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輕衣的洞府位于整個萬象門最中心的地方,地勢很低,本該四季如春,可是裘刀他們走進(jìn)去時,卻先是一怔。
太冷了。
之前寒燼在的時候穆輕衣還能偷偷讓馬甲作弊,幫她續(xù)一續(xù)暖氣,現(xiàn)在穆輕衣披著大氅,倦怠地垂著眼睫,手覆蓋著暖爐。
像極了凡間那年。
裘刀等人默默地停住。撇開這一切,她也只是一個凡人罷了。
裘刀看著她,忽然想,其實(shí)他們從前從不曾怨恨過穆輕衣。師姐閉關(guān)時,明確說了是擔(dān)心穆輕衣性命難以維系,才特地求了長老讓她做了少宗主。
師姐師兄對他們的照拂,也足以讓他們對師兄師姐都看重的穆輕衣有幾分尊敬。
可是,任少宗主以來,她不是不愿意與其他人商討宗門事務(wù),什么事情都只是交由別人決定,就是不事修煉,談到游歷也總是避之不及。
更和其他弟子關(guān)系疏離,除卻師兄師姐還愿意縱著她外,很多弟子,其實(shí)都已在這些年漸漸離開了萬象門。
他們都覺得萬象門不似從前的萬象門了。
可是穆輕衣對萬象門這樣不管不顧,知道全門中蠱后,卻沒有急著解自己身上的蠱,而是下狠手殺了師兄。
解決母蠱后,又不愿承認(rèn)自己身上有子蠱,寧愿眼睜睜看著寒燼赴死,也沒有站出來說一句。
樁樁件件。裘刀真的看不透她。
突然,他掃到她腰間那枚寫著穆字的玉佩,他雙眼刺痛,不由垂眸,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刀。
安靜片刻后,穆輕衣開口說:“你好像對蠱很了解。”
裘刀沉默。他本來打算和寒燼仔細(xì)解釋緣由,現(xiàn)在寒燼已經(jīng)死了,他不欲再告知第二個人。
而且,穆輕衣修為低微,聽了他們的話難保會想去追查。可他們答應(yīng)過不會讓她去冒險。
所以他開口,只說了一件事:“尋蠱,找佛宗可能有辦法。”
見穆輕衣在聽,裘刀繼續(xù)說:
“四十年前,佛宗知道蠱蟲害人,將尋蠱、解蠱、合蠱的一整套功法編入佛宗藏經(jīng)閣中,若想找到下蠱之人,佛宗最為可靠。”
穆輕衣淡淡頷首:“好。我會讓他們來。”
一群人怔怔抬頭。
萬起本來覺得穆輕衣一個字也不說,一句話也不問,已經(jīng)薄情至極,沒想到她卻在這個時候開口,愿意請佛宗來。
萬起忽然想起寒燼立于飛舟上那一幕。
他為穆輕衣威脅他們,單手執(zhí)劍,衣角飛揚(yáng)。
其實(shí)寒燼應(yīng)該很喜歡大雪,才以此為名,也從未怨過萬象門如此寒冷。可他伴隨穆輕衣左右,寸步不離,是不是因?yàn)樗暮材兀?br />
因?yàn)橹滥螺p衣一直替自己承受,所以不管什么時候,都希望她周身溫暖如春,才不斷為她開啟取暖陣法?
那穆輕衣呢?她讓寒燼留在自己身邊,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也希望他不要出事。不要無聲無息地離開。
這樣取暖的陣法,寒燼走后,穆輕衣就沒有再用過。為穆輕衣考慮的人一個個來的來,走的走,只有穆輕衣一直在這里。
她也被自己困在這里了。
這一瞬間,萬起居然為穆輕衣感到難過。
穆輕衣倒不難過,可她也不高興,現(xiàn)在只是無波無瀾地順其自然發(fā)展。
她捧著暖爐:“去歲宗門大比,萬象門本就約好請佛宗來講經(jīng)傳學(xué),如今只是提前而已,隕落的同門,也該請他們悼念一番。”
她沒有提師兄和寒燼,但一群人呼吸都輕了。
悼念。同門。
若是佛宗來了,剛好可為他們超度一番。
裘刀不信這些,可他不知道穆輕衣信不信,她也不知道,她怕不怕見到師兄和寒燼亡魂。
可看她這意思,她是不怕的。
她甚至,盼他們會來。
裘刀拱手:“但憑少宗主安排。”
洞府一時寂靜無聲,穆輕衣忽然道:“我可以給你們延長期限,但你們須得告訴我,你們預(yù)備怎么查?”
裘刀似乎是一愣。
她又看著裘刀說:“如果下蠱之人是仙盟之首,一宗之主,是萬人推崇的仙尊,或妖族的妖尊,你們也會盡心去查嗎?”
裘刀抬起頭,對上穆輕衣平靜的視線,才發(fā)覺她不是在開玩笑。她真的覺得,師兄中蠱是因?yàn)檫@些,類似其中的位高權(quán)重之人。
所以,她不愿意查?
她也不想讓寒燼查?
