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起第一個不相信:“你在說謊!同一時間內(nèi)根本不可能這么多人中蠱!”
寒燼抬眸:“那你們也無法解釋這么多人,為何都會對蛛石起反應(yīng),不是嗎?”
裘刀:“可是沒有蛛石,你們怎么知道,你們怎么知道這么多子蠱都出自同一母蠱!”
寒燼沒有說話,裘刀死死咬著牙:“又是她!是穆輕衣說的是不是,可是她甚至不能向師兄證實,師兄就這么信了?!”
師兄就從來沒有考慮過可能是穆輕衣自導(dǎo)自演嗎!
可是寒燼只是平靜地看他,反問:“他又為何不信呢?”
只是這句話,裘刀就感到絕望了。
是啊,只要對方是穆輕衣,只要是穆輕衣說,師兄就一定會相信,一定會照辦。
他甚至還在中蠱的最后時刻安慰她,千里迢迢把命送到她手中來。他助她坐穩(wěn)這個少宗主,甚至不求自己死后一個聲名。
裘刀早料到事實真相會無比荒謬,也沒有料到事實讓他這么驚怒。
即使他知道寒燼說的可能是真的,他還是想問,為什么?
為什么穆輕衣沒有給出任何承諾,沒有讓師兄有片刻安閑,甚至最后還在為她尋找法器的路上,她卻能這么心安理得。
為什么全宗的性命,要師兄一人來承擔(dān)。
寒燼卻在這時道:“我記得曾和你們說過,師兄走之前曾經(jīng)來找過我。”
一群人僵硬地抬頭,他們都被寒燼這個事實給震動,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
寒燼卻說:“他只問我,能不能照顧好穆師妹?能不能讓她坐穩(wěn)這個少宗主的位置?”
本體已經(jīng)決定無論如何要找到下蠱的人,所以反而沒有顧忌。
“裘道友,萬師弟,我只想問你們,如果是你們,可以坐視上下三千人枉死嗎?你們這樣不依不饒,可知道,她這個少宗主到底要如何做?”
她要怎么樣才能讓師兄修煉紅蓮功法的惡事平息下去,讓所有人都不曉得,萬象門差點淪喪成為萬惡蠱地呢?
“那我們師兄呢!”
萬起忍不住怒吼:“你口口聲聲都是為穆輕衣考慮,為宗門考慮,那我們師兄呢!為什么不求助仙盟,為什么不先解蠱,為什么寧可讓我們師兄一個元嬰自裁而死,也沒有想過解開母蠱!”
寒燼不說話。
裘刀聲音微啞:“因為解不開,這種蝕心蠱,就是無解的!”
可是裘刀仍然死死咬著牙:“可是你還是承認(rèn)了,你和穆輕衣早就知道,你們早就知道師兄死得冤枉!”
他視線模糊了,聲音卻還在繼續(xù):“你們早就知道,他死前還在為穆輕衣找修為進益的方法,卻眼睜睜看著他赴死。”
還是背上那樣的污名赴死。
寒燼只是平靜看著他。
“他的確死了,可那又如何呢?”
眾人心底一顫。
“人活在這世上,不是遲早要死嗎?一個藥人留在這世間,不是也早就預(yù)見了死亡的命運?”
他在說自己。
裘刀手指微抖,對寒燼這樣注定早夭的人來說,死亡確實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可是那是他們的師兄!師兄明明前途光明,得道在望.......
寒燼:“我不明白。你們?yōu)樗廊ブ巳绱肆x憤填膺,卻對活著的人如此苛責(zé)。”
裘刀用力閉眼,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了。只是聲音粗糲沙啞:“道不同,不必相謀,我只問你。”
他把牙齒都咬出了血:“既然宗門上下都中了蠱,那你們可有線索,知道下蠱的是誰!”
寒燼的劍放了下來,滄海在他身邊,依然有名劍的風(fēng)采,恍惚間甚至讓他們覺得寒燼有周渡的風(fēng)姿。
寒燼沉默片刻:“我不知。”
“但,我有一個辦法。”
他似乎是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他們身后穆輕衣的洞府,然后聲音很輕地說:“剖腹取蠱。”
萬起錯愕得瞳孔放大,裘刀也瞬間僵硬:“你說什么!”
