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相貌惡心極了,但他走到離宋十八幾步路遠的地方時停住,神色甚至有些迷茫。
大概是時間真的間隔太久,彼此濃烈的那些情緒都在歲月里湮滅,再見面時,就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了。
宋十八緊盯著他,半天才澀聲問道:“師兄……這些年到底怎么了?你身上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你就在平江,卻不肯來見見我?為什么……”
他想說的太多,想問的也太多,可惜到了這一刻,他卻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了。
幸謙拉著湛勉站得稍遠一些,屏息靜氣,怕萬一宋十八他師兄嗅見他們的氣息,再一下子發狂。
“我……”常師兄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來,沉默良久,“那年被玉英暗害,就成了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我哪里敢見人,我……”
他臉上其實五官都好像扭曲,但還是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來:“我其實去看過你的,那幾年身上這些膿血傷疤好一些的時候,我披著斗篷去見過你。”
宋十八一怔:“我——我不知道——”
“哪里會讓你知曉?”常師兄本來抬起手,想像少年時候,揉一把宋十八的頭發,忽然發現,原來師弟發間已經滿是斑白。
他于是又有點落寞地把手放下了。
“師兄,我帶你走吧。”宋十八深吸一口氣,“別再自己躲著了。我們剩下的日子,都沒多久了”
幸謙在一邊聽著,也有些唏噓。
他當初只當街上的山羊胡子有點江湖氣,沒想到越往深里查,越見別人悲喜一生。
他們一生中全是磨難。
盡管如此,但這樣的手足情誼,實在叫人感動啊。
幸謙偏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湛勉,心道,我身邊也是有這么一個好師兄的。
“就算成了鬼……”宋十八嘆口氣,慢慢道,“師兄,你當年曾經說,要做個妙手回春的醫修。”
常師兄明銳地捕捉到了宋十八的弦外之音:“什么?你是想說姓高家……”
“師兄!”宋十八道,“他們過去怎么害你,你說出來,我去幫你報仇!你什么都不講,厲鬼索命找上高家,如非血海深仇,你可想想那是好多條人命啊!”
常師兄面色驟然變了,他當初被伏鬼陣抓住時就一陣一陣瘋瘋癲癲,宋十八不知道哪句話觸了他的逆鱗,他枯瘦的手掌掐上宋十八脖頸,驟然使勁,宋十八臉色開始發青。
“我什么都不會講。”常師兄咬著牙,“我跟誰都不會講。”
異變陡生,湛勉立刻出劍,幸謙隨即跟著他閃身到他身后。
本來幸謙覺得這必是一場苦戰,警惕心很強,緊盯著宋十八和他師兄。誰知道湛勉只是剛剛一劍敲在宋十八師兄身上,他突然一下子暈過去了。
宋十八立刻摟住他師兄。
“他為什么會突然暴怒……”宋十八還很害怕的樣子,發著抖。
湛勉冷著臉蹲下查看了一下昏死過去的常師兄,抬頭對宋十八道:“你有沒有落腳的地方?”
宋十八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后才問道:“哎?怎么?”
湛勉睫毛遮住眼底神色,聲線依舊平穩清冷:“他同高家有怨,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愿意說出口。咱們還得找個地方,好好問一問。”
“而且……”湛勉頓了頓,說道,“他魂魄不穩,正在漸漸散失。他魂魄本來已經養好了,應該可以可以轉生。再不轉生的話,新的創口根本無法愈合,只會全消失掉。”
宋十八聽得嚇了一跳,怔怔然問:“魂飛魄散?”
湛勉點頭。
幸謙聽見湛勉的結論,垂下眼眸,深思著什么。
宋十八也亂了,于是拉著幸謙和湛勉,拐了兩條街,到了一間小瓦房。
他推開門,室內還挺整潔。
“這是我的住處。”宋十八一邊說著,一邊把還昏死著的常師兄放在床上,“等師兄醒了……”
幸謙嘆了口氣,把門帶上:“宋前輩,你年紀大了,也忙活了這么久,快休息會兒吧。這里我和師兄幫你看著。”
宋十八看看床上常師兄,半晌點頭道:“我就在床底下坐著歇一會兒。麻煩你們啦。”
幸謙搖頭,叫他不要客氣。
宋十八很快睡熟了。
幸謙掃視屋內幾眼,拉過屋子里一把舊椅子,拿袖子蕩了蕩灰塵,坐下了,又拉來一個椅子,遞給湛勉:“師兄,你也坐著吧。”
湛勉沒坐下。
忙活了一夜,滴水未進,粒米未食,湛勉于是俯身問幸謙道:“今夜已經遲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買來。”
幸謙雙手搭在下巴上,思考著什么,于是隨口答道:“什么都行,勞煩師兄了。”
湛勉輕手輕腳推開門出去了,預備給他們幾個買點夜宵填飽肚子。順便再給還在高家守門的喻環傳個信,告知她不必再十二分警惕著常師兄上門釀出血案。
他剛剛掩上門,就聽見幸謙的聲音道:“他出去了,宋前輩也睡熟了。”
“常前輩,你是不是該醒了?”
湛勉于是站在了門外。
*
屋內。
幸謙剛剛說完,榻上的人睜開了眼睛:“你知道我醒了?”
