無法發出。

    大雪紛飛,更徹底將他掩蓋。他昏昏沉沉,幾次聽見搜尋足跡近在咫尺,幾度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絕望。

    恍惚昏醒之間,唯一的安慰,就是邵霄凌不停的哭聲。

    一日又一日,他始終不肯走,每天央求大人們不要放棄。后來洛南梔一直覺得,若不是邵霄凌的堅持,他或許早已化作這廢墟中的一縷孤魂。

    在父兄答應邵霄凌尋找的“最后一天”,洛南梔手腕上拴著的一枚銅鈴終于斷線。

    叮,鈴鐺滾落,被哭唧唧的邵霄凌瞬間認出。

    “這是我送南梔的鈴鐺!”

    至此,邵家大哥總算從柴雪底下把瘦弱不堪失血過多的洛南梔解救出來。邵霄凌不顧他臟,不顧他丑,抱著他如同失而復得的珍寶,一張笑臉笑得像是開了花。

    歲月如梭,幾經紅梅開滿洛州枝頭,他們都漸漸長大了一些。

    邵霄凌學圣賢書,卻總覺晦澀難懂。治國,治家,守一方天地,于他而言如同天書般難以領悟。夫子無奈,常讓洛南梔多看著他背書,可每次夫子一走,他便委屈巴巴地耍賴:“嗚嗚,南梔,我好難過,我不開心。我想去放花燈、抓知了,這篇文章就不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

    一來而去,洛州侯府上人盡皆知,小少爺邵霄凌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小魔王。

    自己不愛讀書也就罷了,就連平日里溫文爾雅循規蹈矩一個小南梔啊,每次見他的時候都會被他給帶壞帶歪。

    洛南梔對旁人明明都一本正經,可邵霄凌要做什么,他卻總會偷偷跟他一起去做。甚至兩個人更大些,更學會了偷偷收拾包袱翹家出游,一起逍遙江湖,逛了不知天下多少地方。

    那些年,他們去過古墓秘境,見過大漠孤煙,去過雪原林場,看過東海浩瀚。

    紅塵好日子如流水逝去。

    直到天昌之戰爆發,所有的鮮活歲月割裂,一切美好皆成過往煙云。

    有一件事,洛南梔迄今深埋心中,從未告訴任何人。

    那日,當他被那個溫柔的聲音從月色朦朧的湖底救起之后,那聲音便時常如魔咒般在他腦海中回響,不斷指引著他去南越邊境一個叫做唐沙的小城。

    那聲音告訴他,唐沙舊城古跡里,有一方“真實之泉”。

    里面藏著無盡秘密,他應當去看。

    ……

    后來,南越邊境被敵軍所擾,洛南梔與部下恰好被困于唐沙小城中。

    圍城數月,他每個深夜都會悄然前往幽泉之畔。泉水照映下,他看到了諸多難以捉摸、無法連貫的場景與片段。有天火熾烈,有洪水肆虐,亦有不曾見過的翡翠高塔、穿著奇裝異服施展仙法的人們。

    后來他離開唐沙,可那些畫面依舊常常入夢。無論是在安沐城與月華城主酒醉而眠的靜夜,還是被南越王劫持去北幽的顛沛路途,很多夜晚他都一次又一次,往復地看到真實之泉中的一切。

    然而,太過零碎的片段終究如散落一地的珠璣,難以拼湊出任何完整的“真實”。

    洛南梔始終無法參透那聲音究竟想要他看懂什么。

    直到后來,他機緣巧合跟著阿寒去了一趟月華城。

    食夢林那場激戰,慕廣寒與楚丹樨都陷入了漫長夢境,只有他一人面對混沌戰場。那是他第一次在戰斗將身體化成了參天巨木,亦是那一次的紛擾亂流之中,他開始能夠勉強拼湊起亂七八糟的夢境碎片。

    回南越后,他常獨自去火祭塔問神。

    只是,探尋到越多的秘密,他卻越發迷茫。

    直到前幾日的舍身封印之中,白驚羽寧可肉身相融也要死死拖住他化作的巨木,在被迫糾纏相融時,一些屬于她的記憶,終于將那些紛繁復雜的線索徹底串聯。

    原來,她也來自荀青尾與紀散宜所在的那個寰宇。

    那是一個與大夏遙遙相應的雙生寰宇,那里亦有名為東澤、西涼、南越和北幽。在那片寰宇中,普通百姓幾乎人人掌握法術,四方王族血脈更是天生擁有更為強大的術法力量。

    白驚羽本就那個寰宇的東澤公主。

    而早在很小時,她就早在王室藏書中讀到了關于她們這片寰宇的古早秘辛——

    原來,在她們所居的寰宇之中,尋常百姓皆是遠古神族之后裔,血脈中流淌著神祇的遺澤,故而人人皆能施展法術。

    然而,數萬年前神魔大戰,魔族雖被肅清,卻也在最后對他們神族種下了永世詛咒。從那以后,神族后裔施展攻擊法術之時只要心存惡念,那些惡念都會凝結成形,化為“黑害之霧”飄散,腐蝕世間。

    每到千年,這些黑害之霧更會匯集成一個巨大的血紅色寂滅之月。

    血月當空,詭異力量會更加勾起地上人貪婪之火、搶掠之念、征伐之欲。于是朝代從和平走向分裂,戰亂四起,人們相互攻伐,而尸山血海中產生的大量黑害之霧更是如同養分一般繼續滋養惡月,直到月相徹底異變崩壞,洪水滔天,天火肆虐,大地干涸,四方土地橫七豎八裂開巨大的裂縫。

    每一次,在這洗一切的巨大災難過后,人們都會痛定思痛,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

    大家重建家園,禁去法術,在復興與繁榮中度過一兩百年的時光。

    然后隨著時光流逝,禁令再次松懈,貪欲如野草滋生,法術再度橫行于世,催生又一輪新的惡月。再度戰亂,天災,浩劫……

    歷史的車輪在前進與倒退中輪回往復,幾番沉浮。

    直到萬年之前,在那個寰宇里出現了亙古爍今的一統帝王。他決心徹底吸取前人教訓,從根源解決寂滅之月的禍患。

    然而這解決之道,朝中卻涇渭分明分為了兩派,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至純”血脈世代專司治愈法術的月華一族,主張永世徹底封印法術。不是以曾經的“禁令”的方式,而是寰宇萬眾一心誠心拋卻仙緣,徹底啟動仙法凋零的大陣。

    從此,世間再無仙法,自然再無黑害之災。

    月就只是天邊高懸的月,靜靜照耀世間。人們也可以安居樂業,不再進入無盡的爭端災禍、荒唐循環。

    然而這提議,卻遭到了眾多至強血脈顯赫家族的強烈反對。

    這些家族因仙法強盛處處高人一等,如何舍得回歸平凡、從此被剝奪人上人的特權?他們很快聯合起來,群狼圍攻月華一族,并私下使用種種頂級陣法,研究起了古籍之中的雙生寰宇。

    古書記載,三千世界陰陽形成之初,每一個寰宇本都天然存在另一個與他們一體雙生、陰陽交疊的共業世界。這樣的兩個寰宇如鏡像一般,冥冥之中共同承載愿力業力,但為了不在明面上互相融合共入混沌,兩個寰宇本該永生永世互不相見。

    然而,陰夏寰宇諸多大能終究是突破屏障,在萬千時空亂流之中,找到了那傳說中的另一個寰宇。

    年邁的祭司長在帝王面前信誓旦旦,說那片寰宇是一處無人居住的荒蕪凈土,正好能夠承載他們寰宇無盡業力。而他與眾神殿眾弟子甘愿自我犧牲,帶著寂滅之月穿過時空亂流,將它送去那個遙遠無人的共業寰宇。

    而他們寰宇則可以從此擺脫惡月,肆意享受仙法帶來的無盡力量,不再受任何反噬束縛。

    ……

    但最后真正踏上送月征途的人中,卻根本不見那位言之鑿鑿誓要肝腦涂地的老祭司。

    亦沒有他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能朋友,以及忠心耿耿的神殿弟子。

    這群人還要在原本的寰宇中繼續享受他們高人一等的法術與榮耀,又如何真的肯踏上有去無回之路?替他們送月的,全是一些被他們欺騙、法術較低的底層平民,懷著對未來的憧憬,還以為完成任務后還能榮歸故里,獲得豐厚賞賜從此無憂。

    此外,月華族因反對送月計劃,幾乎全族遭陷害屠戮,剩下的一些遺孤,也被無情送入了送月的不歸之隊。

    這些人就這樣被丟入了無盡的時空亂流。

    經歷千難萬險,終于來到新的寰宇,然后立刻發現這里根本并非祭司長口中的什么荒蕪凈土!

    這里分明人煙稠密,生機勃勃。人們雖不會法術卻是淳樸和善,過著農耕狩獵與世無爭的部落生活。祭司院和那些權貴們分明明知如此,竟還睜著眼睛說這里荒無人煙,將惡月送了過來!

    然而,雙生寰宇之間,就只有從高階寰宇到低階世界的單向通路,已然處于低階紅塵的眾人,就連聲音都無法傳回原先寰宇。

    隊伍只能帶著憤慨怨恨、無奈茫然,在新的寰宇里暫且安下了家。

    他們因會法術而被這里百姓奉若神明,稱為“羽民”,獻上琳瑯滿目的祭品。

    漸漸,羽民與部落混居通婚,彼此交融。而為了抵御那懸于天際、日益膨脹的寂滅之月,羽民們也著手修建了東西南北四座祭塔,并自愿犧牲了大部分族人后裔的血脈覺醒之力,凝聚塔中吸收天地清冽之氣,試圖延緩寂滅之月的膨脹。

    但很快,他們發現那點清氣之于陰夏寰宇的貪婪之心,就如滄海一粟、杯水車薪。

    送月成功后,陰夏寰宇的人使用法術更加肆無忌憚,原本應該歷經千年才能被黑害之霧染紅的月,竟然短短百年就在陽夏寰宇上猩紅可怖、瀕臨潰破。

    羽民們悲傷又憤怒。

    他們本就是被欺騙流放陌生寰宇,如今好容易在新寰宇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切,又要因為同一群權貴的貪婪而面臨滅頂之災。

    這誰能忍受?

    彼時尚是千萬年前,那時陽夏寰宇仙法尚未徹底凋零。于是,羽民們苦思破解之道,其中有些先是努力修成了仙體,欲以仙人神明形態穿越亂流重返故土,揭露真相、討回公道。

    然而即便修成仙人,那些羽民也無法穿過亂流。而竭盡全力將微弱聲音傳遞回去原先寰宇,亦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終于,寂滅之月的浩劫還是如期而至。

    那是數萬年間,整個寰宇最大的一場天火。

    羽民只能依托祭塔,以塔中清氣盡量庇護者些許百姓。幸存者寥寥無幾,然而這一切仍非終結。

    人的貪婪如深淵無限。

    有雙生世界承擔業力后,陰夏世人更是肆無忌憚揮霍濫用法術、互相傾軋,種種荒唐很快又催生出大量黑害之霧,孕育出了一輪全新的寂滅之月!

    新的惡月再度被無情地拋向了這個寰宇。

    時隔五百年,陽夏又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滔天洪水。這次,不僅羽民竭盡所能以祭塔之力庇佑眾生,凡人亦齊心協力共治水患。然而人們拼盡全力,終究還是難逃九成人口喪生浩劫。

    又過五百年前,地裂之禍再起。

    一次又一次。

    在這無盡的輪回中,羽民從未放棄尋找、護佑、嘗試反抗。

    終于在北幽極北之地,他們發現了一處連接亂流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清氣雖無法助益其他羽民,卻能獨獨滋養月華一族的純血,讓他們的治愈凈化之力大盛。

    從此,月華一族在此地長久清修,不少人白日飛升、成就仙途。

    其中就有一位天賦異稟的少女,飛升之后仍以一顆慈悲之心回望大地,最終成為了真正心軟的神明。再一次天劫落下,神女毅然以自身為祭凈化了惡月,從災難深淵中拯救了天下蒼生。

    ……

    從那以后,每一回寂滅輪回,月華城都會再孕育出一位獻祭自身、守護天地的城主。

    而其他遺落的羽民,則成了寰宇的守護者。他們遵循舊制,將廣袤的疆域也劃分為東澤、西涼、南越與北幽。自己成了王族皇族,以羽民清氣、百姓香火供養四方祭塔,一起守護著寰宇和平。

    很快千百年又過去,這方陽夏凈土最終,也難免陷入了天下分崩離析、戰火紛飛,又涅槃重生的循環往復。

    時光幽幽而逝,種種是非恩怨讓羽民后裔們也漸生嫌隙,不再同心協力。四方王族各自割據,彼此權謀征伐不休。

    而那些早已修煉飛升的羽民們,更是大多早已忘卻初心,不僅不再管雙生寰宇之事,反而常常在三界動亂、人間界浩劫之時大肆搶掠下界天材地寶,只顧自己修為提升,不管人間界死活。

    于是,人間界又在天災與戰火的漫長黑暗中苦苦掙扎了千年,古籍散佚,信仰迷失,羽民的故事漸漸不再被提起。

    直到五百年前,人皇天子不堪仙魔所擾,設計寰宇仙法徹底凋零。人間界從此迎來了數百年無神,無仙,無妖,無魔,平民安居的清凈世界。

    ……

    這本也算好事。

    只是仙法徹底凋零,也意味著在這片寰宇之上,死而復生變得永不可能。

    而關于這一切背后復雜因果,姜郁時最初都一無所知。

    剛剛失去楚郁的第一百年,他雖痛,雖恨,但尚未絕望。直到漂泊百年,弄明白了一切,才開始恨。

    恨人皇所為,害楚郁無法復活。

    可即使如此,他仍在努力尋找楚郁的轉世。他走過千山萬水,努力尋找,卻只看見眾多被楚郁所救之人,如今低劣庸碌,茍且偷生,過著好吃懶做的生活。

    憑什么?

    憑什么楚郁死了,他也從此陷入不幸無法自拔,而讓這些蟲豸一般的無用廢物過得逍遙自在?

    他更恨了,滿心滔天厭惡。

    很快又是百年的光陰流逝,仍舊無論哪里都找不到楚郁的轉世,他開始發瘋。

    他心里跟楚郁有個了約定。

    給你十年。

    楚郁哥哥,你輪回轉世,回到我身邊。

    好不好?

    你既拯救世人,必定不會愿意我恨這世上所有人,親手毀了他們。

    可十年之后,仍舊沒有楚郁的音信。姜郁時又默默續了十年,再一個十年……愈加瘋狂的執念讓他開始不擇手段,可他以無辜之人獻祭沒用,創設清心道想要修仙去上三界尋他亦沒用,入了神殿想要用星盤找尋他的去處,還是找不到!

