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海中牢獄
顧云行凝視著他, 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臉上逡巡,最后落在那張薄唇之上。
這般好看的一張嘴,是如何吐露出如此冰冷刺骨的話語的?
顧云行:“我原以為右使是不拘小節之人。難道不該將我拉攏過來,替你赴湯蹈火嗎?”
容欺嗤笑:“那你先替我綁了方斂試試?”
顧云行:“……”
容欺挑眉:“舍不得了?”
顧云行沉吟道:“也不是不行。”
容欺愣住。
“綁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對他?”顧云行問:“把刺骨針再打回去?你覺得他身上會有你想要的東西嗎?”
容欺聽明白了, 顧云行壓根沒打算動方斂, 方才只是在逗弄自己。于是冷嗤道:“他若不知道方元磬的下落, 我便一刀殺了, 無用之人留他作甚。”
顧云行臉色沉了下來。
容欺看不見, 卻也從他的沉默中察覺到了。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涉及正邪之爭, 可骨子里卻見不得惡人作祟。”他低聲道,“顧云行,難道不是嗎?”
顧云行許久都沒有說話,兩人便維持著姿勢在這昏暗的地穴無聲對峙。
半晌, 顧云行問:“那你把方斂帶回來了嗎?”
容欺聞言一愣,而后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誰會管他死活?本座自然是把他丟在原地了!算算距離, 他爬上一天一夜大概就能回去了。”
顧云行:“……真的?”
容欺惡狠狠道:“這還能有假?你不會以為一句托本座照看,本座就得任勞任怨帶上他吧?”
顧云行在這接連的“本座”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清楚容欺的輕功快慢, 可他分明比自己晚到了一會兒, 這慢下來的時間若說沒有被誰拖累了腳步,顧云行是不大信的。
“……不管如何, 多謝右使留他一命。”
聞言, 容欺仿佛被噎住, 過了一會兒才頗為嫌棄道:“別說的這么惡心。”他只是不想在荒島上多生事端!
兩人說話的時間里, 地底仿佛徹底平靜了下來,沒有再出現晃動。
容欺推了推他,道:“……你先起來。”
顧云行便收攏回思緒, 站起身后順勢攬住了將人從地上帶起,想了想,又以周圍太暗為由,沒有把手放下。
容欺沒怎么在意,他扶著巖壁,指腹摸到幾道劃痕,皺眉道:“這處地穴來得蹊蹺。顧云行,你發現什么了?”方若瑤說過,顧云行是在震中有所發現才遲遲不出洞穴。他倒想聽聽,究竟是什么東西值得他冒如此風險。
顧云行便說起他救方若瑤出去的經過。
他也只比容欺早到了片刻,但也恰好是這片刻的功夫,讓他及時將方若瑤從洞穴里帶出來,也讓他無意間發現了洞穴深處的一側巖壁上平白多了一個口子。
“入口應該是被人用山石擋住了,地動時恰巧被震落,這才顯露了端倪。”
容欺訝異道:“你的意思是說,曾有前人來過這兒?”
顧云行:“我還在入口附近看到了奇怪的劃痕。像是有人留下了痕跡,又被涂掉了。”
容欺一愣,又摸了摸巖壁:“我手邊好像就有劃痕。”
顧云行便順著容欺的手摸去,果然感覺到了一道道刻痕,“不一樣。這不是胡亂涂改的痕跡,而像是……圖紋。”
容欺便又去摸了摸,發現線條順滑,不顯雜亂,的確更像是某個圖案的形狀,不由道:“什么人會在這種地方留下圖紋?”
一時間,只覺得小島變得疑點重重。
先是來歷成迷、武功詭譎的怪人,再是被刻意掩蓋的地穴入口,眼下巖壁之上還出現了不知名的圖紋。這一切無不指向一個真相:早有人在他們之前踏足過小島。
顧云行:“右側有一條通道。”
他攬著容欺的腰身,把他帶了過去。
通道口并不大,需要兩人矮身彎腰方可進去。一進去,他們就發現內里的通道變得寬敞起來,不僅可容兩人并排而過,高度上也比兩人高出了一個腦袋的距離。
通道很長,好在并無岔口,中間有幾處堆滿了山石,應該是受地動影響震落所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有絲絲薄光透了進來。
容欺瞇起眼,忍不住抬起手掌擋在跟前。
等他適應了一陣后,顧云行才帶著他朝光亮處走去。
通道很快就到底了。前方豁然變得清晰,天光自葉間傾灑而下,將不知名巨樹的斑駁翠影投在碎石之中。細長的瀑布猶如幾道銀練,在草木綠意中若隱若現,流瀉出悠揚的水聲琴音。
兩人的臉上都顯出了驚異之色。
誰都沒想到在這荒涼凄冷的小島深處,竟藏著這樣一個幽綠之境。
不過這幽綠之境極小,四面俱是高聳的山壁,從這頭到那頭,不過短短幾十步便可到達。
容欺仰頭看去,透過繁茂的枝葉,看到了高處的山峰后還似連著幾座山峰。
他的腦海中隱隱浮出一個念頭,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好像是在山巒之中。”
顧云行感嘆道:“自然造化,非人力可預想。”
容欺快速向前走了幾步,撥開半人高的草叢,細細打量著周圍。
他的視線落在了瀑布上,那不知從何引來的水流自半山腰流出,落至底部,濺起細小的白色水沫。
容欺忽然指著前方,語氣難掩震驚:“那是什么?顧云行,你快來看……”
顧云行順著所指處望去,也訝異地變了臉色。
瀑布之后,竟是一道巍然石門,石門上交纏錯雜著道道鎖鏈,宛若天網,令人不寒而栗。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謹慎與戒備。
容欺悄悄將刺鱗握在手心,率先走了過去。
“洗心……”石門之上,兩個刻字映入眼簾,容欺喃喃讀了出來。
顧云行凝視了那兩個字許久,眼神復雜而幽深:“沒想到東海之上竟真的有洗心獄。”
容欺道:“我聽鄒玉川說過,東海洗心獄內關押著武林中一批窮兇極惡之輩。數十年來,從未有犯人自洗心獄中逃脫,自然也無人證明其是否存在,漸漸的,世人便以為它只是東海的一個傳說。”
顧云行:“容欺,你可知他是由何人打造?”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顧云行笑了笑,提醒道:“一個能夠以一己之力抓住幾大魔首的人。”
容欺陡然睜大了眼睛!
他想起來了——是方元磬。
三十年前,方元磬苦研《天元冊》,武藝大成后便趕赴四方多地,接連挑戰魔教眾派高手,未有敗績。就這樣,方元磬與他自創的《天元冊》心法在江湖之中一戰成名。
戰后,那些被他打敗的魔門高手卻不知所蹤。
等到方元磬入主武林盟后,曾有人試探著詢問過那批惡人的去向,方元磬便提到了“洗心獄”。
自此,江湖人人信以為真,流傳著諸多關于“洗心獄”的傳聞。
可時移世易,隨著方元磬遠遁東海、銷聲匿跡,那所謂的“洗心獄”也成了未定之論。
顧云行皺著眉頭,“海中牢獄,我原以為那只是他威懾魔教的手段。”誰承想,陰差陽錯之下他們來到此處,竟見到了真正的“洗心獄”。
“錯了……都錯了!”容欺想到了什么,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激動,“也許方元磬根本沒有前往十四座仙島,他自始至終去的都是洗心獄……”
那也就是說——
“里面說不定有《天元冊》的下落!”容欺看向顧云行,眼睛泛著亮光。
對上這樣雀躍期待的眼神,顧云行咽下嘴邊其他話,只默默點頭道:“確有這種可能。”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容欺揮動刺鱗朝著鎖扣劈砍過去,卻只留了幾道淺色的印子。
顧云行:“玄鐵所造,劈不開的。”
容欺皺起眉,垂眸深思了片刻后,重新捏起鎖扣。他將匕首一點一點地插進鎖孔縫隙,又側著耳朵聽了聽,而后使力輕輕往上一撥,那門鎖便打開了。
容欺得意一笑,又如法炮制地將余下的門鎖盡數打開。
拂袖一揮,厚重的石門便緩緩打開,露出了一段漫漫長階,延伸至地下。
容欺意外地看了幾眼,沒想到所謂的洗心獄竟是建在地底。
他俯身剛要沖進去,顧云行卻一把攔住了他。
顧云行:“如果洗心獄是真的,那么里面可能關押著眾多敗于方元磬之手的惡徒。”
容欺冷笑道:“方元磬都消失十幾年了。這里既是牢獄,沒了獄卒后,里面的犯人又能撐上幾天?我們進去了,說不定也只能給他們收尸。”
見顧云行不為所動,容欺道:“放心,你我都見識過怪人的身手,我自然會小心行事。”
如今來看,那個武功、來歷都成謎的怪人,極有可能就是當年被方元磬關押至此的犯人,只是不知為何從牢中逃脫了出來。
提到“怪人”,容欺嗤笑道:“我就說他一身詭譎的武功,肯定不能是天生就會的。”
——原來只是武林盟的手下敗將。
抬腳時,容欺又想到什么,揚了揚下巴,對顧云行道:“若是真的發現《天元冊》的下落,你可不許阻撓我!”
第42章 海中牢獄(2)
《天元冊》還未見到影子, 某個魔頭已默認是自己的了。他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引起了顧云行的好奇,再次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告訴你也無妨。”容欺攥著顧云行的衣角,并肩行走于昏暗的長階,道:“我對《天元冊》上的心法沒什么興趣。只是鄒玉川以此為試煉, 要我們決出離火宮下任宮主之位。”
想到出海時自己躊躇滿志, 再聯想之后屢屢遭難的際遇, 容欺頗有些郁悶道:“若非時運不濟, 我何苦在這里受磋磨!”
顧云行失笑道:“與顧某流落在此, 倒讓右使受委屈了。”
容欺冷哼一聲道:“所以, 你該明白《天元冊》于我意味著什么了吧?”
“原來右使不遠千里,是為了做上離火宮之主。”顧云行恍然道:“可據我所知,鄒宮主正值不惑之年,如何會早早就退位讓賢呢?”
容欺:“這便不用去多想了。倘若一切順利, 我便可將許厭和沈棄之流踩在腳下。”
顧云行沉默了許久。早在之前和容欺的對話中,他就知曉鄒玉川的三個徒弟彼此不睦。可鄒玉川心機深沉, 行事狠絕,短短數載就使離火宮躍居魔門之首, 這樣一個人, 真的會輕易讓渡權力嗎?
