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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1 米米是個小寶寶……

    那一瞬間, 時林仿佛走過半生。

    他靈魂不斷升高、升高,輕飄飄懸在空中,屋外光線瘋了般涌動, 即便站到暗處里,依舊照得時林無處可躲。

    他記得那雙眼睛。

    眼瞼細(xì)長, 勾勒到尾,黑色長睫深密,襯得瞳孔圓潤,望過來會讓人聯(lián)想到趴在樹蔭底假寐的小鹿, 眨呀眨,屋外艷陽在他眼底落了細(xì)碎光斑。

    哭的模樣、笑的模樣、被伺候得舒服的模樣, 似乎都被如此純潔的視線沖得干凈,時林目光里僅剩他黑白分明的眼,以及因方才講話,尚未收回似翹非翹的嘴角。

    即便由高南星抱著,陽光依舊透過男人身形落來照在他側(cè)臉, 勾勒出小孩子獨有的細(xì)小絨毛, 像顆飽滿甜蜜的粉桃子,一親都能聞到清清淡淡水果香。

    男孩也在看他, 眼中閃過好奇、困惑、茫然, 唯獨沒有久別逢故人的喜悅之情,望他仿佛在望陌生人。

    或許沉默時間過長。

    孩子歪頭,劉海垂落,身子也隨即往時林的方向扭, 手抵住高南星肩,稍稍拉開與后者距離。

    “……”

    這一剎那,時林心里在想什么, 連他本人也說不清楚,腳不受控制地向縮小版的米歡靠近,手腕稍抬,掌心懸在半空。

    明知身后站的是誰,高南星偏不扭頭,他稍稍顛動手,讓略微下滑的米歡坐得舒服些,略仰身體,視線始終凝視他的臉:“怎么了?”

    充滿童趣裝飾的走廊,兩位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男人站在同一緯度,帶來的視角沖擊感非可小覷。

    一位寸發(fā),肩寬腿長,簡單短袖與長褲,沒了先前的戾氣與急躁,長眉入鬢,薄唇稍抿,繃著臉。

    距離他幾步開外,時林早已褪去高中時青澀,眉目輪廓比以往稍深,眼睛給人感覺更為沉寂,如灘死水,尋不得丁點光線。唯獨望向這邊時,才勉強露出些許波瀾,嘴唇微動,卻始終說不出半句話來。

    “乖乖,別亂看。”

    高南星抬手,掌心面朝米歡,試圖將小孩的臉轉(zhuǎn)到其他方向,就是不能看見后面那家伙。雖然他也明白,咽氣的少年不可能再復(fù)生,可見到容貌完全像從模子里刻出來的孩子,叫人怎么克制住亂想的心?

    倘若被時林領(lǐng)了去……

    他咬緊后槽牙。

    “玩具屋不好玩,我們?nèi)ナ迨宓霓k公室怎么樣?里面還有臺游戲機,米歡想玩什么都行。”

    現(xiàn)在想來,高南星對米歡喜好了解甚少,以至于都說不出半條,淪落到用俗不可耐的游戲機來哄騙人跟他走。

    懷中小男孩并不老實。

    雖然手指依舊搭在高南星肩膀,但是他非得后移身體,躲開豎在面前的掌心,嘴巴抿成細(xì)細(xì)長線,水亮亮眼睛眨也不眨,模樣乖生生,像捏出來的人偶粉面娃娃。

    等怎么都避不開高南星的手,他停下動作,扭臉跟人對視,呼吸時小胸脯一起一伏,目光帶點控訴,卻不知如何講話,吸吸鼻尖,用力扯了扯高南星短袖的領(lǐng)子,拍拍他肩膀示意放下手。

    “……”

    高南星看得心窩軟。

    畢竟他抱著人,就算時林覺得小孩子跟去世的米歡有些像,現(xiàn)在當(dāng)著眾人的面,也不好直接上手搶,所以讓他靠近些應(yīng)該不存在問題。

    結(jié)果剛剛轉(zhuǎn)身。

    “漂亮哥哥!”

    孩童聲音清脆,細(xì)白手臂拼命伸向時林,也不他知哪來那么大力氣,一腳踢得高南星差點翻白眼。男人手忙腳亂想摟住他,架不住米歡拼命掙扎,高南星的淺色短袖滿是布鞋印記。

    “乖乖!”

    尚未得知時林已知曉孩子名字,高南星險些脫口而出米歡,他手忙腳亂去護,結(jié)果按得小孩肚子疼,米歡反手一巴掌拍在高南星的胳膊。

    很快,高南星皮膚表面浮現(xiàn)紅痕。

    他吃痛,迫不得已將人放下,食指勾住米歡衣擺,叮囑脫口而出:“腿上的傷還沒好,慢點走。”

    縱使明知人死不能復(fù)生,可有誰又能完全做到,面對縮小版的已故初戀朝自己跑來,真真正正的無動于衷?

    高南星不能。

    時林也不是圣人,自然也無法。

    他視線隨小男孩的下落而落,恰巧今天氣溫驟升,陽光如烘烤,保育員擔(dān)心孩子活動量大容易中暑,特意換成了及膝短褲。自然而然,米歡小腿肚那道稱得上猙獰的疤痕展露無遺。

    鋒利、尖銳,長長如蜈蚣,丑陋地趴在潔白肌膚,像解不開的詛咒。

    模樣相似是巧合。

    名字雷同是偶然。

    那傷疤,也能牽扯到蓄意捏造?

    時林抬頭,思緒亂成麻。

    趁他沉默空隙,米歡已經(jīng)擺脫高南星站在地。其實,時林出現(xiàn)的剎那,由于對方容貌變化太大,米歡有瞬間其實是不敢認(rèn)他的。

    因為高三的時候,時林模樣就夠老氣橫秋,再加總板著個臉,以至于十八歲硬生生活出二十八的感覺。

    “漂亮哥哥。”小米歡張開手臂,刻意歪頭,他知道用這角度看過去,五官最像他成年后的模樣:“米米腳痛。”

    況且,小米歡也沒有隱瞞的意思。

    既然游戲世界給了他二次機會,同時也想彌補先前遺憾,小米歡迫不及待拖著有點坡的腿向時林所在地走,順勢從他嘴里打探消息。

    “漂亮哥哥,我是米米,爸爸媽媽給的小名,大名叫米歡,米米的米,歡迎的歡。”

    顯然,得知小男孩叫米歡,跟對方親自說出來,完全是兩種不同概念。時林注意力全在小孩可憐右腿,以至于自己何時蹲下的,都無一絲察覺。

    小孩可能有點營養(yǎng)不良。

    除去發(fā)絲枯黃,連帶面色都有些不健康蒼白,有點類似終年不見陽光的病態(tài)感,因為腿傷走得緩慢,還微笑著仰頭,手指落在時林掌心。

    溫度略高,燙得時林指尖蜷縮。

    “你叫什么呀?”

    小米歡開口,手攥成拳,玩鬧般上上下下輕敲,時林托著,任由他把自己當(dāng)成會自動恢復(fù)原裝的游戲機。

    力度輕輕柔柔,小米歡笑得瞇眼。

    模樣令時林意識恍惚。

    他有些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到嘴邊的回答略帶幾分遲疑:“時林?”果然引來孩子嗤笑。

    “漂亮哥哥,你真是奇怪的大人。”

    說話間,小米歡低頭。

    縱使不太清楚時林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可與同齡人相比,對方眼底的滄桑著實過于扎眼,看得小米歡癟嘴。

    有什么辦法,能安慰下他呢?

    小米歡的拳頭仍放在時林掌心,他開始琢磨,沒兩秒左右表情很是得意。

    “時林哥哥,你閉眼。”

    被叫者面容略帶無措緊張。

    緊接。

    “啾——”

    親吻聲細(xì)微。

    小米歡微揚下巴,似乎很滿意自己所做的撫慰辦法,結(jié)果下秒,對上時林轉(zhuǎn)回來的眼睛。

    “……”

    與此同時。

    幾步開外,目睹米歡全過程的偏愛心境,高南星沉默握緊了手。

    /

    今天,科技樓一反喧鬧常態(tài),冷清得像臘月天下雪,僅剩噼里啪啦鍵盤敲擊聲,眾人皆為面無表情,搞得方雪還以為出現(xiàn)什么大事。

    比如,時董忘記提前下班?

    她向來穿習(xí)慣了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動靜從員工區(qū)到后面的總經(jīng)理室。方雪沒等待耐心,她隨手敲了兩下木門。

    門未鎖,很容易扭開。

    方雪滿腹疑惑:“你這是——”

    看清后者比起的噓聲手勢,她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快步向前數(shù)步。好在地面鋪有厚重的長毛地毯,高跟鞋聲響接近于無,否則時林都不許她進來。

    饒是經(jīng)歷數(shù)十位股東的圍攻都不顯于色的男人,此刻卻如重獲至寶的毛頭小子,對著懷中的薄被傻笑,偶爾手伸到里面,停留片刻才移開。

    方雪揉揉眼:“公司倒閉了?”

    自然,她聲音被時林無視得徹底。

    由于視覺問題,她并未看見薄被蓋住的小男孩,以為時林抱了團被子。正好奇這是哪門子的行為藝術(shù),冷不丁從中伸出來只白嫩小爪子,軟趴趴地搭在柔軟布料的邊緣。

    場面過于驚悚。

    嚇得她直接飆了句臟話。

    時林眼刀甩來。

    方雪擺出縫嘴姿勢:“抱歉。”

    辦公桌后,時林小心翼翼抬手,拉高搭在身上的空調(diào)被,將人護在懷里。

    方雪湊近,定睛一看。

    只見那孩子的劉海睡得凌亂,圓眼翹鼻,長睫稍落,臉型幼潤,隱隱約約像她曾經(jīng)見到過的某張老照片。

    電光火石間,腦海記憶飛逝。

    她呆愣半晌,語氣匪夷所思:“時小學(xué)弟,你家孩子這么大了?”

    “……”

    即便方雪刻意壓低聲音,但房間忽然多出來個人,睡眠環(huán)境總歸會發(fā)生變化。為了讓小孩舒服些,時林手臂長時間維持同個姿勢,早已酸麻不堪。

    現(xiàn)在小米歡無意識伸腿伸胳膊,砸過來的觸感肉乎乎、沉甸甸,又讓人心里窩窩地軟。時林痛并快樂著,他扶住男孩后背,讓他整個靠在自己肩膀。

    “我們米米醒啦?”

    聽得方雪硬生生打了個寒顫,神色五顏六色,表情精彩紛呈:“中邪了?”

    時林懶得理她。

    第32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2 他是乖乖

    米歡睡得昏沉。

    沒被方雪吵醒前, 他陷入由一個個漩渦組合而成的深沉夢境,先前種種如走馬燈在眼前飛逝,泛黃記憶與充滿噪點的照片, 混合成他的搖籃曲。

    雖然在這個世界里時間緊走慢走近數(shù)年載,可對他來說, 也不過是LIN空間中的彈指一揮。再次見到時林間隔未超七天,但后者硬生生熬了八年。

    八年。

    時林低頭,雙腿交迭。

    即便米歡有些營養(yǎng)不良,仍是實打?qū)嵉陌藲q孩子, 抱在懷里有如咕咚一聲的小西瓜,沉甸甸墜得時林胸口疼。

    短短兩分鐘, 時林幾次掀開薄被,手指握住被沿,孩童臉朝里,睡得面頰略紅,呼吸淺淺。

    時林看了半晌, 調(diào)高新風(fēng)系統(tǒng)的風(fēng)速, 稍稍扯開些被子又掖在他下巴。等一切做完,見男孩氣息逐漸平穩(wěn), 面色恢復(fù)正常狀態(tài)。

    “……”

    小孩咂咂嘴, 此時唇瓣比長大后還有肉些,嘟起來像塊果凍。不知夢見什么好吃的,手總在默默用力,推得時林心窩窩堵得難受。仿佛察覺到后者的不舒服, 伸展開的小胳膊收回,指尖壓在側(cè)臉頰,戳出來個小小坑。

    時林看愣了神, 隱約望見他十八歲的模樣,當(dāng)年也是這般毫無設(shè)防,抹黑到家里找他,單純得被拐走還要蹲在人跟前幫忙數(shù)錢。

    房間另一邊,方雪放下茶杯,望過來的視線復(fù)雜,將欲開口,到最后也隨著時林不咸不淡地注視咽下去。

    她順勢攤開手:“我閉嘴。”

    時林目光略略偏移,掌心在米歡后背不輕不重輕拍,回憶時林從剛?cè)雽W(xué)開始,就說一不二的冷漠性子,一句我沒那么專政壓得方雪半個字也憋不出來。

    話是這么說。

    時林懷里還有個大活人呢,她不可能當(dāng)對方是空氣,干坐也不是辦法,方雪閑來無事,開始整理手機相冊。

    分針一格一格攀爬。

    等繞過兩次數(shù)字12,等待多時的方雪看出時林今日無心處理公司事務(wù),剛提起包離開,辦公桌后傳來細(xì)微摩擦響動,聽起來像是被子掀開的呼啦聲。

    這動靜剛巧絆住她腳步,方雪不由得回頭,正巧見坐在辦公桌后的時林有了進一步動作,他雙臂稍微抬高,極為小心地護住了米歡脖頸。

    “小朋友?”

    幾秒鐘過去,響應(yīng)無聲。

    向來面不改色的時林,此刻的面容展現(xiàn)了出乎意料的焦急,落在后背的手也稍稍仰起,好讓米歡靠得更舒服些。

    “好了,我們米米睡得時間可不算短,起來收拾收拾,晚上想吃什么?”

    時林聲音一低再低。

    經(jīng)過變聲期,他嗓音比年少低沉不少,外加哄米歡的姿勢輕車熟路,米歡險些被他再度哄睡。

    “睡什么呀,我做了個壞夢……”

    與其說講話不如為剛睡醒,所以聲線顯得略疲憊,混合幾分小孩子獨有的軟綿,都快推門而出的方雪扭頭。

    恰巧,對上米歡望來的透亮眼睛。

    由于坐在時林懷中睡著,他身子骨也有些發(fā)軟,很難憑自己力氣站直,夏涼被包裹住他身體,連帶后腰軟趴趴使不上勁兒,求助幾次無果,只得喊對方名字。

    “時林。”

    他可憐巴巴扭頭,肩膀抖啊抖,試圖讓時林抱住他,以便讓酸麻雙腿踩在地面走動走動:“放我下去。”

    好不容易才護住他,時林才不樂意放手,一句稍敏感重話他都不愿聽,更何況讓人離開懷抱?

    所以,小米歡說了也是白說。

    “……”

    只是幾分鐘還好。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充當(dāng)自己座椅的時林大腿也沒最開始的好坐,米歡直接掀開夏涼被,露出來一雙比尋常七八歲孩子都小上好多的手。

    方雪欲言又止。

    時林的反應(yīng)倒是快些,他眼疾手快地?fù)ё『⑼^分瘦弱的肩膀:“米米!”

    動作間,那小男孩從薄被里出來后掙扎坐好:“干什么呀?”他抖抖,想掙脫開時林的束縛:“太熱了。”

    說是坐好,但由男人幾番強勢的調(diào)節(jié)下,也僅是近似于半跪在時林大腿。

    由于身體比不過木頭椅子,再加上小孩子的瘦弱身體,所以米歡很難保持平衡,好幾次踉蹌后仰。

    “喂!”

