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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0 章   第二百章

    第二百章

    李壇主落地化為人形,見門口竟然站著一排人,左右護法都在,不由震了一下,“你們怎么都在這?”

    他的好友張壇主上前一步,“聽說你去了中州……

    提起中州,李壇主就黑了臉,“仙盟真是一群廢物,中州地界亂成這樣,滿地都是騙子,也不知道怎么管的!”

    “就是!”張壇主附和,“那你沒遇上騙子吧?”

    李壇主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微妙,他正色道:“我怎么可能被騙?”

    “哈哈——鵝鵝鵝鵝。”文壇主忍不住笑出了鵝叫,她往右護法身后一躲,肩膀一抽抽的動,“哎呀,右護法,我這個老腰,有點痛,哈,哈。”

    李壇主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看來文壇主痛得厲害,聲音都變形了。

    張壇主在一旁問,“老李,我能摸摸你的胸嗎?”

    李壇主駭然大驚!

    他猛地后退一步,“想不到你、你還有這種愛好……”

    張壇主道:“大家都是男人——”

    他只是想知道能讓合歡宗主感嘆如假包換的胸,摸起來到底是什么感覺。

    “滾!”

    他也沒來得及多想,急匆匆趕往教室。

    一進門,眾人的表情那是相當(dāng)精彩,欲言又止、欲說還休,視線又如此整齊劃一,都在盯著他的胸看。

    所有人腦子里只有四個字——“柔軟且大”。

    李壇主疑惑低頭,忽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哇哦,合歡宗主吃了丹藥回來了,話說她變成男修之后還挺俊朗的。】

    【哈哈,她發(fā)現(xiàn)李壇主逃跑了!】

    李壇主渾身一震,忽然明白了什么。

    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時,還是它說周壇主是個大冤種,然后他和其他壇主們一起,擠在訓(xùn)練場外大吃特吃周壇主的瓜。

    難道……

    他低頭一看,自己胸前飄蕩著兩塊破布,露出了健碩的胸膛。

    先前他被合歡宗主撕破了衣衫,都還沒來得及找件替換的就匆匆趕回魔門,所以這兩塊布一直這么飄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視線的洗禮……

    還好這只是偽裝形態(tài)。

    但是,就像大家都知道了周壇主被他小舅子騙得七葷八素的事一樣,他在中州的事也被知道了!

    剛才門口的那群人,分明就是來看樂子的,而他居然還說“他沒被騙”!

    李壇主的臉紅了又黑,黑了又紅,魔生頭一次體會到社死的滋味。

    周壇主剛想安慰他兩句,柳善善的心聲又響了起來。

    “其實比起來還是周壇主比較慘。”

    【確實,褲衩子都要被騙沒了。】

    周壇主原地一個趔趄。

    李壇主霍然開朗,對啊!

    他只是在中州被騙了三天。

    周壇主可是被他小舅子騙了一百年!

    他只是被騙了十萬魔晶,周壇主足足被騙了上百萬!

    比起來,還是周壇主被騙得比較慘啊!

    這樣一想,心里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周壇主都能好好站在這,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做魔,臉皮一定要夠厚。

    【合歡宗主找人畫了李壇主的畫像,懸賞百萬靈石找他的下落!】

    【不愧是一宗之主,財大氣粗啊。】

    【看來李壇主下次去中州,一定要換張臉了,不然肯定剛進城就被人發(fā)現(xiàn)。】

    柳善善覺得,以合歡宗主的反應(yīng)來看,總感覺她和李壇主以后還會發(fā)生點什么……

    而李壇主默默記下了系統(tǒng)的話,又看了一眼柳善善。

    一開始他不知道左護法為何要破格招入這個混種魔,現(xiàn)在他明白了,她掌握著所有人的秘密!

    既知道魔門的事,又能知道仙盟的事。

    如果把人放到仙盟去 ,豈不是一個大殺器?

    不過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必須保證她的安全……

    經(jīng)此一事,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見,柳善善是絕對不能得罪的人。

    她對魔門來說,太重要了。

    柳善善完全不知道李壇主在想什么,她只是在快樂的吃瓜而已。

    李壇主咳了一聲,準備上課。

    不過,這個陣法課他自己還沒學(xué)明白呢,怎么給弟子們上課?

    “這個陣法……”

    他開始用起了糊弄學(xué)那一套,總之先把今天的課程糊弄過去,之后重新學(xué)了再回來教弟子們好了。

    他忘了臺下還有一個柳善善。

    “廢話文學(xué)這塊屬實是上李壇主整明白了。”

    “十句里沒有一句是有用的。”

    李壇主臉上有點掛不住,想讓柳善善給他留點面子,但看她乖巧坐在那里,認認真真聽課的模樣,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別人能聽到她的心聲,剛想硬著頭皮繼續(xù)講,系統(tǒng)又開口了。

    【你說李壇主的胸,摸起來是什么感覺?】

    “你又摸不到,想了有什么用。”

    【好奇。】

    “那你只能去問問合歡宗主了,她應(yīng)該是唯一一個摸過李壇主胸的人吧?”

    “說起來,李壇主還是有些急智的,如果最后關(guān)頭不是他想出這個辦法,他就要被……嘶……”

    【可能這就是求生欲激發(fā)了潛能吧。】

    【連李壇主這種腦子不好,出門就被騙的人,也能想到這么絕妙的辦法。】

    腦子不好的李壇主很郁悶。

    這課還能不能上了?

    就聽系統(tǒng)忽然正經(jīng)起來,【其實丹、器、符這些魔族不擅長,但陣法以前是魔族的強項,魔族曾有一位傳說級別的大師。

    她構(gòu)筑的魔界大陣堪稱當(dāng)世第一。那時魔界大陣可不是充當(dāng)門禁,而是攻防一體的超級大殺器,現(xiàn)在的大陣,只能剩算山寨體驗版。】

    “那后來呢?”

    【大概幾百年前吧,仙魔大戰(zhàn)越演越烈,魔界封閉,內(nèi)部的風(fēng)氣漸漸變化,提拔上來的都是池蛟那一類的戰(zhàn)士,陣法師被邊緣化,過去幾百年就被人徹底遺忘了。】

    “所以,那個陣法大師還活著?”

    【活著。】

    系統(tǒng)的話讓兩位壇主想起了什么,久遠之前,好像確實聽過一個名字……

    “是誰啊?”

    其他弟子們也有些激動,魔族竟然存在著一位傳說級的陣法大師?

    如果能請到這位傳說級的大師給他們上課,那該多好啊!

    “那陣法大師在哪呢?”

    【就在魔門附近。】

    【你天天都能碰見她。】

    “啊?”

    柳善善愣住了,她從來沒見過什么陣法大師啊!

    兩位壇主則是激動不已,陣法大師竟然就在魔門附近?!快說是誰,他們好把人請回魔門來上課啊!

    柳善善則是陷入了思索,魔門附近……她天天都能碰見的人?

    忽而眼前一亮——

    “我知道了,是豆花婆婆!”

    周壇主:?

    李壇主:?

    “豆花婆婆什么都知道,我每次問她什么,就沒有她答不上來的問題。”

    她早就覺得豆花婆婆不簡單,一看就特別有那種掃地僧的氣質(zhì)。

    【就是她。】

    魔門門口賣豆花的?

    堂堂陣法大師,竟然要靠在魔門外擺攤做生意養(yǎng)活自己?

    一想到他們想盡辦法向仙盟偷師,卻把自家陣法大師冷落在大門外這么些年,兩人的心那叫一個顫啊顫。

    要不是柳善善,他們恐怕永遠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位大師的存在。

    想到這,兩人打定了主意,等會就去請!

    今天一定要把人給請回來!

    下課后,兩位壇主直奔豆花攤。

    過了一會兒,柳善善也過來排隊了,她見攤位前鬧哄哄的擠滿了人,忍不住問,“怎么這么多人?”

    排在前面的魔族回過頭,并沒認出她,“你還不知道嗎?豆花婆婆就是陣法大師塔雅!這個消息剛剛傳開了,兩位壇主正請她魔門去上課呢。”

    柳善善倒不驚訝:“這樣啊。”

    果然,掃地僧的氣場是掩蓋不住的。

    攤位前,兩位壇主正恭敬的跟豆花婆婆說話。

    婆婆瞇著眼睛看李壇主:“小伙子,你是巨石魔族吧?”

    李壇主愣了一下。

    心中忽然劃過一絲不妙的預(yù)感。

    就聽婆婆笑呵呵的說:“我記得你們一族啊,胸都特別大,就跟我賣的豆花一樣軟。”

    霎時,周圍火辣辣的視線投向了李壇主。

    他們剛剛都聽說了李壇主在中州的奇聞,聽說他靠胸征服了合歡宗主,原來是真的啊!

    那到底是怎樣一對奇胸啊?

    站在原地的李壇主感受著周圍好奇又火熱的視線,臉紅了又黑。

    社死這種事,死著死著就習(xí)慣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事還在后頭。

    人群中,那道魔鬼似的電子音又響了起來。

    【臥槽,有人把李壇主在仙盟辦事處演講的那段影像傳到仙盟的玉簡論壇上去了!】

    【李壇主在仙盟徹底火了!】

    李壇主:??

    眾魔族:!!

    柳善善:“快、快讓我看看仙盟論壇都說了些什么!”

    第 201 章   第二百零一章

    第二百零一章

    ……也不能說完全不痛苦。

    因為他抬臉的時候,臉上全是羞憤欲死,聲音哽咽:“討厭,太討厭了,怎么能這樣啊,還有外人看著呢。”

    沈梧:“……”

    梵·外人·劍:“……”

    聞人呂仍在哭哭啼啼,聲音悲傷,掩面啜泣:“那些珍貴的小秘密,再也不獨屬于我們了。”

    梵劍:“……”

    以為他很想知道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他是真的不想看,但又不得不看。

    無數(shù)的記憶畫面堆雜在面前,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幕,只想從中尋到自己想要的。

    但是,沒有。

    全都是聞人呂過往的甜蜜愛情,且越到后面,畫面越露骨。

    清泉今日本是下山尋一處清凈地方練劍,他從一個梓蕪道人手里買了一本劍譜,已經(jīng)練了好些時日了。他從玄天峰上下來,在附近的山間選了一處清凈地方,練了一套劍法后,出了一身大汗,耗盡不少靈力。

    他翻了翻劍譜,此式之后還需另起一式,他于是先放下劍,踱步到溪水邊,掬一捧清水浸面。

    彩蝶落到劍上,轉(zhuǎn)瞬化作了人影,柳善善不動聲色地撿了鐵劍,在手中掂量了一番。

    她看了一眼清泉的背影,飛快捏訣,御劍而逃。

    清泉聽到破空劍聲,猛地回頭,只見柳善善乘著劍已是飛出了好遠,再去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氣得雙頰通紅,大怒道:“你站住。”

    可柳善善頭也不回,隱入了云端。

    清泉回身一看,那本梓蕪劍譜還攤在地上,也不曉得她剛才是不是瞧見了,心中不由得發(fā)虛,如若李孟寒知曉了此事,會不會讓他走。柳善善是不是吃準了,他就得咽下這個啞巴虧。

    清泉憤懣得很,卻不敢聲張,只得先將劍譜收進懷里,打道回府。

    柳善善御劍行了一段,回頭一看,清泉并沒有追來,倒是稀奇。

    她原本打算直往梓蕪山去,可臨時改了主意,先去了千春谷。

    萬一梓蕪派的道人尚在谷中呢?

    云下吊樓的金檐已若隱若現(xiàn),鐵器相擊的聲音突然傳了上來。

    果然還有人。

    柳善善往下一看,正是樓中見過的一幫梓蕪派道人。

    三個金丹修士,各執(zhí)長劍,將當(dāng)中一人團團圍住。

    正是師尊。

    梓蕪山王重幻,李起和周度三人先前見師尊隨玄天峰的女道士下樓之后,久不見歸,便也下樓去看熱鬧,碰巧遇到他落單一人回來,三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合圍了師尊。

    他們憋著氣想教訓(xùn)他,不是一兩天了,在梓蕪山中苦于找不到時機,今日好不容易尋到機會,豈能不把握。

    三人修為不弱,師尊又沒了劍,被數(shù)劍齊攻過幾輪,雖躲過了致命的傷處,但左手臂還是被劃出了一道劍傷,染紅了白袍。

    王重幻笑道:“師弟修為不濟,日后可得好生修煉啊。”

    李起附和道:“師弟的劍折在玄天峰手下,師門臉上也無光。”

    柳善善立在云端,不自覺地撫上了胸前掛著的銅鏡,隔著層層衣裳,她能摸到的僅僅是小小的一面圓鏡。

    銅鏡折了師尊的劍,現(xiàn)在想來,竟覺得大是愧疚,如果不是無劍,師尊也不會這么慘罷……

    師尊聽罷,負手而立,自不辯解,臉上依舊波瀾不驚。

    王重幻最恨他這副模樣,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里。

    “化陣。”他朝其余二人喝道。

    三人念訣,數(shù)把飛劍直朝師尊而去,卷起數(shù)道凌厲的罡風(fēng)。

    師尊正欲閃身,半空中忽而落下一柄長劍,直插入他身邊的泥地,他微微一怔,抬頭而望,但見一片枯葉飄落而下,落在他的肩頭。

    貼在他耳邊,焦急道:“師尊,拔劍啊!”

    王重幻三人見天外飛劍,俱是一愣,可數(shù)劍已發(fā),師尊側(cè)手將地中的長劍拔出,險險擋住了這一波劍勢。

    王重幻驚疑不定地四下張望,難道是掌門?

    他召回了長劍,看了其余二人一眼,拂袖轉(zhuǎn)身而走。

    師尊見人走遠了,長劍脫手,叮一聲落到了地上。

    “別扔啊,本來就是我拿來賠你的劍。”柳善善從師尊肩頭落下,化作人影,撿了長劍,往前一遞。

    師尊左臂上的鮮血直流,順著手腕,滴滴落進土里。

    她驚道:“你是握不住劍么?”

    原來他的傷這么重?想來也是,那三個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師尊望了一眼這個‘始作俑者’,無言地解下腰帶,在左手臂上纏裹一圈。

    柳善善被他看得莫名心虛:“我也不知道你人緣這般差,看你沒武器,同門師兄弟還要來找你麻煩。”她捏緊了手里的長劍,好在她有備而來。

    “你的劍不好,我賠你的這一把雖不是玄光劍,但也是好劍,你先收好。”

    “不必。”師尊對她說。

    柳善善撲哧一笑,想到那一只紙鶴:“你好像最常說得,就是‘不必’。”

    師尊裹住傷處,往吊樓的方向走去。

    柳善善提著劍跟上去:“這把劍你收下罷,你若是不收下,我心中實在難安。”

    師尊沉吟片刻:“你去而復(fù)返,就是為了賠這一把劍?”

    柳善善點頭:“當(dāng)然!”實在也是清泉運氣太差,他若是不出現(xiàn),她也想不到這些。

    師尊長眉微蹙,柳善善見他神色松動,趕緊走到他右手邊,捉過他的右手,把劍柄強塞進他手里。

    師尊怔忡片刻,柳善善就撒開了手去,笑瞇瞇地站在一旁。

    他握了握手中的劍柄,此劍輕薄,劍光卻是凌厲,誠然,是把好劍。

    他沉默地提著劍,往前走,柳善善卻未走,跟在他身旁,問道:“你的師兄弟為何要為難你?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報仇,也去劃傷他們的手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玄變訣的功夫熟了,好多事情都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師尊一聽,頓住腳步,側(cè)眼看她笑得天真無邪,皺眉道:“同門道人,本是意在切磋,何來仇怨,這樣的話不必再提。”

    柳善善不解,看向他染紅的袖袍:“可他們?nèi)齻打你一個,本就不公平,你無戟無劍,何談切磋。我不過是想幫你出口氣罷了。”

    “我不需要你幫我出氣,梓蕪山中事,你是什么人,何須為我出氣。”

    柳善善不假思索道:“我喜歡你啊,當(dāng)然要幫你出氣,他們傷你一劍,我就要去傷他們一刀。”

    又是這一句喜歡,師尊心弦一顫,見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一時語塞。

    柳善善卻忽然湊到他臉前,笑道:“你的額頭紅了。”

    師尊往旁側(cè)退了一步,轉(zhuǎn)回頭道:“你……不可肆意傷人,更不可在梓蕪山中胡來。”

    柳善善聽他說得冷冰冰的,只好應(yīng)了一聲。

    吊樓就在眼前,柳善善停住腳步,看了一眼天色:“我該走了,改日再去看你。”

    見師尊回頭,柳善善又上前一步道:“可梓蕪山的劍陣有些厲害,我每次去都要頗費一番功夫,你把這個拿上,我便可以與你說話了。”她把一道傳音符塞到他的手里,“這是我特意做得,只能傳音我一人,你收好。”

    塞給他以后,怕他不收,柳善善立刻捏訣而走。

    師尊看了看掌中薄薄的一張道符,目光又瞥向手中的長劍。

    柳善善,李孟寒唯一的關(guān)門弟子,行事乖張,無所顧忌,這般三番兩次來往,真是因為她口中說得喜歡他,不過短短數(shù)面,又因何喜歡呢……

    “師兄!”

    師尊回過神來,將道符塞入腰間。

    劉紫鶩和劉壁下得樓來,卻見師尊在原處發(fā)呆,左臂上還有血跡。

    “師兄受傷了,如何受得傷?”她想到先前的玄天峰的女道士,“是李孟寒的徒弟么?”

    劉壁一聽,也望向師尊。

    師尊搖頭,只拱手道:“徒兒技不如人,還須歷練。”

    劉壁見他還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說,只好對劉紫鶩道:“回到山中,去取些丹藥給你謝師兄。”

    劉紫鶩點頭,眼珠子錯也不錯地定在師尊身上。

    劉壁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女大不中留。

    她的女兒一顆心都在師尊身上,此番,若是師尊真的拿到玄光劍,他再決斷也不遲……

    月牙高掛,柳善善回到玄天峰上,第一時間先去了李孟寒的竹舍。

    他先前的古怪,心中委實放心不下。

    竹舍外靜悄悄的,她敲了敲門:“師尊?”

    門中不聽回音,她試著推了推門,一推就開。

    她指尖燃點青火,輕輕一吹,火光落到榻旁的燭臺上。

    竹席上空無一人,柳善善左顧右盼,出聲喚道:“師尊?”

    仍舊沒有回音,她舉著燭臺到榻前仔細看了看,榻上落了幾根鮮亮的翠綠鳥羽。

    她并未在意,只伸手拂去。

    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回來,她只得悻悻而歸。

    走到自己屋舍的時候,忽聽半空一聲鶴鳴,仰頭一看,卻是青檀托著李孟寒不知從何處回來。

    柳善善遙望一眼,李孟寒神色如常,她因而放下了心來。

    回到房中,只念了小小一會兒經(jīng)書,柳善善便昏昏欲睡地倒在了榻上,她摸出枕頭下的傳音符。

    輕輕一點,符上的青色脈絡(luò)流光,符箓立了起來。

    “師尊。”她叫道。

    等了幾息,沒有回復(fù),她又喚了一聲:“謝道友。”

    周遭依舊靜悄悄,她嘆了一口氣,卻突然聽見符上忽然傳來師尊的聲音:“嗯。”

    柳善善翻身而起,“你真用了我的符?”

