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飛風掠雪,一陣瑩白,再抬頭時距離宗門最近的玉雪峰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衣袂翩飛的寒燼站在茫茫白雪中。
在玉雪峰頂端,他執劍孤立。
他說那天他跪下求其他人施舍他母親姐姐一口薄棺,好讓她們兩人可以葬在一起。
他說衣著單薄跪在穆輕衣的面前時,已經決定從此一生都是穆輕衣的藥鼎。
現在依然是這樣的大雪。
他已經成長為一個溫潤如玉的青年。藥人壽命短暫,這已經是他生命的終結。
如果說穆輕衣沒有仙緣卻非要修行,是逆天而行,那寒燼活到現在,是否也是在逆天而行呢?
他明明不該有這必死的命運。
當年離開穆府時,他就應該已經走出身為藥人,百死不能償,百病不能醫的窠臼。
可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
誰能回答他們。
萬起不受控制得向前走幾步,風太大,幾乎將他吹跪下。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卻依舊聲嘶力竭地,將堵在喉嚨堵在胸口的激憤情緒喊出去:“你明明可以不用死!!!”
余音在玉雪峰上回蕩,萬起崩潰了,他想起了周渡:“你們明明可以不用死。”
為什么,為什么......他的執念這樣瘋狂叫囂,幾乎讓他一念之間要成魔。
但是風雪稍靜點后,他才看清寒燼的臉。
他才發現,寒燼雖然劍抵在了自己咽喉,但眼底沒有一絲怨恨驚懼,悲戚不如意。他眼神那樣平靜,好似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依然從容:“抱歉,我不是有意,叫你們如今才意識到,我在挾恩求報。”
挾恩求報?挾恩求報的分明是穆輕衣,是她穆家!怎么會是他!
可是寒燼很清楚,自己這個馬甲的命運,本就該在裘刀他們發覺不對前,及時終結,避免他們發現藥人體質的bug。
他只是幫本體修正這樣一個錯誤。
他也并不像周渡當時臨死時無能為力一樣,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了,才出此下策。他是自愿的。
裘刀依然在啞聲:“我們絕不會答應你的。你死之后,我們就去找穆輕衣。”
寒燼只是轉開視線:“你們知道這里為什么叫玉雪峰嗎?這是師妹起的名字。”
“她說大雪紛紛揚揚籠罩這里的時候,很像山披碎玉,人間新年。”
裘刀厲聲喊:“我們絕對不會按照你說的做!寒燼,我們不動手,就算取出蠱蟲也不會有其他人查探,仙盟視蠱為洪水猛獸,如果暴露出去你和師兄的苦心就白費了。”
你聽到沒有!沒有人會這樣喪心病狂。
寒燼只是繼續說:“寒燼,也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名字。”
“剛知道我是輕衣的蠱人時,我也很憤怒,無所適從,一邊覺得她為我埋葬了母親和姐姐,我應該報答她的恩情,為她償命,一邊又覺得,憑什么?”
大雪里他的聲音那樣輕又那樣重:“人并不像話本里刻畫的那樣無私,我也想要活著,所以我心想,既然我們兩個都是早死的命,不如我把她帶下去算了。”
寒燼:
“所以,我在她發燒那日往我藥里加了杜根草,讓她喝下去。”
眾人心揪緊了。
“我看著她口吐鮮血,卻沒有覺得快意,而是難過,我不明白。我被她重新帶回了穆家,我毒死了她,是我贏了,為何我心里這樣空洞?”
“后來她還是照常相信我端進去的每一碗藥,相信那里面并沒有害人性命的毒。”
寒燼卻仰起頭,看著那雪:“但我一直覺得,輕衣其實是盼望我下毒的。”
寒燼看向他們:“我與少宗主雙生,未必不算是雙死,那日我殺了輕衣,也并不能讓自己活命,可我在今日,在這一瞬,突然很希望她能替我活著。”
他手握著自己的劍,通體瑩白,質地溫潤,他垂眸撫摸自己的劍。
寒燼寒燼,這樣的人其實不應該有這樣的名字,本性溫良,卻把一切埋葬在這兩場大雪里。
寒燼沒有猶豫,在眾人厲聲喊叫中,灌注修為,橫劍自刎,鮮血飛濺,他也踉蹌一下,跪倒下來。
靈氣屏障已經睡了,活生生的蠱蟲在他腹部蠕動。
眾人都沒預料到他動手了,僵硬一下,然后立刻奔了過去,萬起怒吼:“寒燼!!”
