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墨的眼睛干凈、純粹,他說這話的時候,視線一直沒有從謝驚雪身上移開,他與謝驚雪對視,仿佛從謝驚雪的眼眸直直望進了他心底。
謝驚雪那些連自己也尚未察覺到的隱秘心思,卻被許青墨一覽無余。
謝驚雪忽然感覺有些不自在,他狼狽地偏開視線,不再與許青墨對視。
謝驚雪此時的感覺,就好像某處發(fā)霉的黑暗角落毫無預兆驀地闖入一束光,那道光是如此刺眼、如令人不安,謝驚雪忍不住對其心生厭惡,既然想避開它,又想將它從自己的世界里驅(qū)逐出去。
謝驚雪在心底譏諷許青墨過于天真,這樣的天真非但無法感動他,還讓他幾欲作嘔。
只要謝驚雪想,他有一千種、一萬種方式可以反駁許青墨,將許青墨反駁得啞口無言,但他沒有那么做,避開許青墨的目光,謝驚雪盯著地面,只說:“我沒那么想。”
許青墨又了解他什么呢?
謝驚雪輕嗤。
“謝驚雪,我不了解你,說到底,你我相處也不過幾天而已。”
許青墨淡淡開口,謝驚雪倏然抬起頭,他本有些驚疑不定,疑心許青墨莫不是用秘法窺探了他的心里話,謝驚雪正要蹙眉,可等他看清許青墨此時的模樣,他心底那點懷疑便頃刻間消散得無影無蹤,謝驚雪啞然,心道自己真是昏了頭,才會如此高估許青墨。
許青墨沒有注意到謝驚雪此時微妙的神色,他正費力地踮起腳,十分努力地想要維持將手放在謝驚雪腦袋上的這一動作。
謝驚雪聽見許青墨低聲嘀咕:“長這么高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驚雪竟從許青墨那張淡漠的臉上看出絲絲羨慕。
也許是覺得許青墨一直踮著腳,太過于費力,謝驚雪下意識地配合著俯下身,然而剛一彎下腰,謝驚雪忽然回過神,他后悔地暗罵自己真是失了智。
不管謝驚雪此刻如何作想,許青墨緊皺的眉峰在謝驚雪彎下腰的那一刻漸漸舒展開,他目露滿意之色。
像個慈祥的長輩一樣,許青墨伸手輕輕拍了拍謝驚雪的腦袋,這才將剛剛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謝驚雪,我不了解你,但你也不了解我。”
“我不知道你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對每一個人都充滿戒備,這并不算是一件壞事……”許青墨糾結,他謹慎斟酌著用詞,片刻停頓后,許青墨終于想出一個合適的說法,他說,“但謝驚雪,你不用那么害怕。”
……害怕?
乍一聽到這句話,謝驚雪面色古怪,差點嗤笑出聲,害怕?許青墨竟然覺得他會害怕?這怎么可能?!
謝驚雪經(jīng)歷過這么多次輪回,他曾滿身鮮血,就算化成惡鬼,就是是爬,他也要一步一步爬到頂端!讓那些背叛他、欺騙他的人每日每夜都睡不好覺,無時不刻活在噩夢和恐懼當中,而謝驚雪則會隨著心情,在某天忽然登門“拜訪”,欣賞那些人絕望、痛苦的丑陋模樣,甚至到最后,那些人就像條可憐蟲一樣,凄厲地哀嚎、慘叫,苦苦向他求饒。
要說害怕,也是那些人害怕,謝驚雪真不知道許青墨這腦子怎么長的,居然會覺得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
謝驚雪想笑,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許青墨輕撫著謝驚雪頭頂,他的指尖帶來的暖意似乎燙得嚇人,令謝驚雪忍不住想要避開。
那塊發(fā)霉的黑暗角落里落進的光越來越多,謝驚雪又有那種想作嘔的沖動了,他能夠感受到許青墨的指尖從他發(fā)絲中溫柔地穿過,仿佛要撫去他所有的不安。
謝驚雪心中惡念翻涌,他想折斷許青墨那放肆的手,將許青墨的手指一根根敲斷,好叫許青墨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在害怕!然而,到了最后,謝驚雪也沒那么做,他只是沉默地佇立在原地,就如同一開始,明明他對許青墨的話語感到那么惡心,可當許青墨溫暖的手掌落下來的那一刻,謝驚雪終究還是沒有避開。
為什么不避開?
