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輕衣就站在山門前。
今早萬象門風(fēng)雪停了,她并沒有披那件雪白大氅,可是沒有一圈雪白的白狐毛圍著,她依然像是那個在穆家備受寵愛,到了萬象門也人人縱容的穆輕衣。
滿身錦繡,神器在手,云蒸霞蔚。
飛舟到了。
穆輕衣還沒有挪動一步,寒燼就自己走了過去。
“師妹。”寒燼沒有任何異樣:“你怎么來了?”
穆輕衣:“我在等師弟。”
裘刀他們聽到這話,問:“仙尊很早以前便已閉關(guān),何時收了一個徒弟?”
穆輕衣看著他們:“我替師尊收的。”
“穆輕衣!”萬起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火:“你!”
可原本也是。她一個弟子,有何資格替師尊收徒?而且還是在師兄死后。
萬起驟然驚覺,自己心里的隱痛和暴怒是為什么:師兄剛死,她就想找一個人來代替他嗎!
裘刀冷靜很多:“現(xiàn)在并非各宗收徒之時,且仙尊貴為出竅期長老,一舉一動動輒惹人非議,還請少宗主三思。”
他話說得這樣尊敬,眼神卻很冷,顯然和萬起想到一處上。
穆輕衣根本就是不把師兄的死放在眼里,缺了人就補,難道他們師兄在她眼里只是一個可以隨時被代替的卒子嗎!
然而寒燼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他肯冒著死的風(fēng)險歸還劍氣,他肯知道周渡的死有蹊蹺后獨自去仙盟要申請重新查驗,卻不肯在這個時候說穆輕衣哪怕一句。
萬起忽然覺得有些悲哀,他看著寒燼,就好像看著寒燼未來也要變成師兄那樣一般。
明明只是一次恩情,竟然可以沉重到用命去還。
穆輕衣淡淡:“我才是少宗主。”
她說完,便轉(zhuǎn)身,云遮霧繞的登仙梯中很快走出一個少年。
十四五歲,身量極高。才剛開始修仙,修為卻已經(jīng)和穆輕衣一樣是筑基了。
可他眉眼生得極好,若春花秋月,奪人魂魄,一雙眼睛尤其。與他極盛容貌相反的卻是那雙眼睛,極其冷清,還有些眼熟。
裘刀一怔。
寒燼忽然低聲:“輕衣。”
穆輕衣轉(zhuǎn)頭:“怎么?”
兩個人交換視線,穆輕衣不動聲色,垂眸招手叫蕭起過來,寒燼卻在那片刻和本體心中確認(rèn)說:和祝衍和周渡都太像了。
祝衍就是仙尊馬甲,也是她和周渡的師尊。
他閉關(guān)其實也沒有什么理由,遇到了和周渡一樣的情況,某天忽然就無法修煉了,只是沒有性命之虞。
穆輕衣捏蕭起本來是為了讓周渡的事有人做,誰知道可能是捏的時候太心不在焉了,也有可能是看周渡的臉太久了都沒有敏感度了,都忘了,這個蕭起的數(shù)據(jù),除了眼睛,其他幾乎和周渡一模一樣。
穆輕衣不動聲色地又多看了幾眼,準(zhǔn)備遮掩過去。
萬起等人也以為自己看錯了,可等蕭起走近,不等穆輕衣伸手,便如遭雷擊:“你!”
穆輕衣:“......”完了。
這人究竟是師兄還是仙尊,為什么這五官,會和他二人如此相像!!
穆輕衣還算冷靜:“蕭起。”
雖然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太早把蕭起的身份披露出來,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變回去,修仙界不允許隨意變換容貌。”她迅速選了數(shù)據(jù)庫里一張臉,讓蕭起換上。
蕭起默不作聲地變換好了容貌,那雙眼睛依然清冷得過分突出,他淡淡開口:“不是我要變的,妖族的功法,你們看著我在想什么,便會看到什么。”
所以,是他們自己多想而已。
萬起終于反應(yīng)過來:“你說什么,妖族?!”
可他身無戾氣。“你是半妖?!”