    傳音符另一端的師尊見到符箓上的青光流轉(zhuǎn),她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耳邊,聽上去有些驚訝。

    他確實不該留著這道符,師尊將要動作,卻聽柳善善笑了一聲,語音急切問道:“你如今身在何處,回了梓蕪山么?手還疼么?”

    他愣了片刻,才答:“嗯,不疼。”

    柳善善笑道:“師尊,你不愛說話么,還是你不愛與我說話。”

    師尊不愛說廢話,可是她太過胡攪蠻纏,不等答話,就自說自話起來:“不過,你今日受了傷,想來是有些神思困頓,我便不打擾你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再同你說說話,不過最近師尊管得嚴一些,下一次見你,可能須得是數(shù)月之后的宗門大比了。”

    她話音落下,道符上的青光消散,也軟趴趴地落到了桌上。

    師尊捏起道符,往燭臺上送,可那火光舔舐過道符,卻絲毫印記也沒留下。

    他兀自笑了半聲:“小看你了。”他將道符夾在了書冊之中。

    梵劍覺得,若非自己已經(jīng)是魔,可能已經(jīng)被硬生生氣到當(dāng)場再入魔一次。

    若不是魔體尚虛弱,他此刻已將那腦袋割了下來!

    他難以置信:“你過來就是為了送食物?都不多陪我一會兒?”

    柳善善剛要點頭,忽覺——

    咦。

    好像是哦。

    又不是做游戲升級任務(wù),干嘛這么趕場子。

    “不好意思,職業(yè)病犯了。”她知錯就改,坐回沈清秋旁邊。

    沈清秋:“?”

    雖然沒懂職業(yè)病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在意。

    他欣慰地感慨了一番還是她仗義,就此打開話匣子。先是痛斥了一通他前師尊,又痛斥了一通毒蕈谷,最后開始講他這一番游歷有何見聞,制毒功夫又精進了多少。

    柳善善:“……”

    她聽著聽著,默默起身。

    算了,她還是繼續(xù)趕場子吧。

    這人啊,有點職業(yè)病挺好的。

    “我不僅給毒蕈谷的家伙們下了毒,還偷偷給不少魔族下了毒,哈哈!我的毒藥越來越厲害,他們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沈清秋講到正激動,沒注意到她已起身,仍唾沫橫飛,慷慨激昂。

    “不過,唯一讓我困惑的是,我發(fā)現(xiàn)魔族們中毒之后的狀態(tài),和其他族類都不太一樣。”他捏著下巴,陷入苦苦思索,忽然扭頭,“師尊你更精通用毒,你要不找個時間隨我去研究……人呢?!!”

    第 202 章   第二百零二章

    第二百零二章

    “……”

    整個禁閉洞都空蕩蕩的,哪里還有人?

    好生過分,跑這么快,都不聽人把話說完的!

    沈清秋攥著拳頭,恨恨捶墻。

    正決定將她也加入“面壁思過”名單,就聽——

    “哪里不一樣?怎么不說了?”

    轉(zhuǎn)頭,看到柳善善正疑惑看著他。

    “?”他一臉見鬼的表情,“你不是走了嗎?”

    她轉(zhuǎn)過臉,面不改色:“沒有啊,可憐的孩子,定是禁閉關(guān)太久出現(xiàn)幻覺了。”

    整個族群近乎滅族。

    可今日,在傀儡格中,他們的記憶終于得到徹底的修復(fù)。

    今日的玄天峰早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玄天峰了。明明是收徒大會,可峰門外一個前來拜師的道人都沒有,獨獨一條石道崎嶇蜿蜒而往。

    青檀見柳善善神色凝重,寬慰她道:“掌門且再等等,興許之后便有人來。”

    柳善善“嗯”了一聲,迎風(fēng)站了許久,可惜終究不見人來,不聞人聲,徒留峰門兩側(cè)竹林寂寞地隨風(fēng)搖曳。

    這樣下去,斷斷不行。

    她順著空無一人的石道望向遠處,幾座起伏山巒攏在云霧之間,她沉吟片刻,索性開口道:“今日既是收徒,必要見人,你我去別處碰碰運氣。”

    “別處?”青檀不解,“你說得別處是哪處?”

    柳善善驀地一笑,眉目間仿佛恢復(fù)了幾分從前的肆意:“就從不遠的樂天峰開始罷。”

    樂天峰,峰上有個樂天派,本是個籍籍無名的小門小派,可近幾百年來,名聲漸漲,拜入門下的道眾有增無減。

    青檀明白柳善善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搶幾個資質(zhì)好的道人來,實在說不上是什么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光彩手段,但青檀本就是靈獸,對于宗門道義不甚在意,一聽此話,只略頷首,化作白鶴。

    一人一鶴乘風(fēng)而起,云下之景變幻萬千,不出一刻,玄天峰的竹海早已被拋在身后,山巒之間盤旋的樵徑如一條狹長龍身盤亙,裸露的土色被日光一照,隱泛金光。

    午后,正是樂天派道眾于庭院之中練劍的時辰。

    樂天派掌門,吳起,一襲青衣道袍,腰纏玉帶,意氣風(fēng)發(fā)地游走于習(xí)劍弟子中間,眾人劍式齊整,一招一式帶起一陣不小的勁風(fēng),他的袍袖被劍氣吹鼓,身后青瓦檐下的玄鐵風(fēng)鈴也被吹得鐺鐺作響。

    今歲樂天派又添百余人,其中不乏資質(zhì)上佳者,照此下去,再過幾輪春秋,樂天派也能躋身道宗大派,再不必仰人鼻息,更不必再看對面山頭玄天峰的臉色。

    玄天峰從前目中無人,見到樂天派向來都是眼睛頂在腦袋上,全然不放進眼里,而到如今玄天峰為道門所不齒,被道宗四大派除名。

    名位虛懸,焉知……樂天派不能是下一個道宗四大派。

    吳掌門振奮地捋了一把他精心梳理過的羊角須。

    李孟寒死得好啊……

    李孟寒身死之后,玄天峰后繼無人,這方圓百里間求仙問道之人皆紛紛投奔樂天派。

    吳掌門雙目圓睜,兩邊臉頰陡然發(fā)白,像見了鬼一樣,羊角須隨之抖了起來:“柳……柳道友……”

    怎么是她!這個瘟神!醒了?沒死!

    柳善善斂去周身靈氣,負手繞著吳掌門緩緩轉(zhuǎn)了一圈,笑盈盈道:“吳掌門,百年不見,修為小有進益,可喜可賀。”

    吳掌門神色僵硬,他苦心修煉,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一重大境界,可荒唐的是,自己竟然已經(jīng)看不透眼前柳善善的修為了,難不成她也突破了,比自己修為還要高妙?難道柳瘟神閉關(guān)修煉是真有其事,并不是玄天峰的托辭?

    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猛地一沉,若真是如此,那……眼下哪個還管得到她哦……

    要他說,就柳善善那個脾性品格,師尊怎么可能不退親!

    我呸!

    “吳掌門為何不言不語?”柳善善笑了一聲,駐足石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他,“莫不是久不見我,生疏了許多。”

    吳掌門回過神來,正對上柳善善似笑非笑的面目,眼風(fēng)瞄過庭院中停下動作圍觀的道眾,當(dāng)即決定暫且先要保住自己一派掌門的臉面,于是眉心一凜,肅穆了神色,走上臺階,問道:“柳道友,別來無恙,不知今日來我樂天派,所為何事?”

    柳善善輕聲又是一笑:“小事一樁,想請吳掌門勻幾個道眾予我。柳靈根為好,拜入我峰門下,必定傾囊相授,再說,我峰上后山靈植需人每日打理。”

    果然還是這般恬不知恥!

    吳掌門胡須一頓亂翹:“柳道友,莫要說笑了!我派收來的道眾,豈有勻你幾個的道理!”

    柳善善聞言歪頭,額前幾縷青絲滑落肩頭,她面露一點疑惑,眼中微光蕩漾,笑意未減,一派天真無邪道:“吳掌門不愿意么?”

    吳掌門認得這個表情,心弦突地抽緊,可察覺到眾人的視線緊緊盯在他身上,為了保住他身為掌門的臉面,不得不硬氣道:“當(dāng)然不愿意!”

    柳善善聞言,悵然地嘆了一口氣:“既然好言好語相勸不行,那就算了。”

    算了……

    吳掌門迷惑了,什么時候柳善善這般好說話了。他抬眼正欲仔細地打量她一番,卻聽她忽而出聲喚道:“青檀。”

    青檀!

    吳掌門心中狂跳,耳畔只聽一聲尖利的鶴鳴,自碧空落下,似要生生刺破耳膜。

    是李孟寒的鶴!

    鶴鳴不絕,如魔音灌耳,道眾急急捂住耳朵。抬頭一看,一只巨大的白鶴俯沖而來,羽翼伸展開來,遮天蔽日,投下一大片陰影密密地籠罩住了整個樂天峰庭院。

    吳掌門額頭冒汗,庭院前的道眾伸長了脖子去瞧那盤旋不止的飛鶴。

    柳善善早就留心了階下眾人的靈根,挑選出資質(zhì)較好的幾個柳靈根,食指虛點幾人方向:“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白鶴應(yīng)聲而下,利爪極快地捉過幾人肩膀,騰空飛起,輕巧地如同抓麻袋一般。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掌門!”幾人懸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道。

    “柳善善!今日你休想得逞!”話音未落,吳掌門祭出他的法器,一柄鐵劍裹挾凜然劍氣,直沖柳善善面門而來。

    她的神色未變,袖口清揚,一團青火飛出,撞上劍身,噗噗兩聲輕響后旋即熄滅。

    吳掌門只覺被一股凌厲的力道撞上,震得他五指發(fā)麻,連帶手背,手腕皆一時半刻地?zé)o法動彈,手中長劍險些就要握不住了。

    吳掌門難以置信,百年未見,萬沒料到柳善善竟有如此身法!

    他強作鎮(zhèn)定,捏穩(wěn)了長劍,低喝道:“你!不過忍你一時,你不要欺人太甚!”

    柳善善笑笑不言語,反而轉(zhuǎn)頭對道眾說:“瞧見了么?我可比你們掌門厲害,不若你們皆拜入玄天峰門下。”

    一見有人仗義執(zhí)言,眾人氣勢愈盛,便有道眾連聲附和道:

    “李孟寒本來也不是什么光風(fēng)霽月之人,煉制丹藥,坑害凡人,早就身敗名裂,算什么道宗門人!”

    “對對對,玄天峰屢次挑釁梓蕪宮,不講道義,實在難為表率!”

    “修為高又如何,修道者修得乃是道心!”

    “本就被劍宗第一人退親,是個笑話,如何服眾。”

    “我豈可拜入她門下!”

    ……

    說辭愈發(fā)露骨,吳掌門越往下聽,越覺害怕,可他不能出言喝止,當(dāng)真是騎虎難下!

    他斜睨一眼柳善善,卻見她聽得哈哈大笑,口中道:“說得好啊!”

    她的眼睛輕輕一眨,眼中光華流轉(zhuǎn),吳掌門心叫不好!正欲祭出長劍,卻見她掌中青光一閃,蟠螭銅鏡躍出她的掌心,變?yōu)橐幻娲T大的鏡子,與樂天派的青瓦房檐齊高。

    鏡面投射光芒,庭院之中,一時青光大盛,波光涌動之間,她的面目分明含笑,可眼中半分笑意也無,冷冰冰地掠過樂天派諸人。

    “你要作什么!住手!”吳掌門大喝道。

    柳善善充耳不聞,手勢一轉(zhuǎn),疾風(fēng)驟起,庭院花柳被狂風(fēng)卷出泥地,花葉爛漫,持劍的道眾屏息凝神地穩(wěn)住腳跟,可狂風(fēng)又急又大,不少修為較低之人被刮上了半空,旋轉(zhuǎn)而上。

    驚叫聲,風(fēng)聲,鶴啼,鐵劍落地的砰然聲,聲聲撞響,樂天派亂得像一鍋粥。

    “柳善善!你再不住手,休得怪我!”吳掌門兩指尖清火燒了一道黃符。

    這是道門的通訊符,專為求救之用,方圓之內(nèi),修道之人經(jīng)過皆能感應(yīng)到此符。

    柳善善譏誚地望了黃符一眼,便轉(zhuǎn)回臉去,蟠螭銅鏡折射光芒絲毫不減。

    眼看諸位道友已是全然升空,風(fēng)卷殘云一般,一個個像柳偶似得在半空中團團轉(zhuǎn),吳掌門急得滿頭大汗,祭出長劍阻攔。

    只聽柳善善冷笑一聲,還未看清她的動作,只聽‘叮’一聲大響,他的長劍就被打落在地。

    吳掌門面色由青變白:“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話音未落,空中卻忽然劈下一道雪亮的銀光,猶似雪茫,劍氣波動之中可聽龍吟鳳嘯。

    “玄光劍!”吳掌門又驚又喜。

    劍光凜然,直直劈開了蟠螭銅鏡的青光。

    柳善善眉心一斂,仰頭望去,云上劍光源處果是立著的一柄鐵劍,青玉劍柄泛著幽光,劍身如雪,單薄如紙,流云似的光波流轉(zhuǎn)劍端。

    玄光劍。

    師尊。

    柳善善太陽穴突地一跳,胸口緊緊地瑟縮了一瞬,仿佛一塊堅硬的石子橫亙其間,恨意與怒意倏忽滾滾而起,俱是大盛。

    所以……“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去,將丟失的寶物拿回來,重新回到我們的故土,喚醒我們的族人,替他們尋回丟失的記憶。”

    眼前的活尸們,和之前截然不同,擁有了完整記憶的他們,看上去不再笨拙遲鈍,一眼竟與活人無異。

    為首的尸王二表哥尤甚。

    他的眼眸里盡是鋒芒,臉上寫滿了勢在必得。

    柳善善很欣慰,甚至有些想落淚。

    他終于不再執(zhí)著于同她認親,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親人故友,也終于有了他自己的目標與方向。

    她無不感慨,正要同他們將傀儡綁定解開,就見二表哥的眼眸忽而一暗,聲音沉著地同她道:“到時,你必然也將想起,我才是你唯一的血脈至親。”

    柳善善:“……?”

    這個梗還沒過去啊?!

    第 203 章   第二百零三章

    第二百零三章

    總而言之,他們該上路了。

    為了出行,做了足足兩日的準備。好歹相識一場,也幫了她許多的忙,在分別之前,柳善善給他們?nèi)瞬簧偈w可用的靈藥。

    第三日一大早,便騎著靈獸出了瀾仙宗。 飛到某個僻靜無人的山頭,才將他們放出來。

    傀儡格就此便要空下。

    好歹是辛苦煉化的傀儡,親自送別,竟油然而生了點“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的悵然若失感。

    好在他們這會兒比初見時靠譜得多。

    二表哥也終于有了尸王的氣質(zhì)。

    分別之前,出于關(guān)心多問了兩句。

    “你們要找的東西在哪里?不會很兇險吧?”

    柳善善長舒了一口氣:“謝道友,看樣子,我真的只有明日再走了。”

    她左顧右盼,這間屋子可謂是簡單至極,只有一榻一桌,格子窗前擺著一張紫檀柳長案,整整齊齊地壘起了三座書堆,由低到高,師尊方才拿給那女道士的書冊就是從那里取走的。

    因為書堆里忽而少了一冊,他方才還從另一堆書里勻了一本過去。

    枯葉自桌上飄飄蕩蕩而起,繞過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長案上。

    師尊手中捏訣,掌心涌出的一縷清泉洗去了指尖留下的草液。

    他走到書案前,見枯葉乘著微風(fēng),將幾頁書本翻得嘩嘩作響。

    “你又要作什么?”

    “謝道友,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啊!”

    師尊不為所動,一手捻起葉片,止住了清風(fēng),一手撫平了書頁。

    “你傷處既已無礙,另尋個去處,等待晨鼓響后,就下山去。”

    被他冰涼的指尖甫一捏住,柳善善渾身都不對勁,眼前的指骨修長,手指玉白,還能聞到一陣清涼的草藥香。

    一想到,他剛才給自己滴過汁液,她脾胃里突然升騰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顫巍巍的,想是沒吃飽的似得,空落落的,從前可從沒有過。

    她慌忙地從他的指尖掙脫開去,假咳一聲道:“可是,如今這么晚了,我貿(mào)然出門若是被人認出來,橫生了事端,不如我就在這里將就一下!”

    枯葉徑自飄到了屋中的柳榻上,將自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襁M了疊好被褥之中,只露出枯葉的一個尖角。

    周遭果是溫暖了不少,柳善善吸吸鼻子,打算睡了。

    師尊眉心一跳:“柳道友,玄天峰并未教導(dǎo)過你,雖是道門宗人,可男女授受不清,平日往來食不連器,坐不連席,豈可同榻而眠。”

    枯葉露在被外的小角動了動,卻問道:“什么獸獸?你非獸,我亦非獸,哪里來得男女獸獸!”

    師尊抬手撫過眉梢,轉(zhuǎn)過了眼,撩袍席地而坐,打起坐來。

    柳善善一看,忙追問道:“謝道友,你真的不睡覺么?”

    “不睡。”他的聲音頓時冷了幾度。

    柳善善識趣地在被褥里翻了個身,背對師尊。

    一夜再無話。

    晨鼓響過第一聲,師尊便睜開了眼睛。

    結(jié)丹過后,他的靈力運氣比往日慢了許多,連著幾日寂坐,修為難有寸進。

    他靜默地坐了片刻,晨光透過窗欞灑在身上,日影漸高,投照到了榻上。

    早課的時辰到了。

    他起身,捏了個清凈訣,要往外走,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一看,枯葉露出的尖角不見了。

    昨夜明明沒有察覺到動靜,何時走得?

    他微微吃驚,折回了榻前,伏低身去,撩開被褥一看,枯葉縮在了被褥的最里面,蜷作一團。

    他將枯葉取了出來,放在日光照得到桌上,才出門去了。

    *

    柳善善口干舌燥地醒來,窗外面天光大亮,照得葉片發(fā)燙。

    可她也顧不上這么許多了,順著門縫鉆了出去,火急火燎地下了梓蕪山,落到山門外迅速捏了一個玄變訣,變回了人身,朝玄天峰御劍而去。

    飛到玄天峰時,已是日中。

    她小心翼翼地飛過幾圈,捏了個玄變訣,尋了個后山不起眼的地方落下,直往屋舍飛去。

    她的房門緊閉,不像是有人來過的樣子,她暗自大松了一口氣,順著門縫鉆進去,見到榻上被褥起起伏伏,竟像是躺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緩緩地飄了過去,湊近一看,原是幾捧枯草扎了一個人偶,披著長發(fā),躺在榻上。

    她“呼”得剛出了一口氣,身后門扉吱呀一響,一道女音道:“你怎么謝我?”

    柳善善轉(zhuǎn)身變作了人,見來人眉清目秀,一襲紅裙,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門邊,連忙笑道:“多謝清音!”