謝驚雪陷入深深的迷茫中,他沒想到他有一天連自己的行為都無法理解。
“謝驚雪,不用害怕,你現(xiàn)在很安全。”
許青墨笨拙地安撫著謝驚雪。
“我很……安全?”
“嗯。”
謝驚雪冷笑,難得在許青墨面前表露出頗具攻擊性的一面:“怎么證明?”
這個問題倒是有些難倒許青墨,他想了想,才不確定地說:“遇到危險,我可以保護你?”
許青墨對自己的實力還是相當自信的,不是他吹牛,就算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數(shù)千種、數(shù)萬種危險,許青墨也有把握在這數(shù)千種、數(shù)萬種危險面前護住謝驚雪。
騙子。
謝驚雪冷眼看著許青墨,這樣的謊言他早就聽過不止一遍。
那些對他示好,信誓旦旦說會保護他,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人向來都是在背后對他捅刀子捅得最狠、最深的人。
也許是那些經(jīng)歷太過于刻骨銘心,又也許是當時那一道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讓謝驚雪不敢忘記那種疼痛,總之謝驚雪早就學聰明了,他從來不相信任何一個人隨口說出的承諾。
謝驚雪本該無情拆穿許青墨的謊言,但他沒有,他抿著唇,沒有再說話。
許青墨從謝驚雪眼中看出了不信任,和對他的戒備,許青墨沉吟,卻沒有為自己辯解,他又輕輕拍了拍謝驚雪的腦袋:“別怕,別怕。”
語氣慈祥得像個寬容的老大爺。
謝驚雪:“……”
許是這般被許青墨當成小孩哄讓謝驚雪惱羞成怒,他耳尖氣得泛紅,臉上卻還要勉強掛著笑,提醒許青墨:“你……摸夠了沒有?”
謝驚雪懷疑自己被許青墨當成路邊的小狗,原本好端端的公子如玉,被許青墨這么一薅頭發(fā),謝驚雪立刻變成了路邊的乞丐,頭發(fā)亂到不能看。
見謝驚雪生氣,被發(fā)現(xiàn)意圖的許青墨只好可惜地收回手,這人一邊慢吞吞地將手往回縮,一邊又戀戀不舍地朝謝驚雪頭頂又瞄了兩眼。
謝驚雪趁機抬手壓了壓頭發(fā),總算將亂糟糟的頭發(fā)恢復正常,見狀,許青墨眼巴巴地盯著謝驚雪,他難得出聲夸獎謝驚雪,對謝驚雪大獻殷勤:“你發(fā)質(zhì)真好,像小狗一樣。”
“……”
這是什么見鬼的比喻?謝驚雪咬牙,心道許青墨果真把他當成路邊的小狗了!
“謝謝夸獎,”盡管心底早惱怒,謝驚雪表面上還是要維持著假笑,他與許青墨對視,話鋒無情一轉(zhuǎn),“但不許再亂摸。”
許青墨失望地收回目光,謝驚雪耳尖,聽見這人輕聲嘀咕:“小氣鬼!”
謝驚雪簡直要被氣笑了。
好在這時唐年那對師兄弟走了過來,兩個人加入對話,這才于水火中挽救了謝驚雪,嗯……至少有他們的加入,謝驚雪不至于一個人被許青墨氣得七竅生煙。
“你們在談什么?”