“穆輕衣,你可知妖修對立已久,半妖早就不允許進(jìn)入修仙界,你居然敢公開挑釁仙盟,都招進(jìn)萬象門來!你想干什么!”
“你雖然是少宗主,但宗門還不是你的宗門,輪不到你污染萬象門!”
裘刀卻拉了萬起一把,萬起滿臉怒容回頭,卻看到默不作聲的寒燼。
若真按仙盟限制來說,藥鼎這種用藥堆起來自己修仙資質(zhì)的廢人,在很多宗門眼里也是不三不四,是禍害,萬起這話把寒燼也掃射進(jìn)去了。
可是萬起顧不了這么多了:“師兄修煉紅蓮,你都絲毫不肯手軟,現(xiàn)在師兄身魂都未安息,你竟敢公然招半妖入門!你到底想干什么!”
“若不是你們心存不正,在心中變換了蕭起的容貌,現(xiàn)在蕭起只是一個普通弟子。”
穆輕衣冷淡掃視一眼,然后就讓其他人帶蕭起下去。
“這件事我已和師尊稟報,師尊應(yīng)了,若是諸位師兄師妹覺得不忿,大可向宗門和仙盟舉報。”
可可能么?萬起他們本都出身萬象門,萬象門聲名受損,連累的是他們自己,所以他們只能忍。
果然,萬起他們都怒不可遏,卻無可奈何:“你!”
寒燼知道本體累了,忽然開口:“師妹。”
他垂眸說:“我有要事要稟告宗門,少宗主若還有空,便隨我走一遭吧。”
穆輕衣頷首:“去議事堂便可。”
萬起想攔,但攔不住。
他看著寒燼的背影,竟然一瞬間想到,穆輕衣這些年對寒燼的藥人經(jīng)歷視若無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卻不愿意知道?
寒燼本就是藥人,有如今這個地位,有一半是因為只要他能一直活著,一直給穆輕衣試藥,整個宗門都會保下他。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別的事,只需要跟在穆輕衣身邊,就夠了。
可,他終究不是一個活著的法器,而是人。卻只能籌謀著一生,為穆輕衣抵下那一次次致命傷害。
他這樣逆來順受,未來結(jié)局和師兄又有什么區(qū)別?
萬起絕望了,只能看著他們走去。
登仙梯上,只余赫赫風(fēng)聲。
穆輕衣握著暖爐,低頭磕桌角哀嘆,寒燼伸手理了理她的斗篷,聲音溫和:“沒事,只是一次失誤罷了,再說,妖族設(shè)定的確有這樣的功法,也不算漏洞百出。”
穆輕衣現(xiàn)在有點像字寫多了反而不認(rèn)識那個字了的學(xué)生了,坐在石桌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蕭起的臉:“真的很像周渡么?”
寒燼沉默,他因為萬起等人的戒備多留意了一點。剛剛那一刻,是他的謹(jǐn)慎發(fā)揮了作用,但實際上本體還是不確定,蕭起是不是像周渡。
畢竟馬甲她一個個捏出來,調(diào)整了都有上百遍了,任何臉過了上百遍都有點模糊了。
何況她還記得周渡,記得要讓周渡回來,所以捏的時候,就不自覺地讓他重活在這個世上了,也有可能。
一切都很不確定。
但是穆輕衣已經(jīng)決心不讓自己再犯一樣的錯誤,所以她只按著蕭起的肩膀道:“日后不管是誰問,你都做你自己。”
眼下有件更麻煩的事。
不修煉,進(jìn)度條還會后退,可周渡暫時還不能回來,穆輕衣一邊蜷縮在暖玉床上,一邊思考:“他們居然還查了你的身世。”
她張嘴,寒燼給穆輕衣喂葡萄。
“這也是沒辦法,當(dāng)時為了好記,幾個馬甲都出身穆家,我的名冊上也確實寫自穆家而來。”
穆輕衣閉眼:“所以我最害怕聰明人了,發(fā)覺不對勁,竟然不動聲色地拿到了名冊,還好仙盟中也有我的人。”
穆輕衣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窸窸窣窣地握住寒燼的,沒管他無奈的表情,舒服地枕上去。
當(dāng)時讓寒燼嘗試藥鼎資質(zhì)也有一個原因,就是藥鼎四季體質(zhì)溫良,抱著和抱個暖手爐一樣。
要不是藥鼎短命她還真想和寒燼結(jié)契,光是冬天就不用愁了。
寒燼只是摸摸她的額頭:“待會兒我的手又麻了。”
但穆輕衣只是這樣抱怨自己一下,就閉眼睡著了。只是麻上一會兒而已,自己可是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
麻就麻吧。
寒燼立下結(jié)界,也閉上眼。
結(jié)果過了沒多久,一個人影忽然潛進(jìn)洞府,寒燼和穆輕衣立刻就醒了。
那人左看右看,視線停留在暖玉床上,他正欲伸手,一個少年忽然拔出劍,聲音極為冷清:“你是何人?”
