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幸謙抬起眼睫,看……
幸謙抬起眼睫, 看向來人。
來人穿黑袍,不像前一個白衣服的壓低了聲線說話,石室洞頂大約是有光的, 因為有一束微微弱弱地打下來, 恰好穿進兜帽,又從里面反射出來。
幸謙一看,心想這人真是想偽裝都不好偽裝, 大光頭油光锃亮得,藏不得啊。
他低笑一聲,道:“久違啊,慈悲大士。”
黑袍人聞言, 也笑了, 伸手摘下兜帽:“久違啊。”
兜帽下, 一張平和溫柔的臉露出來, 眼里融著沁得出水得溫柔。慈悲大士笑起來,沖幸謙打了個招呼:“你倒確實是個聰明小孩兒嘛, 想得起來, 我們曾經見過的。”
“真是沒想到, 這些日子跌跌撞撞做了許多事,結果跌在大法師您和……老祖的天羅地網里啊。”
幸謙話音剛落, 洞府之外轟隆一聲, 驚天巨雷聲響徹天地。
慈悲大士轉頭:“吶,你被發現了,別裝了。”
白衣人沉默許久, 看起來可能是對慈悲大士有那么些許丁點兒的無語,他轉身背對著他們蹲下,手里的朱砂筆繼續描畫陣法。
“我可沒空陪你們開這些無聊的玩笑, 大士,待會兒的洗凈,你可多用心一點。”
幸謙坐在地上,掙脫不開仙術的束縛,于是眼神打量四周,解讀著圍繞在他身邊的陣法上的符文寫了些什么。
紅色朱砂,符文極其熟悉,幸謙越看越覺得在哪里見過,忽而,他在記憶深處挖出了看到過這個畫面的時刻。
那是他看到了別人的記憶。
在天目山的石洞里,在天目山玄牝尊者的記憶里。
幸謙輕輕閉上眼。
是什么來著,那段記憶里記了什么?這是什么陣法,又有沒有解法呢?
慈悲大士見他閉眼,以為他知道在他們兩個大能面前,他逃不出他們的五指山,放棄了掙扎,于是斜睨了幸謙一眼,開始慢吞吞地將蓮花燈擺在幸謙身邊。
“想不想知道,當初那只旱魃鬼和斬魂人的事,到底是誰做的,怎么做的?”幸謙冷不丁聽到慈悲大士這樣問。
他心里的一根線“叮”地一下就接上了,幸謙屏息一瞬,隨后吐出一口氣來,輕輕抖了抖袖子。
他手里緊攥著從袖子里倒出來平安結,手指間慢慢的在上面移動,藏在慈悲大法師看不到的地方畫上了符文:“你做的吧?我猜是為了讓你的弟子斬斷紅塵,又或者打擊他,讓他以后對自己毫無威脅?”
“反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畢竟你準不準備死,死了怎么辦,這些想法我可不知道,但是你要是不準備死呢……”
幸謙話說得極其鋒芒畢露,一向笑容可掬的慈悲大師都斂了微笑。
“你做這件事,想要怎么錘靜安大師的心,還是昭然若揭的。”
慈悲定定地看著幸謙,足足頓了幾息才說道:“確實聰明,還牙尖嘴利,難怪啊,元溟會看得上你啊。”
什么意思?幸謙聞此言,陡然抬頭,慈悲大師卻已經轉頭去擺弄他的蓮花燈了。
“什么意思?”幸謙問出口。
慈悲大師仿佛是故意拋個魚餌出來,就想看看幸謙咬不咬鉤子似的,聽見幸謙追問,他開心極了,道:“你不是很聰明嗎?猜啊。”
幸謙:“……”
這么大歲數的老東西了,還這么幼稚。
蓮花燈被慈悲大師擺了一重又一重,九十九盞蓮花燈熙熙攘攘環繞幸謙。慈悲大師居高臨下地垂眸看他:“今日之事畢,他才會回報我想要的事。”
幸謙看向元溟老祖的朱砂筆繪下的大半個陣法,心中已有成算,繼續出言譏諷道:“所以呢?你故意用這種幼稚又惡心的話在這讓我猜,結果想要什么還是沒拿到,還得指望人家呢。”
慈悲大師身為佛門中人,心胸那是十分廣大,為人沉穩可靠,于是——
他踹了幸謙一腳。
元溟出聲道:“你怎么說他我不管,動手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幸謙低著頭,微微笑了。
“準備好了就開始吧,別再浪費時間了。這里陣法馬上就布好了。”
慈悲大師聞言,兩手合十開始誦唱,洗凈儀式是什么幸謙從前并不知道,這大概是慈悲大師的什么獨門絕技亦或者佛門不傳之秘,但大概率從名字和蓮花燈上的符文猜,是一些消除之術。
幸謙佯裝掙扎無果,輕輕閉上眼,希望自己方才發出了信號,他們那些人早些到來。
蓮花燈從最外圍慈悲大師面前的那一盞開始亮起,隨后一盞接著一盞,轉了幾圈到中心,隨后光芒大盛。幸謙心道,可千萬別把自己的記憶全洗沒了,要是再把湛勉給忘了,那多……
把誰再忘了?為什么是“再”?