“知道啊。”幸謙說,“我還知道好多別的呢。”
“常前輩,你魂魄不穩,一只在散失,創口十分嚴重,是因為玉英煉制藥人時候的折磨吧?”
榻上的人直挺挺坐起來:“嗯?”
幸謙繼續道:“既然你魂魄不穩固,又是怎么在人間流連七十年之久,沒有魂飛魄散呢?”
“有人在幫你,幫你修復魂魄,對嗎?”幸謙看向他,打了個響指,“你身上有別人魂魄的氣息。”
“世上有種禁術,把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割裂出來,把別人受損的魂魄包裹其中,借自己的魂靈溫養別人,使別人的魂魄修復完整。”幸謙說道,“常前輩,幫你的人很舍得啊。”
常師兄面無表情,語氣也平板支棱:“所以呢?你又是哪里知道這些禁術的?”
幸謙只是笑笑,抬頭不語。
他不能語。
畢竟身為穿書的人,幸謙是拿了劇本的。
這段書里倒是沒詳細寫,提到的東西幸謙也沒記住多少。
但是后文里,男主為了救后宮中的一個妹子,要幫她溫養魂魄,就用了這樣的術法,把妹子的魂魄包裹在自己的一縷魂魄之中,每天細細呵護。
這段為了突出男主對自己女人的癡心、愛護,用了好多的篇幅來寫,讓幸謙都記憶深刻。
“你到底想說什么?”常師兄嗓音很嘶啞,“扯什么亂七八糟的禁術?”
“常前輩。”幸謙勸道,“有些事情我全說了,就是揭你的傷疤。你看我都知道不少了,你不如還是把你同高家的恩恩怨怨,細細講給我?”
說著,幸謙還眨眨眼睛:“你看,只有我一個人聽著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常前輩坐在床上半天不說話,一會兒后把頭扭開了,一副絕不合作的樣子。
幸謙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們已知,你和高家有怨,想要報復他們。又已知,高家原本很窮,一夜之間暴富。還已知,你當初被害后魂魄不穩,有人幫你穩固魂魄,用了禁術。求解,你和高家到底有什么冤仇。”
感謝幸謙當年考上了一所非常不錯的重點高中,還上了很不錯的大學。身為一個合格的理科生,他的邏輯思維還是非常好的。
“禁術用了會凝結一顆魂珠。”幸謙道,“長得還是挺好看的,閃閃發光珍珠也似得。要是被人給當成了寶貝,或者盜走或者偷走,都不奇怪。”
“你現在魂魄依舊在散失,說明現在那個法術已經失效了。可是你本來已經修復好了魂魄,卻不去投生,而要報復高家,高家人必然觸碰了你的逆鱗。這么說來,那個幫你的人給你的魂珠,恐怕是被高家人或偷或騙,弄走了?”幸謙沖著床榻上的常師兄眨眨眼睛。
常前輩依舊黑著臉:“有點小聰明。”
幸謙擺擺手:“一般一般,不行不行。那您還愿意講講嘛?”
見他半天不答話,幸謙決定再添一把柴,加一把火,于是說道:“常前輩,再說得多了,可就沒意思了。幫你的人,就是玄牝尊者吧?”
床上的人手掌猝然握緊被褥,瞳孔放大。
“我們回去必然得如實上報這些事情的,到時候要是玄牝尊者當年幫一只刀勞鬼養魂,那只鬼如今還犯下一樁大案、血案,玄牝尊者一世英名,恐怕就毀于一旦了。你要是把同高家的恩怨說出來,我們還能找點借口,幫著遮掩一二呢。”幸謙語氣依舊很俏皮,但是這話聽在常前輩耳朵里,可就扎耳了。
他了卻了再見見師弟的愿望,只等著養好魂魄去投生,奔赴他和宋十八的來生。如今依舊流連人間,也就是為了討回恩人的東西,不愿讓恩人的魂魄流落江湖,轉徙各地。
他很知恩,怎么可能讓玄牝身死之后名譽盡毀?
不過幸謙也就是純嚇唬常前輩的,他自己算是玄牝尊者半個弟子,從他自己出發,他都不愿意讓玄牝尊者光風霽月的形象染上什么墨點,怎么可能把這個真的上報?
不過常前輩不知道他和玄牝的關系就是了,必然是會被唬住的。
“您很不信任我們的樣子啊,常前輩。”幸謙道,“但愿您看看那邊宋前輩吧,他這么多年來,連你一點經歷都不知道,坦誠一些吧。”
“高家的事情您說出來,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您報仇抱怨,都由你,我們不會干預。”幸謙繼續勸道,“告知我,我是幫忙維護玄牝尊者的聲譽,還能給你報酬的機會,可你什么都不說,難道要等門派上面的其他長輩來捉拿你,等著被不允辯駁、一掌打散的時候再說嗎?”
也可能是人都會有傾訴欲望,而當別人的言語動搖了顧慮時,當別人給了充分的傾訴理由的時候,人都會不由自主開口。
他不想恩人名譽受損,不想散去魂魄,自此與人間告辭。他還更想報仇。當這些籌碼都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確實心動了。
須臾,常前輩長出一口氣:“十年前的事情了。不過,不是高家人偷,或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