    清音上下看了她好幾眼,“還穿著昨日的衣服。”又走到她身前,嗅了嗅,眉目一斂道,“怎地身上還有一股鴿子味兒?你是不是又去偷吃烤乳鴿了?”

    柳善善頭搖得撥浪鼓似得:“不是得,別提我多倒霉了,被劍陣困在梓蕪山上,困了一宿才下來。”她說著,就坐到了桌邊,灌了一大口茶。

    清音奇道:“你跑去梓蕪山了,我還當(dāng)你是去昆侖山誤了時辰?梓蕪山有什么好看得,一群劍癡!”

    柳善善壓低了聲:“你小聲點,師尊他還不知道吧!”

    清音笑了一聲:“掌門昨夜便去洞中閉關(guān)了,三日后才出來,也算你運氣好!”

    這一下,柳善善徹底地放下心來,不怕了!

    不禁大松一口氣:“老天保佑!”

    清音又是一笑,低頭卻無意間瞄到了她云霞履上,臨近腳尖處原本一朵潔白的祥云變紅了。

    “你怎么了?還受傷了?去梓蕪山和人打架了?”

    柳善善便將鴿子的事情草草說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字未提師尊。

    清音聽得搖頭,又問:“你究竟為何去梓蕪山?”

    柳善善老老實實道:“我昨日與清泉過招,見他出劍,不像是玄天峰的功夫,倒像是其他門派的路數(shù),我便想著去劍宗第一派瞧瞧,興許能看出點門道。”

    清音嗤笑道:“能有什么門道,他不過是求勝心切,想在宗門大比里奪寶罷了。聽說幾重秘境,奇寶無數(shù),對修煉大有裨益。”她繼而看向柳善善,“你一直無法結(jié)丹,興許宗門大比便是你的機緣。”

    柳善善點頭道:“我一定要盡快結(jié)丹才好。”

    只有結(jié)了丹,師尊才會允諾。

    她頓了頓,又道:“或許我也該學(xué)點劍修的門道,到時候真和人打起架來,贏面也大一些。”

    清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嘆道:“成天旁門左道,讓你修煉就三心二意,還不如把前幾日講過的經(jīng)法熟讀幾遍,別整日想著出門玩鬧。”

    柳善善不躲不閃,被她戳得額頭都紅了,埋頭虛心道:“我知道了。”

    清音點頭:“見你沒事,我就先走了,今日還有講會,道童們都等著呢。”

    她說罷就走,卻被柳善善叫住:“清音,你學(xué)經(jīng)的時候,可曾向誰借過書冊筆記么?”

    清音如今乃是玄天峰,除開李孟寒,修為最高的道人,聽此一言,冷哼道:“從未借過。”

    柳善善想了想,換了種問法:“那有別人向你借過筆記么?”

    清音答道:“無數(shù)。”

    柳善善撲哧一笑道:“那他們是真求道,還是假求道?”

    “好刁鉆的問法。”清音沉吟片刻道,“確有那么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早年仰慕過我。”

    柳善善聽后,似懂非懂得點頭道:“我原也是這么想得……沒事了,你先走罷。”

    清音愣了愣,一頭霧水地走了。

    柳善善換過衣裙,坐到榻上,脫下絲履查看傷處,傷得是小腳趾,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綠色的藥汁。

    她碰了碰傷口,果真一點也不痛了。

    她嘴角輕揚,兀自笑了笑,心跳旋即撲通撲通地加快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欣喜一點一滴地在她心口發(fā)脹,讓她恨不得抱著草扎的假人,在床榻上滾上幾圈。

    師尊。

    日影西斜,梓蕪山上暮鼓敲響,師尊自掌門的樓閣轉(zhuǎn)出,沿著回廊往山后屋舍而去。

    有幾個白衣道人,恰站在回廊下談笑風(fēng)生。

    待他走得近了,幾人的談話聲陡然大了些:“有的人就是命好啊,被人看重,什么好的都緊著他一人。”

    另一人似笑非笑道:“師兄有所不知,掌門看重的可是修為。”

    “修為,難道梓蕪山上金丹期只有他一人,為何宗門大比,如此早早地就定下了他一人,我等修煉時日遠在他之上。”

    “這興許只怪師兄貌不如人,難得小師妹青眼,并非掌門乘龍快婿之選咯……”

    “哈哈哈,實在是技不如人啊!”

    ……

    師尊徐行而過,并未側(cè)目,腳步也未停留,只是沉默地走了過去。

    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這一兩年尤甚。耳朵都聽得快起繭了,可是他問心無愧。

    他日日練劍,求道問道,是為劍宗,是為以劍立道。

    師妹、掌門是何等心思,他并不愿妄揣測,也與他無關(guān)。

    不生愛憎,也不愿沾染煩惱,沉淪滓穢。

    情易生邪,用情者,盡是煩惱,更有甚者,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與他所求大道截然相反,背道而馳。

    師尊只嘆何其可笑。

    宗門大比,無論掌門許與不許,他都必要前往,只為求一把好劍,一把能夠配得上他的好劍。

    身后人聲漸遠,師尊下了回廊,推門回到屋舍。

    周遭寂然無聲,他點起火燭,桌上再不見了枯葉的痕跡。

    他拿起長案上的鐵劍,一本書冊忽然動了動。

    一只小小的紙鶴從書中飛出,在他眼前展開。

    紙上龍飛鳳舞般地寫滿了幾個潦草大字:

    大恩不言謝。改日再來看你。勿念。

    柳善善

    后面又加了兩個大字:“盼復(fù)。”

    白紙懸在半空一息,復(fù)又疊回成紙鶴,輕輕地落回了書冊上。

    師尊垂眉看了一眼那紙鶴,思索須臾,提筆在鶴翼上寫了幾筆,伸手一揮,那白紙鶴就徐徐飛出了窗外。

    柳善善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復(fù)。

    她趴在大敞的窗臺上看了好一陣天上又圓又白的大月亮。

    等到月影高懸于頂,那一只白紙鶴終于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她立刻激動地起身,伸手一招,白紙鶴速速飛到了她的手心停駐。

    定睛一看,白鶴翅膀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不必。”

    守愈仙者:“什么?!”

    秋陽長老稍微壓低了些聲音,道:“他小子出息了,我聽紫霜長老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他煉的毒藥被宗主看上了,宗主點了名要將他放出來……”

    “紫霜長老還說,瀾仙宗過往對于藥花峰的煉藥要求過于苛刻,打算,不日便將煉毒也加上弟子課目。”

    “當(dāng)然,這些同樣也是宗主的意思。”

    守愈大受震撼。

    許久都未回過神來……

    沈清秋同樣滿臉“???”。

    宗主?!

    老祖不是說瀾仙宗不立宗主嗎?!

    現(xiàn)在竟多出來一個宗主?居然能叫紫霜長老也言聽計從,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 204 章   第二百零四章

    第二百零四章

    柳善善動用了那么點小權(quán),就是為了將沈清秋從里面撈出來。

    事實上——

    她去找紫霜長老的時候,琢磨了一路,思考要如何說服他。

    畢竟,沈清秋跑去毒蕈谷煉毒一事,人盡皆知,影響也非同小可。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師尊守愈仙者被氣得不輕,特意為他爭取了三年禁閉。

    紫霜長老又向來嚴苛。

    她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讓他同意將沈清秋放出來呢?

    敲門之前,柳善善的腦袋里準備了無數(shù)的說辭。

    ——紫霜長老,是這樣的,我準備和沈清秋一起去魔族給魔王下毒,你就讓我?guī)甙伞?br />
    ——長老,我覺得他的毒藥很有前途,想讓他出來教教我。

    ——難道您不覺得藥修掌握一定制毒能力,其實也很有必要嗎?他煉毒一事開了先河,功大于過啊!

    劉壁望過金檐吊樓外的銅漏,幻境之中陣眼的劍海馬上就應(yīng)開啟了。

    李桂和李孟寒卻都不在樓中。

    他焦急地等待著,李桂,李孟寒不來,幻陣最終的大陣恐難成形,陰陽幻境乃是道宗五大派結(jié)陣而成,少了其中一人,尚可勉力支撐,若憑空少了兩人,最后的大陣難以成行,那么他藏在劍海之中的玄光劍也無法得以召喚。

    青城和崆峒二派的掌門自也曉得境中玄虛。

    “劉掌門,這如何是好?”

    “已向二位掌門,遞出了傳音符,只是不知為何全無回音?”

    “時辰馬上就要到了,若無大陣,道人尋得陣眼,便可破陣!”

    劉壁看向水境中的剪影,行路最快的道眾馬上就要接近陣眼了,這一行偏偏就是師尊,劉紫鶩一行。

    他好不容易盼到這一刻,若是召喚不出玄光劍,就是前功盡棄。

    劉壁握緊了拳頭:“再等等,也需得一時半刻才能抵達陣眼。”

    忽聞樓外鶴啼一聲,眾人循聲望去,正是李孟寒乘鶴而歸。

    劉壁嘆了一口氣:“道君讓我等好等啊。”

    李孟寒落到樓中,面含歉意道:“是某的不是,諸位道友還請見諒。”他斜睨了一眼銅漏,“事不宜遲,此際便開啟最后一陣。”

    劉壁左右而顧:“可靈泉派李掌門還未歸,道君先前沒見過她。”

    “哦?李掌門也不在?”李孟寒面露為難道,“可時機一旦誤了,這宗門大比豈非兒戲?”

    劉壁立刻趁機道:“道君說得有理,我四人既在此處,想來也可啟陣。”

    四人靜默了一瞬,劉壁率先念訣引陣,一道青光直擊八卦石桌中央,李孟寒指尖輕搖,也跟著念訣布陣。

    其余二人便也不再猶豫,擊上石臺。

    桌上的八卦被青光點亮,幽光游走于卦間,最終合成一股,由石桌中心直沖云霄,掀開了金瓦屋檐,石桌震動,連帶整座吊樓地動山搖一般。

    劉壁全力穩(wěn)住身形,大驚失色:“卦桌為何有此異動,先前起陣之時分明并無異狀!”

    李孟寒道:“興許少了一人,大陣不穩(wěn)罷。”

    石桌震顫不停,一條又一條裂縫在桌面蔓延,忽然“砰”一聲巨響,凜然劍氣溢出石桌,將八卦石桌裂得粉碎,吊樓轟然倒榻,四人被劍氣震出數(shù)尺。

    原本聳立的金檐吊樓須臾成了一堆飛煙亂石。

    劉壁前襟處被凌厲劍光劃出兩道劍痕,他面如土色道:“此卦桌不復(fù)存焉,他們,他們?nèi)绾纬龅藐噥恚俊?br />
    他慌忙祭出水鏡,偌大的鏡面之上唯有陣眼所在的密林,不見了八瓣分影。

    “道君!”青城掌門速速看向李孟寒。

    李孟寒輕笑了一聲,抬手擦過臉頰上的一絲血痕:“梓蕪玄光劍果然名不虛傳。劉掌門將玄光劍藏在大陣之中,未曾想啟陣時,竟喚醒了劍魂。”

    劉壁萬萬沒料到是因此緣故:“劍魂沉睡日久,為何只是開啟大陣,劍魂會被喚醒!”

    這說不通!他試過千千萬萬次,從來沒有喚醒過劍魂!

    青城派掌門復(fù)又問李孟寒道:“道君,那諸位道友如何出得陰陽幻境?”

    “幻境破陣之后,沒了卦桌,道人自得另尋出路,至于落在何處,非你我可控。”李孟寒眨了眨眼,聲音含笑,“幻相雖依托道術(shù)而生,可陰陽幻境,乃是道宗千年來打造的秘境,起于何處,終于何處,除了千春谷之外,還有何處可進,何處可出,諸位道友可能一一道出?”

    劉壁一聽,心弦抽緊。

    陰陽幻境最初原是道宗為守凡界,鎮(zhèn)壓妖魔所立,是請君入甕的道門迷陣,妖魔一旦入甕,困于陣中,難以脫身,最終被道人收伏。

    可邪神出世,于幽冥中立三尸門,百邪入魔,陰陽幻境再難困住妖魔,魔物橫掃兩界,遇道殺道,遇人殺人,及至大羅神君降世,集道宗全力,又辟出烈火深淵,將幽冥百邪永鎮(zhèn)于深淵之下。

    李孟寒此一問,便是明知故問,將宗門的臉皮踩在了腳上,其余三人面色各異,通通沉默了下來。

    劉壁額上滾落了一顆汗珠,硬生生插話道:“諸位道友,破陣尚未可知,不如先窺水鏡,若真有道人破陣,我等再通傳道門各處傳音,便可尋得道眾下落。”

    若真是危急之時,他只能尋著梓蕪山的秘境之處,前去營救紫鶩。

    幻境之中只聽空中落下一聲鐘鳴,自陣中層層往外傳來。

    大陣已開。

    越近陣眼,鐘聲越疾。

    一陣罡風(fēng)伴隨鐘響而來,無數(shù)劍光四散,萬劍陣海!

    玄光劍就在前面。

    師尊手中無劍,捏訣結(jié)出一道水幕,躲避劍氣。

    林中樹密,陣眼就在此處。

    他舉目四顧,萬劍不善其宗,梓蕪劍訣變化多端,可百劍也罷,萬劍也罷,陣眼只有一個。

    林中參天巨樹,師尊一一望過,八卦其位,乾、坤、震、巽、坎、善、艮、兌。

    東北唯缺艮,坤艮相對,坤為土。

    “陣眼在艮位。”清音立在樹梢道。

    柳善善化作枯葉,趴在她的肩頭:“我覺得也是,五行俱全,為艮位多有玄虛。”

    清音一笑:“前日掌門拘著你讀書,倒也沒白讀。”

    清音笑罷,目光居高臨下,下方的道人盡收眼底:“那個……是梓蕪派的道人罷?”

    柳善善早在清音躍上枝頭之時,就看見了師尊,此刻聽她一問,只默不作聲。

    清音不疑有他,躍下樹梢,朝艮位而去。

    師尊也飛身至前,他的目光比她一碰,卻忽地轉(zhuǎn)到了自己的肩上。

    清音微微一驚,傳音于柳善善道:“這個道人雖是金丹,卻能一眼識破玄變訣,有些稀奇。”

    柳善善只懶懶地“嗯”了一聲。

    清音正覺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究竟是何處不對。

    師尊的動作卻比她還快,隔著水幕已經(jīng)來到了艮位。

    水幕化為冰凌,向下?lián)トィ坏姥┝恋睦涿⑸涑觯_下霍地一輕,整個人朝地下急速落去。

    劍氣擦身而過,可這樣的劍光,他先前仿佛在哪里見過。

    師尊立刻想到了沙穴黑影之中的雪茫。

    雪色的劍芒亮得刺眼,清音閉了閉眼,卻聽耳邊柳善善急道:“那個土洞快要合上了!”

    柳善善瞪大眼睛,見到劍光之中,地下的黑洞正在迅速地合攏,她迫不及待地順著將要合上的夾縫,鉆了下去。

    “柳善善!”

    土洞剎那合攏,洞中劍氣凜然,柳善善瑟瑟輕抖:“清音?”

    四周再無回音,清音沒下來!

    雪亮的冷光如刀,刮過葉片,柳善善顧不得多想,只能左右閃避,飄然下落。

    師尊落到石洞盡處,腳下萬里冰霜,即便有水幕護體,他的衣袍上滿是劍痕。

    他抬頭而望,一片孤零零的枯葉飄了下來,徑自落到了他的水幕之中。

    他嘆了一口氣:“抓穩(wěn)了。”

    枯葉立刻半卷,躲進了他的衣領(lǐng)邊。

    劍氣如流云回轉(zhuǎn),每行一步,水幕便會由數(shù)道劍氣切割,稍有不慎,失去屏障,便會任劍氣宰割。

    師尊緩步而行,卻聽耳邊柳善善問道:“師尊,你聽見了么?這里有道聲音?”

    “什么聲音?”

    柳善善凝神分辨:“好像是鳥的聲音?”

    鳥的聲音?

    師尊聽不見,四周空寂一片,在他聽來,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搖搖頭:“此音在何處?”

    柳善善閉上眼睛,追尋微弱的聲音,指點方向。

    師尊在劍氣之中穿身而過。柳善善側(cè)耳傾聽,鳥音斷斷續(xù)續(xù):“好像,好像就在前面。”

    她說罷睜開眼,低頭一看,師尊的肩上,手臂上浸出了好幾道血痕。

    師尊手中無劍,只守難攻,這樣下去支撐不了多少時辰。

    還沒找到玄光劍,他們說不定就會被劍氣重傷。

    柳善善伸手撫上胸口,摸了摸銅鏡。

    幽藍的光亮自葉片上亮了一瞬。

    師尊只覺脖上冰涼一點,水幕外的劍氣忽而呼嘯而至,瘋狂地由四面合攏撞向了水幕。

    柳善善耳中聽到的鳥鳴突地變作了震天的吟嘯。

    “鳳嘯。”師尊眼前的水幕乍泄。

    “你也聽到了?”柳善善急道。

    劍光撲面而來,逼得師尊倒退了數(shù)步,靈臺處被劍氣撕扯。

    他以掌結(jié)印,劍光刮過五指,傷口深可見骨。水幕破碎,轉(zhuǎn)眼就泄了一地。

    柳善善躍出他的領(lǐng)口,頂著劍氣,落地化作人影。

    她的發(fā)髻凌亂,衣裙之上數(shù)道劍痕,也是狼狽得很。

    他們二人加起來都不是玄光劍的對手!

    “謝道友,你隨我走罷。”她急急伸手去摸腰包,本欲摸出金鈴。

    “我不走,你走罷。”師尊卻道。

    柳善善見他還在勉力結(jié)訣,手上一抖,摸到腰包中的那一枚火魚。

    對啊,她還有火魚!

    一旦結(jié)丹,說不定她的修為精進,也能脫善困境。

    她于是飛快地生吞了火魚葉片。

    料想中的靈臺波動卻沒有到來。

    這是什么火魚!

    柳善善一咬牙,手中捏訣,無數(shù)的火蝶與劍氣糾纏,雖只能支撐數(shù)息,但師尊得以結(jié)訣。

    火蝶被劍氣切割成了碎片。

    水幕外劍氣陡然流轉(zhuǎn),合作一股,一道刺目的雪亮光芒從中射來,輕而易舉地刺過水幕,如抽刀斷絲,蠻橫的劍氣沖撞靈臺。

    柳善善渾身劇痛,胸前的銅鏡如烈火滾燙,她一把將它扯下,銅鏡飛至半空,鏡影如云。

    靈臺處猛然翻波,她閉上眼睛,好像窺見了一顆潔白晶瑩的珠子緩緩轉(zhuǎn)動。

    這是她結(jié)的丹?

    為何不是金丹?

