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刀說完這句話后,和萬起一起向前走去,忽然,他頓住了腳步,萬起意識到什么下意識扭頭。
寒燼沒有跟上來。
他沉默而安靜地注視著他們,好像即使心知肚明著,也愿意守著,護著穆輕衣,知道她安樂無憂的那一天。
他根本沒有從那日走出。
他好似永遠身處在那日的大雪里。
蜷縮著清瘦的身軀,躲在屋檐下,意識朦朧地等著一個好心人過來,磕頭,求他們施舍給他一具薄棺。
這時穆輕衣的馬車停了下來。
她穿著錦繡,站在車轅上,渾身珠光,只有衣角上落著幾朵雪花,然后他還沒有靠近,想磕頭求她的時候,她就著急地說:“姐姐,這里有人暈倒了。”
裘刀說穆輕衣早知道。
可是。
“那又如何呢?”
所有人都是一僵,難以置信地看向寒燼。他說什么?又如何?穆輕衣是縱容他成藥人的劊子手,他難道就不恨也不怨嗎?
寒燼只是往山門望一眼。然后說:“本也不難猜。”
“我從入門那一刻便知道,我一生都會跟著她。”無論她是心安理得還是無辜蒙受。
裘刀緊攥著手指,看向飛舟上的寒燼。像是第一日認識他一般。
他們認識的寒燼寡言少語,極少與他人接觸,唯一讓人有印象的便是他與穆輕衣一道出現的時候。
他總是注意著他,縱容著她,即使是師兄,都礙于宗門魁首的身份,不能對穆輕衣百依百順,他也不會在乎其他人的閑言碎語,依然毫無顧忌地偏袒穆輕衣,支持穆輕衣。
穆輕衣不需要他時,他便深居簡出,如果穆輕衣有什么事要做的了,若不是問師兄,就一定是寒燼代她去做。
所以萬起他們討厭寒燼,很多也是因為穆輕衣待他的這種信任,與師兄并無什么不同。
可是現在與寒燼兩兩相對時,他們卻生不出厭惡的心思,只是為寒燼感到悲哀。
“你是入門前,還是入門后成為藥人?”
寒燼看向發問的裘刀:“萬象門乃是正道宗門,怎么可能炮制藥人,是我本身,入門前就已經是藥人體質了。”
“是在離開穆家之后才成為的?”
寒燼微頓:“是。”
裘刀只是注視著他:“讓你淪落成藥人的人,背景想必極為勢大。”
寒燼眼睫顫了一下,并沒有去回答裘刀的話。
裘刀站起來:“可是我查閱了劉鎮的記錄,卻覺得頗為奇怪,當年滅鎮之后,劉鎮的所有人不是出逃便是死在流民暴亂和妖族入侵里。”
他盯著他:“你是如何逃脫的?”
寒燼:“自然是有貴人相助。”
“貴人把你煉成了藥人?”
寒燼沉默。
“我更想問,當年穆輕衣與師兄逃難至此,才找到萬象門這一宗門可予庇佑,你若被煉成藥人,是如何經這一路顛沛流離,找到宗門來的?”
“萬象門已經是小宗,連萬象門附近的村落,感受仙澤,都沒有培養出一個修仙者,又是何人,會費盡心思豢養藥人,來增益修為?”
裘刀:“你在說謊。”
寒燼抬起頭,聲音越發輕了:“我說了什么謊?”
裘刀:“你根本不是在離開穆家后才被煉成藥人。”
寒燼:“我為何要在此事上說謊?”
裘刀:“因為你要為穆家遮掩!”
寒燼忽然失去了聲音,顯然他明白了什么,眼睫猛顫。
裘刀緊緊握著刀:“培養你成為藥人的,就是穆家,你是知道自己可以為穆輕衣試藥,才千里迢迢找到萬象門來!”
寒燼仍然坐在飛舟邊,輕輕地閉上眼。
他好像知道裘刀在懷疑什么,心中又得到了什么答案,只是閉眼一瞬,便輕輕開口:“沒錯。我就是為穆家大小姐準備的藥人。”
他決定先把一部分初始設定給圓了:“她出生前,我便是了。”
萬起難以置信看著他:“為什么!”
“因為在她出生前,穆家便知她沒有仙緣。”
“這不可能,”萬起咬牙,“世上從未過未出生前便判斷此人無有仙緣的法術!”
寒燼卻像是被知悉了所有秘密,所以平靜了,他也沒有流露出其他任何以外的情緒,他們才了解到的這些往事,在他心底已經藏了很多年了。
“凡間對修士多盲目崇拜,并無此等術法,穆家怎會知道?況且,即使她并非沒有仙緣,我也會成為她的藥人。”
寒燼想著一些必圓不可的bug,慢慢將故事細節補充完整:“如果我不做她的藥人,我的母親和姐姐早已經死了。”
裘刀:“可你剛剛還說她曾將你帶回府中。”
寒燼:“是啊,因為她求穆府放我們走。”
她還在不知道藥人是什么的年紀,天真浪漫,看到他為試藥痛苦不已便放聲大哭,抱著哥哥說不要藥人。
穆家便放他們走了。
他母親和姐姐抱頭痛哭,帶著他離開討生活,但還是逢年過節,會去穆府偏門悄悄地磕個頭。
不是為攀龍附鳳,只是單純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感激。
萬起牙齒在戰栗,他不知道自己在齒冷些什么:“既然你們已經走了,為何還要回去!!”
