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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揚帆入海(2)

    日暮黃昏, 霞光映照著海面,泛起粼粼橙紅色的光芒。那是與陸地日落截然不同的天地壯觀,令人望而忘我,心生渺小。

    容欺眉宇間現出隱憂:“快一日了。”

    這一路行來, 足有三四個時辰, 海上莫說是船, 就連只海鳥都不曾見過。

    顧云行:“海上風勢時有變化, 船老大的話也并不一定準確。”

    容欺皺眉:“天快黑了。到時視物不清, 迷失方向就糟糕了。”

    顧云行寬慰他:“入夜后還能靠星辰辨認南北。”他取出一塊儲存的肉干遞過去, “右使不必憂心,天無絕人之路。”

    容欺接過食物,聞言道:“又是這句話。”

    顧云行一愣,反應過來后失笑。

    容欺咬了口肉干, 臉色忽地僵住,訝異地看了眼手里的食物。

    顧云行:“怎么了?”

    容欺默默地把肉干還了回去, 表情一言難盡。

    顧云行便就著他咬過的地方嘗了口,頓時也沉默了。

    兩人的視線掃過另外三人。當時他們只想著回東島取帆布, 因此大半食物都由方若瑤和嚴帆準備……可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顧云行嘆了口氣, 又從里面找出幾顆新鮮的果子, 默不作聲地分給了容欺。

    容欺:“……”

    天色終是暗了下來。

    深夜的海水猶如濃墨,星光落入海中, 也仿佛沉入深淵, 只顯出更無盡的深邃與浩瀚。夜晚的海風帶著絲絲涼意, 也掀起陣陣波浪。

    幾人在小船中明顯感覺到了浪潮涌動, 容欺的身體隨著船體時不時晃動。有時浪大一些,船中還會濺進一些水花。

    這樣的情況下,幾人都沒有睡意。

    方若瑤極力不去多想:“哥, 你給我繼續講狂刀宗三惡的故事吧?”

    數道視線立時落在了方斂身上。

    方斂咳了咳,略有些尷尬:“天色已晚,還是不要擾他人休息了。”

    “也不晚。”一旁一直閉目養神的容欺此時開口了,“方盟主還會講故事?不妨說來讓我們都聽聽。”

    方斂感到為難,平日里拿來哄哄親妹也就罷了,他還真沒法厚臉皮地當著眾人的面講述自己過往的事跡。

    他還想推辭,顧云行卻先他一步說道:“狂刀宗……那不是三年前你從南域回來的路上剿滅的邪教嗎?”他似在回憶,思索著說道,“記得當初你還感化了三惡之一的艷羅傘。她不僅相助于你,如今還為武林盟效力。”

    方若瑤十分好奇:“可哥你之前明明說是艷姐姐心存善意,所以主動向你投誠呀?怎么又變成你感化她了?”

    顧云行的這番話,無疑就此打開了話題。

    方斂眼神復雜地瞟了顧云行一眼,轉頭對妹妹笑著道:“艷羅傘本是身不由己,她得知我來意后,便主動提出愿與我里應外合。”

    容欺:“閻羅執傘紅雨落,這艷羅傘當年可是兇名在外的女魔頭,怎么在方盟主嘴里就成了身不由己?”

    眾人本無意,此刻也不由起了興趣。

    方斂扯了扯嘴角,便也只好往下說了:“艷羅傘原本已嫁做人婦,生有一女,后來丈夫為人所害,女兒也被擄走。她苦求無果,不得已投入狂刀門,只求能將女兒找回。”

    方若瑤:“可我從來沒聽說艷姐姐還有個女兒呀……”

    方斂嘆了口氣:“狂刀門替她尋回了女兒,卻也給她女兒種下了奇毒。可惜孩子太小,沒過幾年還是夭折了。他們怕她知曉后起異心,便將消息瞞住,又生生驅使了她三年。”

    容欺諷道:“這世上惡人遍地,他們倒好,非要強逼人作惡。看來是連個像樣的打手都沒有。”

    方斂:“正如右使所說,狂刀門的高手只有三惡,其余門人武功平平,不足為懼,可是偏偏狂刀門位于群山之中,山中多瘴氣,若沒有路線圖,想要鏟除談何容易?”

    方若瑤:“艷姐姐便把路線圖給你了?”

    方斂點點頭:“不僅如此,她還親手斬下了其余兩惡的頭顱。世人皆傳是我剿滅了狂刀門,實則……即便沒有我,狂刀門也不會長久了。”

    眾人久久沒有說話。

    江湖恩怨許多事,三言兩語道不明。

    像艷羅傘這樣有著隱秘過往之人實在太多,若說她身不由己,可當年死在她傘刀之下的,又有幾個是真正該死之人?

    方若瑤:“說到底,還是那個擄走艷姐姐女兒的人最可恨。哥,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方斂:“這個問題,艷羅傘當年也問過。”

    說話間,他的目光落在容欺身上,對方背靠著一截木頭柱子,頭部微微側向海面,雖也在聽著,卻自始至終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只偶爾譏諷幾句。

    “擄走幼女之人,背后勢力龐大,狂刀門于它,不過是砂礫之于高山。縱然她拼盡全力,也無法撼動分毫。”

    容欺察覺到方斂沒有說下去,隱約猜到了些,他仍閉著眼睛,道:“方盟主,你該不會連這種事都要安在我離火宮頭上吧?”

    方斂:“不然右使以為,離火宮中那么多孤兒是從何而來?”

    容欺睜開了眼,眼底似有冷光。

    “我師父雖是個魔頭,但也不屑于做這些腌臜之事。方盟主出身名門,自是不清楚這天底下多的是無家可歸之人。”

    方斂:“將死之人所言……”

    “自是要死前再坑仇人一把。”容欺冷笑著將話接過去,“難道那兩人真以為給出了答案就可免于一死嗎?”

    方斂沉默了許久,才嘆氣道:“此事確實還未經證實,是方某先入為主了。”

    方若瑤皺眉:“如果那兩個人死前還騙艷姐姐,未免也太可恨了吧!”她越想越氣憤,可無論是狂刀門的那兩個惡人,亦或是眼前的這個魔頭,都只是一面之詞。也許她該提醒艷姐姐查清真相后再去報仇。

    “那大魔頭,你又是怎么進離火宮的呢?”興許是身旁有兄長和顧云行陪伴,又見過容欺沖進山洞救顧云行的事,她偶爾也敢大著膽子探聽一番。

    方斂當即就覺得不妥,還未出聲,容欺卻已經回答了。

    “幼時流浪遭欺時,遇到了我師父。”

    方若瑤訝異地看著他,眼底流露出幾分同情。然而容欺的下一句話瞬間就又讓這微薄的同情煙消云散了。

    “他救我上來后,第一件事便是讓我替自己報仇。”容欺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笑意,“我就將他們一個一個捆住了,推進河中,親眼看著他們掙扎哭喊,最后沉入河底。從那天起,我就入了離火宮。”

    方若瑤嚇得臉色慘白:“就算他們欺負你,也不至于……就要死呀?”

    容欺冷笑道:“如此天真,所以你只能做個被哥哥庇佑的蠢貨。”

    方若瑤:“……我才不是蠢,分明是你報復心重!”

    容欺:“若有人殺了你兄長呢?”

    方若瑤臉色一變:“不許你胡說!”

    容欺:“有殺氣了,方小魔頭。”

    方若瑤一噎,氣呼呼地躲在了方斂身后,不理他了。

    顧云行看著小姑娘被氣到泛紅的眼眶,無奈地搖搖頭:“你又何必同她較真?”

    容欺:“是她非要來問我。”

    顧云行:“睚眥必報,也未嘗不可。”

    容欺和顧云行坐得極近,兩人寬大的衣袖交疊在一處,衣袖底下,顧云行的手掌貼在容欺的手背上方,五指穿過他的指縫,一點點地扣住了每一根手指。

    容欺沒有動作。

    顧云行微微用力,帶著那手晃了晃。

    容欺還是沒有動。他閉著眼睛,手上的觸感便愈發感到清晰,那抓握著自己的手正時緊時松地動著,仿佛是在向他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我聽得見。”方若瑤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小動作,“顧哥哥,你也覺得我太天真了嗎?”

    方斂:“若瑤……”

    方若瑤:“我想聽顧哥哥怎么說。”

    顧云行沉默了片刻。

    容欺也好奇顧云行會說出些什么大道理,察覺到顧云行正用大拇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自己,他微微一愣。

    顧云行:“那群人死不足惜。”

    方若瑤:“這、這樣嗎?”

    顧云行:“自然。”

    一群以他人痛苦取樂的頑劣之徒,將弱小之人視作玩物,哪里配得上“罪不至死”四個字?

    船上眾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容欺聽著濤聲,忽覺身上一暖——那塊丑丑的兔毛毯子已經蓋在了身上。他這次沒有再嫌棄,趁著兔毛毯子的又一層掩護,百無聊賴地玩起了顧云行的手掌。

    又過了一會兒,困意席卷而來。

    五人便決定輪換著休息,每人值守一個時辰,但海上時間估算起來并不準確,也只能靠著直覺來換班了。

    容欺醒來時,眼前仍是黑漆漆一片,一時間也不知是何時辰。只有掩在底下的手依然還握著自己。

    他一有動作,顧云行的聲音便從身旁響起:“醒了?”

    容欺:“這鬼地方誰能睡得踏實。”

    就連嚴帆的呼嚕聲都變得斷斷續續,不太平穩了。

    容欺:“顧云行,是不是過時辰了?”

    顧云行非要排在自己前,容欺大概也猜到這個傻子在想什么。

    第52章 登船返程

    顧云行沒有回答, 只是拉著容欺坐起身。

    容欺:“我們是不是迷路了?”

    顧云行:“也許容右使再睡片刻,眼前就有船只經過了。”

    容欺向來不信運氣之說,他們在這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泊了那么久,又豈是片刻就能出現轉機的?

    “余糧夠我們撐三日, 如今還剩下兩天。”容欺笑了笑, “顧云行, 你后悔離島嗎?”

    顧云行:“不后悔。”

    容欺:“答得這么爽快?”

    顧云行:“這島留不住右使, 自然也留不住顧某。”

    容欺一愣, 他不喜歡坐以待斃, 更不喜歡半途放棄,所以從未打算真在荒島了此一生。顧云行也早已看出了這一點。

    容欺:“你說,我們先遇到的會是哪一方的船?”他想了想,“天極門?武林盟?還是附近的漁民?”

    顧云行:“也許還有離火宮的船只?”

    容欺嗤笑了一聲:“你最好盼著不要撞見。”若是遇到沈棄或許厭的船, 怕是最糟糕的處境了。

    這么一想,容欺撇撇嘴:“算了, 想這些也沒意思。如今我只盼著這兩日海上都是風平浪靜,否則不管大船小船, 都……”

    “噓!”顧云行伸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要烏鴉嘴。”

    容欺不滿被打斷話語, 張口泄憤似的輕咬了一下。

    顧云行:“……”

    黑暗中, 顧云行的聲音克制而危險:“容右使,你可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

    容欺一愣, 微微張開了嘴。

    顧云行的手指卻沒有退開, 他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樂趣, 順著稍顯單薄的唇瓣描了半圈, 又故意使力按壓著摩挲起來。

    容欺往后退了些,壓低聲音道:“別亂來。”他可不想讓這船上的任何一人發現異常。

    顧云行笑了笑:“到底是誰在亂來?”

    容欺:“?”

    談話間,方若瑤忽然翻了個身。

    兩人迅速坐了回去。

    方若瑤發出了幾聲囈語:“大魔頭……不許咒我哥哥……”

    容欺無語地想:這方斂的妹妹竟還挺記仇。

    經此一遭, 容欺是徹底醒了,但他夜不能視,也辯不了夜間航行的方向。顧云行也不再逗他,只靜靜地重新牽起容欺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仍是風和日麗。

    船上的幾人已不復離島時的激動之情,望著茫茫無邊的海面,只覺得一眼望不見前路。

    容欺半靠在顧云行的身上,出神發愣了許久。他也不去顧及方斂復雜的目光了,反正作為霸道蠻橫的魔宮中人,拿身邊之人做個靠背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了。

    嚴帆只在最初時多看了幾眼,但也許是顧、容二人反應平常,他也就不覺得奇怪了,這勉強搭建出來的船艙并不算大,幾人坐在一起手腳都有些施展不開,他半道甚至有些支撐不住,跑去船頭活動了一下筋骨。

    方若瑤此刻臉色煞白,窩在兄長懷里一直念叨著頭暈。

    方斂給她喂了幾口水,她卻說什么也不肯喝,直想吐。

    容欺見她這副模樣,大概猜測她是暈船了,可惜船上什么藥物都沒有,也只能忍著了。

    中午時分,風勢起了變化,船身微微靠著左側傾斜了一些,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下來。顧云行便拿著船槳劃動起來,容欺見了,也一起去幫他。

    不知過了多久,海平面忽然出現一個黑影。起初只是模糊的輪廓,隨著時間推移,那黑影逐漸龐大,輪廓也清晰了起來。

    “是船!”容欺喊道,“顧云行,有船!”