唐年在一旁看著這兩人又是摸頭,又是溫情脈脈,早就對此好奇不已。
許青墨正要開口,謝驚雪卻搶先一步出聲:“沒什么。”
謝驚雪移開話題,朝唐年道了謝:“多謝閣下方才替我解圍,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唐年也是個單細胞,被謝驚雪一帶就偏,見謝驚雪如此鄭重朝他道謝,唐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上了,他撓撓頭,連忙擺手:“我也就說了幾句話罷了,你不必如此,小爺我早就看周云陽那孫子不爽了,而且,真要論起來,周云陽那家伙還是你自己解決的,我根本沒幫上什么忙。”
說著說著,唐年還有些愧疚起來,他同謝驚雪介紹自己:“對了,我叫唐年,這是我?guī)熜郑其咝摹!?br />
唐年指了指自己身旁滿身酒氣的青年。
青年醉醺醺的,聽師弟同人介紹自己,他快要閉上的眼睛這才懶洋洋地睜開一條縫,先是半瞇著眼睛盯著謝驚雪瞧了一會,云溥心這才半靠著唐年,含糊不清地開口:“久、久仰大名,今、今日一見,果然……果然名不虛傳。”
許是醉得不輕,云溥心最后還朝謝驚雪比了一個大拇指,露出閃亮大白牙:“修為盡失了還能這么厲害!”
全程唯獨這句話說得分外清楚,擲地有聲。
謝驚雪:“……”
唐年露出一個尷尬的笑,他沒好氣地瞪了自家?guī)熜忠谎郏@才滿臉歉意地與謝驚雪道歉:“抱歉,我?guī)熜趾榷嗔耍麤]有惡意的。”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唐年還說:“不過的確是久仰大名,我從未入太初仙宗時,便聽人提起過你。”
不過那些人提起的自然是身為天才,天賦出類拔萃的謝驚雪,而不是眼前這個修為盡失的謝驚雪。
唐年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惋惜。
謝驚雪早就見慣了這種眼神,他毫不在意,比起唐年的眼神,謝驚雪更在意周云陽身旁站著的云溥心。
謝驚雪先前曾是太初仙宗門下的弟子,不少人將他視為天才仰慕,這也導致謝驚雪在宗內(nèi)名氣極大,走到哪都會被太初仙宗內(nèi)其他弟子趕來圍觀,但這份待遇,并不單單只是謝驚雪一人的,太初仙宗內(nèi),還有另外一個弟子與謝驚雪齊名,那個人便是——云溥心。
云溥心出生于皇城內(nèi)某個書香世家,他七歲那年被測出靈根,送到太初仙宗,此后云溥心九歲筑基,十三金丹,十八歲時更是直接步入元嬰,是與謝驚雪齊名的天才。
當然,論天賦,云溥心終究還是稍次于謝驚雪,在太初仙宗內(nèi),向來都是謝驚雪第一,云溥心第二,就連那問世榜也是如此。
在宗門內(nèi)時,謝驚雪和云溥心看似無時不刻都在競爭,但事實上,這兩人卻鮮少見過面。
謝驚雪對云溥心的印象,還停留在很久之前某一次輪回上,那次輪回,謝驚雪成為了臭名昭著、人人唾罵的大魔頭,而云溥心則與謝驚雪不同,他是被所有人都稱贊的正道魁首,兩人背道而馳,又不得不在某一天徹底對上,那次對決的結果,最終是謝驚雪險勝一招,將云溥心斬于劍下。
云溥心是謝驚雪遇到過最難纏的敵人,但謝驚雪直到現(xiàn)在,才第一次正眼認真打量云溥心,眼前的云溥心面有酡色,喝醉喝得醉醺醺的,倒是跟謝驚雪印象中那個正義凜然的正道魁首全然不同。
有趣。
謝驚雪輕笑,隨即和面前兩人裝模作樣攀談起來,許青墨不過發(fā)了個呆的功夫,謝驚雪已經(jīng)與唐年這對師兄弟相談甚歡,三人差一點就要跪下當場結義。
當然,謝驚雪是虛情假意,唐年這個傻子倒是真的信了,不過才片刻功夫,他便被謝驚雪哄得暈頭轉(zhuǎn)向,只見他淚眼汪汪地拍著胸膛接連保證:“以后若是有人再欺負你,你只管喊我一聲,我立馬就來!為了你這個兄弟,我唐年赴湯蹈火都在所不辭!”
“那就多謝唐兄了。”
謝驚雪笑吟吟應下。
唐年擺手:“不謝不謝!”