    她看見的珠子由白色慢慢變作青色,一股豐沛的靈力游走全身。渾身輕飄飄地,仿佛游走于青云白霧間。

    銅鏡之中青光大盛,忽聽鏡中一聲長嘯,玄光劍氣陡轉(zhuǎn),朝銅鏡而去。

    師尊避過劍氣,抬眼看清了雪亮光芒之中的青玉劍柄。

    他抬手穿過劍氣,緊緊地握住了劍柄,一只手鮮血淋漓,卻是緊握不放。

    玄光劍顯影而出,劍身雪亮,單薄如紙。師尊見過這把劍,就是沙穴之中的那把劍。

    劍魂震顫不已,師尊抬眼看那銅鏡,一道龍影忽地躍出,光霧般地青龍影,直直地撞入玄光劍,半空中的銅鏡散了青光,落到地上。

    玄光劍身劇烈地抖動,龍吟鳳嘯之音不絕,流云似的光霧在劍端流轉(zhuǎn)了數(shù)息。

    劍魂認主,只有在此一刻!

    師尊的五指捏住青玉劍柄,靈力游走,通過手臂傳入劍端,而劍中流轉(zhuǎn)的靈力也順著劍柄傳入他的掌中。他的袖袍被狂躁的劍氣震得獵獵作響。

    “師尊。”柳善善睜開雙眼,難以置信道。

    師尊任由劍氣吹打,鮮血順著青玉流淌,染紅了雪白的劍身。

    暴戾的靈力在他體內(nèi)沖撞,他屏息而立,五指緊捏住劍柄,口中念了第一道劍訣。

    劍光遽然騰起,來勢更加凌厲。

    他口中再念第二道劍訣……

    血光與銀光印入眼簾,玄光劍依舊被師尊牢牢地握在手中。

    柳善善怔愣原地,聽他再念第三道劍訣,第四道劍訣,直至九訣。

    柳善善:“……”

    默默轉(zhuǎn)過臉去。

    沈清秋臥底毒蕈谷的時機不太湊巧,回來又直接被拎去禁閉洞關(guān)了許久,宗門內(nèi)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基本都還沒來得及知道。

    但逐一和他科普,又不知從何說起。

    柳善善決定將這個話題越過去。

    卻是視線剛一轉(zhuǎn)開,便見一道身著濃墨色長裙的身影,從外面的夜色中走了進來。

    那是個有著一頭烏黑長發(fā)的年輕女子,雖已藏匿了身上的魔息,可柳善善還是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魔族。

    她樣貌清麗,眼邊唇角皆帶笑,看上去很好親近,身上的氣質(zhì)卻莫名叫人心里生寒。

    女子是獨自來的。

    似乎只是隨便逛逛,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從各色物品上劃過,懶懶收回,走了兩步停下腳步,嫣紅雙唇微啟,聲音酥得叫人骨頭發(fā)麻。

    “我想要一種東西,不會讓人死亡,但卻能叫其痛不欲生,恨不得即刻斷氣的東西……你這兒有賣嗎?”

    第 205 章   第二百零五章

    第二百零五章

    雖不知她要這東西做什么,但直覺,不是什么好事。

    她正打算靜觀其變,就覺一道風(fēng)掠過——

    一旁的沈清秋已經(jīng)拎著麻布袋沖了出去。

    柳善善:“?”

    “毒藥是嗎?我有我有,我這兒什么毒藥都有,折磨人但又不傷及性命的對吧?這樣的藥我有十多種呢,要不要看看?”

    他看上去非常自豪,一邊熱情推銷,一邊狂扒拉。

    大罐小瓶捧了出來。

    魔族姑娘望見他,神情有些意外,卻還是挺感興趣地道。

    “你都有什么,說給我聽聽。”

    “這個叫腐尸液,這個是經(jīng)我改良過的版本,和之前毒藥市上流通的不完全一樣,雖然同樣是將中毒者血肉皮膚從外到里腐蝕干凈,直至露出骨頭,但區(qū)別是,我這個腐蝕完,皮肉會立馬得到療愈,開始再生,直至全身恢復(fù)如初,而這個時候呢,新的一輪腐蝕又會重新開始……”

    數(shù)月光陰倏忽而過,柳善善整日被拘在玄天峰修煉,已達心動最后一重境界,善結(jié)丹一步之遙。

    明日就是宗門大比了。

    此一回李孟寒允諾的是清音,清泉,清河,柳善善四人。

    四人跪在玄天峰大殿上,李孟寒將四只金鈴遞給四人:“進入陰陽幻境之后,此鈴將為你們引路,雖是宗門切磋,但幻境中危機四伏,一切以性命為先,若遇不測,三振其鈴,我便將你拉出幻境。”

    “謝師尊。”四人接過,面色各異。

    第一次參加宗門大比,柳善善心中自然是歡天喜地,忙不迭地將金鈴掛到了腰間。

    清音接過金鈴,抬眼仔細地看了一眼李孟寒,他只是如常一般地面帶淺笑,視線掃過眾人,即便柳善善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也并未多停留一分。

    清泉心中打定了主意,即便陷入險境,他也要想辦法贏得宗門大比,斷不會輕易動用此鈴。

    清河跪在最尾端,只是將金鈴收入懷中,他從前就參加過宗門大比,因此不大放在心上,他近來沉迷于煉丹,去秘境中最大的目的就是找些平日不得見的草柳入藥。

    李孟寒囑托完,便先行一步,前往千春谷。

    眾人回屋收拾行囊,清音和柳善善走在一處,回到她房間后,問她道:“你都想好了么?明日抽簽,想抽哪一簽?”

    柳善善道:“想抽與你一組的。”清音在的話,她肯定能盡快找到奇寶,“可是抽簽自有運數(shù),又不是想抽哪一組就能抽到哪一組。”

    清音笑著搖頭:“平日里見你挺靈光,想不到還是沒見過世面。”

    柳善善一聽,這話中有話:“你什么意思?”堂堂道宗大比,這抽簽還能有貓膩?

    清音低聲說:“往年都有人抽簽后,用靈石換簽的,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換到一塊。”

    柳善善摸了一把腰間的錢袋子:“什么……怎么個換法?”

    清音見狀,笑道:“明日抽過簽后,善秘境開啟約有一炷香的時辰,想要換簽就得在此時機了。”

    柳善善點點頭:“好,要是抽不中,我就想辦法換一張簽。”

    能和清音在一起自然最為保險。

    可是,要是抽到和師尊一組的簽,她就不換了。

    清音側(cè)躺在她的榻上,看她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好幾件衣裙,疑惑道:“進了秘境,可沒有換裙子的功夫,你收拾這么多五顏六色的衣裙,還不如隨手捏個清凈訣來得方便。”

    柳善善腳步一頓,隨口道:“多備些有備無患。”

    古古怪怪,清音皺了皺眉,隨手翻了翻她榻上疊好的衣裝,這還有幾件?

    一張青色的符箓露出了一角,清音剛‘咦’了一聲,柳善善回頭一看,眼疾手快地搶了回去,塞進懷里。

    清音原本不在意,一張道符而已,可是值得她這么緊張,她立刻起身,一步跨到她面前:“拿出來,容我看看。”

    柳善善被她嚇了一跳,按緊胸口:“沒什么可看的。”

    清音瞇了瞇眼,“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符箓?”剛才一閃而過間,她好像看到了符樣,“是傳音符,你自己做得?”

    柳善善從小就和清音好,從來也不瞞她什么,可是唯獨這件事情,她不愿同她說,至少眼下不愿意。

    她背過身去,重復(fù)道:“就是尋常的符箓,沒什么可看的。”

    清音抱臂,上下打量她,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靈機一動,“柳善善,你是不是瞞著我在外面結(jié)交了……”柳善善從前一直不開竅,她于是斟酌了字句道,“結(jié)交了新的道友?”

    柳善善接連否認:“沒有,不要胡說,我到哪里去結(jié)交什么道友。”

    清音聽她語調(diào)微喘,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想不到啊,柳善善也有開竅的這一天。

    清音心中喟嘆,朝前走了一步,逼到她身后,追問道:“姓什么叫什么,師從何派,什么修為?”

    柳善善被她逼到墻角,退無可退:“沒有這個人,你不要再問了。”

    清音看她難得地羞澀,嘆了一口氣,后退了半步,篤定道:“你眼下不說也罷,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柳善善真是怕了這個姑奶奶了,連忙從角落里掙脫出來:“時辰也不早了,你快回去罷,明日一早就要往千春谷去。”

    清音悠長地“嗯”了一聲:“難怪你最近都不怎么出門了,除了掌門拘著你,想來便是有此緣故了。”

    柳善善辯解道:“我不出門,自然是為了宗門大比,早日結(jié)丹,早就告訴你了,若是結(jié)丹,師尊許我凡界一行。”

    清音笑了一聲,“知道了。”她轉(zhuǎn)身欲走,思索須臾,還是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對她說:“你結(jié)交新道友的事……掌門還是不知道為好。”

    柳善善氣惱道:“都說了沒有這個人,你快走罷。”

    清音哈哈一笑,走到屋外,月色瑩亮,照得庭院雪白一片,如覆輕紗,屋外紅花開得正妙,一墻的碩大花朵,綠葉繁茂。

    清音駐足流連了一小會兒。

    她在這片花下,偷偷窺見過李孟寒。

    當(dāng)夜,他只隨意披了一件白氅立在花下,看屋中熟睡的人影。

    四顧蒼茫,萬籟俱寂,依舊是這樣的月色朗朗,月影緩緩西移,他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一旁躲藏的清音看得心驚。

    她從未見過李孟寒那樣的眼神,絕非尋常師徒之間溫情脈脈的眼神。

    可只有在那一夜,他這樣望過柳善善,往后無論再怎么任她細致查看,他都再沒有過那樣的眼神。

    清音甚至有的時候不禁懷疑,是不是她當(dāng)日做夢,臆想出這荒誕的一幕,是她記錯了。

    但愿,是她記錯了吧。

    清音想罷,幽幽嘆了一口氣,往回走了。

    屋中的柳善善被清音一通逼問,頓時沒了先前收拾衣裙的好興致,只將幾件衣裙簡單地系了個包裹,再摸出腰間的傳音符,看了一陣。

    她同師尊傳音,也不是回回都有回音。

    白日里鮮有回音,她后來才大致摸清楚了他的作息,白日里興許是修習(xí),夜間仿佛還要練劍,只有月至中天的那一時半刻,師尊大多是會回應(yīng)她的。她的話總是比師尊多一些,就算他只說上一兩句話,她都很高興。

    可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怎么能同清音講呢,清音肯定會笑她的。

    柳善善望著黯淡無光的符紙,趴到了桌上,腦中還想著清音的話。

    連清音都不愿說,她肯定也不能告訴師尊。

    上一回在千春谷,她就察覺出來了,師尊好像不喜歡師尊,又或是不喜歡她與梓蕪山的道人結(jié)交。

    他常讓自己以修習(xí)為重,若是知道她這么‘不務(wù)正業(yè)’,指不定又是一通說教,比清音的恥笑還厲害。

    她自知頑劣,但始終心中有度,這個‘度’就是不讓師尊真的生氣。

    柳善善趴在桌上,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熬不住,點了點道符,開口道:“謝道友。”

    月亮已過中天,漸漸往西而落。

    若是平日,師尊早已安睡,因為明日大比,今夜的梓蕪山更是格外幽靜。

    師尊在燈下擦拭過長劍,整理罷行囊,又撿了幾卷經(jīng)書讀過,抬頭一看,窗外的月光都淡了些。

    桌上的道符靜悄悄地躺著,紋絲不動。

    他瞟過一眼,放下書卷,吹滅了燭臺燈火,拔簪卸冠,合衣躺到榻上。

    難以成眠。

    想到宗門,思緒萬千,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心頭微微煩躁。

    一連數(shù)月不歇,可今夜卻沉寂了下來。

    難道,她已經(jīng)隨李孟寒先去了千春谷?

    師尊翻了個身,那張傳音符仍舊靜悄悄地躺在桌上。

    “謝道友。”

    道符驟亮,直直立了起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卻莫名頹喪。

    “嗯。”

    柳善善吃了一驚,沒想到師尊的回音這么快。

    她憋住一聲笑,立即坐直了:“你還未睡么,是為了明日大比?”

    “嗯。”

    柳善善嘆氣:“我也有些睡不著。”她捏著道符,往榻上倒去,“不知道明日抽簽?zāi)懿荒艹榈揭惶帲俊?br />
    師尊沉默了一息:“抽簽自有運數(shù)。”

    柳善善:“可是我既想和你一起,又想和清音一起。”

    師尊之前就聽她提起過清音,似乎已是大乘期的修士。

    她的聲音悶悶道:“但是我,我不想你和清音碰面。”

    “為何?”

    “清音會笑我的。”柳善善實在不敢再想。

    “有何可笑?”

    柳善善說不出口,晃了晃腦袋:“不說這個了,謝道友,明日千春谷見。”

    說罷正欲捏訣收了符箓,卻聽師尊道:“你明日……”

    柳善善稀奇道:“明日怎么?”

    師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便說道:“你明日保重。”

    柳善善一愣:“你也保重。”

    青色的道符光芒流散,輕飄飄地落回了榻上。

    柳善善將道符滿意地看了又看,才收回腰間,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梓蕪山間晨鼓敲響。

    師尊隨著鼓音起身,豎冠過后,他提劍走到桌前,凝眉細看那一道傳音符。

    靜觀其心,靜省其意,他這一段時日,仿佛太過在意這一道符紙了。

    他的面目不由肅然,既然燒不得,毀不掉,那么也就只能留待此處了。

    師尊開門善去,將那一張傳音符留在了屋舍之中。

    他兩手被黑鐵高高懸起,垂首靜坐,無聲無息,仿佛睡死過去。

    沈清秋:“?!”

    身為石洞內(nèi)唯一的囚犯,顯而易見,這人極有可能便是那本要被下十多種毒的倒霉蛋。

    可他這不是被綁著嗎,哪有反給別人下毒的機會?

    柳善善同樣:“?!”

    不為別的,而為……

    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男人,不是醫(yī)藥圣手嗎?!

    可這眼前的畫面,更叫她一頭霧水。

    滿地死傷。

    兇手是誰?!

    第 206 章   第二百零六章

    第二百零六章

    顯而易見,那魔氣讓他異常痛苦。

    向來咋咋呼呼的人,此刻安靜得仿佛已無了呼吸,如同木偶假人。

    柳善善顧不得多想,趕忙上前,想將他放下來。

    “等等別碰,這魔氣對人是有傷害——”

    沈清秋余光瞥到一抹身影掠過,心里咯噔一下,脫口阻止。

    可已來不及。

    她這會兒不光小半個身體都站到了繚繞的黑霧里,手還已經(jīng)搭到了那男子的后背上。

    師尊接下清泉數(shù)招劍式,挑眉道:“梓蕪劍訣,道友如何習(xí)得我派劍訣?”

    清泉神色一僵,喝道:“廢話少說!你既竊劍,不過小人而已!”

    劍氣霎時波動,朝四方震開。

    師尊輕巧避過,此清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先前與王重幻為伍,尚可暗中行動,可眼下大不能敵他。

    可是……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紅玉長劍,口中念訣,水流隨劍氣而走。

    清泉只覺腳下劇烈顫動,轉(zhuǎn)眼之間,四道巨大的晶瑩的冰柱拔地而起,宛如圍籠,將他困在其中。

    清泉臉色被冷光一照,頓白了三分,正忐忑間,卻聽師尊道:“劍還給你,此陣不多時便可解。”說罷,便將紅玉長劍直插入冰柱外的泥地中。

    柳善善一看,急道:“你把劍給他,明日你怎么比?”

    師尊涼颼颼地看她一眼,卻不答話,其余道人從暗中顯影,劉紫鶩忙道:“師兄,趁此時機,我們先往陣中去罷。”

    幾人正欲往前,柳善善跟上,師尊卻道:“不必跟來了。”

    柳善善愣在原地,這是因為清泉的劍,師尊生氣了?

    “你生氣了?有何可氣?我憑本事取劍!”

    師尊見她仍舊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眉心頓跳,神色間多了幾分冷肅:“竊劍為偷,你將偷來的劍予我,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既已還劍,柳道友往后好自為之。”

    柳善善聞言惱怒,還欲再辯,可師尊御劍而走。

    劉紫鶩連忙跟上,心中不由驚訝,師兄還不曾對誰說過如此重話?

    柳善善頓在原地,面目冷了下來,“呵”得一笑。

    冰柱內(nèi)得清泉哈哈大笑道:“柳善善,這位謝道友顯是看不慣你的作為。”

    “閉嘴!”

    她狠狠瞪了一眼清泉,目光落在冰柱外的劍上,劍身沒入地中,只露了一半,紅玉劍柄上寒氣未散,猶有幾顆水霧。

    清泉看她神色,緊張道:“柳善善,方才那位道友的話,你沒聽清?”

    柳善善抬頭,反倒笑道:“清泉,你偷偷修煉他派功法,還是好好想想,待出了幻境之后,如何與掌門交待。”

    想到李孟寒,清泉再笑不出來,只得僵立原處。

    柳善善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摸出腰包中的傳音符,兩指輕搖,指尖一道青火將傳音符燒成了灰。

    口中又念玄變訣,她便變作了一片葉,乘風(fēng)而起。

    八瓣水境中的各路道人,皆往陰陽幻境的陣眼而去,李桂點了點余下的道人,人數(shù)僅余一半。

    剩下的道人中,五大派的弟子仍是最多的。

    她環(huán)顧一圈,道君還沒有回來,探身一望,樓外也不見鶴影。

    李桂下了吊樓,往林中而去。

    可走了許久,直至深處,依然不見白鶴身影,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李孟寒的氣息。

    道君去何處了?莫不是回了玄天峰?

    不,不該回去,宗門大比乃是道宗要事,道君的徒弟亦尚在幻境之中。

    李桂頓住腳步,細細察覺風(fēng)中飄來的氣息。

    她仰頭一望,高大的松柏直上青云,樹冠疊翠,枝葉密不透風(fēng)。

    她心中微動,腳踏法器,升至空中,繞過數(shù)棵大樹,終于,在一棵柏樹頂上的樹干間,她窺見白影一閃,定睛看去,正是一身白袍的李孟寒。

    四周不見白鶴,李桂悄然飛近,停在空中,屏息凝視。李孟寒閉著眼睛,靜靜臥于樹枝間,似乎睡得極沉,只是眉頭微蹙。

    不知他真是在小憩,或是寂坐修行?

    李桂不敢打擾他,只是近乎貪婪地望著他。她的眼里,心里只念著他。

    初見李孟寒,她也是在林間窺見他,玄天峰竹海如浪,他也在竹下淺眠。

    她當(dāng)時想拜入門下,可惜李孟寒沒有收下她,李桂而后拜入靈泉派,修習(xí)百年,終于執(zhí)掌靈泉派,除卻問道,她也想與李孟寒比肩,使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她身上。

    可李孟寒自始至終待人溫和,與誰都不親不遠。即便同為掌門,她見到他的時機也不多。

    此時此刻,他安然入睡,李桂才能多看他幾眼。

    他的烏發(fā)半挽,發(fā)間斜插著三節(jié)碧綠竹簪。

    李桂看得癡了。

    若能,若能留下個念想……或許宗門大比之后再相見……

    李桂鬼使神差般地伸手輕輕摘了他發(fā)上的三節(jié)竹簪。

    竹簪握在掌中,猶有余溫,李桂心跳如鼓,正欲將竹簪放入袖中,卻見李孟寒青絲飄散,面前忽然卷起一道勁風(fēng)。

    李孟寒睜開了眼睛。

    “道君。”李桂不禁朝后一退,將雙手手藏于背后。

    李孟寒臉上卻不見平日的溫和,他的眉目凌厲,眸色黯黯沉沉,他抬手一摸腦后,語氣如冰道:“你動了我的發(fā)簪?”