他沉聲道:“一旦坐上宮主之位, 你便再也無回頭之路了。”
“我不需要回頭。”容欺笑了笑,“顧云行, 你不會忘了吧?我本就是惡人, 手上沾滿了鮮血, 也不打算洗干凈。”
沉默間, 兩人走下了長階。
容欺看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不滿地嘟噥道:“這鬼地方真是到處不見光亮。”
顧云行寬慰他:“既是牢獄,應該有能照明的東西。”
借著身后入口處的一點微光, 顧云行環視一圈,在前方的石壁處發現了燭臺和火折子。
燭火燃起,昏黃的亮光映照出幽深的通道,腳下青磚平鋪,兩側是冰冷的石壁,空氣中彌漫著潮濕和陰冷的氣息。
顧云行拆下燭臺,遞給了容欺,自己邊走邊用火折子點亮沿路的其它燭臺。關閉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通道逐漸蘇醒,一點點地在兩人面前鋪展開來。
顧云行摸著石壁上的花紋:“傳聞當年敗在方元磬手里的魔首不計其數,如今卻沒多少人記得了。”
容欺:“成王敗寇,自古留名之人都是贏家。”
通道口亦有石門,嚴絲合縫地閉著。容欺找尋了一會兒,很快發現端倪,對準一處輕輕按下,石門旁慢慢現出一個方格,露出了鎖孔。
容欺試著用匕首去摳劃鎖扣,可惜失敗了。他抬手對顧云行攤開手心:“把針給我。”
他的銀環刺骨針盡數在與怪人的對決里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顧云行手里的那枚“繡花針”。
顧云行便遞給了他。
容欺拿起細針刺入鎖孔,細細撥弄了許久,直到一聲極輕的“嗒”聲響起,他勾起一個笑容:“開了。”
顧云行感嘆:“沒想到右使還有這樣一手開鎖的本事。”
容欺將針還給他:“這有什么,本座天賦異稟。”
顧云行:“……”
容欺以掌抵石門,運掌一推——厚重的石門打開,露出了門后的森森白骨。
它們仿佛生前都堵在門口,門一開,便悉數倒臥在地。一眼望去,滿地的尸骨。
容欺辨認起殘留的衣物,皺眉:“不是關押在內的犯人。”
尸首所穿衣物大多相似,更像是看守牢獄的方家弟子。可門外之鎖分明將他們也關在了里面。
顧云行:“里面可能有機關。”
兩人避開白骨,朝里走去。一踏上前方的青磚,通道里似乎沉寂了一瞬,而后沉悶的滾輪轉動聲自四周響起,剎那間,內部的燭臺相繼亮起,將幽暗的地牢照亮。
墻面地板上留著不知名的深褐色痕跡,兩側墻壁間還有幾處小門。
容欺推開幾道虛掩的小門,里面只擺放著一些生活用具,并無特別之處。他又用刺鱗打開唯一一間緊閉的房間,就看到床上盤坐著一具尸骨。他身上的衣物破敗不堪,腦袋微微垂落,與門口處相疊的白骨相比,倒顯出幾分從容來。
容欺走上前,發現尸骨手中攥著一個書筒,便伸手取過。
“罪、罪名錄?”映著燭光,他依稀辨認出三個大字。
兩人在房間之中尋了一處桌椅坐下。
書筒里的書冊保存尚還完好,紙張雖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仍很清楚,一行行記錄著“何年何月何人所行何事”。兩人粗略掃了一眼,就立馬反應過來——這竟是一本收押犯人的名錄!
曾經使江湖人望而生畏的名字一個個躍入眼中,寥寥幾筆,仿佛都浸透了尸山血海。但容欺不理解:“像這樣的惡人,方元磬為何不把他們一劍殺了,反而特意造這么一座牢籠養著?”
這話從一個“惡人”口中說出來頗有些奇怪,顧云行多看了容欺幾眼。
“我曾聽束懷提過,當年方家滿門遭難,唯有他父親僥幸逃脫。為惡之首以方家為獵場,挑唆方家上下反目搏殺,足足持續了半個多月。此后,方元磬便隱姓埋名,自創《天元冊》心法,武功大成之后才重入江湖,逐一找上昔日仇人。”
容欺嘆為觀止,他對這“為惡之首”頗感興趣:“哪位前輩,如此缺德?”
顧云行:“離火宮前任宮主,鄒聞。”
容欺皺眉:“可我聽說,他在方元磬聲名鵲起前就被他的義子,也就是我師父,早早弄死了。”
顧云行:“沒錯。”
好不容易習得神功,眼看復仇之計將成,卻發現真正的元兇早已身死,怎不令人發狂?
“看來這海中牢獄就是他為仇人打造的新獵場。”容欺感慨了片刻,嗤笑道:“江湖中人視方元磬為懲奸除惡的正義大俠,要是他們知道他不過是在報私仇,又會作何感想?”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過他也真是認死理,都到離火宮前了,怎么不把我師父這個新任宮主也一并收了?”
顧云行一時無言。師兄弟間爭斗不休,師父算計徒弟,徒弟嫌棄師父,魔宮中人的師門關系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不行,”容欺自我否決道,“那時我還未入門。看來還是得感謝方元磬留他一命將來救我。”
顧云行:“……”
容欺把《罪名錄》擺在顧云行面前:“那你說,外面的怪人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顧云行:“怪人輕功卓絕,內功強勁,并非泛泛之輩。若說上面誰以輕功見長……追風逐電齊雁歌、還有這采花賊出身的雷謙……”顧云行一連指了五六個名字,“但他們雖武藝高強,內功卻不至于如此蠻橫強勁。”
容欺于是貼心地又翻了一頁。
顧云行:“毒娘子莫笙?”
容欺好奇:“怎么了?”
顧云行:“方家在此之前算是書香門第,方家人亦有風骨,不至于廝殺至那般難看的場面。如果有毒娘子的手筆……那就說得通了。”
容欺對這位毒娘子亦有耳聞。
她遭心愛之人厭棄,在他與旁人成婚的當日,以毒藥催其心志,驅使他屠了在場所有賓客。
容欺:“怪人神智不清,不會也是因為她吧?”
顧云行:“還無法下定論,她也許有提升內勁的……”他的聲音驀地停了,沉默片刻后伸指點在了《罪名錄》最末的一行。
容欺湊過去一看——未寫年月,未有事跡,只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方元磬?”
方元磬的名字竟出現在他自己的《罪名錄》上。
這是容欺萬萬沒想到的。
他觀上面的字跡,與其他人并無不同。那也就是說,寫這本《罪名錄》的人,最終加上了方元磬的名字。
為什么?
兩人的目光齊齊投向床上的尸骨。然而森森白骨已無法自證身份,唯余一卷書冊,只留下未明的信息。
地牢深處便是方元磬為魔門中人打造的獵場。
兩人在通道間走了許久,經過數個岔口,又由岔口進入數個形狀不一的房間。他們走了不知有多久,可眼前的通道卻仿佛沒有盡頭。
容欺逐漸失去耐心:“這鬼地方到底有多大?”不像是地牢,反而更像是一個地底迷宮。
顧云行:“我們一直在繞圈。”他的視線落在岔口旁的水波紋記號上,那是不久前剛刻上的。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原位。
容欺:“不僅如此,這里實在太平靜了,不覺得可疑嗎?”
顧云行不解地看向他。
容欺:“江湖之中的機關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死機關。便是依據來犯可能入侵的路線,提前布設好陷阱。”
顧云行并不精通此道,聞言道:“另一種呢?”
容欺:“自然是活機關了。此類機關術高絕精妙,可與整座建筑渾然一體,平時仿佛不存在,可一旦情況有變,主人開啟機關,那可就變得有趣起來了。”
顧云行頗為配合地問:“依容右使高見,此地屬于哪一種呢?”
容欺睨了他一眼:“我們一下長階,便有機拓滾輪的聲音,而后燭臺亮起,那便意味著……這座牢獄活了。”
顧云行:“可我們一路走來,什么機關都沒遇到,更沒看見其他人的尸骨。”
是呀,這也是容欺覺得奇怪的地方。
容欺看著前方岔口,選了沒有水紋記號的一側。
“不管是什么機關,只要存在便會留下痕跡。”他伸出手指,拂過斑駁的墻面,用指腹感受著上面的紋理。而后閉上眼睛,側耳靜聽通道內的風聲變化。
顧云行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片刻后,容欺停了下來。他輕扣墻面,又貼耳去細聽,指腹一寸寸拂過山壁。
“顧云行,找到了!”
容欺激動地看向他,手指一用力,腳下青磚立時翻起,轉眼間就將上方的人吞沒。
顧云行心臟頓時漏跳了一拍,等他趕過去時,青磚已恢復如初,嚴絲合縫。
第43章 海中牢獄(3)
容欺掉下去的瞬間護住了手中燭臺。下方并不深, 但也摔得他生疼。等到他黑沉著臉從地上爬起時,冷不防對上了一張骷髏臉。
容欺:“!”
他急忙拍地后撤,拉開了些距離。發現對方只是一具尸骨后,忍不住感到氣惱。
什么人如此缺德, 死在這么一處地方。若是換成膽子小的人, 怕是當場嚇死。
他打量四周, 發現此處算是一個房間, 家具齊全, 甚至還有被褥衣物。唯一突兀的便只有房間中心的那一具跪坐的枯骨。
魔宮中人不拘小節, 那枯骨也只是乍看嚇人罷了。他湊過去細細觀察了一下,從外面披著的破敗衣物中判斷得出對方應是在押的犯人。
會是誰呢?
房間內有些昏暗,容欺看了眼手里的燭臺,才發現蠟燭即將燃盡。他又細細檢查了房間, 在衣柜中發現了幾根全新的蠟燭。點亮之后,總算亮堂了許多。
他換了蠟燭, 便打算離開這房間。剛推開門,忽然聽到身后響起“噠噠”的怪聲。容欺只覺后背躥升起一股涼意, 回過身, 驚訝地發現那具枯骨竟起了半個身。
容欺:“……”
他強忍住逃跑的沖動, 雙目死死盯著它,然而枯骨卻不再動彈, 仍維持著起半身的動作。
容欺皺緊眉頭, 他向來不信鬼神, 但也禁不住感到發毛。定了定心神, 又繼續推門的動作。
這下,他徹底看清了。
隨著門的外移,枯骨緩緩站起, 回身,直直正對著容欺的方向。
容欺咬牙道:“裝神弄鬼。”
他一手執燭臺,另一手迅疾射出數道暗器——枯骨頹然倒地。
容欺猛地回頭看向那扇門,發現竟有絲線纏繞其上,另一端正系在枯骨之上。
他一推門,絲線便收緊,牽動著枯骨站立;此刻他騰出手揮暗器,門闔上,枯骨便重歸原位。
——傀儡把戲。
他再次將門打開,看著枯骨站起的模樣,容欺心中疑慮叢生。
每一處機關的設立必有深意,此處又是為了什么?純粹只為了嚇人?
被絲線牽引著站起的枯骨,低垂著腦袋,背部骨架佝僂彎曲,右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豎起一指,容欺順著手骨的方向看去,驀地睜大了眼。
只見深色的天花板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與圖案。
容欺舉高燭臺,跳動的火光映照著文字,緩緩道出了屋主人的過往。
竟是追風逐電齊雁歌。
這位有著天下第一輕功之名的黑蓮教圣使早在十余年前就消失不見,他原本以為關押在內的犯人都與當年的方家滅門案有關,但原來不盡如是。
齊雁歌并未參與方家的滅門慘案,只是方元磬復仇之路上順帶被收拾的魔教人之一。
江湖傳言,齊雁歌出身名門,卻因心性不正欺辱師妹,被發現后又一怒之下殺了師父。門內弟子追殺三年,齊雁歌便入了黑蓮教。此后數年,他專殺昔日同門,連帶著與之交好的幾個門派也為他所不容。
“……老賊實乃人面獸心之徒,竟行凌辱師妹之惡行,更妄圖誣陷于我……門中上下皆信他一面之詞……師妹既死,再無牽掛,自此前塵盡斷,寧為惡人逍遙于世,亦不愿與偽君子為伍……”
容欺一目十行,看著巖壁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覺得傳言與實情竟是這般天差地別。
“……入獄第不知多少天,獄中來了一位同我一般與方元磬無冤無仇純粹路過的倒霉小友。其名聲未顯,只因功法殊異,又被方元磬目睹殺人一幕,便被擄至此地……”
容欺:“功法殊異?”
他繼續往下看,卻發現后面的字跡判若兩人,筆畫虛浮無力,多處句子語意不詳,仿佛留書之人意識將散。
正當他想再細看一遍時,腳下忽然震顫起來,無數鐵箭自孔隙中射出。容欺側身避開,一只鐵箭擦著臉部打入一旁的石壁中,箭簇微顫,石壁上顯出蛛網狀的裂痕。
容欺一邊躲避著鐵箭,一邊退到門口,沖出房間后石門當即閉合。
他看向房間的最后一眼,是枯骨垂落于地,再無動靜。
“彭——”
石門閉合,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燭臺被打落,石門外側卻燭火齊燃,亮如白晝。
容欺站在原地,看著錯綜復雜的通道岔口,半晌后,舉步朝著右側前行。
齊雁歌不僅在天花板上留了文字,還畫了一份簡易地圖,地牢上下共三層,第一層為駐守的方家弟子,往下兩層是犯人的居所。
想了想,此地情況未明,還是先去找顧云行匯合。于是他隨手撿起一塊碎石,沿途在墻壁上留下了火焰紋印記。
這之后,容欺一路探查了數個房間,接連看到幾具死狀各異的枯骨,卻始終沒有《天元冊》的下落。他不由得懷疑,也許方元磬在修成之后就毀去了《天元冊》的書冊,這本盛極一時的功法早已隨著方元磬的離世而永遠消失。
——可他必須要拿到《天元冊》!