寒燼吐出一口血來。
本體在洞府痛得嘶嘶吸氣,抓著蕭起的手,都快被馬甲的手掰斷了,但是蕭起只覺得心里更難受。
又一個馬甲離開了。
寒燼嗆咳出鮮血,眼睛卻死死地注視著裘刀。
哪怕寒燼沒有提一個字,哪怕寒燼沒有再說任何話,裘刀也看穿了他眼睛里的意思:拜托你們。
讓她好好活下去。
只是這一件事。
寒燼摔倒在裘刀懷里。
此刻他丹田內的金丹靈氣暴漲,試圖維持軀體的生機,但是有蠱蟲在,靈氣只是越來越少,寒燼的臉越來越白,無聲注視他們,逼他們取蠱。
如果他們不取,他就白死了。
但是誰都無法狠下心。
突然,裘刀閉眼,然后,在萬起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裘刀通紅著雙眼,死死咬牙,捅穿寒燼腹部。
他抓住了那只蠱蟲,鮮血淋漓的手指,顫抖著將它拽了出來。
蠱蟲離體的那一刻,寒燼的眸光也熄滅了,變成黯淡的死灰。
玉雪峰的大雪刮起來,好像要三天三夜連綿不絕,又好像這一刻,已經停了。萬籟無聲。
眾人怔怔地看著那只半死不活的蠱蟲。
它已經離開宿主軀體,但竟然還因為寒燼的殘存靈氣保護,還沒徹底化水。
裘刀想要嘔吐,掌心卻一陣顫抖。
他很明白,不能再明白,寒燼從來沒想過獨善其身過。
哪怕沒有穆輕衣,沒有走上修仙這條路,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不用參與這些紛爭。
可是只要穆輕衣在,萬象門在,他就希望自己能脫離凡人、擺脫藥人的身份,做一個對她有用的人。
寒燼這樣決絕。
他當然會竭盡所能讓他的死有用。
所以裘刀也死死地咬著牙,雙眼猩紅地記錄下了這蠱蟲體內靈氣的特征,一邊死死地用靈氣維持著寒燼身體的體溫。
直到雪都將寒燼的手指蓋過了,裘刀才慢慢地抬起頭。
薄薄的雪花落在寒燼的睫毛上,讓他的瞳色似乎都變成雪一樣的灰白,變成再沒有紛爭的安靜從容了。
他和他的母親和姐姐一樣,天地為墓,日月為奠。不得善終。
裘刀用力閉眼,嗓音嘶啞:“我們該為他找一處墓。”
萬起眼眶酸澀,死死咬牙,踉蹌起身時,不小心被絆了一下,他低下頭,發現地上有什么東西。
顫抖著撿起來,竟發現是一塊玉佩。
不用看就能看清上面血紅的字。
“穆”。
他一輩子都在做穆寒燼,卻不敢對任何人提起這個穆字!
萬起突然緊緊握著那玉佩,聲音凄厲道:“我們為什么要讓他葬在萬象門外,憑什么讓穆輕衣避開?!我們就該讓他葬在門內,讓穆輕衣看到,讓她知道!”
“萬起!”裘刀高聲喝止。
寒燼的體溫已經消散了,他變成雪融一樣的冰冷的物什,他已經死去了。
裘刀能理解寒燼選在此地自裁的意義,所以喝止。
他已經自由離去,不欲再成為穆輕衣的心魔。何況,沒有穆輕衣,穆寒燼也不屬于萬象門。
他從沒有一個永恒的歸所。無論是穆家,還是萬象門。
“既然他喜歡這里,我們就把他葬在這里吧,不要讓其他人來打擾他了。”
裘刀閉了閉眼,幾乎從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等他安葬,我們再查。”
他發誓,一定會找出背后下蠱之人!告慰師兄和寒燼的亡靈。
裘刀伸手向萬起要到了那塊玉佩。
看著那個穆字時,裘刀忽然意識到寒燼交代了一切,唯獨沒有提這塊玉佩,一定是從沒想過讓它落到其他人手里或是被他們發覺。
這么想著,他便也沒有提歸還給穆輕衣,而是將玉佩留在寒燼身上,然后起身。
大雪中一方小小的墓立在峰頂一邊,有略高的山崖做遮擋,還是堆積了不少的雪。
裘刀遠遠望著宗門。
寒燼離開了,穆輕衣知道嗎?還是,知道了卻沒有阻攔,否則寒燼,怎么會一絲一毫都不曾想過,他死了之后,穆輕衣會如何想?
