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謙把近些日子的事情簡單同山羊胡子說了,包打聽先生聽見是鬼怪害人時,便不淡定了。
“他為什么會出來害人?!”包打聽驚詫地自言自語,“他……他當年滿心醫者仁心、懸壺濟世,怎么可能……”
幸謙聽著話音不對,剛要追問,包打聽卻緊緊攥住了幸謙的衣袖:“你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你帶我去找他!”
“那日伏鬼陣沒困住他,早就跑了!毙抑t說道,“我可去哪里找?”
正說著,幸謙聽見身后突然插進來一個聲音,清冷的聲線道:“先生要是與畫上這人有故舊交情,說不定,能找到他!
幸謙回頭一看,正是湛勉來了。
“孟蘭盆節剛過沒有一個月,您也知道,修士思人,此時正是合適招魂的時候!闭棵闾嵝训。
人死之后有魂魄,暫未投生轉世,依舊游蕩在人間的魂魄可以趁著陰氣來見家人親朋,F世的人四年故去的人,也可以使各種辦法把相思遙寄,那人的魂魄要是還沒走,感知到了,也許會來。
湛勉正是要這包打聽先生來招那位鬼老兄的魂魄。
“我們要除鬼救人,先生要尋舊日故人,總之都要找到他,才有后話!币姲蚵犐裆q疑,幸謙開口勸道。
山羊胡子本是得到故人消息,十分激動的,但大抵是害怕幸謙他們尋見了那人總蹤跡,不由分說,簡單干脆,直接打散了那人魂魄,暴力鎮壓,又不大敢答應。
“你們……”山羊胡子說,“我找他是我們的舊事,見了面你們且不許動手,不要……不要傷他!
湛勉點頭:“不會,若他愿意,我們會請人來超度他的魂魄,送他投生下世!
這位鬼兄顯然是個日久天長的前朝余孽,魂魄在人間游蕩太多年,早就迷了路,怨氣消散也沒法自己投胎,得有人送一程。
協商一會兒,山羊胡子說,江邊常有放河燈寄思的,雖然過了孟蘭盆會,江邊賣紙錢和河燈的還有不少。
三人于是出發往河邊去,打算先把鬼兄找出來。
路上幸謙悄悄問了湛勉,關于超度的事。
他們是修仙的,全修界認祖師爺也得認老聃和張道陵,總之認不到佛祖座下去,他們當然不會超度了。
湛勉小聲同幸謙咬耳朵,告訴幸謙,自己早上出去時已經聯系了南明寺的和尚們出來干活。
湛師兄早上出去吹風,也不能干灌冷風不干正事,提前也想了如何處理那位鬼兄。
那日伏鬼陣中,鬼兄就仿佛又天大的怨氣,要是不聽分辯就直接武力鎮壓,雖然簡單,卻不是正派做法,更有失公允,湛師兄自然不會做這種事情。
所以他早聯系了和尚們來,只要勸服鬼兄,就送他一程。
且說路上,三人一路往江邊去,幸謙慢慢同包打聽攀談,包打聽可能也是心事積壓多年,說了許多。
包打聽姓宋,因為輩分里行十八,就叫做宋十八了。七十多年前是藥學門派的一個小弟子。
畫中的鬼兄是他的大師兄,姓常,他們兩個都是玉英尊者院子里的掃地小童。常師兄同他自小一起長大,情誼身深厚,關系好得很。
宋十八說起這些,臉上都不自覺帶笑,腳步也輕快,好像他那把老骨頭的密度都降低了。
“那后來又發生了什么?”幸謙聽到他們是玉英尊者院子中的,聯想到那本獨特的《稚川手記》,不由得心中一跳,隱隱有些猜測,于是問道,“!G拜呌譃槭裁磿
宋十八嘆一口氣,說:“那些事……你大概不會信吧!
他講了挺多事情,越聽幸謙越膽戰心驚,他看了湛勉一眼,見對方也是這樣的神色。
宋十八說,七十年前,玉英尊者的妻子被人害死,殺人奪寶。玉英因此想要煉制天下奇毒,用以報仇。
瘋狂的想法一打開就不斷涌現,陰毒的一些東西像是驟然爆發,井噴而出。
而□□骨仙風、懸壺濟世的人,心里染滿仇恨,也就變成了另一個極端。
玉英尊者只用三個月時間就煉制出九十九種毒方,最后又突發一個“奇思妙想”。
把人練成一個毒人,不可動,不可語,不生不死,一夜瘋魔,遇人便殺,一但與人相碰,就讓別人也中毒,潰爛流膿,變成一攤惡心的怪物。
他很為這個想法得意,乃至于半夜會大笑出聲,乃至于他盯上了身邊的掃地小童,打算實踐一下。
實在可怕,實在瘋狂,實在荒唐。
那是個半晌午,院子里飄著剛煮的黃粱飯的香氣,常師兄正陪著宋十八侍弄玉英種的各類藥草,玉英身邊的近侍突然過來,叫宋十八進去一趟。
其實玉英已經盯了他們挺久,常師兄觀察著近侍眼中的陰毒神色。
宋十八單純傻白甜,一聽尊者叫自己,忙不迭的高興,把手在褲管上擦了又擦,好像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像個傻乎乎的冤大頭。
常師兄則皺著眉頭,伸手攔住他,對近侍說:“他毛手毛腳的,現在還有事做,尊者那里要幫什么忙,我去吧!