    三界之中,他上天入地,始終不得如愿。

    絕望之中,姜郁時又開始探尋比羽民更古老的,屬于這片寰宇自己的上古神明。他想要找尋月神與邪神的神冢,問問他們有沒有讓楚郁重生的辦法。

    可他沒有找到神冢,卻找到了唐沙小城的遺跡之中。

    那是在數萬年前最早的的一批羽民留下的占卜泉水,在泉水的映照下,姜郁時第一次窺見了雙生寰宇的淵源。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寂滅之月是天災。

    他一直以為,楚郁是命運逼迫,不得不為不可抗的天災獻祭而亡。

    卻原來,那惡月竟是被源源不斷制造出來的!而那個罪魁禍首、喪心病狂的寰宇,正是他逃離的故鄉!

    在那片土地,他度過最痛苦的童年,見過人們最為丑陋的一面。后來他穿越亂流,曾短暫地遇到了幸福。卻沒想到原來毀掉他全部幸福的始作俑者,還是他最初、最憎恨的那個世界!!!

    哈……

    真骯臟啊。

    他透過泉水,一會兒看著陰夏寰宇之中的眾生相。無數人醉生夢死,肆意揮霍仙法,時刻滋生著新的黑害之霧。一會兒又看到初代羽民帶領百姓,血肉之軀筑起家園,可每隔幾百年便被摧毀,重建,再摧毀,再重建。周而復始的螻蟻,只知茍延殘喘,用著楚郁命換來的日子卻不思反抗!

    何其低劣,何其荒謬?

    所以,他們當然都該死。

    所有人都該為這混沌寰宇走到今日而付出代價,甚至……連神明都該。

    神明也一樣該死。

    他們更該死!難道不是因為漫天神明不仁,才縱容陰夏寰宇千年妄念踩著無辜生靈的尸山血海,逍遙至今不受任何反噬之苦?

    哈哈,聽說那萬千百姓供奉的月神,它沉睡了!

    高高在上受著著千年萬年香火,卻去睡了,就這么對天道不公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好哇,神明睡了,那便由他肅清這扭曲天道。

    他要徹底滌蕩腳下這片被玷污土地,讓一切在烈焰中化為虛無。他要還把這結果給楚郁看,給當年的人皇看,讓他們知道自己費盡心機保護的一切不過徒勞。

    他更要穿越時空枷鎖,殺回曾經那個寰宇。

    他要屠戮殆盡那整個寰宇骯臟血脈。讓滿天神佛、妖魔鬼怪都看到天道昭昭,因果不爽,報應循環。那才是真正天道該有的樣子!

    第135章

    后來的數百載光景,姜郁時創立道派成為教主,廣納信徒編織勢力。又改換身份混入神殿,篡改典籍抹消傳承。還同時操控皇商富甲天下,賣官鬻爵成為帝師。加之云游四海,所到之處巧言令色,將四方王室玩弄股掌之中。

    那幾百年,他既是清心道道主,又是下一任道主。既是拓跋族崇敬的先知,又是先知弟子。既是神殿天賦異稟的小祭司,亦是小祭司的皇商兄長。

    皇家神殿、祭塔禁地……眾多不同身份,讓他可以隨意出入大夏的任何地方。

    終于一百年前,他以神殿高層祭司的身份,主持重修了“中央古祭塔”。

    同樣的古祭塔,遙遠的陰夏寰宇的王都也有一座。

    那可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惡塔。萬年前,陰夏之人正是通過改造那座祭塔,引發了強大的定向亂流,成功將寂滅之月送到這方寰宇。

    而如今,在姜郁時主持的改修下,陽夏寰宇古祭塔也變成了惡塔。亂流靈脈不再吸收香火清氣,反而開始吞噬天下所有貪欲惡念。

    姜郁時的計劃其實并不復雜——

    既然他們所處的低階寰宇仙法凋零,無法逆轉亂流將寂滅之月送回陰夏。那他便索性利用雙生世界既有的共業,將這方寰宇也攪得烏煙瘴氣。

    這樣一來,兩方互為陰陽的雙生寰宇皆滿是罪孽惡欲,兩座祭塔皆吸納無盡惡欲、遙相呼應,鏡像共鳴下,成倍業力會變成無形鎖鏈,拉扯著兩邊寰宇在亂流之中彼此侵染、無限靠近。

    直到最終,必有一瞬幾近重合。

    到時,他就釋放早該崩潰的惡月,一舉毀滅兩個寰宇!

    只有他知道,此刻懸掛頭頂的惡月,其實早就該在五十年前崩解了。

    是他用了種種詭譎邪法禁錮惡月至今,并在五十年內持續灌入惡念,讓惡月膨脹到了至極。

    待到寰宇真正重合那日,這顆經過壓抑寂滅之月會爆發出有一場空前絕后、毀天滅地的盛大崩壞,到時候山呼海嘯、天崩地裂,徹底清滅兩個寰宇!

    ……

    當然,為了保證計劃順利實施,就不能讓月華城主有機會獻祭,凈化惡月。

    于是三十年前,身為姜蝕的他在月華城設計害死了上一任城主姬晟,又換掉了本該繼承城主的楚丹樨。

    至于被他換上去的慕廣寒么。

    本就是個殘缺城主,想要他無法獻祭只需剝去他周身的月華。于是他哄南越女王修建了深紅地宮,專門攫取城主的月華。

    但月華是可再生的,想要城主不再新生月華,還要毀了他的心——他后來也做到了,逼瘋這種傻子一點都不難。

    一切本已天衣無縫,勝券在握。

    ……

    姜郁時萬萬沒想到,最終的節外生枝,生在了那個顧菟身上。

    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將這個人放在眼里。

    那不過是他玩弄的種種惡因,而被意外扯進來了惡果的普通人罷了。就算他后來成了假的大司祭,主持了什么“天幕計劃”,又和月華城主糾纏不清,姜郁時也始終把他看做一個“不幸的意外”,而非一個“變數”。

    可七年前,偏是他看不上的這個人,親手弄停了古穆神樞,讓他只差一步的全盤計劃功敗垂成!

    區區螻蟻,竟敢毀他大計,還讓他因重傷而蹉跎數年。

    數年以后,姜郁時卷土重來,再度著手搭建神樞、尋找天璽,卻不想又被那人連螻蟻都不如的弟弟再度破壞計劃。

    時隔幾年,南越的沒用小世子顧蘇枋站在他的面前,竟變得和他那個死了的哥哥活脫脫一模一樣!

    ……

    可是,一個資質平平的小世子,哪里又真能輕易在短短數載之間脫胎換骨?

    現實殘酷,顧蘇枋并非天賦異稟之人。因此,為了短短數年成長到與國師抗衡,他只能選擇不擇手段。

    “那些年,顧蘇枋研究邪術,獻祭了眾多無辜之人。他的堂姐紫述郡主,東澤拓跋族,還有其他很多沾染過城主月華的人……都成了他復仇之路上的犧牲品。”

    “甚至包括……”

    洛南梔垂眸,指尖微微顫抖:“包括你我的,家人。”

    當年天昌之戰,亦是南越王顧蘇枋一紙調令,洛州邵子堅、洛文泰被迫北上。他們戎馬一生,卻是王命難違,最終成了顧蘇枋獻祭的棋子。

    也是因此,前幾日火祭塔里,與神木融合的白驚羽才會那樣力勸他。

    “洛南梔,其實我們的命運,何其相似……我比誰都清楚你的不甘與迷茫。”

    東澤小公主白驚羽,在原先的寰宇曾有著烏木般的頭發和鴿血一樣絢麗的紅眸。她亦曾經有著和邵霄凌、洛南梔一樣幸福的家,是父母兄姐的掌上明珠。

    可后來,她也因為卷入別人的報復,而被連累得國破家亡。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掉進時空亂流,被沖落陌生的寰宇。

    “洛南梔,你其實也和我一樣恨吧?”

    “我們的父親,家人,他們何其無辜。這一切明明都是別人的錯。憑什么是我們承受痛苦?憑什么那些人可以躲在后面一直逍遙快樂?”

    “難道那一整個寰宇的加害者,不該受到懲罰?”

    “我與姜大人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公平罷了。你難道就不想要公平嗎?”

    白色陣法流光閃動,宛如銀河緩緩流淌。天幕之上一幅幅畫面交織,那是另一個寰宇的翡翠宮殿,是鮮花盛放的屬于小公主的小花園。轉瞬間,又變成了洛州侯府紅彤彤的柿子樹,雪夜邵子堅和夫人帶著一群子女,在雪地看煙花。

    “你明明比誰都清楚,始作俑者最該死。”

    “所以跟我們一起吧!放棄這無可救藥的寰宇,放棄茍活的庸碌眾生,一起重新創造一個干凈無瑕的新世界,不好么?”

    神木相融交纏,她心里的恨意瘋狂與無盡蒼涼傳到他這里。

    可是。

    他們畢竟不同。

    她已一無所有,心如死灰。而他,不是。

    是,他也想要公平。可即便天道不公,他也無法……選擇抗爭、玉石俱焚。

    因為洛南梔從來,都不是像人們說的那般清澈端方、心懷天下。他私心頗重,一生所愿不過是守好一方小小天地,護好最重要的親友、竹馬。

    洛州長大的洛南梔,深愛江南的一草一木。他也很護短,若是為了方寸世界、摯愛之人,他愿一葉障目,忽視天道的癲狂不公。

    白驚羽憤怒了,憤怒他的冥頑不靈。

    而洛南梔也不再與她爭辯,只盡全力用神木之力困住她。他深知,白驚羽這般同他糾纏融合,只是為了替姜郁拖延時間。

    但他也正需要這些時間,趁著融合偷偷將一點點枝蔓伸進她的心靈深處,窺探他們的最終計劃。

    ……

    在被顧蘇枋又一次毀壞全盤計劃后,姜郁時已再不愿耗時等神樞重建、天璽復生。

    他選了另外一條路。

    兩個寰宇的古祭塔,經過多年的共業羈絆,雖然尚未重合卻也足夠接近。近到另一方寰宇的某些人,已經可以透過亂流,與姜郁時產生聯系。

    陰夏寰宇里也不是完全沒有“好人”。

    有少數的“好人”,倒也對陽夏寰宇的遭遇心生同情。他們在民間集結,建立了揭露權貴累累罪行的罪月教派,逐漸發展壯大,教眾如今已數以百萬計。

    與姜郁時聯系的,就是這一代罪月教派的教主封恒。

    而數日前那些集結在亂流之中黑衣覆面的烏鴉魔兵,正是封恒與他的兵馬。

    “是那人主動提出,為姜郁時掃蕩寰宇,肅清敵人。不止如此,他還給姜郁時帶來了……”

    洛南梔有些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向邵霄凌解釋接下來的事情。

    五百年前,那時的姜郁時還是陰夏寰宇命運悲慘、年少早夭的王世子懷曦。

    懷曦離世后,人們憐憫他的悲慘遭遇,為他修建了祠堂,長供香火。后來又有心善之人為他向上界請了個神號,以作安慰。

    封恒這次過來,就是將當年的封神之書親手交予了姜郁時。

    而白驚羽一直拖延,也是在等姜郁時蛻下人身,換就神體。

    雖然懷曦被封的神位,不過是那陰夏寰宇里漫天神明里普普通通的一個小神罷了。可偏偏,這其中出現了一個可怕的錯漏——

    懷曦獲封神格時,人已經來了陽夏寰宇。在這方寰宇中,月神與邪神都已沉睡。以至于這一個普通的小小神格,竟讓他成了這方寰宇里唯一的神祗!

    唯一神祗如今手握邪劍,輕易就冒充了邪神,撬動了毀天滅地的滔天業火。

    “唯一不幸中的萬幸,他太過急躁,先來了南越。”

    姜郁時一夕成神,實在太過心急也太過得意忘形了。他該先去土祭塔的。

    “唯一能夠壓制邪劍的月劍,就在北幽土祭塔!霄凌,你務必告訴阿寒,我已盡力鎖住了北幽土塔,姜郁時便是神明,一時之間也難以踏入塔內半步。”

    “可我的力量,恐怕也只能維持七至十日,你讓阿寒務必要快。”

    洛南梔能鎖土塔,因為他曾與北幽土璽融為一體。

    而此刻,體內土璽力量早盡,所生神木也幾近凋零,身體的腐化更是從雙手爬到了臉上。

    他已用盡了所有護佑眾人的手段,還好他力竭的之時,燕王及時趕到。他想阿寒應該也不遠,這樣,他就放心了。

    雖然,他也不知阿寒和燕王能想到什么辦法能夠對抗“神明”。但他愿意相信這世上萬事只要尚存一線生機,便總有機會就能迎來轉機。畢竟他當年,不也是在絕望之際遇到了月神、遇到了阿寒。

    他雖茍延殘喘,但也親眼看著洛州一步一步,從疲敝凋零走到了今日一片盛景的氣象。

    他是愿意相信奇跡的。

    只是……如果可以,原本他并不想把這一切真相告訴邵霄凌。

    或許是魂飛魄散之前的回光返照,他麻木已久的心,終于有了一絲久違的、細細密密的疼。若是能選,他最不愿見的,就是自小守護的燦爛自由之人,從此身負枷鎖。

    云霧漸漸散去,塔內神木枯亡。他下意識抬起衣袖,想要最后碰觸小竹馬,卻又怕自己傷口腐爛沾染了他。

    “無妨的,南梔。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邵霄凌一把抓住洛南梔雙手,完全不管他的手中已然滿是血污腐爛。

    洛南梔緩緩閉目,磨蹭著他的掌心,一行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其實,霄凌,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阿寒。”

    世間萬物存續,都有代價。

    那一年在天昌,他用全部情感為代價,換了境界突破,又與土璽融合活下來。但其實在這之外,還有別的代價。

    他是被月神施舍復活的。

    因而每一次靠近月華城主候,這破敗的身體都會自行汲取月華替。

    然而那時慕廣寒自身也是虛弱不堪,又被他偷走月華,因此月圓之夜會更加痛苦不堪。他明知道是自己害他受苦,卻只能沉默以對。

    ……

    后來,被顧蘇枋劫掠北上,對抗國師時,他迎來了第二次“死亡”。

    漂浮在虛空中,他又聽見了朦朧而遙遠的聲音,月神告訴他,只要他續汲取城主的月華,就還能存續于世間。

    這一次,他斷然拒絕。

    他不愿再利用朋友,不想再害阿寒再痛苦。可他還想換取一些凡塵時光。

    已經一無所有,再拿什么代價去換呢?