離火宮中不留失敗者,他想活著,就必須贏過許厭和沈棄。
可惜……他勢力未至沿海,出海之際,便已半步踏入那二人的殺局。
即便沒有那場海上風暴,他的東海之行也會是危機四伏。
想到奪船而逃的周順師徒,容欺的心中便莫名升起一股強烈的殺意。
倘若他們二人沒有被怪人所截殺,也許此刻許厭或者沈棄便已得到消息,帶領部下直奔小島了。
十四座仙島遍尋無果,仙島之外卻有無名小島,稍一聯想,怎不令人生疑?到了那時,自己孑然一身,如何能與之相斗!
好在,周順師徒死了;好在,如今查到《天元冊》線索的是他……
“誰?”
容欺猛地看向前方,岔道口的石壁上映著被燭光拉長的斜影。
——有人藏在后面!
容欺舉起刺鱗,面露獰色:“出來!”
那人便真的自岔口處現身。他一襲白衣飄飄,手中紙扇輕搖,眉宇間含著笑意:“好久不見,容欺。”
容欺驚訝道:“沈棄?”
沈棄笑了笑,步履風流地朝他走來:“大海茫茫,幸有你為我們探路,如今我已尋得《天元冊》,看在多年同門的份上,便讓你在這島上度此余生,可好?”
容欺一愣:“《天元冊》,你尋到了?”
沈棄從懷中取出一本書冊,當著他的面翻開一頁,悠悠道:“太虛廖廓,肇基化元。萬物資始,五運終天……”
“不,不可能!”容欺目眥欲裂,飛身沖去就要去搶奪。
沈棄不躲不避,臉上仍掛著笑容,口中喃喃念著那十六字。
容欺還未靠近,忽覺胸口鈍痛,跌落在地直接吐出一口血。
沈棄不再去念,深色的瞳孔漫不經心地盯著他,腳步輕點,朝著通道深處往后退去。
“不許走!”容欺奮力追去,“給我回來!回來!”
只要殺了沈棄,他就能奪回《天元冊》,那他就還沒有輸!
“容欺……容欺!”
容欺猛地驚醒,他急喘了幾口氣,對上了顧云行擔憂的目光。他一下攥緊了對方的袖子,道:“天、天元冊……”
顧云行忙道:“好好,我替你尋來。”
容欺:“沈棄把它搶走了,快,快去追……”他費力地指向通道口,愕然地發現,前方根本沒有通道,只有一堵石墻靜靜地立在那里。
顧云行運掌貼向他的胸口,沉聲道:“你中毒了。”
容欺茫然地看著他,半晌后,問:“那沈棄呢?”
“只是中毒后的幻象。”顧云行道,“這里只有你我。”
容欺松了口氣,后知后覺地察覺到身上的怪異感:“我怎么……一點力氣都沒有?”
顧云行攬著他,忽然化掌為指,接連點向他幾處大穴。
容欺頓時吐出一大口黑血,嗆咳不止。
顧云行替他拭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嘆了口氣:“還好,中毒不深。”他扶著容欺的腦袋,安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取出水壺,喂他喝了幾口水。
容欺便用眼神詢問他:哪里來的?
顧云行道:“上層有一處連通著外界的活水,應該是方家弟子往日接水的地方。”
溪水入喉,帶著清涼與甘甜,壓住了口中的血腥氣。
顧云行:“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著了毒娘子的道。”
容欺回想了一番:“先前進了一間房,里面的確是女子的衣物。”他攥著顧云行的衣角,“對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顧云行便簡短地交代了他來此的經過。
原來上下兩層有專門的通道相連,應當是方家弟子運送食水的通道。相反,那塊由機關所控的青磚才比較可疑。
既是牢獄,何以會直通犯人房間?
顧云行:“《罪名錄》所押犯人中,有千機閣出身的唐飛甲。他可能對機關做出了改動,也可能做了新的布置。”
容欺渾身無力,唯有大腦異常清醒,他將自己在齊雁歌牢室里所看到的信息說給了顧云行,道:“他說洗心獄中出現了動亂,一個月內相繼有十幾位高手內力耗盡而死。方元磬雖設獵場逼迫他們殘殺互搏,但他們又非蠢人,自然不想真的互斗而死。那十幾名高手的死亡驚動了方元磬,幾天后,方元磬回到了這座島。”
第44章 海中牢獄(4)
“殺死這些高手的只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影門弟子, 但他功法奇特,能夠吸取他人內力為己所用。到后面發現時已經太晚了。眾人合而圍剿都沒能成功將他殺死,這位影門弟子甚至沖破了地下二三層,來到了方家弟子所在的一層。”
容欺說著又嗆咳了幾聲, 只覺得嗓子口有些發癢, 使力抬手抓撓了一下脖子, 脖間白皙的皮膚上立馬泛起幾道明顯的抓痕。
容欺:“顧云行, 你說, 這位影門弟子是不是就是外面的怪人?”
顧云行按住了他脖間的手:“也許吧。”
容欺:“那……”
顧云行伸指抵在容欺唇上:“雖說中毒不深, 但也要小心,少說話。”
容欺不滿地撇過頭,還是不死心地問出了口:“那方元磬呢,難道連他都拿這個怪人沒辦法?”
顧云行對此并不樂觀:“他是這牢獄之主, 亦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島上只余一個怪人出沒,那么他極有可能也在這場變故中喪命了。”
容欺皺眉, 既然死了,那便有尸骨, 可是尸骨呢?
顧云行抬起手, 忽然撫上他的眉骨:“先前就發現了, 右使似乎很愛皺眉。”
容欺側頭躲開,心想正心煩著, 這人怎么突然岔開話題了。他當即不滿道:“別動手動腳。”
顧云行趁人發火前正色道:“方元磬應當是練功出了岔子。當年我母親三招完勝方元磬, 一眼就識破他功法有缺, 還勸他早些閉關調養, 尋找完善之法。”
容欺心道:這么看來,《天元冊》果真練不得。
顧云行:“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導致他對這場變故也有心無力。”
容欺開口欲言, 喉間卻泛起痛癢,接連咳了幾聲后,用刺鱗在地上劃下八個字:既是仇敵,何必去救?
方元磬打造海中牢獄,為的不就是坐看仇人相斗嗎?影門弟子此舉豈不是正中下懷?
顧云行一怔,失笑道:“是啊,何必去救?”
方元磬如何想,外人已無法得知。
如今這牢獄之中,除他們外,已無半個活人。唯余一本《罪名錄》,算是魔頭們對這世間最后的交代了。
容欺忽然想到什么,攥緊了顧云行的袖子,強撐起身體,迅速刻劃出一行字。
太虛廖廓,肇基化元。萬物資始,五運終天。
顧云行略一思索,道:“這是……古書《太始天元冊》中的文字,講的是萬物化生之道,傳言方元磬便是從這本古書中悟得氣的運行之法,因此他便將所悟功法以《天元冊》命名。”
容欺感覺嗓子好受一些,輕聲道:“我從未讀過古書,以前常聽我師父念叨過這幾句。”原本不曾聯想起來,誰料中毒迷失心神后反而忽然憶起。
顧云行沉思片刻,道:“這一切,也許還要等我們找到方元磬,才可能勘破吧。”
容欺一愣。
顧云行:“方才我答應了你去尋《天元冊》,自然不會食言。”
容欺眼睛一亮:“真的?”
話未盡,卻發現自己竟然失聲了,急忙張嘴想要再開口。
顧云行伸指做了個“噓”聲的動作:“那怪人亦是寡言少語,你再繼續開口,就不怕自己也變成半個啞巴了?”
容欺當然不想,郁郁地閉上了嘴。
顧云行又給他喂了些水,溪水潤喉,倒是舒緩許多。
“好些了嗎?”
容欺點點頭。
顧云行見他口不能言還時時回應自己的模樣,莫名覺出幾分乖順,道:“容右使,你常說自己要做惡人。可偏總在我面前陷自身于毫無還擊之力的境地,是真不怕顧某對你做什么嗎?”
容欺愣了愣,臉一黑,就想抬手推開他。
顧云行都沒有去擋,容欺的手就半道落了回去。
容欺:“……”
顧云行搖了搖頭:“你看,也幸虧遇見的是顧某。”
容欺瞪著他,冷不防被顧云行一把捏住了下巴。
“脾氣還不小,說幾句就要咬舌頭?”
容欺自然不愿放任自己這般被作弄,看向顧云行的目光似有怒火在燒。
顧云行無奈:“又不是迷藥,可以靠痛覺維持清醒。你這么做只會白白受罪。”
容欺張嘴罵不出聲,恨恨別過頭,不肯去看他。
顧云行見狀,伸手把他的腦袋擺正回來:“我既不傷害你,也不折辱你,還好心替你運功逼毒,你倒反而生起氣來了。”
容欺:“……”
顧云行俯身將人打橫抱起,道:“現下,顧某還得馬不停蹄地帶著你去尋《天元冊》的線索。”
此話一出,容欺頓時沒有任何意見了。
地道曲折彎繞,但亦有規律可循,不多時,兩人便來到了地下第三層。這一層沒有太多通道,放眼望去竟似一處巨大的天然溶洞,數不清的石柱支撐著這一方空間,最中心是一個深坑。
容欺扭頭看去,就看到深坑之中堆著累累白骨。
曾經聲震江湖之輩,須臾十年便成枯骨,不免讓人唏噓。
顧云行:“也許數年過后,你我也成了江湖中一個不知真假的傳聞。”他低頭注視著容欺,“這里應當是斂尸的地方,沒有留下什么其它的線索。”
容欺望著地底的深坑,眼底流露出幾分迷茫,倘若他在這島上不幸身死,不也是這累累白骨中的一員嗎?可即便活著,也還是免不了繼續疲于奔命。
走吧。
他用口型示意顧云行離開。
顧云行也不欲多留,剛轉過身,就發現身后不遠處,有一道人影正在緩慢地接近。
他滿頭亂發,面上濃密的胡須上沾染了鮮紅的血跡,身上的衣物破舊不堪,布滿了泥土碎屑和斑駁的深色紅痕。
他的身上還淌著血,肩膀呈現出一個異樣的姿勢,整個人如同一塊破敗的朽木,正腳步沉重地朝他們走來。
——是怪人。
容欺看著他,心中戒備到了極點。
而那雙渾濁的眼珠也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容欺。怪人越走越快,由走路變為奔跑,他咧開一個古怪的笑容,朝著他們飛撲過來。
顧云行腳步一旋,抱著容欺側身往旁邊躲避。
怪人嘴里發出“嗚嗚”的喊聲,晃動著身體跌入了深坑。
容欺探出頭看去,發現對方的周身各處都是先前那一戰中所受的暗器傷口,祼露在外的皮膚已呈現出怪異的紫色。
接連受了他這么多淬毒的暗器,又生生接了顧云行的全力一掌,還從數丈高的地方摔落,此刻,這具血肉之軀終于是到了瀕臨崩潰之際了。
怪人重重跌落在白骨堆中,笑容卻越來越大,眼底盛滿了詭異的興奮。
“萬物資……資始,五運……終天!”
容欺一下睜大了眼睛,啞著嗓子問:“你怎么知道《天元冊》?你究竟是誰!”
渾濁的眼珠轉動半圈,他抬起手,盯著掌心看了片刻,下一刻,鋪天蓋地的殺意化作強勁的掌風朝著上方拍去。
顧云行迅速帶著人向后疾退,眼底多出幾分不可思議:“這是方元磬的功法!”