宋十八有些許不開心的,還以為師兄就愛表現。但他和師兄關系那么好,于是他沒說什么。
常師兄跟著近侍進了里屋,去面見了玉英尊者。
后來常師兄再也沒有出來過,宋十八心底漸漸升上一些不好的預感。
沒過多久,他就收到了常師兄傳來的信,筆跡雜亂潦草,像是匆忙之中涂抹,著急著送出來。
信上只說叫他快逃,說玉英是個瘋子,說要小心。
宋十八很擔心他師兄,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連夜從門派里逃走。
出來之后,他在街上拉過車,替人趕過羊,耍過雜技,最后做了包打聽一行。
他那些年只探聽到一些沒用的消息,要么就是聽說玉英身邊哪個小童好幾日沒有出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數年沒有師兄的消息,他愧疚地想,是我害死了師兄。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后來終于在平江撞見了一回常師兄。
那年發大水,死了不少人,一時間平江城里鬼怪橫行。
他在大壩邊上的腐尸堆里見到了常師兄。
師兄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全身流著膿,流著血,混成一團不知道什么顏色,散發著腐爛惡心的臭氣,讓人一看都反胃。
但他還是撲過去,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問什么。
大概常師兄也不愿叫他見到那幅樣子,趁著當時他一愣神,就逃走了。
自此,經年日久,再未相見。
至今七十年,宋十八已經八十多歲。
大概是聽得太過投入,等到宋十八說完,幸謙眼眶都是發紅的。
“宋前輩。”幸謙拍了拍宋十八的肩膀,“今日一定能再見的,屆時若能知道常前輩為何對高家怨氣濃重,解決了這一樁,你們故人可以好好團聚敘舊。”
那位鬼兄既然是被語音房煉制成的藥人,要恨也是恨玉英,又為何會對高家怨氣深重?他說高家利欲熏心,又是高家眾人對他做過什么?
再往深處說,這件事也疑云重重。常師兄為何變成那樣都要滯留人間數十載,既然當初宋十八見到的成了藥人后的常師兄還是心性如常的,現在有為什么突然發狂?
行至江畔,正是傍晚時分。
江邊正擺著一個賣燈的小攤子,一個老漢坐在攤后吆喝,他左手邊擺著各式各樣的提燈,右手邊則是一個木頭架子,架子上擁擠著一式的河燈。
幸謙到攤前,問老漢:“老伯,這河燈怎么賣的?”
買了一盞給宋十八,他待會兒便能放了河燈,試試能否招來他常師兄。
湛勉在一旁也掏出荷包:“老伯,幫我也拿一盞吧!
老漢的攤子本來客人寥落,只有稀拉幾個過路的人偶爾來買一盞兔子燈。一下子賣出兩盞河燈,老漢高興得很,一邊挑燈一邊絮絮叨叨:“啊呀,我這燈很好,都是今年的新貨,過了七月十五便沒多少人問津了!好眼光啊,著燈飄出去寄給親人,那時正好!”
幸謙奇怪湛勉干嘛要一盞,忽然想起門派中有時有弟子竊竊私語的,湛師兄四歲時喪母,多少年來,年年一到他母親忌日,必然到祖宗祠跪牌位三天,到他母親冢前磕頭敬香,沒有一年落下。
湛勉大概是看到了幸謙開始奇怪的表情,于是解釋了一句:“送給我娘的。她魂魄已經不在了,不能來。不過,既然碰上了,就順道送一盞給她!
“魂魄怎么會不在了?”幸謙問道,“是轉生去了?”
有些修士因為思念親人,不會立刻去轉生。何況像湛勉母親這樣,孩子還小的。
就算是轉生去了,也不該說是“不在了”。
湛勉呼出一口氣,接過老伯遞過來的燈:“她走的時候……魂魄碎掉了,連轉世都不能!
幸謙陡然一驚,抬頭看向湛勉,見他仍是那樣冷冰冰的面容,但幸謙敏銳的感受到了,他在難過。
大概類似湛勉這種人都是很長情的,幸謙想,這種人不愛說話,有點什么就喜歡在心里過上好多遍,一點微弱的感情都能讓他們放大許多倍。
他抱歉道:“對不起,我不該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