    ……他還有靈魂。

    好在神明愿意接受他那卑微平庸的靈魂。只是等他死后,他將不會進輪回,亦不會有來生。會就此消散世間,再無蹤影。

    “霄凌,我拿走了阿寒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實在不敢,奢求他的原諒。”

    “我這一生,受他照顧良多,亦虧欠他良多。你再見他,還請務必替我轉告,我真的,非常抱歉。”

    “希望他莫要,太生我的氣……”

    “你別犯傻了,”邵霄凌吼道:“你拿了什么東西,有多貴重?我洛州侯府替你還就是了!而且阿寒也肯定會原諒你的,你相信我,他的東西你再拿去用十倍百倍用,他也愿意給的!”

    洛南梔淚水落下,微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哪有人……張口就替別人原諒的。

    ……

    云層之下,烈烈狂風驟火如怒龍狂舞,神木被盡數拔起,一片混沌。

    燕王身姿矯健,如戰神降臨護著眾人,狂風打退一波又一波沖天火海。可火勢依舊綿延不絕,仿佛永無盡頭。

    驀地,一道金光乍現,異常刺眼奪目。燕止回首,只見那萬丈仙穹之中,涌出的不再是熊熊天火,而是如怒濤巨浪一般翻騰的地獄之火熔巖,頃刻之間,眾人已再無立足之地。

    何常祺情急之下攀上一棵搖搖欲墜的腐朽神木,心中悲憤交加。這還不如被打死燒死,好歹說出去還像個英雄。可若是掉落熔巖尸骨無存,豈不是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然而,此刻攀上的枝蔓卻開始嘎吱作響,仿佛隨時將斷裂,而他近處舉目無高臺,燕王和眾人都在很遠處根本沒法來救他!

    “啊——!”

    人生盡頭,巖漿幾乎燒到后心。

    卻有新的金色樹木瘋張,穩穩接住了他。

    他摔得七葷八素,恍惚聞到金色樹木散發濃郁梔子香。洛南梔魂魄消散,最后一縷意識卻如同流光,散落到祭塔每一個角落。

    參天巨木,盤根錯節。

    金色神木雖無力抗拒熔巖,卻能在最后一刻,再一次將眾人托舉!

    等到木枝把仍舊昏睡著的邵霄凌放回眾人身邊,洛南梔已變成了很輕盈的東西,沒有人再能看見他。

    “霄凌,那我走了。”

    “你要好好的。”

    “我很舍不得你。望你一生富足開懷、平安順遂。”

    “……”

    一切都已消散。

    好在這樣的離別,在過去的歲月里,其實已經預演了很多次。

    五歲那年,他差點死在儀州的柴房雪下。十幾歲時,他又為了保護邵霄凌被山賊綁走。兩年前,他也幾乎沒能天昌回來。一年前,他被困唐沙同樣,生死難卜。最近的一次,被顧蘇枋綁去北幽,也分開了很久。

    猶記那次北上時,顧蘇枋不屑道:“你的小竹馬,哭起來樣子又蠢又可憐,還一直求著我把你還給他你。”

    是啊,邵霄凌從小就很愛哭。

    可是你看今日,他始終都沒有哭呢。

    “……”

    其實,仔細想想,他早已經不是以前那樣的愛哭鬼了。

    天昌那次沒有哭,后來上戰場也沒有哭。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他才看到邵霄凌腰側有一道長長疤痕,那么深的傷口,他竟也再不像小時候一樣撒嬌喊疼了。

    洛南梔消散前,把最后一點自己看見的畫面傳到了邵霄凌腦內。

    成了神的姜郁時,在月神殿里用邪劍畫下了亂流大陣。大陣會再次拓寬寰宇亂流,到時封恒的百萬烏鴉魔兵,都可以再次在這個寰宇的上空集結。

    多半會有慘烈的戰斗。他只能默默祝愿他的戰友們能攻克千難萬阻。

    再抬眼,他意外地看到了邵子堅和邵家大哥二哥,原來這么些年……他們的英魂都還在默默保護最疼愛的幼弟。隨即,他還又稍窺見了看到了邵霄凌的將來,他早知道邵霄凌的命燈很好,但那時所有人以為他只是個命好的富貴閑人,不知道他會走得那么遠、那么高。

    他一直看著,終是安心消散。

    他自小修道,常有人問他,緣何修道?

    很多人以為他是看破紅塵,天生清冷,但其實答案恰恰正相反——

    “是因為世間太美好,所以我想要更長久地留住這一切。”

    世間萬物是萬物都會改變,他那時還小,只是覺得也許修了道,能護著自己喜歡的人與事,更加長長久久地存于世間。而將來,就算消失,就算魂飛魄散,道法天然,也會幫他在時間記得那些畫面,曾經的言笑燕燕。

    那時他無論在那里,無論是否抹除感情或是記憶,都在這世間無法磨滅的痕跡。

    ……

    ……

    火祭塔轟然傾頹,煙塵如墨,遮天蔽日。

    邵霄凌被樹枝環抱簇擁,身下塌一個出巨大黑洞,熔巖落入漩渦,吞噬于混沌。他有一瞬間目光恍如隔世,又很快清明。

    “南梔……”

    金色樹枝亦漸漸不支,逐漸碎裂,化作虛無。

    這么多年。他垂眸苦笑,終于落了兩滴淚。難道他真的會傻到看不出來,南梔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嗎?變了那么多,白癡才會不知道。他不過是一直在裝傻,等著洛南梔把一切親口告訴他。

    可是,直到最后。

    也沒有等到。

    熔巖侵蝕,大地震顫。深淵邊緣,一只手緊緊鉗住他的手腕,何常祺一把將他拽了上去:“太好了,你終于醒了啊!看著一時半會不會死了。”

    好容易爬上高臺,一行人個個灰頭土臉,傷的傷,累的累,殘的殘。

    就連燕王也消耗過大,神色不妙。

    烈烈熔巖從高臺之下蜿蜒淌過。邵霄凌閉了閉眼睛,努力吞下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掙扎著站起:“燕王。城主也來了嗎?我有話要……”

    話音未落,萬方仙穹碎了。

    已是神格的姜郁時,或者應該說是懷曦——因為他此刻的樣子,已經變回了曾經年輕時俊美的懷曦模樣。

    懷曦一襲仙姿白衣,飄逸出塵,卻是白衣之上渾身燃燒著紅黑色的魔氣。他穿越熊熊火海,手提黑火繚繞的邪劍,就這么走了過來。

    神格已在,隨著步伐,周圍的空氣同萬古寒冰封凍令人窒息。就連空氣中烈烈燃燒的火焰都仿佛瞬間失去了溫度,沉寂而黯淡。

    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只是站在那里就讓人遍體生寒、魂魄凍結。

    邵霄凌渾身汗毛倒豎,燕止亦是強撐起身。

    然而,眼前的局勢已近乎絕望。那邊是新生的神明,這邊是疲敝的凡人,已是個個傷痕累累、無力再戰。

    第136章

    懷曦緩緩抬手,黑火劍涌動沸騰,妖異暗色淬至深淵。

    燕王手中法杖亦橫于胸前,耳邊墜子紫光閃耀,熊熊火焰于周身燃燒,熾熱無比。懷曦瞇起眼望著他,一時仿若時光倒流夢回七年前——眼前人面容冷峻,目光堅定,一切與此刻重疊。

    果然不愧是驚世之才。

    懷曦心里感慨,怪不得前世能夠頂替了真正的天命大司祭。這么快,竟都已經把以前的本事研究透了,甚至青出于藍。

    不過么。

    縱他有兩方王族血脈傳承,火風之力強悍無匹,終究只是肉體凡胎,又如何與神明抗衡?

    他當年能殺他第一次,今日就能殺他第二次,且更加輕而易舉。

    頃刻,兩道身影同時躍上蒼穹,邪劍與顧菟杖在半空猛烈碰撞,火光熾烈、金鳴交擊。澎湃靈流如怒海狂濤洶涌而出,又如星辰隕落,巨大的力量蒼龍猛虎撕咬肆虐,霎時淌落一地的熔巖都被激蕩而起,噴涌數丈,化作一片翻滾火海。

    何常祺咬牙爬起,掙扎抓過長刀。

    他自認天下第二強悍,又怎能眼睜睜看著燕王孤軍奮戰?可剛欲要跳過去助其一臂之力,一道如龍般的黑火便猛然襲來。

    若非宣蘿蕤眼疾手快,以鎖鏈狠狠將他拉回,只怕他瞬間就要被這黑火吞噬得骨頭不剩。而就那短短一瞬,黑火余威也已將他衣襟灼燒得頃刻化灰,就連宣蘿蕤的萬年寒冰鎖鏈也竟隱隱有了融化的跡象。

    再抬眼,黑火兇猛足以讓天地變色,那兩人空中的身形卻依舊有來有回、難解難分。劍杖金鳴,火風交纏。

    但只瞬息之間,邪劍黑火便如同貪婪毒蛇纏住燕王身子。燕止面色不改,法杖嘯叫聲響徹云霄。劍與杖再度相碰,濺起的熊熊火光,映照兩人雙眼皆熠熠燃燒。

    忽然,何常祺瞳孔猛然一縮。

    他驚恐地看到,燕止的右手被黑火吞噬,正在一點點融化。

    “燕王!!!!”

    燕止卻似是感受不到一般,周身烽火瘋狂涌動,法杖光華明亮。狂風與黑火繼續互相撲咬廝殺,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

    燕王胸口一側洞開,鮮血如泉涌般噴出,瞬間染紅了半邊身子。

    他眼神暗了一瞬,下一刻,顧兔杖如同審判之劍,亦洞穿了姜郁時的身軀。

    轟隆天雷陣陣,神明何時被凡人這般褻瀆?那一刻神明陷入癲狂,可怖霧氣如深淵之門頃刻將兩人包裹。

    何常祺:“燕止,當心啊!”

    黑霧之中,魑魅魍魎嘶吼,狂風暴雨穿破重云,鯤鵬破水掀起滔天巨瀾。所有黑火匯成一條黑龍,將燕王整個洞穿。天地共鳴,震顫不已。光華迸發,晨曦初照,璀璨寰宇共沐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之中。

    “燕王——!!!!”

    罡風如刀割面。邵霄凌拼盡全力升起光墻,護住身邊眾人。

    黑火同洪流般來,千鈞之力全部打在光墻上。饒是墻后所有人將所有力量匯聚,那屏障亦是瞬間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崩塌。

    天地間的邪風已匯集一處,凌遲著所有人的骨骼肌膚。何常祺咬牙,血腥味在口中彌漫。身邊的趙紅藥、李鉤鈴等人,皆是臉色慘白如紙。

    似乎一切希望斷絕。

    眾人在熔巖與狂風烈火中,如身在一葉孤舟,隨時被神怒余火輕易吞噬。

    ……

    終于,萬籟俱寂,天地間只剩死寂。

    人生第一次,宣蘿蕤把頭埋在趙紅藥肩頭,閉上眼睛不敢去看。

    硝煙逐漸褪去,時間仿若凝滯。

    忽然她叫起來:“你們看!”

    金色神木之上,燕止左手幾乎燃燒殆盡,右手卻鐵鉗一般死死掐著姜郁時的咽喉。

    他頭發凌亂不堪,雙目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帶血。烈烈灼痛讓他略有些恍惚,分不清真實虛幻,額角、眼角也都流出血來。可他晃了晃身子,卻緩緩地勾起唇,露出一抹惡劣至極的笑容。

    神明的邪劍靜靜掉落在了不遠的地方。

    盡管烈火焚身,千難萬險。但這天地之間,萬千術法流轉,到頭來天上的神明最終卻敗給了凡間的戰神,他怎能不笑?

    “咳……”

    胸口似乎哪里骨頭碎裂了,血水涌上喉嚨,嗆得難以呼吸。

    堪堪倒下時,似乎很多人扶住了他。他被小心翼翼交到一人懷里,那人僅僅抱著他,一股溫暖而熟悉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涌入身體,溫暖著四肢百骸。

    他這一生受過很多傷,在遇到那個人前,每次都是草草包扎,匆匆了事。后來遇到了他,才被小心翼翼地治療,就這樣被溫柔地治愈過很多、很多次。

    阿寒……

    他想出聲,卻只換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眼前,數個寰宇亂流交織,無盡的時空光與影。斑斕陸離。他實在無法支撐沉重的身體,卻不忘用最后的力氣順手一撈,將邪劍緊緊握在了手中。

    繼而他放松身體,安心地靠在了慕廣寒懷中。

    安心……

    安心對于燕王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必需品。

    但很奇怪,這個人卻總是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疲憊脫力,就這么軟軟枕在他懷中,恍惚想起那年細雨蒙蒙,他拖著被獵獸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體躺在馬車中,于濕潤的細雨之中等他。

    重逢時,他氣息奄奄,卻是雙手快于意識,迫不及待將人摟入懷中。

    那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

    說不清。

    明知傷口潰爛、不該碰水,但那時候抱著濕透的人,卻像是所有生死都拋諸腦后。只想把他捉緊懷里。

    他也不知道那算什么心情。

    很多前所未有的感情,遇到他時,統統說不清。西涼王坐擁天下,其實要什么有什么,平日也并不覺得空落,但每次抱著他時,還是感覺整顆心被填得滿滿的。

    有人正在努力壓抑著呼吸。

    抱著他的那雙手,此刻也顫抖得厲害。

    他想,能讓阿寒抖成這樣,那他此刻的樣子多半是狼狽到了極點。

    確實,身體被黑火吞噬,疼痛讓他已然失去對大半知覺,他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也感覺不到左腿和左眼。

    但好像,也無妨。

    記憶回溯至上一幕,還是他們一起扛過獻祭天火,相擁竭倒在古祭塔的池水中。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先醒了過來。

    一切尚未結束,他抱起阿寒回到南越戰場。可那時火祭塔已經被神木牢牢封印,幸而他也算運氣好,在亂流中被一盞不知道哪里來的燈火牽引,指引他去了南越女王在陌阡城下新修的地宮。

    從陌阡城出來后,他將仍在昏睡的慕廣寒交給守城的路霆云老將軍照顧,自己先一步趕來了火祭塔。

    還好,他來得及時。

    想著這些,燕止緩緩抬起染血的指尖,將手中邪劍遞給慕廣寒。

    那可是他從神明手里繳獲的戰利品,何其榮耀。

    劍被接過,他心滿意足,終于再度脫力倒下。手被緊緊握住,有滾燙的水汽落在掌心。無盡的月華還在源源不斷灌注他的體內,卻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點波瀾。

    直到這一瞬,燕止依舊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

    只道是阿寒太過虛弱,月華不足。

    我沒事,不要勉強。

    他想這么說,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不是沒有力氣,而是整個喉嚨像是被割斷了,一開口全是血。

