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勉倒也就是隨口一提,沒怪幸謙的意思。
他擺弄著手上的河燈,一邊像是不經(jīng)意閑聊似得,跟老漢攀談:“老伯,離著河邊二里地那高家米行,是什么時候開的?”
老漢是本地人,這些東西都熟,于是說道:“高家十年前發(fā)跡的。那幾年平江發(fā)大水,本地人都逃難到外地,成了流民。”
“聽說高家那對夫婦當(dāng)時也逃出去了,很窮的。等水災(zāi)過去了回來時,連口飯都吃不起。”
“后來他們家突然就有錢了似得,跟別的鎮(zhèn)拉米,開了米行。那時候剛遭災(zāi),糧食有價無市啊。高家一下子就發(fā)家了,整個平江數(shù)他們最富。”
幸謙聽到這就微微皺眉,既然原本窮得要死,為什么又一夜之間有錢開米行?
“我聽人說,他們家逃難路上有機(jī)遇,撞上了白無常,見白無常能發(fā)財。”老漢微微將身體前傾,說得神神秘秘的。
幸謙是絕對的無神論者。修界雖凈是踩著劍飛天入地的,但是真的沒有白無常,什么見者發(fā)財,那更是無稽之談。
“那聽起來倒是蠻傳奇的。”幸謙答一句,低頭細(xì)細(xì)思索。
高家突然發(fā)跡,說不準(zhǔn)與常師兄如今死咬高家不放的原因脫不了干系。
幸謙嘆了口氣。
多數(shù)時候,修士們出來除鬼除妖,都能碰上一段令人唏噓的故事。說不準(zhǔn)除完鬼還要傷心好一陣子,勞身又勞心。
放燈還要等夜幕完全降臨。幸謙和湛勉同賣燈的老伯東拉西扯,閑話家常,不去打擾河邊的宋十八。
湛勉倒是細(xì)細(xì)觀察了一番老伯的河燈,見樣式很多,有幾盞做得又圓又光亮的,老伯說那個燈是做的天上星辰。
七十年歲月經(jīng)過,宋十八面容雖然沒老得顫顫巍巍,但實(shí)際確實(shí)有八十余歲,他剩余的年歲不多了。
大概這一次再抓不到機(jī)會,他大概就和師兄走散一生了。
他出身不好,天賦不高,少年時受人白眼,沒幾個人看得起他。
年輕的時候總是滿懷希望,期盼著將來一劍封仙,一戰(zhàn)成名,能有所建樹,也能名動天下,能被人用羨慕且敬重的目光看著,被人稱作仙首。
后來發(fā)生太多事情,他浪跡天下多年,做個小小的包打聽,磨平了棱角,學(xué)會了圓滑,唯獨(dú)還掛念著的,只有少時這一樁事。
宋十八呼出一口氣,緊盯著漸漸隱沒光芒的太陽。
*
要招魂的,自然要看好時辰。湛勉只是放燈寄思,就沒必要掐著點(diǎn)。見夜已降臨,幸謙就陪著湛勉去了河邊。
此時秋夜還不太冷,平江氣候很不錯,夜里江邊也有不少游人。
幸謙拉著湛勉找了一處相對安靜些的地方,結(jié)果方才下到岸邊,定睛一瞧,河畔正蹲著個黑衣人。
那人大概聽見了他們倆沒有遮掩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卻是個幸謙認(rèn)得的人。
是老祖元溟。
此時合該去打招呼的,于是他倆一齊走上去拜見了老祖。
元溟很沒有架子,早就叫他們快別拜了。
幸謙往元溟身后的河面上瞄了兩眼,見那里水面上飄著一盞河燈,搖搖晃晃地漸漸隨著水流遠(yuǎn)去,忽明忽滅。
“師祖今日也來放河燈?”幸謙好奇道。
元溟笑吟吟地:“是啊,馬上中秋節(jié)了,來給玄牝放盞燈,緬懷一下。”
“我年年都來的,中秋夜要出去應(yīng)酬宴會,我便趁早來的。”
老祖逢年過節(jié)都得被各門各派邀請出去,年年忙得連軸轉(zhuǎn),自然只能抽個節(jié)前的空閑了。
“那家伙可會挑刺了,要不給他放個燈,回頭準(zhǔn)要托夢罵我。”元溟開玩笑道。
把自己畢生心血教給幸謙的玄牝尊者,跟元溟尊者是一對。
當(dāng)年倆人相識相愛以后,一路把玄元派和劍府并為一家,且發(fā)展壯大,是修界公認(rèn)的一對佳偶。
雖然是一對斷袖,但并不妨礙佳話永流傳。
幸謙早先就聽過老祖和玄牝的各種各樣的故事,真的假的都有,此時聽見元溟自己打趣,還有點(diǎn)好笑。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元溟也是自嘲,玄牝尊者駕鶴十年,老祖依舊年年念著他,哪里是那么淡然的?
人是會一邊笑意重重,一邊心痛的。
幸謙直覺元溟應(yīng)該是同湛勉一樣的那種人,長情,只是活的久了,比湛勉多了一點(diǎn)淡泊而已。
他想到這,便不再說這個了。
不過元溟也不知道是最近四年玄牝太過,亦或者是真的對幸謙太過親切了,自己主動同幸謙聊:“說起來嘛,玄牝那家伙早年在這里待過一段日子,還在這里救了一只什么鬼。”
幸謙直覺有什么不對:“玄牝尊者當(dāng)年……?”