    好比這次,若非時林眼疾手快地圈起他的肩膀和后腰,恐怕那小孩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地毯上哇哇大哭。

    不喜孩子哭泣,方雪加快出門的腳步,高跟鞋都快將地板戳出來個洞。經(jīng)過一處沒鋪毛毯的木質(zhì)地板,鞋跟落下聲音強而脆。

    恰巧那孩子聽見,對方隨之扭頭。

    視線與回頭的方雪對了個正著。

    “……”

    縱使先前已見過這孩子的容貌,和那足以與寶石媲美的瞳孔,可當(dāng)這雙眼睛第一次如此專注望過來時,她的心跳不齊地稍稍加速了那么幾秒鐘。

    哪有男孩用漂亮形容的?

    被時林抱住的就是一個特例。

    方雪見過太多太多的美女,相比之下,擁有異常濃顏的孩童,如放在常規(guī)世界里不等量的畫,看得人心中驚嘆同時,隱隱夾雜些許不安。

    就感覺,他不應(yīng)出現(xiàn)這里般。

    “米米,她是方雪,是我們的商業(yè)伙伴,公司大部分事務(wù)都由她處理。”

    時林恰到好處地解釋,其中個別詞的用意令方雪稍稍挑眉,到底壓下去了話頭,極為配合地朝躲在男人懷中的小孩子點頭。

    “你好小朋友。”

    她伸手,將欲跟人招呼。

    誰料對方僅看了她眼,頭一轉(zhuǎn),腦袋埋在時林肩窩,雙手前后車熟路勾住男人的脖頸,倦倦打了個哈欠。

    “時林——困,米米還想睡覺。”

    孩童聲音軟綿,哼哼唧唧像只被吵醒的小狗崽,毛茸茸短發(fā)因方才午睡翹起,東一條西一根,各有各的想法。

    “米歡,不可以沒有沒禮貌,阿姨跟你說話呢。來,我們看著對方。”

    時林出聲,手卡在小男孩肩膀靠下位置,將人面朝外擺好,五指并攏成空心,輕輕拍打米歡的腿當(dāng)做警示,并極為小心地避開他尚未完全好透的傷疤。

    至于方雪,哪見過時林這脾氣,她眼底閃現(xiàn)幾分驚訝,被米歡完完全全捕個徹底:“時林,我餓了,我要吃奶黃包,你去給我買。”指揮得理直氣壯。

    想幫他,哪怕要星星月亮,只要時林應(yīng)下來,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樓下餐廳也有。”

    “不管,你自己去。”

    米歡的無理取鬧也分外可愛。

    時林的鬢邊蹭過他耳垂,吻落在他發(fā)梢位置:“那我現(xiàn)在去,你乖乖的。”

    “我乖!”

    米歡舉高手手,一表心態(tài)。

    辦公室房門落下。

    米歡收起先前撒嬌、可愛姿態(tài),慢吞吞坐直身體,手指搭在時林寬大商務(wù)椅,視線掃過從方才起就欲言又止的長發(fā)女人。

    他哪能看不出對方心事。

    “你放心好啦,方總裁。”

    就算米歡想喊姐姐,可過于親昵的叫法反而會有點倒人胃口,他最終折中選個不出錯的職位稱呼。

    “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米歡聳聳肩,放下時林的杯子,整個人懶洋洋向后靠,蜷縮在寬大椅子里,更襯得他一小點兒:“作為半個公眾人物,時林算是穩(wěn)定單身又多金的鉆石王老五,你們也這么[推銷]他,穩(wěn)住大部分股票。”

    他歪頭,長睫輕顫。

    相比于同齡人的寡淡,米歡森密黑睫與肉粉色唇,撩起眼皮露出濃得如霧般的瞳孔,著實算得上濃顏。

    “……”

    方雪沉默片刻。

    “是也不是。”

    “但不可否認(rèn),二十六歲的時林靈魂遠(yuǎn)比十八歲更有厚度。”米歡伸出右手的食指與拇指,比出來一個小小的u字形狀。繼而落下,輕輕碰了碰桌面太陽能擺件,看小綠芽擺動,眼底笑意逐漸模糊。

    “他還有更好的人生。”

    米歡仰頭,孩童巴掌大的臉此刻泛起難以覺察的蒼白,尤其在室內(nèi)燈暖光照耀下,幾乎難以捉摸。

    空氣寂靜片刻。

    整層辦公室除去辦公桌椅,并無其它多余擺設(shè),一踏入便深感空曠,回音萬分清晰,以至于接下來入耳的話令方雪誤以為幻聽,眼神閃過些許茫然。

    “所以,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的存在會給時林帶來多少負(fù)面影響。”

    米歡嘴角翹翹,小梨渦旋旋。

    在方雪無法看見的角落,他瞳孔偏移,落在視野左下方從未停止過的倒計時上。大抵是二進宮的原因,即便按要求完成一系列要求動作,以8開頭的月份數(shù),無時不無刻宣告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時間。

    方雪眼神困惑。

    米歡收起了嘴角,神色難得認(rèn)真。

    “最多八個月。”

    “……什么?”

    米歡抿起嘴笑,模樣乖巧憐愛,讓方雪短時間忘記自己要追問的事,呆呆凝視他那雙透亮瞳孔。

    這世間哪有什么巧合。

    最多八個月,他會因同樣緣由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經(jīng)全力搶救無效死于心力衰竭,留時林自個兒度過孤苦一生。

    但這些,米歡不說。

    時林也沒任何必要知道。

    唯獨方雪微蹙眉。

    從方才起,她第六感覺察到些許異樣存在,可又不知問題出在哪兒。

    錯覺?

    第33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3 他想做這個

    方雪沉默。

    她向前幾步, 坐在辦公桌后,手機順勢放在臺面,無意喚醒屏幕, 露出單單截圖的照片壁紙,看得米歡稍挑眉。

    距離稍遠(yuǎn), 也架不住輪廓熟悉。

    及肩短發(fā)和翻領(lǐng)校服,怎么都像幾年前上高中拍的學(xué)生卡照片,至于為何會出現(xiàn)在方雪手機里,他抬頭。

    “這個呀?她是你時林哥哥初戀。”

    方雪來了興致, 她聲抬高兩度,不知是米歡先前說的話戳中她敏感, 又或者是刻意引開話題規(guī)避,女人解鎖屏幕翻轉(zhuǎn)手機,將其推到小男孩面前。

    欺負(fù)孩子很不光彩。

    但不知怎么,方雪始終無法做到對這個孩子悅色,每當(dāng)與那雙眼對視, 令她總會莫名其妙想到被束縛的貓。

    寡淡、無味, 卻帶點刺兒。

    “漂亮吧?”

    “……”

    方雪也沒非得要米歡回應(yīng),她自顧自說下去:“之前我翻找過時林那一屆畢業(yè)生合影, 然后發(fā)現(xiàn)這張。”她手指點在屏幕, 幾聲咔咔響動,原本暗淡的屏幕再度亮起。

    “先前我就覺得事情有點奇怪。”

    米歡盯住照片:這是應(yīng)該是剛?cè)雽W(xué)時拍的,不然他怎么毫無印象,模樣倒是跟現(xiàn)在的自己有點像, 但到底一個少年一個孩童,五官依舊存在點差別。

    似乎也沒想著讓米歡回應(yīng)。

    “雖然我跟時林的關(guān)系并不是很親近,但到底也是多年朋友, 像感情方面的事,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些。”

    方雪吐字含糊不清,右手食指抵住下巴,目光飛速掃了眼米歡:“你可能覺得我啰嗦,又或者多管閑事?像他高中的年紀(jì)遇到這樣的人,這輩子恐怕也沒別人能進他心。”

    “這樣的人?”

    后知后覺重復(fù),米歡堪堪從怎么把自己拍得這么丑的譴責(zé)中回神,眼神略帶茫然。旁人做出來有點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放在他身上卻有說不出的懵懂。

    “……”

    “是,你還小,不知道之前的事。”

    她脫口而出,帶點無法形容的優(yōu)越感,以至于她挺直后背,清清嗓子。

    “別看時林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被尊稱為時董,之前他也不過是住回遷房的窮小子,除去學(xué)習(xí)一直占據(jù)年紀(jì)前十,能拿得出手的,還沒米歡頭發(fā)絲多。”

    方雪刻意糾正,手指喚醒屏幕。

    “是這位米歡。”

    由外人口中說出自己的名字,感覺略有怪異,米歡看看她,也不知道人葫蘆里賣得什么藥,沉默著聽下去。

    “可惜,紅顏薄命,在最美好的十八歲死于心臟病突發(fā),剛送醫(yī)院還沒來得及搶救就咽了氣。推出病房遇到個瘋子……連死都沒個安生。”

    方雪聲音逐漸壓低。

    到最后,米歡不得不支棱起兩只小耳朵,勉強拼湊他去世后到現(xiàn)在,這八年里時林如行尸走肉般活著的種種。

    “時林在醫(yī)院走廊坐了一整夜,等醫(yī)護人員去扶他,人連站都站不穩(wěn),哆嗦著,眼神都渙散了。”

    方雪邊說,邊留意小孩神情。

    “事故調(diào)查報告出來后,米家要求學(xué)校賠付巨額錢款,但又把這些錢全部打到時林名義下的銀行卡里。等時林參加完葬禮后得知,整個人臉色慘白。”

    “得虧不是夏天不在外面,否則都以為他中暑了,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半天都沒緩過來神。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米家人想要他的命。”

    方雪不太懂時林跟米連月的恩怨,琢磨不出賠償款為什么要給時林,話說到此停頓,她收回擺在臺面上的手機。

    米歡約摸猜到原因。

    他去世后,估計管家也陷入無窮盡的自責(zé),況且連最近一面也未見到,怎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時林。

    管家怕是想生吞了他,將這筆沾滿血的賠償款給男生,多半是羞辱,少部分為恨。試圖讓時林用這方式記住,倘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也不至于發(fā)覺不了米歡身體異樣,最終導(dǎo)致悲劇的產(chǎn)生。

    正當(dāng)米歡思索那筆錢有多少。

    “當(dāng)然,時林分文未動。”

    方雪緩緩補充。

    “就算時林大二因身體原因無法繼續(xù)半工半讀,差點繳不上學(xué)費,一天僅能花最低的三元錢買份素菜,也未曾見過他挪動那筆錢。”

    說到這里,方雪稍頓,意識仿佛陷入回憶,面部表情也越來越少。

    米歡舉手:“后來呢?”

    “后來啊,后來獎學(xué)金評定流程重啟,卡住的款項也打在時林卡里,好不容易讓人撐過那段艱難日子,順便積攢了第一桶金。”

    兩人一問一答,最開始囂張跋扈的氣氛逐漸飄散,外加米歡五官幼潤,讓人有種面對孩童容易放松的氣質(zhì),方雪聲音越來越細(xì),結(jié)果冷不丁地拔高。

    “你是她弟弟?”

    “……”

    “除了這條可能,世界上哪有如此像的兩個人?”方雪舉起手機,調(diào)出照片,豎在米歡旁邊。

    她還沒來得及打量,孩子反手捂住臉,雖然人小力微挪不動笨重座椅,米歡腳尖一晃,整個人飄悠悠地被轉(zhuǎn)輪帶著飄過了整圈,最后回到開始位置。

    米歡靜默片刻,捂住眼睛的食指與中指分開,見桌對面女人微蹙的眉,默默吐了吐舌尖:“……”

    哈哈,好尷尬。

    時林怎么還不回來?

    “現(xiàn)在時林對你好,不過看在你與他初戀模樣有幾分相似罷了,等你再大些,五官張開,你看他答不答理。”

    米歡聽到現(xiàn)在,想了想,放下手。

    “方總裁。”

    “說。”

    “你喜歡時林呀?”

    “噗——”茶水沒咽下去,方雪嗆得喉嚨發(fā)酸,咳嗽驚天動地,她抬頭,偏偏罪魁禍?zhǔn)诐M臉無辜,僅穿藍(lán)粉襪子的小腳踩住辦公椅邊,搖搖晃晃站起身。

    “如果你不喜歡,為什么他每件事情都記得清楚,連先前老照片都被方總裁截圖當(dāng)做屏保。要是說,這也屬于一種關(guān)心方式,對于商業(yè)合作伙伴的身份來講,是不是有點太超前了?”

    “你呢?”方雪毫不猶疑反駁:“我知道,幼年喪父喪母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時林不是你長腿叔叔。作為心智健全的孩子,你的模樣應(yīng)該會受很多想要孩子的中年夫妻喜歡,在福利院也能很快被領(lǐng)養(yǎng)出去……”

    突然,方雪反應(yīng)過來對面不過是八歲孩子,而她這種咄咄逼人的狀態(tài),與電視劇里那些惡婆婆有何區(qū)別?

    正當(dāng)她心中暗自懊惱,叉腰站在椅子里的小孩子搖晃,險些因旋轉(zhuǎn)滾輪摔到地上,方雪的心到底是軟了些。

    “我不喜歡男人。”

    她拋出一句,在米歡明顯驚訝的視線中揉揉眉心:“這個年齡的孩子能聽懂么……你說得確實沒錯,我在意的不是時林,作為商業(yè)合作伙伴,最重要的是公司股價上漲與跌落。倘若爆出不可原諒的丑聞,這家公司上上下下幾千人還要不要討生活?”

    聽得米歡哇哦一聲,順勢鼓鼓掌。

    剛巧不巧,他抬臂幅度過大,以至于身體失衡,尚未穩(wěn)定住身形,座椅滾輪后撤,外加他右腿沒什么力氣,咣當(dāng)磕在時林的烏木辦公桌。

    結(jié)結(jié)實實撞過去,米歡眼冒金花。

    方雪懵住,就算她速度再快,也追不上米歡摔倒的剪影,恰巧辦公室門從外擰開,時林抬眼是米歡栽下去的揪心畫面!

    “米米!”

    托盤被人草草丟在矮幾,里面孩子喜歡吃的黃油烤面包片散成碎渣,米歡小鼻子嗅到味道,顧不得持續(xù)陣痛的小肚子,嘿咻嘿咻翻身,蹭過地板毛毯。

    “時林,給我嘗嘗。”

    米歡被香甜氣息沖昏頭腦,先前高中跟時林一起生活,別說面包了,每天除去食堂還是食堂。就算天天三頓飯下肚,米歡依舊餓瘦了五六斤。

    說話時他伸手,態(tài)度理直氣壯。

    平日里,時林對米歡的要求可謂是唯命是從,偏偏遇到關(guān)于安全問題,男人就如踩了尾巴的貓,完全無視站在旁側(cè)的方雪,幾乎跪在米歡身邊。

    “摔到哪里了??”