容欺攥著他的衣服,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他不是。”顧云行立馬道,“我曾目睹方元磬與我母親決斗的畫面,不會是他。”
怪人胡亂運掌拍去,強勁的內力在巖壁上留下道道裂痕。霎時間,地底震顫起來,無數碎石落下,砸入深坑。
怪人口吐鮮血,嘴里反復念著什么,他的內力仿佛源源不盡,身體卻如風中殘燭。
容欺還想去細聽,顧云行卻毫不拖延,迅速朝著來時的方向跑去。在踏上前往二層的長階時,容欺越過顧云行的肩膀,遠遠看到那怪人忽而仰頭大笑,重又跌回了白骨坑。
這一次,他沒有再站起。
頂部的山石轟然墜落,將這處深坑變成了真正的埋骨之地。
通道間搖晃不止。隨著最底層的塌陷,整座牢獄仿佛出現一道缺口,接連開始坍塌起來。不久前的地動余勢此刻也像是有了突破口,使得通道石壁間的裂痕陡然增大。不多時,各處都響起了轟隆巨響。
顧云行緊緊抱著容欺,身形如電,穿梭于亂石之間。
容欺已恢復了些力氣,他出聲提醒顧云行:“石壁結構亂了,小心暗器。”
話音剛落,前方青磚之上便冒出密密麻麻的鐵釘,兩側石壁間亦有鐵箭射出。
容欺試著抓握了一下雙手,道:“我已經恢復了三成力,把我放下來。”
顧云行放下容欺,卻只是換了個姿勢,將人攬在身側,空出一只手揮掌拂開鐵箭。他足尖輕點,踩著低處飛馳的鐵箭,越過了布滿鐵釘的磚面。
冷不防又一支鐵箭自身側襲來,容欺目光一凜,伸手截住,指尖微動,調轉了箭頭一下打落掉另一支鐵箭。
“容右使,好身手。”顧云行百忙之中夸贊道。
容欺:“……小心!”
前方青磚忽然翻轉,容欺忙將刺鱗扎入石壁,穩住兩人身形。
他惡狠狠道:“你能不能專心些!”
顧云行:“……”
奔襲間,地牢震顫得越來越厲害,通道內的機關也變得不成章法,等到兩人好不容易來到通往上一層的長階時,才發現前路已被巨石擋住了。
顧云行抬頭望著上方,發現頭頂石壁已遍布裂痕,便聚掌拍去,開出一個口子。
顧云行:“你先上去。”
容欺毫不猶豫道:“行。”
顧云行便將容欺送了上去。爬上去后,容欺趴到洞口處,朝下伸出手:“快!”
顧云行笑了笑,縱身而起,拽住對方的手向上爬去。
下一刻,強烈的震顫瞬間襲來,洞口處頓時崩裂了一大塊,連帶著顧云行的身體也一下子墜落。容欺連忙穩住身形,死死拽住了顧云行的手。
“顧云行,你抓緊我!”容欺焦急地朝顧云行喊道。他趴伏的地面也已出現了裂痕,身周砸落下大小不一的石塊,偏偏他力氣尚未恢復全,只能維持著不讓顧云行掉下去。
顧云行懸空著身體,周圍除了容欺抓著自己的手之外,已無處可借力。
他稍一使力,容欺便往外掉出一些,片刻后,顧云行停下了動作。
“容欺,這世上不只有《天元冊》,也不該只有一條能走的路。若我……”
“閉嘴!”容欺生氣地打斷他,“快抓緊啊,你的輕功呢?想想辦法!”
他只覺手骨處仿佛寸寸斷裂,幾乎快要支撐不住。
顧云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卸下了力道:“這地牢肯定也不止這一條路,我去別處找出口,晚點與你匯合。”
“顧云行!”容欺目眥欲裂,眼底滿是怒火,立馬騰出另一只手去抓。瞬間,他身形不穩,半個身體一下滑了出來。
正當他快要支撐不住時,忽覺腳踝被人捉住,下一刻,一股巨力將他拖拽了回去。
方斂面色復雜地越過他,抓住了顧云行的手。
等到顧云行也順利上來后,方斂沉聲道:“地牢要塌了,快走!”
第45章 海中牢獄(5)
三人奮力朝著出口跑去, 等到沖出瀑布石門時,就聽見地下傳來一陣轟隆巨聲,緊接著便是接二連三的響聲,連帶著地面也晃動不止。
容欺看著入口, 一時無言。
牢獄已毀, 怕是再也沒有《天元冊》的線索了。
“哥!你們終于出來了!”方若瑤驚喜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三人望過去, 就看到她直直沖了過來, “顧哥哥, 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容欺扯了扯嘴角,正想翻上個白眼,就看到方若瑤轉頭看向了自己。
他皺起眉,掃了她一眼。
方若瑤怯生生地開口:“大、大魔頭, 你也沒事啊?”
——是啊,倒是讓你失望了。
容欺冷笑一聲, 剛想開口。
方若瑤:“太好了,你們都活著!”
容欺:“……”
方斂在一旁咳了咳。
方若瑤于是又撲到兄長跟前, 抓著他的胳膊, 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方斂道:“地動結束后, 我們便清理碎石回到了洞內,在里面發現了山道的入口。”
經由山道, 便可直入山腹, 抵達牢獄門口。
只是清理時耽誤了些時間, 以至于進來的晚了一些。
顧云行:“怪人已死, 往后這島上我們不必再東躲西藏了。”
容欺瞇起眼:“嚴帆呢?”
方若瑤:“哦,他啊?去山間打獵去了。”
容欺便不再去管,他望著石門的方向, 臉色復雜。
“那怪人并非追著我們才回的牢獄。”身負重傷,瀕死之際,那怪人竟是選擇回到了地底深處的白骨坑,仿佛像是早已為自己選好了命終歸處。
容欺看向顧云行:“最后時刻,他是清醒的嗎?”
顧云行也無從知曉,唯余一聲嘆息。
幾人圍坐在遠處的空地上,談論起獄中的見聞。
“能使人內力耗盡而死的功法……有點像影門的秘法‘影噬’,可以將對手的功力化為己用,短期內便可躋身高手之列。”方斂神情嚴肅地說道,“影門之所以為正道所不容,也是因為此秘法太過邪性。”
顧云行:“這就說得通了,他武功之高世所罕見,應該是攫取了不少獄中高手的內力。”
容欺:“這種怪物,就算在魔門之中,也是不受待見的。”
不難想象,當他成長起來后,定會引得眾人忌憚。無論是唐飛甲的機關改造,還是毒娘子的奇毒之術,亦或者齊雁歌……他們也許都參與了圍剿,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所以……”方若瑤的聲音響起,她眼圈微紅,“爹爹也在地底,是嗎?”
方斂看著妹妹傷心的模樣,嘆了口氣。父親失蹤時,妹妹尚還是懵懂幼童,長大后雖嘴上說著不在意,每每遇到不開心的事,就會盯著父親留給她的撥浪鼓發呆。但有些事,他總該讓她知曉。
方斂的語氣有些沉重:“我在地牢之中見到了父親的尸骨。”
方若瑤睜大了眼睛:“什、什么?”
方斂便將他在牢獄之中的經歷緩緩道出。
他同顧、容二人一樣,也是先下長階,見到一扇半闔的石門,而后看到了遍地方家弟子的尸首。
“我一入內,就看到了一間牢室。你們應該也進去過,鎖扣處有被人撬開的痕跡。”方斂苦笑道,“父親天生多長了一根腳趾,旁人也許認不出,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具坐化的尸骨,正是家父。”
方斂也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還能尋得父親遺骨,眼中百感交集:“原先我只當他是失蹤忘了歸家,如今倒是讓我夢醒了。”
方若瑤沒說話,只是低垂著腦袋,抹了抹眼淚。
顧、容二人神情復雜,誰也沒料到,他們早在進入地牢的最初,就已經見過方元磬了。
方斂從懷中取出了一張布帛,“我在父親枕間尋到了他的遺書。”
顧云行接過布帛,認出了上面的字跡,與《罪名錄》上的如出一轍。布帛上是方元磬的血書,記錄著他在島上的最后時光。
兩人快速掃過,看清內容后,才發現先前的猜測多有偏差,不過方元磬的內功的確出現了問題。
他自創的《天元冊》心法雖然威力強勁,卻無疏通之法,越練至后期,越能感覺到經脈之中有一道蠻橫的內勁無法消解。每每發作起來,內勁四處游走亂沖,令他幾欲發狂。
從天極門回來后,他便遠赴東海,打算閉關悟得破解之法。
至于獄中犯人相繼死于內力耗盡之癥的事,方元磬起初并未太在意。等到他順利出關之時,卻發現牢中已成人間煉獄。
容欺驚愕道:“難道他尋得天元冊的改善之法了?”
方斂點點頭:“父親前半生忙于復仇,之后又追求武學至高,屢屢找人切磋。直到內力反噬,他才終于肯停下腳步。”
容欺不解:“既然他追求至高,為何不先改善功法,而是急著與人比武?”
方斂:“父親常說,未見他人之長,何曉自身之短。只有見識過他人的武學高妙,他才能尋得真正的突破之道,否則便仍是閉門造車。”
容欺自認對武學亦有追崇之意,但若要讓他如方元磬這般,怕是做不到。
方斂嘆了口氣:“與顧伯母的一戰,使父親感悟良多,也讓他生出閉關的迫切。告別母親后,父親孤身一人前往東海,于洗心獄中閉關一月,終是悟出了《天元冊》的改良之法。”
年少時,從古書之中自悟心法;多年后,又用短短一月將功法完善。方元磬于武學之道,可謂是天縱奇才。
血書之上,方元磬筆力遒勁,寫到功成處更是快意暢懷。
然而在場之人卻都心情沉重。
顧云行:“可他卻遇上了‘影噬’。”
“沒錯。”方斂沉聲道,“這名叫作‘張玄’的影門弟子,接連吸取了獄中大半魔門高手的內力。此等有違人和的魔功,鮮少能成長到這般地步。可牢獄的存在反而催生出了一個怪物。”
牢獄變成了張玄的獵場,他肆意捉弄戲耍獄中諸人,還封鎖了整間牢獄,連帶著方家弟子們也被困在內。
最后的時日,齊雁歌帶領余下的高手共同剿殺。那一戰,獄中血流漂杵,無論是方家弟子還是魔門中人,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方元磬逐漸意識到,如張玄這般怪物絕不可存于世間。于是,他救下了僅剩的幾位魔門中人。
方斂緩緩念出血書之上的最后一行字。
“余深感罪孽深重,無力誅惡,唯重練《天元舊冊》,以身為媒介,誘其走火入魔。”
容欺冷聲道:“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將有缺陷的天元冊心法練至臻境,再引張玄以影噬之法將那股強橫的氣勁吸收入體。
自此,張玄越強,反噬便越深。氣勁游走之際,痛楚難忍,令人發狂。
容欺回想起齊雁歌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感慨道:“僅剩的魔門高手再次聯手圍剿,可惜還是失敗了。牢獄之中,除張玄外再無活人,他自己也變得瘋瘋癲癲,再無神智。”
眾人一同陷入了沉寂。沒想到這座荒島之中,曾發生過這般驚心動魄的往事。倘若他們沒有因海難來此,也許這一切就此變成茫茫大海中的一個謎,再不會被人知曉。
許久后,方斂帶著妹妹方若瑤來到瀑布前,朝牢獄的方向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容欺坐在顧云行身旁,遠遠望著方若瑤抽噎低泣的背影,低聲感嘆了句:“這樣一個人,為復仇而活,為武學而癡,卻偏要沾染紅塵,娶妻生子。”
顧云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容欺:“我若是方元磬,就不會牽連別人。自己生,自己死。”
顧云行:“我聽束懷說,他父母兩情相悅,恩愛甚篤,當初也是排除萬難才在一起的。”
容欺嗤笑:“事事都不能陪伴在側,想必這位方夫人也不值多少分量。”
顧云行眸光微動,似有所感。
容欺:“方元磬這一生太過不凡,反倒是被他關押在內的魔門中人更令人唏噓。”
顧云行以為他在感慨這些魔門高手的下場:“若他們知曉自己的結局,不知是否后悔為惡?”