元溟說道:“他當(dāng)年來這里遇上一只鬼,魂魄受損,不能投生。他天天跑去找那只鬼,想法子幫他修復(fù)魂魄,我還為這這個狠狠吃了一番飛醋。”
元溟說起玄牝的時候,即使聽來像是埋怨的話,也帶著親昵感,他是個提起玄牝尊者就軟乎的人。
根本看不出管理玄元二山時那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
幸謙想道。
“哎,說起來……”元溟調(diào)轉(zhuǎn)話頭,“你們來這里是做什么?”
幸謙簡單把事件經(jīng)過同元溟講了講,元溟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一樁不平事啊……”
正感嘆著,他看了湛勉手中的河燈一眼,眸光溫柔幾分,對湛勉道:“給你娘的?”
湛勉點(diǎn)頭。
“好孩子——”元溟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面,“你娘也念著你的。”
聊過幾句,元溟說還有事情要忙,直接御劍走了。
幸謙蹲在湛勉身邊,看著他把河燈點(diǎn)燃,輕輕放在河面。
八月的風(fēng)吹人不冷,但吹動河水。河燈乘著河水飄搖過陰陽,或許將會去到一個活著的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逝去的人正站在那里的河岸,等著這份相思到來。
黃昏漸過,游人販夫都挑起了燈,岸邊燈火通明。江水反射出的光卻昏黃,映在湛勉俊俏的臉上,讓他的輪廓也顯得柔和了些。
他怔怔盯著那盞愈來愈遠(yuǎn),小得快成一個點(diǎn)的河燈。
幸謙看著他,只覺得師兄好像有些落寞似得,很想安慰他,但是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又覺得這樣的場合似乎不該說話,打擾了這樣的靜謐。
他于是把手?jǐn)堉棵愕募绨颍吘怪w語言可以表達(dá)一切口頭言語上的情感缺失。
湛勉回頭,一雙眼睛看向幸謙的時候,閃著不明的神色。
“怎么了?”湛勉半天才問道。
幸謙拍了拍湛勉的肩膀,斟酌了一下語言:“師兄,你別難過。夫人離開了,我們都還陪在你身邊。”
湛勉:“……”
他是真沒指望過這貨開竅,但是這樣哥們兒跟你好似得攬上自己的肩膀,還一臉無辜地說著陪在自己身邊這樣的話。
真是……
湛勉突然很想拍開幸謙的手,但終究他舍不得,于是只好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邊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沉,時辰到了。
宋十八沖著幸謙和湛勉揮揮手。
他倆到宋十八身邊去之后,宋十八就俯下身來,把河燈燃起來。
“常師兄……”他蹲下身子來,小心翼翼地把燈送到水面,“七十年未曾再見,算是師弟求你,來看看我吧。”
他滿懷著希望把燈放出去,期盼著待會兒能在河岸邊,看見一個或者他已經(jīng)并不識得面貌,但卻向他走來的人,張口一說話,雖然歷經(jīng)七十年雨雪,依舊有著當(dāng)年人的樣子。
他太激動、太興奮,又害怕常師兄不愿意來相見,十分緊張,乃至于手都在微微發(fā)抖。
注視著水面約一刻鐘,河燈都順流而去很遠(yuǎn),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或者什么類似的鬼,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什么都沒有。
又一刻鐘過去,風(fēng)吹得宋十八有些冷,他攏了攏衣領(lǐng),搓著手哈了口氣,還是什么都沒有。
宋十八急得有些想哭,但畢竟他是個上了年歲的人,只是眼圈紅著,臉皺巴著。
“他……他不愿意見我吧……”
“或許只是河燈去得太慢,他又沒等著,一定是還不知道。”幸謙安慰他,“他當(dāng)年那樣護(hù)著你,不會不愿意來見你的。”
湛勉一向言語不多,惜字如金得很,此時也接著幸謙的話頭,安慰了宋十八一番:“我們再等等就是了,一會兒說不準(zhǔn)就來了。”
宋十八蹲下又復(fù)站起,大概是幸謙他們勸得起了效,宋十八下定了決心,他握緊了拳頭:“師兄,就算你今日不來,我也賴在這里,我死等著。”
“我今年八十多歲了。”宋十八對著水面喃喃道:“我天資不好,當(dāng)年修行也沒修出什么來。”
“我壽數(shù)大概快到頭了。”他說
“你再不來,等我做鬼的時候,再去找你敘話嗎?”
宋十八話音剛落,原本微波暗動的水面驟然波瀾乍起,好像有什么東西迎聲而來似得。
嘩一聲,江岸邊上爬出一個人來,身體蜷縮佝僂,皮膚化膿,滿頭滿臉的疙瘩和瘡疤,頭腳生瘡,看起來又可怕又惡心。
那個人爬上來,抬起頭,雙目眥裂,眼皮翻得老高,露出眼珠子,仿佛是彈出了眼眶似得,就那樣散亂地掛在眼眶上。
宋十八今年八十余歲的人了,多少年沒哭過,卻在此刻,眼淚一下子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