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刀看向寒燼。他們又試了一次,見到了和穆輕衣作別后的周渡。
他特地?fù)Q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在一處山洞內(nèi)捂著腹部喘息休息。
然后,穆輕衣來了。
萬起眼瞳驟然收縮!
穆輕衣的修為太低,在留影里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gè)很淡的影子,但是那個(gè)影子卻站在周渡面前,然后慢慢蹲下來。
她怕冷,周渡便捏了一團(tuán)火,像斗篷一樣籠罩著她,然后仔細(xì)地注視著她的眉眼。眼神無比溫柔。
山洞里巖壁凸起嶙峋,周渡說:“紅蓮功法不是我們的錯(cuò),不要難過。”
萬起死死咬牙:果然是她,師兄沾染紅蓮功法,果然是為了她!
可是萬象門卻那么急于抹去師兄這個(gè)污點(diǎn),從未想過給師兄平反半分!穆輕衣的命是命,他師兄的命就不是命嗎?他師兄難道就不配活著!
穆輕衣卻說:“我想說的不是紅蓮功法的事。”
“你明明就知道。”
她這么冷硬,可是周渡居然還在笑,他對其他弟子確實(shí)一視同仁,可唯獨(dú)對穆輕衣的溫柔,是獨(dú)一份。
“別生氣輕衣,我只是不小心,我還慶幸,如果是你,就不見得是你一個(gè)人受這份苦了。”
穆輕衣低頭沉默著。
見她的衣裙碰到塵土,周渡輕輕伸手,想把衣裙撩起來,可是穆輕衣沒有讓他碰,只是自己拿起,然后抱著膝蓋蜷縮在他身邊。
好像在周渡面前才放下了少宗主這個(gè)架子,好像在這里,她才沒有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得那么冰冷。
眾人心里忽然又不是滋味起來。
即使心里對穆輕衣還有著這樣那樣的偏見,可他們也是如今才第一次意識到,也許穆輕衣也是想留下師兄的。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什么樣的情誼能比得上這種相依為命的情誼?
可是她沒有辦法。師兄是萬象門的魁首,她是萬象門的少宗主,師兄若背叛宗門,她是唯一有資格殺了他的人。
她也必須殺了他。
“就不能再等等嗎?”過了很久,穆輕衣才開口,她微微吸了一口氣,偏過頭輕聲:“你中蠱也不過二十多天而已。”
還有時(shí)間,還有時(shí)間,或許他們還能找到解蠱的方法。
周渡只是安靜一會兒:“我不能拿你和萬象門去冒險(xiǎn)。況且。”
他忽然咳嗽起來,血一出現(xiàn),穆輕衣像是僵硬了,但是周渡伸手將她擋開,似乎和她說了句什么不要弄到她身上。
然后就輕聲:“還有萬師弟他們,有那么多人,你不要舍不得我,不是還有寒燼嗎?如果你覺得難過,再找其他人來.......”