    “……”

    罷了。

    反正他們早有共識,這場戰役必慘烈無比,付出代價在所難免。便是殘了,瞎了,啞了,只要能活著……

    能一起活著,就算贏。

    當然,雖這么想著,燕止這些日子也終于被教得乖了一些——世道總是殘酷,常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記得當年他是西涼王所向披靡時,什么都不感興趣,反而是什么都輕易到手。

    直到后來,他也有了妄念,開始舉步維艱。才清楚自己也不過尋凡之人。和世人一般無二,也會執念落空、愿非所得。

    并不容易。

    在這世上,誰都不容易。看似簡單的愿念,都未必可以實現。

    ……

    火祭塔片刻璀璨已逝,只留一片廢墟荒涼。

    天際烏云密布,月隱星藏,一片陰沉。

    眾人雖皆受傷狼狽,卻是個個眼中火光不滅、精神抖擻。火把與燈籠將四周照得通明如晝。宣蘿蕤渾身是血,寒冰鐵索緊鎖著新生神明。何常祺氣喘吁吁,青光長刀也擱在懷曦脖子上。

    李鉤鈴刀尖對準他。師遠廖弓弦亦然。

    這個寰宇從他們出生起,就從來沒有怪力亂神。褻瀆神明?那就褻瀆了又如何。

    慕廣寒緊緊抱著燕止,源源月華持續輸送,卻只見他胸口、四肢黑紅色的血水越流越多。半晌依舊徒勞,他手指顫抖,幾次才撥開了燕止的前襟。

    燕王的胸口,一個鮮血淋漓的黑洞赫然在目,里面黑火繚繞,幽冥可怖。

    慕廣寒腦海中轟然一聲,趕緊用盡全身力氣再度輸入月華。然而縱然竭心盡力,冷汗涔涔而下,那黑火卻愈發囂張燒得更旺。

    “別白費功夫了。”

    懷曦沉沉低笑,意有所指:“你給他月華,才是想更早害死他。”

    慕廣寒聞言一僵。

    一時間,一種可能性在腦中一閃而過,他仔細看看灼燒燕止的黑火,似曾相識。心中涌起一陣寒意,他顫抖著手嘗試著不再注入力量,而是將那燃燒的黑火緩緩吸入自己體內。

    黑火被他吸納了,懷曦臉龐扭曲成譏諷的笑容。

    “……”

    慕廣寒有一瞬間被冰冷和絕望吞沒。

    但也只有一瞬。

    他再度緊緊抱住燕止,開始用盡全力將他周身黑火全部吸到自己身上。眼眶發澀,他蹭著他的發絲,咬牙耳鬢廝磨,輕聲道:“會沒事的。”

    “會沒事的。我會治好你,不怕。”

    ……

    黑火被他緩緩地、一絲一縷地吸納進體內,燕止胸口終于不再黑氣繚繞。

    可斷肢之處,卻汩汩又流出一攤黑血。

    慕廣寒的在這一刻被萬箭穿透,痛得幾近窒息。他指尖顫抖,如同觸碰世間最珍貴的瓷器般異常小心地撫上那斷口血污處,生怕看到他一點點痛楚的神色。

    這次出征前,其實他們曾在某個深夜玩笑似地約好過,便是回來少了一只手一條腿,也誰都不許嫌棄誰。

    可是。

    可是那時的他,心里想的其實只有自己缺了胳膊或腿,燕止能對自己不離不棄。

    他根本就沒想過……

    從沒想過燕止會少了些什么。

    因為,他不該。

    燕王不該少了什么。因為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以一切重頭來過。

    好不容易,才掙脫了過往的枷鎖,拋卻了前塵不幸。好不容易,才得到真正地自由肆意、灑脫不羈。

    燕止不該再缺了什么。

    因為顧菟已經什么都失去過了。一無所有,身不由己,連模樣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重頭來過,他當然應當一輩子完美、瀟灑、驕傲、自信。慕廣寒寧可自己再失了一雙眼,再斷了一只手,變得更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希望燕止少了任何一點什么!

    他的愛人,不該再受一絲一毫的苦。

    當年的顧菟,后來重逢,他并未認出他來。

    他深愛過顧菟,但燕止并不是太像顧菟。哪怕事到如今,他也常常會這么覺得。

    明明其實是像的。

    從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到一些古怪的習性,再到刻石頭的小習慣,甚至喜好品位和手上戴戒指的位置,都沒有變過。

    之所以不像,大概不過因為,他見過的那個完美的顧菟,優雅端方的大司祭,其實早就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只是他那個時候太年輕愚蠢,到最后都不曾發覺。

    但燕止不同。

    燕王完完整整,他是沒有被毀掉的顧小菟,是小未婚夫長大本來該有的樣子。世上第一絕美,世上第一厲害,想要的都能得到,做什么都成功!

    這樣的燕止,他本該無微不至地好好呵護,讓他一直都那么完整,什么都不會失去。

    可為什么,他最終沒有做到?

    ……

    懷中的燕王似乎已疲憊至極,雙眸緊閉,呼吸平緩。

    這樣也好,至少不會疼……

    慕廣寒額頭輕輕貼上燕王額頭,感受著懷里人的體溫和脈搏,他其實還很多話想跟他說。

    隨即他起身,將燕止交給了面色蒼白的邵霄凌,又深深看了一眼懷曦。隨即,幾乎沒有耽擱片刻,他提起燃燒黑火的邪劍,突然一躍而入碎裂的萬方仙穹,投身進那片無盡的亂流深淵。

    “城主!”

    “阿寒!”

    亂流激蕩,狂風肆虐,眾人驚愕不解、無法靠近。

    唯有被綁著的姜郁時忽然放聲大笑。笑聲猙獰,回蕩在殘垣斷壁的祭塔,讓人毛骨悚然。

    第137章

    滔滔亂流,慕廣寒如無根浮萍,任由洶涌風潮將自己卷向深淵更深處。

    懷中邪劍黑火繚繞。

    他修長手指輕輕撫過冰冷劍身。果然,與先前燕止身上的黑火無異,這邪劍之上繚繞的黑火同樣可以被他吸納。

    “……”慕廣寒苦笑出聲。

    接著,他又伸出右手,掌心月華盈盈升起。然而他稍稍一用力,那螢火光點竟也瞬間化為黑火燃燒,熾烈燃燒。

    果然,他猜得沒有錯。

    火祭塔中,懷曦笑聲如癲如狂回蕩不絕。

    刺耳的狂笑聲中,燕王再度睜開眼。雖已止血,但他的左手已經不在,左腿亦是血肉模糊。一只眼睛也已空洞無光,胸口那觸目驚心的血洞雖不再流血,看著仍舊觸目驚心。

    人倒是時一如既往神色平靜,那雙狹長的眼眸一動不動,靜靜注視著懷曦。

    那眼神讓懷曦想起曾經。

    曾經這個人在他面前死去,也都一直是這般平靜如常的表情。

    ……

    七年時光,懷曦并不介意當年一切再度重演。

    甚至可以說,他此番本來就期待著,當年一切重新上演。

    重頭來過,他很好奇當兩難抉擇的命運再次擺在燕王面前,他這次又會如何選擇?是終于肯以一己之私放任寂滅之月,讓整個寰宇陷入永夜無明,還是會再次選擇天下蒼生,親手再一次將心愛之人推向死亡深淵?

    不知道。宿命的悲劇無論重復幾次,他想他也百看不厭。

    只可惜啊,怪他不小心,竟犯了一個要命的疏漏。

    他忘記了,慕廣寒畢竟只是假城主。

    世上無人可以為真正的天命月華城主分擔獻祭的宿命。千萬年來人皇不行,大司祭不行,沒有人可以做到。

    可慕廣寒畢竟不是天命之人。因而他與寂滅之月本該陰陽契合、密不可分的命運線,竟反而弱于了他與夙世姻緣之人的羈絆糾纏。

    以至于,他想看一場荒誕的悲劇,可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場至死不渝深情大戲——

    曾經什么都來不及挽救的大司祭,這一次終于成功上演了“不負天下亦不負你”的愚蠢戲碼,那虛情假意又得意忘形的模樣,實在恨得他牙癢癢。

    這實在是他畢生難見的重大失誤。

    特意過來火祭塔,就是為了親手收拾殘局。

    卻沒想到,意外的失誤,竟后續引出了個大樂子!

    也是啊,從古到今,獻祭的城主無一生還,以至于誰也不知道散盡月華卻活下來城主究竟會變成什么樣。是會從此成為凡人,還是得道升仙?如今一切謎底揭曉。

    一個可笑至極,讓人猝不及防又無比愉悅的結局。

    “哈哈哈……都說月華清氣與黑害之霧陰陽同源,相生相克……哈哈,誰會想到,這兩者也能在城主身上陰陽轉化!”

    本來數千數萬間,都是神裔后人的惡念、貪欲、征伐等等劣行催生出黑害之霧。而月華城主的善念、慈悲、愛意,孕育能夠凈化一切惡念的純凈月華。

    可如今,就連懷曦都沒想到,獻祭成功后本該隕落的城主沒有死,體質卻徹底陰陽逆轉!

    “哈,哈哈哈……月華城主他,用全部月華凈化了黑害之霧后,自己倒是變成了源源不斷、無窮無盡的黑害之源!這難道不可笑么?”

    懷曦大笑,狀若瘋癲。

    天道昭昭,以身獻祭,卻沒有好報。寰宇天道一向如此,真是沒讓他失望!

    城主失了月華,自然也沒了治愈力。就這樣,適才他還妄圖治愈燕王,結果呢?黑害之霧兇猛灌注,只會令他傷的更重。

    不過倒也難得。當年的笨蛋小阿寒,竟在這次聰明了一回。理解就發現了真相,繼而毫不猶豫就跳入了滾滾亂流,盡力遠離身邊所有人。

    畢竟,月華城主的月華總會時時刻刻不經意散逸到身邊所愛之人身上,庇佑他們。而如今,月華變成了黑害之霧。同樣會不受他控制散逸到所愛之人身上,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傷害。

    “真可惜啊……但凡他遲疑片刻。”

    但凡他遲疑片刻,這個寰宇如今唯一的神明可就要好好幫他一把,讓他用那無法控制散逸的黑害之霧屠盡身邊所有的人了!

    “可見小阿寒何等貼心,這么不愿連累你們。”

    “可惜啊,既要保護你們,他自己從此就要在亂流里孤零零地漂泊,永生永世,再無歸期了。”

    “唉,記得那孩子年幼時一向最怕寂寞。”

    “不知他一個人在亂流里無聲無息死掉,又會覺得多害怕呢?”

    ……

    周遭一片死寂,趙紅藥怒氣沖沖,彎刀狠狠戳了懷曦幾下。

    何常祺則緊接著將懷曦踹翻在地。

    只可惜,上古武器雖能對神明造成傷害,卻永遠不可能致命。凡人殺不死神明,至于懷曦咳了幾口血,也不過是神明合時宜的表演罷了。

    “要不要,我最后帶你去看看他。”

    他不顧身上的傷。眼里閃著光,聲音沙啞有如鬼魅,向燕王伸出手。

    “像‘上次’一樣,帶你看一眼他最凄慘、最痛苦的模樣。還是你舍得就這么讓他一個人去死,連最后一面都不愿見。”

    “……”

    他的話顛三倒四,在場沒人聽得懂,唯有燕王眸光閃動。

    他忽然抬起手來,卻被邵霄凌一把拽住,焦急道:“不行,你別被這種人蠱惑!”

    燕止沒有掙開邵霄凌。

    他安靜停了一下,那張原本俊美的臉被黑火灼傷,遍布血污,卻反而有種凄艷的美。有一瞬邵霄凌覺得他明明是燕王,卻又好像不完全是他。

    繼而,異色眸子一動,燕止望向邵霄凌,發不出聲音,只唇動了動。

    你,借我一點力量。

    “……”我?

    邵霄凌有一瞬的茫然,隨即就被燕止緊緊握住了手。黏膩的血污之中,有什么東西從他身體脈脈流淌出來。

    邵霄凌有點緊張,那力量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但好像,確實那東西被火祭塔的朱雀神獸承認過,被南梔承認過。

    暖流入體。瞬息之間,燕王被燒毀的左手、左腿,驟然閃動黑金交疊的絢麗色彩。他就這樣借著那金火之力猛然起身,一把掐住懷曦的脖子,帶著他化作一道金光,就這么一躍而入那滾滾亂流之中。

    “燕王!”

    混沌之中,大音希聲。只剩下眾人呼喊。

    而高臺之下,那曾經肆虐的滾滾巖漿終于緩緩沉寂,化作亂石嶙峋,碾作塵土。

    ……

    亂流之中,烈風漫天狂涌倒灌,刺入肌膚咽喉。

    慕廣寒在不知被無形之力拋到了多少個遙遠虛無的角落后,終是緩緩停了下來。喉嚨有如火燒一般。他盡力定了定身子,穩住心神。

    手中邪劍依舊烈烈燃燒。

    他閉上雙目,雙手持劍,深吸了一口氣。

    再度睜開眼時,雙眼已堅定決絕。邪劍微微震顫,緩緩與天地間脈動共鳴。隨即劍神之上黑火猛然如九天騰龍一般旋轉,瞬間化成了一個黑色漩渦,幽幽宛如深淵之眼。

    而亂流中漫天遍地的黑害之霧,就在這旋渦的牽引下如百川歸海,源源不斷匯聚涌來。隨著越來越多的黑害之霧匯聚,慕廣寒身側亂流也漸漸變成了一片混沌初開的雷云之海,幽暗天際,烏云翻滾。旋渦之中,黑害之霧終于匯聚成一只黑色的閃耀著紫色雷電的光球,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骯臟烈焰。

    慕廣寒伸出手,那枚光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中,熾烈的溫度燙得手心發疼。

    那一刻心臟烈烈跳動,卻又很是平靜。

    他當然,還想活著。

    活著回到洛州的家,那個檐廊曲折、溫馨如畫的小院。他是好不容易,才在這世間擁有了最好的東西。要是能活下去,該是多么的幸福的事情。

    可是。

    有些時候,命運偏偏不容人選擇。

    其實他早就猜到會有今日。畢竟,倘若懷曦只有以寂滅之月喚醒邪神這一條路,那他當然應該藏著掖著偷偷實行計劃。為何還特意告訴燕王,讓月華城主最終有機會阻止一切?