    話音剛落,米歡肩膀落來只手,掌心寬大溫?zé)幔盟凰餐艨煽谛∶姘鋈换貞浧鸶咧兴X由時林暖肚子的情形。

    大夏天的,就他特殊。

    撤掉涼席還不算完,必須叫時林摸摸他才能睡,性子又挑又叼,后者竟一連照顧他就是半年。

    想著想著,米歡肚皮稍涼。

    時林掀起他的上衣擺,露出小半點肚皮,坦白說其實看不出什么,皮膚依舊光滑。繞是如此,成片成片紅痕呈堆積云。足以看出等紅痕褪去,米歡白白嫩嫩肌膚留有可怖青紫的盛況。

    “隔條街是醫(yī)院,安全起見還是去做個檢查吧,畢竟是實木桌,剛才那一下子磕得可算不清。”

    方雪總算找回自己聲音,講話略發(fā)飄打滑,她也沒想事態(tài)會發(fā)展到此境地,眼神略帶懊惱:再怎么說,對方也就是個八歲孩子,而她剛才舉動,著實稱不上合格大人所為。

    “……”

    響應(yīng)她的只是時林的沉默。

    米歡眨眼:“其實沒那么疼的。”

    緊接,他頭頂覆來的掌心溫?zé)幔瑫r林一言未發(fā),收緊摟住他的手臂。電梯緩緩下行,米歡稍偏側(cè)臉,在門板倒影中看清自己比蘿卜高不多少的個頭,以及完全成為合格大人的時林。

    八年彈指一揮間。

    坐在去醫(yī)院的車?yán)铮瑫r林左手始終放在口袋。

    他垂落眼睫。

    那里有個小小信封,信封裝有幾根略營養(yǎng)不良而導(dǎo)致的黃色頭發(fā),與八年前的深冬,時林保留的一縷烏發(fā)并排靠著。唯獨時間過去太久,他不清楚是否可以做親子鑒定。

    不過,時林想試一試。

    萬一呢?

    第34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4 時林性情大變,翻……

    醫(yī)院檢查枯燥乏味。

    尤其進門后, 時林便不見了蹤影,米歡被迫呆在空蕩蕩診療室,旁邊護士正忙碌, 唯一與不同的,是面前沒有用于觀察的透明玻璃窗。

    “時林呢?”

    米歡仰頭, 瞳孔被照得圓潤,護士聽到他詢問扭頭,僅看了眼,食指伸向屋外, 拿住沾滿消毒水的棉簽,示意他順著一次消毒床單躺下。

    “外面是你家長?”

    碘伏涂在肚皮的觸感微涼。冰得米歡哆嗦, 他點頭,又搖頭:“是。我不小心磕到,為什么要用碘伏呢?”

    “防止未察覺的傷口感染。”

    “……有點奇怪。”

    護士不可否認(rèn):“你家長的安排。”

    米歡擺正,呆呆凝視圓形燈,肚皮蔓延的冰涼令他牙齒打顫, 他想告訴護士這樣極其不舒服, 可是直到檢查結(jié)束后者視他存在為空氣。

    還有一點讓米歡覺得奇怪的是,哪怕最小的診所, 門外也不會寂靜到鴉雀無聲地步, 更何況三甲醫(yī)院。

    “回去后多用熱水敷敷,小孩子皮實雖然不怕碰,也不代表你能這么糟踐自己身體。”護士神情冷淡,米歡反應(yīng)過來, 默默放下掀起的衣服。

    “你家長在外面,需要他進來?”

    護士給出米歡選擇,米歡整理好下擺點頭, 對方抬手按下紅按鈕,平移門應(yīng)聲而開,站在外面的男人側(cè)目。

    等看清屋內(nèi),對方眼神略顯微妙。

    “時林。”

    米歡像往常般伸手,由于床鋪稍高些,外加整片肚子隱隱作痛,他無法憑借自己力氣下來。按時林往常性子,定然二話不說抱他離開,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地在門口站了好久。

    “……”

    只單是他的手臂懸在半空,場面略顯尷尬,眼見走廊開始過人,米歡默默放下手臂,身子稍稍翻轉(zhuǎn),讓自己后背對準(zhǔn)門口時林,腿往下伸展試圖觸地。

    就算再小心,還是會碰到皮肉。

    一瞬間,火燒火燎的刀刮感從他腹部騰起,扭曲掙扎化作帶刺藤蔓,扎得米歡眼眶蓄淚,呼吸都稍有些許變調(diào)。

    可能為了方便檢查,這邊的病床都做得稍高些,偶爾大人下床都要踮起腳尖,更何況堪堪八歲的小豆丁米歡。

    顯然,他低估了病床高度。

    即便做成圓柱形狀,依舊無法掩蓋硌人本性,米歡腳尖夠了半天也沒見到個底兒。正當(dāng)他一鼓作氣,準(zhǔn)備跳下來時,身后腳步聲驟響,他后搖騰空,被時林放在地上。

    好奇怪。

    米歡說了聲謝謝時林,倒也沒向往常拉住后者衣服,站在原地自顧自地整理好下擺,頭頂傳來的嗓音干澀。

    “我們?nèi)ツ模俊?br />
    經(jīng)過他這么一提,米歡手中動作越來越慢,最后拽住指甲蓋大小布料,抬頭去尋時林的眼睛。偏偏男人的瞳孔被鏡片遮住,燈光錯亂交雜,折射出的反光冷冷落在米歡臉上。

    所以,不是他錯覺。

    時林對他的態(tài)度,冷淡得仿佛在看陌生人。雖然算不了大事,米歡肚子里隱隱翻騰著嘔吐感,他想拍開時林的胳膊,可惜肚子里沒食,力氣更像軟趴趴的橡皮泥。

    “你是討厭我了嗎?”

    矯揉造作不是米歡的性子。

    他不想猜,也懶得猜。

    “……”

    話音剛落,診療室的空氣凝固。

    可能時林也沒想過米歡會問得如此直接,他表情稍顯驚訝,卻又很快恢復(fù)原本神情:“我怎么會討厭你。”

    米歡別開眼。

    緊接,時林半蹲下身,握住他的胳膊似乎想牽住米歡,由于種種原因,到最后也僅是食指一點搭在肌膚,疏離意味明顯。

    他低頭:“不要想太多了,米……”

    后面那個字被人囫圇吞棗咽下,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親昵的米米,再或是疏離的米歡,含糊不清的態(tài)度使前者煩。

    “那回家。”米歡深吸氣:“你不討厭我,給我個家,這要求不過分吧?”

    他音量算不得重。

    如果周圍聲音再嘈雜些,很難捕捉到這一細(xì)小動靜,恰巧護士剛叫完下位病號,短暫空隙里,米歡的聲音無限放大,最近整個科室鴉雀無聲。

    “好。”

    時林眉心紋路稍退,表面看上去很快答應(yīng),配合他忽然放松的外貌,倒有種米歡無法形容的刻意感。

    小孩子不懂合理表達(dá)憤怒,縱使成人年齡的米歡,由于被哥哥米汀寒與高三時期的時林寵愛,別說生氣,都舍不得讓他感受半點冷落。

    米歡磨磨牙:“你不喜歡。”

    奈何他模樣做出這種動作非但毫無威懾,反倒是有種撒嬌味道,巴掌大的小臉約摸有了長大后米歡的架勢,看得時林微愣。緊接下一秒,這份出神轉(zhuǎn)換得極為平靜,男人眼中恢復(fù)最開始的毫無波瀾。

    “沒有,別多想。”

    時林音調(diào)平淡無奇,寡而如水,就如一拳頭打在棉花,米歡深呼吸,嘴角擠出來像是微笑的弧度。

    “行,時林,你就是——”

    “米歡,我們才剛見面,你叫我時先生、時董都好。”

    猝不及防的回答,令米歡尚未說出口的話盡數(shù)卡在嗓子眼兒里,他仿佛第一天見到時林那般,不可置信的視線沿著對方的手指滑落在他的臉。

    “……?”

    見男人還是無所謂的神情,長眉細(xì)眼里也沒了高三時的青澀,與視他為珍寶的尊重,渾身沾滿大人才有的漠視。

    破天荒的,米歡頭一次產(chǎn)生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任務(wù)的荒唐想法。

    [LIN,退出游戲,LIN。]

    在時林看不見的角度,他悄悄攥緊了手,似乎在等電子音響起,結(jié)果時林耐心耗盡,直起腰向前走兩步,米歡腦海依舊未回響熟悉滋啦聲。

    空蕩蕩,一片死寂。

    說明,LIN默認(rèn)了時林行動。

    側(cè)面告訴米歡,這些都是正常的。

    /

    雖是老城區(qū)頗有年代感的筒子樓,由于不斷翻新,周圍地攤經(jīng)濟興起,之前還算破舊的貧民區(qū),此刻搖身一變成了當(dāng)?shù)赜忻男〕越志啊?br />
    為了順應(yīng)這邊環(huán)境,時林開的車是幾萬塊錢的普通檔次,稍稍放在車流多的地方,如果不仔細(xì)找?guī)缀醢l(fā)覺不了。

    與此相對,車?yán)飶浡䴔C油味刺鼻。

    而米歡自出生起,要么是在哥哥米汀寒懷中長大,要么就是百萬級高性能城市越野,像這種車窗都需靠手搖才能降下的老爺車,米歡坐得渾身不舒服。

    更何況座椅寬大下陷,不協(xié)調(diào)的安全帶死死勒住肚子,混合肚皮上的疼痛與皮膚酸脹感,米歡幾次嗆呼吸。

    “到了。”

    車輛停在兩棟樓之間,昏暗光線灑落,照得本就灰撲的車衣更不扎眼,一路坑洼米歡被顛得胃痛,他半瞇眼托住下巴,晃晃沾不到地的腳與小腿。

    米歡側(cè)目,剛巧與幫他解安全帶的時林對視了個正著,對方瞳孔深處毫無波瀾,如從見陌生孩子,他頷首示意。

    “腿還方便爬樓梯么?三樓。”

    “你討厭我,時先生。”

    米歡答非所問,他直勾勾凝視,試圖在其面容尋找一二端倪。

    相較于高中,時林已經(jīng)能很好掩蓋自身情緒,即便米歡盯住看他半晌,也找不到丁點“厭惡”情緒。

    平靜更深是冷漠。

    米歡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懶得等回復(fù),徑直推開車門。

    奈何車禍撞傷并非一兩日就能徹底好全,外加這兩天來回奔波,米歡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疲軟,連走三四步都得停下緩和右腿酸脹,才能繼續(xù)向前挪。

    “你已經(jīng)沒必要再模仿他了。”

    時林從后面走來,停在米歡身后半米開外的地方,不知盯住多久,忽然拋下這句話。

    模仿誰?

    起初,米歡尚未知反應(yīng)過來意思。

    直到他上樓,走過昏暗樓道,等時林用鑰匙開啟第一層防盜門,與此恰巧播音喚醒,配合歡快清亮的語氣,引得米歡不由探頭:好熟悉聲音。

    像是印證他猜測,一句輕飄飄歡迎回家結(jié)束,電子波手舞足蹈,檢測另一人存在,結(jié)果沒來得及好奇跟在后的米歡。

    “啪。”

    被時林拔掉了電源。

    “……”

    后者看也沒看他,自顧自褪地去外套,隨手掛在衣架,走進廚房倒了一杯冰水,伴隨咔噠聲放在米歡面前。

    “在先前找來的這么多人里面,你是最像的那一個,怪不得讓高南星著了魔,我都差點被你騙過去。”

    室內(nèi)溫度高。

    很快,玻璃杯壁騰起細(xì)細(xì)水汽,遮住水紋原本姿態(tài),米歡食指輕點,停頓幾秒后離開,留下像顆鵝卵石的印記。

    “先前不惜受傷也要來,這次是為了什么?”時林語氣略顯咄咄逼人,視線時不時掃過米歡小腿,表情越來越陰冷:“唐瀘與米連月如此看中,當(dāng)初是你們逼我收下沾滿血水的賠償款,現(xiàn)在又想要回去?”

    米歡聽得一知半解。

    其中,所謂的沾血賠款,應(yīng)該是米連月的作為,但他毫不知情。

    話說回來,時林沖他發(fā)什么脾氣!

    被誤會的感受并不好,米歡繃緊小臉,他定在玄關(guān),勢必不想踏入半步。

    [……滋啦……滋……]

    千算萬算,未料LIN此時上線。

    [小米歡。]

    被叫者正在氣頭,哪顧得上回應(yīng)。

    [你被時林揪了幾根頭發(fā),與幾年前刻意保留的發(fā)絲進行DNA相比,別說相似,連遺傳病都記得清楚。]

    “……”

    [小米歡,時林并非對你有敵意,檢測報告被別有用心人動手腳,本應(yīng)為同一人的鑒定結(jié)果,變成毫不相干兩人。]

    “……”

    [時林為自己先前的魯莽感到懊悔,他認(rèn)為這是對已去世的你的背叛,恨不得將你大卸八塊。]

    聽到這,米歡本就疲憊的大腦,此刻算徹底宕機。

    第35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5 是死是活與他無關(guān)……

    良好家教讓他說不出半句重話。

    他沉默站在原地, 覺得時林有病。

    哪有人上桿子要當(dāng)寡婦的。

    偏偏時林表情嚴(yán)肅如臨大敵,仿佛把米歡當(dāng)做假想敵,勢必要找到他這個冒牌貨的破綻, 彎腰就要去捉米歡。

    米歡一動未動。

    他仰著脖子,始終注視時林。歲月在男人五官留有痕跡, 鏡框僅起了遮擋作用,眼底的疲憊、掙扎、厭惡顯而易見,哪還有高中的青澀與朝氣。

    “時林,你現(xiàn)在變成老男人了。”

    “……”

    本也沒想得到時林響應(yīng), 無視他黑掉的臉,米歡自顧自向下說:“你都成老男人了, 我也不想再跟你玩,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

    他豎起兩根手指。

    “第一,我立馬從這扇門出去,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許再見到我, 也不能插手我任何決定。”

    米歡趁時林沒插話前補充:“我也懶得管唐啥啥啥與米啥啥啥的恩怨, 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他比劃出爆炸手勢, 并配合極為形象的碎裂聲。

    “你當(dāng)我從來都沒出現(xiàn)過, 我也沒進這個家門,踏出去一瞬間,我們就算見面也當(dāng)互不認(rèn)識。我呢,回到福利院里去, 是死是活你堅決不可以問。”

    米歡這句話言重了。

    尤其頂著縮小版的臉,以至于時林半彎的腰凝固,手指懸在半空, 長睫低垂,瞳孔深處凝聚成小小風(fēng)暴漩渦。

    “……”

    要是早知道時林會這樣,還不如直接放棄任務(wù),省得——米歡尚未抱怨完畢,腦海中的電流聲細(xì)微,LIN來了。

    [小米歡。]

    “要不然,你乖乖聽我話,就不會有這么多事。”米歡想了想:“感覺你之前應(yīng)該很聽話的。”

    其實后半句米歡講得很輕,如果沒用盡十二分力氣,聽見的概率幾乎小得可憐,特別混合夏季濕漉漉空氣,整個人的嗓音都變得無比粘黏。

    時林靜默。

    房間空氣凝固成一坨坨棉花,密密匝匝壓去他肩膀,沉得若秤砣。

    他甚至都未繞開米歡,伸長手臂徑直壓下去門把手,帶起的風(fēng)夾雜時林身上淡淡煙草氣,米歡蹙眉:“你吸煙?”

    時林視線越過米歡,半字不言。

    雖說夏季,樓道空氣陰涼,人還沒完全出去,后背涼颼颼,騰空而起的風(fēng)吹干他額頭為數(shù)不多細(xì)密汗珠,激得米歡哆嗦。

    “覺得難聞,可以不聞。”

    他嗓音與氧氣一樣淡。

    由于時林側(cè)過臉,自米歡角度望去并不能很好地捕捉到他神情,但前者所傳遞的拒絕意思明顯,米歡也毫無必要再待下去。尤其時林這疏離態(tài)度,不亞于往米歡臉上呼巴掌。

    “時林,這是你趕我走的。”米歡執(zhí)拗地說完整句:“以后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再見你!”他一口氣講完。

    “……”

    說罷,米歡扭頭便走,他未再多看緘默男人半眼。每下一層樓,米歡憋著股勁兒悶聲。

    “LIN!!”