他就如此斷定他的死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她不會為他有任何神傷。
或者是。
“我不會送你。”這句話,讓你斷定穆輕衣不會挽留你。
裘刀閉眼。明明一切仿佛是注定好的,無法挽回。可是想到寒燼拜托他們之事,裘刀又覺得痛苦。
他低下頭,平復了幾次呼吸,胸中仍然一片冰寒。
他知道,不論這兩個人,師兄和寒燼的死和穆輕衣有沒有關系,他都不可能對穆輕衣怎么樣了。
活著,寒燼只求她活著。
他們,也只能求她活著。
裘刀握著滄海劍:“若論萬法,佛宗最齊全精通,今日我們就啟程去佛宗。”
萬起眼眶鮮紅:“師兄!至少,至少要讓宗門知道寒燼師兄的事,要讓她,來祭拜一次。”
裘刀視線轉移:“她不會來了。”
裘刀閉眼:“我們被寒燼帶走那一刻,穆輕衣的洞府就已經關閉了,是他默許的,也是師兄默許的,萬起,今日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不管以后發現什么,看到什么,記得你我都答應過寒燼,你我承過師兄和寒燼的情。”
哪怕咬牙切齒,裘刀還是說了:“她是萬象門的少宗主,就永遠是宗門的少宗主。”
沒有人可以從這兩條人命上跨過去,中傷穆輕衣。
裘刀轉頭,卻見蕭起已經出現在玉雪峰之上。
他略略看了眼那墓,停頓一瞬,然后淡淡將話傳到:“少宗主想見你們,明日午時到少宗主峰。”
然后就轉身。
裘刀看著他的背影:“寒燼的一切我都放進墓里。”
蕭起一頓,然后御劍離開了。
他回到洞府中,掀開狐裘做的屏障:
往日有寒燼在,這件寶物都沒有什么用武之地,現在洞府溫度下降兩度不止,穆輕衣蜷縮在被窩里,眼睫濕漉漉的蜷縮在那悶不吭聲地和自己生氣。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有時候就是這樣,事都做完了,突然情緒就不好了,不是后悔,只是單純難過。
本體到現在已經打了好幾個噴嚏,也不肯用讓蕭起馬甲用修為暖和一下,過了好久才勉強道:“今天晚上我們就去把寒燼挖回來。”
本來本體說不想看到馬甲的“尸體”,但現在她后悔了。
雖然那個墓很陰間,但是周渡馬甲的身體她都在這里,寒燼馬甲既然也是全尸,她就要把自己帶回來。
穆輕衣靠著暖玉床,小聲地念叨:“我一定要讓寒燼和周渡重新活過來。”
蕭起沉默地拍拍本體的腦袋,感覺到本體想哭,張開手,果然被本體撲過來,哇哇大嚎。
越想越生氣,自己殺了自己就算了,她還要自己動手把自己挖出來,這是什么地獄行為!
穆輕衣現在都有一種自己快要精神分裂的感覺了。
哭夠了之后,她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然后蕭起馬甲一把抱住她。“沒關系,我會陪著你。”
哪天蕭起沒了,也還有下一個人。只要你在,我們就在。穆輕衣也回抱過去,然后站起來。
準備出發時她看著水鏡里的自己。
依然是淡淡的,眼尾有點濕,但水鏡里看不出來。
穆輕衣默不作聲地想,說她心軟也好,天真也罷,但穆輕衣真的覺得,放任馬甲去死真的太殘忍了。
也可能她還沒習慣,也許哪天再嘗試幾次,她就會心硬了。
這么想著,穆輕衣帶上暖爐,然后叫上兩個npc和蕭起馬甲,摸到了玉雪峰上。
她修為不夠,但蕭起的感知很敏銳,沒發現有旁人。
穆輕衣就這樣蹲在自己墓旁邊,按捺住刨了這個墳的沖動,指了指底下。npc盡心盡力干活,穆輕衣則是磨了磨牙,把墓碑抱在懷里,打算待會兒再插回去。
終于挖出來,看到寒燼馬甲身上的穆字玉佩后,穆輕衣又鼻酸了。
若不是死了就一定會回收數據,她其實大可讓寒燼馬甲假死一回。
但是蠱蟲都被抓出來了那一刻,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寒燼的意識被抽離清空,那感覺并不比死亡多美妙。
這具身體如今對她只是一個皮囊。可穆輕衣看著寒燼闔上的眼睛時,還能回憶起用這具身體視角看自己時候的情形。
寒燼的意識仍然在她的腦海里,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但人或許就是這樣,即使是和過去的自己告別,也會感覺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傷吧。
穆輕衣抱了抱寒燼馬甲,然后留了一具備份的軀體在那,把真正的身體帶走了。那才是她的!
兩個時辰后,裘刀站在玉雪峰峰頂,注視著那墓碑。
萬起緊捏著拳:“一整天,竟都沒來一下,他還惦記著她什么!”
裘刀垂眸,然后伸出手。他沒告訴任何人,下葬時,為了防止偷竊尸體,他在玉佩上面留下了一個簡單的定位術法。
這法術輕易不會被人察覺,只是玉佩被移動時,就會告訴他玉佩去向。
現在玉佩不見了。去處指向少宗主峰。
裘刀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
穆輕衣從沒有真正在乎過寒燼的生死,卻帶走了那枚玉佩。
也許她只是把寒燼當成穆家人之一,也許她只是想收回那枚玉佩,僅此而已。更深的情緒,不會再有了。
可是看到玉佩終究被她帶走,裘刀還是看著墓碑,在心里說,她愿意記得你。對你來說,這就夠了。對嗎?
裘刀轉身:“走吧。”
穆輕衣從未主動找過他們,他想知道明日穆輕衣想說什么。希望不是她那兩日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