寒燼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的錯愕憤怒神情慢慢變得僵硬,乃至難以置信。
寒燼才說:“修士只要活著,蠱便不可能離開體內(nèi),除非活體取蠱。”
但那樣,修士也不得不死了。
所有人都覺得寒燼一定是瘋了。
可寒燼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了。他本來就活不了了。何不用這一次坐實,中蠱與本體無關(guān)?
他甚至問裘刀萬起他們:“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
萬起幾乎吼出來:“我們只是看不慣你處處維護穆輕衣,沒有想讓你去死!”
即使是修仙者,□□損毀也很難有生機,何況是一個藥人!
寒燼沒有說話。
寒風(fēng)簌簌刮著,良久,寒燼才開口:
“裘道友,萬道友,其實我從未怪過你們,從你們查師兄死去真相時我就知道,若你們知道真相時,恐怕也難以承受。”
“可我仍想為周道友正名。只是力有不逮,未能做到。”
寒燼抬眸:“但我已立誓,不論如何,今生只為她而死,既然周道友是為救下我們所有人而死,我便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于非命。”
“她為宗門殫精竭慮,我也不能看她的心血毀于一旦,既然如此,何不由我來以身證道。”
“我將此事托付給你們,希望你們可以找到幕后兇手,告慰周道友亡靈。”
裘刀渾身發(fā)寒,幾乎是咬牙切齒,急切吼出來道:“這件事一定有其他辦法!”
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每次都是這樣!師兄的事明明也可以有轉(zhuǎn)圜的可能!可他們只想到赴死這一種選擇!
寒燼不接他的話,只是抬起頭:“只有一件事,我還想拜托你們。”
看著這樣的寒燼,裘刀感到一陣無力和絕望,他像是忽然不認(rèn)識寒燼了。
他不認(rèn)識這個費盡心思留在穆輕衣身邊的穆寒燼,不認(rèn)識那個冷淡疏遠(yuǎn),道貌岸然的元嬰修士。
反而只認(rèn)識飛舟上,那個平靜承認(rèn),曾賣身葬母葬姐的寒燼了。他的一生這樣凄苦,唯獨把一點希望,寄托在了穆輕衣身上。
為什么,為什么又是她?
不是她害得寒燼生為藥人,害得他顛沛流離,甚至害得他現(xiàn)在不得不自裁而死嗎?
沒有穆輕衣,寒燼會擁有比這更幸福和漫長的一生。
寒燼卻已經(jīng)握住劍,望向穆輕衣的洞府。
滄浪劍拼命地震動著,竟然毫無芥蒂,又像感知到他想進洞府里去見那人的心情,催促著他,讓他也過去。寒燼卻沒有邁開步伐。
裘刀幾乎能猜到,穆輕衣是如何告訴他子蠱的事,如何告訴他她也想為周渡師兄證明,如何沉默地,希望他不要將此事說出。
穆輕衣想將此事就此揭過。
她也不想寒燼剖腹取蠱。
可是寒燼不愿意她被這樣誤會,還是選擇說出了這一切,說出之后,他就只能赴死了。
這一步是他們和穆輕衣親手推就。
可是寒燼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不肯再想想,為什么連這都要為穆輕衣考慮!
裘刀快步走過去,按住寒燼的肩膀,咬牙低聲:“這件事押后再議,我們可以從長考慮!”
寒燼只是說:“不用我取蠱,我本也就要死了。”
裘刀手指發(fā)抖,表情空白地看著他。
寒燼卻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你問我為什么從來沒有病發(fā)過。”
他伸出手,手指修長得像一個真正的劍修:“因為我算不上純正的藥人,我本來就已經(jīng)走上了修仙的不歸路。”
從作為藥人出生起,寒燼就不可能有別的路可走,他怎么可能是一個劍修呢?