    其余人立即隨之望去,遠處海面之上,有一艘巨船正緩緩朝著另一處方向駛去。

    容欺第一個反應過來:“它沒有朝我們這兒過來,快,追上去!”

    幾人如夢初醒,紛紛拿起船槳劃動起來,就連方若瑤也掙扎著趴在船頭,努力揮動起雙手:“救……救命啊!”

    眼見著離大船越來越近,容欺眼尖地看到了船身上的印記。

    和先前料想的都不一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奇怪圖案。

    顧云行:“是船幫。”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顧云行:“船幫是沿海當地的一個組織,專接海上運輸和護送的任務。在離火宮之前,東海近七成的碼頭都在船幫的勢力之下。”只是后來,離火宮在沿海設立據點,逐步侵蝕了船幫的權力。

    容欺迅速做出判斷,轉頭對嚴帆道:“把外套脫了。”

    嚴帆一愣,迅速反應過來,作為容欺的屬下,他此刻還穿著離火宮的弟子服,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怕是要橫生枝節。他迅速脫去外袍扔進了海中,只留下一件普通的深色中衣。

    大船之上仍未有人察覺到他們。

    容欺忽然想到了什么,從袖中取出幾枚飛鏢,朝著桅桿處的旗幟射去。然而距離過遠,飛鏢只碰到了船身邊緣,便直直墜入深海中。

    片刻后,甲板上傳來人聲,似乎是在喊著“下面有人”,很快,有繩梯落了下來。

    幾人又將小船劃得靠近些,方斂護著方若瑤先行登上去,嚴帆緊隨其后。等到顧云行和容欺上了甲板,才發現周圍站著數十名船員裝扮的人,正持劍相對。

    為首之人是個中年男人,他一雙眼睛掃過眾人,最后落在了率先登船的方斂身上。

    “你們是什么人?”

    方斂生著一副令人安心的好相貌,對答如流道:“在下方斂,我們不久前遭遇風暴,不得已乘坐小船逃生。今日有幸見到諸位,還望能夠捎帶上岸,在下必定感激不盡。”

    “方斂?哪個方斂?”為首之人沉聲問道。

    方斂沒有隱瞞,直言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似是不信,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而問:“那他們呢?”

    方斂:“這是舍妹。”

    那人看了眼:“的確聽說方盟主有位妹妹。”

    他又看向顧云行。

    顧云行:“天極門,顧云行。”

    那人眼神微變,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長劍。

    顧云行:“半年前,我曾向曹威曹幫主租過一條船。”

    容欺瞟了他一眼,不會是用來追自己的那條船吧?

    那人一愣:“是有這么回事。你真是顧門主?”

    顧云行點頭,又道:“他們二人,一位是我的朋友,一位是他的仆從。”

    容欺回過神,淡淡“嗯”了聲。

    那人似在猶豫,片刻后使了個眼色給身后的船員,附耳低語了幾句。

    “待我稟明這條船的主人,他若是愿意收留,你們便隨我們回岸上;他若是不允……”

    容欺皺眉,微露不耐之色。

    那人繼續道:“我們船幫的人有規矩,遇到海上落難之人,必會幫上一把。看你們這船破破爛爛的,也撐不了多久,到時給你們一條備用的小船,再附上水食和工具,你們也可遠遠跟著。”

    顧云行抱拳道:“多謝。”

    許久后,報信的船員回來了。

    “船主人同意了,你們隨我進來吧。”

    言談間,眾人得知,方才為首之人是船幫的副幫主,名喚曹江,是曹威的親兄弟。此番也是接了個護送的任務,正在返程的路上。船上除了船幫的人外,還有船主人的手下。他再三叮囑:“船主人不喜歡旁人打攪,你們這幾日只能在住處待著,飯食會有人送來。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囑咐送飯的人。”

    容欺諷道:“如此神秘?”

    曹江:“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們,船主人的脾氣可不好。”

    容欺不說話了。

    曹江只以為他聽進去了,又讓人為方若瑤準備了一些止吐的藥。

    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最底層,中間有道長廊,容欺和嚴帆選擇了長廊左側的兩間,另外三人則住在長廊右側。

    容欺進了房間,發現里面并不大,但東西一應俱全,也還算整潔。他彎腰摸了摸稍顯粗糙的被子,莫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沒過多久,房門就被敲響,他打開一看,就見一人端著飯食,一人提著熱水。容欺挑了挑眉,沒想到這船幫的人招待得還挺上心。想了想,對方估計也是看在方斂或是顧云行的面子上。等人走后,容欺檢查了飯食,并無異常,味道還很不錯。

    他用完飯后,便打算洗漱一番,剛進浴桶,忽然房門又被敲響。

    容欺挺直身體:“誰?”

    顧云行的聲音傳來:“是我。”

    容欺便又倒了回去:“自己進來。”

    顧云行推開門,就見某個魔頭正懶洋洋躺在浴桶里泡澡。他關上門,邊往里走邊說道:“右使倒是愜意,入了旁人的地盤,就不怕其中有詐嗎?”

    容欺抬眼看他:“船主人如何我不知道,不過那曹江一聽到你顧云行的名號,連眼神都變了。說來本座也是沾了你的光。”

    顧云行走至一半,自己尋了個位子坐下:“你對這船主人有何想法?”

    “人家都大發慈悲地收留我們了。”容欺笑了笑,道,“放心,我沒那么重的好奇心。反正他既不是沈棄許厭,也不是武林盟的人,那便夠了。”

    房間里出現了片刻的靜默,容欺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水。

    顧云行道:“上岸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容欺收斂了唇邊的笑意:“自然是回離火宮了。”

    顧云行沉默片刻后,道:“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容欺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看出了顧云行眼底的認真與鄭重,想起了那個夜晚他曾跟自己說過的話。

    ——出島后,我隨你去離火宮,你同我回天極門。

    可真的出島了,這句簡單的話竟似有千金重。

    容欺閉上眼,將身體緩緩沉入浴桶,任由水沒過頭頂。與水隨之而來的窒息感并沒有出現,他在水下放緩了呼吸,只聽到胸口處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后脖忽然被一雙大手握住,帶著他猛地浮出了水面。

    顧云行一雙眼睛深沉地盯著他,慢慢用指腹拭去他臉上的水珠。

    顧云行輕聲道:“你記得的,對嗎?”

    容欺笑了笑,伸手拉下他,仰頭吻了上去。

    顧云行伸手撐著浴桶邊緣,訝異地垂眸看他。

    漂亮的眉眼間帶著笑意,幾顆水珠殘留在眼尾處,微微泛著光。

    顧云行扣緊了后脖,加深了這個吻。

    第53章 登船返航(2)

    過了一會兒, 容欺推開了顧云行,道:“回去吧。”

    顧云行沒有動,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乎還在等一個回應。

    容欺頓時有些煩躁:“知道了。”

    顧云行這才滿意地笑笑, 附耳說了幾句話。

    容欺皺眉:“不行, 我要好好休息會兒, 你別來了。”

    顧云行不說話了。

    容欺咬牙切齒:“你沒聽到外面的動靜嗎, 你那位知己好友顯然也有許多話要與你說。你再不回去, 我真怕他轉頭沖進我這里!”

    方斂的確在敲自己的房門, 顧云行無奈地嘆了口氣,臨走前留下一句:“那等你休息好了來找我。”

    入夜時分,船上點起了燭火。

    門口長廊處忽然響起了一名女子的聲音:“方盟主,夫人請方小姐上樓小聚。”

    片刻后, 長廊對面傳來了開門的動靜,方斂的聲音低低傳出, 大致是在推拒。

    那女子似是笑了笑:“方盟主若是擔心,可以陪著方小姐一起過去。”

    方斂便同意了。

    很快, 長廊處響起幾人離開的腳步聲。

    容欺耳力極佳, 聞聽此對話, 心也沉了下來。原先那船主人故作神秘,他還以為是與他們并不相識的緣故。現在看來, 十有八九是方家兄妹的舊相識。

    若是如此, 情形于他便很不利了。

    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又響起方家兄妹回來的動靜, 而后長廊徹底安靜了下來。

    夜半時分,耳邊只有風浪之聲,容欺翻了個身, 背對著門口,靜靜等待起來。期間顧云行來敲過門,見他沒有回應,便又回去了。

    翌日清晨,容欺自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下意識地去尋顧云行的身影,忽然想到兩人已離開荒島。

    打開門,發現還是昨日送飯菜的船員。

    容欺低眉斂目時,能有幾分純良的模樣,他問道:“這位大哥,你可知我們還有幾日才能到岸?”

    船員:“放心,再有兩日就到了。”

    這么快?容欺好奇道:“上岸處是哪個碼頭?”

    船員便也告訴他了,是個陌生的名字,不屬于離火宮的任何一處據點。

    船員:“你們也是運氣好,這條航線來往船只不多,錯過了我們這條船,你們得多等十天半月。”

    容欺接過餐盒,笑了笑:“運氣是不錯。”

    等那人走遠后,容欺也不回房間,提著餐盒敲響了顧云行的房門。

    兩人一同用餐之際,方斂也不請自來。三人同坐一桌,方斂的目光尤為復雜。

    容欺煩了,撂下筷子道:“本座臉上有什么東西,值得方盟主盯這么久?”

    方斂抿了口茶:“稀奇,忍不住多看看。”

    “是挺稀奇。”容欺冷笑,抱臂打量著他:“本座何德何能,能與武林盟盟主同坐一桌?都不必吃,直接就飽了。”

    方斂笑笑:“右使何必如此?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

    容欺沒耐心與他廢話:“說吧,你來做什么?”

    方斂沉默地環視了一圈房間——確認沒走錯,他看看容欺,又看看顧云行,莫名有種在場三人,只有自己是客的錯覺。

    恰逢此時,顧云行勾起嘴角,為好友斟了一杯新茶。

    方斂:“……”

    容欺只當他的沉默是不愿說,挑眉諷道道:“看來是本座不能聽的東西。”

    方斂咳了咳:“倒也不是。”

    他這次前來,只是為了昨夜船主人相邀之事,想和顧云行通個氣,沒想到撞上容欺。不過,以此人的警惕心,怕是早就察覺到了昨晚的動靜,猜了個七七八八了。

    方斂道:“說來也巧,船主人與舍妹有一段淵源,算是一位不常往來的長輩。”

    容欺冷笑,這說了和沒說有區別嗎?

    顧云行問:“船主人姓什么?”

    方斂訝異地看向他,察覺到好友并不想避開這魔頭,便嘆了口氣,道:“夫人姓徐,放心吧,她早已隱世不出,不過問江湖之事了。”

    容欺腦海中過了一遍姓“徐”的女人,印象中沒幾個特別出名的。

    顧云行卻是莞爾:“那看來在場之人,的確只有方姑娘能得她幾聲問候了。”

    容欺聽得一頭霧水,只覺得這兩人在當著自己的面打啞謎,頓時不想自討沒趣地聽下去。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個干凈,正打算走,卻被顧云行拉住:“急什么,等會兒說與你聽。”

    方斂:“……我還在這兒呢。”

    容欺也是震驚于顧云行如此直白的態度,一時忘記甩開手,重新坐了回去。

    顧云行若無其事,又分別給兩人倒了一杯茶。

    方斂:“……”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

    片刻后,方斂咳了咳,主動拱手作別,離開了房間。

    容欺沉默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顧云行:“都走遠了。”

    容欺收回目光,表情有些復雜。

    “他肯當著你的面說,便是不介意讓你知道。”顧云行笑了笑。

    容欺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到底是誰?”

    顧云行:“靈州崔家,崔心元的夫人,徐蘭芝。”

    容欺一愣:“你是說,她是翠微山莊的人?”

    靈州并無大門派,只有一個以筑器聞名江湖的翠微山莊。每年從各門派前往山莊求取神兵的高手不計其數,然而真正求得的人卻是鳳毛麟角。

    顧云行:“天極門自有武器庫,所以我不曾去過翠微山莊,也不認識山莊的人。束懷倒是去過,據他所說,他大半個月都在試煉,只在最后奪甲之時見到了崔莊主和他的夫人。崔莊主讓他使了一套慣用的劍法,三個月后,寶劍鑄成,就是現在人人皆知的四方劍了。”

    容欺:“四方劍?”