    這次,對方倒是出現(xiàn)及時。

    [在哦。]

    至于離開他,再怎么讓時林幸福,米歡沒想過。況且八歲孩子能做什么?總不能抱著時林的腿,沖他大喊爸。

    喜當(dāng)?shù)?br />
    米歡冷笑:“我有病給他兒子,我哥都沒說讓我給他當(dāng)兒,你們這游戲體驗感太差,我要投訴!”

    [……]

    見LIN沒響應(yīng),以為他沒聽清。

    “壞游戲,毫無體驗感,投訴!”

    [那你要離開嗎,小米歡?]

    LIN聲音依舊輕柔,夾雜幾分難以捉摸的細(xì)微電流,此時倒有種說不出來的人物仿真感。聽得米歡心中火氣下壓三分,坐在臺階哼哼唧唧半天,掌心托住下巴,語氣如一連串氣鳴。

    半天,他回了一句。

    “我不知道。”

    LIN倒也沒強迫他,只用連綿不絕細(xì)小響動響應(yīng),米歡下巴埋進膝蓋,聲音鈍悶,不仔細(xì)聽還真難捕捉到。

    [你還想見到時林嗎?]

    “我也不清楚。”米歡應(yīng)了聲,他垂落胳膊,手指壓在鞋面,稍稍對其施加力度,意料之中右邊毫無感覺:“反正他不愿意看我。”

    [小米歡。]

    “LIN,你呢?你怎么看我。”

    米歡歪頭,正巧他坐著的路邊有塊櫥窗玻璃,剛好勾勒出面部的輪廓,線條虛虛實實,幾乎分辨不出五官。

    [用眼睛看。]

    LIN的回答棱模兩可。

    由于米歡不在他的時間里,能聽到的也僅是聲音,米歡晃晃腳:“你喜歡我嗎?”

    [當(dāng)然。]

    “為什么這么確定呢?”

    [創(chuàng)始人與我都這么認(rèn)為。]

    創(chuàng)始人?

    米歡捕捉到一晃而過的本源。

    不過,他尚未開口。

    斜前方忽然響了次警鳴,紅藍(lán)光線交替閃爍,晃亮夜幕低垂下的商業(yè)街。

    原來,是周圍商戶見這兒坐個半大孩子,幾番詢問無果,撥打片區(qū)巡警電話。后者剛巧在附近巡邏,接線后立馬趕來,就看到孩子坐在商店街盡頭的某處臺階上。

    “可憐娃娃,到現(xiàn)在一口水沒喝。”

    商家努努嘴,自巡警角度看去,僅能望見其蔫掉的毛絨腦袋。

    “……”

    巡警順手掏了掏后備箱,從中撈起全身卷毛的小熊,手不輕不重捏軟它稍打結(jié)的棉花,提住其胳膊拾階而上。

    下秒,毛絨小熊塞到米歡懷里。

    巡警保持半蹲姿態(tài),寬大帽檐下的雙眼明亮,竟不比閃爍路燈遜色,劍眉星目,很傳統(tǒng)的美男子長相。

    “小朋友,走散了?”

    “還記得家里人電話嗎?”

    青年問,嗓音有種說不出的元氣。

    米歡厭倦了時林的拖沓,此時聽起來倒有種難以形容愉悅,可就想讓他多哄哄、講講話。米歡直勾勾盯住巡警看過半晌,默默低下頭,下巴靠向蜷縮的膝蓋。

    他其實記得哥哥的電話。

    但對方在另外不同緯度的世界,能接通的概率,不亞于他在現(xiàn)實中重新活過來。不過米歡的心中依舊殘留幾分期待,他側(cè)臉,視線偏移。

    “……”

    “小朋友,說什么?叔叔沒聽見。”

    巡警反問出聲,他手指撐在地,刻意湊近些,也不管身上制服是否被浮土蹭臟,望向米歡的視線無比專注。

    即便知道這是他出任務(wù)的要求,米歡還是小小地抿嘴,猶豫片刻后,說出來幾個數(shù)字。

    巡警如獲至寶。

    他忙舉起手機,重復(fù)一遍面前孩子說的號碼,卻輸?shù)阶顑蓚數(shù)字停止,等待孩子補充。

    “……”

    停頓幾秒,眼見無法躲過,米歡慢吞吞補充。巡警快速重復(fù)了一遍,向他核對準(zhǔn)確后才按下?lián)芡ㄦI。

    室外信號時好時壞。

    尤其撥打顯示為海外的電話,轉(zhuǎn)接時間漫長,趁此空隙,巡警快速掃了眼坐在臺階上的男孩。

    并非他顏控。

    而是小孩這張不亞于明星美貌的面孔,無論出現(xiàn)在閃光燈前,還是各種電影里,都比他自個兒坐在夜市末尾發(fā)呆來得合理。

    路燈落下,頭頂照影。

    長而密的睫毛照出小小扇形,在眼窩處打成弧狀,五官雖未張開,卻也能看出他往后驚艷相貌。

    或許……是被拐走的哪家公子?

    巡警心里百味交加,他已經(jīng)極力控制思緒不往這方面想,奈何對方容貌與周圍環(huán)境著實難以匹配,甚至稱得上格格不入。

    “嘟,咔噠。”

    “喂您好,我是東城老區(qū)的——”

    “哥哥!”

    驀然,連巡警都未反應(yīng),沉默不語的孩子突然起身,輕輕扯住巡警的藍(lán)色衣擺,央求聲細(xì)小而微。

    “巡警叔叔,他真的是我哥哥,電話能打通?讓我聽一聽。”

    或許是怕吵到兩人談話,那孩子連音量也壓低得如蚊子哼,巡警神情有半秒鐘的空白,他視線略帶歉意。

    “不好意思,接通也沒說半句,我看這是歸屬于海外的電話,如果具體號碼沒錯,咱們國內(nèi)有能快速聯(lián)系上的家人嗎?”

    即便用的公務(wù)電話,但自開始撥號的那一瞬間收費,著實令人抵抗不住。

    見孩子眼底隨接通剎那驟然亮起的光一點點熄滅,巡警心臟也騰起無法直接用語言形容的酸脹,他停頓片刻,剛準(zhǔn)備想自掏腰包再撥幾次,對方搖頭。

    “謝謝你啦,巡警叔叔,不用了。”

    說話間,孩子起身。

    長時間久坐,導(dǎo)致他腿部血液不循環(huán),小腿出現(xiàn)成片的麻點點,人站在原地半天,抬手將巡警特意拿來的小熊放回對方懷里。

    “也謝謝巡警小熊。”

    他笑,眼睛彎成月牙。

    笑得青年胸口發(fā)悶的難受。

    “巡警小熊說,不用謝,但小熊還是想知道,小朋友為什么自己坐外面,你的家人呢?”

    模仿哄孩子的語氣,巡警也隨即半蹲身子,始終讓自己的目光略低于小孩子的眼睛。

    “……”

    兩人之間,停頓片刻。

    繼而,孩子的聲音悶悶。

    “我不叫小朋友,我叫米歡。”叫米歡的小男孩眨眨眼,嘴角弧度翹翹,講出來話卻令巡警不知如何接:“沒人要的米,沒人要的歡,沒人要的米歡。”

    巡警立馬反駁。

    “這么可愛……的米歡丟了,家人肯定很著急,我們換個號碼繼續(xù)——”他險些脫口而出漂亮,好歹咽回去了。

    “我沒家,家人因車禍當(dāng)場去世。”

    米歡扯了下皺巴巴的衣角,他睜著明潤的眼:“巡警叔叔,別費心了,等我在外面待夠,就回福利院去。”

    福利院又名孤兒院。

    巡警臉色稍變:“……”

    米歡哪能覺察不到這份異樣,他表情越發(fā)乖,帶幾分難以察覺的失落,小腦袋低下去:“抱歉。”

    受害者道歉,無錯者受罰,論誰心里也不好受,巡警連忙擺手,不容米歡拒絕,扶住他坐上警車,準(zhǔn)備把人帶往分局再說。

    米歡難得順從。

    只是現(xiàn)在,他也沒料想,自己會在警局,遇見兩位意想不到的大人。

    第36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6 真假難辨

    “我了個乖乖, 你撿來個娃娃?”

    雖說是警局,但由于為片區(qū)巡警支隊,倒也沒米歡想象中的肅穆, 服務(wù)前臺鬧哄哄擠滿銀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似乎在填表格, 就著一個空糾結(jié)。

    恰巧見巡警進來,埋頭解釋的青年抬頭,宛若看到了救星,他忙振臂呼喚出方才說的話:“你可算來了, 快快快哥來給這些大姨們解釋,哎呦都是消防排查有個別小問題……”

    “呀!小劉帥哥回來了!”

    頓時, 人烏泱泱扭頭,如沙漠見到綠洲,呼啦一聲都圍攻上去。

    米歡哪見過這種場面,他猛地后仰身子,單手抱住小劉的肩膀, 險些把毛絨小熊丟下地。

    小劉略略彎腰:“各位大姨, 我先把孩子送到里面,咱們先等一等。”

    不知是有意無意, 米歡的臉被小劉掌心遮住, 他們剛踏入隔壁休息間,服務(wù)臺后青年也跟著合掌作揖,讓同事替班狗狗祟祟溜進來。

    房間門閉合聲細(xì)微。

    冷氣鋪天蓋地壓下來,激得米歡小小哆嗦, 下秒肩膀落來毯子,護住他為數(shù)不多僅存的暖熱。

    那青年震驚:“劉哥,你怎么?”

    “在商業(yè)街路邊看見的, 估計是跟家里人吵架后走散了。”劉哥喝了口水,順勢掏出紙杯,放在小孩子手邊:“倒是記得哥哥的電話,可號碼歸屬地為海外。”

    “他爸媽呢?”青年脫口而出。

    劉哥一記眼刀飛過去。

    恰巧,那孩子拉下毛毯,護住自己胳膊,乖巧巧坐在桌邊塑料小凳,伸出細(xì)長小腿,恰巧露出被蚊子叮的那處。

    “花露水呢?”

    “柜子里。”

    青年還想等先前問題的答案,結(jié)果被劉哥瞪了眼,灰溜溜地跑去拐角。趁此空隙,他瞧瞧往小孩那邊看。

    多半是走丟了……

    否則,連這么好看的孩子都有人狠心丟棄,那家長也忒不是東西了,搞不好就是遺棄罪。氣得他亂哼哼,拿到花露水搖勻,半蹲身子,對上劉哥帶回來的孩子的臉。

    “……”

    青年有瞬間晃神,孩子眼睛眨巴眨巴,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的瓶子,彎下身子掌心朝上,示意青年將花露水撒在他手里:“涼,這樣抹抹,舒服。”然后又用奶聲奶氣的聲調(diào):“謝謝哥哥。”

    “啊嘿嘿,不客氣。”

    可能覺察到自己表情太不收斂,青年立馬繃緊神經(jīng),又怕會嚇到他,半晌擠了個還算含蓄的笑容。

    看著他明顯扭曲掉的嘴角弧度,米歡默默別開視線,手心在皮膚表面來回蹭蹭,壓住連綿不絕的癢意。

    [LIN。]

    [小米歡。]

    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聲控智能,現(xiàn)在米歡想見他,只需喊一聲就能瞬間閃現(xiàn)回應(yīng)。

    [能更換任務(wù)目標(biāo)人物嗎?]

    滋啦電流聲有幾秒鐘靜頓,像是思考米歡這句話的背后意思,LIN再回應(yīng)時帶了幾分探究。

    [小米歡想換成誰?]

    結(jié)果這一句話,把米歡問住了。

    方才憋在肚子里的火氣,吹了半個下午的風(fēng),倒也沒顯得那么壓抑,米歡掰著手指頭默默算。

    “首先哈,要跟時林有關(guān)聯(lián)的,最好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然后不排斥跟小孩子溝通的,畢竟我都覺得自己,表達(dá)能力差了得有這么一大截。”

    他嗓音又輕又軟,自言自語嘀咕時如含了塊軟糖,青年沒聽清,還以為他向自己叮囑,側(cè)頭向前:“小朋友說什么呀?”

    [那就剩高南星了哦。]

    “不要!”

    米歡急急忙忙開口,反駁聲音大得在休息室來回晃蕩,引得青年忙放下花露水:“沒說沒說,嚇叔叔一跳。”他快速舉起雙手,眼睛瞪得溜圓。

    對方接話太快,以至于米歡未應(yīng)。

    他停頓:“對不起,巡警叔叔。”

    小孩子本就很能讓人放下戒心,更何況是米歡這種模樣堪比年畫娃娃漂亮的孩子,等那雙水靈靈眼睛凝視你,眼底沾滿難以覺察的淚,碎光斑斑,看得青年很快舉雙手做投降狀。

    他嘗試詢問:“小朋友叫什么?”

    “……”

    小朋友歪歪頭,伸出三根手指,放在臉頰兩側(cè),比劃出貓貓的模樣,可能感覺動作夸張到不好意思,小朋友輕咳幾聲:“咪咪咪,米歡。”

    青年巡警被萌的差點捂胸口后仰。

    他剛想告訴米歡自己的名字,門隨即旋開,劉哥側(cè)進半邊身子,表情略顯怪異,仿佛欲言又止:“米歡。”

    米歡視線偏過去,尚未起身,早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人向前邁進,即便后者邁進來的腳步都稍顯踉蹌,目光卻第一時間捕捉到他。

    “小先生!”

    萬般熟悉嗓音驟響,一嗓把米歡拉回幾年前,他甚至沒看清對方面孔,身體猛地前傾,隨之覆蓋來的竹木冷香盡數(shù)包裹住米歡。

    握住他肩膀的手蒼勁有力,帶著幾分不可忽視的顫抖,米歡下巴被迫抵在來人側(cè)脖頸,嗆得他連連咳嗽。稱呼背后是綿延的記憶,而小先生則為米連月對過去難以割舍的依戀。

    多年來的蹉跎,令米連月的五官早已不再年輕,可這樣的成熟感與時林歷經(jīng)社會的考驗還不同。時林純粹是被貧苦歷練,而米連月自出生起唯一體會到的苦,唯有他的小先生在冬夜不明不白的逝去。

    八年,米連月未睡過半個安穩(wěn)覺。

    他目光以貪婪,勾勒米歡輪廓。

    米連月的視線觸及對方脖頸不起眼的小痣,這份貪婪轉(zhuǎn)化,幾乎化作無形利刃,細(xì)細(xì)雕琢男孩皮膚。

    “小先生,小先生。”

    他險些忘記其它字詞的發(fā)音,即便腦海中回蕩著千言無語,說出來的也僅剩如此簡單、卻飽含情感的三個字。

    竹木冷香迅速蔓延。

    米歡趕在鼻腔被其侵占前開口。

    “我是你認(rèn)識的寶寶嗎?”