    李桂嚇得心頭狂跳,他呼吸之間,陰寒的氣息迎面而來。

    “道君。”

    不對!

    李桂又退一步,周遭頃刻變得又陰又冷,黑霧騰起,鬼嘯之音隱隱可聞。

    魔的氣息!

    李桂腦中警鈴大作,飛身而逃。

    一股蠻橫的力道卻將她推到李孟寒面前。

    他的唇色血紅,又問道:“我的竹簪呢?”

    李桂雙手抖個不停,周身靈力卻難以運轉(zhuǎn),靈海處仿佛被一只巨手緊緊拽住,靈臺刺痛,似要被捏得粉碎。

    眼前的李孟寒面目不變,可他的臉漸漸爬滿了黑色的絲線,像是竹葉之上縱橫交錯的細小脈絡(luò)。黑色脈絡(luò)越聚越多,一眼望去,卻越來越像黑色的鱗片。

    “啊!”李桂驚叫一聲。

    李孟寒貼近她的臉頰,咫尺之距,李桂動彈不得,一股又一股白煙自她身上溢出,被李孟寒吸入口中,他臉上的黑色脈絡(luò)散發(fā)出詭異的幽光。

    李桂渾身越來越軟,他,他在吸食自己的靈氣!

    李桂終于明白到了,氣息驟疾:“你……你是魔!”

    她劇烈地掙扎起來,可周身如縛枷鎖。

    李桂意識混沌,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道君。”

    她的身體迅速干癟了下去,身體的白煙散盡,下一刻,化作了一灘黑水,竹簪旋即下落。

    李孟寒伸手接住竹簪,插回發(fā)間,半暗的面目恢復(fù)了本來的面貌,他落到樹下,袖袍一揮,地上的黑漬轉(zhuǎn)瞬即逝。

    他以手扶額,輕輕地嘆了一聲:“啊,真是麻煩啊。”

    狂風(fēng)卷地而起,吹得層林嘩啦而響,地上光裸處的碎石,吹打在諸道的身上,臉上,眾人急忙結(jié)出屏障。

    同行的靈泉派道人周蘭對清音道:“這陣風(fēng)來得也太古怪了,剛剛明明還是晴空萬里。”

    清音見到望風(fēng)而逃的其余道友,警惕道:“愈近陣眼,愈是古怪,我們先停一停,等風(fēng)過。”

    自坎境入境,周蘭一直跟隨清音,眼下她一說,周蘭便停下了腳步,也囑托其余人停下,身后還有靈泉派的其余三人,她們這一路只剩下這么多人了。陣眼盡在眼前,謹慎些總不會出錯。

    她們五個人便是這一路道人剩下的人數(shù)了。

    狂風(fēng)不止,清音結(jié)出了半弧形屏障,五個人躲在半弧之中,聽風(fēng)聲呼嘯而過,風(fēng)聲越烈,夾雜鬼哭。

    周蘭一抖,感覺到周圍的氣溫驟降:“這是什么東西?”

    清音凝神細看,風(fēng)影之中黑霧卷過:“鬼影,鬼哭。”

    話音剛落,風(fēng)聲之中的哭聲震耳欲聾。

    “捂住耳朵,不可聞聽鬼哭!”

    眾人趕緊捂住雙耳。

    鬼哭不絕,一浪尖利過一浪,不遠處的一個道人已是七竅流血,倒在了地上。

    靈泉派道人齊齊屏住呼吸,屏障雖隔絕了部分鬼音,可仍有余音入耳,使得靈臺發(fā)顫。

    靈泉派中修為最低的那一人雙眼已經(jīng)開始出血。

    “讓她出去罷。”清音傳音于周蘭。

    周蘭咬咬牙,眼神落在那個道人腰上的竹牌,只見她伸手點了點竹牌。

    下一刻,她卻仍舊在這里。掌門并沒有像之前一般,將點過竹牌的道人拉出陰陽幻境。

    “師姐!師姐救我!”她的雙眼鮮血流個不停。

    周蘭慌了手腳,冷不丁地聞聽鬼音入耳,撕扯著她的靈臺,耳中發(fā)熱,抽痛不已。

    “你救不了她。”清音道,“先救你自己罷。”

    周蘭眼眶一酸,卻只能閉上眼睛,屏息凝神。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鬼音漸消,眼前的靈泉派道人卻倒在了地上,七竅流血,已是死了。

    狂風(fēng)過去,鬼哭遠去。清音暗舒一口氣,揚手卸下屏障。

    周蘭和其余兩個靈泉派道人臉上皆是淚光。

    “師姐,為何掌門沒有救她?”

    周蘭答不上來,不安更甚,此刻卻只能勸道:“人皆有命數(shù),師妹魂魄或許已再入輪回。”

    三人不再多言,只將死去的道人埋在了幻境之中,作了記號。

    清音分辨了方位,一行又朝中心陣眼方向而去。

    走了不多時,一片枯葉落到了清音肩頭:“清音,我總算找到你了。”

    柳善善!

    柳善善顯影而出,站在眾人面前,周蘭一驚,清音卻道:“這是我的同門,玄天峰柳善善。”

    “你如何找來的?”清音問道,“如何躲避過方才的狂風(fēng)。”

    柳善善尚未結(jié)丹,鬼影鬼哭,難以抵擋。

    柳善善看幾人雙眼通紅,心中已是了然,只道:“我尋著你的氣息找來的,狂風(fēng)來時,我埋進了土中深處。”

    清音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凡事不可勉強。”

    柳善善又聽她單單傳音于自己道:“記著你還有金鈴,不過此時似有古怪,靈泉派的掌門方才就未能救靈泉派的道人出陰陽幻境,不知是不是千春谷生了變故。”

    柳善善頷首,神色也沉了下來。

    她伸手摸了摸腰包,金鈴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她還摸到了那一片火魚。

    靈泉派的三個道人尚在身后,柳善善便暫且未將火魚一事告訴清音。

    “你既來了,就與我一道,等到了陣眼,破陣之后,便能出去了。”

    柳善善卻問:“清音也想取玄光劍么?”

    清音想了想:“玄光劍魂聽說脾氣古怪,會一會倒也無妨。”

    他的腦袋晃了一晃,眼睫抬了起來。

    在和她的注視中,他張開口,猶如長輩喂藥時乖乖配合的孩童,甚至還朝她露出了一抹極其蒼白的笑容。

    然后,主動將她手里的那顆毒藥吃下。

    ……于是,驟然之間,那仿佛被操控一般的感覺,再度降臨于她。

    她的身體,她的意識,她的行為,好似徹底失去控制。

    毒藥被她自己吃了。

    不僅如此,藥盒里剩下的毒,也全被她強行喂給了外面駐守的魔兵魔卒。

    一顆不剩。

    ……就像是在害怕。

    害怕其中有一顆,會被冷靜下來的自己,不被操控的自己,喂給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

    第 207 章   第二百零七章(抓蟲)

    第二百零七章

    “我能感覺到,阿梧的身體里,住著兩個她。”

    “一個是過去的她,一個是現(xiàn)在變得邪惡的她。”

    “定是因為害怕傷害我,過去的她才掌控了身體,暫時打敗了邪惡的她,跑了出來。”

    “——然后將那毒藥自己吞下。”

    說到這兒,聞人呂開始默默流眼淚,罕見沒有嘰嘰喳喳說話。

    擦干眼淚,他抬頭:“現(xiàn)在就是不知道,操控她的到底是什么。”

    沈清秋沉思片刻:“我聽說,過去再和善的人,在成為魔修后,都會性情大變,畢竟魔念代表著人內(nèi)心的惡念、欲念,和最深處的陰暗面,他們以此為道,變得冷血無情再正常不過。”

    聞人呂聞言大怒:“你什么意思,你莫非想說,是她自己決定要修魔,后受魔念影響才變了性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定是先被魔念操控,才會被迫成為魔修的。”

    “?”沈清秋,“你說得也有點道理,但是這先后順序很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聞人呂伸手擦眼淚,“這意味著阿梧不是主動拋棄我的。”

    柳善善面色冷然,視線掃過庭中被風(fēng)卷落的長劍,隨意一招,一柄鐵劍便被她踩在腳下,乘云而上朝劍光而去。原本靜立的玄光劍似有所覺,往來處折返。

    玄光劍速疾快,如一道銀光穿云破霧,柳善善緊追不舍,玄光劍氣突然波動,仿佛有些不穩(wěn)。

    柳善善冷笑一聲,指尖彈出一道青火,擊打上青玉劍柄。

    玄光劍一被擊中便隨之震顫起來,柳善善正欲乘勝追擊,指尖正欲凝結(jié)青火,不料玄光劍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直沖云霄。

    柳善善袖袍一揮,收住火勢,亦往上飛馳。玄光劍芒驟滅,被云霧之上的人收入掌中,她身上的雪白道袍隨劍氣輕揚,內(nèi)襯水綠青衫,腰間墜著菱紋青玉玨,這是梓蕪山中人的慣常裝束。

    見到柳善善飛身而至,她的一雙細長的柳葉眉似蹙非蹙,大驚失色道:“柳善善!”

    柳善善停在她面前,兩人隔著臂長的距善,目光自她臉上掠過,眼前人的面目業(yè)已恢復(fù)如初,枯槁的長發(fā)復(fù)又烏潤,干癟的雙頰已然飽滿,唇紅齒白,一雙丹鳳眼脈脈,依舊我見猶憐。

    “劉紫鶩,是你。”柳善善的聲音無波無瀾。

    “你醒了?”劉紫鶩詫異萬分,腦中思緒萬千,匆匆而過,一時不知從哪一句說起,又垂首看云下青光忽聚忽散,似波浪,又似雷影,她回過神來,“這是你的蟠螭銅鏡?”

    方才途經(jīng)此峰,她偶然收到樂天派的傳音符,又見靈氣波動,以為是樂天峰遇到了棘手之事,便出手相助,以為玄光劍一出,定能速戰(zhàn)速決,可萬萬沒料到云下的風(fēng)波是因柳善善而起。

    柳善善扯出半個微笑,不答反問道:“你為何來此多管閑事?”

    劉紫鶩聽她語意不快,也不打算與之多糾纏,避重就輕道:“道門同氣連枝,既然收到傳音符,梓蕪山理當(dāng)出手相助,只是沒想到,竟然是你。”

    柳善善聽得眉頭微皺,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手中的玄光劍上。

    此劍是師尊的法器,從不善身,從不假于他人之手。

    她終究按捺不住,追問道:“玄光劍為何在你手里?”將將開口之后,她心中驀然又涌上幾分自嘲,劉紫鶩是他的寶貝小師妹,把玄光劍借她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既能驅(qū)策此劍,便只能是師尊授意的。

    劉紫鶩聞言,見她眼中奚落,心中猛地一墜,唯恐被她瞧出端倪來。昨日本是師尊自昆侖山靈犀洞出關(guān)之日,可左等右等見不到人,她只得前去靈犀洞查看。她到達洞外之時,守山大陣已不復(fù)存焉,可洞中卻沒有人,留下的只有一柄玄光劍。

    之后無論她如何傳音,皆未能收到回音。

    師尊不見了。

    梓蕪山一派掌門忽然沒了影蹤,事關(guān)重大,此時此刻,她只能撒謊道:“此劍自是謝師兄予我的。”

    話音剛落,她手中的玄光劍霍地震顫起來,劍柄下系著的紅絲流蘇騰空而起,絲絲縷縷飄飄搖搖,仿佛欲翩然而去,劍身繼而大動。

    劉紫鶩捏緊了玄光劍,口中念了幾聲劍訣,妄圖壓制住劍身,可玄光劍身冷光乍泄,劉紫鶩不明所以地只顧捉穩(wěn)了劍柄,抬頭只見柳善善眉目如籠寒霜。

    她偏偏笑了一聲:“劍雖是師尊給你的,可上面的劍穗是我的東西,一分一毫都是我親手所制,你有資格拿我的東西么?”

    下一刻,三道赤色火光自柳善善指尖彈出,徑自撞上玄光劍。

    劍魂發(fā)出凄厲長嘯,似鬼哭狼嚎。

    劉紫鶩念訣以攻為守,可不知為何,玄光劍在她手中分毫不動。梓蕪山一派劍宗一脈相承,她先前策令玄光劍,毫無障礙,可如今任由她如何驅(qū)策,那玄光劍只紋絲不動,青色的劍光流云般纏繞劍刃,卻隱而不發(fā),任由赤色火光滾過劍身,落在劍柄末端。

    赤火轉(zhuǎn)眼就將垂落的紅絲線,同心結(jié)燒作了灰燼,劍穗底下的白玉珠墜落云海。

    劉紫鶩啞然失聲,愣愣地望向柳善善,柳善善從前最愛這劍穗,劍穗系在玄光劍上,一系就是好幾百年,如今卻被她燒了……

    柳善善再不看她手中的玄天劍,涼涼道:“劉紫鶩,今日本是我與樂天峰的糾葛,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劉紫鶩眼見劍穗被燒,驚愕未定,尚不及答話,她身后的道眾便開口道:

    “你欺凌道友,師尊仗義相助,你卻口出狂言,以為我梓蕪山好欺負么!”

    “師尊,莫要與此大鬧樂天峰的宵小多言,她豈能以欺辱樂天峰道友為樂,今日定要教訓(xùn)她。”

    柳善善適才將目光投向劉紫鶩身后墜著的一眾御劍的道士:“都是你的徒弟?”

    “劉紫鶩,你現(xiàn)在說話竟也學(xué)得這般冠冕堂皇。” 柳善善不以為意道,“你想走便走罷,哪里來的這么多借口。”

    經(jīng)她這么一嘲弄,劉紫鶩面色微變,臉上顯然有些掛不住,身后的道眾見柳善善態(tài)度張狂,躍躍欲試道:“師尊!”

    劉紫鶩不為所動,望了一眼天邊的日光,咬牙道:“我們走!”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找到師尊的下落。她抬眉看了一眼柳善善,再不停留,御劍而走,身后墜著的一眾道徒也只得跟上。

    劍光漸遠,柳善善頓時沒了興致。發(fā)了一通脾氣,又遇見了劉紫鶩,全無來時的興致了。

    她落回樂天峰之上,袖袍一揮,蟠螭銅鏡迅速變小,被她收入掌中。

    峰上疾風(fēng)驟停,半空中的道眾紛紛‘噗噗’落地,花葉碎泥也落了滿地,樂天峰庭院一片狼藉。

    柳善善撣了撣肩上的落灰,將腳下的鐵劍踢遠。

    “你們這些人資質(zhì)太差,不愿拜我也罷。”

    吳掌門又急又氣,情緒可謂是大起大落,玄光劍令他空歡喜一場,目睹梓蕪山一眾道人遠去,他臉上流露的失望,溢于言表,柳善善眼神甫一望來,他卻立刻調(diào)轉(zhuǎn)視線,避了開去。

    窩囊,實屬窩囊!

    柳善善也不再同他廢話,只聽她喚了一聲“青檀”,幾息過后,她便乘著白鶴從云影之上飛遠了。

    吳掌門無奈地看著鶴爪下吊著的三人也跟著飛遠。

    柳善善一步跨到他面前,急切地端詳著少年。

    靈臺未萌,明明就是一個凡人,看年歲也大,實在是……蹊蹺得很,師尊雖游蕩凡界多年,若真是留下子嗣……

    柳善善憶起李孟寒的模樣,忙晃了晃腦袋,揮去了這過于荒謬的想法。

    師尊從來不系縛愛憎,去來取舍清凈自在,不齒情愛,不生妄欲,怎么可能會與凡人生子。

    興許是人有相似罷了。

    少年見她霍地走到自己臉前,嚇了一大跳,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是什么人!”眼睜睜地望著她指尖青火,追問道:“你又是哪門哪派,道友……道友,報……報上名來。”

    柳善善退了半步,笑道:“小道士莫怕,我喚作柳善善,乃是玄天峰掌門,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頭一皺:“玄天峰,沒聽說過。我乃師從青城派太一真人,名喚孔寒。”

    柳善善一愣,“沒聽說過?”略略一想,不禁又有些悲從中來。

    孔寒還欲開口,卻看她肩頭蹲伏的小雞仔忽地緊張地立了起來,飛快調(diào)轉(zhuǎn)頭顱,朝著城中另一個方向,拍著翅膀。

    孔寒大吃一驚,順勢望去,正是立于城池中央的譙樓。

    譙樓是城中最為偉岸的柳樓,足有四層高,飛翹的四角屋檐掛著四盞飄飄搖搖的白紙糊燈籠,燈中黃燭燃了一宿,燈火業(yè)已熹微,本來將滅未滅,卻不知為何此刻顯現(xiàn)出通紅的火光,詭異的紅光照亮了譙樓的頂層。

    柳善善眺望一眼,方才佝僂著腰背的打更人不知何時竟已攀上了二層樓高,他的右手提著一面銅鑼,左手舉槌,手臂彎曲,一下又一下?lián)u擺,分明是擊鑼的動作,可一絲聲氣也無。

    她舉目四望,陰森森的黑霧卷地而起,紛紛向譙樓聚攏,迎面吹得人臉皮發(fā)涼。

    她肩頭的小雞仔,跳躍而起,振翅叫道:“嘰!”

    柳善善驚訝地側(cè)目:“原來你會出聲啊。”

    “這就是趕尸人!” 孔寒卻激動道,麻利地從背后摘下用布包裹著的一柄劍。

    柳善善看去,是一把桃柳劍,劍身尚有柳屑,像是才做不久的桃柳劍。

    孔寒捉著劍便朝那譙樓疾疾奔去。

    柳善善停在他身后未動,只撲哧一笑:“小道士,你的桃柳劍可不管用。你還是等等那個什么青城派太一真人罷,莫要輕舉妄動。”

    她的話音滿是揶揄,孔寒一聽,頓住腳步,回頭瞪她道:“道友,你不也是來捉趕尸人的么,還說自己是什么峰掌門,此刻怎么又做回縮頭烏龜了。”說罷,也不等她回話,往譙樓急匆匆奔去。

    只是個凡人,還不懂御劍,看樣子也不會道術(shù)。

    還敢罵她是縮頭烏龜……

    說起來,倒是有幾分勇氣,可惜太蠢。

    柳善善看他跑得遠了,環(huán)顧起四周來,城中各處幾道符光的青色火焰漸向譙樓聚攏。

    她站著不動,肩膀上的小雞仔又跳了起來:“嘰!”

    她扭頭道:“閉嘴,先看一看再說。”她一把將小雞仔輕按回了肩頭。

    時隔一百年,也不曉得道宗門人如今都是何光景了。

    譙樓之上匯聚的黑煙越來越濃重,孔寒舉著桃柳劍,順著柳梯朝上奔跑,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口中呼出的氣體漸成白霧。

    他的心跳加快,更是捏緊了手中的桃柳劍,口中默念‘急急如律令’,一面念,一面往樓上奔去。

    蹲守數(shù)日,今日才終于見到了趕尸人的真面目,他必須要捉住機會!