    顧云行:“你不曾見過?”

    容欺:“綁來時順便收繳了。”

    顧云行:“……”

    容欺被他盯得有些煩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再還他。”頓了頓,他又問:“我想起來了,方若瑤說過,她與翠微山莊的小姐有交情。”

    顧云行點點頭:“束懷求取神兵之時,方姑娘在城中閑逛,意外遇到了崔小姐,從此便成了手帕交。”

    容欺:“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位崔夫人只邀請了方若瑤上樓一敘,感情是看在女兒的面子上。

    “那她為何千里迢迢來此東海?”

    顧云行執起筷子,重又遞給他:“那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一日,海中和船上俱是風平浪靜。

    期間容欺曾向船幫的人提出想去甲板透透風,但被委婉地拒絕了。

    入夜時分,容欺再次敲響了顧云行的房門,不等里面傳出回應,他便擠進去半個肩膀,朝顧云行晃了晃食指處掛著的酒壺,道:“原想著去甲板上透透風,可惜被曹江用一壺酒堵了回來。”他揚了揚下巴:“顧云行,陪我溜去甲板吹會兒風。”

    顧云行失笑道:“看來這酒沒能讓右使打消念頭。”

    容欺:“本座不喜歡悶在屋子里喝酒。你也去,你去了,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會多說的。”

    顧云行無奈地看著他。

    片刻后,兩人拎著一壺酒,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甲板之上。一出船樓,風浪之聲驟然響了起來,潮水拍打著船身,發出嘩嘩的響聲。

    顧云行和容欺來到船尾,尋了處橫桿隨意坐著。

    濕咸的海風拂過,帶來絲絲涼意。容欺望著頭頂漆黑的一片,道:“算算時日,今日是滿月左右吧?”他往前伸手,嘆道:“可惜,看不到星月墜海的畫面。”

    顧云行側頭望向他,皎潔月光下,容欺的臉上仿佛也鍍上了一層銀光。

    “今日右使好像心情不錯?”

    容欺抬指敲了敲酒壺:“當然!闊別半年終于要重回陸地了,顧云行,難道你不高興嗎?”

    他取出準備好的兩只碗,示意顧云行給他倒上。

    顧云行便接過了酒壺。

    容欺道:“聽曹江說,船幫規矩,到岸前一晚都要喝上一口平安酒……聞著還不錯!試試?”

    酒液入杯,濃濃的酒香縈繞在兩人身邊。

    容欺摸索到碗沿,舉起碗朝著顧云行的方向微微側了側。

    顧云行心領神會,拿起他的那碗酒輕輕碰了上去。

    碗碟相碰,發出脆響,容欺笑了笑:“這杯算我敬你。”

    顧云行:“好。”說完,一飲而盡。

    容欺便緊跟著也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辛辣的酒味瞬間竄入口鼻,讓他忍不住劇烈嗆咳起來。

    顧云行忙拍打著他的背,無奈道:“船上的酒會更烈些。”

    好不容易緩過來,容欺見鬼似的扔了碗,品了品嘴里的味道:“也太難喝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丟人,不信邪地說道:“方才沒防備這酒這么辣,你再倒一碗讓我試試?”

    顧云行便給他又倒了一小口。

    容欺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頓時覺得舌尖處似有燒灼感,眼眶都泛起了紅。

    顧云行:“喝不慣就不喝了。”

    容欺不說話了,意興闌珊地擱下了碗。

    顧云行:“臨滄城中有家酒鋪,口感清甜綿密,過些時日,我帶你去喝。”

    容欺:“臨滄城……從離火宮過去,騎快馬也要七天七夜了。”

    顧云行:“也不算遠。”

    容欺聽到顧云行給自己斟酒的聲音,好奇道:“你怎么喝得習慣?”

    顧云行:“游歷時喝過比這種更嗆人的。何況船幫這酒,細品之下,還有些回甘,算是好酒。”

    容欺:“甜嗎?”他回憶起方才的那一口,沒覺出半點甘甜。

    顧云行便教他道:“喝這種酒,不能直接吞下。要在口中停留一會兒,慢慢咽。如此,才能品出酒香。”

    容欺心中微動:“是嗎?那……我再試試。”

    他伸手去夠腳邊的酒碗,顧云行拉住了他。

    溫熱的酒液在唇舌間升溫,催生出醇厚綿長的馥郁酒香。酒液在碗中輕輕晃動,映出天邊的銀月與星輝。

    許久,顧云行問:“會喝了嗎?”

    容欺的臉上泛起薄紅色,他低垂著頭,抵著顧云行的肩膀道:“困了,送我回去吧。”

    顧云行看著他后脖露出的一小片微紅的皮膚,笑了笑,也不起身回去,只靜靜地擁著容欺望向遠處的海中明月。

    這船幫一絕的平安酒,果然不負其名,是難得的好酒,酒壺之中還有剩余,顧云行不愿浪費美酒,便漫不經心地又喝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察覺懷中人的呼吸聲逐漸平緩,低頭一看,才發現白日里乖張肆意的魔頭此刻正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顧云行笑了笑,放下酒壺,輕手輕腳地將人半抱回了房間。

    ——睡著的魔頭格外乖順配合。

    顧云行將他的手腳都塞到被子底下,又偷摸地親了親對方的額頭:“明早見,容欺。”

    聽到身旁腳步聲遠去,緊接著關門聲響起,原本熟睡的人一下睜開了眼,眼底清明一片。

    約莫三個時辰后,臨近破曉之際,容欺悄然起身,循著白日里的記憶,打開房門來到了長廊。長廊拐角處留著一盞小燈,離遠了看不太清,只隱約可見一處小小的光團。走近后,倒是清晰了,他便順手拿走了燭燈。

    拐過拐角,還是長廊。

    長廊兩旁的房間是船員們的住處,從里面正傳出此起彼伏的鼾聲。

    他屏息凝神,側耳聽著動靜,忽然察覺到一陣極近的呼吸聲,循聲走去,發現是值守的船員正坐在地上打盹。

    容欺沒有驚動他,無聲無息地穿過了長廊。

    耳邊的風浪聲驟然大了許多,再外側便是甲板了。如果沒記錯,往左走是一處長梯,通往樓上的幾層。

    ——倘若時間充裕,他倒是想見見這位不肯露面的船主人。

    容欺不再猶豫,朝著甲板方向走去。東海一帶的船構造都差不多,他雖沒徹底逛過曹江的船,但卻對周遠的船極為熟悉,若他猜的沒錯,船橋便在上甲板附近。

    他施展輕功,身形猶如鬼魅,轉瞬間便尋到了目標。

    船橋內,幾名船員正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盯著海面的情況。許是為了幫他們提神,船橋內燈火通明,容欺不再猶豫地現身,幾招就輕易制住了他們。

    “航行圖呢?”

    片刻后,他將搶來的航行路線圖和指南針一并放入了懷中,又順著船員所供的方向,回到了甲板之上。

    此時,天邊已現出一道黯淡的紅光,紅日將升,破曉之后便是白天了。

    容欺停下了腳步。

    前方船頭處,正靜靜立著一個人。

    第54章 重入江湖

    搖曳的燭光中, 那人身著白色衣裙,一頭青絲梳著淡雅簡單的發髻,髻上斜插著一根黑檀木白玉花簪,仿若海中幽魂, 正背對著容欺, 遠眺前方無盡的汪洋。

    ——不是船員, 那么便是翠微山莊的人了。

    “曹江沒與你說過, 這艘船上不能亂逛嗎?”冷淡的女聲隨風聲悠悠傳來, 一時喜怒難辨。

    容欺瞇起眼, 指間寒芒閃過,掩在了衣袖之下。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燭臺,道:“我無意冒犯船主人。聽聞船主人不喜歡被打攪,我便想趁此安靜地離開。”

    “真是巧言令色。”婦人聲音淡然, “那些和你一起上船的人呢,他們不是你的同伴嗎?”

    “同伴?”容欺喃喃重復了聲, 道,“只是同行了一段路罷了, 最后總要分開的。”他見女子沉默, 便低頭拱手, 作出謙卑之姿:“我只想借一艘小船,還望崔夫人成全。”

    婦人掃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誰?”

    容欺沒有抬頭:“能在破曉之際, 獨自一人靜賞美景而無人打擾, 自然只可能是船主人了。”

    “你倒是聰明。”徐蘭芝低笑了聲, 收回視線, 仰頭又看向天邊的破曉之景,感慨道,“海上升紅日, 萬丈霞光起。可惜了如此風光,偏有人要來煞風景。”

    容欺眸光微暗:“看來崔夫人是不愿成全了。”

    徐蘭芝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語聲漸冷:“鬼鬼祟祟潛入船橋,打暈我的船員,還偷盜航海的工具,這樁樁件件哪里像是要請人成全?”

    “那崔夫人要如何處置我?”

    徐蘭芝:“你若識趣,便自行回去,由方盟主來處理。”

    容欺此刻算是明白了,有方若瑤這層關系在,這位翠微山莊的夫人心中早已有了決斷。

    他冷笑道:“我這般禍害,留在船中,夫人不怕……多生事端嗎?”

    話音剛落,三道寒芒自容欺的指間送出,瞬息之間朝著徐蘭芝周身三處要穴而去。幾乎是同一時刻,他足尖輕點,身若鬼魅,以極快的速度朝著船頭逼近!

    徐蘭芝似有所感,旋身朝側邊躲去,暗器擦著袖袍而過,扎入船身之中。

    趁著她身形未穩之際,容欺半道變掌,斜刺里拍掌而下——然而眼前冷光閃過,徐蘭芝雖仍背對著他,卻于轉瞬間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反手撥回了他的出掌之勢。

    容欺殺意頓起。

    自入東海以來,他先是被顧云行壓著打,再是被那影門的怪物追殺,心中早已壓了一肚子火。他打不過顧云行,打不過那怪人,難道還打不過江湖中的其他人嗎?

    下一刻,他收掌為指,輕彈劍身。

    內勁之下,軟劍震顫。

    徐蘭芝回身轉握劍柄,于半空中劃出一道氣浪,揮刺之際對上了一雙冷如寒星的眼。

    身后朝陽半升,早已驅散夜幕,淡金色光芒灑入世間,也落在容欺蒼白的臉上。

    徐蘭芝驀然睜大了眼睛——

    “哐當!”

    軟劍脫手而出,落在甲板之上。

    容欺看著她,嘴角勾起一絲獰笑。他不再收斂,翻轉手腕壓下了徐蘭芝的肩膀,另一手握著刺鱗抵在她的脖間。

    “別動。”他垂眸看著這位翠微山莊的女主人。徐蘭芝臉上戴著白色的輕紗,看不真切,唯余一雙烏色的眼睛,震驚地看著他。

    “聽聞翠微山莊以筑器聞名,所鑄刀劍世所罕見。而我手中這柄刺鱗雖非出自名手,卻也鋒利得很。”

    徐蘭芝聲音顫抖:“你……你究竟是誰?”

    容欺看了眼天色,手指連點兩穴:“看在夫人好心收留我的份上,就請你做會兒啞巴,在這船頭繼續欣賞日出之景吧。”

    徐蘭芝被接連點住啞穴和定身穴,張嘴卻不能言,頓時眼底浮現出焦急之色。

    “別妄想沖破穴道。”容欺冷聲提醒她,“本座難得知恩圖報一次,你若執意與我作對,我也不介意送你入海。”

    徐蘭芝散掉內力,眼底情緒翻涌,不一會兒便似有淚光閃動。

    容欺一愣:“我不過是借條小船,你……哭什么?”

    徐蘭芝說不了話,也動彈不得,只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在這樣的注視下,容欺莫名覺出了幾分怪異。這些名門正派的夫人小姐怎么個個都這般脆弱?只是輸給了他而已,他甚至都還沒使那些折磨人的手段!

    “別哭了!”他沒好氣道,“穴道半個時辰后就會自行解開。”

    船身底下傳來細微的響聲,容欺來不及多想,便不再管她,快步走至船沿,俯身往下看去。

    ——嚴帆坐在小船上,已做好了準備。

    一切都與他料想得相差無幾:他與嚴帆兵分兩路,由他取來航行圖和工具,嚴帆則潛入船艙,放出小船。

    此時,太陽已整個跳出了海面,金色光芒大盛,天光已曉。

    容欺沒有猶豫,縱身一躍而下。

    “走!”