裘刀猛地扭頭,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少年蕭起:“你怎么會在這里?!”
不想驚動穆輕衣,裘刀抓著蕭起后領(lǐng)極速退出。
穆輕衣卻在他走后光速醒來,抓著被子咬牙切齒。這群人有什么毛病,她就睡個覺礙著誰了!
蕭起沒有掙扎,裘刀卻面帶冷意:“你才入門,為何你也進(jìn)了穆輕衣的洞府,說話!”
“你去干什么!或者穆輕衣讓你去干什么!”
蕭起冷嘲:“你們修仙界很亂么?只是瞧見我進(jìn)洞府,便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心思?”
“你說什么!”萬起暴怒:“我們是為了你好,何況那人是穆輕衣!”
“是穆輕衣又怎么樣?”
“你知道她帶走寒燼是做什么,你可知她.......”
蕭起默不作聲地看著他,那雙冷清的眼睛,竟給他們一種仙尊般的壓力。
但仙尊是無塵仙人,是出竅大能,絕不可能這樣乖戾。
萬起咬牙,抓著蕭起要好好教育他一番,至少教他遠(yuǎn)離穆輕衣。
蕭起卻覺得不能讓他們這樣誤會穆輕衣下去了,至少讓本體在蕭起這件事上無可指摘,以后才不至于遇到危險,他們不救吧?
所以蕭起抬眸說:“師姐是因為我被妖族追殺才招我進(jìn)門庇護我,不是你們想得如此骯臟。”
萬起:“我們想什么了!”
蕭起盯著他們:“你們覺得她別有所圖,可她就算要做什么,也不會帶我和寒燼師兄一起進(jìn)去,是你們偏見太深,才著了相。”
萬起一怔,裘刀卻道:“我剛剛進(jìn)洞府,沒有見到寒燼。也沒有見到穆輕衣,他們?nèi)四兀俊?br />
蕭起沉默良久。當(dāng)然是在結(jié)界里。
“說!”
“洞府內(nèi)有機關(guān)很正常。”
“可是她直接帶著寒燼消失不正常!”
蕭起直接聲音冰冷反懟回去:“他是金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憑什么栽在我?guī)熃闵砩希⊥艘蝗f步說,就算是穆輕衣帶他去的,他自己不也知道嗎?”
他重復(fù)在山門上的對話:“師姐說了不是來接他的,可他還是說,我和你一道回去,究竟是誰帶誰消失,你們看不分明嗎?還是不想分明!”
萬起還想爭辯,裘刀攔住萬起,不欲再和蕭起爭了:“無論是誰主動,穆輕衣都是那個受益者,我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寒燼,只希望能找到他,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剛剛?cè)ニ锤]有尋到人。”
穆輕衣開始后悔為了清靜沒有在各個洞府放上npc了。
蕭起:“我不知道。”
裘刀:“你不知道,可卻萬般維護她,你可知道她和寒燼在做什么?”
萬起搶著發(fā)言:“妖族邪修和藥人數(shù)量比人族多百倍不止,他肯定知道!”