穆輕衣忽然說:“不會有任何人像你。”
周渡仔細(xì)地看著她,過了很久,他才無奈地輕聲說:“那你還天天讓我出去。”
萬起死死地捏著長劍,咬著牙,忽然感覺無比難過。
師兄原來早知道,他早知道,穆輕衣看中的是他的修為,他的仙緣,而不是他這個(gè)人。
所以萬象門那么多弟子,只有師兄必須常年在外,探索秘境,左右搜尋,只是為了給穆輕衣找一個(gè)可以修煉的功法。
但是他死就在眼前時(shí),她反而知道舍不得師兄了。她才知道自己這么些年,一直讓師兄游離在宗門外,是不對的。
師兄明明知道!卻只是這樣輕輕地埋怨一句。
穆輕衣狠聲:“早知道如此,我當(dāng)初就不該認(rèn)識你,我才懶得管你,讓你和其他人一樣,隨便你自己去做什么,死了就死了。”
這話那么傷人,可是周渡一點(diǎn)都不難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好像很多年前那樣。
少年自己都走不動了,還是背著發(fā)燒的穆輕衣一級一級走上了登仙梯,跪在宗門長老面前,求他們收留。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有仙緣,只想讓穆輕衣進(jìn)萬象門,然后活下去。
“現(xiàn)在你也可以不管我,把我當(dāng)作陌生人,不管如何,輕衣,萬象門是你的宗門,只要你留在萬象門,就算沒有我,還有其他人。”
或許是傷太重了,他咳嗽幾聲,穆輕衣終于伸手去碰他的臉,碰到一手的雪。
周渡反而握住她的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給她擦掉,看著她用清潔的法術(shù),才松手。
“你不要和我沾上關(guān)系,輕衣,”周渡低聲,“你那么重要,而我.......我只是個(gè)普通人。”
“你不是普通人。”
穆輕衣把頭埋下去,然后才說:“我討厭你。”
周渡淡淡地笑,穆輕衣站起來深深地看他一眼,重復(fù)一句:“我討厭你。”
她施法離開。
寒燼很理解那個(gè)時(shí)候本體的想法。
有的時(shí)候她就是想把自己扔掉,自暴自棄地,最好扔在那種會發(fā)霉會長草的地方,等她哪天收拾好心情回來,什么都沒有了,雜草煩心事也都沒了。
可是她最后還是不忍心,重新現(xiàn)身,把他的劍拿走。
眾人愣了一下。
“沒有滄海,你就自己走回去吧。”
周渡只當(dāng)不知道本體心疼他,還想拖延他回宗門的時(shí)間,只是靜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
直到他的劍氣凝實(shí),化作假的滄海。
原來,那把掉落的滄海劍,竟是假的!穆輕衣沒有騙他!
她真的把他的劍帶走了,但是也把他的生機(jī)帶走了。
之后,師兄便是這樣,帶著一身的傷回到萬象門,回到長長的登仙梯前。看到了站在登仙梯上的穆輕衣。
他們幾乎能想象到那個(gè)畫面。
師兄看著她披著大氅,端著暖爐,甘愿受死。受死的那一瞬,心里還在想:這才是你該過的日子,這才是你,穆輕衣。
你不該回頭。
幻象重現(xiàn)完了,他們沒有得到蝕心蠱的更多線索,卻確認(rèn)了穆輕衣果然早知道師兄中蠱此事的事實(shí)!
她甚至早知紅蓮功法,早知紅蓮功法是為了她。
但是穆輕衣太過狡猾,她不愿意承認(rèn),不愿意為師兄昭雪,只是幾句承諾,居然就騙得師兄為她冤死。
萬起更是神情恍惚,難以接受:“她說還有二十多天,蝕心蠱四十九日才發(fā)作,可是師兄在中蠱后不久便死了!”
寒燼沒有想到他們的法器這么智能,沉默了一瞬,最后還是決定暫時(shí)不發(fā)表任何言論。
本體已經(jīng)在頭腦風(fēng)暴思考怎么洗白了。
這時(shí)他忽然看到裘刀的眼神。
裘刀的猜想得到驗(yàn)證,神色冰冷,可他只是看向寒燼的方向:“師兄已經(jīng)死了,穆輕衣卻拿走了他的滄海,她的修為進(jìn)益,是否可能是因?yàn)閹熜种溃俊?br />
“不可能,”寒燼本能否認(rèn),在看到其他人視線過來,沉默片刻,“邪修修行時(shí),修為肆意暴動,對正道修士有百害而無一利,周道友怎可能用此害她?”
而且不同馬甲間修為不可交換,不然本體也不會其他馬甲都元嬰了,自己還是筑基期的脆皮了。
裘刀轉(zhuǎn)開視線,不知道是相信了還是沒相信。
一群人在山林里沉默良久,裘刀才說:“蝕心蠱是當(dāng)世劇毒,中之難解,要想知道師兄的死因,或許還要查出當(dāng)時(shí)給師兄下蠱的人。”
寒燼手指微動,這也是他和本體想知道的,然而裘刀卻再一次把話題導(dǎo)向了他身上:“劍氣和這蛛石一起作用可重現(xiàn)劍氣主人當(dāng)日軌跡,可否請你將穆輕衣請來,用劍氣查一查她往日的行蹤。”
這怎么可能?