    米歡后撤半步,拉開兩人距離,他面容天真,神色無邪。唯獨小手始終放在走失兒童登記表格上。

    有那么瞬間,米連月將欲落淚。

    他無法控制聲音的哽咽,以至于數(shù)次,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最后還是讓人跟著,就像看緊了的秋風(fēng)發(fā)條。

    “何談?wù)J識……他就是他的命。”米歡依舊短點頭,沒幾秒淡忘。重復(fù)的腔調(diào)回蕩,可這已變成無法挽回,他們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

    /

    時林坐在玄關(guān),時針繞過半圈。

    鐵門上鎖聲亮脆又響,即便聲音早已消散,男人如魔怔般,手指虛空叩在門板,咚咚咚敲過了兩快一慢。

    這是米歡不起眼的敲門小習(xí)慣,可能連他本人都難以察覺,頻率成為時林每晚睡不著的一劑良藥。

    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剛做完的蠢事,他嘴角稍勾但極快放下,緩緩站直身子。

    老房子布局緊湊,臥室與客廳連。

    擺在床頭的影燈晃動,開始從蘇眠狀態(tài)下清醒,靜止的電子波隨著時林他靠近,直線有了波紋,藍(lán)色光點細(xì)微跳動,逐漸形成淺淺人影。

    “……”

    出乎意料,這次虛擬智能沒發(fā)聲。

    等候時間漫長,時林側(cè)目。

    “所以,我讓他走,你不高興。”

    那細(xì)點鼓動片刻,仿造人類呼吸起伏,似乎想對此進行響應(yīng),但最后再次化為條平靜直線。

    “他不是我記憶中的米歡。”

    時林掌心并攏,下巴抵住指尖,人咬緊后槽牙,面部五官因鉆牛角尖而略顯猙獰,哪還有先前的明月清風(fēng)。

    “人死怎么可能會復(fù)生?”他氣笑。

    不過是一場幻覺而已。

    讓唯獨模樣酷似米歡的人踏入這個家,不僅對他的凌遲,更是份侮辱。在這些更深層背后,卻為一種無助,時林甚至無法坦率承認(rèn),那孩子說以后都必須聽他的話時,時林行蹤騰起詭異、怪誕喜悅之情。

    他快被這兩種欲望折磨得戰(zhàn)栗。

    即便時林抗拒承認(rèn),依舊無可避免回憶起他先前在辦公室抱住米歡,身體忽然存在自我意識,迅速調(diào)動第一次擁住米歡時,見對方在熱乎乎被褥里笑得瞇起眼睛的乖巧模樣。

    那來歷不明的孩子與其毫無兩樣。

    正是因為如此,時林心底騰起幾分對本心的厭惡,其次方為難以捕捉到的懊惱心情。

    “嗡——”

    手機震動聲赫赫,喚回時林不知跑到哪里的神志,他扶正滑落鼻梁的眼鏡框,信息簡要略縮圖刷新,方雪應(yīng)該發(fā)的是張照片。

    時林端詳半晌,也沒讀出所以然。

    他手指右滑切換,打開短信,映入眼簾的是一長串足夠引人視線的黑體字標(biāo)題。

    《震驚!慈善拍賣會,商業(yè)帝國米秘書攜幼子登場亮相,究竟為哪般?》

    此時此刻,時林已經(jīng)覺察到端倪。

    似乎預(yù)料到接下來記錄的報道,他剛要退出去,照片先一步加載。米連月的臉幾乎以侵略形態(tài),完完全全出現(xiàn)在時林手機屏幕里。

    “……”

    與他共同上鏡的,還有個孩子。

    由于相片使用大塊底色,襯得他細(xì)眉圓眼,鼻尖挺翹,胳膊細(xì)長。

    臉頰瘦而不扁,□□稍啟,目光落在鏡頭,好像又越過鏡頭,定格在此刻看照片的所有人的臉上。

    仿佛刻意而為之,又似無心之舉。

    或者,米連月擺明了宣戰(zhàn)姿態(tài)。

    第37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7 我快要死啦

    臨走前, 米歡找到了在服務(wù)臺工作的劉哥,對方正處理一些街道瑣事,并沒注意到小小米歡, 而是等人靠近緩慢爬上凳子招手,劉哥才忙彎腰。

    “小朋友。”

    由于米歡個頭不算高, 即便坐在吧臺凳上,雙腿依舊夠不著地,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飄來蕩去。

    他肌膚細(xì)白而嫩,那唯獨右邊小腿一道長長疤痕, 如同看不見的利刃深深刺痛了米連月的眼。

    他跟上,手也隨之搭在對方肩膀。

    感受其過分的瘦弱與單薄, 他悄悄攥緊手,引得米歡回頭張望,倒也沒說什么,繼而扭過頭講話:“巡警哥哥。”

    劉哥視線與米歡平視。

    “小朋友,你的家長來接你了。”

    聲音低如耳語, 米連月都未聽清, 反而米幻捕捉他唇型,小嘴微抿輕輕一笑, 眼睛彎成月牙, 像贊同重重點頭。

    他模樣乖巧,符合一些老年人對自己孫子的想象,奈何自家不像米歡這樣白白凈凈惹人愛,老人們當(dāng)下沉默。

    原本鬧哄哄的大廳異常安靜, 所有視線都凝聚在服務(wù)臺的小孩子。

    打量過分明顯。

    劉哥出于保護,隨手將那只毛絨小熊又塞回到米歡懷里,順勢拉高他的衣領(lǐng)稍遮下巴, 更顯得那雙眼大而透亮。

    “回家吧,不要因小事跑出來了。”

    聲音像解釋,又像說給米歡叮囑。

    明白對方意思,米歡笑容更深,重重地嗯了聲,輕靠在米連月的胳膊上。

    “……”

    細(xì)軟臉頰肌膚引得后者心底發(fā)軟。

    如第一天見到米歡,米連月表情滿含無法言說的期待,激動逐漸褪去,變成久久無法平靜的震蕩。

    他嗓音略干澀,卻還盡力深吸,說出八年前就一直等講出口的話。

    “我們回家吧,小先生。”

    出門前,倒有目睹完全程的大媽嘀咕:“家長這么粗心,孩子丟了半天都不知道,我看啊……”

    “哎,你懂什么,我剛才聽見了。”

    穿花花襯衫的大媽神神叨叨,抖著手比劃出數(shù)字三,停頓片刻見眾人毫無反應(yīng),氣得一跺腳拍掌。

    “孤兒院,克父克母的煞星!”

    聞言,其中某大爺?shù)刮豢跉猓ひ舳悸杂凶冋{(diào):“你這人怎么整天說瞎話,你看這不是他的家人嗎?人家都帶著孩子回去,你還在這兒造謠,我看你真是不安任何好心。”

    被劈頭蓋臉訓(xùn)了一頓,那大媽也不甘示弱,她剛想反駁,卻見米歡牽住那男人的手,目光似乎望向這邊,又仿佛僅淡淡掃過。

    正當(dāng)她想開口,誰料那小孩葡萄般圓幼的眼彎起,脆生生喊了男人一聲。

    “連月爸爸。”

    “……”

    大廳氣氛詭異凝固。

    一半糾結(jié)自己是否幻聽,另一半則在納悶:這個模樣年輕、氣質(zhì)矜貴的男人,為何會有長相將近八歲的孩子?

    算算時間,難道二十歲剛出頭就結(jié)了婚生子?眾人目光滿是猜忌,但他們不敢直面詢問。

    可,這些與米連月有何關(guān)?他現(xiàn)在的命根是米歡,好似聽到了不得情話,米連月沉甸甸應(yīng)下:“哎。”

    米連月伸手,將米歡輕松抱起,讓他的臉頰靠在自己的肩頭,來回親昵輕蹭,回應(yīng)脫口而出:“米米寶寶。”

    “嘿嘿。”

    慶幸小孩子失而復(fù)得,米連月的心一瞬間塌下去,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連串的米米寶寶。

    米歡也笑:“連月爸爸。”

    或許是米歡錯覺,他竟在米連月身上聞到一股極其熟悉的、淡淡的、除去竹木冷香以外的氣息,像陽光,像曾經(jīng)呼吸過的空氣,讓米歡放下戒備,軟趴趴窩在米連月懷里打哈欠。

    看吧,不愛的人才會忘記對方。

    夏日陽光燥熱,混合無數(shù)蟬鳴,在他倆踏出巡邏站下秒,排山倒海般壓在米歡肩頭,烤得人搖頭。

    只是他們尚未來得及邁下臺階。

    出門前秒,就被另一人攔住。

    好在米連月反應(yīng)迅速,況且司機早已在外等候多時,米歡剛出現(xiàn)的那一瞬間,加長車門打開,趕在高南星發(fā)現(xiàn)前一秒被米連月反手合死。

    /

    米連月關(guān)死車門,望向氣喘吁吁的年輕男人。對方拿著數(shù)據(jù),似乎從哪兒趕來,胸口起伏明顯,眼神帶著幾分讓人側(cè)目的無言瘋狂。

    “是他,對不對?”

    高南星表情又哭又笑,眼角都因激動浮現(xiàn)淚花,幾次出聲幾次哽咽,鼻頭因此通紅,如顆大紅草莓。

    見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他幾番扭頭,想去追米歡身影。

    車窗貼防窺膜,里面黑得如墨,高南星整個人都快黏上去,也見不得半點期待容貌。

    高南星扭頭,眼神哀求,手想搭在車邊,顧及米連月存在,僅半只腳踩到汽車與馬路邊空隙,衣擺時不時蹭過表面,仿佛這樣就能離米歡近些。

    “能見嗎?就一眼。”

    他聲音明顯,米連月也驚訝于他的哀求,一想對方跟他般,也經(jīng)歷過漫長五日天的冬季深夜,男人的心此刻有了些許感同身受。

    “你冷靜些。”

    米連月雖做不到放下芥蒂,也不希望曾經(jīng)困擾自己的夢魘,接著糾纏另一位同為米歡死亡而悲傷的男人。

    他停頓片刻。

    最終,米連月稍抬手,示意司機緩緩降下車窗:“他睡著了。”

    高南星就如見到肉的餓狼,卻又不敢過于靠近,隔著僅兩指寬的縫隙,點起腳尖,偷偷向內(nèi)張望。

    車內(nèi)開了空調(diào),絲絲冷氣透骨,雖算得涼快,但不至于讓高南星的脊柱寸寸生寒。

    先前他只是猜測,而此刻證實對方的存在,高南星的表情再次皸裂,嘴角勾起又重重下壓。

    幾番掙扎后,他瞳孔映出睡在后座的那小小身影,以及男孩右小腿刺眼傷疤,高南星始終懸著的眼淚滑落。

    對方分明是個孩子。

    他偏偏脫口而出。

    “學(xué)姐……”

    他的表情像有千言萬語,等最后只是化作更多為慶幸的嘆息。

    沉默許久,等司機升起車窗。眼前不見米歡安靜睡顏,高南星這才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只是依舊顫抖的音調(diào),將他內(nèi)心不平靜暴露得干凈。

    “謝謝你。”

    感謝來得莫名其妙。

    既可以把它當(dāng)做允許自己再看一眼米歡的表達(dá),又或米連月不像時林那種古板性子,一眼就信他是米歡的感激。

    “……”

    米連月沉默。

    他只稍稍點點頭,便繞到車門另一邊打開后坐上去,車輛緩緩駛離。

    直到車尾消失在街道拐角,高南星仍僵在巡警支隊門口,久久不愿離去。

    有歸隊的隊員見高南星如失魂般傻站在這兒,眼神不由帶上些許錯愕,聲音試探,詢問隨之外露。

    “高隊,您怎么啦?就跟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一樣。”

    高南星心中憋著的氣,似乎跟車輛的駛離而飄散,或許對于米歡來說,這是最適合他的結(jié)局。

    再怎么逃避,米連月都是他家人。

    高南星似乎想通了,又似乎沒想明白。他笑罵一句,作勢打人:“你小子竟敢拿我開涮!”

    那隊員見他表情恢復(fù)正常,嘿嘿一笑,呲溜鉆進巡警支隊沒了蹤影。

    /

    這一覺,米歡睡得漫長。

    即便從市中心到他們家,路途也不過半小時左右,可米歡仿佛睡過半個世紀(jì)般,抵達(dá)目的地時,天色都已微微發(fā)黃、偏沉。

    自始至終,米連月都未肯讓米歡下地走半步,一直到房門口才堪堪放開。

    房間昏暗。

    一切擺設(shè)停在離開那天,對象毫無變化,窗外茂盛又枯敗的綠植厚重,米歡才恍惚對自己八年有了確切的認(rèn)知。

    “小先生,旅途勞累,我們洗一下身子,好好睡一覺吧。”

    米連月猶豫片刻補充。

    “順便,讓醫(yī)生來看看您的腿,夏天燥熱,如果傷口感染發(fā)紅……”

    說是詢問,但他根本就不給反應(yīng)機會,他掌心托住米歡的腳輕輕抬高,脫去對方到腳踝的薄襪,動作仿佛重復(fù)千百次般自然,呼吸都跟著放輕。

    他神情太過鄭重,像是對待了不得的寶物,看得米歡心中一陣戚戚。糾結(jié)片刻,像下定決心,他伸手捧住米連月的臉頰。

    “我活不久啦。”

    在男人望過來的下一秒,米歡指住自己心臟,他面龐干凈,五官有如落在宣紙上的墨跡,偏偏說出來的話就如無形詛咒深深印在男人心頭。

    窗外風(fēng)氣聲落。

    出乎意料的是,米連月情緒這次沒像往常失控,反而半跪在地,握住米歡的手,宛若先前已千百次觸碰般,連帶風(fēng)聲靜止。

    “您害怕嗎?”

    米歡很快搖搖頭,他是真不怕。

    自己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當(dāng)初操場上任務(wù)失敗的警報聲伴隨翻涌的窒息感幾乎讓他靈魂碎裂。

    米歡還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原本左下角的計數(shù)器突然停止,自始至終始終凝固在那短短八個月,既沒向前增加,也沒向后跳動。他懷疑,可能與自己數(shù)次向LIN提出更換任務(wù)目標(biāo)有關(guān)系。

    肯定要給LIN添麻煩了吧?