    唯一的原因,便是懷曦還有十拿九穩的后手,才能如此肆意耍著他玩。

    慕廣寒已有大概猜測。

    他們寰宇的寂滅之月都被凈化了,想要滅世的懷曦卻一絲不見慌亂。因此,應該還存在另一個已經成型的惡月,至于存在地點,多半是在陰夏寰宇之中無疑。

    那個寰宇好像已經徹底瘋了。

    之前千年萬年,好歹都是上一個寂滅之月消弭,新的惡月才會生出。可如今那方寰宇的神裔已然無所顧忌陷入最后的狂歡,黑害之霧暴漲,新的惡月源源不斷成型。

    所以懷曦根本不愁。

    可他或許是太不不愁了,以至于都已經肉身成神,還要特意傾力出場,逗弄嘲諷淪為了黑害之霧無盡源頭的城主。

    是啊,能搞成這樣,慕廣寒也覺得自己命是不好,挺凄慘好笑的。

    卻也輪不到懷曦嘲笑他。

    曾經的月華城主慕廣寒,是個寬容的好人,但近幾年變了,如今有仇必報。

    既然懷曦非要看他的笑話,那也要得付得起相應的價碼。

    ……

    紫電黑球被黑害之力熔煉,如星辰般鑲嵌在了邪劍之上。

    慕廣寒隨即提起邪劍,身形在亂流之中猶如破浪之舟,直直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按說,凡人之軀在亂流中,就如暴雨狂風之中飄零落葉,根本不能隨意決定自己想要往任何地方。

    慕廣寒本也不能。然而這亂流看似虛空無序,其實也暗藏玄機。就比如,此刻被黑害之霧充盈的城主,其實可以在亂流之中與同樣由黑害之霧構成惡月共鳴,甚至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可笑吧?當他僅有月華清氣之時,世上倒是沒有清氣能與他共鳴。

    如今卻不僅能與惡月共鳴,還能同時在這亂流之中共鳴吸收了黑害之霧的邪神神冢,以及……懷曦藏匿的月神神殿里,那張他以黑害之霧畫就的大陣。

    他甚至都不用看見,就能清晰地感知到法陣的布局與走向!

    呵。

    這可真是,因禍得福。

    懷曦還在嘲笑他的命運,殊不知從小到大,他悲慘的命運,倒是也常常給他意外的機會。

    而此刻,他就是剛在陰夏寰宇邊緣狠狠吸了一波新惡月的黑害之霧,又在極速響應月神神殿黑霧大陣的召喚,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飛奔而去。

    如果注定難逃一死。

    那么死之前,他至少要把該做的事情做了。

    可不能再有耽擱,不然萬一懷曦回過神來,用什么辦法把自己拉回現世,那就萬事皆休了。

    ……

    好在,有大陣牽引,他很快就到了月神神殿外圍。

    眼前是一片虛空混沌——土祭塔還未開啟,月神神殿尚不能現世。此刻慕廣寒也只能通過黑害之霧的共鳴,隔空感知到大陣就在眼前。

    既然它就在這里,看不到也沒關系。

    他高舉邪劍,劍尖烈烈直指前方。光球一閃,烈烈黑火如脫韁野馬騰龍而去,盤旋而上直沖云霄,繼而又怒濤傾瀉撕裂長空。眼前并沒有轟然之聲,也沒有玉瓦碎片,唯有空中突然涌現大量法陣符文烈烈燃燒,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竭力抵抗黑害之霧的侵蝕,卻只消片刻,符文就紛紛扭曲變形、化為虛無。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烈烈毀天滅地,而慕廣寒就在中心。

    手中長劍發燙,而他的前心后背,卻只感覺到刺骨的冷。他其實能清晰感覺到身體瀕臨崩潰,周身骨骼格格脆響亦不絕于耳,可是意外的……并不痛。

    他明明好像快要死了,竟然,不痛。

    完全不像之前獻祭之時痛到幾近崩潰,什么都想不了。

    這一刻他異常清醒。

    異常清醒地看到黑害之霧燃燒進虛無月殿,將那召喚魔兵的浮屠之陣徹底摧毀。月華城主此生征戰無數,但眼前絕對是他此生最大的勝利——他不僅吸納了新的惡月,又毀了陰邪法陣。這樣一來,懷曦之后既無惡月威懾,又無法召喚陰夏魔兵。

    哪怕再弄出什么鬼伎倆來,他相信西涼軍和南越軍帶上神武,就足夠收拾他。

    那樣……便也就,好了。

    他安心了。

    身體逐漸脫力。

    倒下的那一刻,慕廣寒臉上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他可能也是跟著燕止久了,也學會了一點他的得意——怎么能不得意呢?殘缺的月華城主,本來就算散盡月華也不過能救六七成蒼生。可如今,他卻以背負黑害之霧惡力之身,徹底斷送了懷曦的滅世陰謀。

    真的,懷曦還有臉嘲笑他,沒想到吧?

    他仰面倒在一片虛無之中,唯獨一只手還在盡力緩緩抬起。

    因為,還差一點……

    月殿法陣還差一點,就可以被他燃燒殆盡。他屏息凝神,努力想著一切喜歡的、令人眷戀的美好事物。月華城主以前靠愛意滋生月華,如今靠愛意滋生黑害之霧。聽著總歸哪里有些荒謬。

    或許是體力已至極限,他的喉嚨干涸啞澀,如同荒漠。

    若是此刻手邊能有罐月華酒就好了……

    讓他最后飲上兩口,沉醉其中忘卻世間煩憂。

    不然,不得安心。

    畢竟,他這般倒是對得起天下蒼生。唯一對不起的,卻只有被他留下來的人。

    慕廣寒在這一刻,似是更加明白了幾分當年的顧菟,甚至當年的楚郁。越明白月覺得,他當年,真不該怪顧菟的。

    更是不該,當年怪他,如今又丟下他。

    喉嚨澀得慕廣寒不得不咽下一口血沫。若是從前,他死前或許尚可以安慰自己,就算他丟下燕止一個人,可燕王畢竟性子灑脫,還可以騎馬、游歷、紅塵逍遙,過完很好的一生再來找他。

    可如今呢,燕止手和腿都壞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后誰來照顧他。他身上陳年的傷很多,以后雨天或許會痛,又是誰來呵護他。

    根本沒有人護著當年的顧小菟,而如今的燕止也還是這般。

    明明那么厲害,明明那么好,明明也盡了一切努力,為什么最終卻還是……要被人丟下。

    亂流無人,寰宇無聲。

    慕廣寒突然想要掙扎著爬起來,突然不甘心就這樣安靜地融化在烈烈黑火之中。明知不可為,他還是突然發瘋、跌跌撞撞想要回家,明知道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可是,他還沒有跟他道別……

    有一刻,慕廣寒其實清楚地感覺到他這些年從骨子里好容易剔除的那股子瘋勁兒,又有點回來了。他掙扎,一次又一次無果。口里大口的血涌出來,還是繼續掙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什么。

    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

    一次又一次,他爬起來又栽倒。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發瘋。

    就在他瘋得自己都覺得好笑,再一次又向后栽倒之時,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為什么?

    那一瞬他的心是徹底亂的,被揪住,被撕裂,頭腦也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可笑,矛盾又無可救藥。

    明明上一刻還在發瘋,滿腦子都是想要去見他。甚至都連自己渾身黑害之霧都要不管不顧了。可為什么這一刻被他抱住,感覺到的卻只有鋪天蓋地的悲傷和恐懼。

    他想告訴自己一切只是做夢,肯定只是幻覺。

    因為沒有道理有人要為他犧牲第一次,還要再為他犧牲第二次。可是擁抱的觸感無比真實,他緩緩抬起眼,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狼狽得很、頭發遮面的兔頭西涼王臉,滿身臟污和血。

    可眼睛半遮在亂發下,卻在漫天陰森詭譎的月色之下顯得格外明亮有神。他僅有一只手,卻緊緊抱著他,貼的很緊。

    那一刻慕廣寒渾身顫抖,既想要也立刻抱住他,就這么融入骨血永不分離。可真的開口,卻是壓著嗓子吼他,質問他為什么要來到這種危險的地方。

    他不明白,真的,一次就夠了,真的他心滿意足了。還來是要做什么,燕止到底把自己的命當什么不值錢的便宜東西?為什么又一次為了他來到這種不要命的地方!

    燕王靜靜瞧著他。

    歪了歪頭。下一刻,沒忍住,湊過來啄了一下他的臉頰。

    他當然能看出來阿寒明顯發瘋、明顯失控,但他也覺得挺好。

    畢竟,他也是一直等到成了婚,才得以看到一向冷靜理智的城主偶爾在他面前發發瘋、發發顛,也挺天真可愛的另外一面。他從來不介意透過他的失控,多了解一些關于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吧。

    偶爾,他也會真心覺得,阿寒的腦袋挺奇怪的,比如此刻。

    好像一直以來,他都是給別人的毫無保留、不計多少。而別人給他一點點東西,他就炸毛得厲害。剛才質問他為什么來的時候,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說,他救了他一回,就不該有第二回 。

    可是,一般正常去想的話,救了第一次之后,當然會有第二次才啊。

    因為不想你死,所以不管多少次都到你身邊。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覺得他的想法應該沒有問題。

    是城主太過異于常人了。

    第138章

    燕王自知不剩太多時間。

    暫時借來的金火之力也很快即將燃盡。時不我待,他猛地一把摟緊懷中人,額頭貼了上去。

    溫暖如春的脈流,源源涌入慕廣寒那已然耗竭的身體。甫一進入,就被那瀕臨崩潰的饑餓軀殼如饑似渴地鯨吞殆凈。

    貪婪而迫切的吞噬,逗得燕王不禁微微瞇起眼睛——阿寒的身體,一如既往比他本人更加誠實。

    慕廣寒卻是雙目圓睜,劇烈掙扎:“燕止!你做什么?快住手!”

    強硬被灌入的溫暖脈流,修復著身體每一寸被黑害之霧侵染的肌膚,慕廣寒卻是整個人如墜冰窟。那種全然不要命灌注方式,分明就是要把他屬于羽民后裔的火風之力全部換給他一般!

    燕止要干什么。

    他這次又打算要幫他承擔什么???他手都沒有了,引以為傲的容顏也燒壞了,他還有什么?打算再為他付出什么!

    然而頃刻之間,體內殘存的黑害之霧已被換出,源源換入的,卻是陌生又熟悉的、大司祭那那包裹著火焰的溫暖的風。

    慕廣寒急了,嘶吼他放手,卻被一吻纏綿碾磨堵得死死的。

    不要……

    換給我了,你要怎么辦?

    我不需要這些,不需要屬于你的東西,住手!

    暖流如情人的手撫遍全身。那炙熱的感覺,像是新婚之夜紅帳被衾之下,那一遍一遍被擁抱的戰栗。

    愛意交融,紅燭搖動,云消霧散,慕廣寒再次睜開眼睛,那把僅剩一絲黑火之光的神劍竟也已經被燕止握在了手中。

    黑害之霧繚繞,燕止提劍向另一人而去。

    直到這時慕廣寒才發現,懷曦竟也在這混沌亂流之中。神明身上仍綁縛著寒冰鐵索,燕止的邪劍則在他眼前高高舉起。懷曦神目眥欲裂,卻依舊是狂笑叫囂:“你做不到!凡人弒神,何等妄想!”

    即便是上古邪神之劍,也最多傷他,而永遠做不到將他徹底殺死。

    “除非殺我之人,是這邪劍主人!否則你便是肝腦涂地、血枯骨爛,也永生永世也傷不了我分毫!”

    燕止身軀在黑火燃燒之中,肉眼可見的持續消解。他黑色披風殘破不堪,有一瞬看著都快要消融在這天地之間,臉上的神情卻仍舊桀驁不馴。

    神劍高舉起,殘風烈烈。

    他點了點頭,一抹冷笑:“但若我,就是這把劍的主人呢?”

    那一刻,懷曦的臉上,出現了他此生未見過的目眥欲裂的驚恐,那是燕止一生中見過的最可笑的表情。

    邪劍斬落,神明的身軀被洞穿,血色霧氣噴涌而,染紅了半邊天際。

    流星隕落,撕裂蒼穹。神格崩裂力量逸散的同時,周遭亂流亦扭曲得如同破碎的鏡面,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神明被凡人肆意蹂躪時那全然不可置信的瘋狂。

    星辰黯淡,風云色變。巨大的聲響轟動蒼穹,亂流紊亂,割裂出巨大的裂痕,爆發出無與倫比的燦爛光芒。

    ……

    千萬年前,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滿月之神月望扶木青樹而出。

    與其共生、互為陰陽的,還有晦月之神懷朔。

    此后歲月悠長,月望司祭禮供奉,懷朔司戰事征伐。二神如影隨形,相輔相成共護寰宇眾生。

    然而世事無常,后來的天地紛爭中,戰神懷朔竟墮入魔道,被月望封印,永沉幽暗夢境。

    自此月望獨守月宮,成為寰宇間唯一的月神。懷朔之名則湮滅在漫長歲月,很少再有人提起。

    然而,二神本同源,終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懷朔沉睡未幾,月望亦步其后塵陷入長眠。自此這方寰宇早在仙法凋零之前很久很久,便早已失去了神明庇佑。

    只是人們不知,千年萬年的人間香火,依舊綿延不絕。

    再后來,歲月流轉。

    拓跋玦在一本古書殘片里,再一次看到了關于邪神懷朔的記載。

    彼時他正在嘗試種種辦法,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顧菟以“至純血脈”的身份獻祭蒼生,可無盡次失敗讓他逐漸心念瘋狂——千年萬載,月神靜觀寂滅之月禍害蒼生而無動于衷。那既然月神無道,何不干脆試試將顧菟獻祭給邪神懷朔?

    顧菟畢竟是這一代東澤與南越結合的至高純凈、完美血脈,不僅軀殼可以供邪神使用,靈魂也能成為養料。邪神應當不會嫌棄。

    拓跋玦心意已決,立刻攜小顧菟前往神冢。

    神冢之內,他又一次次施展狠戾邪法,想將小小幼子練就成神明的完美的神明容器。

    然而陣法太過兇險,他不僅又一次未能獻祭幼子成功,反而求成心切終是將顧菟逼到極致,親手殺死了他。

    小顧菟身體僵硬,氣息全無。眼睛微微睜著,絕望而不甘地凝望天空。

    就這樣貨真價實地死了至少有三五天,卻又奇跡般地起死回生,再度活了過來。

    重生后的小顧菟能跑能跳、異常活潑,拓跋玦一度以為那是邪神入體獻祭已成。可日子久了,顧菟卻不僅仍舊無法使用火風之力,言行舉止也不見神明之姿。

    好像除了從行尸走肉變回正常孩子以外,再無其他變化。

    但拓跋玦畢竟親手逼死了兒子一遭,之后的日子,終是不忍再下狠手。后來,他自己亦踏入未知大陣徹底消失于這個寰宇,邪劍也被姜郁時拿走。

    無人在意顧菟如何。

    直到今日,他提劍弒神,震驚寰宇。

    邪劍凌空而起,天音轟鳴猶如末日晚鐘。寰宇初生的唯一新神本該傲立凌駕于萬物之巔、以睥睨之姿俯瞰這浩瀚宇宙間,如今卻被凡人螻蟻捅穿。高傲的神格如脆瓷斷裂,星辰織就的華服被撕扯成碎片,不甘與憤怒化作狂風驟雨與凄厲嘶鳴,肆意翻騰掀起滔天巨浪。

    邪劍之主,他竟說他是邪劍之主!