寒燼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直到風雪漫天,他才開口:“因為我沒有選擇了。”
聽故事的人幾乎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
也許當年的穆輕衣還小,不知道生死是何物,不知道壽命短暫有多可怕,所以不愿意修仙。
她的不愿意下,他也真正擺脫了藥人命運。他不會再被任何人灌藥,朝不保夕。也不會和母親姐姐分離。
可是他的母親姐姐死了。
為了安葬她們,也為了活下去,他求到了從前放他們走的穆家面前,他重新成為穆家小姐的家仆,他抬起頭看著那個那么多年前高抬貴手放他,他母親和姐姐一命的主子。
他看著她走下馬車,扶他起來還低低地說一句:“你有地方可以去么?”
或許萬起裘刀仍然偏執地認為他可以拋棄這一切,重新開始,一個凡人也許也可以艱難地活下去,可是寒燼的講述里,只有一個重要的問題:
她怎么辦呢。
他那個時候已經知道周渡,她身邊的那個世家公子是天生仙體,知道穆家小姐這幾日很不高興,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她安葬了他的母親姐姐,他恨不能結草銜環,五體投地,報答她的恩情。
裘刀忽然有種感覺:這個時候即使是有人告訴寒燼可以為穆輕衣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去的。
所以,他聽信了穆家的話,回去了?
寒燼果然說:“公子告訴我,小姐身體虛弱,如果不去投奔仙門,不知能否活過二十歲,他還告訴我,只要我留在穆家,不論如何她也會讓小姐留下我。”
裘刀死死地握著刀:“你就這么答應了?”
寒燼看向他:“穆家并沒有違背承諾。”
裘刀:“可是這可能正是他們為做局騙你!穆家怎么可能不被穆輕衣籌謀!如果他們真的想要放你走,為什么會將你是藥人的事告訴你,為什么會讓體弱的穆輕衣在那天經過落雪的街道!”
再陰謀一點,一個少年在大雪之日跪了一天,都求不到一口薄棺,未必就不是穆家家大勢大在其中阻攔!
“你母親和姐姐之死或許不是他們所為,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在其中推波助瀾?!即使每天,你到了萬象門這么多年,難道還看不清嗎!”
“穆輕衣就是有意想用恩情將你捆綁在萬象門中,只要她不死——”
寒燼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們聲音忽然喑啞了:“誰會管你的死活?”說穆輕衣性命短暫,難道寒燼,就能活很久嗎?
可寒燼只是低著頭。
然后他才說:“裘道友,你不明白。”
寒燼表情很平靜:“修仙者歲月漫長,我不需要這么漫長的歲月,我只是想。”
他慢慢停下來,才開口:“我只是想看著當年的穆輕衣長大,讓她活過二十光景。”
讓他能實現當年那個少年很樸素的愿望。
他抬起眸:“你說得對,穆家可能在算計我,算計我讓我不能安葬我的母親和姐姐,即使可能沒有這些,他們也讓我從出生起便背負這樣的命運。”
可是怎么辦呢。
“我已經答應了他。”
出生起成為藥人是穆家逼著他做,可是之后幾年甚至十幾年的藥人,是他心甘情愿為穆輕衣做的。
裘刀咬緊牙關:“你就從來沒有問過,她憑什么這樣對你?”
即便只是一個下人,即便她冷心冷清,可是有一個人為你這樣,你也不該視若無睹十數年!不該從來沒有問過,寒燼想不想活!
他有沒有怨恨過,有沒有想過僅僅只是做一個普通人,他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沒有人注定是個藥人!
寒燼似乎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又似乎真的從來沒有考慮過,沒有回答。
裘刀卻緊緊地握著刀,扭頭不再看寒燼,反而操控飛舟轉頭,厲聲:
“我們回萬象門,去問穆輕衣,她到底知不知道穆家做了什么,知道他們逼你成為藥人,又沒有那哪一刻考慮過,怕過,她身邊的人,都像師兄這樣,為她而死,離她而去——”
“裘道友。”寒燼忽然打斷他。
他似乎也不習慣這樣威懾人,僅有的幾次橫眉冷對,也是因為他們冒犯了穆輕衣。
這次也是如此。
“既然是上一輩的恩怨,就讓他們在上一輩了結,何必牽扯到師妹身上?”
萬起怒聲:“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為她說話!”
裘刀側過身去看他:“如果能在上一輩了結,你就不會繼續是她的藥人了。”
寒燼卻盯著他,忽然,他掌心向上,手中出現一把通體瑩白,寒氣四溢的寶劍。
然后,寶劍抵在裘刀脖頸前。
裘刀一怔,隨后表情冰冷地看著寒燼。
裘刀已經看穿寒燼不是喜歡打打殺殺之人,他個性甚至極為溫和,可是只是因為他要去問上穆輕衣一問,他就祭出了這把劍,指著他。
還說:
“還望裘道友勿要怪我。我只是希望,沒有人繼續將此事牽扯到她身上。”
裘刀怒:“若是你也與師兄一樣——”
寒燼迅速接話:
“若我有一日死于非命,我也希望師妹不會覺得,我是為她而死。”
“裘道友,就讓師妹按照我的心愿好好活下去,就只答應我這一件事,不好么?我并未要挾過你們什么。”
他靜靜地看著他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裘刀心里發寒,聲音更厲:“即便和師兄一樣,即使死在她手下,也看不到她背負任何罵名,為他傷心半刻,你也在所不惜嗎!”
寒燼看著他,忽而輕聲:“在所不惜。”
他維護穆輕衣之心,就如周渡一般。
此心如此。不曾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