    嚴帆訊速劃動起船槳,輕便的船身借由水勢,仿若蛟龍入海,很快便甩開了大船。臨別之時,容欺回首望向高處甲板之上,那位崔夫人佇立在船頭,目光仿佛仍在追隨。

    “右使,再有半日我們便可上岸了,為何不等那時再尋機會離開?”嚴帆問出了心中疑惑。

    耳邊濤聲陣陣,容欺沉默地看著手中的航行圖。

    正當嚴帆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時,容欺開口了。

    “海上事,海上了,不必帶到陸地上去。”

    小船行進速度極快,原本大船需要半日才能抵達碼頭,他們足足提前了一個時辰。

    這是一個小碼頭,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容欺注意到船身上大多都有船幫的印記,猜測此處應是船幫的秘密據點,還未被離火宮的勢力滲入。

    他便尋了個船夫問路,假稱自己是落難的生意人,僥幸被船幫的船只相救,得以坐小船上岸。

    船夫看了眼他坐的小船,不疑有他,給他指了通往集市的路。

    容欺不做停歇,先拐去成衣鋪換了身衣裳,戴上帷帽稍做偽裝,又去馬市選了兩匹快馬。

    他分文未出,在眾店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留下了兩張署著“顧云行”大名的賬單,而后于晌午時分,同嚴帆一起離開了小鎮,朝著升州方向快馬加鞭趕去。

    那曾經茫茫無邊、擺脫不得的大海,終是化作黑點,再也望不見了。

    十日后,江南小鎮,煙花三月。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三日有余,空氣中彌漫著混雜草木香的泥腥味。咿呀轉合的歌聲自樓宇間傳出,飄蕩在青石磚瓦的小巷中。

    小巷盡頭是一座樣式尋常的江南小院,院前庭院寂靜異常,空蕩無人。

    穿過庭院,廳堂內,幾人跪倒在地,等著座上之人開口。

    “所以,你們如今是在許厭座下?”

    “屬下不敢……屬下們只是走投無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利刃忽地刺穿桌面,斜斜地立在裂隙之中。

    座上之人一身黑色長衫,面色霜白,正是趕回升州的容欺。他眼神陰沉地盯著說話之人,嘴角勾起一絲猙獰的笑來:“也對,畢竟在你們眼中,本座已是一個死人了。”

    此話一出,跪地之人皆驚恐得不敢再言。

    容欺看著這群人,竟莫名生出了幾分早有所料的無趣。

    銷聲匿跡近半年,他原就不指望自己那幫屬下能守在原地等他歸來,但真得聽到他們各奔東西、另尋靠山的消息,即便涼薄如容欺,也不免唏噓。

    離火宮本就不是長情之地,此刻也不過是再次印證了這點罷了。

    唯一令容欺意外的是,鄒玉川竟然沒有另立新右使。

    容欺問:“薛玉呢?”

    “薛堂主三日前被副宮主派去霽州打探武林盟的動向。”

    容欺皺眉:“現在武林盟是何人做主?”

    “稟右使,是霽州的孫知益。”

    容欺嗤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子?看來武林盟是真沒人了。”

    也不知道等方斂回去后,這孫知益舍不舍得從盟主的位置上挪下來。

    容欺:“飛鴿傳書,讓薛玉即刻趕回來。”

    底下人一愣,抬頭道:“可許副宮主那邊……”

    容欺目光森冷地看向他:“許副宮主?”

    “……屬下知錯。”他跪倒在地,語氣急切,“右使也許不知,三月初九,離火宮將辦授印大典。宮主已昭告武林,離火宮繼任之人便是許副……許厭!”

    “你說什么!”容欺猛地站起身,拽住他的衣領提起,“不是說誰取到《天元冊》,誰便是繼位之人嗎?”

    離火宮弟子顫抖道:“前不久,許厭已將《天元冊》獻給了宮主。”

    容欺震驚道:“怎么可能?”

    他遍尋《天元冊》不得,許厭又是從哪里尋來的?

    “不僅如此,他還將方元磬也一并帶回來了。”

    “荒謬!”容欺一把將他推開。許厭帶回了方元磬,那他在荒島之中遇到的尸骨又是誰?就算他認不出方元磬,難道他親生兒子也會認錯嗎?

    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閃過許多問題,

    “把《天元冊》的事給本座細細道來!”他沉聲道,“但凡有半點遺漏,你們也就不必活著了。”

    因著容欺的威逼,屬下幾人事無巨細,將《天元冊》之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一個月前,許厭自東海第十四座仙島歸來。他不僅帶回了《天元冊》,更是將意外失憶,隱居于島中的方元磬也帶到了鄒玉川跟前。

    早年,鄒玉川曾見過方元磬,因此一眼便認出了人;至于《天元冊》是真是假,仿佛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當天夜里,鄒玉川定下三月初九為許厭舉辦授印大典的事,同時,也將方元磬的下落昭告了武林。

    第十四座仙島。

    他就是在前往那兒的途中遭遇了風暴。

    難道方元磬真的將《天元冊》留在那里了?可是,他的尸骨分明出現在了洗心獄中,甚至還留下了《罪名錄》和血字遺書。若按方斂所說,方元磬本就打算出海閉關,完善《天元冊》功法,那么,他完全沒必要在別處留下一本有弊端的《天元冊》。

    最重要的是,比起許厭……他更相信方斂不會說謊。

    第55章 大典前夕

    許厭的說法堪稱完美, 倘若容欺沒有到過洗心獄的話,根本發現不了破綻。

    可方元磬已經死了。

    那這離火宮中囚著的又是何人?

    什么人能夠在鄒玉川的面前裝神弄鬼?

    容欺低頭看向昔日的下屬們,眼底閃過殘忍之色——不管答案是什么,他得先把這幾人的嘴封牢了。

    他從袖袍間取出一個瓷白的藥瓶, 淡淡道:“把這些分了吧。”

    幾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看清是什么后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見他們沒人有動作, 容欺又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 “嗯?不愿意?”

    方才帶頭答話之人如夢初醒, 急忙跪行上前, 顫著手接過了藥瓶。

    容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那人打開藥瓶,將一粒烏黑的藥丸倒入掌心,卻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他看了看手中的毒藥,又看了眼安然坐著的容欺, 眼底現出一抹寒光。

    他一把扔下藥瓶,于袖中取出一柄短劍, 朝著容欺直刺過去。

    “受死吧!”

    ——太慢了。

    容欺稍一歪頭便輕易躲過了劍刃,抬手間反奪下利刃, 朝著對方脖間輕劃而過。

    那人維持著舉劍的姿勢, 喉間鮮血噴涌, 不可置信地倒地死去。

    “是本座消失太久了,以至于你們忘了規矩嗎?”

    鮮紅的血順著他的眉峰緩緩淌下,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 也不去管倒在一旁死不瞑目的尸體, 垂眸掃了眼碎落一地的藥瓶。

    “臟了。”黑色藥丸滾落在地, 沾上了塵土,容欺冷聲道,“好在, 不影響。”

    此言一出,再無人敢反抗,紛紛取了藥丸吞下。

    容欺問:“滋味如何?”

    手下幾人惴惴不敢多言。

    容欺笑了笑:“許厭的毒藥你們不是吃得挺爽快嗎?”

    終于,有人抬起頭:“右使,您……您都知道?”

    這有什么難猜的?容欺嗤道:“他也就只有那點上不得臺面的伎倆了。”

    ——以毒藥控制手下之人,一旦心生背叛之心,便是毒發而亡的下場。

    他的這些手下,各個都是爭強好斗之輩,若非他一時失勢,這些人又哪里肯在許厭手底下討生活。原以為他們就算另尋靠山,也會去投奔沈棄座下,沒承想,沈棄竟在《天元冊》的爭奪中敗給了許厭。

    “區區幾粒毒藥,就把你們徹底困死住了?”

    那人愣住。

    容欺俯身撿起腳邊的一顆藥丸:“本座不像他,沒有那么多毒藥能浪費在你們身上。幾顆糖丸而已,吃再多都不會有事。”

    眾人愕然地看著他。

    容欺面色一冷:“我不管你們先前為何人辦事。三月初九,本座要在大殿之上將許厭徹底拉下,事成之后,藥堂自會有人替你們配出解藥。”

    容欺得勢時,藥堂便以他為首,藥堂堂主薛玉更是精通醫毒兩道,一直以來都是容欺的左膀右臂。

    幾人對視一眼,眼中難掩激動之色。如果……真能解開毒藥,他們便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屬下愿為右使赴湯蹈火!”

    容欺自然清楚這些人在想些什么。

    離火宮中人,有幾個能甘愿將一輩子性命系于旁人之手?一旦有了解毒之機,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踩上一腳。

    說來可笑,許厭最恨背叛,可卻偏偏最留不住人心。

    “在此之前,本座歸來之事,不可外傳。”容欺頓了頓,“但若你們管不住舌頭……那便永遠不必開口了。”

    三日之內,容欺聯系了大半舊部,將那些不聽話的盡數殺了,又接連派人去探查離火宮與整個武林的動向。他并未收斂性子,弄出來的動靜不小。也許收攏的舊部里早有許厭的眼線,但他并不怎么在意。

    畢竟在這世上,知道他在荒島經歷的人少之又少。

    許厭如何都料想不到,“方元磬”能將他送至離火宮高處,也能讓他粉身碎骨,永無翻身之地!

    鮮血快速地喚醒了過往的記憶,短短幾日,容欺儼然又成了曾經嗜殺殘暴的魔頭,即便沒有現身人前,卻也讓離火宮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陰影。

    第三日下午,容欺暫時歇腳的院門被人敲響。

    薛玉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作為容欺曾經的心腹,這位藥堂堂主一進門,便用一雙眼睛迅速鎖定了某個消失了大半年的人。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確認容欺并非他人假扮后,忍不住感慨道:“我接到飛鴿傳書,還以為許厭那廝故意誆騙我回去,沒想到右使竟真的還活著!這可真是禍害……不對,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容欺迎上他的視線:“薛玉。”

    薛玉閉上了嘴。

    容欺:“坐。”

    薛玉便坐下了。

    容欺:“真從霽州趕回來的?”

    “倒沒有去霽州那么遠,我呀就藏在升州不遠處的一個小鎮里。” 薛玉訴起苦來,“如今離火宮上下唯許厭馬首是瞻。偏我最倒霉,許厭這個疑心鬼是半點容不下我!我明明當著他的面,把他那些毒藥一股腦兒全吞了,可他還是不放心,我便只好躲開了……”

    容欺:“服毒?你向他投誠了?”

    “怎么可能?”薛玉瞪大了眼睛,“我可是毒藥祖宗,就憑他那點小藥丸還想控制我,簡直異想天開!”

    容欺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他。

    薛玉咽了咽口水:“我這不是吃著玩,故意氣他嗎?”

    容欺懶得聽他廢話:“這些時日,你可有打探出什么消息?”

    薛玉:“離火宮內沒什么異常,若說唯一的奇怪之處,就是沈棄還活著吧。”

    容欺一愣。

    薛玉:“自許厭帶回方元磬后,宮主便下令讓沈棄放下一切宮內事務,全力看守方元磬。自那以后,他便鮮少在人前活動了。”

    容欺:“……”

    沈棄竟然沒死。一時間,容欺的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在這場《天元冊》的爭奪中,他一直以為是非生即死的結局,可為何……

    “三月初九,大典之上,鄒玉川會殺了方元磬,以此折辱武林盟眾人。那時,沈棄可能也會到場。”薛玉又說道。

    三月初九。這個日子,必定不會太平了。

    容欺問:“武林盟那邊可有什么情況?”

    薛玉笑了笑:“那可就熱鬧了。前不久方斂回了武林盟,那新盟主孫知益仗著自己年齡大輩分高,硬霸著盟主的位子不肯下來,還讓方斂做了副盟主。”

    “他還真能忍。”容欺想起在島上時,方斂就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就是不知他聽到方元磬的消息后,是什么反應了。”

    薛玉:“江湖上都在傳,方斂必定會趕赴升州一探虛實。可即便沒有他,孫知益那幫人也會有動作。方元磬畢竟曾經是武林盟的人,他們斷不可能允許離火宮殺了他。”

    原是如此,可方斂早已見過方元磬的尸骨,這事便就說不準了。

    容欺:“除了方斂……他身邊的其他人,可有什么動向?”

    薛玉一愣,疑惑道:“右使是說方家人嗎?”