前一日才和本體和衣而臥的寒燼沉默著,并沒有伸手接蠱。
裘刀:“寒師兄?”
他盯著寒燼:“寒師兄是不想知道可讓穆輕衣修為進(jìn)益之法了嗎?”
寒燼看向他:“你們已看過周道友的軌跡,該知道周師兄之死,與輕衣無關(guān),為何要如此貿(mào)動?”
“即便我想知道真相和進(jìn)益之法,也不會用冒犯她的事作為條件。”
“查她行蹤,如何冒犯?”
寒燼看向他們:“你們分明答應(yīng)過會看顧,而非逼迫于她,這樣行事,難道不是違背周渡道友遺志?”
師兄遺志?
眾人咬牙。
最后還是萬起用力閉眼,喊:“裘刀!”
他制止了裘刀,嗓音卻沙啞:“他說得沒錯(cuò)。”
哪怕眼前仍然是師兄被穆輕衣手刃,是師兄往日被她冷落的一幕一幕,他也沒有辦法,他不能違背對師兄的承諾!
即使她有再大的嫌疑,師兄也愿意讓她好好活著。既然如此,他怎么敢違背?
裘刀沒有說話,一半臉隱藏在陰影里,手里還握著那枚蛛石。
有人沙啞開口:“這么說,我們不查了?”
萬起:“不是不查,而不是從穆輕衣那查。”
這是他們答應(yīng)過的。
穆輕衣上任這個(gè)少宗主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好不容易今日因?yàn)闅⒘藥熜址e攢了些名望和功德。
如果被他們揭露出來,不說師兄的事還做不做得真,穆輕衣難道還能繼續(xù)做這個(gè)少宗主嗎?這樣做不是就違背了對師兄的承諾嗎?
萬起死死攥著手指。
穆輕衣穆輕衣。說到底,師兄入門就是為了穆輕衣,他們怎么可能僅僅是為了找到師兄死因,就去否認(rèn)對抗穆輕衣!
若是否定,師兄死在她手里的意義就沒了,他們對師兄的承諾也沒了。
“但是害師兄中蠱之人,還沒有找出來。”
萬起轉(zhuǎn)向寒燼,咬牙厲聲:“你也別以為,我們就會這樣信她、包庇她!若是查到她與師兄之死有關(guān)。”
“我們也絕不會手軟。”
寒燼聽完這句,居然淡淡說:“那到時(shí)就先從我尸體上踏過去。”
所有人都怔住了,寒燼卻拱手:“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裘刀早看出來,寒燼當(dāng)時(shí)知道穆輕衣進(jìn)階便歸心似箭,只是強(qiáng)自忍耐著,沒有表露出來。
聞言裘刀毫不意外地嘴角微扯。
“至于修煉功法之事,我不強(qiáng)求,在下也相信,裘道友絕不是那種背信棄義之人,只是還有一件事。”
“周道友精血染就的那件法器,”他看向那枚蛛石,“我要帶走。”
“憑什么!”
寒燼看著他們:“憑輕衣才是周道友的師妹。”
萬起要攔,但裘刀只是給了他那塊蛛石,待蛛石落在寒燼手里時(shí),裘刀才說:“你可以回去告訴穆輕衣,師兄知道她修為有所進(jìn)益,必然很高興,可惜,師兄看不見了。”
寒燼頓住,扭頭看裘刀一眼。
他知道裘刀是想刺本體,但他不會讓他得逞的。
“我知道了。但逝者已逝。”
“若你們還要拿著這件事去逼問師妹,便不要怪我再威脅諸位一回。”
“輕衣不僅是周道友的師妹,也是萬象門的少宗主,未來的掌門人,她不是你們有資格懷疑的人。”
說罷,寒燼離開了,留下萬起死死地咬牙,心中想寒燼簡直是不知悔改!
裘刀掌心還留著蛛石的溫度,好像那一滴溫?zé)岬木活著,在傳遞著主人的心愿。
裘刀這才垂眸。
他剛才說師兄會高興,不是氣她,而是蛛石里的微弱劍意,真的在她進(jìn)階時(shí)稍稍蓬勃了一瞬。
伴她一生,為她而死,師兄都從未曾后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