    他嘆息,轉(zhuǎn)頭抬眼望向米連月。

    “對不起,管家哥哥。”

    米歡笑,眼角隱隱透出點淚光,可又很快消失不見。

    他輕聲:“我又要失約啦。”

    第38章 時先生的小祖宗38 (二合一)……

    這句話如化不開的夢魘。

    細(xì)細(xì)繞繞, 藤蔓般纏住米連月。

    他仰頭,恰巧床頭燈光明亮,落在小米歡的頭頂, 折射出的光昏細(xì)碎,像不留神掉在床邊月亮。

    他失而復(fù)得的月亮正望著他。

    孩子臉龐獨有的純潔, 如散在人間的鈴鐺花,嘴角抿出小小梨渦,瞳孔還如初見般明亮。米連月有些記不得當(dāng)初見小米歡的情形,唯獨幼兒身上抹的油油香, 蔓延他數(shù)十年人生。

    “管家哥哥。”米歡笑晃晃小腿,剛巧不巧腳尖踢到米連月膝蓋, 男人尚未開口,反而是前者后仰身子笑得露出略釉感的小乳牙。

    恍惚一間,米連月看得發(fā)怔。

    細(xì)軟發(fā)梢自米歡臉頰兩側(cè)滑落,偶爾幾根細(xì)發(fā)軟得飄飄,似乎揚起洗發(fā)水的香氣。

    米連月始終凝視他, 胳膊與手掌護在米歡身體兩側(cè), 呈現(xiàn)保衛(wèi)者姿態(tài),即便他們在臥室里, 周圍毫無尖銳對象。

    “……”

    米歡停住笑, 眼神認(rèn)真,豎起小手指,輕輕碰碰自己鼻尖,又抵在米連月放在床邊的右手。

    觸感溫潤, 比他體溫微微涼。

    好像一塊上好的玉。

    到底是在世家族里長起來的人,縱使再怎么孤獨,物質(zhì)條件依舊優(yōu)越到尋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步, 模樣絲毫不受時間流逝的浸染,無論何時看去,仍為被金錢堆砌起來的平和與松倦。

    米歡腳丫避開與米連月接觸,他歪頭:“我又要失約啦。”由于他嗓音就是軟乎乎甜糕,配合不染一絲凡塵的潔凈面容,以至于米連月尚未聽清,求證般向他靠近:“小先生。”

    響應(yīng)他的是孩童越發(fā)解脫的微笑。

    這點微妙、無法覺察情緒,使米連月呼吸帶了幾分難以排解的貪婪。

    “別這樣……”他嗓音略顯掙扎。

    只是米連月話音未落,眼前視線忽地暗淡,再次望向米歡,對方白細(xì)下巴如含苞待放的細(xì)小薔薇花。

    他頭頂落來溫?zé)嵴菩模⌒“朦c力度輕得快成雨幕,毫無章法地順頭發(fā)摸摸,像是了不得的安慰。

    “我答應(yīng)管家哥哥會陪他一輩子。”

    孩童面容幼嫩,嗓音稚氣,尤其說與他年紀(jì)不符的承諾時,倒有種故裝大人的微妙感。并不會引人討厭,反而略帶幾分窺探秘密的愉悅。

    “……”

    他坐在床邊,垂著腿,那傷疤隱在被褥深處,偶爾隨著他動作,悄無聲息展露點影子,再驀地消失不見。

    米連月一聲未吭,久久端詳。

    看著看著,時間一秒秒地消失。

    他的記憶也發(fā)生片刻錯亂。

    /

    小先生被送去醫(yī)院那天,血水沿消毒床單滴落,染得藍(lán)邊角轉(zhuǎn)深成紅,令米連月幾乎站不住腳。

    急救床上,少年面容蒼白,笨重呼吸機壓在他的臉,救命對象在雪白如紙面容卻化成千斤重物,刺激米連月徹底失去往日溫和風(fēng)度,對戰(zhàn)戰(zhàn)兢兢蜷在旁側(cè)已經(jīng)完全傻掉的高南星大吼。

    消毒水與光與燈扭曲,覆蓋在醫(yī)院走廊的血跡蜿蜒。連綿成和一滴滴的匯聚在已經(jīng)亮起搶救紅燈的急救室里,先前闖入的時父被安保制服,警鳴與暴呵混合成團,整個世界斜斜歪倒,高南星深吸,才驚覺他摔在急救室門口。

    “學(xué)姐、學(xué)姐、學(xué)……”

    他仿佛回溯第一次學(xué)講話那天,到最后嘴邊僅剩無意義呼喚,肩膀驟然傳來巨大拉力,高南星幾乎被提著站穩(wěn)腳跟靠在雪白墻壁前。

    “到底怎么回事!”

    他惶惶抬頭,面對氧氣接近0的威壓,嘴唇抖如篩子,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閃現(xiàn)米歡暈倒在操場那幕。

    冬天,尤其深冬。

    不知是天氣的原因,或怎么,視野所及景物蒙上層光線,模糊不真切。

    橡膠跑道失去夏日亮眼,如塊切開腐爛變質(zhì)的西瓜,孤零零臥在足球場旁邊,灰霧蒙蒙的掉人精氣。

    遠(yuǎn)遠(yuǎn)一端的直行道,摔在地的人影軟綿,高南星幾乎忘記自己怎么移過去的,踉蹌跪在地,手指無助顫抖,試圖扶起失去意識的米歡的身體,又怕動到不改動部位,給人帶來二次傷害。

    米歡躺在那兒,側(cè)臉擦過細(xì)小沙礫留有印記,浮在肌膚表面的血痕如連綿不絕的春雨,悄無聲息,伴隨散開成蓮的烏發(fā),使得橙色橡膠逐漸扭曲。

    他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高南星以拳砸地,視線惶惶不安。

    極度恐懼之下,他開始無差別攻擊所有靠來的學(xué)生,誤將其看成掠奪走自己摯愛的報復(fù),聲嘶力竭的咆哮如深冬颶風(fēng):“快點救人!!!”

    嚇得周圍同學(xué)連連后退,幾位膽子稍小的同學(xué)見米歡悄無聲息暈在地,胸口已經(jīng)毫無起伏,嚇得雙腳發(fā)軟,他們搖搖晃晃就往地下坐。

    體育老師吹哨向這邊趕,右手高高揮起:“趕緊讓開!你們都回教室上自習(xí),不許到處宣揚,隊伍原地解散!”

    聲音轟轟隆隆,從天邊斜著滾滾而來,落在側(cè)耳時,卻小如螞蟻爬行,高南星抱著米歡,肩膀自后方猛地傳來巨大拉力,他踉蹌歪倒在草坪上。

    即便被三四位老師禁錮住胳膊,高南星還有扭曲不堪的雙腿,拼命地蹬向周圍,似乎要將人踩扁。

    救護車的刺耳鳴叫,也喚不回瘋狂按壓米歡胸腔給他做復(fù)蘇的校醫(yī),男人雙手發(fā)顫,護送米歡上救護車。

    眼見車輛即將閉合,高南星也不知自己哪來這么大力氣,硬生生擺脫開幾位成年男性的力量桎梏,踉踉蹌蹌?chuàng)湓诰茸o車門前,攥緊邊框的手青筋暴起。

    “上不上?!”

    醫(yī)護人員大吼。

    時間就是生命,周圍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們不敢耽誤哪怕一秒鐘。

    “去,去!”

    高南星帶著哭腔應(yīng)聲,右腳剛踏上救護車尾部的門框,奈何左腿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氣,幾次蹬踩因膝蓋無力重重滑落,摔在地上聲音悶墩。

    “求您,讓我去,我馬上上去。”

    這種情況下,高南星早已忘記高中獨有的愛面子,他也不顧身后有多少人落來目光與竊竊私語,視線始終落在救護車?yán)锏莫M窄病床。

    吊瓶晃晃悠悠,透過前方隔光的玻璃板,折射出下午即將落日的陽光,映得細(xì)碎斑點令人眼花。米歡的褲擺沾滿浮土,純白牛仔褲此刻成為灰白,臟兮兮像掉在地的塑料袋子。

    有醫(yī)護人員見他模樣過于可憐,手中動作稍頓,更何況對方扒住病床的轱轆,他們無法伸長胳膊閉合死車門。

    最后還是高南星不顧形象,幾乎用滾的方式一頭扎進急救車的角落,哆哆嗦嗦試圖讓自己的存在影響到最小。

    再次抬眼,米歡的上衣被醫(yī)務(wù)人員解開,露出蒼白無色的胸腔。

    “……”

    日日夜夜所夢到的場景顯現(xiàn),高南星卻毫無凝視可言,除顫儀片貼在米歡胸口,他分明恐懼到極點,又不肯移開半分視線。

    “心跳!!”

    “不行,毫無波值。”

    “加大加大!”

    “咚——!!”

    高南星鼻尖被焦味兒席卷。

    可救護車?yán)锏尼t(yī)護人員,仿佛未察覺般,不斷向上推動按鈕。記錄員坐在病床尾,筆尖一次次加重力度,直到聽見再次咚地悶墩落下聲,她停頓時間前所未有地長。

    高南星突然不敢再看。

    他低下頭,視野里僅有他自己顫抖不止的指尖,褲子不知何時在膝蓋處磨了個大洞,露出里面深藍(lán)色長褲,傷口火燒火燎得疼。

    “換儀器,快快快!!”

    “不行,孩子瞳孔已經(jīng)開始渙散,腎上腺素,腎上腺素!”

    “嘀——嘀——嘀——”

    器械乒乓作響,混作一團。

    角落里,高南星雙手空空,最初緊繃感消失,他脊骨都跟被人自頭頂抽走無力,整個人癱軟在冷硬的小坐板。

    猝不及防。

    壓力重重抽來。

    打得高南星塌軟的脊椎重塑,整個人直挺挺僵在座椅,目光無論如何都抽離不開,凝固在垂在他手背的指尖。

    細(xì)長、白軟、無力。

    像剛剛用酵母開好的面團,一碰便留半個小坑,唯獨失去正常人應(yīng)有的熱意,冷冰冰如塊失去磁性的鐵。

    “……”

    高南星緩緩昂頭。

    救護車氣溫驟高,他穿的毛衣被汗水打濕,沉沉墜在肩膀,腰間浸出一圈的汗,風(fēng)吹過又似細(xì)小針尖刺得疼。

    米歡靜靜躺在那兒。

    牛角扣外套大敞,雪白胸脯被電擊通紅,整個人仰面躺在那兒,嘴唇早已毫無血色,干癟得快僅剩張皮——這哪里是高南星熟悉的米歡,他模樣變得極為陌生,緊接壓來的呼吸機,騰起的霧氣阻隔掉高南星滾落的淚。

    現(xiàn)在想來,那并非米歡在呼吸。

    而是他自己的視線模糊,看錯了。

    至于后來,米歡怎么進搶救室,時父如何被醫(yī)院安保人員控制,米連月遞過來正顯示轉(zhuǎn)入語音信箱的手機,時林得到通知趕來,卻只能見停在緊鎖住門的太平間前。

    等等等等。

    一系列,高南星都記不得了。

    試圖尋求保護,他大腦選擇性忘記掉這段記憶,說不準(zhǔn)米連月也是。

    從在告知書上簽字,再推入爐中火化,整個過程短得不到三天。米連月都沒回神,他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就這么化作一縷煙灰,安安靜靜地睡在黑漆漆的小匣子里。

    所以等唐瀘上門,再說繼承一事。

    米連月都懶得理會兒這位人模狗樣的外親乞討者,隨便給了點差不多是米歡的零花錢,就讓這眼窩子淺的男人喜笑顏開。

    /

    這段回憶并不光彩。

    米連月保持姿勢,胳膊無意識下滑用掌心托住小米歡的腳跟,在人好奇詢問前松手,稍稍深呼吸,他調(diào)整好自己的面部神態(tài)。

    “那能做到嗎?”

    他本是無心詢問,誰料面前小孩歪頭,仿佛真的在認(rèn)真思考,而后面色略帶遺憾搖頭。

    “你可以把我看做小美人魚,但我不是公主。”米歡開口,試圖用最笨的方式讓米連月理解。

    “長大后的時林也不是王子,可設(shè)定就這樣,他越覺得我是之前的米歡,我就越像得到愛的小美人魚。”

    說到這里,米歡舉起小手手,比劃出花花形狀:“不會變成泡沫啦!”

    他笑嘻嘻回應(yīng),眉眼彎彎如月。

    “……”

    本以為米連月會笑。

    結(jié)果男人始終保持靜默,一言不發(fā)如老僧入定,看得米歡略糾結(jié),放在下巴的手指花花散開:“很奇怪對嗎?”

    “怎么會?”

    米連月露出笑,只是笑容勉強。

    縱使他滿肚子疑問,比如米歡是怎么回到童年模樣,比如他小腿上的疤痕如何形成,又比如為什么剩余的時間會跟時林相不相信有關(guān)。

    著實太多太多,他無處可問。

    [小米歡,任務(wù)目標(biāo)換成管家嗎?]

    驟然,腦海電流聲起落。

    猝不及防問得米歡大腦一片空白。

    “不!”

    話語脫口而出。

    連米歡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拒絕得如此干脆利落。等他回神,米連月難掩面容錯愕:“小先生?”

    滋啦……滋啦……

    電流聲起了些許波動,在米歡尚未聽到LIN的應(yīng)答,熟悉聲響漸消,他表情夾雜幾分茫然無措。

    “是不是累到了,我們?nèi)ハ丛瑁煤盟挥X?”米連月?lián)@受怕,即便多年來做慣了噩夢,可見米歡如此驚慌模樣,他抑制不住腦海中最糟糕的念頭。

    米歡瞇眼,晃腦袋:“我沒事……”

    不過他的臉比以往都過分蒼白,令這句話的可信度降到最低。

    小孩子八字輕,難不成是驚到了?

    似乎下定某種決心,米連月起身,唯獨手指一直握住米歡的手:“雖然對小先生來說,這種東西算得上忌諱,可我還是想讓你看看。”

    至于什么,米連月始終賣關(guān)子。

    從臥室出去就是花園。

    主人不在,修剪精細(xì)的程度雖與先前無異,唯獨失去應(yīng)該有的靈魂。米歡被米連月牽著,慢悠悠邁過鵝卵石路。

    說是家中私宅,個別景觀足以納入園林范疇,米歡不太懂風(fēng)水布局,不過站在層花成團的拐角,他原本浮躁的靈魂出乎意料地安靜。

    前幾步的花園中央,他尋得答案。

    “……”

    身為活人,見到自己墳?zāi)梗歉杏X荒唐中又透露幾分可笑。米歡懷抱著半束花,沉默些許,最終蹲下身,將半開未敗的淺色菊苣放在相片前。

    “這是花園里光線最好的位置吧?”

    米歡并未著急起身,他扭頭,看見米連月眼底浮現(xiàn)淚花。對方極快移開視線,想將面前這晦氣玩意砸爛。結(jié)果米歡先一步動作,伸手?jǐn)r住他。

    他笑。

    “管家哥哥,我不希望你來陪我。”

    小米歡張開手,黃昏最后一絲光線暗下,恰巧庭院燈亮起,暖色調(diào)照得夏季花園朦朧。孩童手臂伸展,松松打了個懶腰,原地蹦蹦,表情難得擁有些孩子氣。

    “你要自己過得好好的,等到了一百歲再來找我,然后給我講這——么多年發(fā)生的好玩事情。”他笑嘻嘻講,眉目滿是愉悅,哪有米連月心想的難過。

    八年時間漫長。

    嚴(yán)格來說,歲月其實并未在管家身上留有太多痕跡,他望著小米歡,縱使悲傷萬般,最后千言萬語,化作米連月蹲下身,輕輕將那小小身體攬入懷中。

    “那如果管家叔叔寂寞了呢?”

    著實,以他現(xiàn)在年紀(jì),稱不得哥哥二字,米歡這么喊純粹是習(xí)慣,他又無法做到若無其事裝嫩。

    小米歡嗯了半晌兒。

    “你喊我的名字。”

    “然后呢?”

    “如果我聽見,就會來夢里看你。”

    “真的?”

    “比珍珠還真。”

    “如果沒來怎么辦。”

    米歡沉思:“那我們拉鉤。”

    “……”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后來后來很多年,米連月從管家哥哥變成管家叔叔,再到滿頭白發(fā)的管家爺爺,每每想起來花園誓言時,他仍會忍不住假設(shè)。

    倘若那次拉鉤,兩個人沒有忘記用拇指蓋章,是不是小先生的話奏效,入夜時分就能與他在夢中相見?