    容欺猶豫了片刻,到底沒有把嘴邊的名字吐露出來。

    “罷了,不必說了。”

    薛玉忽然正色道:“右使,我雖只是個會使毒的郎中,但也覺察出一些不對勁。可你要讓我說,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此刻的離火宮已是一處是非之地。我們不如靜觀其變,身處局外或許會看得更清楚些。”

    容欺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早已是局中之人了。

    “倘若許厭所謂的《天元冊》和方元磬統統都是假的,你說,鄒玉川會如何?”容欺看向他。

    “那自然是……死得很慘。”薛玉眨眨眼,“右使,這謊可不能隨便編呀。不管是功法還是人,宮主都親自驗過了,怎會有假?”

    容欺朝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你以為我消失這半年干什么了?”

    薛玉一愣,然而任憑他如何好奇地追問,容欺都不再多言了。

    三月初八,大典前夕。

    容欺戴上帷帽,獨自尋了一處酒樓,點了一壺酒。他坐在二樓,透過半開的窗戶,能看到天邊深色的晚霞——血色殘陽之下,仿佛云彩都被染上了詭異的紅紫。

    容欺的心臟莫名跳快了幾分。

    明日,無論是他和鄒玉川,亦或是《天元冊》之爭,都該有個了斷了。

    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入喉中,其味酸澀難言,比那東島上干癟的野果也不遑多讓。

    也許那人也已在回臨滄城的路上了。

    若是他還在,可能又會勸自己懸崖勒馬,重做選擇。

    容欺嗤笑了一聲,自己早已在海上之時便做出了選擇,而明日,他更要踏上一條不歸路了。

    他仰頭又喝了一杯酒,忽地臉色一變,轉頭斥道:“誰在外面?”

    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容欺捏緊了酒杯,警惕地盯著門口的方向,隨即,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等到看清來人,他驚訝地松開了酒杯,站起身:“你怎么……”

    闊別多日,容欺怎么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顧云行。

    顧云行徑直走了進來,在容欺的身邊坐下,還替他將未盡之語問完。

    “我怎么找過來的?”

    容欺怔怔地看著他:“顧云行?”

    “是我。”顧云行拿起容欺放下的酒杯,往里斟滿酒,而后一飲而盡。

    “多日未見,來之前,我還擔心容右使要裝作不認識顧某了。”

    第56章 大典前夕(2)

    容欺沉默著坐了下來, 他從那平靜淡然的語氣中無端聽出了幾分情緒,心虛地移開視線。

    “你找我做什么?”

    顧云行差點氣笑:“容右使好生威風,短短幾日便重招舊部,在這升州暗處攪弄風云。若是顧某晚來幾日, 也許都要換個稱呼了。”

    容欺皺眉, 他對顧云行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來找自己秋后算賬了。

    容欺:“顧云行。”

    顧云行沒理他, 斟酒又喝了一杯。

    容欺:“海上不告而別……是我對不起你。事已至此, 你也該知道我的打算了。”

    顧云行不說話。

    片刻后, 容欺耐心告罄, 踢了他一腳。

    顧云行看向他,吐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容欺頓時生出幾分惱怒:“這里又不是島上無人之地,難道顧門主還真想和我這個魔頭廝混下去嗎?”

    顧云行:“別叫我顧門主。”

    容欺一愣:“可你分明就是天極門的門主,我又沒有叫錯。”

    顧云行:“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容欺不滿道:“你又叫過我幾次?”

    顧云行一陣語塞, 因為張口閉口將“右使”掛在嘴邊的人的確是他。

    顧云行:“容欺。”

    容欺:“你有話大可直說,天色將晚, 你知道的,我討厭天黑。”

    顧云行捏住他的下巴轉向自己:“你就這么篤定, 我會放你回去?”

    容欺側過臉避開, 儼然不愿被觸碰的樣子:“我既然選擇了奪船離開, 你就該清楚,有些事, 留在過往比較好。”

    顧云行收回了手, 拿起酒壺, 又給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顧某不清楚。”

    “好, 好。”容欺心一橫,奪下了這第三杯酒,一口飲盡。他扔了酒杯, 直直地看向顧云行:“看來你是非要裝傻。那本座不妨清楚地告訴你,我們之間,到底為止了!”

    顧云行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伸手扣住了容欺的后脖,將人拽到跟前。

    “你發什么瘋?”容欺差點摔倒,忙用手肘撐在了顧云行腿上。

    顧云行:“這么說來,容右使是將顧某當做一時的消遣玩物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時機一到,就能隨意丟下?”

    容欺微微掙扎了一番,不愿與他繼續迂回:“那你想如何?‘方元磬’之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個冒牌貨就能能引得武林盟與離火宮形勢緊張,更不必說……”

    “夠了。”顧云行輕聲打斷了他,“說來說去,還是在說旁的事情。我以為你答應我時,便已經想過這些。”

    容欺看著他,忽而譏笑道:“顧云行,你以為我是誰?你是把我當成那些名門正派,君子大俠嗎?魔宮中人隨心所欲,哪有那么多的深思熟慮!就算我同你在荒島上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我便必須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了嗎?”

    顧云行許久沒有說話。他明明扣著身前之人的后脖命脈,卻仿佛自己才是被扼住了咽喉之人。

    兩人離得極近,彼此呼吸交錯,都能清楚地看清對方眼底的情緒。

    顧云行率先軟了語氣:“你總是這般,說些冷情冷心的話。容欺,捫心自問,你見到我,心中只剩甩不脫的厭煩嗎?”

    容欺避開視線:“……你還真是纏人。”

    顧云行不與他計較,伸出另一手,用指腹摩挲著他的唇:“以前就在想,這張嘴是怎么吐出傷人話語的。”許是喝過酒的緣故,殘留著酒液的唇,帶著些許濕意,在他的手指下變得軟了些。

    容欺想側臉躲開,后脖卻穩穩地被握在一只大掌里,動彈不得。

    “你夠了。”他沒好氣地說完這句,便抿緊了嘴,不愿繼續被捉弄。

    顧云行便也停下了動作,將人拉近些:“我知道你想做離火宮之主。倘若事成,你又有什么打算?”

    容欺皺眉:“自然是……”

    顧云行替他道:“統一江湖,制霸武林?”

    容欺不說話了。

    顧云行:“這些年鄒玉川為了坐上武林尊位,收攏大小門派,幾乎控制了大半個江湖。可你呢?我們在荒島之時,我從未聽你提起過這些。”

    容欺下意識辯駁道:“我自然也是一樣的。”

    “那只是鄒玉川的想法。”顧云行將他帶得又近了幾分,看進那雙寒星似的眼眸里,似乎要把人看穿。

    “容欺,你口口聲聲說要取得《天元冊》,可為什么僅僅只是經歷了一次地動,你就不再去找了?”

    容欺:“洗心獄都塌陷了,何況里面不一定就有《天元冊》,怎么找?”

    顧云行又道:“地動之后,掘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找,說不定就會有新線索呢?方元磬閉關悟出了新的《天元冊》,你真的確信他什么都沒留下?還是說,你其實并沒有那么在意那本功法!”

    容欺好笑地看向他,諷道:“我心中在不在意,難道你會比我更清楚?”

    顧云行聽出了他話里的嘲弄,定定地看著容欺,手微一使力,他便抵上了對方的額頭。

    容欺沒有退開,面無表情地等著他的下文。

    顧云行低嘆了聲,話語里滿是繾綣——

    “那日地動山搖之際,我見過你在意的樣子。”

    若按容欺的說法,山洞塌陷,在他生死不知的情況下,他又何必摸索著進來尋他?

    容欺愣怔地眨了眨眼:“……以前怎么沒發現,你臉皮這么厚?”

    顧云行苦笑道:“若非如此,恐怕早就被你扔下了。”

    無論是荒島上兩人在一起,亦或是如今他追至升州,他們二人間,從來都是他在強求。這沒心沒肺的魔頭除了心中那一點喜歡和悸動外,從未真正思考過同他一路走下去的辦法。

    顧云行:“我知道你有要做的事,我舍不得阻止你,但也不希望你后悔……”

    容欺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只是沉默。

    “我更不希望,你我之間再無轉圜余地。”顧云行的語氣很是耐心,溫熱的鼻息接連劃過容欺的脖子和耳側……最終停留在下巴處,“你告訴我,明日你究竟要做什么?”

    “離火宮中的方元磬是假的。”容欺被迫揚起了脖子,他閉了閉眼:“我想看看,鄒玉川會給我準備一個怎樣的結局。”

    顧云行呼吸一滯,知道容欺已下定了決心。他將人放開了些,好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臉色。

    “我半生所求都是宮主之位。我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在爭斗中,卻從未想過要放棄這件事。”容欺茫然地看向他,“顧云行,若我停下了,那之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顧云行的眼底浮出一絲心疼,他將人輕輕地抱進懷里,喟嘆似的道:“別這么看我,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你敲暈了帶走。”

    容欺皺眉。

    顧云行將下巴輕輕擱在他的肩上:“但也知道你肯定是要翻臉的。”

    容欺:“……”

    顧云行:“我只希望你記住,如果想換條路走,我會陪著你一起。”

    房間內頓時變得寂靜無聲。

    容欺任由顧云行抱著自己,許久后,他閉上眼輕聲道:“顧云行,你同我說的話,我會好好考慮的……”

    顧云行一愣。

    “是真的。”容欺伸手搭上了顧云行的胳膊,又順著胳膊摸到腰后,視線始終落在對方俊朗的面容上,道,“可明日離火宮之事,我想自己解決……你別插手,可以嗎?”

    顧云行沒有立時回答他。

    容欺便稍稍退開些許,抬手略有些遲疑地摸上顧云行的眉眼,見他垂眸看過來,仰頭蹭上去,碰了碰英挺的鼻尖,又問了遍:“可以嗎?”

    寒星似的眼眸專注地看向他,仿佛正靜靜地等待一個答復。

    顧云行嘆了口氣,抱緊人,低下頭親了親。他故意在那薄薄的唇上輕咬一下,像是報復對方這般沒心沒肺,還要用這樣的眼神朝自己提出要求。

    容欺瑟縮了一下,便閉上眼睛,一只手去尋顧云行的手,悄悄握了上去。很快,顧云行的手就以更大的力道回握了過去,十指相扣。

    ——這是答應了。

    容欺微微張開嘴,像是默許顧云行可以更進一步了。

    顧云行欣然應邀,親吻的間隙似乎笑了笑。

    他們誰也不知道為何會從劍拔弩張變成如今這般旖旎癡纏的光景。只知道連日的分離在對方近在咫尺的呼吸中漸漸淡去,只余下彼此的體溫與心跳。

    容欺得寸進尺:“明日武林盟可能會有動作,你替我攔住他們吧。”

    顧云行:“好。”

    容欺沒料到他答應得這么爽快,立時轉過去看他:“就不怕我有陰謀?”

    顧云行笑了笑:“你可以盡情地利用我。但你若是執意學你師父要危害武林、肆意殺戮,我不介意將你從離火宮擄走,關起來。畢竟,你也打不過我。”

    容欺本來聽得思緒翻涌,心情復雜,到了最后一句,他臉色一黑,不滿地冷笑。

    “還說自己不是正道之人。”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晚霞已逝,夜幕緩緩降臨,容欺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他朝著顧云行靠了靠,也不急著點燈,就這么任由眼前的一切趨于黑暗,直到再看不清。

    第57章 大典前夕(3)

    三月初九。

    離火宮地處升州群山之中, 蒼翠環繞,云霧縹緲。穿過彎曲的林間路,便可抵達處于半山腰的關口,再往上, 便可直抵宮門。

    容欺坐于馬車之中, 藥堂堂主薛玉跟隨在旁。

    “今日授印大典, 除了各地的十幾位堂主外, 歸順的門派也派了人過來觀禮。”薛玉把玩著手中的玉質小瓶,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容欺聊天, “我聽手下的探子匯報,武林盟的人馬昨夜已在最近的小鎮集結,方斂也在其中。”

    容欺:“不必理會他們。”

    薛玉不贊同地說道:“他們分明是想在授印大典上做手腳,萬一影響了我們……”

    容欺:“鄒玉川既能昭告武林, 必然料想到了如今的局面,該擔心的是他和許厭。”

    薛玉被說服了:“倒也是。”

    他的目光落在容欺頭頂的某處, “右使,半年未見, 你倒是變得同從前不太一樣了。”

    容欺看向他:“有何不同?”

    薛玉指了指:“以前沒見你帶過簪, 這木簪好生……特別啊。”

    容欺面不改色:“自己做的, 如何?”