    懷曦陷入癲狂,眼中卷起千層火。

    原來他竟是邪劍之主,怪不得,否則區區凡人又如何能與他神明相抗衡!也難怪之前戰斗之中,那把劍會不聽使喚,一切全有解釋了!!!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是上古邪神!憑什么,為什么是他,為什么偏偏又是他!

    烈烈狂風,不甘的怒吼響徹云霄。

    燕止又是一劍,唇角淺笑,靜靜看眼前人驚恐萬狀地發大瘋。

    其實,他騙他的。

    他當然不可能是邪劍之主,但這件事懷曦不用知道。

    燕止不止做過一次這個夢——

    暗夜之下的邪神神冢,陰森法陣之中躺著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小尸體。

    其實燕止并不太想承認那么個死透了的玩意兒可能就是自己。但無奈,那孩子長著他的臉。這世上實在很難有別的小孩子小小年紀能長他那樣,他不得不認。

    總之,長著他臉的孩子一開始確實死了,渾身是傷,怨氣沖天。烏鴉盤旋,厲鬼纏繞。

    甚至絲絲黑色邪氣也從神冢里面悄然爬出,試圖鉆入軀殼,侵占那具身體。

    可就在那黑氣游走全身之時,那孩子竟突然暴起詐尸!

    燕止這輩子都沒見過那般怨念深重的臉,像是鋪天蓋地的恨意、不甘、冤屈,瘋狂都再也壓抑不住一般,或許是太瘋,他居然就這么抓起那些黑氣,喪尸一樣撲上去撕咬、發泄。

    然后,那黑氣竟就這么被他那樣給茹毛飲血、生嚼活吃了。那一整個畫面之彪悍,遠超燕王在西涼目睹邊民生啖牦牛肉的震撼。

    ……

    應該就是那時,他沾染上了一些邪神氣息。

    而沉寂千萬年的邪劍太過思念主人,才會戰場倒戈站在了他這一邊。

    一切不過都是巧合。

    但他又何必把實話告訴懷曦呢?

    雷云如墨,翻騰著自天際盡頭匯聚而來,將蒼穹渲染成一幅沉重壓抑、無光無亮的黯淡畫卷。

    亂流之中,萬物失色。燕止身上烈烈黑火也終于再無法控制,肆虐地燃燒起來,手中邪劍亦前所未有的沉重充盈。

    凡人弒神,終究違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騙懷曦說他是上古邪神,但對凡人弒神的天罰并不會輕易放過他。于是亂流狂涌化成一個個風洞,狠狠刮著臉龐。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卻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風,從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風刃之中,慕廣寒毫不猶豫護著他替他抵擋,臉頰瞬間數處被劃傷。燕止回眸,突然發覺這一幕過于似曾相識,好像過去有很多次都是這樣——

    無數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傷時,這個人卻會心疼他、盡力替他遮擋。

    亂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點點溫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腳邊懷曦,他想起東澤幻境之中,就是他將阿寒束縛在棺槨之中,萬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運的坎坷,從很小時被抱上月華宮祭壇的那一刻起,也都是這個人造成的。

    是這個人,改掉了阿寒本該平靜安定的命數。亦是這個人,讓整個寰宇遭受無數天災人禍。

    這個人終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慶幸,在自己燃盡之前,為民除害。

    他憑什么做神?手中邪劍向下一沉,與懷曦唇角噴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頭血。

    天道反噬,殘破胸口血污洶涌、觸目驚心,他聽到慕廣寒顫抖的聲音:“夠了,燕止。夠了!”

    他來搶他手中之劍,又想替他擋:“我來……你放手,讓我來!”

    可根本不等他碰觸邪劍。下一刻,淬滿黑害之霧的劍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懷曦胸口。云雷驟響,燕止聽見了誰的嘶吼,和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風聲,火光,都湮滅于亂流無盡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彌漫在亂流之中一片猩紅,慕廣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無盡噩夢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體。而夢境以外,他身上多處碎裂,只更讓人呼吸停滯、形神俱滅。

    一只溫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聽到燕止溫柔在他耳邊說:“阿寒別怕,抱緊我。”

    魔劍熊熊烈焰,跟著隕落的神明一起緩緩墜向無盡的風洞深淵。身后,漫天詭異的光彩散射黑夜,轟鳴聲隆隆遠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廣寒,一直到了一處沒有風的地方才緩緩落下。

    溫暖的血水不斷流下,無休無止。身體被炙得滾燙,周身卻冷入肌骨,無盡濕冷一生也難以消除。

    很靜,一片死寂。

    沒有聲音。

    慕廣寒有一瞬似是還逡巡于那最深的噩夢。地宮深處沒有光,只有以具毫無生氣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縫好,面容恬靜,像是沉沉睡著了。像是隨時還會醒來,還會對他笑,還能跟他一起牽著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還能挽回。

    亂流從來沒有那么寂靜,天和地都沒有顏色。唯余熾烈猩紅滿眼,慕廣寒伏在燕止胸口渾身發抖,小心翼翼想要撫摸懷中人,卻不敢用力,不敢問,不敢出聲。

    他的袖子空了,到處是血,還有什么摸不到了?腰側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聽到輕輕“嗯”的一聲回應,抱著他的身軀總算支撐不住,整個壓下來。慕廣寒也終于在此刻潰不成形,他鼓足勇氣,才終于顫抖抱緊那已然殘破不堪的身軀。

    明明,也不是完全沒有做過面對這些的準備,他也曾想過或許最終分離,他才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他也曾想過,就算是他被留下來也沒關系。終究,不會分別太久,燕王一直以為他無所不能,他總不至于真的區區一兩年也挨不過去。

    虛空寂靜一片。

    可他沒想過,原來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彌漫著血腥味,心臟也在痙攣。像是被揉碾凌遲,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來他不能承受。

    原來他根本不能承受。

    懷中的身軀一點點焚盡。

    “別丟下我一個人……”

    他聲音嘶啞,不成調子:“燕止,你答應過我的。”

    “你答應過我,讓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應過我的。”

    這么久以來,他都習慣了,燕王答應他的事從未食言。

    從最初還試探性地去懷疑、去嘗試,到漸漸的開始拋卻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騙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沒有騙他。最終在他這里的信用過于良好,他已經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諾的一切。

    “嗯。”

    “我答應過。”

    身體風化破碎,聲音卻是一如既往溫柔堅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輕輕捧起他的臉頰。

    慕廣寒恍惚了一下,睜大眼睛在燕王那雙好看的異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樣。

    原來……

    天下無雙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蕩蕩、毫無掩飾。

    哪怕風化也罷,森森白骨也罷。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殘破狼狽的模樣。

    而此刻慕廣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華的模樣,是很久很久以前月華城的夜色流螢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閃耀溫柔堅定望著他,他此生見過最美好的模樣。

    “我答應過,”燕止望著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應過,無論我們彼此,去了多遠的地方,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回到你身邊。”

    “我一定會來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別怕。”

    “……”

    狂風呼嘯。

    那一刻慕廣寒并沒有哭得很難看。他知道燕止喜歡的月華城主,一直是他比實際上更堅強的模樣。

    無盡永夜,他最后撫摸著燕止滿是血污的臉,聽見自己的聲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來,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經是多久以前、什么時候的故事了?渾渾噩噩的記憶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說,等我回來。

    那一年,梧桐樹下,一場又一場的雨。他始終沒有等到他。

    可是,顧菟沒有食言啊。

    他后來還是回來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來了。

    他真的,從來沒有騙過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們歷經險阻一起守護的塵世,余下的日子,我會好好看管。盡管可能會有漫長的寂寞,盡管我如今,已經是那么的不習慣一個人。

    可我會沒事的。

    前路漫漫,我會守著那些繁花似錦走到盡頭,再去見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萬年,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

    溫熱的身體擁著冰冷的灰燼,心臟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溫柔不舍。慕廣寒握著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淚水最后一次濕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狹長鳳目浮光盈盈。他用幾近不存在的身軀再度抱住了他,將紀散宜給他的那個在亂流中來去自由的咒念渡給了他。

    “乖乖,”他輕聲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許,還是記起了一些。”

    最后一絲余火最終消散,亂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洶涌。無盡虛空不見天地、不見晨昏,夙世滄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沒關系。

    我會等,無論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經很久了。這一次,早點回來,別讓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術泛起盈盈青光,帶他穿透層層亂流。慕廣寒咬緊牙關忍住洶涌的淚水,周身燕止給他的火與風開始溫柔地護著他。而有什么脈脈的靈流,也開始在天地之間回向給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華城主,沒有自愈能力。可傷口卻漸漸恢復。

    有一刻,最后一絲遺忘的記憶翻涌而出。

    他記得……

    他記得這種感覺。

    七年前,他被姜郁時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剝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華城主確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復如初,他記得他被救回時渾渾噩噩,一度十分絕望。

    可后來,他卻奇跡般地恢復了,一直想不起怎么做到的。

    但其實,他本來是知道的。

    獻心守魂咒,當年懷曦的娘親用過。獻祭魂靈,與仇人同歸于盡,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給愛人。

    顧冕旒說等他回來,然后去找了姜郁時。燒了他的古穆神樞,毀了他的天璽,破滅他的全盤計劃。然后拉著他同歸于盡,將最后的生命之火回向給了月華城主。

    他才得以重獲血肉,得以新生。

    時光荏苒,多年以后。

    在烏恒邊境城樓上,火光之中,他看著城樓下的西涼燕王。

    有人再不是不可觸及的天邊月。重新相遇,他變得囂張、頑劣、野火一般,恢復了他未曾得見那些歲月的野蠻、兇悍、桀驁不馴。

    他成了燕止,卻又還是顧菟。

    新婚大典之上,西涼王展現出了完美的優雅南越禮節,絕世江南風情。宣蘿蕤指天發誓說燕王絕不曾在家練習過,驚訝于他的無師自通。

    還有。

    其實還有個小細節。

    當年他與顧冕旒成婚,畢竟有些匆忙。雖然也曾去東澤祭祖,也曾在蘆葦叢里看螢火培養感情。但新婚之夜,顧冕旒歪歪頭,還是想起百忙之中他始終忘了一件事。

    顧冕旒的遺憾,是欠了他一場模像樣的定情之禮。

    他說南越習俗,定情要給心上人摘當季的花束。春天采櫻、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與梔子。入秋采月見、菟與丹桂。冬天是蟹蘭與梅花。

    顧冕旒最后也沒能給他采花。

    后來,八月處秋的山坡上,燕止采給了他。

    他說他覺得“應該”采給他。

    他遞給他那些花時,慕廣寒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月下的小未婚夫。微微對他笑著,小兔尾巴一蕩一蕩,在風中顯得格外柔軟好摸。轉瞬經年,卻是一切如舊。

    因為約定好了。

    到時候,螢火還會有,菟草也還會生,他們自然也還會相遇,就像從未分離。

    第139章

    慕廣寒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里,他是平凡的月華城少年郎中,世外悠然、無波無瀾。

    一直長到十八歲韶華正好,他按例出城,游歷四方。就這么在東澤雨林里偶遇了正在追逐獵物的少主顧菟。

    平平無奇的相遇后,顧菟用團成小兔的發尾撓他的臉,問他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烤肉滋滋作響、香氣四溢。

    他大口吃著,對身邊的人萌生了絲絲縷縷平凡的好感。

    他這種人年少率直,心生好感就立刻表達得非常明顯。很快顧菟就從了他,于是他就像世上無數平凡但命好的蕓蕓眾生一樣,并沒有嘗過太多的艱辛不易,便水到渠成地就擁抱到了平凡又真摯的幸福。

    慕廣寒醒了。

    月夜漸去,天空泛起已魚肚白。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的、像是驛館的房間里。恍惚下床后推門走出去,看到長廊里是何常祺坐在盡頭守夜。

    何常祺臉上不少處細小的傷,已涂了藥,但應該是連日疲倦,竟就那樣抱著武器睡著了,就連慕廣寒從他身邊走過也沒能醒來。

    外面是小小檐廊。

    東方天際,旭日初升,洗盡黑色鉛華。朝霞如同細膩粉彩,在天幕上輕輕暈染開。城墻上箭樓、角樓,亦在晨光映照下靜靜佇立。屋檐下微明的燈籠微風搖曳,慕廣寒看到晨曦之中眼熟的街市,終于漸漸不再混亂。

    這里是陌阡城。

    距離火祭塔那役,才過去了僅僅一日光景。然而因為洛南梔給土祭塔的封印效力最多只能維持七到十日,他們必須在封印潰散之前抵達。

    隊伍甚至來不及好好收拾火祭塔的殘局,只是稍作休息就整裝出發,并在昨夜暮色時分經過了王都。

    這一路,每個人都帶著傷,每個人都是身心俱疲。但每個人也默默各司其職,不曾有分毫怨言。

    浮屠陣已毀,懷曦亦隕落亂流。但慕廣寒并不敢就此放松,畢竟他的手下白驚羽等人應該還存活于世,更不要說那陰夏的罪月教主封恒,以及在他背后整個陰夏所有虎視眈眈、企圖染指這方清凈寰宇的其他涌動勢力。

    那才是最叫人忌憚的。

    紀散宜雖暫時封了陰夏寰宇的出口,但畢竟陰夏寰宇神魔凡三界有別。紀散宜也曾坦言,天道在上,他既是魔尊,也不可太過插手凡間事。

    如今,兩個寰宇既已過于接近。

    陰夏大軍指不定很快就能破除封印,卷土重來。

    黎明已至,但城中隔夜燈火依舊通明未熄。

    城墻之上,慕廣寒逆著晨光,竟看到邵霄凌正在點兵的身影。

    “……”

    那挺拔身影,讓他心中的迷茫一點點被驅散。

    眼下城墻之下,軍隊肅穆嚴整。西涼鐵騎、東澤軍,南越精銳,全在他二人麾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亦系與他們一身,而這些人背后還有無數小家、無數普通百姓,都在期待著戰亂終結,可以平和安居。

