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灰翅的棲息星域,剛一踏進大信息巢,格拉就被一頭拱進懷里的蟲撞得后退兩步。
好大的力氣——相較于同年齡段的雄蟲而言。
銀灰色的小蟲崽尾巴飛快地搖,再也沒有畏手畏腳的情緒。
他扒拉著離開了不短時間的格拉,四肢并用地往對方的身上爬,連保持平衡的尾巴都在一起用力。
“羅克珊。”
臨行前亞王蟲將撿來的蟲崽托付給那群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蟲們照看,時間河的港口不適合年齡過小的幼蟲使用,他無法將對方一同帶去卡姆蘭。
“亞瑟給他取了個名字,利貝爾。”
這個詞來自于舊地的古老語系,由liberta演變而來,意味著自束縛中解放。
“他希望這只幼蟲能夠不再畏懼命運的風浪,強大且自由。”
那是世界上最難得也最寶貴的財富,遠比自圈禁與豢養中獲得的寵愛沉重。自由是風一般輕盈的無形之物,但每一個追尋它的人都將耗盡一生的時間去感受與之相伴的重量。
于是,獲得了利貝爾這一名字的小蟲崽,從一雙手里被傳到另一雙手里。
雄蟲們教他通用語,教他如何使用大信息巢,恩則是把小崽子拱得唧唧叫,毫不猶豫地表示“我教你開槍”、“我教你打炮”、“我教你如何射落飛行器”。
格拉和薩克帝:“……”
除開一些實在是為時過早的課程,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算是一件好事。原本灰翅族群的亞王蟲和亞瑟將這只小雄蟲當成幼崽照顧,現在撫養隊伍突然壯大,對方獲得了一大群撫育者。
“這次看到我怎么不嘶嘶叫了?”
討蟲嫌的核心種半蹲下身體,嘴欠地去逗弄整只蟲附著在格拉身上的家伙,并且因為那根起到搞笑的支撐作用的小鱗尾而笑出聲。
“其他雄蟲的尾巴不能隨便玩。”白色的蟲警告對方,他見過不干人事的薩克帝薅得武裝種領隊暴跳如雷的場景,也記得一開始對方將自己的尾巴當成捏捏的事情。
當時他以為這是某種示好或者求歡行為,結果后來發現是套著蟲子皮的人類壓根不具備這種常識。尾巴在對方眼里和小貓的肉球無異。
“這是騷擾。”
“好,我不會做這種事。”
快速且認真地做出承諾,核心種屈膝平視著利貝爾:“最近怎么樣?喜歡這里嗎?”
仔細觀察一會后,銀灰色的幼蟲伸出前肢,摸了摸薩克帝的頭。
“喜歡。”
他一字一句地嚴肅回答。
格拉笑注視一大一小互動。
誰料一轉頭,他那閑不下來的伴侶便整個壓在自己身上,還不忘低聲詢問。
“報告,那我可以摸摸羅克珊長官的尾巴嗎?”
“你……啊……!”
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耍流氓的話語所驚呆的白化種,所有鱗片都在泛紅,從細尾一直紅到翅膀根。
“不準在外面說這種話。”
于是失去貼貼的薩克帝,一直以空巢老蟲的形式等到晚飯后。
他們剛一回歸,有太多滯留的事情涌進來,瞬間塞爆一整個信息連接器,就連克拉克也是匆匆接走蟲崽后便忙得看不見身影。
格拉留在大信息巢,檢查這段時間新編星球的小信息巢運行狀況,同時和瑟臨以及肖掛去通訊。
之前他們讓對方試著找一找殘存的短翅種,將這個瀕臨解體的族群給拉過來,告知那些短翅們可以在能源星安家落戶。
然而整個過程不算順利,在無垠的宇宙中撈起七零八碎、東躲西藏的戰敗成員,難度相當大。好在已經有很大一批流散的蟲收到了訊息,開始陸陸續續地向瑟臨尋求庇護。
處理完某兩位亞王蟲發過來的所有簡訊,核心種給自己的同盟兄弟留了個言:“晾差不多了,準備開會吧。”
眼下是個很好的時機。
灰翅同鰲種以及閃紋種就歸屬關系達成一致,鰲種被貿易區釣成翹嘴,閃紋種又有著自己的小心思,在弄清楚格拉所屬的族群后,對方一直殷勤得不行。
白色的雄蟲想要拉開那把椅子,克拉克想要灰翅族群永遠繁榮昌盛,他在兩個都要的基礎上還要確保人類獲得一個長久的和平。
三個本該互相矛盾的目的在此刻達成了統一。
大批武裝種受征召返回,在大規模集體會議召開前,核心棲息星域的武裝等級需要更上一層。
他會掃平一切障礙,來獲得一個自己所希望見到的結局。
于是等到雄蟲歸巢,格拉看見坐在桌邊等待的黑色雌蟲正對著光屏修修改改。
曾經一度遭到克拉克駁回的法案被薩克帝逐一調整,但對方保留了第一條內容沒有動。
“你不會覺得不切實際嗎?”