    薛玉一愣:“還、還挺不錯。”

    容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聲,沒去搭理他。過了一會兒, 將木簪取下, 藏進了腰帶里。

    “是有點丑。”

    薛玉:“……”

    談話間, 兩人的馬車已駛入了山腰關口。隨行諸人皆是容欺昔日舊部, 薛玉只稍稍抬了抬車簾,看守之人便一路放行。

    等快要下車之時,薛玉取出了一張人皮面具。

    “放心, 我照著張松的臉做的,絕對能以假亂真。”

    張松曾經在容欺座下,投奔許厭后,不肯重新歸順,幾日前就被容欺一劍穿喉殺死了。

    容欺熟練地戴上面具,轉眼間變成了一張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面孔,他特意壓低了聲音,道:“如何?”

    薛玉比了個大拇指:“像!”

    兩人下了馬車,薛玉理了理外衫,仗著藥堂堂主的身份,大搖大擺走在容欺前頭。

    此時離火宮主殿內已是熱鬧非凡。

    殿內的陳設只多了些大典的裝飾。鄒玉川還未現身,殿上眾人正在閑談。人群中夾雜著幾張陌生的面孔,想來應該是這半年新歸順的門派代表。再前方,幾大堂主分席而坐。許厭便在更上方的席位上。

    他面容清癯,眉宇間透出淡淡的書卷氣,比起威懾江湖的離火宮副宮主,他更像是一位讀書人。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穿過眾人,朝著容欺的方向望來。

    容欺低下了頭。

    薛玉一直盯著許厭,見他望過來,便抬高手,隔空拱手行了一禮,還咧開嘴沖許厭笑笑。

    許厭面色淡淡,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薛玉:“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

    容欺低聲道:“我半個時辰后回來。”

    薛玉面色一肅:“小心些。”

    簡單交待幾句后,容欺便趁著大典未開始,悄然離開了人群。他頂著張松的面孔,隨便尋了個取賀禮的由頭,就騙過了主殿附近的看守。

    今日大典,鄒玉川和諸高手必然會去主殿,而這正適合他去打探消息。

    ——他要摸清“方元磬”的底細。

    繞開主殿后,其余地方亦有暗哨。

    作為離火宮右使,容欺對此再熟悉不過,他運起輕功,幾乎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后山禁地。

    后山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離火宮背面的一處借山勢修建的區域,這也是鄒玉川往常的閉關習武之所——此刻,這里成了武林盟方元磬的收押之所。

    容欺曾進去過幾次,是以并不陌生。

    他一路往里走去,來到后山深處的庭院中。奇怪的是,庭院里沒有半個看守的人影。

    難道已經提前轉移了?

    容欺略一思索,繼續朝里走去,而后站定在門口,聚掌拍去——

    大門一下被破開,露出正中間一處巨大的鐵籠。

    鐵籠之中,一人披頭散發,鐵鏈纏身,被縛在中間的架上。他低垂著腦袋,白色的里衣大半被血水浸透,乍一看竟不知生死。

    容欺緩緩接近,心中戒備到了極點。

    “方元磬?”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那血人似有所感,慢慢抬起了頭:“嗚嗚!”

    竟是個啞巴。

    容欺瞇起眼,仔細辨認。他雖沒見過方元磬,但先前遠赴東海尋找前,鄒玉川也曾給他們一副畫像。眼前之人,除卻臉上的血污外,竟真和畫像上長得一模一樣!

    可這怎么可能?

    容欺取出刺鱗,一下割斷籠外的鐵鎖,沖過去捏起那人的下巴,細細打量了一番。

    像,實在是太像了。

    不僅像畫中人,眉眼間也像方斂兄妹。

    容欺不信邪地掐住了臉,指腹緩緩摩挲著那人臉上的皮膚,很快,他嘴角輕輕勾起,眼底浮現出了悟之色。

    ——原來如此。

    “砰——”

    身后的大門突然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容欺旋身看去,發現籠外忽然垂下幾道白綾,每根白綾之上都有女子身影隨之裊裊而落。

    他急忙捂住口鼻,屏息靜氣。

    下一刻,女子們輕拂白紗袖袍,轉瞬間灑出無數細粉藥屑。

    “反應倒是挺快。”陰影處,有一道低低的男聲傳出。

    容欺不必去看,心中已猜出了來人的身份:“沈棄。”

    沈棄笑意盈盈,手中漫不經心地搖著一柄金絲勾邊的紙扇,一如往常的做派。

    ——只是臉上卻覆著一塊銀白色的面具。

    容欺來不及細想,就聽沈棄道:“讓我猜猜……能夠避過我離火宮諸多眼線,神不知鬼不覺找到這里的,必然不是無名小輩。”

    隔著鐵籠,沈棄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打量起來,露出的半張臉上滿是興味盎然。

    “莫非你就是四方劍方斂?”

    容欺:“……”

    沈棄:“身段倒是不錯,就是不知相貌如何了。”

    話音剛落,紙扇脫手而出,須臾間穿過鐵籠縫隙朝著容欺襲來。

    容欺輕身閃開,扇風擦肩掠過,將身后的白綾布一分為二。他冷笑一聲,手中長劍抽出,一劍搭在了“方元磬”的脖間。

    “沈棄,你這么大張旗鼓,就為了守住一個冒牌貨?”

    沈棄手中搖扇的手一頓,臉上笑意褪去:“你不是方斂。”

    容欺道,“虧你還是離火宮左使,竟連這點伎倆都識不破。殿上之人馬上就要靠著這個冒牌貨,獲得繼位宮主的資格。而你卻要在這兒與我糾纏下去?”

    沈棄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后說道:“我師父親自查驗,闔宮上下都知道,許厭自東海帶回的人,就是方元磬。”

    容欺皺眉:“蠢貨,你就半點不曾懷疑嗎?”

    沈棄:“懷疑?懷疑師父看錯了,還是懷疑《天元冊》有假?”

    容欺沉默地看著他,片刻后,他手腕輕轉,挑開了“方元磬”臉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

    “那又如何?”沈棄笑了笑,“他就是方元磬。”

    容欺:“……”

    沈棄走入了鐵籠之中,彎腰撿起那張人皮面具,吹了吹沾染的塵土,又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給人戴上。

    容欺一下把劍擱在了他的脖間。

    沈棄垂眸看了眼,便若無其事地繼續手里的動作。

    “你不該回來的。”

    容欺知道沈棄是認出他了。

    沈棄揮揮手,屋內的女弟子們便退了出去。

    “先前聽聞方斂自東海歸來,還替你感到惋惜。”沈棄的話語里帶著些許調侃,“可看到你活得好好的,又有些遺憾。”

    容欺最受不了的便是他這副彎彎繞繞的說話方式:“本座沒功夫跟你廢話,許厭真的取回《天元冊》了?”

    沈棄:“也許吧。”

    容欺:“什么意思?”

    沈棄:“若我說,在你這一劍前,我連‘方元磬’是真是假也不確定,你可信?”

    容欺:“我不信你之前沒懷疑過。”

    沈棄:“我是懷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欺看著眼前變得陌生的昔日對手,嫌棄道:“你怎么會淪落到這副境地?”

    沈棄沒有說話,替那人重新貼好了人皮面具。

    容欺問:“臉怎么回事?”

    沈棄自嘲地笑笑。

    容欺也不跟他客氣,長劍一挑,銀白色面具就輕易落了下來。

    容欺:“……”

    沈棄:“滿意了?”

    容欺:“你的眼睛……”

    沈棄嘆了口氣:“說錯話,受了點罰。”

    他的右臉完好無缺,堪稱俊美;左臉卻被一道猙獰的傷口貫穿,左眼眶中更是只剩可怖的黑洞。

    容欺震驚地看著那張臉,遲遲說不出話來。

    沈棄沒有去撿腳邊的面具,用僅剩的右眼看向容欺:“世人都以為你葬身海底,你又何必回來?”

    容欺:“我不是你,連個許厭都斗不過,還把自己弄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沈棄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很丑嗎?”

    容欺:“你說呢?”

    沈棄:“連一向視皮囊為無物的容右使都覺得丑,那大概是真的不堪入目了。”

    記憶中的沈棄重視相貌,吃穿精細,還熱衷于去弄一些華而不實的排場,每每都讓容欺覺得他裝腔作勢。可如今見沈棄這副模樣,他的心中又生出幾分難言的情緒。

    容欺不愿再看,收劍準備離開。

    “容欺。”沈棄叫住了他,“你我雖互看不順眼,但好歹同門一場。聽我一句勸,無論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在這里得到。”

    容欺回過身:“你說錯了什么,他要這么罰你?”

    沈棄低下頭,良久,說道:“我告訴他,方元磬死了。”

    第58章 授印大典

    沈棄同他一樣, 當初也是循著蛛絲馬跡追蹤去了東海。他一路推斷方元磬可能行進的路線,最后在排查幾個舊碼頭時發現了新的線索。

    方元磬為建洗心獄,曾多次率船隊出海,當地的一些老船員們對此還留有印象。十多年前, 他們最后一次目睹船隊離開, 從此, 便再無歸期。

    “方元磬與妻子鶼鰈情深, 有兒有女, 倘若活著, 又怎么可能十余年都不回來?”

    只有去時,卻無歸期;大海茫茫,何處去尋?

    容欺當然知道這一推斷并無錯處。然而沈棄僅僅是如實相報,卻被剜目毀容。

    虧他有那么一瞬間還在為“沈棄活著”一事感到意外, 原來這世上多的是更折磨人的法子。

    這時,屋外傳來女弟子的通報聲。

    “左使, 宮主有令,即刻帶方元磬入殿。”

    沈棄:“知道了。”

    他轉身去解“方元磬”身上的鐵鏈, 邊對容欺道:“你若現在走, 我就當沒見過你。”

    容欺攔住了他:“不, 我隨你一起去。”

    沈棄:“……”

    沈棄雖被收回了大半左使之權,但仍留有一些手下隨從。容欺便頂著張松的面孔混在了隊伍中。

    等到他們抵達離火宮主殿之時, 大典已經行至一半。

    遠遠望去, 鄒玉川正端坐于高處。他已近不惑之年, 頭發灰白, 面容卻不顯滄桑,唯余一雙深沉如淵的眼睛,顯出歲月沉淀的痕跡。

    許厭跪坐于鄒玉川的下首, 姿態謙卑而恭順。

    沈棄牽著鎖鏈的一端,另一端綁著血肉模糊的“方元磬”。來之前,他還特地讓人打理了一番,將那人的一頭亂發梳到腦后,露出清晰的五官來。

    殿上,不少人早年時見過方元磬,此刻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頓時響起了竊竊語聲。

    鄒玉川:“近幾日,庭院可有外人到訪?”

    沈棄:“并無。”

    鄒玉川:“看來方家和武林盟是打算放棄他了。”

    他從座椅上起身,緩緩走到跟前,伸出手托起了“方元磬”的下巴,強令他轉向自己。

    鄒玉川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對方的眉眼和五官,像是細細瞧了許久,最后落在那雙全然不像的眼睛上,忽而嫌惡道:“那便殺了吧。”

    話音剛落,寒芒自劍鋒處亮起。

    許厭毫不遲疑地劃破了那人的喉嚨。

    殿上靜默了一瞬,“方元磬”睜著雙眼頹然倒在了地上,有鮮血緩緩自他的身下洇出,染出了大塊紅色的痕跡。

    許厭淡淡道:“師父,方元磬死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他沒想到,鄒玉川竟然命人如此利落地殺了這個冒牌貨。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回過神的眾人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紛紛不敢再看。

    鄒玉川轉身走上臺階,坐回高處。他看著底下噤若寒蟬的眾人,淡淡道:“方元磬生前為武林盟做了不少事,結果落難之時,妻子兒女竟無一人現身。一代大俠,就這么輕易死在了我離火宮的手上,真是可悲可嘆啊。”

    他說話時悠然緩慢,語氣堪稱溫和,仿佛在真心替方元磬感到惋惜。

    “武林正道不過是一群膽小怕事的懦夫,連上山救人的勇氣都沒有。”鄒玉川忽然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什么好顧慮的?”

    他擺擺手,便有人呈上一個信筒。

    鄒玉川隨手將信件展開:“一個月前,霽州的探子來報,孫知益集結了武林盟數名高手,將我們在霽州及附近的十余處據點拔除。如今孫知益又帶著一幫人跑來了我升州地界。”

    鄒玉川的目光掃向殿內眾人,“今日趁此機會,想聽聽諸位的看法。”

    底下眾人起初不敢開口。

    片刻后,第一個人自隊列中出聲:“武林盟實在可惡,此仇必須要報!”