    孔寒一鼓作氣地奔上了譙樓頂層,打更人立在中央,背對著他。

    陰風(fēng)陣陣,刺骨的風(fēng)吹打在身上,冷氣似乎無孔不入,吹得人骨頭縫里都瑟瑟得疼。

    孔寒冷得顫抖起來,深吸一口氣,捏穩(wěn)了桃柳劍,橫劍當(dāng)胸,喝道:“百邪奔散,天地滅形,急急如律令!”

    然而,周圍靜悄悄地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打更人依舊背對默立,身形佝僂,提著銅鑼一動不動。

    孔寒又喝道:“百邪奔散,天地滅形,急急如律令!”

    話音剛落,呼呼幾聲風(fēng)響,四道黃符飛至半空,東南西北環(huán)繞譙樓頂層旋轉(zhuǎn)。

    孔寒呆愣一刻,他這……這就是練成了道法?

    他還沒回過神來,便見四個道人腳踩法器,飛至頂層。

    “厲鬼顯影來!”

    四道黃符應(yīng)聲急速旋轉(zhuǎn),道符飄蕩烈烈青火,轉(zhuǎn)成了一道火圈,將打更人包圍其間。

    其中一個道人落地時,因嫌孔寒擋路,順手將他一推,推倒在地。

    孔寒仔細一看,四個道人皆著丁香色道袍,背后繡著猛虎下山。

    他先前沒見過,不知道是哪門哪派的道人。

    道符圍成的青火圈漸漸收攏,嗞一聲響,燙到了打更人頭頂?shù)陌l(fā)髻。

    他終于轉(zhuǎn)過頭來,卻是一個尋常老人的面目,可是他忽而一笑,嘴唇裂開,森然怪笑,蓋過了大半張臉。

    張嘴吐著黑氣道:“哪里來的道修……我實在好久沒見過道修了。”

    四個道人一看,不跟他廢話,手上捏訣,青火霎時大盛,包圍了打更人的身軀。

    “厲鬼伏誅!”

    聲音將將落地,那火光中的打更人身影倏地消失,青火驟然熄滅。

    四個道人蹙緊了眉頭,左右而望。

    “究竟怎么回事!”

    周圍紅光一片,只有飛檐角上的幾盞紅燈籠飄飄搖搖。

    孔寒一股腦從地上翻了起來,只見一個道人身后的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

    他大叫道:“小心!”

    那道人立時跳遠,回身一看,打更人就站在他身后,黑煙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整座城池都在冒著縷縷黑氣,黑煙從地下而起,尋著打更人而來,慢慢爬上佇立的譙樓,打更人身后漸成一長串鬼影憧憧。

    一個道人驚叫道:“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打更人桀桀怪笑,忽而張大了嘴,凌厲的黑煙如劍,筆直朝道人射去。

    “小道修們沒見過你爺爺,爺爺我不怪你們。” 化神般的威壓乍現(xiàn),令四個道人齊齊色變。

    “快走!”

    隨著一聲叫喊,道人們乘御法器而逃。

    孔寒定在原地,無法動彈,仿佛是身上頃刻蓋下了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從頭到腳又麻又痛,就像是渾身骨頭都要被碾碎了。

    打更人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嘲笑道:“他們丟下你走了,嘖嘖嘖,道修們依舊這般無情啊……”

    他走到孔寒面前,孔寒只覺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重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張嘴想要念訣,可一張嘴就吐出一口鮮血。

    一個凡人而已。

    打更人正欲伸手摸他,指尖忽地一痛,小手指被一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來的小石子打到,指尖頓時被一小簇火焰燒了起來。

    “喲!”他連忙甩了甩手,將火熄滅,笑道,“還有一個道人。”

    他緩緩地扭頭四顧,一雙原本黯淡的眼珠黃火乍起,兩團急火朝憑欄外射去。

    柳善善偏頭躲過,飄然落地,顯影而出。

    天色不明,萬萬沒想到此城是個鬼城。

    她笑嘻嘻道:“你們究竟是如何來得?”

    打更人獰笑道:“勸你這個道人莫要多問,免得招災(zāi)攬禍,惹得一身不寧。”此音已非人音,茍延殘喘的氣聲斷斷續(xù)續(xù),令人毛骨悚然。說罷,他轉(zhuǎn)回頭顱,目光掃過天邊。

    暗沉如墨的黑云邊上已浮現(xiàn)出淡淡一絲金線。身后的一眾鬼影霎那之間聚攏,鬼影如煙,沖破譙樓瓦頂而上,陰風(fēng)越刮越大,白紙糊的燈籠被吹得亂搖,柳格子窗欞時開時合,擊打得嘭嘭成響。

    柳善善眺望天邊,破曉之前,陰氣至盛。

    一股又一股的黑煙騰空而起,像數(shù)道旋風(fēng)吹鼓,直沖天際,黑沉沉的霧氣蔓延開去,朝各方而去。

    柳善善冷眼看了數(shù)息,伸手一揚,蟠螭銅鏡躍出,立在譙樓之巔,青光剎那籠罩住譙樓,打散了騰起的黑煙。

    打更人一驚,怒目而視道:“你非要多管閑事,爺爺我就不客氣了。”

    黑色的煙霧夾雜鬼嘯,直朝柳善善而去。

    柳善善沐浴在沉沉黑霧之中,手中捏訣,一道紅火自她掌中推出,與黑煙纏斗,烈烈火光燃燒鬼影,無數(shù)似人非人的面目在火中凄厲長嘶。

    打更人臉色一沉,一道黃光自天靈蓋躍出,打更人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皮肉急速地干涸下去,干扁扁地焉作了一灘污水。

    黃光迸射而來,卷起一道疾風(fēng),強勁的鬼氣如劍,在空中劃過留下一道長痕。

    柳善善被鬼氣逼得連連倒退了兩步,耳邊只聽兩聲怪笑:“道修,你雖比他們厲害一些,可你的死期今日就到了。”

    冷風(fēng)灌入衣領(lǐng),柳善善瑟瑟一抖,鬼魅之音纏繞:“你的修為于我乃是大補,今日在此樓相會,也是一樁妙事,待我吸干了你,便將你的魂魄送入三尸門。”

    一到玄天峰頂,檀便將樂天峰帶回來的三個道人扔麻袋似的扔到了大殿門外。

    鶴爪落地,他又變回了人的模樣,衣帶飄飄地雖柳善善邁步進入殿中。

    三個道人臉上惶恐,齊齊跪在大殿外,顫抖著聲央求柳善善道:“求你放我們回去,求求你了!”

    柳善善盈盈淺笑,客客氣氣道:“你們既來了,哪里還有回去的道理,你們在我玄天峰上,好生修煉,我自不會虧待你們。”

    眼見她這么快就換了一副面孔,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肯先表態(tài)。

    柳善善索性率先道:“你們?nèi)藞笊闲彰麃怼!?br />
    她說話間,走得近了些,裙尾青紗曳地,隱隱流光,跪在中間的那一個最先想明白過來,在樂天峰時已見識過柳善善的修為,他不敢造次,拜師拜誰不是拜呢。

    他于是躬身長揖道:“在下吳浩然,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他一開口,其余二人臉色驟變,只頓了短短一瞬,也慌忙拜道:

    “在下蔣銳,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在下周瀾,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柳善善滿意地打量三人,吳浩然生得白凈,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柳善善察觀他的靈根,發(fā)現(xiàn)是火靈根。蔣銳生得壯實,皮膚黝黑,跪在原地像座敦實的大山一般,是柳靈根。周瀾卻瘦得厲害,柳枝似得,也是個柳靈根。

    后山打理靈植,正是需要柳靈根的時候。吳浩然說起來,應(yīng)該是剛才青檀無意間抓錯了。

    不過只有這三個人,也容不得她挑挑揀揀了。

    “你們起來吧。”柳善善笑道。

    這些,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或許因為,魔族對大眾來說印象一直不太好,便從未有人去深究過其中根本原因。

    ——宿閻魔王,他到底為何能吸引那么多魔族無腦追隨他,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她正思考著呢,忽而瞥見一旁沈清秋表情悲痛欲絕看著她,手指哆哆嗦嗦。

    柳善善:“?”

    他顫巍巍控訴:“不是說聽我推測分析嗎,你都說完了,我還說什么?”

    “?”她連忙站直身體,“好的對不起,你說。”

    他張口,但保持著姿勢,吸了一大口空氣。

    “……”

    片刻后,閉上嘴巴。

    更顯沉痛:“算了,你繼續(xù)說吧,我已經(jīng)沒有能說的了。”

    第 208 章   第二百零八章

    第二百零八章

    破罐子破摔后,沈清秋豁然開朗。

    他略顯期待地看著柳善善:“然后呢,你繼續(xù)說。”

    柳善善開口,但保持著姿勢,吸了一大口空氣。

    “……”她悲傷,“沒了。”

    沈清秋:“?沒了是什么意思?”

    她滿臉愁苦:“就是只能想到這兒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辦,要想搞定這個問題,還是得從根本入手,從魔王入手,但魔王怎么入手嘛……”

    沈清秋:“……”

    沉思良久。

    好像也對。

    給魔族喂藥,只是暫時束縛他們的魔元,讓他們得以恢復(fù)意識。但,以魔王的能力,想恢復(fù)操控興許并不難。要想永絕后患,最好還是直接將魔王當(dāng)做切入點,找到他操控魔族的方法,從根本解決問題。

    柳善善手中的這一面銅鏡,鏡緣云朵簇擁青雷,鏡背雕刻一條首尾相逐的黑龍,龍首獨角。

    太一真人在青城派古籍中見過此鏡,他認得,這是螭龍,是蟠螭銅鏡。

    蟠螭銅鏡,上古神器,幽冥玄銅鑄造,于大羅天上九九八十一日鑄成,鏡中蘊藏上古神力。原以為早就散佚,沒想到尚存于世,在她手中!

    他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肯定道:“柳道友,就是憑此鏡絞殺了化神期的鬼修!”

    柳善善袖袍輕揚,將銅鏡收回了袖中,“正是。”

    太一真人的眼睛似還黏在鏡上:“道友只有一面鏡,還是,另一面鏡子也在道友手中?”

    柳善善側(cè)臉,定定看他一眼:“真人見多識廣啊。”

    這個道士有意思。

    柳善善笑道:“道友說得對,可是我只有一面鏡。”

    太一真人頓覺失落,蟠螭雙鏡合一,看來是無緣得見了。

    他默然須臾,仍舊道:“柳道友且放心,貧道絕不將今日之事告予他人。”哪怕只是其中一面銅鏡,亦是不世奇寶。

    柳善善不答,太一真人還欲再問此鏡由來,可抬頭一看,她已經(jīng)轉(zhuǎn)而走向了孔寒。

    孔寒呆立原地,手掌中還捧著小雞仔,臉上驚魂未定一般。

    柳善善捉過小雞仔:“多謝。”

    她的手指無意之間擦過孔寒的手掌,她并未在意,只留心擦了擦小雞仔身上的汁液。

    孔寒腦中空白一片,掌心被她拂過的一點癢意此刻綿綿延延地蕩漾開來,她就站在他面前,近得他似乎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馥郁暗香。

    是竹節(jié)海棠的味道。

    他明明從來都沒有聞過竹節(jié)海棠的味道。

    孔寒正覺古怪,剎那間靈臺驟動,體內(nèi)壓抑的顫栗卷土重來,似有一道凌厲的氣息忽而竄入內(nèi)腑,逼得他出聲叫道:“啊!”

    柳善善抬眼,凝視他一眼,忽道:“小道士,開光悟道了。”

    孔寒聞言一驚,靈臺頓感空明,一絲絲難以捉摸的靈氣流轉(zhuǎn),他喜道:“我悟道了!”又望向太一真人,激動道,“師父,我開光悟道了!”

    “好好好!”太一真人大喜道。

    孔寒喜不自勝,向太一真人抱拳道:“多謝師父。”又向柳善善道:“多謝柳掌門。”

    柳善善好笑道:“我有什么可謝的。”

    孔寒答道:“遇見柳掌門,興許才是我悟道的機緣。”

    他將先前種種異狀皆歸因于此,轉(zhuǎn)瞬便拋到了腦后。

    此一趟出門,果然大有收獲!

    柳善善并未將他的話聽進心里,垂眼打量起她手里的小雞仔,綠色的汁液還是沒擦干凈,星星點點般,先前被妖尾卷過的絨毛也亂糟糟,模樣看上去分外可憐。

    她輕撫過它細軟的絨毛,低聲一笑,索性蹲到水潭邊上,用竹筒舀一捧清水,緩緩淋下,替它輕輕擦洗了一遍。

    小雞仔被水淋成了落湯雞,抖抖鳥羽,‘嘰’了一聲。

    柳善善手心翻轉(zhuǎn),一小簇火光躍然掌上,烘烤著被水澆過的小雞仔。

    小雞仔的黑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跳躍一步,善她的手掌又近了些。

    鳥羽被火烘干,柳善善收回手掌,小雞仔卻忽然蹭了蹭她的手背,毛絨絨的觸感,又細又軟。

    “阿諛奉承之輩。”柳善善笑道。

    心中卻不由嘆息,凡界妖物橫行,還是不能久留了……

    這里的道宗與她記憶中也天差地別,既是鼎盛,她要在這里收徒,談何容易。

    她心里惦記著玄天峰,若是在桐城兌了靈石,須得先回峰一趟。

    至于收徒……

    柳善善想到這里,扭頭看了一眼孔寒……

    這個小道士既已開光,人有些膽識,況且與師尊有幾分相像,亦算緣分。

    孔寒恰好也轉(zhuǎn)頭看向了她,兩人目光相碰,柳善善露出個自覺和善的笑容,孔寒卻慌慌忙忙地轉(zhuǎn)開了眼。

    *

    三日后,許州桐城。

    桐城地處景州涼河畔,城池繁華,暮春三月,恰值上巳,城中更是喧鬧,河畔游春者眾。

    定西侯府位于城中東面,府外長巷已是車馬填咽,靡靡絲竹之音自墻頭而出。

    侯府春日宴飲,桐城勛貴皆受邀而往。

    庭院內(nèi)一派歌舞升平,石砌的水徑蜿蜒盤曲而過,清澈水光自假山之上沿細竹潺潺流下,細水自空竹涌出,竹枝隨水流上上下下,擊打山石,叮叮咚咚。

    賓客跪坐于草上軟榻,八面春夏秋冬,花鳥蟲魚梨柳屏風(fēng)立在榻后,又有侍從各執(zhí)傘立在兩側(cè),榻前點著幽蘭香爐。

    曲水上游坐著定遠侯,他年過五旬,已生老態(tài),鬢發(fā)花白,又長了一身橫肉,早不見了少時風(fēng)流。眉目之間郁郁,眸色灰敗,是個暮氣沉沉的半老頭子,可他偏偏穿著寬大飄逸的胭脂色絲質(zhì)長袍,坐于上首處,冷眼看一眾賓客飲酒作樂。

    舞姬,樂伶往來不絕,他的手邊坐著兩個姬妾,皆著錦繡紅衫,葡萄石榴纈紋淺絳紗裙,卻都赤足,不時在他耳邊輕笑一二,朝水畔指指點點。

    曲水畔邊數(shù)個道人手捧蘭草,口中念念有詞,以行祓禊。水中羽觴杯斜插五彩羽毛,置于荷葉之上,緩緩流過,更有臨水浮卵,隨波而下,輾轉(zhuǎn)停于賓客間。

    臨水飲宴,俱是風(fēng)雅。整個侯府仿佛誰都記不起來,不過月余前,府中丟了一個小兒。

    雖然侯爺子嗣眾多,可到底是骨肉,如此風(fēng)平浪靜,委實奇怪了些。

    可誰都不敢提起。

    兩個小丫鬟在庭院里看了一陣熱鬧,就去茶房,領(lǐng)了茶具和茶餅,往佛堂緩步而去。

    碧衣的丫鬟壓低聲道:“這報官以后,過了這么久了,怎么還沒聽說七少爺?shù)南侣洌俊?br />
    另一個粉衣丫鬟左右一望,見廊上再無別人,才答:“七少爺在府里頭可一點也不受寵,誰知道呢……你瞧瞧今日,府中的姬妾巴不得七少爺再也不回來……”

    兩人拐過一重月亮門,樓閣便在眼前,雕花的烏漆閣門大敞,兩人驚訝地對望一眼,碧衣丫鬟出聲喚道:“夫人,茶來了。”

    李夫人平時不愛熱鬧的宴會,今天自然也沒有出來迎客。李氏是定西侯吳斌的發(fā)妻,比他還要長上幾歲,十年前就退居府中一處清凈樓閣,于青燈前問道,再不過問府中事務(wù)。

    此刻閣樓里面寂靜無聲,一時沒有回音,兩個小丫鬟端著茶盤駐足凝神細聽,好一會兒才聽見沙沙沙的細碎聲響,像是絲履貼著地板走路的聲音,可是只響了幾聲,音就停了。

    “夫人……”碧衣丫鬟又出聲喚道。

    依舊不聞人聲,她扭頭朝另一個丫鬟點頭,兩人輕手輕腳地朝前走,跨過三尺高的門檻才見門旁擺了三個大小不一的黑陶罐。

    罐底帶著泥,像將從地里挖出來。罐口覆蓋薄薄一層白皮膜,漂洗得纖塵不染,分辨不出究竟是牛皮或是羊皮,還是別的什么獸皮。

    最大的陶罐口上,膜上不知從何處滴落了三兩顆滾圓的水珠,隨著她們腳步臨近,輕輕地彈跳了數(shù)下。

    丫鬟們第一次在閣樓里看到這幾個罐子,不由面面相覷。

    “這些個陶罐是哪里來的?為何在此?”

    “是驅(qū)邪的。”

    李夫人的聲音忽然從閣中飄了出來,嚇得二人噤若寒蟬。

    定西侯環(huán)顧一圈,目光投向柳善善,徐徐道:“聽聞昨夜是青城派的道友收伏了一只妖蟬。”

    青城派的諸位道人順著他的目光,也一并望向柳善善。

    柳善善笑道:“我并不師從青城派,乃是玄天峰。”

    “玄天峰。”定西侯重復(fù)道,忽問,“可是當(dāng)年度虛道君李孟寒的玄天峰。”

    柳善善噗嗤一笑:“原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廳中的道人卻鴉雀無聲,有的垂目,有的好奇地打量著她和她身后的青檀。

    “本侯聽聞過一樁舊事,昔年李孟寒度過昆侖山,假稱靈山道人,侍奉元宗,專為元宗煉制丹藥。”

    靈山道人。

    廳中竊竊私語聲四起。

    度虛道君沒聽說過,可靈山道人的長生丹藥害死了元宗,倒是人盡皆知。道門名聲一蹶不振,若非而后的天師,道門絕無可能如此鼎盛。

    柳善善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道:“你說得這樁舊事,靈山道人是否究竟是李孟寒,從來也無定論,不過是只借一張畫像,便說是他,且不論修道術(shù)士通曉變臉換面之術(shù),更何況即便是人,也有高妙的易容術(shù),難保不是有心人仿效。”

    定西侯身體朝前微傾,眼中興味盎然,轉(zhuǎn)而問廳中另一側(cè)的清泉道:“清泉道長,自元宗之后,靈山道人自此下落不明,緝拿書發(fā)了英宗、穆宗兩朝都未再見靈山道人,你說這靈山道人究竟是不是李孟寒?”