容欺卻不是為了這個,他幽幽道:“毒娘子為愛癡絕,齊雁歌憤而弒師,他們皆有入魔的原因。”他自嘲地笑笑,“我卻沒有什么緣由,就已經是殺人如麻的魔頭了。”
顧云行看著他:“你也可以重做選擇。”
容欺避開了他的視線:“……不,沒有選擇的。”
顧云行皺眉:“你當然有。沒有誰的一生是注定的,世間萬千條路你都能走……”他強迫容欺看向自己,認真道,“我亦可成為你的路。”
容欺注視著他,平靜道:“可我不喜歡屈居人下。鄒玉川不行,許厭沈棄更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要做的是萬人之上的離火宮之主,不必為任何人而活,也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
“顧云行,縱然你天極門能容得下我,我卻斷不可能習慣。”容欺看向他,忽然露出了一個稱得上純粹的笑容,“所以,出島之后,我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吧。”
怪人已死,島上再無威脅,他們可心無旁騖地再造一條船。離島,不過是時間問題。
兩人一時無言。
第46章 迎風待月
方斂同妹妹叩拜完畢, 回身看到的便是各自沉默不語的兩人。他欲言又止,一雙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兩人,莫名覺得氣氛有些凝滯。
猶豫片刻后,方斂還是出聲道:“游之, 《罪名錄》是家父所寫, 可否交由我帶回?”
這個請求合情合理, 顧云行便從懷中取出書冊。然而還未開口, 就被容欺劈手奪下。
容欺從來不是講情理的人, 他直言道:“這分明是我們二人共同獲得, 憑什么由你一個人做主?”
顧云行摸了摸鼻子,沉默地放下了手。
容欺便轉頭看向方斂,冷聲道:“這東西,歸本座了。”
方斂皺眉:“這……”
“你這人怎么不講理呀!”方若瑤心情還未平復, 頓時氣惱地出聲:“這明明是我爹爹的遺物!憑什么歸你?”
容欺冷笑:“無人廢墟之中的物品,自然是誰先拿到就歸誰。”
方若瑤一愣, 指著容欺道:“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也罷。”方斂抬手制止了她,說道, “我們能得見父親遺骨, 還多虧了……容右使當日的出海邀約。”他看了眼身旁的好友, 繼續道,“至少在這荒島之上, 我們不做強求。”
容欺聽出了話外之意, 冷笑一聲:“就算出了這島, 你也拿不回來。”
說著, 便將《罪名錄》塞入了懷中。
這之后,一行人原路返回至山外。
原本的洞穴因為地動砸下來許多山石,已經沒法住人了, 于是他們決定重新尋找住處。
西島三人早在之前就已對周圍的地形探查了個遍,對附近可以棲身的洞穴基本了如指掌,除去在地動中被毀的之外,還剩了幾處小洞穴,但它們都沒有長長的通道,所以并不怎么擋風,內部也更為窄小。
容欺索性直接帶著嚴帆離開,兩人另尋了一處洞穴,與其他三人分開住。
之后的幾天里,幾人依著河流,再次開始了造船大計,只不過這次沒有殺人魔的威脅,他們能夠放開手腳,進度反而快了不少。
容欺早上同他們匯合,領了任務后便孤身一人去做,就連吃飯時,也是同嚴帆一起,與另外三人涇渭分明。
他似乎鐵了心要與顧云行撇清干系,除卻造船之事,幾無半點交流。
顧云行的臉色一日比一日深沉,連帶著方若瑤都察覺到了古怪。某天晚上,方若瑤悄悄看著在洞口吹風的顧云行,忍不住戳了戳自家兄長,又指了指。
方斂:“……”
他一把按住妹妹的手,督促她老實睡覺。
等到方家兄妹入睡以后,顧云行起身出了洞穴。
島上的夜晚極冷,風吹動林葉,發出“沙沙”的陣響。
另一處洞穴里,火光跳動。
熟睡后的嚴帆毫無顧忌,時不時傳出幾聲輕微的鼾聲,鼾聲過后,他又咂了咂嘴,嘴中發出模糊的囈語。
容欺于睡夢間皺起了眉頭,翻身背對著嚴帆的方向。
片刻后,容欺仍閉著眼,只是臉色越來越臭。
先前人多時倒不覺得,如今在這個小山洞內,另一人的動靜就變得格外突出。
容欺現在無比后悔。早知如此,他就該尋一處山洞單獨住著,也好過受這種折磨。
他也想過叫醒嚴帆,可不久前剛遭遇過周順的背叛,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放心旁人清醒在側了。
——明天還是得搬走。
不知過了多久,容欺在這陣陣規律的鼾聲中逐漸困頓,意識昏沉之際,隱約聽到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他立馬睜開眼,轉身撞上了一副溫熱的身體。
容欺震驚地看著來人,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捂住了嘴巴。
顧云行以指抵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不等容欺發作,就將人帶了出去。
一出山洞,迎面就是一陣冷風。
容欺跳到地面上,壓低了聲音罵道:“顧云行,你是不是有病!”
顧云行看著他:“隨我去個地方。”
容欺皺眉:“什么地方非要大晚上去?”
顧云行面不改色道:“連著幾個白日,右使大人都避我如蛇蝎,顧某如何請得動你?”
容欺從這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對勁,直覺自己最好暫避其鋒芒,于是說道:“……那明日一早,你再來找我。”
顧云行:“晚了。”
容欺頓時不滿道:“你想吹冷風別帶上我,黑燈瞎火的,本座可不奉陪!”
顧云行直接拉住他,邊走邊道:“放心,不會凍著你。”
容欺使力掙了掙,沒掙開,發現顧云行竟然還使了內勁在拽他。他皺著眉,只好耐起性子跟著走。
到了顧云行所說的地方,容欺簡直要氣笑:“顧云行,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就是為了拖我來另一個山洞?”
山洞里正燃著火堆,將洞內烘烤得暖和許多,還真如顧云行所說,不會凍著人。
顧云行沉聲道:“沒有容右使在側,顧某寢食難安,輾轉反側,只好請你過來一敘,不行嗎?”
容欺無語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發的哪門子瘋。
顧云行拉著他坐到火堆旁,目光深沉不見底:“為何避著我?”
容欺瞟了他一眼,在這樣的注視下,莫名感到心虛。
他當日分明說的很清楚了,橋歸橋、路歸路,顧云行怎么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我不想和武林盟的人打交道。那下次你先避開他們?”
顧云行眼皮直跳:“……你怎么不讓你那手下也避開?”
容欺皺眉:“那能一樣嗎?他是離火宮的人,本座也是!難道要讓他覺得本座勾結外人嗎?”
“外人?”顧云行的聲音一下低沉了許多,黑色的雙眸仿佛醞釀著風暴,“容欺,你就是這么看待我的?”
容欺內心一顫,意識到顧云行似乎真的動怒了,甚至比上次他孤身一人探查山林更為生氣。
可他也不是受氣之人,面對顧云行的質問,怒從心底起。
“顧云行,本座看在你三番兩次救過我的份上,在人前努力同你避嫌!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要讓方斂和方若瑤知曉你夜半跑來與我這個魔頭見面,該憂心苦惱的人只會是你!”
此話一出,容欺只覺痛快了許多,他冷笑一聲,扭頭不去看顧云行的臉色。
顧云行的聲音幽幽響起:“所以,你就是為了我,對嗎?”
容欺沒好氣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你還真是……”顧云行嘆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你在意我的生死,在意我的名聲,卻偏要和我劃清界限。容欺,你這般瞻前顧后,哪里還有半點魔頭的風范?”
容欺一時無言,回過頭看向顧云行,臉色復雜難辨。
——這天極門門主是在罵他這個離火宮右使不夠魔頭?
“不許避著我。”顧云行攬住容欺的肩膀,又拉住了一只手,將人猛地拽到身前。
兩人一下子貼得極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容欺撇過頭,忍耐著沒有直接推開,聞言怒道:“不行!你想讓旁人看我們熱鬧嗎?”
顧云行挑了挑眉,高挺的鼻尖滑過容欺的耳朵,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哦?我們能有什么熱鬧?”
容欺張了張嘴,一時愣住。顧云行便又貼著他的耳朵問了遍:“容欺,你說,我們之間有何不可告人之處?”
容欺皺著眉,一雙耳朵像是被氣得通紅,他努力仰起腦袋,試圖以這種方式往后拉開些距離。
顧云行察覺到后,手掌扣住了脖頸,直接將人帶得更近了些。他也不說話,頭抵著容欺的額頭,靜靜等著他回答。
容欺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似是忍無可忍:“……你就非要與我做對斷袖嗎?”
顧云行忍不住笑出聲:“什么?”
容欺只覺說出口后,羞恥無比,再看顧云行竟還笑出聲,當即惱羞成怒,想把他推開。
顧云行自然不肯,他一把將人錮在懷里,認真道:“是,我要與你,做對斷袖。”
容欺:“……”
顧云行退開一些,帶笑的雙目注視著他。
“出島后,我隨你去離火宮,你同我回天極門。”
容欺震驚地抬眸看他,發現對方神情嚴肅,全然不似在說笑。他沉默地垂下眼,睫毛微微顫動:“不必如此。這種事,你還想鬧到人盡皆知嗎?”
顧云行皺了皺眉:“這種事?”
容欺受不了他這樣,咬牙切齒道:“顧云行,你少跟我裝傻!”
顧云行笑了:“那你是承認與我有不可告人之事了?”
容欺臉一黑,只覺得今晚與這人難以溝通,說不清楚。他推了推顧云行,沒好氣道:“放開!”
顧云行便又低低笑著湊過去:“既然承認了,你不會覺得我就這么放你回去吧?”
容欺警惕道:“什么意思?”
顧云行:“怕你翻臉不認人,第二天就不理我。”他嘆了口氣,“我總得求個印證。”
容欺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干嘛?”
顧云行盯著他:“很簡單,我想親親你。”
容欺愣住。他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今晚究竟發生了什么,才演變成如今這幅局面。
“這……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好膩歪的?我又不是姑娘家,哪里就還得要做這種事了!”他越說越心慌,話里話外都是拒絕,說到最后透出些色厲內荏的兇狠。
顧云行偏不聽,捏著他的后脖輕輕一提,強迫他看向自己。
容欺的話語聲驟然停下了,一顆心跳得飛快。
顧云行笑了笑,稍稍前傾,便在對方額頭落下了一個輕吻。
“這也沒什么難以接受的,不是嗎?”
容欺閉上眼睛,不做搭理。
顧云行卻不依不撓,繼續問他:“之后還要與我避嫌嗎?”他等了等,沒等來回應,便又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了。明日一早,我就與束懷他們……”
“你不許亂來!”容欺睜開眼,惡狠狠地截斷他的話,拽著他的衣襟恨聲道,“……更不許說出去!大不了……我不會不理你就是了!”
顧云行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長嘆了口氣。但他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故意面露難色地猶豫了一陣,才緩緩開口道: “好吧,就依你。”
容欺松了口氣,正想放開顧云行的衣襟,冷不防鼻尖被人輕啄了一下:“……”
顧云行滿意地笑笑,道:“明晚此時,還是這里,我等你過來。”
容欺漲紅了臉,氣急敗壞:“我絕不可能來!”
顧云行平靜道:“無妨,你要是喜歡我像今天這樣接你過來,也是可以的。”
容欺:“……”
第47章 迎風待月(2)
第二天一早, 方若瑤從睡夢中醒來,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問道:“哥,顧哥哥呢?”
方斂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姑娘家, 怎么一起來就尋別人?”
方若瑤眨眨眼, 不解道:“顧哥哥又不是別人。”
方斂看著自己妹妹睡眼惺忪的樣子, 無奈道:“他早起尋了些吃食, 說在造船處等我們。”
方若瑤一看, 果然在旁邊看到了一捧新鮮的果子。
“怎么也不等等我們?”她伸了個懶腰,嘟噥道,“我還能打打下手呢。”
方斂看了她一眼,幽幽道:“用不著你。”
等到兩人趕到造船的地方, 方若瑤眼尖地發現一向姍姍來遲的容大魔頭已經到了,嚴帆也在, 只是遠遠地在另一處地方搬運木材。
顧云行正拿著一根枝條在空地上繪圖。容欺盤腿坐在他身旁,手拿匕首, 沒什么表情地處理木材。
兩人前邊還燃著火堆, 上面串著一只表皮金黃的烤兔。油脂慢慢地沁出, 泛起誘人的光澤。兔肚子里塞著的不知名植物在炙烤下散發出奇特的香味。
這時,顧云行停下了手里的活, 將烤兔從架子上取下, 遞到了容欺跟前。
那魔頭卻皺著眉不肯接過, 像是在說“太燙了”。
顧云行便將串兔肉的樹枝插在泥地里, 等它變涼一些。
兩人之間沒有太多話語,魔頭仍是一副看任何人都不順眼的樣子。但方若瑤直覺他們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至于是哪里不同, 她又說不上來。
她蹙著眉苦惱了片刻,索性搖搖頭不再多想,轉而高高興興地走過去和顧云行打招呼。
這一日于方若瑤而言,和島上的每一天都大差不差,他們一行人都在為造船之事而努力。
唯一不同的是,開工前,她竟然吃到了大魔頭做的烤兔。烤兔很香,皮脆肉嫩,經由植物去腥,又加了一種奇怪的叫作“辛草”的植物碎末。
她只咬了一口,就差點感動落淚。流落荒島幾個月,這還是她第一次吃到這么美味的烤兔!那一瞬間,她對這魔頭心服口服,甚至還鼓起勇氣夸贊了幾句。
魔頭似乎感到意外,挑眉問她:“你沒吃過顧云行做的烤兔?”