    “宮主,我等愿為先鋒,去擒了那孫姓老兒!”

    “孫知益武功雖一般,但是他從不落單,想擒他恐怕也非易事。”

    “升州是離火宮的地盤,他就算有高手護衛在側,難道還敵得過我們這么多人嗎?”

    “依我看,不如趁著他們不在霽州,繞道去搗了武林盟老巢,再將他們留在霽州的家眷一并擄來殺了。”

    ……

    一時間,殿上群情激奮,紛紛進言獻策。

    鄒玉川微一抬手,霎時無人敢言。

    鄒玉川慢條斯理道:“聽說隨行之人里有方斂,他雖年紀輕,但天賦極佳,我倒是想見見他。你們誰有把握將他帶來?”

    底下眾人頓時面露躊躇之色,方斂多年前便已躋身當世高手,尋常人不是對手。

    見無人站出,鄒玉川嘆息道:“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愈發想念起容欺來了,若是他還在,我就不必去憂心這些事了。”

    容欺:“……”

    鄒玉川看向許厭:“許厭,你可有人選推薦?”

    許厭開口道:“沈師弟武藝高強,亦無庶務纏身,此去正合適。”

    沈棄嗤笑了聲,而后拱手對鄒玉川道:“棄愿為師父分憂。”

    鄒玉川擺擺手,此事便算塵埃落定了。

    武林盟之事暫告一段落,授印大典卻還未真正結束。

    鄒玉川從懷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我曾說過,我那三位徒弟里,誰能取得《天元冊》,誰就是離火宮的少宮主。今日這大典,我便將這印信交予我的大徒弟許厭。”

    離火宮眾人自然知曉此事,也清楚這場角逐終于在今日迎來了結果。右使銷聲匿跡,生死不知;左使剜目毀容,身受重罰,三人之中,誰是贏家已十分明顯。

    鄒玉川手持印信:“諸位,可有異議?”

    底下眾人紛紛跪伏在地:“屬下愿追隨宮主和少宮主!”

    呼聲若浪潮,此起彼伏。

    唯余容欺站在原地,隔著人群與鄒玉川遙遙相望。

    鄒玉川發現了他,眼底閃過一絲興味。他伸手指向容欺,道:“你,有何異議?”

    呼聲頓時靜了下來,眾人抬起頭,只看見一張普通的面孔。

    有人認出了這張臉:“張松?”

    容欺面無表情地越過眾人,徑直走到鄒玉川跟前,屈膝行了一禮。

    “師父。”

    許厭訝異地看向他。

    鄒玉川挑了挑眉,似乎也感到意外:“你竟然沒死?”

    容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弟子被困海上數月,不久前才僥幸回到岸上。聽聞許副宮主已取得《天元冊》,心中生出許多疑慮,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鄒玉川起了幾分興趣:“聽你的意思,難道是查出些什么了?”

    容欺:“師父,弟子無能,并未尋到《天元冊》。”

    鄒玉川眼神一暗:“既然沒有尋到,又有什么可說的。”他看了眼沈棄,幽幽道,“離火宮容不下無用之人,就算你能在海中死里逃生,也并不代表就能免去責罰。”

    容欺:“師父可知,方元磬現身離火宮,為何方家卻不來相救?”

    鄒玉川:“你知道?”

    容欺:“半年前,我與方斂一起入海,途中遭遇風暴,流落至一處荒島。在這座島上,我見到了一個人。”

    鄒玉川皺眉:“是誰?”

    容欺看了眼許厭,緩緩道出了一個名字:“方元磬。”

    殿中一片嘩然,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地上“方元磬”的尸身。

    容欺嗤笑了聲:“當然不是地上躺著的這位。”

    鄒玉川目光沉沉地盯著他:“說下去。”

    容欺不打算賣關子,直言道:“方斂自然也見到了,兩人也算是父子團聚。可惜,方元磬最終還是留在了島上。既然方斂知道他父親的下落,那么他當然不會為了一個江湖傳言就趕來離火宮救一個……可疑之人。”

    他句句真話,偏又說得似是而非,引人遐想。

    許厭:“容右使,你說了那么多,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你可有證據?”

    容欺:“證據?”他眼帶嘲意,視線掃過地上的尸首,其間意味再明顯不過。

    “方元磬”臉上的面具再精細,也能扒得下來。他不信鄒玉川真的沒發現,若非如此,他哪里需要浪費口舌去辯駁?

    “不知諸位可還記得,方元磬當年提到過的洗心獄?”

    薛玉:“洗心獄?就是傳說中關押了許多魔……咳,武林前輩的海中牢獄?”

    鄒玉川沉聲道:“那并非傳說,而是確有其事。”

    容欺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鄒玉川竟然知道?

    一旁,沈棄問道:“莫非洗心獄就在那座荒島之上?那些人可還活著?”

    容欺:“多數都死了。”只活下來一位影門弟子。

    鄒玉川沉聲問道:“你真的見到方元磬了?”

    容欺自懷中取出了《罪名錄》,遞了過去:“弟子無能,只拿到了這本記錄著入獄之人的名冊。”

    鄒玉川接過后,隨手翻開一頁。他眼神微變,接連又翻了數頁,直至看到最后一頁上“方元磬”三個字時,臉上浮出了復雜難懂的神情。

    “是他的字跡。”鄒玉川將冊子收入懷中,再望向容欺的眼神里多了些奇異的光彩,“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兒,竟真在茫茫大海間找到了他……說,那座荒島在何處?”

    容欺默不作聲。

    第59章 覆手之間

    那座荒島……早就消失于茫茫大海間了。

    容欺夜不能視, 只從顧云行的口述中了解大致的行進方向。

    離去時他一心想著要回到陸地,此刻他才意識到,“離島”并不意味著結束。只要方元磬在島上,那么《天元冊》的任務便永遠壓在自己身上。

    ——鄒玉川根本不在乎功法,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方元磬的下落。

    “說吧, 你想要什么?”鄒玉川的聲音將容欺自思索中喚回。

    容欺抬眸, 對上鄒玉川含笑的眼睛。

    鄒玉川:“無論你提什么要求, 為師今日都能滿足你。”

    容欺:“師父的意思, 是相信我所見之人是方元磬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尸首, 意有所指。

    方元磬只有一位,那么島上和殿上,必有一個是假的。

    大殿之上頓時陷入了死寂。

    鄒玉川只沉默了片刻,道:“許厭, 你還有什么話想說的?”

    許厭跪在他面前,道:“師父, 弟子絕無半分欺瞞之意。我未曾見過方元磬,還特地尋了幾個知道他長相的人, 多方證實之下才斷定其身份。”

    許厭的幾個心腹手下此刻也回過神來, 齊齊跪地。

    “地上之人酷似方元磬, 副宮主也許只是一時錯認。”

    “即便右使所呈名冊是真的,但他口中的方元磬是真是假, 猶未可知呀!”

    “還請宮主三思!”

    ……

    容欺冷笑一聲, 目光一一掃過這幫人:“你們的意思是, 本座在說謊?”

    許厭座下刑堂堂主立馬道:“右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此事諸多疑點,我等也是希望能查出真相。若是武林盟的人從中作梗,故意離間, 豈不是落入了圈套?”

    容欺:“真相?真相可不是靠幾張嘴說說便有的。”

    他不再辯駁,只看著鄒玉川,等待他的定奪。

    鄒玉川掃過身前替許厭求情的幾人,淡淡道:“行了。”

    他隨手抽出了近前手下的佩劍,遞給容欺:“你不喜歡誰,殺了便是。”

    許厭一下子震驚地抬起了頭。

    容欺低頭看著手里的劍,卻沒有動作。

    方才出聲之人頓時不敢再開口。

    鄒玉川此舉便是給了容欺殿上的生殺大權。

    在他消失的這半年里,沒有人忘記過——作為鄒玉川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劍,這尊殺神,放開手腳后,是真的敢大開殺戒!

    許厭:“師父,當初是您親自確認了方元磬的身份,還……”

    “夠了!”鄒玉川冷聲打斷了他的話語,“你找錯了人,為師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說到底,你既沒有找到《天元冊》,也沒有把真正的方元磬帶回來,就算真要了你的命,也不為過。”

    許厭看出了鄒玉川心意已決,苦笑一聲道:“倘若今日容欺沒有現身呢?您讓我做這少宮主,又是為了什么?”

    鄒玉川卻不再多看他一眼,眼神落在容欺身上:“還不動手?”

    容欺:“師父,我尚有一事想問問副宮主。”

    鄒玉川皺眉,他對徒弟間的爭斗沒什么興趣,索性背過身去。

    容欺便又說道:“當日與我流落荒島的還有兩位船員,他們二人是師徒,師父叫周遠,徒弟叫周順。副宮主可認得?”

    許厭垂頭看著地板,臉上沒什么表情:“從未聽說過。”

    容欺又看向側邊,正對上沈棄愕然的表情。

    他心下了然,繼續道:“我在那荒島上苦熬了數月,好不容易同他們二人造好了船只,眼見有希望能出去了,誰曾想……他們二人竟趁著暴雨之夜將船偷走了!”

    “臨走前,他們下了蒙汗藥,見我無力反擊,便什么都告訴我了。原來那二人是許副宮主的眼線,為的就是出去給他通風報信。師父,弟子被迫留于荒島,險些以為再無法離開,此等絕望痛苦,又豈是一劍便能償還的?”

    鄒玉川:“你想如何?”

    容欺:“弟子懇求師父,出島之日,帶上許厭一起,我要讓他也嘗嘗獨留荒島不見天日之苦!”

    鄒玉川似有些意外,片刻后笑了笑:“都依你。”

    “多謝師父。”頓了頓,容欺冷聲道,“那荒島就在十四座仙島之外。我雖記得路線,但茫茫大海,無從說起。”

    鄒玉川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

    容欺又道:“只有入了海,我才能尋到方向。”

    鄒玉川瞇起眼:“你有幾成把握?”

    容欺拱手道:“九成。”

    鄒玉川顯然對他的回答頗為滿意,當即下令將沿海的三處據點盡數歸到容欺,許他隨意調動碼頭船只的權利,至于許厭,則被收押至地牢。

    “還有一事,你雖沒提,但為師還是要替你昭告天下。”鄒玉川看向眾人,揚聲道:“從今往后,容欺便是我離火宮唯一的少宮主。”

    此言一出,殿內再無異聲。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授印大典塵埃落定。

    ——所謂得勢與失勢,僅僅只在覆手之間。

    那日之后,容欺回到了曾經的居所。

    這半年來,鄒玉川沒有廢除他的右使之位,因此院中仆人照常如舊,將這庭院打掃得整潔如新。他遣走了所有人,獨自靜坐于院中,心中涌動起異樣的情緒。

    日已西沉,庭院之中卻亮如白晝。他摩挲著那枚象征著離火宮繼任者身份的印信,恍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已經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權柄,可前路漫漫,猶如燭火照不見的遠處。

    第二日,沈棄突然登門拜訪。

    授印大典雖已結束,可聚在升州的武林盟眾人還未離開。他仍是要去完成生擒方斂的任務。

    臨行前,他問容欺:“你與他交過手,你說,我此去能有幾成勝算?”

    容欺嗤笑:“都是手下敗將,依我看,半斤八兩吧。”

    沈棄僅剩的右眼向上翻了翻:“本左使自然比不得容少宮主武功蓋世。”

    容欺冷笑:“你來這兒不會就是為了自取其辱吧?”

    沈棄正色道:“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半年前你到達東海,我就猜到你肯定缺船,所以特意留了幾條給你。而不管你選中哪條船,上面都會有我的人。”他將自己暗中所行之事娓娓道出,絲毫不在乎聽者作何感想。

    “周順是我的人。”沈棄直言道,“至于他師父……以船為家,不愿卷入江湖紛爭,籠絡不得。周順最是敬重他,想來這才帶上了他。對了,他們如何了?”

    容欺:“死了。”

    沈棄一愣,而后嘆了口氣:“看來是缺了點運氣。”

    沈棄:“所以,周順背后是我,不是許厭。”

    容欺看向他:“我知道。”

    沈棄:“……行,你心中有數就好。”他轉過身,背朝著容欺揮了揮手中的折扇,“走了。”

    ——走得分外瀟灑。

    沈棄離宮后的第三天,容欺收到了“他在和方斂的決斗中落敗”的消息。

    據說是身中一劍后跌落懸崖,就連尸首都沒留下。

    武林盟將染血的金邊紙扇送還了回來。

    對此,鄒玉川只給出了兩個字:“廢物。”

    ——離火宮中不留無能之輩。

    鄒玉川直接將薛玉擢升為新的左使,又詢問容欺出海的進度。

    容欺:“我在海中待了太久,還望師父多給我一些時日稍作調整。”

    鄒玉川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你應當清楚,為師沒有多少耐心。”

    容欺低下了頭,試探地問:“師父如此心急此事,莫非是與方元磬有舊仇?”