怎么可能像周渡那樣周游修仙界,為穆輕衣遍尋珍寶,為穆輕衣分擔(dān)宗門內(nèi)事務(wù),或者永恒待在她身邊。
他只是不舍得。
寒燼注定早亡。
可誰說他對生死沒有在意,便不能希望這一天來得慢一點。
可是周渡再次快他一步,他以命解決了母蠱爆發(fā)之事。
寒燼本來只是個局外人,可是看到穆輕衣也懷有子蠱,而且根本無力抵抗之后,他才意識到,原來他還可以為她多做一些事。
原來,他也可以像周渡一樣。他可以像他曾經(jīng)以為的那樣,為穆輕衣付出一切,包括性命。
裘刀心口絞痛。
這一切分明是裘刀他們自己推動的,可是這一刻裘刀卻感覺命運之后有一只無情的大手,注視,撥弄這一切,好像在嘲諷他們。
看啊,你們覺得藥人遲早會死,覺得寒燼浪費時間是無意義的。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浪費性命做了一件更無意義的事。
寒燼:“其實你們說過師妹從未為我做過什么,事實卻并非如此,我每月的寒疾,都是師妹為我在承受,仙尊命我試藥時,她也極力阻攔。”
寒燼略略捂了捂胸口,輕聲:“我為師妹試藥多年,可師妹也并非就坐享其成,安樂無憂。你們眼中早有偏見,別的話,我不想再說了,但師兄既然拜托過你們,我自認(rèn)與你們交情非深,卻也不算淺,也想拜托你們一件事。”
感覺到本體的悲傷,寒燼略略垂下眼睫,聲音變輕:“請你們處理我的軀體,不要讓我的遺體被師妹看到。”
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哭。
裘刀感覺心口撕扯地疼起來,明明他們和寒燼并無交情,可是這一刻,他真正感覺到寒燼說那句話時的心情。
那又如何呢?他心甘情愿為她去死。
還有一件事:“功法。”
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惦記功法!
裘刀眼前一片漆黑,手卻本能地握住乾坤袋里的功法,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說什么,能說什么。
可是再怎么說大概也只能像師兄一樣。
一切早就注定了。
裘刀只能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你若是死了,讓我們交出功法,想都不要想。
寒燼看向裘刀:“你們離開萬象門之后,周渡師兄雖然不說,卻一直想讓你們回來,讓你們看看萬象門如今并不像你們以為的那樣門風(fēng)凋敝。他走的時候,我答應(yīng)他,如果你們回來,一定會為你們接風(fēng)洗塵。”
“如今我時日無多。”
他抬起手,滄海劍被遞到裘刀面前:“便請你們照看一二。”
裘刀:“這是穆輕衣留給你的,她分明沒想讓你死!”
寒燼卻看著那把劍,然后微微一笑:“是啊,可可惜,我劍法不精,縱是赴死,也沒辦法像周道友一樣,留下一把可供懷念的劍了。”
他表情淡淡的。再度把劍遞出。
裘刀咬牙:“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如此!”
寒燼平靜地和他對視。
他輕聲:“必須如此。”
“我們不查了,想別的辦法......”
一息之間白雪掉落。
寒燼像是回神。
他還是笑,這一笑真宛若春風(fēng)自來,他還是寒燼,是嘗盡辛酸苦楚只想用一條命報答穆輕衣的凡人,那個沒有自己名字的葬母葬姐的少年。
世俗的風(fēng)雪只落在他頭頂,沾染不了他半分:“我也曾數(shù)次詢問過,若我不是藥人,該如何呢?可我已經(jīng)是藥人了。”
從出生那年起,就是了。
所以,沒有人明白。寒燼往外望去。
他做寒燼這么些年,其實最懷念的還是當(dāng)初作為穆寒燼,跟在那個女童身后,輕輕地告訴她,院外又下大雪了。
周渡可以為她用修為取暖。寒燼,他只是一個身體可以發(fā)熱的藥人,死也可以物盡其用的藥人。
“裘道友。”
寒燼最后說:“我嫉妒過的,我有過別的心思。”
他回答他問的那句話。
可是他輕輕地呼吸一聲,像將這一切都融進風(fēng)雪里:“可是人這一生只有這短短數(shù)年。”
他們懂他未盡的話:“我何必耽誤她日后漫長的歲月呢?”能有這么些年,他已經(jīng)很知足。
他說完,舉劍的瞬間,穆輕衣忽然從洞府里現(xiàn)身。
萬起裘刀他們都不知她是否聽到,聽到多少,但這一刻突然很希望穆輕衣勸他。
但是寒燼和穆輕衣兩個人只是視線相接一瞬。
裘刀從這一眼確定,穆輕衣一定聽到了,而且她也一定知道,寒燼和師兄,都是為她才做這樣的決定。
可穆輕衣只是輕輕開口,那幾個字的口型,隔著風(fēng)雪遙遙送過來:
“我不會送你。”
他為她做這么多,穆輕衣只有一句淡淡的。我不會送你。只有寒燼知道,本體那刻真正在說,我一定會讓你回來。
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