格拉開口,他的翅翼動了動,靜靜地坐在一旁。
“羅克珊長官,你對于具有實際意義的定義是什么?”
覺察到白色的蟲不再因害羞而生氣,核心種纏著對方的尾巴,笑著反問。
“是提議本身有著進一步實現的可能?”
自動忽略了那不正經的稱呼,雄蟲斟酌著回答。
“實現的基礎是什么?”
仿佛回到了相遇初期的授課模式,七天一小考的記憶突然開始發起攻擊,讓格拉下意識地將身體坐直,仔細聽問題。
“要提出……提出提議的蟲本身很強大?”
“這件事和拆解武器不同,沒有標準流程和標準答案,你的回答很好。”
笑著將對方抱過來,薩克帝慢慢地將光屏整個轉到他們都能看清楚的視角:“你已經變得非常強大,羅克珊。”
“我們描述強大,并非僅限于強壯的體魄和拔群的戰斗力,有時候它也可以指某種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王蟲消逝之后,沒有任何一只蟲能夠完全解鎖大信息巢的權限,也沒有蟲可以用它封鎖一整支艦隊。”
“你掌握著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深空通訊渠道,和整個自大群時代起便開始積累的原始信息庫。”
慢慢地細數那些成就,薩克帝在對方的掌心畫下一個個符號:“你開始涉及貿易區的管理和后續運行,如果我們和人類的交易能夠長久維持,這一身份將帶給你數不盡的影響力。”
“你知道一只雄蟲是弱小的,隨時可以被取代,哪怕最優秀的那個也無法逃離被迫害的命運,因此你拉著同伴一起前行。你編織出一個網,在你還不能看清未來的時候,就已經為未來鋪出了一條道路。”
“所以它在我眼中是現實的。”
金棕色的眼睛溫和地看過來,將浮空的光屏放在對方的手中:“當我試著拿下能源星、我們成為同伴,當你向肖和每一只雄蟲伸出手臂。”
“又或者是當克拉克抑制住自己的天性,當人類的回應揭開合作的簾幕——它就注定成為現實。”
“也必須成為現實。”
“我看到了你對其余兩位亞王蟲做出的回復。”
沉默一會后,格拉再度開口:“你們想開啟殘余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集體會議嗎?”
“如果你要一并加入,并且對著那些亞王蟲說話,會不會感到害怕?”
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核心種輕輕地撫過伴侶的翅翼。
逼迫式的手段并非任何情況下都適用,但如果對方做好了準備,他會在白色的蟲拉出那把椅子時,站在格拉的身邊。
“有一點害怕。”
坦誠地承認了自己的心情,雄蟲在薩克帝面前不做掩飾。他可以說訴說自己的害怕,訴說自己的軟弱,訴說自己一切不成熟的想法。
“但是我不會躲開。”
“我想要試一試。”
他緊緊地牽住黑色的雌蟲,一切急切的表達欲化作話語。
“這不是我一只蟲的事情,我沒有辦法僅僅依靠自己走到今天。”
“卡塔教會我最基礎的生存技能,瑟臨和肖給予我支持,在聽聞我遇到困難時,所有的雄蟲都自發趕到大信息巢幫助我。”
“我同他們一起。”
微笑著將薩克帝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格拉讓對方聽見那心跳。
“所以我不會輕易放棄任何可能性,我想試一次、兩次,哪怕很多次也無所謂。失敗和痛苦永遠好過放棄和麻木,放棄意味著妥協,意味著將好不容易掙得的生存權利輕易相讓,也意味著走向與未來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不會那么做。”
“那么你已經準備好了。”將伴侶抱在懷中,核心種沒有再問任何問題。他想了一會,將一份文件傳給對方:“我向閃紋種的亞王蟲要了一些你親眷相關的信息,等你愿意的時候可以看一看,如果不想看也可以刪除它。”
有力而堅實的依靠令僵硬一瞬的雄蟲漸漸放松下來,格拉沉默著將文件仔細地收入信息連接器。
“當我們最初相遇,你是一朵搖搖欲墜的小火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但現在的你已不再畏懼任何風浪。”
黑色的雌蟲輕輕地拍一拍緊緊摟住自己的小雄蟲,純白色的恒星落在他的臂彎間。
“我注視著你一路以來的成長。”
“溫柔而強大,就像夜色將明時的晨星。”
“在你之后,是長久的黎明。”
“所以害怕也沒關系。我和你一起走下去,看一看你所期望的未來。”
帶著些微粗糙感的手指緩緩地梳理著柔軟的蟲翼,薩克帝低低的聲音中流露出笑意。
“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羅克珊。”
“永遠也不要輸給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