    可惜他的假設(shè)不會成立。

    自此,小先生也從未出現(xiàn)過。

    /

    時林記不得自己睡了多久。

    每次睜眼,鬧鐘分針僅向前挪動三個格,他卻做了無數(shù)個光怪陸離的夢。

    念小學(xué)四年級,母親尚在,始終坐在陰森窗口外望,父親沉默酗酒,自己趴在充當(dāng)桌子的凳子,在因長時間存放而變得無比干脆的紙張上,重復(fù)寫著同一個名字。

    米歡、米歡、米歡。

    密密麻麻,連綿成片,如一團團陰陰烏云,落下名為思念的雨。伴隨本頁紙消耗殆盡,小時林抬頭,表情是與時林如出一轍的冷漠。

    “……”

    他盯凝他,緩緩翻過一頁紙。

    由于其用力過大,以至于先前寫的字痕刻在下張,泛黃頁滿是略白的橫平豎直凸起,人看了幾眼,便產(chǎn)生一種心理上的不適。

    小時林一言未發(fā)。

    他低頭,沿著先前字跡偏移,鉛筆早已擰巴得不成樣子,禿掉的頂部掉出半截指長的鉛,灰呼呼紋路蔓延整個手背,嘰里咕嚕滾到椅子邊緣,要掉不掉呈現(xiàn)蹺蹺板式,一上一下起伏著。

    兩人都沒有伸手去接的欲望。

    時林面無表情站著。

    終于,小時林轉(zhuǎn)移目光:“你不配這里。”說話間,他又捏住鉛筆頭,一筆一劃寫出個米字。不過,由于這年齡段的孩子,控筆著實有些吃力,時林淡淡掃了眼呈餅狀攤開的黑字。

    “我是長大后的你。”

    “但你把我的人弄丟了。”

    “那不是弄丟……”時林深呼吸,又覺得好笑,他在跟上小學(xué)的家伙講什么情感:“米歡去世了。”

    “后來呢?”

    追問步步緊逼,引得男人不耐煩蹙眉:“什么后來,沒有后來。你不懂去世的意思嗎?不會呼吸,沒有知覺。”

    “……”

    小時林低頭,將歡字寫好。

    泛黃紙張僅留這一個名,混合剩下凸起的壓痕,看得人難以排解的不適。

    時林環(huán)顧四周,家具擺放陳舊,細(xì)小灰塵呼地飄起,空白紙張團成了球啪一聲朝他打來,正中側(cè)腰。由于沒有任何接住的力,順衣服下滑滾到他腳邊。

    “扔什么。”

    縱使窮小子搖身一變,成為現(xiàn)在被人尊敬的時董,兒時殘留在記憶深處的糟糕習(xí)慣,依舊被現(xiàn)在的他所不恥。

    小時林放下筆。

    “你有什么資格說這句話呢?”

    即便與小米歡年紀(jì)相仿,小時林神情冷淡得不像孩子,烏眼吊梢眉,嘴唇薄比往后還顯得模樣寡淡,看人的視線總會聯(lián)想到凝固在冰箱底的碎冰。

    人最厭惡的還是自己。

    時林也不例外。

    他將要反駁,小時林低頭,繼續(xù)在本子上寫米歡,很快再次形成密云。時林無趣將要轉(zhuǎn)身離開,后者嗓音奚落。

    小時林的瞳仁漆黑,不見一絲光。

    他原本平直嘴角忽翹起,望過來的視線中夾雜嘲弄,更多為令時林心生不屑的惱火。

    “我沒有資格。”

    “可把米歡扔掉的人是你。”

    “就在這個家里。”

    小時林咧開嘴:“你活該。”

    ……

    時林猛地驚醒!

    房間未開燈,天花板昏暗,耳畔心跳聲震耳欲聾,他甚至一時起直直不來身,捂住左邊胸口,利用胳膊肘的支撐才勉強坐起。

    常年保持左側(cè)的睡覺習(xí)慣,距離床邊過窄,令他輕而易舉下床,手掌按住枕頭旁側(cè)的衣服,過分柔軟布料很容易讓人緊繃神經(jīng)松懈。

    時林弓著腰,俯下身子。

    時間太久太久,已經(jīng)沒了米歡身上氣息,留下來的只有清洗液與柔順劑的淺淡味道。憑借這點微不足道、與米歡相像也僅三分的約摸,成為時林每每噩夢醒來,難得起到安撫的物件。

    這次卻失效了。

    夢境影響得太深太深,他現(xiàn)在一閉眼,便能聽見童年自己幾近諷刺腔調(diào)的批判與審問。

    “扔掉?”

    時林身子側(cè)歪,放任自己后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本就昏暗的光線更為壓抑,他胸口堵塞得疼。呼吸道有如被按住般艱澀,時林手心撐住額頭,明明再躁動不過的夏日清晨,他依舊擁著有些厚度的秋季被,額頭分泌些汗珠。

    一年四季皮肉都細(xì)軟如玉涼滑的人不在了,時林體熱,睡不得躁意。

    又一次無規(guī)律喘氣,他掙扎起身。

    檢測到時林動作軌跡,本應(yīng)進行播報的智能今日罕見沉默,深藍(lán)色光點在虛空投影上輕微波動。

    直至?xí)r林鋪好被子也未見出聲,男人先前幾步:“壞了?”畢竟整個智能投影依仗服務(wù)器處理,近五年從未維護過一次,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了不得的奇跡,時林切掉電源,換掉衣服出門。

    失去監(jiān)視源,主畫面抖動,如蕩漾開的水波很快失真。

    “……”

    虛空之上,始終注視這一切發(fā)生的LIN轉(zhuǎn)身,他身后是整屏小米歡睡顏。

    LIN每次看到,都會忍不住并攏雙手放在臉側(cè)“奧哦~”一聲,再面無表情應(yīng)對手頭工作。

    [怪了,到底是哪步出錯?]

    屏幕里,無數(shù)藍(lán)條滾動,LIN指尖完全沒入也尋不得,與時林略有幾分像的眉心微蹙,面龐卻有著另外一人的鮮明特點。

    [按照DNA與人格設(shè)定,時林應(yīng)該無條件深愛米歡,怎么偏偏這次表現(xiàn)得像只一根筋的大黃牛?我說創(chuàng)始人,身為整個數(shù)據(jù)收集的負(fù)責(zé)人,您該發(fā)表下意見吧?]

    他收手,望向不知何時抵達(dá)身后的影子,語氣夾雜嘲弄。

    [將自己編入冰冷程序,也就你這種瘋子才干得出來。]

    LIN講話毫不客氣,甚至有點夾槍帶棒的意味,擺明了不想讓來人好過。

    仇視過于明顯。

    但來人一聲未吭。

    縱使籠罩在鋪天蓋地的藍(lán)色數(shù)據(jù)流瀑布下,足有近乎一米九的身高帶來的壓迫感接近于令人窒息,他雙臂松松交迭,手臂肌肉流暢如繃緊獵豹,腕部墜了條烏木珠串,隨他動作滑落至胳膊肘附近,輕笑隨之傳來。

    “自從知道他的病治不好,我已經(jīng)變成了瘋子,難道還怕被你譏諷?”

    他嗓音比烏木顏色還沉。

    在空曠數(shù)據(jù)間里,如古樓鐘聲低醇震蕩開來,一圈圈反彈到飛速更新的數(shù)據(jù)流上,又映像在他自身虛影。

    LIN聳肩。

    [你親手組建的數(shù)據(jù)欺負(fù)米米,甚至無法檢測到問題根源,創(chuàng)始人,這可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

    沉默許久。

    LIN順?biāo)暰回頭,落在熒幕。

    畫面中,小米歡睡得香甜,粉肉肉嘴巴抿抿,似乎夢見好吃的,小手攥緊成拳放在側(cè)臉,粉白粉白像團草莓味兒的年糕包包。

    見狀,男人銳利眼神明顯軟化,仿佛陷入某種回憶,略顯失神:“當(dāng)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所以?]

    LIN心中騰起不妙預(yù)感。

    “在保證他意識完整的狀態(tài)下強項退出這個漏洞百出的世界,直接進入另外的游戲里,我要親自確認(rèn)些東西。”

    男人松開交迭的手,他插兜,那串烏木手珠滾落,剛巧卡在手腕外突的小骨:“還得用「時林」這個身份。”

    只是LIN來不及反對。

    他又聽男人道。

    “米歡在現(xiàn)實里的時間,不多了。”

    “……”

    “我們要盡快。”

    第39章 學(xué)神的校花(完) 他愿意一直等……

    自從那天午睡醒來, 米歡驚訝發(fā)現(xiàn)原本靜止在八月的時間重新走動,轉(zhuǎn)眼掉到六,也就意味著他無法陪米連月到今年春節(jié)。

    “到底是根據(jù)什么變的?”

    米歡抱住豆豆眼小熊翻了個身, 結(jié)果沒找巧位置,呱唧一聲越過床, 結(jié)結(jié)實實墩在地,好在房間里鋪有厚重毛毛毯,倒也不覺得疼。

    小孩子對外界感知本就敏感。

    尤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份無力感幾乎從后腦勺開始蔓延到尾根, 最后再落入帶著傷痕的小腿肚。

    米歡伸伸腿,怎么都覺得別扭。

    他躺過來躺過去, 等米連月端過來廚房做的小點心,就看人雙腿倒蹬在床邊,哼哼唧唧捏著豆豆眼小熊的耳朵。

    “我不想吃。”

    結(jié)果米連月還未開口,他家小先生上來就是一句,聽得人哭笑不得。不過關(guān)于哄孩子這方面, 他的確能稱為專家級別:“豆豆眼想吃。”

    “……”

    米歡無語:“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我們小先生八歲。”說到這, 米連月聲音忽然頓了下,他張張口, 端詳米歡別別扭扭靠住小熊的臉, 微彎腰放下手中托盤,也學(xué)他盤腿坐在地,溫?zé)崾种复钤谛∶讱g軟乎乎下巴。

    “八歲都是大孩子了。”

    他聲音中夾雜過分失落,聽得人心里空蕩蕩, 米歡順?biāo)种噶Χ妊鲱^,剛巧望見米連月的略顯失神的眼睛。

    米歡哼唧。

    又忽然意識到,管家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他的八歲, 卻將這份喜悅再次硬生生扼殺在萌芽溫床。

    “能查出來病因嗎?”

    “……”

    米歡嘆口氣,他坐起身,落在他下巴的手也隨之下滑,最后輕輕靠在米歡短褲邊緣。

    夏天燥熱,房間開了中央空調(diào),涼氣令他皮肉如玉般軟滑,米連月未任何動作,僅靜靜靠著,似乎便能吸取無限多的力氣。

    “當(dāng)然查不出來啦,因為我本就不屬于這里呀!”米歡呼地展開手臂,寬寬大大的印花短袖飄飄,露出比同齡人過分細(xì)瘦的胳膊:“我會成空氣,咻一下子就不見了。”

    再童趣不過的內(nèi)容,配合他過分嚴(yán)肅的面容與這兩天里發(fā)生的事,即便米連月抗拒真相,卻是無可奈何的事實。

    米歡抿嘴一笑,別開眼。

    “問題太嚴(yán)肅啦,我們換個吧。”

    “那我能去哪里見你呢?”

    米連月聲音一低再低,最后接近于哀求,由于兩人都跪坐在地,他輕而易舉地?fù)碜Ψ叫∩碜樱菩穆湓诿讱g后腦,如兒時哄睡撫摸般,柔得像片萌春嫩葉撫面。

    他嗓音沾了疲憊。

    沉甸甸,化不開,落在水底。

    感受到男人發(fā)顫的手,米歡無意識勾住米連月的衣領(lǐng),小拇指松松抵在那兒。即便盛夏,他仍穿著襯衫,紐扣系到最上方一顆,襯得人愈來面冠如玉。

    米家人就沒有難看的。

    縱然不愿承認(rèn),米歡多少都有些顏控,由于米汀寒影響的緣故,他尤其對比自己年紀(jì)大的略帶好感。

    他將要開口。

    外面腳步聲越來越近。

    “米管家,門口來了位訪客。”幫傭站在走廊,輕輕敲了三下:“我看著眼熟,有點像先前上電視那位,好像是叫什么……時林?”

    “……”

    米連月眉目稍蹙,他微側(cè)身子,求證般再次詢問:“就他自己,還是帶了別人?”

    “米管家,我看外面僅一輛車,山腳下負(fù)責(zé)登記的安保,也未任何異樣表態(tài)。”

    所以,對方僅一時興起才來?

    米連月陷入沉思。

    當(dāng)初時林用冷暴力將米歡趕走,事情鬧得可不算愉快。不過沒有時林這一行動,米連月也無法找到米歡,他現(xiàn)在還沒算清楚這筆爛賬,人就送上門來。

    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該躲。

    米歡聽到也當(dāng)沒聽見。

    反而米連月的胳膊用力,輕而易舉抱起他,掌心充當(dāng)坐墊,讓米歡身體受慣性影響往他身上倒,順勢往上掂了掂好讓米歡靠得更舒服些。

    幫傭見房門開,微微欠身。

    “我叫門房讓時林先生進來。”

    當(dāng)年在米家工作的幫傭,因為這些年過去,走得走、調(diào)得調(diào),最后米連月僅留下幾位幫忙打掃花園的人。

    所以,他們自然也不清楚米連月與時林之前的那些恩怨,還以為兩人為忘年之交,詢問是否給時林泡上他們這次新采來的毛峰冷茶。

    米連月聽了,雖未表態(tài),但嘴角弧度略顯勾起,帶著難以察覺的嘲諷,冷笑在他眼里蔓延,面龐黑下去了大半。

    米歡敏銳察覺到對方所想,不由地抬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追問也略帶著幾分擔(dān)憂。

    “管家哥哥,如果你現(xiàn)在還很討厭他,我們就不讓他進來。”他稍稍偏過頭,沉思三秒時間:“況且,我又不是非跟他不可。”

    “小先生……”

    “在,我在呢。”

    米歡回應(yīng),鼻尖蹭過米連月鬢邊。

    “他已經(jīng)認(rèn)定了我是一個由你創(chuàng)造出來迷惑他的怪物,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再去見他,聽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呢?”

    米歡邊說著,他稍稍湊近米連月緊抿的唇,比正常體溫都要稍低些的側(cè)臉輕輕靠過去貼了貼,而后又緩緩離開。

    “管家哥哥,你無需硬撐應(yīng)付,我對他毫無任何感情。在我這兒,對方只不過是個代號,我喜歡的少年早在高三那年死去。留有至今的不過是從過去里走不出來的、擁有時林相貌的空靴。”

    他似乎還在擔(dān)心米連月見到時林生氣,雙腿也隨之輕輕晃動,阻止人前去前廳的步伐,細(xì)長手指壓在米連月蹙起的眉心,指腹稍稍推開那明顯紋路,露出一個略顯俏皮的微笑。

    “況且,我還有私心。”

    話說到這種份上,就算米連月想繼續(xù)向前,也不得不停下腳步,等米歡說出他的私心。

    “相比于解釋那些飄渺無依的轉(zhuǎn)世重生,我更希望我去世后,時林流露比上一次更懊悔的神情。”

    “……”

    米連月挑起半邊眉。

    “我覺得這是對他另一種懲罰,得到的事物失去,再給機會又沒把握,人不就比以往更懊惱?”

    他一口氣說完。

    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決定,米歡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眼睛里的洋洋得意,使米連月心窩窩發(fā)軟。

    后者回:“小壞蛋。”

    “哼哼哼!”