    燕止相信他一定能守護好一切,一如洛南梔無條件相信邵霄凌。

    如此重任在身。

    他總不該,還沒有邵霄凌堅強。

    ……

    一個時辰后,天色亮起。

    隊伍繼續北上之前,先去掘開了埋在南越王宮之下的深空地宮。

    眾人之前得到的南越神武兵器,多是洛州侯府與烏恒侯府的世代私藏。而更為浩瀚的寶庫,則都在這南越王都的隱秘地宮中,因兩年前陌阡城被毀而深埋地下。

    隨著石階步道被挖開,慕廣寒終于第一次真身進入這座顧辛芷回憶里無數次勾勒的深紅地宮。

    地宮內,祭壇斑駁的殘骸,是昔日女王無數次跪擺祈愿的地方。

    寶庫之中,各色珍寶琳瑯,上古神兵更是堆砌如山、金光閃閃,眾將士無不喜笑顏開。

    而在眾多古意盎然、銹跡斑斑的刀匣之中,卻赫然有一個明顯較新的、很長很大的紅色楓藤木盒。

    朱紅色是南越的象征,也是顧辛芷最喜歡的顏色。木盒上南越王族印章赫然在目,落款一行娟秀而細膩的字跡。

    “吾兒廣寒、顧菟,二十二歲生辰之禮。”

    “……”

    慕廣寒有些恍惚。

    伴隨著一陣輕微的吱呀聲,木盒開啟,仿佛打開了塵封的歲月。

    盒子里,一把劍與一把法杖并肩而臥。

    法杖和劍都是純金打造,雕刻華麗繁復。杖底和劍柄之上,龍飛鳳舞篆刻著“顧菟”與“廣寒”字樣。

    那字體出自前朝一位大書法家奚卿之手,慕廣寒之所以認得,是因為后來燕止為他鍛造的那把廣寒劍,劍底也刻著同樣龍飛鳳舞的“廣寒”二字,一模一樣。

    女王與顧菟,其實私底下一直是有許多相似愛好的。

    顧菟鐘愛的杏子糖、奚卿的字、西涼的螢石、亮閃閃的黃金、南越的桑蠶絲,其實也都是顧辛芷的心頭好。

    慕廣寒還知道很多其他顧菟喜歡、女王也喜歡的東西。只可惜,他們彼此卻再也不會知道了。

    這無比精致的法杖,是她給他做的二十二歲生賀禮。可顧菟只活到了二十一歲。

    他活著時,顧辛芷不曾好好對他,從沒給他過過生辰。

    可他死后,顧辛芷卻在隔年春日給他做了禮物。后來在他不在的漫長歲月,他的娘親與弟弟,都終于學會了如何愛他。

    可是所有的遺憾,所有的不舍與彌補,顧菟都永遠不會知道了。

    武器之外,寶庫角落還擺放著一些陳舊的箱子。打開后是滿載厚厚的書信,宣蘿蕤看了一眼,把信遞給慕廣寒。

    那是十歲的南越世子顧菟寫給月華城主的信。

    彼時,顧菟還沒有去天雍神殿,還沒有忘記中原文字怎么寫。那一封封信工筆華美,寫的極為認真用心。

    “阿寒,見字如面。我在陌阡城中,心中想你。特腌漬了南越果子五十包,望你品嘗。”

    “阿寒,見字如面。我在洛州游學,甚是想你。特壓楓藤書簽一枚聊表思念。洛州有兩孩童很是可愛,以后介紹給你認識。”

    “阿寒,見字如面。我赴寧皖參加農桑禮,特贈送金蠶絲絳一束,聊表思念。”

    匣中金色的絲絳經歷多年,依舊奪目如新。慕廣寒將想起后來他巧合地給過燕止一條類似的,他常常系在手腕。只是后來那條絲絳在戰時損毀不見,燕止還為此介懷了很久。

    他拿起那條絲絳,也學著燕止的樣子,系在了手腕。

    ……

    離開南越,踏入北幽,天氣突然雪雨交加。

    半夜慕廣寒醒了。

    月華如水,照不透心中惘然。他坐起身來,胸口沒來由一陣心悸,許是兼連日奔波勞碌,他這些日子輾轉反側,終是難以再眠。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力氣,也只能無力地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目光空洞地發了會兒呆。

    白日漫長,黑夜無盡。他就這樣一個人清醒感受時光流逝。

    直到有人悄悄抱著枕頭湊到他身邊,拓跋星雨也睡不著,他小聲問他:“乖乖哥哥……燕王他就是司祭哥哥,是嗎?”

    “……”

    “嗯,他是。”

    拓跋星雨的父親是拓跋玦族中堂弟,當年慕廣寒跟大司祭回家祭祖還曾救下過掉下山崖的小星雨。后來大司祭下落不明,拓跋星雨一直沒有忘記他,一直到處尋訪。

    后來他跟著慕廣寒見到了南越王顧蘇枋。

    那人明明就是司祭哥哥的模樣,可拓跋星雨始終就是覺得他哪里不像。

    直到后來燕王與城主成親,嫁來了南越生活。很多時候,拓跋星雨看他牽著慕廣寒的樣子,都會想起當年東澤。那時大司祭牽著乖乖哥哥時,得意的神色和唇角的弧度,與燕王一模一樣。

    再后來,他看到燕王用司祭哥哥的法杖,看到他有一樣的風火之力時,終于確定。

    慕廣寒沒有跟他解釋一切前塵。

    太多舊事,漫長曲折,他也說不清。何況他連續幾天吃不下也無法入眠,頭痛得很,一時也沒有精神去說這些千頭萬緒。

    他當然知道,不能這樣下去。

    明明他都與燕止約定好了,等一切塵埃落定,就算燕止不來找他,他也會去尋燕止。他是月華城主,魂魄和凡人稍稍有些不同,按說死后執念去尋一個人,應該比凡人更簡單一些。

    可如此寬慰自己,痛苦卻始終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那種感覺就好像明明合上了書、讀完了故事,也已心中釋然,卻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故事里。

    以至于他清醒地去繼續生活時,總有一部分靈魂,永遠還在迷茫、徘徊、掙扎,痛不欲生。

    那些痛不欲生的部分,一直在爭辯、叫囂,尖聲指責他曾經的每一個錯誤。

    責怪他的無知。

    責怪他的愚蠢。

    那時深紅地宮的幻境中,他時隔多年,再一次親眼回看當年的自己。

    他終于最真切地,看到了當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邊時的模樣——偷偷收拾著不堪,帶著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著溫柔而無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為什么他看見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顧冕旒那時,一直都是以最真實的樣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優雅、高貴、圣潔無瑕,矜持之中帶著不可觸及的疏離,不過是他對外的偽裝。

    而對著他時,顧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數時候并不規整,言語也時常不少古怪的笑話,也會犯迷糊,甚至會在南越王宮里走迷路,打獵也會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獵獸陷阱給網住而罵罵咧咧。

    他卻視而不見。

    ……

    那時候,是他擁有了明月,卻因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無視了明月的鮮活。

    他的眼里,只有南越王世子,只有萬事順遂、高懸天際的神殿最尊貴的大司祭,卻從來沒有真正觸碰那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猶記新婚夜前,蘆葦叢中螢火飄蕩,他靠在顧冕旒膝上,沉浸無盡的溫柔鄉。那時的他那么幸福,卻又始終有一絲不安——他總覺得顧菟雖撫摸著他,眼里雖滿是寵溺,愛惜,卻又隱隱有些他看不懂的東西。

    “你當年,是不是,其實一直在等我。”

    時隔多年,他輕聲對著虛空問道。

    “你當年,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很孤單。”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遲。

    顧冕旒很有耐心,他相信他的潛質,愿意在前面等他。他在等總有一天他能明白他的心,然后褪去青澀與卑微,一同并肩而行。

    可他太愚鈍,明白得太遲太遲。

    甚至直到如今,都來不及把這份心意告訴他。

    慕廣寒閉上眼,抱著被烤得滾燙的被衾,仿佛將心愛之人的溫度抱在懷中。

    一切黑暗。唯有風雪之聲不絕于耳。

    ……

    隔日,慕廣寒太過虛弱頭昏,不得不逼著自己吃飯。

    既放不下,他干脆開始逼著自己從另一側想開——不如坦然面對。干脆就放任無盡苦澀潮水一般,將自己一點點吞沒蠶食。

    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為何不能就像顧辛芷、顧蘇枋一樣,在失去他以后,才真正的學會如何愛他。他又為什么不可以像他們一樣沉淪悔恨,在切膚之痛中一直想著,一生一世想盡辦法彌補對他的虧欠。

    從前,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抱著一只小籃子。

    它比誰都努力,卻始終找不到一顆小蘑菇。

    而他原本,明明可以給他很多的。可以在第一次相見時就抱緊他,無所保留地傾注所有愛意。把所有小蘑菇都給他,讓他一輩子都吃不完。

    北幽的天空陰雨綿綿,歧路難行。

    他們路過的村子遭了水災,邵霄凌憑著在南越治水的經驗讓士兵幫他們修了臨時堤壩。然而軍隊重任在身,不能久留,無非也只盡片刻所能順手幫一下罷了。

    當夜入了城,暴雨更是傾盆,所有出路泥濘難行。

    他們被迫又住進了陳舊客棧,燈火昏暗。邵霄凌來找他,他給慕廣寒喚了粥,自己則拿了一壺梨花白:“我先干為敬,你喝粥,我們不醉不歸。”

    他說著,自己先連飲了兩杯。

    他說:“你這幾日瘦了太多,這樣不行。”

    他說:“我也知你難過,可身體重要。”

    他說:“你我畢竟重任在身。燕王的事,南梔的事,待到天下安定,寰宇清明……還有大把時光可以慢慢想。”

    “……”

    慕廣寒安靜看著他,思緒飄回初見之時。

    那時邵霄凌開著南越的戰船來接他,戰旗迎風招展,他站在下面,大咧咧毫無城府,像個二傻子。那個時候慕廣寒覺得他百無一用,就連派他去給敵軍放火,都要安排九歲的小小少主跟著他。

    他甚至覺得九歲的邵明月都比他靠得住。

    但后來,少主漸漸變得可以去敵營當人質而面不改色,也可以治水時獨當一面。他已經成了洛州合格的少主,可以堅定地守護大家。

    雨連下不停,無窮無盡,拖慢了行程。

    慕廣寒開始略微煩躁。

    長夜空蕩蕩,睡著又復醒。

    再睡吧。

    不要想了,雨會停的。邵霄凌說的沒錯,得先好好照顧好自己。將來戰后的百廢待興,他們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反正再如何懊心痛,也無法改變一切。好在燕止同洛南梔所愿,無非海清河晏。他想到那時,他應該有足夠的時間來彌補曾一切,就像顧辛芷與顧蘇枋一樣,盡力將這世間建成他想要的那個人間。

    忽然有人敲了窗戶,打開一看是趙紅藥。

    她嫌麻煩,前幾天一頭長發剪了。應該是才從大雨中回來,隨便擦了擦水漬,英氣颯爽:“城主,我們抓了個人。他要見你。”

    身后,一個憔悴滄桑的聲音:“城主……”

    斗篷之下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龐。他形銷骨立,面容溝壑縱橫。比當年蒼老不少,但慕廣寒立刻認出了那張臉。

    他是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亦是姜郁時多年以來的幫兇。同時他還是楚丹樨的父親。

    楚晨。

    第140章

    月神殿內,一盞長明燈搖曳吐息。

    鏡子上厚重遮布滑落,男人站在鏡前,盯著里面自己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龐。

    “……”

    一陣低沉笑聲自他身后響起,帶著幾分戲謔:“如何,懷曦大人?對這重塑的肉身可還滿意?”

    陰夏罪月教主封恒瞇著眼睛,露出狡黠笑意。

    懷曦面色不動,心里則暗暗腹誹。他素來不喜此人,總覺得他笑起來像個瘋子。當然他自己一個瘋子還嫌棄別人瘋,倒也確實有些諷刺。

    陰夏寰宇仙法昌盛,因此逆天而為、起死回生之事雖不容易,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即便如此,能做到重塑肉身者,應也只有非常高階的神魔。凡人縱有法術,但終究難逃生老病死輪回。這封恒不過凡人之軀體,何以卻能給他重塑了肉身?

    “呵呵,大人您畢竟也是神明,又豈是凡胎俗骨,”封恒語調悠長,唇邊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何況即便是凡人,也不是……完全沒有空子可鉆。”

    一旁白驚羽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一直說有空子可鉆,卻又一直不肯說后面一半。這幾日來,她早受夠了這人半遮半掩、故弄玄虛的做派。

    只是眼下她也沒空跟他計較了,正在整飭華麗長裙,準備出發。

    一只小黑貓喵喵叫著湊近,她蹲下來,指尖摸了摸貓腦袋。小黑貓歡快喵了幾聲,親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轉而又去找懷曦撒嬌。

    “你看,多奇怪,”懷曦逗弄著貓嘆道,“它竟至今都不恨我。”

    “……”

    “雖說殘魂記憶不全,可但凡有一點記得,都不會不恨吧?不過這孩子,也確實……從小就不記仇。”

    小黑貓看似普通,但其實體內的一絲殘魂,屬于原來的小皇帝晏子夕。

    晏子夕的身體早被懷曦無情奪舍,可畢竟也是懷曦親自養了許多年的孩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把小皇帝的魂魄注入了一只快死的流浪小黑貓身上。

    晏子夕變成小黑貓后依舊很乖,喜歡蹭蹭,一點不記仇。

    偶爾懷曦撫摸它的小腦袋,也會不由自主想著……如果,他能早些年遇到小皇帝。不是在他歷經五百年的風霜雨雪以后,而是在更早的時光里。

    遇到這世上唯一一個愿意喚他師父,對他信任有加、言聽計從,眼神清澈如水的孩子。

    這一生,太過漫長孤獨。到頭來,好像就只有晏子夕一個,全心全意地愛他、信他、喜歡他。

    可惜太遲了。

    世事如棋,一子之差便再也無法回頭。他凝視神殿正中那剔透的水晶壁,里面映射出月華城主一行人正逼近北幽土祭塔。

    一切終于要迎來最終的落幕。

    ……

    楚晨告訴慕廣寒,那漫天傾瀉大雨并非天象,而是有人施展異術意圖阻撓他們前行。

    介于前路實在是泥濘不可行,慕廣寒也不得不勉強相信楚晨之言,遂由他帶領去往密道,借由古姜國地下祖陵前往北幽祭塔。

    那是一方與世隔絕、被歲月遺忘的方圓天地。

    祖陵廣闊無垠,高聳石壁將外界的喧囂與紛擾盡數隔絕。唯余陵墓的穹頂高懸數不盡的夜明珠,幽藍的光芒輕輕灑落,一座座巍峨的青黑墳塋于光影交錯隱現。

    姜氏一族在大夏源遠流長。

    一座座墳塋之上,早已失傳的古老文字鐫刻著模糊的紀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寰宇舊神明都還未沉睡之時。

    那時,姜氏一族就已是凡間大巫,溝通著神明與凡人的愿念。

    后來月神沉睡,將守護月劍與邪劍的托付于姜氏后人。再后來,羽民降臨,姜氏后人又與羽民通婚,脈系融合成了北幽王室,就這么又過了千秋萬代。

    直到百年之前,北幽王室因利益紛爭而遭皇室驅逐,其中一支族人逃去了極北的月華城避難。從此姜氏一脈才又在月華城生根發芽,姜蠶與姜蝕這對姐弟也在月華城降生。

    姜蝕小時候天真爛漫,可隨著年齡漸大,長姐姜蠶發覺親弟弟越發處處不似從前。

    但畢竟“奪舍”一事太過匪夷所思,她也是經過了多年的自我懷疑與暗中的觀察探尋,才最終確認了一切。

    但為時晚矣。

    假姜蝕早已通過姜氏血脈手握邪劍,身后勢力更是遍布大夏。而她與楚晨不過尋常夫妻,又如何之抗衡?