    “放肆!”鄒玉川聚掌拍去。

    掌風攜著深厚的內勁襲來,容欺生生挨了一掌,只覺胸口鈍痛,立時吐出一口鮮血。

    “師父恕罪。”

    他強忍著疼痛跪在地上,急忙道,“方元磬在荒島之上已悟出《天元冊》的改良之法,武功已至臻境。我只是擔心師父若要尋仇,恐怕會……會生出波折。”

    “自作聰明!”鄒玉川陰沉著臉:“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過問。”

    “弟子知錯。”

    容欺不敢再開口,維持著請罪之姿。

    過了一會兒,鄒玉川俯身將他扶起,語氣溫和了不少:“只要你盡早帶為師入島,為師自會好好褒獎你。”

    容欺:……是。”

    鄒玉川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是為師的好徒兒。”

    回到居所后,容欺驅走了所有仆役,在房中閉目調養傷口。

    鄒玉川是動了真怒,這一掌雖沒有用盡全力,但也令容欺吃盡了苦頭。調息的過程中,他又吐了幾口血。血跡弄污了被褥,但他不想再叫回仆役收拾,索性不去管它,躺在了床上閉目緩了緩。

    額頭處忽然落下一只溫熱的手。

    容欺一下睜開了眼,正對上顧云行近在咫尺的臉龐。

    “幾日未見,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容欺怔了怔,聲音略有些啞:“顧云行,你怎么來了?”

    顧云行將他從床上拉起,帶著他半邊身子背靠住自己,而后運掌替他調息。

    “離火宮戒備森嚴,顧某想見容右使一面,可費了不少心力。”

    柔和的氣勁順著掌心貼合處游走入經脈之中。

    容欺閉上眼,清晰地感受到傷口阻滯處的掌勁逐漸被化開。雖仍有些痛楚,但并非不能忍受了。

    顧云行又說道:“不對,現在該換稱呼了,容少宮主才對。”

    第60章 不是棋子

    顧云行風塵仆仆地趕來, 下巴處隱約可見青色的胡茬,一副奔波累極的模樣。

    ——只是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投來的目光滿是笑意。

    容欺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顧云行收臂將他圈在懷中, 他方才回過神, 猶豫了下, 抬手摸了摸顧云行的下巴。

    胡茬扎在手心, 泛起陣陣刺癢感, 他忍不住皺眉:“真難看。”

    顧云行一把按住他的手:“少宮主好狠的一張嘴, 上來就嫌棄顧某。”

    容欺受不了他調笑不正經的樣子,剛想開口,就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誰?”容欺立馬想坐起身,卻被腰間的手箍在原地。

    “稟少宮主, 有賊人混進宮中,在這附近消失不見了。值守之人等在院外, 想請少宮主定奪。”

    “賊人”沖他笑了笑。

    容欺:“……”

    容欺克制著語氣,斥道:“連個外人都防不住, 還敢尋到本座這里?快讓他們滾!”

    “少宮主恕罪, 屬下這就去說。”

    說完, 腳步聲再次急匆匆地遠去。

    容欺:“你怎么還帶了串尾巴過來?”

    顧云行嘆氣:“說來慚愧,顧某第一次上門, 難免生疏。”

    容欺:“我離火宮的布防一日一換, 你就算來再多次也沒用。”

    顧云行煞有其事道:“無妨, 顧某下次跑得再快些。”

    容欺冷笑了聲:“你這樣, 本座會懷疑你在替方斂探聽消息。”

    天極門門主繞過所有守衛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離火宮,這要是傳出去,是個人都要懷疑其用心了。

    “我的確居心不良。”顧云行故意湊到他耳后問, “那容少宮主可愿與我暗通款曲,里應外合?”

    容欺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不許這么叫我。”

    顧云行笑了笑,就著圈抱的姿勢把人往床上一帶。

    容欺:“顧云行,你衣服都起灰了!”他費了一通力氣從顧云行手里掙脫出來,剛想將人踹下去,卻發現顧云行閉上了眼睛。

    他不定時愛干凈的毛病又犯了,連帶著先前被自己吐血弄臟的被褥也變得難以忍受了。

    容欺推了他一下:“裝什么睡?起來。”見顧云行不搭理,他皺了皺眉,忍耐道:“……至少把外袍去了!”

    顧云行當即笑出了聲。

    容欺:“……”

    他剛想發作,就聽見顧云行有氣無力道:“不怕你笑話,我是真的沒力氣了。”

    容欺一愣。

    顧云行睜開眼:“來時不小心中了一箭,不嚴重,就是有些犯困。”

    容欺頓時眼皮跳了跳,目光快速打量了一遍人,又推著他翻過身去,果然在后肩處看到了一處血跡。

    “離火宮的箭都摻著毒,你怎么現在才說?”

    容欺說這話時,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他只當顧云行的武功高得離譜,卻忘了離火宮的守衛亦是高手如云。加之布置周密,即便顧云行再厲害,哪里又能如此輕松地來去自如了?

    一想到顧云行進來又是替他療傷,又是廢話連篇,容欺簡直懷疑此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顧云行還在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已經把毒逼出來了,沒什么大礙。”

    這是實話,他內功深厚,尋常毒藥傷不了他。

    容欺黑沉著臉,懶得與他費口舌,直接越過人,下床去柜子里翻找起來,片刻后他取來藥瓶,倒了一粒黑色藥丸,硬塞進了顧云行嘴里。

    顧云行也不推拒,很是順從地咽了下去。

    容欺冷冷地盯著他:“是毒藥。”

    顧云行:“甜的。”

    容欺:“……”

    顧云行絲毫不受影響,拍了拍身側的空當,其間意思不言而喻。

    片刻后,容欺面無表情地爬了上來,在他身側躺下。

    窗外,暮色將晚。

    因為容欺的命令,仆從不敢打擾,庭院和屋中的燭燈都還未燃起。容欺仰頭望著上方的帷幔,只覺得周圍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細紗,瞧著隱隱綽綽的樣子。

    顧云行問:“傷口還疼嗎?”

    容欺不客氣道:“管好你自己吧。”

    顧云行無奈:“我沒什么大礙的,只是怕你做了少宮主,翻臉無情不認賬,這才想盡辦法來見你一面。”

    容欺沉默了良久,久到顧云行都以為他不想搭理自己了,容欺才幽幽道:“顧云行,你真是有病。”

    就算他武功再高強,離火宮作為江湖第一魔宮,又豈是那么好闖的?

    可不知怎的,罵出這句后,容欺忽覺心頭一松,那些壓在深處的繁復心事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顧云行的到來無疑讓他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機,他閉上眼睛,也不去管其他的了,反正若是有人闖進來,顧云行總能比他早一步發現的。

    容欺忽然想到:“沈棄和方斂決斗時,你可在場?”

    顧云行:“當日他們在崖頂,我和孫知益在遠處觀戰。”

    容欺:“真是稀奇。沈棄一向喜歡使手段,難得見他光明正大同人比斗。”想了想,“你和孫知益很熟嗎?”

    顧云行:“他想帶人圍攻。”

    容欺睜眼看向他,眼神里仿佛寫著“怎么正道也做這種事啊?”

    顧云行立馬撇清干系:“被我攔住了。”

    容欺冷笑:“沈棄慣愛以多取勝,讓我吃了不少虧。你攔孫知益做什么?”

    顧云行:“……”

    難得見他語塞,容欺勾了勾嘴角。

    只是這笑到底沒能持續多久。

    兩人都沒有開口,屋內便靜了下來。

    日已西沉,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雨聲淅淅瀝瀝,風聲輕柔和緩,同荒島上的暴風雨截然不同。容欺已看不太清了,但他仍是睜著眼,微垂的睫毛遮住了雙眸,目光不知投向何處。

    顧云行握住了他身側的一只手:“怎么這么涼?”

    容欺屈指躲開,片刻后又試探性地碰了碰,勾住顧云行的手指慢慢貼上去。

    顧云行順勢張開了手掌,任由他穿指而過。

    顧云行:“不高興?”

    容欺沒有說話,顧云行便轉過身,用另一只手摸索著撫上他蹙起的眉宇,指腹順著眉骨輕輕撫過,一遍又一遍。

    容欺側過臉,埋入他溫熱的掌心中蹭了蹭。

    顧云行便順勢移向他的耳畔,輕輕揉弄起圓潤的耳垂。

    容欺只覺得耳邊一陣酥麻,忍耐著躲了躲,沒躲開。他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容忍了這般肆意的舉動。

    顧云行此刻已經摸清了他的性子。魔頭脾性雖大,但于情愛之道卻有著近乎孩童般的率真。也許連容欺自己都未察覺,很多時候,他總是不自覺地任由他施為——就好比現在,明明不習慣被人觸碰,卻也不會想到要推開自己。

    顧云行每每發現這一點,都會生出一種自己在欺負人的錯覺。

    但顯然容欺并沒有“受欺”的認識,反而還因為連日來籠罩在心頭的心事,朝顧云行流露出幾分倦色。

    “我一向視沈棄和許厭為敵。這幾日才發現……原來在鄒玉川的心中,我們三人都不過是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罷了。”

    顧云行并不清楚他和鄒玉川之間發生了什么,只是鮮少聽到容欺這般低落的語氣,心道:自己費盡功夫潛入離火宮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

    他低聲道:“你不是棋子。”

    容欺看向他——可惜什么也看不見。

    顧云行便貼上去,額頭抵著額頭,呼吸交織間,他又說道:“你是容欺,是我放在心上之人。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不必去看旁人的眼色。”

    顧云行先前不是會說這些話的人,容欺也未曾聽過這等直白的話,他耳邊不自覺有些發燙,想了想還是道:“鄒玉川縱然萬般不好,終究是他將我救起,還傳我武藝。哪怕他可能并不在乎,但我從未想過要背叛他。”

    顧云行:“若是他要殺你呢?”

    容欺思索了很久:“我不知道。”

    “也許,他不會殺我呢?”容欺比誰都知道鄒玉川是個什么樣的人。然而事情未發生前,世人總會心存僥幸。他自嘲地笑笑,“顧云行,有時候連我都唾棄自己這般優柔寡斷。”

    顧云行垂眸看著容欺黯淡的眼睛,心中豁然明白了——原來竟是如此。怪不得離火宮局勢詭譎他卻還要回去,怪不得哪怕做了少宮主他卻反而心事重重……顧云行忽然生出強烈的心疼與不忿,鄒玉川這樣的人哪里算是長輩,又如何能配得上這樣一份孺慕之情?

    顧云行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溫柔地親上了那雙眼睛:“這都是正常的。他教養你長大,你心有不舍,是人之常情。可他若傷及你性命,你也不能聽之任之,明白嗎?”

    容欺:“當然,我又不是傻子。”

    顧云行卻不放心:“你還有我……你如果出事,我會傷心的。”

    容欺不滿道:“不許咒我。”

    他知道顧云行在擔心自己,可離火宮的事,終究只能由自己摸索出一條路來,哪怕這路并不好走。

    容欺很快從那陣低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聲音也變得冷靜起來:“鄒玉川和方元磬有淵源,他想讓我出海尋人。顧云行,你知道島在哪兒嗎?”

    顧云行:“可以推演出大概的方位。”

    容欺:“算了,還是別告訴我。”

    顧云行:“……”

    容欺:“我不想再出海。”方元磬已死,他篤定這絕非鄒玉川想要得到的結果。

    顧云行:“你的那個手下呢?”

    容欺:“嚴帆?他早就被我處理了。”

    顧云行一愣。

    “覺得我心狠手辣?”容欺笑了笑,“放心,他對我還算忠心,我沒殺他。”

    兩人又并肩躺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顧云行嘆了口氣:“真的不愿跟我走?”

    容欺:“再等等吧。”

    離火宮人多眼雜,顧云行繼續逗留下去,很難不被人發現。

    他們心中都明白,這短短的重逢已是難得。

    臨走前,顧云行替他點亮了屋中的燭火。

    燭火跳躍,光影交錯,顧云行的臉龐逐漸變得清晰,容欺心中一動,最后還是說出了心底的那句話。

    “顧云行,今日見你……我心里是高興的。”

    顧云行含笑地看著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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