    米歡略有驕傲,揚起小下巴,他連續(xù)幾天郁悶神情此刻一掃而空,講話露出點點白牙,抱住米連月脖子呼嚕呼嚕蹭,偷偷告訴他今晚想吃南瓜炒雞。

    “太油了。”

    米連月輕車熟路拒絕。

    “紅糖甑糕。”

    “甜。”

    “……”

    “那就烤米連月!”

    米歡氣不過,嗷嗚一下咬住米連月的肩膀,白襯衫散發(fā)好聞皂香,他用牙來回磨磨,口水不知不覺浸透布料。

    罪魁禍?zhǔn)缀翢o愧疚之心。

    “都怪你,這么硬!”

    反倒是小惡人先告狀。

    米連月卻很享受這難得甜蜜,讓他有種重回過去的愉悅,側(cè)臉靜靜貼在孩童溫?zé)岵鳖i,心底卻翻涌起難言酸澀。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即便小先生總在跟他強調(diào),生命剩余的時間短得可憐,可對方始終不肯確切轉(zhuǎn)達(dá)具體日期,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淡忘悲傷。

    不曾想,對于米連月來說,這算得上另外一種凌遲。終于,在這座城市將將落下初雪的夜晚,本來窩在米連月懷中聽繪本的米歡,突然毫無征兆的流鼻血,猩紅伴隨血腥如豆大雨點砸落,頃刻間米連月手心被鮮血覆蓋,嚇得人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小先生?!”

    米歡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只是普通流鼻涕,頭也沒低扯扯米連月袖子,示意人給他幾張棉柔巾。

    等人哆嗦用軟毛巾捂住他鼻腔,米歡才堪堪回神:“流鼻血啦?”他偷偷往左下角望,果不其然,倒計時僅剩短短幾天,最后秒數(shù)飛逝變化,眨眼費瞬間又掉下去了一大截。

    “……”

    可米歡覺得,縱使無數(shù)次灌輸,他的管家哥哥依舊未準(zhǔn)備好面對這一天。

    尤其,今日還是冬至夜。

    壁爐篝火跳動,木頭燒裂的響動噼啪,厚重毛毛毯溫暖舒適,掛在墻壁的彩色鈴鐺與布偶,處處蔓延開冬日室內(nèi)的溫暖祥和。

    房間外卻亂作一團。

    米歡鼻腔流的血浸透了迭三層的軟毛巾,劃過米連月的掌心,滴在散落在地面的繪本,打濕他尚未讀到的結(jié)局。

    可惜……

    失去意識前,米歡想:如果可以,他還要米連月給他讀故事結(jié)局。

    與此同時。

    幾米開外的車道,時林提著新準(zhǔn)備的禮物登門,脫去小羊皮手套,按下這座小莊園的正門鈴。

    “叮咚——”

    悅耳聲音在靜謐雪夜傳出去好遠(yuǎn)。

    玄關(guān)處未有屋檐。

    時林肩膀積了層薄雪,他仰頭,很快睫毛也掛上幾片晶瑩,偶爾呼吸時唇邊飄出團白霧,映襯雙眼更是氤氳。

    天空灰蒙蒙的。

    與他八年前趕往醫(yī)院時別無兩樣。

    只是與當(dāng)初絕望不同,現(xiàn)在米歡還活著,他還能彌補錯過的這些天,如果可以的話,時林想陪米歡一點點長大。

    他對凍紅的掌心呼出口氣。

    溫?zé)釙簳r暖和了下時林的指尖,他再次按下門鈴,稍稍后退半步,拍去肩頭的雪。

    這次,他的米米會出來見他嗎?

    時林不知道。

    但他愿意一直一直等。

    就當(dāng)贖先前的罪。

    第40章 現(xiàn)實世界1 他起了反應(yīng)

    米歡不記得后來的事。

    等他再次睜開眼, 最先刺激海馬體的是大量而濃烈的消毒水氣息,寡淡天花板無味,混雜幾顆明明滅滅的星星吊燈, 光線斜斜墮落,嘩啦如潮水淹住他的眼睛。

    醫(yī)院, 還是醫(yī)院。

    每次醒來的地方都為同一地點,米歡用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想,這里是不是他生命刷新地點,不然總跟醫(yī)院天天見?

    應(yīng)該離開游戲了……

    念及剛進入世界的前一刻, 米歡思緒混亂:倘若真為游戲,以他現(xiàn)實世界的這種半殘身體, 怎么會堅持到現(xiàn)在。

    奇怪。

    “有心跳了。”

    “快快快,去通知米先生!”

    “拔針拔針!!輸入液體太多了!”

    醫(yī)護人員的講話聲伴隨器械落入瓷盤的噪音乒乓作響,混雜刺耳滾輪數(shù)次滑動,米歡鼻腔伸入兩處軟管,過分濃郁氧氣激得他瞳孔緊縮。

    手電筒的燈一晃而過。

    米歡視網(wǎng)膜依舊殘留光照, 亮點如點點碎裂的聚光燈, 在他眼前落成了一個個溫暖而亮的碎斑。

    太燒灼,人靈魂都發(fā)顫。

    他猛地閉眼。

    “有意識了……米先生在哪?”

    “不, 特效藥起作用……風(fēng)險……”

    隱隱約約, 米歡聽到耳畔傳來接二連三的低語,似乎討論至敏感點,后者驟然收聲,空氣猶如死般沉寂。

    臉, 勒得慌。

    脖子也不舒服,硌人。

    感覺有長條狀繃帶束縛。

    米歡伸伸手指,心血氧監(jiān)護儀器隨即鳴起提示的警告音, 床前方的腳步聲走動,咔噠咔噠地踩踏動靜像在升高床鋪,米歡身體略空,雙腳墊高,他張開嘴無意識深呼。

    動作再輕微,也引起旁側(cè)人注意。

    純氧濃度一而再調(diào)高,已經(jīng)抵達(dá)暴露的最大值,紅燈再警告下去米歡就得進入高壓氧艙,當(dāng)所有人心懸一線,好在異樣波動平息,過山車般掉到波谷。

    主治醫(yī)生松口氣,眉心皺紋未消。

    “不是正常現(xiàn)象,整個華東區(qū)也未有合適他的配源,讓米先生盡量做好兩手準(zhǔn)備,承擔(dān)未來引發(fā)的變故風(fēng)險。”

    “……”

    米歡聽得一知半解。

    緊接著,沒等他反應(yīng),鼻腔軟管被外界抽走,異物感瞬間消失,鋪天蓋地涼意激得米歡胸口劇烈起伏兩三次。

    呼——

    面罩浮現(xiàn)層白霧,壓住人本就沒多少肉的臉頰,醫(yī)護人員調(diào)整好些次,才勉強框住他的臉。

    米歡大腦反應(yīng)遲鈍,好半天也未明白豎在他頭頂?shù)氖种负x,卻消耗掉大半力氣,緩緩呼出氣息,眼神連偏移幾厘米都極為困難。

    “小米先生,能看清我的手嗎?”

    有人俯下身子,掌心按在床沿,另外一邊米歡手背被輕輕拍打,繼而涂來冰涼液體,刺痛細(xì)微,有膠帶輕而易舉固定住了針眼。

    “這次就算了,以后要給小米先生打留置針,否則手背沒有下針地方,就得去腳上打,當(dāng)心米先生再掀了房。”

    小護士聽到哎了聲,她是最近新分來的,只聽說過這一層都?xì)w屬于小米先生,卻對主任口中的男人好奇。

    主任掃她一眼。

    “把小米先生送回原病房,如果米先生追問,你說等下我會過去解釋。”

    她聽不懂,米歡也不明白。

    他閉眼,再次睜開,視線僅聚焦在頭頂手術(shù)照明燈。隨著醫(yī)生話音落,那燈極速后退,房間驟暗,病床輪子前行的轱轆聲成為最好的催眠劑。

    即便地面平穩(wěn),米歡還是頭暈,他想側(cè)過來身子躺,結(jié)果小護士覺察到異樣,手指輕輕壓住被角,生怕動作幅度過大以至輸液管回血。

    “您別亂動。”

    她低聲。

    醫(yī)院被子稍薄,即便如此,她也看不出米歡的肩膀厚度,驚訝于對方身子骨的瘦弱,嗓音一再放軟。

    “輸液呢,當(dāng)心回血。”

    她斂眉,呼吸放輕,始終凝視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等她目光落在病歷本上時,又驚訝于其年齡:十九歲,著實算不得少年范疇,說成熟男人模樣反而還過分青澀。

    尤其是無力垂落的長睫密而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躲在密林中的飛鳥,稍微風(fēng)吹草動,驚現(xiàn)深處藏匿湖泊,透亮如天邊跌落的皎月。

    小護士屏住呼吸。

    聯(lián)想到今日看的病歷本……

    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為什么分明能回家里靜養(yǎng),偏偏還要花高昂費用住在醫(yī)院的護理部:如果突發(fā)疾病,在家沒有這里能看得及時、有效。

    從急救室出去,沒走兩步為無塵室正門,走廊外動靜喧囂,聽得小護士頭腦耳蝸煩,結(jié)果尚未推開門,那惱人聲音頓時無影無形。

    小護士還在驚奇。

    “讓我來吧。”

    嗓音低得如砸破沉悶空氣重錘,她甚至尚未看清來人面孔,失去對整張病床方向的掌控,烏木手串敲擊聲清,仿佛撒在醫(yī)院的泠泠泉水,引得人下意識去追尋其面孔。

    結(jié)果被男人的寬闊背影打斷。

    “房間消毒完畢?”

    聲音明顯透露出疑問,眾人一時未應(yīng),目前僅有小護士負(fù)責(zé)這方面,她眨眨眼,恍然回神。

    “是,是的。我來之前見護工拿出來工具——”

    “所以您并未親眼目睹。”

    醫(yī)院快節(jié)奏的工作模式下,小護士講話比常人稍快,結(jié)果被輕而易舉地截斷了話頭,她停在原地,到嘴邊的話凝成沉甸甸的鉛,無聲墜在瓷磚地板。

    緊接,小護士對上一雙疲憊眼睛。

    “……”

    男人似乎半宿未睡,眼白被大部分血絲侵占,血絲又蔓延血霧,不見半點清亮,配合他烏沉郁冷的瞳孔,嚇得小護士呼吸一緊。

    “護理部的護工是內(nèi)部人員,都經(jīng)過嚴(yán)格培訓(xùn)上崗,不存在您說的…情況。”

    她想解釋,男人已經(jīng)別過頭,主治醫(yī)生快步向前攀談,多半是讓他放下心中石頭,小米先生的病情并沒有想象中逐步惡化。

    一行人漸行漸遠(yuǎn)。

    小護士的步伐越來越慢,她落在隊尾,神色茫然。有老護工見狀,嘆口氣解釋:“您剛來,還不知道吧?”

    “是,我今年上半年才被分到這。”

    “那孩子在醫(yī)院住了近十年。”

    “多少?!”小護士揚高音調(diào),她完全是合乎情理的驚訝:“觀察室一天的費用可高達(dá)三位數(shù),您確定嗎?”

    老護工看慣了旁人得知后的震驚。

    “以你腳下的這棟綜合樓為起點,到住院部往后仨街區(qū),其實都是米先生的房地產(chǎn)。尤其建的民生醫(yī)療,會有上面進行補助,這點住院費真算不得錢。”

    幾十萬也能說得跟幾百般,小護士實在是不懂,她緘默片刻,打起精神拍拍臉,按下通往藥房的電梯。

    等拿藥時,又聽聞小米先生的事。

    “傳言,傳言而已,就當(dāng)聽個樂呵,別往心里去。”

    藥師邊飛速撿藥,邊湊近窗口,按掉擴音喇叭,聲音混在冰柜細(xì)微嗡鳴中不清:“先前輸血時,化驗科那邊傳出來的信兒,小米先生跟米先生壓根就沒半點血緣關(guān)系,他們倆不是兄弟。”

    小護士豎起耳朵。

    “但是吧,米這個姓著實罕見,很難不讓人多想,更何況這么久過去,都沒見他們父母過來探望半次!十年啊!”

    藥師咣當(dāng)一聲,把透明盒子放在流水臺上,撕下標(biāo)簽寫好開始分裝。小護士追問道:“恐怕家里出現(xiàn)變故?”

    “……”

    空氣短暫沉寂。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藥師目光怪異:“誰家變故能變十年還變不完,這事我就跟你說,嘴巴可要牢靠點。”

    “先前有人聽到過八卦,他們家長之所以從未出現(xiàn),就是因為米先生與小米先生的關(guān)系有些微妙。”

    小護士跟著重復(fù):“微妙?”

    藥師應(yīng)聲。

    “吵架。”

    話音剛落,小護士自己又否認(rèn)。

    “想什么呢,當(dāng)然不是!”

    藥師深吸氣,到最后,他的嗓音低得比換氣口的響動還要輕。

    “值夜班的護士聽到房間有異動,她生怕小米先生出事忙按傳呼鈴,結(jié)果被人自里掐斷,似乎……”

    藥師一頓再頓,他快速扭頭,察覺周圍無偷聽人員,補充上一句。

    “似乎還聽到了接吻聲。”

    /

    有安神針吊著,米歡還不安穩(wěn)。

    短時間接二連三的刺激,使得米歡分不清游戲、夢境與現(xiàn)實,他大腦依舊處在眩暈的亢奮狀態(tài),后腦勺隱隱抽動的疼痛如宿醉。

    “米米,米米!我是哥哥。”

    游戲里也有個哥哥,具體名字他卻從未得知,緩了好長一會兒思緒,勉強將記憶從“游戲”上拔除,轉(zhuǎn)頭對上張熟悉以至于刻入骨髓的面容。

    “終于醒了,米米。”

    比聲音更先抵達(dá)的是對方寬大溫?zé)岬恼菩模瑥目ㄔ诿讱g手背上的輸液管移開,落在他微微右靠的側(cè)臉。米汀寒動作又輕又柔,如對待稀世珍寶夾雜八分小心翼翼。

    “你突然陷入昏迷,搶救了近乎五小時,身體各項數(shù)據(jù)好不容易穩(wěn)定住。下次不要這么嚇我,哥哥老了,不經(jīng)嚇。”

    “……”

    米歡的眼神充斥著迷茫。

    不知是否為他感官錯覺,有那么一瞬間,他好像在哥哥米汀寒身上,窺探到幾分時林的影子。

    他扭過頭。

    沒有LIN、沒有電流音、沒有時林。

    這是徹徹底底的,現(xiàn)實世界?

    “米米?還沒清醒過來。”

    米汀寒還在呼喚他,男人彎下了身子,近乎一米九的個頭壓迫感極強,米歡竟有些不知所措,往被子更深處縮。

    夢?

    如果是夢,可坐在米連月鼻尖所帶來的濕潤、被時林吻住象牙的滾燙、央求自己換掉校服裙子以確認(rèn)性別的高南星……這些觸感未免太過真實。

    真實到,他被子被米汀寒掀開。

    探入一只無比靈活的手。

    托住了他的軟軟肉。

    “這樣呢?”

    米汀寒追問,時不時并攏五指。

    他本身手長腳長,很方便兜住,從表面看上去,是在幫米歡做穴位按摩。

    “……”

    米歡瞇起眼,眼底慌亂。

    他竟然——

    起了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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