幾人正相談甚歡,這時,忽然有一人上前,打斷幾人對話。
看穿著,這人應當是這艘靈舟上的管事,管事臉上帶笑,問話時也是溫聲細語:“幾位可談好了?”
唐年正要回頭看去,結果他還沒動,那管事便吐露出一句在唐年看來可怕的話語:“幾位談好了可否先看看這個。”
管事恭敬伸手遞出一張賬單,他先是停頓了一下,抬眼掃了掃眼前幾人,這才繼續(xù)說下去:“我們靈舟上并不禁止爭斗,幾位仙人術法高強,小的也是看得心服口服,不過您看我們靈舟上這損失——”
管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狼藉,自從周云陽一行人狼狽逃走后,便開始接連有人上來收拾現(xiàn)場,看來這艘靈舟上的人對修仙者的爭斗早就司空見慣了。
“您看,就說那張桌子,”管事指了指某張四分五裂的桌子,他苦著一張臉,“那桌子是以上好青陽木制成的,一張便要一千上品靈石,還有那椅子、柜子、碗碟……我們是小本生意,這損失我們實在擔不起,各位仙人你們看看……”
管事雖沒有把話直接說出來,但他話中所暗藏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方才還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唐年當即變了臉色,一張活潑開朗的俊臉此刻比紙還要蒼白。
“一萬上品靈石……?”
唐年瞪圓了眼睛,他看著那份賬單,雙唇顫抖,差一點就要白眼一翻,徹底暈倒過去,云溥心比唐年更早一步反應過來,方才醉到神志不清,還依舊可以一打幾的青年瞬間變得“柔弱”不已,云溥心捂住頭,演技浮夸:“師弟,師弟!我這頭怎么忽然暈得厲害!”
唐年比云溥心演技更浮夸,他立馬扶住云溥心,“大驚失色”:“師兄,師兄!你怎么了!”
云溥心安詳?shù)乖谔颇陸阎校颇暌贿叧粤Φ乇е粋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大個子,一邊不得不沖管事討好一笑:“誒,不知道怎么回事,我?guī)熜趾鋈挥悬c不舒服,您看,要不,我先帶我?guī)熜只厝ィ笤倩貋砀牧摹!?br />
唐年不知不覺也用上了敬語,他正要抱著云溥心火速遁走,那管事眼皮都沒抬,便喊:“站住。”
看來這樣賴賬的人管事也沒少見。
唐年身體一僵,云溥心的表情則越發(fā)安詳,兩師兄弟此時難得產(chǎn)生了同一個念頭——完蛋,天要亡我!
這時,許青墨也抬眼看了一下賬單,臉色神色未變,許青墨從懷里掏出一個儲物袋,丟給那管事:“給你們添麻煩了,這個你們就拿去吧。”
這道聲音落在兩師兄弟耳中宛如天籟!
那管事有些驚訝,他愣了愣,隨后趕忙查看那儲物袋里的靈石數(shù)額,確認靈石數(shù)額無誤,甚至有多無少,并且全是上品靈石后,管事臉上終于再度恢復笑容,他朝許青墨行了一禮,這才緩緩轉(zhuǎn)身退去。
許青墨付完賬,正要拉著謝驚雪回房,結果他一轉(zhuǎn)身,便被身后兩道亮晶晶的視線嚇了一跳。
唐年和云溥心兩師兄弟正目光灼灼看著許青墨,尤其是云溥心,方才還醉醺醺的人,此時眼睛比誰都亮,他頭不暈,心不慌,臉也不紅了,甚至許青墨還看他理理袖子,抬步朝自己走來:“不知許兄是否是合歡宗弟子?”
“是。”
許青墨納悶,以為按合歡宗在外的名聲,云溥心身為正道弟子,這是終于想起來要聲討自己了。
許青墨眼神警惕,他正要做好打架準備,誰知云溥心看了他一眼,眼睛便更亮了,他唇邊噙著笑意,如果忽略那一身酒氣,云溥心此時看著倒像是從世家走出來的貴公子,他頂著一張如仙人般清俊的臉,正義凜然地問許青墨:“那許兄可還缺情人?若是缺,您看在下……咳咳,能不能行?”
許青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