蕭起冷冷看他一眼:“我的確知道,可他藥都已經(jīng)滲入五臟六腑,擺明一生下來便是藥鼎,他能在修仙界只為一人試藥,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難道還會比淪落到給無數(shù)人試藥的藥奴更慘嗎?而且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先哄師姐睡著,然后才和師姐一起消失的,誰知道是師姐逼他做什么,還是他想做什么?”
裘刀:“你如果真不知道,怎會任由他把穆輕衣帶走?萬起,我們闖進(jìn)穆輕衣的洞府去。”
蕭起橫劍:“你敢!”
就在這時,似乎是帶來一陣風(fēng)雪,寒燼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與他并肩的是穆輕衣。
她似乎臉色有些不好,看了眼蕭起,蕭起瞬間垂眸回到她身后。
“萬師兄,裘師兄。這是做什么?”穆輕衣輕輕。
裘刀看著穆輕衣:“我們想讓寒師兄陪我們一同調(diào)查師兄身死之事”
他抬頭拱手:“恕這幾日,寒師兄不能陪伴師妹處理宗門事務(wù)了。”
兩個人都是一頓,裘刀低頭才留意到,寒燼的左手手指似乎有些僵硬,這樣半握著放在身前,竟沒有血色。
他眼神陡然變冷,但還是按下:“還是宗門真如此多事務(wù)?如果真是如此,我們也可先幫著處理,之后再去調(diào)查。”
穆輕衣能說什么?她的宗門當(dāng)然不能讓裘刀他們管。
但他們帶寒燼走,她不高興,她不高興透了。
死了周渡馬甲就算了,現(xiàn)在寒燼馬甲還要被他們叫走不能給她暖床,他們是不懂自愿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嗎!
她只能偏頭,話交給寒燼馬甲來說,但裘刀好似知道他要說什么似的,只盯著他,傳音入密:
“我知道可以讓穆輕衣修為進(jìn)益的方法。”
寒燼眼睫一顫。剛剛還沒有答應(yīng)的人聽到穆輕衣這三個字,沉默良久,最后還是輕輕對穆輕衣拱手,走到了裘刀身邊。
裘刀不待開口,便抓過寒燼的手,一探,果然血液流動不暢。他咬牙,看向穆輕衣。
她還說帶他去不是試藥?
寒燼把手收回來,似乎是見穆輕衣長久地不說話,低聲:“師妹,我去去就回來。”
穆輕衣淡漠地掃他一眼,要走的時候忽然叫上身邊的少年:“蕭起,我們走。”
裘刀看向身側(cè)的寒燼,他依舊盯著穆輕衣和蕭起離開的方向,好似那里面本來該有他的位置。
但很快,寒燼就轉(zhuǎn)開視線,讓自己不要去看了。
是他為自己關(guān)于穆輕衣的一句話就走向他們這邊,可他卻一點原因都不肯讓穆輕衣知道。
“穆輕衣讓你去做什么?”
“我迷暈了她,想給她灌藥。”
他說的話鬼都不信,宗門上下對穆輕衣無比放縱,寒燼更是如此,他會舍得迷暈?zāi)螺p衣?
寒燼簡直就是第二個師兄,中毒太深。
“剛剛所說的方法,我自會告知于你,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找到師兄修煉紅蓮功法的真相。”
寒燼扭頭,深深地注視著他:“希望裘兄不要騙我。”
裘刀移開視線:“就算我不騙你,你也回不去了,寒燼,你沒發(fā)現(xiàn)么?她寧愿重新招一半妖弟子入門,也沒提過讓你代替師兄執(zhí)掌山門外事務(wù),她分明早就知道,即使你有元嬰修為,也只是一個藥鼎,離不開萬象門半步。”
寒燼眼睫再次顫動起來,這次裘刀看得很清楚,他在被點破的一瞬間捏緊了手指,卻沒有憤怒,沒有意外。
他早就知道穆輕衣揣著明白裝糊涂,卻一直欺騙自己,穆輕衣根本不知道他是她的藥人。
可是師兄妹這么多年,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寒燼永遠(yuǎn)不可能是第二個周渡,他在成為她的藥鼎之后,就不可能再發(fā)揮別的用處了。
她要的只是師兄死后,還有第二個周渡,能替她上天入地去遍尋法器和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