方若瑤心想:不愧是魔宮中人,不放過任何一個挖苦人的機會。
雖然她很想為顧云行說好話,可是顯然在烤兔一事上,他輸得一敗涂地!
“顧哥哥根本不會,他都是吃我和我哥做的食物。”
魔頭聽了,先是一愣,而后猖狂大笑。
方若瑤意識到不妥,過意不去地看向顧云行,卻發現顧云行臉上沒有什么慍色,反而心情頗好地看著魔頭,眼底含著幾分無奈的笑意。
方若瑤隱約察覺到是什么不同了——籠罩在顧哥哥心頭的陰霾似乎沒有了。
造船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西島三人曾跟著船老大造了幾個月的船,尚還有些記憶,要是有關竅不通,幾人琢磨商議,總能想到解決辦法。日落西山之際,兩隊人作別后各自回了住處。
山洞內,嚴帆烤好了肉,還煮了一鍋綠中泛黑的野菜湯。
容欺瞟了一眼就嫌棄道:“本座不餓。”
嚴帆沒有多勸,慚愧地退到角落。
托方大小姐的福,今日右使心情大好,將余下的烤兔分給了眾人,嚴帆有幸嘗了幾口。這之后他便覺得羞愧難當:難為右使有這樣好的手藝,竟還能日日忍受他做的食物!
容欺沒理會屬下變幻不定的臉色,目光若有似無地飄向洞外。
他想起白日里方若瑤說的話,虧他還以為顧云行同那對兄妹情深義重,原來連頓吃食都不曾替人家做過。
容欺背靠在石壁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動著。沒過多久,太陽徹底西沉,外面已是黑漆漆一片。他扭頭看向嚴帆,發現對方好整以暇地在盤腿打坐。
容欺:“你干嘛?”
嚴帆一愣:“屬下正調養內息。”
容欺皺眉:“睡覺。”
嚴帆又是一愣:“屬下還、還不困。”
容欺不說話了,目光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嚴帆內心一顫,立馬識趣地躺下了。
容欺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
又過了許久,久到容欺自己都有些犯困了,他打了個哈欠,隨即臉一黑,冷聲道:“本座最不喜歡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裝睡。”
嚴帆:“……”他大為不解,明明自己連呼吸聲都放輕了,右使是如何發現他醒著的?
他急忙想起身請罪,突然一枚石子疾射而來,一下擊中了他。嚴帆只覺得眼皮一沉,睡意洶涌而來,迅速睡了過去。
容欺收回手,心道:果然,還是點昏睡穴更管用。
他恍若無事地起身,越過嚴帆離開了山洞。
然而剛出山洞,容欺就發現不妥。
——太暗了。
他有心想返回取個火把,又擔心風太大會一下吹滅。正當他猶豫之時,身后傳來低笑聲。
容欺回過頭,果然在洞口旁看見了某個熟悉的人正抱臂背靠在石壁站著。
“顧云行。”他面無表情地叫出對方的姓名。
顧云行站直了走到他跟前,頗為自然地牽起手:“知道你不喜歡走夜路,想想還是來接你更放心些。”
容欺沒有掙開,不動聲色地任由顧云行帶著他往前走。他自小孤身長大,鄒玉川也不曾予他半點溫情,這種事對他來說是頭一遭。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相貼的手掌上有幾處厚繭,不由新奇地捏了捏。
顧云行:“……”
容欺奇怪地抬眸:“怎么停了?”
顧云行沒說話,要不是容欺問話時的語氣太過尋常,他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
他嘆了口氣:“沒什么,走吧。”
容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了。
行走間,風聲不曾止息,天邊的云層卻破天荒地散開一些,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清幽的銀輝灑在兩人的身上,如同柔和的細紗,平添了幾分旖旎與繾綣。
顧云行側首看著身側之人。容欺失焦的眼眸中仿佛也盛著細碎的月光。
他低聲問:“容欺,你看得見我嗎?”
容欺疑惑地挑了挑眉,不知道顧云行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月亮出來了,照在你身上,很好看。”顧云行拽著他,緩緩將臉湊過去,高挺的鼻尖堪堪沒有碰到對方,他問:“這樣也看不清嗎?”
容欺垂眸,只看見身前似有陰影,有溫熱的鼻息拂過臉頰。半晌,容欺笑了笑:“看到了,你就在我跟前。”
說著,容欺微微往前貼過去,臉頰的皮膚便觸到了顧云行的鼻尖。
“沒說錯吧?”他仰頭退開了一些,眼底帶著些得意。
顧云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直到那雙眼睛逐漸變得困惑,仿佛是在為他的沉默感到奇怪,顧云行這才回過神一把攬過瘦削的肩膀將人帶近,對著那雙漂亮的眼睛尾部輕輕親吻上去。
容欺訝異地后縮了一下,躲開了。
顧云行便立刻停下動作。
兩人靜靜地立于寒風中,一時沒有人開口。
黑暗中,容欺低下頭,睫毛微微顫了幾下,然后便闔上眼睛,重又朝著顧云行的方向貼了上去,他的動作很慢,像是因為看不見而憑著感覺貼近,碰上的瞬間,又試探性地用臉頰輕輕蹭了蹭。
顧云行呼吸一滯,將人更緊地摟向自己,隨即便扣住了后脖,親吻起眼睛、鼻子,再一點一點地找到容欺的唇,停頓片刻,便克制地覆了上去。
容欺眨眨眼,垂眸往下看,卻什么都看不見,于是閉上眼,順從地張開了嘴巴。
顧云行察覺到了,他像是得到了某種默許般,愈發用力地抱著容欺,小心翼翼地將舌頭探進去,加深了這個吻。
風吹云動,銀月被遮攏,清輝不復,天地間只剩茫茫暗色與身前之人。
容欺抵著顧云行微微起伏的胸膛,低聲道:“顧云行,我想通了。”
顧云行故意要引他說明白,問:“想通什么了?”
容欺:“與其瞻前顧后,不如及時行樂。”
他未曾遇到過如顧云行這般的人,也看不清未來會走至何處,但若再這么猶豫下去,也許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想了想,他又認真地補了句:“左右我是魔頭,怎么都不會吃虧。”
顧云行笑了笑,順著他的話接道:“他日東窗事發,右使可不能棄我。”
容欺一愣,沒有說話。
顧云行便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不會真打算翻臉不認人吧?”
容欺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思考琢磨,片刻后說道:“說不準,還沒想好。”
顧云行:“……”
顧云行頓時被這理直氣壯的話語堵得無言,感情他在這里情真意切,對方卻還一副隨遇而安的心態。真是……讓人氣得牙根發癢。
郁悶的顧門主沉默地將人拐到山洞里,立馬又壓著人在石壁上親了許久,軟磨硬泡地要出個“不會始亂終棄”的答復,直到容欺不勝其煩地翻了臉,他才終于收斂些,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人。
容欺憤而整理了下被不小心弄亂的衣服,朝著顧云行翻了個白眼:“說了又如何?魔頭說的話向來不作數!”
看著容欺惱怒泛紅的臉,顧云行全當沒聽到最后一句,甚至品出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樂趣。
第48章 離島前夕
洞內照例提前點燃好了火堆, 容欺坐在一旁,眼神復雜地看著顧云行熟練地架火烤肉,還變出了一些鍋碗瓢盆,一時嘆為觀止。
“你都從哪里找來的這些東西?”
“一些是我下午抽空做的, 一些是從方斂那兒順來的。”顧云行毫不避違地說道, “嚴帆的手藝只比周順好上一些, 我猜你肯定挑嘴沒吃多少。”
容欺語塞, 他的確一口沒吃。不過——
“你不是不會做這些嗎?”
顧云行面不改色地回道:“天底下你是第二個嘗過我手藝的人。”
容欺瞇起眼:“誰是第一個?”
顧云行摸了摸鼻子:“那自然是我自己了。”
容欺:“……”
容欺冷笑了聲, 就移開眼。趁顧云行忙活的時候, 他隨手撿起一塊木頭,取出刺鱗刻劃了起來。
顧云行有些意外:“你何時也對刻木頭感興趣了?”
容欺:“談不上興趣。這幾日天天削木材,削出了些心得。”
容欺沒有告訴顧云行,那是他前幾晚難以入眠時, 映著火光無聊練的。
顧云行便認真地看著容欺——他下刀極快,往日里那雙善使暗器又能開鎖的手, 轉動起刀柄與木塊來也顯得靈活而又有力。笨重的木塊在他的指間逐漸顯現出輪廓。動作間,幾縷發絲自肩膀滑落, 垂在冷峻的臉側, 透出幾分賞心悅目的美感。
片刻后, 容欺轉過頭對顧云行說道:“看,也沒什么難的。”
顧云行恍了恍神, 垂眸看去, 愣住:“小船?”
容欺晃了晃:“像吧?”
顧云行不說話了。
見他沉默的樣子, 容欺終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有些事, 還得看天分。”
顧云行:“……”
天資奇佳武功高強的天極門門主,頭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望塵莫及的失落。
顧云行:“幼時母親讓我學雕刻,是為了讓我平心靜氣摒棄雜念。可我實在不精通, 非但沒能沉下心來,反而還因為做出來的東西太丑,時常感到心煩。”
容欺慢慢垂下了手,認真去聽:“后來呢?”
顧云行長嘆一聲:“我就對著木頭亂刺一通。半個月后,一刀便能穿透整塊木頭。”
容欺:“……”
顧云行:“再后來,她又讓我百刀以內保證木頭不裂。”
容欺:“為什么?”
顧云行尷尬笑笑:“還是讓我平心靜氣。”
容欺扯了扯嘴角:“那她算是成功了。”
說完,他重新舉起刺鱗,在小船的船身上,畫了一個火焰的圖紋,方才滿意地結束。
可惜,容欺沒能高興多久,這小木船就被顧云行強行昧下了,對方還恬不知恥地在船身另一側添了個水波的圖案,丑得容欺差點氣結,自此不肯再碰一碰。
之后的幾日,兩人仿佛定下了某個心照不宣的約定。
白日里,他們隨眾人一同為造船之事忙碌,只在無人之處淺嘗輒止地聊上幾句;夜晚時分,顧云行便會來到洞口,靜靜地等著容欺出來。
嚴帆的睡眠質量一日勝過一日,經常睡過頭不說,每次醒來還發現山洞里只剩他一人。他自知有愧,見了容欺愈發心虛忐忑。
方若瑤一如既往地無憂無慮,只是感覺最近顧云行日日早起。每每醒來,要么不見他的影子,要么就發現他已經找好吃食回來了。
唯有方斂,看向好友的眼神越來越復雜。
終于有一日,等方若瑤睡下后,方斂坐起身。
顧云行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不困?”
方斂有些話不吐不快:“你若是與他交好,也不必這么避著我們。”
顧云行挑了挑眉:“你發現了?”
方斂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其實也不難猜,你與他流落東島,互相扶持,彼此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他沉默片刻,回想起不久前的事,又說道,“他雖是魔宮中人,但我見他對你也不像是冷血無情之輩。”
這話顧云行愛聽,他笑了笑:“說得沒錯。”
“所以,就算你們互引為知己,我也不會多說什么。”方斂皺著眉頭,努力斟酌著用詞,神色間滿是不認同,“你也不必怕我為難,日日這般……鬼祟。這可一點都不像是你的作風。”
顧云行越聽臉色越復雜,沉默良久后,輕咳了聲。
方斂:“難道我說錯了?”