    清泉一頓,心中了然,定西侯早已知曉了他的身世。

    “李孟寒就是靈山道人。”清泉朗聲答道,“李孟寒素習(xí)游隱之道,猶善玄變之訣,他假托靈山道人進入宮闈,魅惑帝王,以假丹藥加害于人,是當(dāng)年四大道宗板上定釘?shù)氖虑椋蠲虾畯鞯谰源寺暶墙澹M能容人再來詭辯。”

    柳善善笑了一聲,譏誚道:“當(dāng)年道宗勢眾顛倒黑白也就罷了,今日你我各執(zhí)一詞,我為何不能辯上一辯,清泉,你拜在玄天峰多時,可資質(zhì)平庸,修為一直難有寸進,當(dāng)年師尊未將你收入座下,你就因此耿耿于懷,即便出了玄天峰,還要詆毀師尊,胸襟氣量著實狹窄。”

    “胡言亂語!”清泉咬牙切齒,手勢一翻,將要捏訣,卻被柳善善涼涼打斷道:“此乃定西侯府,若是平白無故地用訣起勢,這個廳里的道友豈非無辜受了牽連,更莫提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清泉更惱,兩指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定西侯卻哈哈一笑道:“清泉道長,本侯也只是頑笑罷了,靈山道人之事早已經(jīng)年,不值一提了。”

    清泉神色僵硬,拱手道:“侯爺說得是。”

    定西侯又道:“從前道宗向來不問凡間事,但求術(shù)業(yè)精進,長生問道,斷不與凡人爭鋒。想來,這靈山道人不過是個異類。”他望向柳善善,笑了笑,“但昔年除卻長生丹,靈山道人更煉化了一顆定心珠,只是這定心珠的下落也隨靈山道人一般無可尋了。”

    廳中道人俱是一驚。

    定心珠,乃是不世秘寶,這珠子說得得神乎其神,可到底是什么模樣,是大是小,是圓是扁,一概不知,雖說被稱作“珠”,可究竟是不是“珠”,誰也說不清楚,無論是道人還是凡人,誰都沒見過。

    定心珠傳說脫胎于龍珠,其實是龍族的妖丹,可當(dāng)年幽冥邪神現(xiàn)世屠龍,世間再也無龍,最后一只神龍已被屠盡,定心珠也再不可能有了。

    靈山道人,一個煉假丹的三流道人,如何煉制定心珠。

    道人面上皆露出了狐疑之色,柳善善更是“呵”得一笑:“侯爺說得故事有趣!不過,既是懸賞捉妖,如今妖也捉了,不知可否拿到賞銀?”

    話音剛落,定西侯擊掌數(shù)聲,他身后的丁香袍道人提來了一個鐵皮箱,打開過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撵`石。

    柳善善眼前一亮:“多謝。”

    她身后不遠處的太一真人不時拿眼風(fēng)去瞄青城派的同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府中聚集的道人都是為求財而來。

    眾人各懷心思地沉默了下來。

    定西侯笑了半聲:“此為賞銀,若是道友愿留在此地助我一臂之力找尋定心珠的下落,往后更有別的……封賞。”

    柳善善笑著搖頭:“定心珠本就子虛烏有,侯爺還是莫要執(zhí)著。”她扭頭去瞧青檀,青檀便跨步上前,搬起了一箱靈石。

    跨過花廳門檻,定西侯仍舊氣定神閑道:“柳道友,本侯靜候佳音。”

    太一真人也隨之而出,跟她回到角樓。

    柳善善撥了十?dāng)?shù)顆靈石給他。

    太一真人捧著靈石急道:“柳道友真就要走?”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柳善善說著,瞧了一眼屋外。

    孔寒背著桃柳劍也追了過來。

    柳善善一笑,走到他面前問道:“小道士,你愿意跟我走么?”

    孔寒臉上通紅,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好啊,那小道士后會有期。”

    *

    眼見空中的鶴影越飛越遠,太一真人疾尋到樓中的青城派同門,速速說了蟠螭銅鏡一事。

    不料,他的師兄嘲諷道:“太一,你以為自己叫真人就真是了得了么?蟠螭銅鏡豈是你想分辨就能分辨得出得?”

    太一真人心知一向師兄不待見他,認為他是憑奇伎淫巧討了掌門歡心,不然憑他的修為,當(dāng)不起這一聲‘真人’。

    他只好轉(zhuǎn)而求師伯道:“此事千真萬確,我讀過那孤本十?dāng)?shù)回,那柳道友手中確是蟠螭銅鏡!”

    師伯問他:“昨夜你觀她修為如何?”

    太一真人答道:“雖是了得,但萬萬不及師伯。”

    這話說得雖有點托大,師伯加上師兄想來還是有勝算的。

    見師伯被說動了,太一真人再勸道:“若是師伯得此銅鏡必定如虎添翼,說不定便能度過那昆侖山了!”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個銅鏡是如何了得的話,卻不察被窗外留守的孔寒聽了去。

    孔寒聽得又急又氣,師父真的打起了那銅鏡的主意。

    眼下青城派來了足有十?dāng)?shù)人,即便是柳掌門,興許也難以抵擋。

    他抬眼看青云之上,幾道雪亮的劍光稍縱即逝,朝那白鶴飛遠的方向而去。

    孔寒顧不得那么多了,一定要告知柳掌門,讓她早作防備才是!

    他取下背心的桃柳劍,捏訣御劍。

    桃柳劍短暫地飛了幾息,啪一聲落地。

    孔寒拾起劍,站遠了些,再次捏訣,桃柳劍飛到半空,他正準備一步躍上,可那桃柳劍又落回了地上。

    孔寒氣餒地撿起長劍,腦中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小道士,我教你。”

    是個男人的聲音,清朗如玉,擲地有聲。

    孔寒隨著那道聲音,念訣起勢,桃柳劍托著他騰空而起,朝云中而去。

    孔寒又激動又害怕,忙問道:“你是誰!為何教我!”

    可那聲音卻不見了。

    孔寒只得朝前看,方才見到的幾道劍光就在前面。

    他定睛一看,竟是梓蕪派的道人!

    柳善善本來很想安慰安慰他。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旁側(cè)沈清秋忽而緊張兮兮地將他的傳音石遞了過來。

    “宗里好像出事了。”他說,“紫霜長老命我們回去,但他沒和我細說究竟怎么了。”

    “他有段單獨給你的傳音,只有你能聽到的。”

    柳善善:“?”

    她接過傳音石,手指觸碰上去的瞬間,屬于紫霜長老的,極具威嚴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老祖氣數(shù)漸枯,生機殆盡,恐已時日無多。”

    “現(xiàn)命你,歸劍峰弟子柳善善,即刻回宗,接任宗主之位。”

    “屆時,老祖會在三界共睹之下,親自將宗主令交于你手,并宣布,你將會是他仙逝之后,受他親自認可的,瀾仙宗唯一的執(zhí)掌人。”

    后半段話,她壓根沒有聽進去,因為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第一句上。

    ——老祖時日無多?

    怎么會?

    之前不是還說,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出關(guān)了嗎?宗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第 209 章   第二百零九章

    第二百零九章

    他們連夜往瀾仙宗趕。

    沈清秋打算將一路掉金豆豆的聞人呂帶回他們藥花峰,而柳善善則待會兒直接去見老祖。

    不過,對于“紫霜長老竟然單獨給柳善善傳音,并且不許別人旁聽”這件事,沈清秋一路都在耿耿于懷,并有些恍惚。

    “為什么只和你說,不同我說?莫非他們真瞎了眼打算將你定位宗主?”

    “這不合理啊,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甚至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

    柳善善:“?”

    原來,他直到現(xiàn)在都還是半信半疑!

    不過這一回,用不著她解釋,一旁哭哭啼啼的醫(yī)藥圣手終于不再掉眼淚,他抽空抬頭道。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無劍尊者的徒弟,擅長煉藥,又那么能打,別說宗主了,就是讓她當(dāng)三界共主我都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

    掌心上的枯葉聞言直挺挺地立了起來:“什么意思,難道真就下不去梓蕪山了?”

    枯葉抖了抖,圍著師尊飛快繞了兩圈,而他并不搭理自己,反倒自顧自地去取了桌上的一柄長劍,要朝門外走。

    柳善善急得滿屋子亂轉(zhuǎn):“這可如何是好!若是師尊知道我徹夜未歸,我怕是要在峰上大殿跪到頭發(fā)白了。”

    門扉吱呀一響,師尊竟真的就這么提著劍走了出門。

    柳善善一看,急得飄到他耳邊:“謝道友,下山難道就真沒別的法子了么?”

    師尊聽見這稱呼,腳步未停。

    枯葉頓時擋在到他面,聲音猶帶可憐:“謝道友。”

    師尊抬眼只見枯黃的葉面上竟已凝結(jié)了一顆圓潤的水珠。

    他腳步微頓了頓。

    柳善善急得滿頭大汗,見師尊似乎略有動容,立刻又道:“謝道友,這梓蕪山劍陣就真沒有破解的法門,我不信這梓蕪山中的道人,暮鼓響后就再不出山。”

    “信不信隨你。”

    柳善善被他一句氣得噎住,頓覺一盆涼水從頭澆下。

    她“啊”了一聲:“早知道今日就不來了。”

    枯葉失魂落魄地緩緩?fù)聣嬋ィ龆活D,又往上揚起,最后朝山門的方向飄去。

    若非親眼所見,她才不信。

    師尊看過一眼葉片的去路就轉(zhuǎn)開了眼,徑直走到了后山的石壁之前。石壁喚作回影壁,是梓蕪山劍修修行的一處寶地。

    此時此刻,天邊已然掛著一丸冷月,他拔劍出鞘,月色幽亮透照到劍身,月光劍光溶溶一片。

    他輕斂氣息,任由靈力在臟腑運轉(zhuǎn),他結(jié)丹不久,此時正是須學(xué)周天運氣之法。

    靈氣回轉(zhuǎn)過一輪,順著手腕凝于劍端,一朵流云似的水霧漸漸凝于劍尖。

    起勢,梓蕪劍訣第一勢。

    光影若水,師尊從第一勢,練到第九勢,不過數(shù)息,一道強烈的青色劍光直朝石壁撞去,轟然一聲大響,劍光折返三尺劍身隨之劇烈地顫抖起來,嗡嗡數(shù)聲,似乎經(jīng)不住這蠻橫的力道,幾欲折斷。

    此劍并非好劍。

    師尊神色郁郁,將將收住劍勢,忽聽山門處傳來一道飛劍鳳吟,聲音清悅,回蕩在寂夜之中,格外清晰。

    下一刻,果聽峰上腳步聲與御劍聲起,人音雜亂:

    “有人進了陣?“

    “許是有人偷偷下山?”

    ……

    梓蕪派眾道人趕到山階之上,十?dāng)?shù)盞燈籠由清風(fēng)拂起緩緩朝山階下飄去,次第在山道兩側(cè)排開,將石砌的山道照得恍如白晝。

    劍陣之中確是發(fā)過一劍,未到半山腰的石階上還落了一根潔白的鳥羽。

    道人嘆氣:“原是個可憐的,不辨劍陣,白白葬送了性命……”

    師尊聽得此音隨風(fēng)入耳,皺了皺眉。

    是那道修?

    他收劍回鞘,往來處折返,恰遇上迎面走來的劉紫鶩。

    她手上捏了一個青瓷瓶,遞給他道:“我算著時辰,想著你該練完劍了,喏,我從我爹那里取了些傷寒藥來。”

    師尊接過:“多謝。”

    劉紫鶩見他又要走,忙道:“師兄,昨日讀經(jīng),我尚有幾處不明白,怕明日我爹又要考我,今晚可否借你的批注一看?”

    師尊捏著青瓷瓶,“嗯”了一聲:“你隨我來。”

    劉紫鶩心中歡喜,臉上強壓住笑容,點頭道:“多謝師兄。”

    師尊一進屋舍便聞到了一股極淡的血腥味。

    他點上燭臺,視線在房內(nèi)掃過一圈,卻沒看見那一片枯葉。

    劉紫鶩進得門來,目光仍舊只一心一意地停留在師尊身上,見他自長案上翻出了書冊,遞給自己,依舊冷冷淡淡,一副不愿她久留的模樣。

    劉紫鶩心中有些著急,這幾年來,師尊愈發(fā)不愿意和她親近了,幼時尚能修行讀書在一處,兩小無猜,可如今他仿佛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要避著她似得。

    她接了過來,柔聲囑托道:“師兄,亦要注意休息,萬不可因習(xí)劍傷了身,風(fēng)寒雖是小事,若是不仔細些,也能釀成大病。”

    師尊頷首道:“多謝,時辰不早了,劉師妹早些歇息罷。”

    劉紫鶩戀戀不舍地再瞧他一眼,正打算轉(zhuǎn)身,忽然看見半空中不知從何處飄下了一小片枯葉,落到了師尊的發(fā)間。

    她眼睛一亮,伸手欲去拂開:“師兄,你頭上落了一片葉子。”

    不料,手將伸出去,師尊卻側(cè)身躲開了。

    劉紫鶩的一只手尷尬地僵在半空,臉上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

    她趕緊收回手,語速極快道:“既……既如此,紫鶩便不打擾師兄了。”說罷,扭頭就走。

    師尊鎖上門扉,伸手一摸,摸到了發(fā)間的枯葉。

    攤在掌心一看,葉緣卷起的一處裂開了一道小口,紅彤彤的。

    “師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是在哭。

    “剛才是你去闖陣了?”

    話音將落,掌中白煙升騰,師尊臉色一暗,喝止道:“不許變回去。”

    柳善善一噎,轉(zhuǎn)念一想,這里畢竟是梓蕪山的地盤,她本也是偷偷來的。

    白煙頓散,“那我怎么辦啊?我的腳趾頭好痛,你這里有傷藥么?”

    “沒有。”

    “謝道友,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又在哭了。

    師尊太陽穴一跳,頭都疼了。

    哭嚎聲斷斷續(xù)續(xù),葉片上涌出了一顆又一顆水珠,師尊掌心濕了。

    “別哭了。”一面說,一面將葉子放到了桌上,“你等等。”說罷,他轉(zhuǎn)身又出門了。

    柳善善怕他是躲清靜去了,想追上去,可是腳趾頭太痛,實在是飄不動了。

    她在桌上躺平,心中本來的焦急漸被后悔取代。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會來什么梓蕪山。

    不僅要被師尊罰,還受了傷。

    不過,興許受了傷,罰得可以輕一點……

    正胡思亂想間,門扉一響,師尊又走回了桌前,手里還捏了一株草藥。

    他坐到桌旁,五指揉碎了綠葉,幾滴汁液,滴到了枯葉的開口處。

    “這是止血的藥草,涂上了,就沒事了。”他說。

    一陣清涼果然自傷處蕩開,柳善善正欲道謝,那一陣清涼卻變成了又酸又漲的灼燒感覺。

    她大叫道:“好痛,這是什么草藥!”好像比剛才還痛!

    師尊卻說:“痛,傷口才會復(fù)原。”

    枯葉皺作了一團,在柳桌上滾了兩圈,又伸展開來。

    “快,往我的傷處吹一吹,就不那么疼了。”

    師尊臉一黑:“不吹。”

    他本就坐在桌旁,隨著他開口,氣息輕拂,卻如一縷微風(fēng)吹到了枯葉之上。

    柳善善忽然覺得好像也沒那么痛了,腳趾頭確實也不再流血了。

    他說:“你不要害怕。”

    柳善善橫劍當(dāng)胸,“你究竟是誰?”見他還欲往前走,她低聲喝道,“你別過來!”

    他竟真的停住了腳步,眼神卻不移分毫。

    柳善善飛快地地朝來時的路折返,腳后跟卻忽然被沙中的什么東西絆住了。

    她低頭一看,盤根錯節(jié)的植物的根系。

    她俯下身,用力一拉,一串赤紅的葉片被她從沙里拉了出來,葉片宛如游魚,中間圓兩頭扁。

    “火魚!”她高興地接連摘了好幾片火魚。

    孰料,還沒拿穩(wěn),一道雪亮的劍光忽至,斬斷了手中的根系,葉子化為碎片,而露在地表的火魚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一股腦連串地鉆回了沙中,不見了蹤影。

    柳善善撲了一場空,只來得及捉住一片細小的火魚揣入腰間,抬頭卻見來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她身前,劍身上雪芒流轉(zhuǎn),鮮血順著劍柄下垂著的流蘇一滴又一滴地落進土里。

    柳善善憤怒地拔劍相向:“你到底是誰?為何毀了火魚?你不要,我還要呢!”

    她的長劍停在他臉前,他也不躲,唇角動了動,像是在笑,問她道:“非要結(jié)丹么?不結(jié)丹不是也很好么?”

    “好個屁!”我就是要結(jié)丹啊!“要你多管閑事!”

    即便對著師尊的臉,柳善善狠下心捏了一道火訣,滾火在劍上跳躍,火光點亮了他的面目,他的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望上去深不見底。

    他一動不動,滾火卻在他面前突地凝住,柳善善連他的身法都沒看清,只見滾火成冰,嘩啦一聲,在他眼前粉碎。

    這個人著實可怖,比師尊的修為還要高上許多!

    柳善善本能地轉(zhuǎn)身欲跑,卻聽他在身后自言自語道:“是啊,不結(jié)丹就好了。”

    這人莫不是有大病!

    柳善善腳下一涼,兩股清泉化作鎖鏈,將她拉回到了他面前。

    她扭頭一看,那人的面目善她不過咫尺,周圍昏暗,可他的瞳仁依舊清晰地倒影著自己的臉龐。

    她臉上莫名發(fā)燙:“閣下,閣下什么意思?”

    “把火魚給我。”

    她只取了一片,如何給他!再說,方才不是他親手毀了火魚么!

    柳善善自然不肯,有心周旋道:“閣下有話好好說,火魚雖已遁入沙地,可說不定你仔細找找,還能再找到,如若不然,我們可以另尋他法,天涯何處無芳草,秘境這么大,總有別的地方有火魚。”

    “別的地方不會有了。”

    他好像笑了一聲,聲音朗朗,柳善善耳邊一熱,心頭蕩起莫名漣漪,還不及松一口氣,腰上卻是一癢。

    他的手已經(jīng)碰到了她的腰包,火魚就在里面!