穆輕衣是真的想知道。她都懷疑幕后之人有很大的能量了,她的馬甲元嬰修為可不是廢的。
“就算查了,如果不敢動手,也不過是白費(fèi)功夫。”
萬起率先按捺不住,咬牙厲聲:“就算是仙盟之首我們也——”
裘刀攔住他,他看向穆輕衣:“師兄知道嗎?”
穆輕衣:?知道什么?
她頓了頓:“你指什么?”
裘刀攥緊手指:“背后之人背景滔天之事。”
穆輕衣沉默片刻:“他不知道。”
裘刀卻盯著穆輕衣,啞聲:“他一定知道。”
穆輕衣:?
不是,你有病吧,那是我馬甲,他知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嗎?
等等。穆輕衣呼吸微頓。
然后就聽裘刀說:“其實(shí)師兄臨行前,我與師兄曾經(jīng)有過一敘,我暗示他,若是遇到蠱毒之類相關(guān)的危機(jī),皆可來尋我。”
穆輕衣沉默。你預(yù)言家啊?
再說,和神魂相關(guān)誰敢來找你。
可是裘刀不這么覺得。他覺得師兄寧肯身死,也不泄露自己中蠱之事,是因?yàn)楸荒螺p衣絆住。
現(xiàn)在他才被告知,可能有第二個緣由。師兄不對他說,是因?yàn)闆]有人敢去觸及下蠱之人的背景。
沒有人敢讓使萬象門全宗中蠱的兇手血債血償。
可是對于勢大之人來說,一宗性命原是無用,除非他們的目的本就不是血洗萬象門,而是想借此,逼師兄自裁。
裘刀咬牙,困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師兄天資練達(dá),說不定,早已想到這一切,所以才如此果決!
裘刀抬頭啞聲:“只是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問少宗主,我們雖離開了萬象門,卻不曾真正斷了和宗門聯(lián)系,為什么宗門中蠱這么大的事,沒有人告訴我們?”
當(dāng)然是因?yàn)槲乙彩莿傁氚咽虑樵运腥松砩狭恕?br />
穆輕衣當(dāng)然不能這么說:“你們沒有中蠱,此事便和你們無關(guān),況且,即便是你,也未必能解開母蠱。”
千萬別告訴我可以,不然穆輕衣就要裂開了。
裘刀果然低頭,聲音嘶啞:“我確實(shí)不能。”
他捏緊手指:“但至少可延續(xù)兩年壽命。”
萬起他們震驚地看向裘刀。
怪不得,怪不得一向冷酷的裘刀聽聞師兄死訊,反應(yīng)如此強(qiáng)烈。他從來沒告訴他們,他原本可以救下師兄。
穆輕衣也好似眼睫一顫,但還是低聲:“現(xiàn)在說這些,也已經(jīng)晚了。”
裘刀不明白師兄死了,在她口中怎么只余一句晚了。但現(xiàn)在不是糾纏這些的時候。
“寒燼寒道友的家門,在何處?”
裘刀:“我們想將消息帶到他母親姐姐墓前,只是劉鎮(zhèn)百姓早已化為亡魂,少宗主也是劉鎮(zhèn)人,總該知道怎么去。”
他還想去找寒燼的來處?那不是連假的穆家一起查到了。
穆輕衣繼續(xù)摩挲暖爐,看起來像在思考要不要告知他。
實(shí)際上,穆輕衣一直在想怎么把這件事岔過去。
裘刀見她沉默:“我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師兄和寒燼,不會利用你的凡間身份對你如何,若你不確定,我們可立誓。”
“我們只是想將他遺物帶回。也為他在家鄉(xiāng)立一塊墓。”
穆輕衣只道:“就讓他留在這里吧。”
穆輕衣明明還掛著那象征寒燼是穆家人的玉佩,卻說著:“他留在這里,才不是穆家人,才可以只做寒燼。”
萬起:“可他原本就只想做穆寒燼!”
穆輕衣抬頭。
一下子失去了兩個馬甲,穆輕衣與其說是未雨綢繆早有預(yù)料,不如說受到的沖擊也有點(diǎn)大,已經(jīng)準(zhǔn)備擺爛了。
現(xiàn)在看他們這樣義憤填膺,穆輕衣心里反而有種感覺,她的馬甲在他們心里,原來也是重要的,只是他們總是慢一步,再慢一步,因而無法挽留。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穆輕衣淡淡:“可他只是個藥人而已。”她不再用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一介家仆,又怎么配葬在我祖地?”
說罷她起身,不再和他們交談,而是叫來其他人:“白十一,送客。”
萬起:“你!”
裘刀攔住萬起,等到出了洞府,才說:“你可發(fā)現(xiàn)白十一是誰?”