顧云行:“沒有。”
方斂看了他一眼:“不過,出島以后,他若禍害武林,我不會袖手旁觀。”
這已是方斂最后的底線了。他嘆了口氣,希望到那時,顧云行能想到兩全的辦法吧。
三日后,眾人聚在河邊,圍著即將完工的船只。木船造型簡樸,船頭微翹,船身修長,只要再稍加整理鞏固一番就能航行于海了。
方斂:“若無意外,明日就可船成。”
方若瑤激動地摸了摸船身,眼底微微泛紅:“真好……哥,我好想好想回家呀。”
方斂:“一定能回去的。”
傍晚時分,嚴帆避開眾人,來到容欺身后:“右使,我看這船也差不多造好了,不如我們今晚提前出海,留他們三人在這島上繼續等死。”
容欺剜了他一眼。
他清楚嚴帆的想法。在這座島上,他們與正道之人尚能維持表面的和睦,可一旦有了出島的機會,這份和睦也就不復存在了。然而他們畢竟不是船員,海上風云變幻,嚴帆究竟哪里來的信心覺得可以僅靠他們二人就能順利出海了?
容欺懶得點明,只道:“周順之事在前,你猜他們這次還會毫無防備嗎?”
嚴帆頓時愣住,他有此想法本就是受了周順的啟發,那么武林盟的人自然也可能想到一處去了,他當即想通關節,額間滲出冷汗:“是屬下思慮不周。可是右使,武林盟一向視我們離火宮為眼中釘,若是他們有意撇下我們……我們也不可不防呀!”
容欺冷笑:“還用你提醒?”他的目光越過嚴帆,落在遠處與方氏兄妹坐在一起的顧云行身上,道:“放心,他們不會這么做。”
嚴帆聞言,見他如此篤定,便也不再多說。
容欺收回視線,忽然道:“說起來,你入我門下好像也不過三年,是嗎?”
嚴帆:“是,屬下自三年前贏得堂內比試,這才得以有資格追隨右使。”
容欺盯著他,若有所思。
嚴帆一驚,跪倒在地:“右使,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容欺淡淡道:“既如此,今晚你便同他們待一塊兒,幫我盯緊了。”
“為何要讓嚴帆過來?”入夜時分,顧云行倚著石壁,右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身側之人的發尾,“你不放心他?”
容欺“嗯”了聲,邊在火堆前整理起濕發,邊說道:“他不算是我的心腹。反正由你那位盟主朋友看著,沒問題最好,有問題他也沒辦法在方斂跟前施展。”
容欺問:“你呢,今日怎么來這么早?”
顧云行無奈地笑了笑:“你讓嚴帆過來,自己卻孤身在外,是真不怕別人懷疑你使壞嗎?”想到好友懷疑的眼神,顧云行頗感無奈,只好萬分自覺地趕去“看住”魔頭。
容欺一下把那一撮頭發從顧云行手心里抽出,問:“也許本座就是想使壞呢?”
“如何使壞,說來聽聽?”
容欺見他不以為然,道:“比如,一把火燒了。”
“右使想繼續待在島上,顧某也樂意奉陪。”顧云行抬手攬過容欺的肩膀,又一點一點將五指插入濕發之間,緩緩抖散。細小的水珠自發尾沁出,落入火堆之中。
“怎么許久了都不見干?”顧云行好笑地看著披頭散發的容欺。
容欺撇撇嘴:“也沒多久。”
今日他心血來潮,趁著黃昏之際前往林間深處的河邊洗漱了一番。想著嚴帆已被他打發去了方斂的住處,他便索性沒有回去,直接來到這里邊烤火邊等人來。誰知顧云行來得也早,他剛生好火,后腳人就到了。
顧云行還在弄他的頭發,容欺不耐煩想躲開他的手,沒躲成。想了想,也不再去管了。顧云行便用干凈的一截袖子去擦拭,動作輕柔而小心。
容欺垂眸看著他的動作,微顫的睫毛遮掩了未知的情緒,只剩沉悶的聲音傳出:“顧云行,明日我們就可能要離開這兒了。”
顧云行為他整理好了長發:“若非知曉你不喜歡下水,臨走前,我還真想回東島再看一眼。”
回想起來,他們大半的日子都是在那里度過。可惜造化弄人,那間天馬行空屋,那張破破爛爛的兔毛毯子,于某一日,就這么被落在了孤島之上。
容欺沒說話,他望著眼前跳動的火苗,隨手拿起枝條撥弄起來,道:“你說,外面現在如何了?”
顧云行回想了一番:“算算時間,快要開春了。”
“開春?”容欺喃喃重復了聲,“這么快……”
他出海已近半年,半年之期,足夠離火宮來來去去一批人了。
顧云行總覺得今晚的容欺顯得有些安靜,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可容欺神情淡淡,不說話時便是這樣一張有幾分乖順的臉,一時間也不見有明顯的異樣。
但這突來的直覺,顧云行也放在心上,伸手便將人撥過來貼近自己。
原以為容欺會不滿地瞪他,誰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就頗為順從地靠了上來。
顧云行眼皮一跳:“……”
糟糕,不是錯覺。
第49章 離島前夕(2)
可惜, 無論后面顧云行怎么試探,容欺卻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樣。直到煩了,他說了句:“顧云行,我困了。”便倒頭躺下睡去。
顧云行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見他面朝石壁被背對著自己, 忽而笑笑。
不管這魔頭暗地里在琢磨什么壞主意, 既已同意允諾, 那他就絕不會輕易放手。
沒過一會兒, 忽然下起了暴雨, 山洞外頃刻間滿是狂風怒吼和電閃雷鳴。顧云行望著打進來的雨,將外袍披在了容欺身上。睡夢中的魔頭就算被照顧著也愛皺眉,半晌,似是感覺到衣服上殘留的溫度, 他蹭了蹭,腦袋尋了個空便鉆進衣服中, 只露出黑乎乎的發旋。
顧云行頓時拿他沒辦法,輕輕扯了扯, 便露出柔和的眉眼, 全然不似清醒時那般冷厲無情。這么想著, 他又覺得下雨天也挺不錯,要是多下幾日, 他們也許就能在此處多溫存些時日。
可惜這場雨來得快, 去得也快。
第二天一早, 洞外已是天光大亮。顧云行醒來, 發現身側空蕩蕩的,他瞬間清醒地坐起,又在看到角落里的容欺后松了口氣。
顧云行:“怎么了?”
容欺脊背一挺, 似乎被嚇一跳,慌忙撿起腳邊掉落的匕首。
容欺:“你、你醒了?”
顧云行狐疑地打量他。
容欺:“醒了就快點與他們匯合吧。”
顧云行:“……”這心虛催促的模樣要說沒有鬼,他把“顧”字就倒過來寫。
察覺到顧云行的視線往自己身后飄來,容欺抬腳走跟顧云行跟前,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對方的視線。
“跟你說話呢。”他伸手捧起顧云行的臉,試著抬起了顧云行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
顧云行便仰頭看容欺。
容欺低著頭,耳尖泛起不起眼的紅,像是正做壞事被抓包了,眼底藏著些窘迫。
顧云行不拆穿他,順水推舟,長臂一伸就攬住了眼前的腰。
“就沒有什么想與我說的?”
容欺身體微微僵住,眨眨眼:“說什么。”
顧云行便湊近了些,臉貼著容欺的腰腹,輕輕嘆了口氣。
容欺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制止——腰腹處被人觸碰的感覺并不好,如今的情狀,對方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控住周身死穴。他冷著臉忍耐了一會兒,克制地收回懸在顧云行腦后的手,到底沒有把人推開。
許久后,顧云行終于放過了他。
容欺暗暗舒了口氣,總覺得被顧云行碰過的地方泛起怪異的觸感。
容欺:“我去河邊看看。”
他轉身出了山洞,生怕顧云行又有什么動作。
等到容欺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顧云行笑著起身,走到容欺方才待的角落。地上擺放著一堆亂石,像是被人故意堆在一起。顧云行蹲下身,輕輕扒開石頭堆,看到了巖壁隱蔽處被人刻劃過的痕跡。
他怔了怔,用指腹拭去塵礫,輕柔地撫過上面的印記。
——是他的名字。
顧云行想象不出,在他未醒之際,容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筆一劃刻出了“顧云行”三個字。
字的旁邊,是簡單勾勒出的流火圖案,不似字跡般張揚鋒銳,只小小的一枚綴在其后。
顧云行的指尖停留在火焰上,半晌,輕聲嘆了口氣。
等到眾人齊聚河邊后,就立刻有條不紊地準備起出船之事。
由于某些心照不宣的事情,雙方各出了一人留在船邊,由方斂和嚴帆繼續完成剩余的搭建部分。顧云行原本想邀容欺一同去采些草藥和食水,可還未開口,方若瑤就求著顧云行帶上她一起:她實在不想再擺弄木頭了。
容欺不屑于跟個小丫頭爭人,索性自己尋了個方向走了。
顧云行看著他與自己擦肩而過,心中涌動起未明的情緒。
中午時分,眾人短暫地聚了聚,發現船只基本完工,可方斂仍是愁眉不展:“這船光靠我們幾個用木漿劃,未必能穿過風浪。”
容欺看著那船,乍一看能容得下他們五個人,不算小了;可一入海,那就真的渺小如落葉了。就算五人將木漿劃出殘影,在大海巨力面前恐怕也無濟于事。
容欺幾乎都能想象,只需一個浪頭打來,他們就船毀人亡了。
方斂又道:“要是能有船帆便好了,這樣還能借風勢行舟,速度更快些。”
顧云行和容欺幾乎是同時轉頭看向了他。
方斂遲疑地問:“……怎么了?”
顧云行意味深長地看向容欺:“看來還是得回去一趟啊。”
容欺面無表情地裝作沒看到,對方斂說道:“東島有船帆。”他在心里默默補了句:能不能就不知道了……
這個消息無疑讓眾人為之一振,方若瑤更是期待地說道:“我還沒有去另一座島上看看呢!不如大家一起去?”
顧云行正色道:“眼下最好抓緊時間多搜集些食物和水。船上煮食不便,還得想辦法把食物提前處理好。沒有航線圖,誰也不知道我們會在島上飄泊多久。”
聽著顧云行的話,方若瑤有些泄氣:“這么多事呀……看來今天是出不了海了。”
方斂寬慰她:“快了。”
顧云行:“我和容欺去東島。食物的事,就交由你們了。”
嚴帆出聲道:“取個船帆為何還要叫上右使?一人就足夠了。”
“蠢貨。”容欺冷笑一聲,“你還不懂嗎?顧門主是在防備我們呢。”
顧云行:“……”
容欺嘲弄地看著嚴帆:“顧門主怎么可能放心讓他的好友帶著個三腳貓功夫的妹妹,同兩個魔宮之人待在一塊?”
方若瑤小聲反駁道:“本姑娘才不是三腳貓功夫!”
方斂幽幽地看向顧云行,表情一言難盡。顧云行沉默地避開視線,決定當個啞巴。
容欺嗤笑了聲,俯身湊近了似有所悟的嚴帆,故意壓低聲音道:“不過你可要小心些。本座一走,就只剩你一人了。”
嚴帆一愣,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
容欺:“替本座看好他們。”
嚴帆硬著頭皮道:“屬下……定不讓右使失望。”
容欺滿意地點點頭,越過眾人,來到顧云行身邊。
“走吧,顧門主。”
顧云行:“……”
——這“人前避嫌”簡直是毫無破綻。
要不是早上還與這魔頭摟摟抱抱,他都要差點懷疑自己了。
兩人腳程極快,未時便渡過淺海,抵達了東島。
當日離開東島,他們行色匆匆,狼狽不堪。如今再回到這里,心情卻大不相同。
顧云行笑著問:“如何,我說了不會讓你嗆到一口水吧?”