    就連唯一可能庇護她們夫妻的月華城主姬晟,也已風燭殘年、垂垂老矣。她實在不忍去擾他老人家清凈,卻不想姜蝕卻先不放過老城主,竟設計將他殘忍殺害!

    她無比自責,卻又無計可施,唯有面上裝作毫不知情,茍且偷生。

    可很快,姜蝕又拿她的幼子要挾,迫使楚晨調換了新任城主。她終于明白逃避也是徒勞。

    她選擇了讓楚晨親手結束她的生命。

    一方面,姜氏一族曾是寰宇大巫,后又融合了羽民血脈,巫力舉世無雙。她死后魂魄歸天,雖做不到全然修補天道,但也要盡她所能,將被姜氏惡改的天命扳回正軌。

    另一方面,她死后,守護月劍的血脈會自然傳承給唯一的兒子楚丹樨。

    月神邪神一體雙生,月劍邪劍亦同樣陰陽平衡。姜氏每一代守護雙劍者,也往往是一損俱損的雙生血脈。

    如她與姜蝕姐弟倆,便是她守月劍,姜蝕守邪劍。

    而她死以后血脈歸于楚丹樨,這是她作為娘親,能夠能保護兒子安全的唯一辦法。若姜蝕真敢對楚丹樨下手,他自己也將面臨同歸于盡的結局。

    失去愛妻后,楚晨悲痛欲絕。后來歲月他更被姜蝕要挾,手中沾滿鮮血茍且于世,只為能多陪伴兒子成長,同時也為潛伏在姜蝕身邊尋找他的弱點。

    當然,姜蝕不傻,自然也清楚楚晨意圖。

    這么多年來始終貓捉耗子般高高在上地玩弄卻一直沒有殺他,僅有一個原因。

    “他沒有殺我,是因為……我是月華楚氏僅存的后人。”

    “……”

    五百年前,懷曦傾心所愛的那位月華城主楚郁,在月華城還有一位比他大了許多的族兄。只是后來兄族血脈也頗凋零,傳到楚晨這一代,竟只剩了他一個。

    楚晨的樣貌很像當年的楚郁,因而年少時的姜蝕常愛拉著姐姐去找他。

    可隨著年歲漸大,姜蝕發現楚晨性子懦弱,膽小怕事,優柔寡斷,除了臉根本沒有任何一點再跟楚郁相像。

    從那以后,楚晨經常能在姜郁時臉上看到明顯的厭惡與嘲諷。

    但他還以為那是弟弟不滿意他這笨姐夫、覺得自己姐姐鮮花插在牛糞上在鬧別扭。聽聞很多弟弟都這樣,他不介懷。

    再后來,楚丹樨十幾歲,在食夢林目睹了生父殺母的“真相”后,楚晨便隨著姜蝕離開了月華城。

    他寧可自己在兒子一生怨恨他,也不愿意他知道背后的曲折復雜。他希望楚丹樨永遠置身事外,平平安安過完一生。

    就這么又過了數年,姜蝕被大司祭重傷,昏迷不醒。

    楚晨趁著這個機會,終于擺脫了姜蝕的控制,開始漂泊四方,循著姜蠶告訴他的古姜氏傳說尋找月劍下落。

    ……

    北幽月恒山。

    這里正是當年燕王誘敵深入、背水一戰的那片連綿山脈,亦是土祭塔所在之地。只是世人人不知,土祭塔之下還埋藏了北幽姜氏的族陵,以及守護了千年萬年的月神之劍。

    山麓之上,白驚羽披著紅狐裘錦袍,臉孔桃花嬌艷,手中輕輕撫琴。

    “城主,您來了。”

    近幾次,她再不是之前的清冷素白,而是一次打扮得更比一次華麗。今日更是五彩錦袍之外,還有大串珊瑚頭飾,璀璨奪目。

    那是另一個寰宇公主的服飾。

    許是這個故事已走到了盡頭,她也不愿繼續違背本心、裝模作樣。

    琴聲切槽,聲聲沾染靈流。

    每一指都有漫天花瓣飄過,芳華落地,化作片片白雪。

    身為陰夏寰宇的東澤公主,白驚羽自幼便擁有令人驚嘆的術法天賦。只可惜在這方寰宇的天道壓制之下,她始終施展不開。而她的身體也已在與洛南梔一戰之中消耗太過,幾近油盡燈枯。

    今日將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力以赴。

    寂滅之月月核已被凈化,姜郁時的神格也被剝奪。

    他們敗了,可她還是想要幫懷曦最后一把,為他拖延足夠的時間,讓他能實現最后的心愿。

    其他的,不重要了。

    她盈盈抬眸,看著眼前的月華城主,又看著他身邊斗篷下略微佝僂的楚晨。心里忽有一種奇怪的、恍如隔世的感覺。

    “其實我與城主,雖彼此神交已久,今日卻還是初次相識。”

    “楚伯伯也是,久聞大名,這些年姜大人一直在找您。”

    明明,她與他們分生兩個寰宇,本該終其一生沒有任何交集。然而如今回首,錯綜復雜的命運之網,卻讓她與這些人冥冥之中,有太多交匯和糾纏。

    “城主,在一決生死之前,您愿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一個關于你我、關于月華城,關于兩個寰宇的陰差陽錯的因果,而至今不為人知的故事。”

    ……

    近四十年前,東澤雨林。

    皓月當空,銀輝灑落林間,一曲悠揚笛音裊裊升起,纏綿婉轉宛若天籟。

    樂聲叫醒了掛在果樹上小憩的青年,他歪頭認真聆聽。

    星月照進青年的眼眸,他眼角有一顆小痣,給本不算驚艷的樣貌平添了幾分不俗。他既醒了,便一邊聽曲,一邊隨手探向枝頭又夠下一枚晶瑩剔透的水砂果,輕咬一口,甘甜如蜜,汁水四溢,滿口生津好不愜意。

    “東澤可真是個桃源鄉啊……”

    除了月華城,原來世上亦有別的神仙之處。

    姬晟如是想著,此地天氣雖略比月華城潮濕一些,但也暖和的多。雨林之中又生了驅蚊草,使得此地幾乎無蟲蟻之擾。即便迷路于此也不必擔憂饑餓,伸手便是掛滿果實的樹木,果實香甜。

    如此安逸閑適之境,難怪東澤人愿意與世隔絕,獨享清凈。

    就連這笛聲也與北方常有的犀利蒼涼曲調全然不同,而是如夢似幻、娓娓道來。

    姬晟吃完果子,翻了個身正想枕著這悠揚笛聲再度入眠,卻忽聽得草聲梭梭,鳥兒驚鳴,林中有人大聲哭喊“救命”。

    姬晟一咕嚕起身,借著那明亮月色,他清楚看到百米開外山中小徑里群狼綠瑩瑩的眼睛。那是一家數口馬車傾覆,正被狼群圍追情勢危急。

    見狀他連忙抽出佩劍,翻身下樹直沖狼群,長劍如龍,堪堪于狼口之下救出一名幼童。

    同時身后一道白光閃過,一個不知哪里來的矯健的長發少年身姿比他還快。姬晟斬殺另一頭狼,少年劈開另一頭。兩人就這么初次相遇卻默契十足,幾頭狼頃刻之間被斬殺,剩下的驚恐逃竄。

    事畢,姬晟氣喘吁吁:“你們沒事吧?”

    一家人雖驚魂未定,但好在沒有受太重的傷。而那位與他并肩作戰的少年更是好整以暇。

    只見他頭插翠羽,面有紋視,腰間一枚玉笛,分明是東澤部族的服飾。月光勾勒得他臉龐俊美無雙、器宇軒昂,有一雙帶笑的桃花鳳眼。

    ……

    東澤拓跋族十五歲的小族長拓跋玦雖然年少,但豐神俊朗,整張臉找不到什么靦腆稚氣,在姬晟看來,倒像是十八九歲的成熟恣意、風華絕代樣子。

    “姬公子看著應該比我稍大幾歲,我猜猜,大約二十歲上下,對不對?”

    “我……”

    面對拓跋玦笑盈盈的詢問,姬晟抿了抿唇,臉一紅。聲音很輕。

    “我,二、二十九。”

    “啊?”

    拓跋玦驚訝地瞇起眼睛,湊近姬晟轉了個圈,仔細打量完不禁頻頻搖頭:“不像,莫不是在騙我。”

    說著,他馬上拉著姬晟在村中走了一圈。果然,整個拓跋族也沒一個人相信他有二十九。

    “我看這位外族公子啊,眼神清澈,神態無邪。最多十九!不,十七!!”

    “就是就是,他哪里像二十九歲的人。你瞧瞧他自從來咱們村,看到什么都驚得眼睛圓滾滾的。跟他說一句,那個耳朵更紅得好像煮熟的山蛇莓!”

    “聽聞是北幽行商至此的。”

    “他行商?他哪里有外頭商賈男子的油膩模樣!他真行商早被人騙得傾家蕩產,除非……我知道了,他必是什么北幽大富商家護得很好的小公子,溫和善良,不曾見人間險惡!”

    “總之,不像二十九。不像。”

    姬晟啞然。

    都這樣了,要他怎么能真的將實話說出口,他的真實年齡確實不是二十九。

    而是,四十九。

    是的,他都是個中老年人了。只因身為月華城主駐顏有術,讓他在外面游歷時常不得不謊稱自己二十多歲。

    比如眼下。

    說二十九都快沒人信了,說他其實四十九?不被人當瘋子才怪。

    ……

    隨后數日,姬晟在東澤拓跋族的款待下度過了一段難忘時光。

    許是因為拓跋族人難見外人,而他的反應在族人眼里實在好玩,大家都喜歡逗他,看他那又呆又窘臉色紅紅的樣子。

    姬晟自知月華城人久在世外,確實相對心性單純不懂外面奸詐。他這一路出來遠游,也不免被騙了很多錢繞了很多路,好在他也算能打,才沒遇到什么大麻煩。

    比起外面很多人,拓跋族雖喜歡逗他,卻從來不真的欺負他。

    反而對他更像一種“寵愛無知稚童”的心態,更因為他略微口吃而憐愛他。就連十五歲的拓跋玦也總沒大沒小,常把他當成小貓小狗一般摸摸頭。

    但除此之外,拓跋玦待他也極好,除了熱情招待,還不吝帶他去看了他一直好奇的、藏在東澤大雨林里的秘密祭壇。

    “那是我父親閉關清修的地方,不過偷偷帶你看一眼應該無妨,咱們不打擾他就好。”

    “嗯!”

    東澤祭壇的斑駁石階上,姬晟看到了很多古怪的符文蝕刻。他覺得十分漂亮奇特,還特意拓印了好幾處。

    只可惜,當時的他并未能認出那些符文,分明是一道道逆天邪法的陰刻。

    姬晟本該認得的。

    月華城的海量藏書之中,就許多關于這些陰刻的記載。怎奈他從小偷懶,不肯認真研讀。后來姬晟一直為此事懊悔不已,但凡他曾認真學過其中一本!

    那他一定就能當場認出那些詭異符文,然后不解地問拓跋玦,怎么雕刻如此陰毒的邪法,這……不太好吧?

    而十五歲的拓跋玦,那時也還是個樂天逍遙的東澤少主,對族中秘密一無所知。

    他必也會當場大吃一驚,然后把自己父親給請出來詢問。老族長便會不得已告訴姬晟,他們一族是為了避免惡月滅世的災難,而不得不修行這些邪法。

    若那時能有這番對話,該有多好……

    姬晟就可以告訴拓跋族長,凈化惡月乃是他月華城主的天職,拓跋族完全可以不用擔心。

    那么后來的諸多誤會、陰錯陽差,或許就都不會發生。

    可冥冥之中命運弄人,偏就缺了這一環。

    就差那么一點。

    就那么一點。

    等到多年以后,姬晟偶然翻出那些符文拓印,恍然大悟自己錯過什么。那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

    在東澤逗留了大半個月后,姬晟收到朋友來信。

    拓跋玦一邊把吃著的梅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一邊湊過去同讀:“你的朋友叫阿宴?這字可真好看。信紙也漂亮,金灑灑的。他是什么人?”

    “他啊,他、他是一個大……大財主。”姬晟笑道,“只是年、年紀輕輕就要管那么大一個家,很、很不容易。這種紙叫做澄心堂紙,是他家商鋪的名品。他送了我很多,你若喜歡,我我我……之后寄你幾箱。”

    “好啊!”拓跋玦開心拍手。

    姬晟差點就忍不住要告訴拓跋玦,這位大財主阿宴,其實就是當朝天子宴成祈。

    而這金灑灑的,當然是皇家專用的澄心堂紙。

    但他又不想要拓跋玦誤會他是什么皇親國戚,而若倘若坦誠自己因為是月華城主才和當朝天子認得,則又要解釋一大堆復雜背景,實在太過麻煩。

    于是直到道別,他仍舊“二十九歲的北幽富商公子”姬晟。

    離開拓跋族后,姬晟又去了很多地方。

    也沿途給拓跋玦寄送了不少各地土特產,拓跋玦也給他寄來拓跋族新曬的干花,新編的藤籃,種種小物。

    可因為他總是遷徙,信件時斷時續,有時收不到。

    三年之后,天災頻發。

    姬晟以為差不多到時候了,便回到月華城,準備迎接自己為蒼生獻祭的宿命。

    而此時拓跋玦也已成年,老族長也按照慣例,將拓跋族世代尋遍天下秘法、希望拯救蒼生的使命告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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