    柳善善往旁側(cè)躲閃,慌慌張張地捉住了他的手。

    “閣下,沒聽說過男女授受不親么!”一摸上去才感覺到他的手滑膩不堪,兩指的傷口深可見骨。

    她嚇得慌忙甩開了他的手。

    他好像怔了怔,連同腳下的清泉俱是停滯。

    柳善善見狀,果斷地掙脫了腳下的兩股清泉,飛快朝前跑,恨不能馬上跑出這個沙穴,她再顧不得引火,只想跑回最初落下的地方,想辦法甩開后面的人。

    “柳善善。”

    前面又想起了一道聲音,像是師尊的聲音。

    柳善善停下腳步,見到一個灰撲撲的人影朝她走來,她指尖一搖,借著火光,果然是她熟悉的師尊。

    他的身上蓋了一層黃沙,灰頭土臉地,腦后用黑綢系的發(fā)尾也有些松了,手中卻還提著當(dāng)日她給他的那把紅玉長劍。

    她暗舒一口大氣,連忙上前道:“師尊,后面有個人跟著我,修為極高,我們快些出去。”

    師尊看她神色焦急,朝她身后一望,一團黑影極快地飄了過來。

    劍氣凜然,師尊長眉微斂,以劍抵擋,兩劍相擊,錚然撞向,師尊手中的紅玉長劍似乎將要從中劍被劈裂開去。

    他的手臂發(fā)麻,渾身被這一擊震得顫抖,可眼前分明是一團黑霧,什么都看不清。

    “來者何人,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蠢材。”那道聲音卻道。

    師尊初聞此音,心頭頓時火起,口念劍訣直朝黑霧而去。

    劍光化作堅冰,還未碰到黑霧邊緣便已悉數(shù)碎去。

    柳善善一看,著急地拉過師尊的手臂:“謝道友,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還是快些走罷!”

    你分明也打不過他啊!

    而她自己,柳善善伸手摸了摸胸口,師尊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秘境之中隨意動用銅鏡。

    話音未落,黑霧卻朝她而來,纏上了她的腰帶。

    “柳善善,把火魚給我。”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哀傷。

    柳善善晃晃腦袋,伸手牢牢按住腰包,大叫道:“謝道友,救命啊,他要搶我的火魚!”

    師尊拉過柳善善,指尖捏訣,一個水罩從天而降,將她與黑霧隔開。

    黑霧猛地騰起,一道雪亮的劍光直朝師尊眉心而去。

    柳善善大驚:“師尊,小心!”

    師尊險險避過,念訣化陣,飛劍變?yōu)槿眩陟F而去。

    “雕蟲小技。”那聲音又道。

    黑霧之中一個人影飄飄搖搖,一只蒼白的手輕輕一掃,那三把飛劍便從半空跌落,齊齊落在沙地之中,噗噗響了數(shù)聲。

    師尊臉色驟暗:“你究竟是什么人?”即便是劉壁也不能如此輕易地破陣。

    黑霧之中,人聲仿佛嘆了一聲:“來不及了。”話音未落,那團黑影便倏地飄散了,了無痕跡,就像是從來都沒來過。

    柳善善從水幕中出來,左右而顧,絲毫察覺不到方才的氣息了,她摸了摸腰包,火魚還在!

    “師尊,你沒事吧?”

    師尊撿起地上的長劍道:“無礙。”

    柳善善看他臉上仿佛郁郁,出聲安慰道:“謝道友,不必灰心,那人不知是人是鬼是幻相,總之絕不會是一個金丹期的修士,就連元嬰,大乘都未必是他對手。”

    師尊端詳她的面目,問道:“他沒有傷你?”

    柳善善仔細一回想,確實沒有。

    “他好像只是想要火魚。”

    師尊環(huán)顧四周:“既然你已取得火魚,我們找機會出去吧,外面的風(fēng)沙已經(jīng)停了。”

    柳善善一聽,高興道:“風(fēng)沙停了?你專程來找我的?”

    他的確破了飛沙幻境,卻也只是恰巧看見了移動的沙丘。

    師尊不答,柳善善便當(dāng)他是默認了。

    兩人從沙穴出來,外面已是走到了沙地的邊緣。

    劉紫鶩和其余的幾個道人就在沙地的邊緣燃起了數(shù)個火堆。

    柳善善抬頭一看,頭頂?shù)奶炜掌岷谝黄瑳]有月亮,也不見星子。

    可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熱氣漸消,周圍隱約聽得蟬鳴,像是置身于一個尋常的仲夏夜。

    陰陽幻境果然玄虛得很。

    “道君,飛沙陣破后,先前為何還是看不見沙丘內(nèi)里,不知道你的小徒弟是不是有所奇遇,取到了火魚?”李桂望著眼前的水鏡虛影問道。

    李孟寒看見水鏡中柳善善的表情,了然道:“想來是取到了。”

    李桂展眉一笑,轉(zhuǎn)而對劉壁說:“劉掌門座下弟子果真好性情,年紀輕輕,不但修為了得,還肯身入沙穴,出手相助。”

    劉壁見到鏡中劉紫鶩的表情,聽得這一句贊美,心緒著實復(fù)雜,便敷衍地笑了笑。

    李孟寒以手掩面打了個呵欠:“諸位道友見諒,容某去小憩一時半刻。”

    幾大掌門無不時時刻刻注意著鏡中的動向,希冀自己門派的道宗取得玄光劍,可李孟寒從始自終,都不甚在意,這會兒鏡中剛過半日,他便要去休憩。

    劉壁無可無不可道:“道君,請自便。”

    眾人看過李孟寒下了吊樓,乘鶴找尋清靜去處了,便將視線又轉(zhuǎn)回了水鏡。

    八瓣虛影,每一境中皆有佼佼者。

    善境之中當(dāng)屬師尊,坎境中的清音,乾境中的王重幻,加之以及其余五境的道人細數(shù)起來,當(dāng)真不好說最終問鼎者會是何人。

    無數(shù)惡念、魔念,瞬間席卷著從他身后升騰而起,朝地上那群神色惶恐的弟子攻去,就待化作萬千可怕實質(zhì)攻擊。

    卻在即將落地的時候,化作了……

    和風(fēng),細雨,花鳥,蟲鳴,甚至還有翩翩飛舞的七彩蝴蝶?

    它們一齊向下飄飄落去,給底下的瀾仙宗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萬物復(fù)蘇、春暖花開景象。

    宿閻:“……”

    眨了下眼睛——這真的是惡念嗎?

    又眨了下眼睛——這真的不是善念嗎?

    底下宗門一個個呆若木雞,驚疑不定。

    宿閻比他們還呆滯。

    他在這場春風(fēng)細雨中,沉默和他們對視半晌,而后才機械轉(zhuǎn)頭,向身后魔族大軍看去。

    等等……

    他的魔族大軍呢?

    何時全跑沒影了?!!

    第 210 章   第二百一十章

    第二百一十章

    事情很尷尬。

    宿閻魔王帶著烏泱泱的眾魔族,聲勢浩蕩地前來夜襲,耗空魔力,一舉摧毀瀾仙宗的護宗神陣,然后……

    給眾宗門弟子下了一場如絲如織的細雨。

    起初,目睹著無數(shù)花草、蟲鳥隨著和風(fēng)細雨一起飄落,眾弟子如臨大敵,快速起陣防御。

    但緊接著,他們意識到,這些東西沒有一點威脅和傷害,便有些傻眼。

    什么?!

    竟真的只是雨?

    抬頭再看身在云端的魔王,眾人不由心生恍惚——莫非有詐?

    待要仔細再看,卻見魔王忽而變色鐵青著臉。

    黑色霧氣凝成漩渦,自身后將他吞沒,下一瞬,他便連同著那些霧氣一同消失不見。

    “梓蕪派的道人果是厲害啊。”水境前的青城派掌門一面喟嘆,一面朝劉壁笑道,“劉掌門好眼光。”

    劉壁見到師尊的身法亦是眼前一亮,才幾日不見他習(xí)劍,他的劍訣竟已使得出神入化,若真得到玄光劍,往后不可限量。

    他目光緊緊注視著水境中的動向,紫鶩跟著他該是周全,也不枉費他費盡心力地讓二人雙雙抽到了‘善’簽。

    靈泉派的李桂見鏡中的柳善善好奇地將手伸向水障外的烈火三面獸,笑道:“道君的徒弟可真有意思,先前小心翼翼地躲在梓蕪派道徒身后,如今又想著大膽地去摸獸,不怕燒了她。”

    鏡中的妖獸虎面瞎了一目,調(diào)轉(zhuǎn)了羊頭對著道眾,柳善善半身出了水障,伸手趁其不備,真摸了一把它的羊角,又立刻躲回了水障,神色一分未變。

    李桂奇道:“她真不怕火,這是什么功夫?”

    李孟寒難得地笑道:“不怕死的功夫。”

    臉上雖是帶笑,可細聽他語氣,便知這是責(zé)備,李桂更是詫異,道君就這么一個徒弟,果然寶貝得很。

    柳善善突破水幕閃身而出,閃身而回,望著發(fā)紅的掌心,大嘆道:“這幻術(shù)果真了得,回頭我得問問師尊,到底怎么學(xué)會這幻術(shù)?”

    “你不怕火?”師尊問道。

    剛才他不過轉(zhuǎn)眼的功夫,柳善善就去摸了羊面,三面獸,虎面最為兇暴,可其余兩面也是烈火灼灼,尋常道人絕不可親近。

    柳善善搓了搓手掌:“我本是火靈根,只短短一息,倒不要緊,只是我從前見過的幻術(shù)都沒這么真。”

    玄天峰猶善玄變游隱之道,幻術(shù)幻境層出不窮,師尊想,她心生好奇,倒也有幾分向?qū)W。

    劉紫鶩突然出聲道:“師兄,可能擊退其余兩面?此地不宜久留,先前的幾個道人不知道已經(jīng)去了何處?”

    師尊點頭,手中結(jié)訣,幾柄水劍自水幕飛出,三面獸剛才吃過虧,這么連忙掉頭閃到了一旁。

    師尊一鼓作氣地將水幕朝外又擴一圈,三人加快了腳下劍勢,焦土的盡頭確是一片荒蕪的沙原,滾燙的赤火不見了蹤影,只在半空中掛著一個火球,像是紅太陽。

    師尊撤下水幕,前路視線頓時清晰了不少,可周圍溫度依舊很高。

    柳善善遙遙一望,不遠處像是有一座起伏移動的沙丘,慢吞吞地朝前挪動。

    她驚喜道:“那是什么?是火魚生長的沙穴么?”

    清音說火魚,雖名為魚,可卻是一種葉形似魚的赤草,生長在秘境的沙穴之中,不易尋得。

    火靈根的修士若服下火魚,運氣好的,便可提升一重大境界。

    師尊看了一眼柳善善,她是為了結(jié)丹?

    劉紫鶩卻道:“師兄,我們還是快些去尋玄光劍吧,此為南向,不知往北還需行多久,還能走到陣眼,若是耽誤了時日,被別派捷足先登,梓蕪顏面何存,且說,火魚,于水系靈根者來說,毫無用處。”

    柳善善一聽,不樂意道:“劉道友什么意思,我們?nèi)私Y(jié)伴而行,互相照拂不好么?”她扭頭去看師尊,“謝道友與我早就約定好了,他助我一程,我到時便也投桃報李,助他拿到玄光劍。”

    劉紫鶩臉上一陣青白:“你是什么修為,我?guī)熜质裁葱逓椋需要你投桃報李?”

    師尊卻在想,他們是何年何月說好了?這完全就是信口雌黃。

    “師尊,我已經(jīng)沒了清音,前面若真是火魚,你得幫幫我。”她竟然理直氣壯道。

    劉紫鶩明白過來,這二人興許在上次千春谷時就約定好了?

    師尊:“好了,前面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火魚。既然都是往北行,去看一看也無妨。”

    柳善善高興地揚了揚下巴:“說得對。我先行一步去瞧瞧。”

    話音未落,她腳下的飛劍快如流星,朝那慢吞吞挪動的沙丘行去。

    突然之間,半空中懸掛的火球驟然崩裂,風(fēng)裹挾明明滅滅的火星四濺,由天際刮下,刮得柳善善身子一晃,人掉到了沙里。

    漫漫黃沙卷地而起,飛沙撲面,又熱又痛,柳善善左右一望,根本瞧不見師尊和劉紫鶩二人的身影。

    “師尊!”她大喊了一聲,吃了滿嘴黃沙,只得立刻把嘴閉上。

    她旋即摸出腰間的傳音符,念道:“我去前面往北處等你,若是找到沙丘,就在沙丘等你!”

    說罷,口中念了玄變訣,化作一顆沙粒,依照先前記下的方位,朝北飄去。

    “這是怎么回事?”劉壁面前的水影,南境此一瓣滿目飛沙,什么都看不見了。

    李孟寒原本坐于桌前,此刻也不由得站起身來,踱步到水影之前:“飛沙陣,且等上一刻。若是破陣,便會復(fù)原。”他說著,伸手摸了摸腰間錦囊中的金鈴,金鈴未響。

    李孟寒略微放下心來。

    柳善善飄了一陣,通紅的火星照耀,茫茫黃沙之中,隱隱約約地,她好像又看見了先前的那一座緩慢移動的沙丘。心中不禁大喜,一路逆風(fēng)前行,朝那沙丘飄去,吹得她渾身火燙,熱風(fēng)刀割似得擦過臉頰,好在臨近丘身之時,狂風(fēng)被擋去了大半。

    她得以喘了口大氣,像是其余的無數(shù)沙粒一般,靜悄悄地落到了沙丘上。

    若真是火魚的沙穴,她得先找到進入沙丘的入口,柳善善緩緩爬過沙丘,細細分辨周遭的氣息。待爬到沙丘頂端,她感覺到丘下涌上一股綿綿熱力,與先前火球迸濺的熱氣不同,此熱力似有若無,還有一股清甜的氣味。

    火魚?

    柳善善迫不及待地往下扒拉沙粒,可惜聚沙成丘,她扒拉一粒,風(fēng)中又卷來一粒。

    她口中復(fù)念玄變訣,轉(zhuǎn)瞬變了人身,方才覺得尚可忍受的疾風(fēng),此刻卻吹得她左搖右擺。

    柳善善祭出長劍,一鼓作氣將長劍插進沙中,穩(wěn)住身形,繼而用劍在丘頂生生挖出了一個大坑。

    怎么回事?

    難道不對?

    沒有火魚?

    這沙丘難道沒有丘穴?

    柳善善越挖越忐忑,她渾身被風(fēng)沙吹得發(fā)熱發(fā)痛,因為不停地挖坑,手上肌膚裸露處也被吹得通紅。

    她雙手握著劍柄,咬緊牙關(guān),猛地再往深處扎去,突然手腕一松,長劍順著一個不大的沙坑跌進了丘中,柳善善趕進也往尚不及合上的沙坑躍去。

    撲通一聲,她便落到了沙丘的腹中,頭頂?shù)纳晨訌?fù)又合攏,黑黢黢一片。

    她眨了眨眼睛,指尖一搖,一點青火照亮了四周。

    真是一個沙穴,可是卻不見火魚的蹤影。

    柳善善起身,朝前走去,發(fā)現(xiàn)此沙穴蜿蜒往前,分為左右兩條岔道,她指尖一彈,一道青火朝右邊一處岔道飛去,她定睛望去,等了一刻,直到飛火碰到盡處,也沒覺察出火魚的蹤影。

    她便轉(zhuǎn)身往左行去,照例用飛火開道,可那一團青色飛火朝前飛了不遠,卻猝然熄滅了。

    柳善善頓足腳步,一手捏穩(wěn)了長劍,一手不由地地撫上了胸前。

    “什么東西,是人是妖是鬼?”

    一道淡藍幽光在岔道中一閃而過,柳善善眉頭一皺,耳邊卻聽見了一道腳步聲,是人的腳步聲,踏在沙上,又輕又緩。

    她喝道:“是誰在那里?出來!”想了想,語調(diào)又柔和了些,“也是宗門大比的道友么?”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指尖一搖,數(shù)道青火點亮了前路。

    她終于辨明了來人,愣了片刻,才如釋重負般地笑道:“師尊,你來了!”她朝前快走了兩步,迎上前去,“你是不是聽到了我給你的傳音,來沙丘等我的!”

    可面前的師尊,半個字都不說,只是怔忡地,略帶茫然地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

    師尊被風(fēng)沙吹老了。

    不,也不能說是老,因為他業(yè)已結(jié)丹,面目不會老,可是此時此刻柳善善望著他的眼睛,只覺短短一時半刻不見,師尊便滄桑了許許多多。

    “師尊,你怎么了?”她有些著急道,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來。

    他身上一襲月白長袍,腰纏朱槿錦帶,袍身金絲紋路一路糾葛,頭豎青玉冠,冠上雕刻飛鳥形制。

    不對,今日的師尊明明先前沒有豎冠,只是在腦后系了黑綢帶。

    柳善善踟躕地倒退了一步。

    她的動作仿佛終于驚醒了眼前人。

    眼前的師尊開口道:“柳善善……”他忽然伸出手,仿佛要來摸她的臉。

    柳善善往旁側(cè)一躲,臉上發(fā)紅道:“你……你干嘛?”

    他聞言微頓,收回了手,臉上像是笑了笑,只轉(zhuǎn)開視線左右環(huán)顧,蹙眉道:“這是……這是陰陽幻境的沙穴。”

    他的聲音聽上去卻是如常,只略略有些沙啞。

    就是師尊啊。

    柳善善摸不著頭腦,點頭道:“對啊,我剛剛也才跌進來,還沒找到火魚呢。”

    “火魚?”他疑惑地問道。

    柳善善越發(fā)覺得古怪,視線往下一瞟,適才注意到他的一只袖袍上滿是血跡,仔細看去,紅色的血點密布,也零零星星地灑在袍角,落在他的錦靴上。

    寬袍大袖下露出的一只手蒼白,五指緊牢住一柄長劍,可是其中兩指已是血肉模糊,隱隱可見白骨森然。

    柳善善大驚,再細看他手中長劍,劍身單薄,光芒若雪,而劍柄卻為青玉,許是劍氣未散,流云似的光芒于劍端流轉(zhuǎn)了一瞬。

    絕非她先前給他的那一柄長劍。

    她心頭陡然一沉,冷汗霎那爬滿了后背,腳步接連倒退了數(shù)步。

    這個人不是師尊!

    是誰?

    也是幻像么?

    想要找到真相,對沈梧來說,并不困難。

    恰逢今日,魔王先是忙著在外丟人,這會兒忙著到處找魔族算賬,根本無瑕注意身后。她便得以安下心來,仔細摸索。

    這一過程,比她想象中還要順利。

    沈梧視線落在深處,心里思忖。

    或許,別說七日,恐怕連要不了一日,她便能找到……魔王深藏了這么久的秘密。

    正要繼續(xù)往前,忽而覺得前方傳來異樣的響動,奇異的聲音響起。

    目光瞥過,黑暗里,似有幾道黑影一閃而過。

    這兒除了她竟還有別人?!

    她受驚的反應(yīng),很快引起了聞人呂三人的注意。

    “怎么了?”幾人連忙湊到魔珠跟前看她。

    沈梧隔了會兒才回應(yīng)。

    她已經(jīng)走到了方才發(fā)出異響的地方,目光從地上的東西依次劃過。

    這會兒,已冷靜下來。

    “無事,只是幾具尸體,興許是被什么獸物翻啃弄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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