容欺不作聲。
顧云行卻不依不饒:“倒有些想念在海中只能死死抱著顧某的……”
“顧云行,你煩不煩!”
雖說跟顧云行學了一段時間的游水,但卻依然只能靠顧云行帶著游的容右使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也幸虧沒有第三個人看見,否則他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顧云行收斂了玩笑之色:“容欺,水也并非那么可怕,對嗎?”他想到即將的出海之行,沒有掩飾自己的擔憂,“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嗎?順勢而為,方能游刃有余。”
容欺沉默了許久,開口道:“我早就不怕水了。”
曾經以為不可逾越的弱點,早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尋常普通起來。
他低聲補了句:“反正你水性好。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淹死。”
顧云行笑笑:“那倒是。”
兩人不多時抵達了崖壁,“天馬行空屋”仍是離開時的樣子,西島之上持續數月的廝殺紛爭半點都沒有影響到這里。兩人沒有耽擱,步入屋內開始整理起之前的用具。
容欺抓著那條兔毛毯子:“我原以為,有些東西落下了便再也找不回了。”
顧云行:“緣分若在,怎么都找得回。”
然而容欺只感慨了一會兒便嫌棄起來:“……實在太丑了。”
顧云行趕在容欺丟掉前一把將毯子撈回:“海上風大,顧某怕冷,還是帶上吧。”
聽他這么說,容欺便熄了扔掉的心。
帆布被他們鋪設在屋頂。將上面的木板移開后,兩人合力將它取了下來。
看著破舊不堪的帆布,他們一時都有些無言。
容欺:“顧云行,它變色了。”
顧云行:“久經雨水沖刷,變臟一些也正常,應該不影響。”
容欺伸了根手指進去:“可是,它還破洞了。”
顧云行眼皮一跳:“手拿開,別亂玩。”
容欺:“……好像是你做屋頂的時候破開的。”
顧云行:“你記錯了。”
容欺指了指另一個洞:“那這個……”
顧云行:“這是你把它當做包袱用的那次,東西裝多了,就破了。”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閉嘴了。
先前沒有造船的思路,兩人便不留余力地使勁用它。在經歷了兩人種種的磋磨后,原本尚還完整的船帆,變得“傷痕累累”。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竟會為了這塊破帆布而生起心虛之感。
“你們是說,撿到帆布時,它就已經這樣了?”
兩人回到西島,便把帆布交到了方斂手上。此刻,一群人正圍著帆布細細檢查。
容欺面不改色地說道:“當然!”
顧云行:“……”
第50章 揚帆入海
方斂疑惑地看著發黃破洞的地方:“我再看看。”
容欺不耐煩了:“到底能不能用?都看多久了!”他可是為了這塊帆布來回下了兩次水, 這方斂還一副挑剔的樣子,實在可恨!
方若瑤急了:“你這魔頭,不許你兇我哥哥!”
方斂將她拉住,還算好脾氣地道:“說來慚愧, 方某也不曾精研過此道。不過之前留心過船帆, 應當是沒有破洞的。”
顧云行出聲打斷了兩人:“也許, 可以修補一下。”
容欺冷笑道:“修補?用什么修, 針線嗎?”話音剛落, 他臉色一變, 去看顧云行的神情……頓時不說話了。
方斂還在繼續說著:“破洞不大,補上還是能用。只是,如何修補的確是個……”他的話戛然而止。
說話間,顧云行已經取出了藏在腰帶間的“繡花針”。
方斂一下子認出了那是枚變樣的銀環刺骨針, 表情幾經變化,最后化作一道復雜難言的視線落在好友身上。
顧云行尷尬地笑笑:“那就試試吧。”
方斂:“……”他不是不能理解銀環刺骨針的變樣, 可他不懂,這針為何是從顧云行的身上拿出來的?
顧云行熟練地從自己破損的衣擺處抽出一根絲線, 穿好后便貼心地遞到了方斂跟前。
方斂沉默地看著那針, 心中莫名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錯覺。
顧云行神色如常:“束懷, 此事便有勞你了。”
方斂面無表情:“我,盡量吧。”
“方盟主年紀輕輕便是正道之首, 何必如此謙虛?”容欺看熱鬧不嫌事大, “本座相信, 這東西難不倒你。如此, 我們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他對縫補之事深惡痛絕,想到能把這事甩給方斂,又覺心情頗佳, 于是踱步在不遠處尋了個位置,好整以暇地看他施展。
方斂只覺這魔頭哪怕與顧云行交好了,也難改其惡劣的性子,正想再和顧云行說上幾句,就發現對方后腳也跟了過去。
方斂:“……”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從外衫上撕下了一塊布料,比對著破洞,細細縫補起來。
容欺和顧云行渡海而歸,身上衣物都還濕著,便待在一處烤火。容欺和顧云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面上不動聲色,實則眼神時不時落在方斂身上。
容欺靜靜看了會兒,忽然道:“沒想到他還真會。”
他頗感無趣,原以為能看到方斂出丑,沒想到他飛針走線,還挺有架勢。
“方夫人常年在寺中禮佛,雖說方家也有丫鬟,但在照顧幼妹這件事上,束懷有時也會親力親為。”后來小姑娘逐漸長大,方斂便不再繼續做了。
容欺一愣,想到方若瑤的粘人勁,原來竟是由哥哥半拉扯著長大的。
“還真是長兄如父,兄妹情深。”容欺半是譏笑著說道,“這正道中人還真是自小就同我等魔人不一樣。”
顧云行立馬想到了離火宮不睦的師門,正想寬慰幾句,就發現容欺眼底并無傷懷。
顧云行便也不多此一舉,默不作聲地取出了從東島拿回來的兔毛毯子。
“你把它拿出來干嘛?”容欺臉色一變。
“渡海時不慎被打濕了。”
容欺沒好氣道:“快收起來!”
他瞟了眼方斂手中針腳細密的補丁,再看了看千瘡百孔的毯子,恨不得立刻毀尸滅跡。
顧云行聞言疑惑地看向他。
容欺受不了地瞪他一眼,還沒來得及收回,就透過兔皮連接處的大洞,直直對上了方斂訝異的目光。
再一看,連方若瑤和嚴帆都好奇地往這邊張望。
容欺神色一凜,揚起聲音嫌棄道:“顧云行,快把你縫出來的丑東西拿開,擋著本座了!”
顧云行:“可這分明……”是出自他們二人之手。對上容欺威脅的目光后,他恍然改口:“還能用,顧某舍不得扔。”
容欺不說話了,只是側開身體離那破毯子又遠了一些。
方斂視線微動,目光移向顧云行,眼底帶著些了悟——怪不得……他嘆了口氣,當著顧云行的面,靈活地穿上一針。
顧云行:“……”
方斂這一補,直接從黃昏補到了入夜。
容欺臨走前看了眼,推測若無意外,明天定能補好。
他剛一起身,連帶著顧云行也一同站起身,伸臂攔住了他。
其余人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
容欺一愣,不滿道:“顧云行,你這是何意?”
顧云行笑了笑:“今日船已完工,食水都在船上。容右使神通廣大,顧某如何能放心你獨自一人離開?”
這話說得在理,此時此刻,無論他們中的哪一方離開都顯得可疑。
容欺瞇起眼,嘴角勾起一絲獰笑:“所以呢?”
——這顧云行,竟然這么快就學以致用起來了。
果然下一句,他就聽顧云行道:“看來今夜顧某不得不與右使同行了。”
容欺似乎被氣笑了,拂袖轉身離去。
顧云行便也提步跟上去。
轉眼之間,兩人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覷。
方斂:“……”
這兩人,還真是,避嫌玩出了新花樣。
第二日上午,眾人齊聚河邊,看著方斂爬上桅桿,將船帆重新掛上。一陣風吹過,帆布揚起,在風中發出獵獵響聲。
方斂沉聲道:“成了。”
他們一齊使力,將船推入河流,同前一次一樣,船身微微晃動了一陣,很快變得平穩。船身下方,河流涌動,帶著木船往前移動。
方若瑤驚喜道:“動了,動了,船動起來了!”
這樣的消息無疑振奮人心,方若瑤更是圍著兄長又蹦又跳,就連嚴帆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真實的笑容。
顧云行站在眾人身后,看著船只緩緩而過,笑著道:“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要離開了。”
他側頭望向身邊之人,神情柔和,于長袖間,輕輕地捏了捏容欺的手。
容欺微微一僵,發現前面三人都在為船的事而激動,并未有人注意到這里,頓時松了口氣。
他飛快地瞪了顧云行一眼,趁著眾人沒發現,默默將手背在了身后——不給碰。
幾人坐上船,看著岸邊山林不斷遠去,一時都有些感懷。到了河流盡頭,他們又合力將船推至海邊。海邊的風浪之聲一下大了起來。周順師徒的尸體無人處理,仍還在原地,他們脖間的藤條已經斷了,原先破敗的船只已在不知哪次的漲潮中被卷入深海。
初時的興奮褪去,面對未知的沉重感壓在了眾人心頭。
方若瑤回首望了眼小島,恍惚間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離開之后,我們還能找得到這里嗎?”
方斂:“也許吧。”
方若瑤:“哥,我有些怕。”
方斂便摸了摸她的腦袋:“前路莫測,無論如何,我都會護著你。”
方若瑤的情緒來去都快,她很快就露出笑來:“沒錯,這世上最可靠的兩個人都陪著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容欺嗤笑出聲。
方若瑤哼了一聲,不與魔頭計較。
“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容欺揚了揚下巴,催促道,“出發吧。”
幾人推著船只一點點地往大海前進,過了淺灘,水越來越深,片刻后,木船一下就浮動了起來。
容欺足尖一點,旋身上了船。很快,其他人也陸續上來了。
船身并不算大,中間用幾塊木板拼湊出了一個船篷,里面堆放著食物和淡水,還有一些雜物。船頭船尾上方并無遮擋,兩頭各擺放著一根粗壯的樹樁。
容欺沒有急著入內,站在船尾處遠遠望著島嶼的方向。
“今日恰逢退潮,風勢水勢俱佳,加之天公作美,是個出行的好日子。”顧云行不知何時也過來了,并肩立于他身旁。
船入海中,便被風浪推著快速前行。遠處的景物也隨著方向的變動發生了變化。
顧云行忽然抬手指向一處,道:“你看那兒。”
容欺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隱約看見了更遠處的淺灘。
“是……東島?”
顧云行:“海水漲落每半月交替,當日沉船恰逢漲潮,潮水往西島而去,所以多數人都順著浪潮到了西島。”
容欺一愣:“可站在此處望去,東島是在西島的后邊。”
那他們是如何越過西島,被帶去了更靠后的東島之上呢?
或許也只有像海上風暴那樣的天災巨力之下,才會有這般不可想象的結果。誰也不知道他們當日沉浮逐流的路線,可偏偏只有他們二人被浪潮裹挾著抵達了東島。
顧云行笑了笑:“每每想來,我都覺得……命運玄妙,自有安排。”
因著有旁人在,顧云行說得模糊,但容欺聽懂他了的意思。
倘若當日他們與眾人一同流落西島,以他的性子必然會糾集離火宮弟子,同顧云行相互傾軋,爭斗不休;又或者他們并未流落東海,來日相見,很大可能也是武林兩派相爭……無論如何,他和顧云行都注定不是一路人。
而這東海深處的無名島嶼,反倒成了他們之間一個極罕見的契機。
遠處的西島逐漸遠去,又過了許久,它也化作黑點,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進了船篷。顧云行便也隨他一同入內。船篷并不寬敞,他也不再避嫌,緊挨著容欺坐下。
眾人沒有了島嶼作為參照,只看見四面都是連綿不盡的海水,望不見半點陸地的影子。這樣的景象看久了,竟有種不知身處何地的恐慌感,甚至讓人懷疑,即便調轉方向,他們也尋不到來時的路線了。
海中航行的時光枯燥而漫長,起初眾人還會說上幾句話,到后來,便都沉默了下來。
他們并無辨認方向的工具,只能順著浪潮而行。
船老大曾說過,行船大概一日就可能回到原來的航線,到時來往船只就會變多,他們也可搭船求救。
可現在過去多久了?
他們上午登船,如今……像是過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