幸謙在一瞬間納悶了一下自己下意識的想法為什么是這樣子,但只是一息的時間,他的意識就開始越來越迷糊。
幸謙意識忽然之間模糊了,迷蒙之中,他好像聽見了震耳轟鳴的爆炸聲,好像有誰闖到身邊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很熟悉的聲音,是湛勉。
他放心沉入了深層的意識里,心想,還好你們及時到了,可別等我被洗成了傻子再把我救出來呀.
好冷,風刮在皮膚上生疼得像刀片,幸謙方才有意識,就差點被凍一個激靈。
這是在哪?
他能感覺到自己應該是蜷縮在地上,但幸謙努力睜了半天眼睛,連根睫毛都沒掀起來。
忽然,背后有個人踹他:“喂,沒死就快起來,外門的掃灑你做完了嗎?”
是了,小時候他是在外門做掃灑的,他們那一個院子的師姐撿回去他沒多久就仙逝了,所以其他人都敢欺負他們院子的人。
連冬天衣服的分例都給不夠,外門這些修為低的弟子又沒有維持風雪罩衣的實力,凍得快死了還得被踹起來做掃灑。
那后來,是怎么有變化的。
幸謙睜開眼睛,那個人掃給他一把掃帚,沖后山努了努嘴說,快去把落葉掃了,湛長老的道侶剛下葬不久,后山的掃除上面查的勤。
幸謙心中大震,那這時候不就是……湛勉母親剛剛去世的時候。
一路走到后山,幸謙扛著一把比自己高出兩頭的巨大掃帚掃啊掃啊,心里想,這里到底是哪呢?記憶,還是環境?
歷經過去,過一段忘一段嗎?
他低頭掃著落葉,忽然,一陣強風吹過,前邊的山坡傳來什么東西打碎的脆響。
幸謙拎著掃把走到山坡頂上,發現,下面是個小孩兒。
比他大一些,額頭上綁著白色的布條,穿著一身粗麻的白衣服,他手里端的托盤空空如也,地上則落著琉璃酒杯的斷尸殘骸。
幸謙跑過去,收拾起琉璃酒杯,身體和嘴巴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自動地把碎片收在自己背后的簍子里。
“你別動,繞遠一點過去,小心扎到你。”他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說。
這個時間段,披麻戴孝上山來的小孩兒是誰不言而喻。
這是二十年前的湛勉,小小的一只,走上來祭拜自己的母親。
湛勉大概是受到的沖擊太大,已經不怎么開朗了,他木木地道:“好,謝謝你。”
幸謙記得小時候,自己掃完就走了,囑咐他走路當心點。但這一次不是,幸謙的腿像有自主意識似的,走在湛勉身邊。
“你叫什么名字呀?”
“湛勉。”
“姓湛?……哎?你是不是那個內門長老的兒子……”
“對。”
“那你是來——”
原來這里的“自己”是不受自己意識控制的,幸謙只是像在用這個幸謙的眼睛,看一場故事。
幸謙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里幼年的自己嘴巴一快問出了半句。
湛勉卻沒什么反應,他低低地嗯了一聲。走到山頂的墓碑前時,他呆立了許久。
除了葬在登云宮的,修界約定俗成的規矩里,葬在門派墓地中,都是等夫妻合葬后才樹碑起磚穴墓。
而湛勉母親的墓已經立好了墓碑,砌了上好的靈玉磚。
墓碑上沒寫什么湛夫人某氏,也沒有提她兒子的名字,上面只刻了一行字與她的生卒年:棲霞山劍士柳丹旌.
“是我爹害死我娘的。”湛勉冷不丁出聲道。
“嗯?為什么?你爹不是長老嗎?”
幸謙已經拿了湛勉帶上來的貢品,擺在墓碑前砌好的石臺階上。
“就因為是長老。”
“他知道母親劍術天分高,知道我不像他,所以不喜歡我。”湛勉低著頭,大概是不知道該同誰訴說了,于是講給了外門對他很好的小師弟,“他知道自己身上有魘獸的毒,但他還是和阿娘吵架了,他讓阿娘滾。”
“她就帶著我走了,然后拼死,為了保護我。”
湛勉坐在草地上,雙眼看向小小的墳包,傾訴著。
那一個下午,兩個小孩兒坐在一起分享自己心里難過的事兒,幸謙倒了外門弟子眼里珍貴的仙果汁兒給湛勉,安慰他說,這杯喝了,以后你好好的,夫人才不會難過。
湛勉問他,仙果汁外門不是很少嗎?你怎么舍得給我?
幸謙笑道:“你不開心,所以想給你,哄你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