他眼眸沉沉:“白十一是少宗主峰的侍從,可是那一日,寒燼卻直接指使了白十一,可見寒燼師兄在少宗主峰地位不低。萬起,別再受她挑釁了,真相如何,可能根本不是你所見那樣,她明顯是在說謊話。”
萬起已經(jīng)快要走火入魔了,心境本就不穩(wěn),每見穆輕衣總是強(qiáng)烈?guī)追郑骸澳怯秩绾危‰y道就憑她這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的神情,我還不能——”
裘刀注視著他。萬起慢慢啞然了,痛苦地抱著腦袋掙扎。
之前在密林,萬起還勸他們不要沖動,可經(jīng)過寒燼之死,他的道心明顯已經(jīng)受損了,連心境波動都控制不住了。
裘刀知道,眼睜睜看著他們自裁而無能為力的感覺太痛苦了,萬起無法排解也是尋常。
裘刀:“這幾日,我們便先等佛宗來吧,我再查查劉鎮(zhèn)的典籍。”
隊(duì)伍里的符修柳叁遠(yuǎn)卻突然抬頭,啞聲:“不用查了。”
他眼里映著燭火,那搖曳著的火焰,便是他們此次想替寒燼帶回他家鄉(xiāng)的長明燈。長明燈永痕不滅,象征祝禱。
可柳叁遠(yuǎn)卻說:“師兄的長明燈,已移入了劍冢。”穆輕衣為他燃燈了。
她口口聲聲他是藥人,最后還是以劍修身份葬他,讓他脫離塵世的桎梏,可以做萬象門的穆寒燼。
穆輕衣,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她怎能同時心硬似鐵,卻又在某些時刻仿佛也不舍得師兄和寒燼的魂靈。
她怎能,一邊毫不留情地叫他們?nèi)ニ溃瑓s又默默地為他們做盡死后的所有事呢?
如果在此事中死去的不是師兄,他們倒還真可贊穆輕衣一句:道心通達(dá)。可她這樣,冷血無情,又反復(fù)無常,真叫他們無法判斷。
裘刀捏緊手指,轉(zhuǎn)身欲離開,又忽然頓住。
他看見了登仙梯上,居然排起了蜿蜒的長隊(duì),長隊(duì)綿延,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雪龍盤踞山間。
不遠(yuǎn)處,穆輕衣站在寒燼洞府門前,正垂著,俯瞰雪龍逶迤前進(jìn)那一幕。
為首的弟子高聲道:“解蠱的過來!”
裘刀猛地一震。
剎那間風(fēng)雪更甚,白云蒼狗,裘刀感覺自己仿佛看到了整個萬象門,看到了整座落雪的雪山,都在穆輕衣眼中。
那就是師兄和寒燼眼中所見的穆輕衣嗎?
目空一切。遺世獨(dú)立。
這樣的穆輕衣。
她仿佛不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千萬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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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起五識十分敏銳,很快便注意到:“有人在看我們。”
穆輕衣也看去,看到他們那么多人,都定定看著這個方向,本來不心虛的,也被看得有點(diǎn)心虛起來了。
都有點(diǎn)后悔特地跑到寒燼這里來了。
但她很快安慰自己,他們對她本就有所懷疑,看到她來這里怎么了,又不能改變什么。
所以穆輕衣說:“不用管他們。”
蕭起:“我會努力修煉。”
穆輕衣知道是仙尊馬甲在借蕭起說話。
祝衍:“讓我出關(guān)吧,佛宗若要來講經(jīng),必須有大能坐鎮(zhèn)。”本體突破之后,祝衍修為也有所松動了,不怕暴露。
穆輕衣不太想讓下一個馬甲出來,她握著蕭起的手,低聲:“總有種排隊(duì)送菜的感覺。”
寒燼死了。讓她本能覺得馬甲來一個少一個。
之前出于保險起見,她從來不讓馬甲扎堆聚在自己身邊,只是因?yàn)樗旖庸茏陂T了,才松動了一些。誰知道這么容易保不住。
蕭起伸出手,仙尊的靈力彌散開,風(fēng)雪立刻變大,遮天蔽日,裘刀他們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白衣雪眸的仙人卻借此來到穆輕衣身邊。
“輕衣。”
祝衍輕輕觸碰她的臉,輕聲:“我的心魔是蕭起。你就是我的心魔。”
他知道自己需要一點(diǎn)勇氣。
況且讓本體獨(dú)自面對,不是馬甲所為。
穆輕衣不冷了,甚至感到周身都暖和起來,好似寒燼還在身邊一般。她便忍不住靠在了馬甲身上,深吸一口氣:“我好累。”
只有在馬甲這里,她才能放松片刻。
祝衍:“等萬象門變成你的輕衣宗。等所有離開的人,都回來。就不會需要你時刻警惕了。”
穆輕衣沉默片刻,輕聲自嘲。
“哪怕我真的是災(zāi)星,要無數(shù)人給我鋪路?”
穆輕衣不得不承認(rèn),裘刀的話還是影響了她,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尤其是,代價還和馬甲相關(guān)。
祝衍低頭,堅(jiān)定了本體的決心:“哪怕我們是災(zāi)星。我們的命運(yùn),也只與我們自己有關(guān)。“
穆輕衣終于好受些,下定決心:“那等都解完蠱我去找你。”
祝衍聲音低緩:“好。”
他給本體梳發(fā)。和本體一起飲桃花酒。不論前路如何,至少現(xiàn)在,他們可以相互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