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毫不知道自己被埋進坑里的灰翅族群亞王蟲,在下一個休息日到來時,留在了棲息星球。
時間河港口的連通讓跨越星海的無盡旅程縮短成一個瞬息,他們不再需要提前半年為下次、下下次的相遇做準備。
一個重逢被簡化成了各邁出一步的距離。
拎著短期度假行李的年輕人一腳跨入時間河,然后看見了在港口另一側等待自己的銀灰色雌蟲。
“克拉克!”
如果人類有尾巴,此刻一定會唰唰搖擺。即便他們每天通過深空通訊見面,但擁抱時溫暖的觸感、熟悉的氣息卻是冰冷的光粒子所無法重現的。
成年人類的體量比蟲族稍稍低了一點點,正好讓他可以在請求一個親吻時微微仰起頭,以一種微笑的神態將對方整個抱在懷中。
亞王蟲瞬間僵直。
港口處還有其他忙碌中的族群成員。
時至今日,大部分灰翅都認命了。自家的亞王蟲和一位人類關系好過頭的事實,以整個舊王巢解體為代價被攤開在日光下。只要能保住天花板,他們想開窗互訴衷腸就開吧。
好歹天花板還在。
這或許成為每一只蟲心中最大的安慰。
但年長一方的道德堤岸更為堅固,這樣暴露在所有蟲眼中的熱情擁抱亞王蟲無措。
曾經,當亞瑟以孩子的身份,用同樣的方式抱住結束戰斗歸巢的他時,克拉克可以輕而易舉地一把接住撲過來的人類。
他能夠掀翻身居王座的克里沙,也能夠摁下一切反對的聲音。誰敢對他的愛子亮出獠牙,無懼流言蜚語的他必將以整個撕碎的形式回報心懷惡意者。
結果現在情勢改變,雌蟲反而變得不知如何應對。
青年笑著抬頭的時候,克拉克有那么一個瞬間以為對方想獲得一個光天化日下的親吻。
四肢生銹的銀灰色雌蟲想要后退,又硬生生忍住了,就像兩個大循環以來的每一次那樣。他的信腺輕易地感知年輕人的溫度和氣味,帶著卡姆蘭的風和穿過星海的匆忙,是讓他喜悅和想念的味道。
人類覺察到自己曾經的撫育者在面無表情地輕微嗅嗅。這個動作放在一向嚴肅溫和,又恪守著矜持禮節的高位種身上,顯得有些可愛,于是他笑了。
他沒有不管不顧地親上去,而是悄悄地握住克拉克的手,在一個隱蔽的角度牽住對方。
“我很想您,每天都在想。”
“嗯。”
低沉地回應了一聲,舌頭像是淬了蜜與毒的亞王蟲此刻找不到更多的話語。那雙垂落的蟲翼動了動,將黏在他懷中的青年遮蓋住。
時間過去太久,年長的一方還是受不了任何敬語。每次亞瑟故意說出這樣的話,電流都仿佛順著那根銀灰色的尾鞭開始到處亂跑,令亞王蟲的半邊身體都輕度發麻。
但他學會了不動聲色。
“我也很想你。”
克拉克最終回答。
安置好行李的亞瑟在整個棲息星球的宜居地帶溜達了一圈。
灰翅的領地變化很大,那些收編進來的新星球變化也很大,幾乎是以每天都在翻新的速度進行著改變。
他們擁有了公共交通軌道,和未來十個大循環的聚居巢穴群規劃。
聯盟成立以來,薩克帝摁著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腦袋,將不涉及核心密鑰的知識逐步進行開源共享,一大半蟲崽子被扔去接受通用語和基礎常識的教育。
由此出現了很好笑的場景。
直系出身的雌蟲崽子大多嗷嗷叫,他們戰斗力從小拔群,自幼年期便喜歡嘗試著撕咬異獸,上學無異于打磨他們的忍耐度和獸性,于是這群蟲打滾嚎叫想要逃離可怕的學習和無窮無盡的卷。
相比之下,低等基因的雌蟲和安安靜靜的雄蟲崽子卻展現出發了瘋般的喜悅。
有人將通天的路扯下來,扔在他們的腳邊。
被十大直系所壟斷的知識體系在這一刻被打破,緊密保護在玻璃罩中的死水開始流動,自高向低滲透層級的壁壘,帶著他們走向一個未知的方向。
這個未來不會比之前更差,只會更好、更有希望。
可能是卷生卷死的氣氛感染到了高等蟲族,最開始嗤之以鼻的核心等級的蟲也逐漸重視起這一改變,開始暴揍自家只想刨土、不想上學的幼蟲。
他們的嗅覺更為敏銳,已經意識到和平與貿易的到來將催生越來越多的新職位,而這些職位往往會需要戰斗技巧之外的大量知識。
利貝爾也被送去學習,幼蟲在克拉克這里住兩天,然后又會跑去格拉的身邊住兩天。棲息星域的每一只雄性都是他的親眷,年幼的雄蟲一天可以收獲一百個貼貼。
同格拉與薩克帝依次打過招呼,在返回居所的途中,亞瑟看見一只焦頭爛額的武裝種身上掛著四只哇哇大叫的蟲崽,連拖帶拉地將一家子扯往學通用語的地方。
尚未獲得良好擬態的小蟲崽們四條腿各爬各的,每一條都死死地扒拉住自己冷酷的親眷,干拉雷不下雨地嚎得很大聲。
“……”
在這一刻,從小被克拉克帶在身邊、接受快樂教育的人類,感覺到自己所缺失的人生詭異地補齊了一塊。
他沒上過學,但是看見了其他蟲上學。
實在沒忍住發出低低的笑聲,亞瑟注視著這樣的場景,輕聲同自己的撫育者耳語。
“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我小時候,你也要經歷類似的痛苦場合。”
“不會。”
想了一下的亞王蟲認真回應:“你從小就喜歡學習一切新奇的事物,無論是知識還是戰斗,一旦鉆進去就自發地要做到最好。”
“在你還沒有槍高的時候,就想抱著槍和我一起上戰場,被拒絕之后連續十個大循環都在練習如何使用熱武器。每一次我覺得你會放棄、吃不下訓練的苦,但你總能堅持下來。”
末了他補充一句:“你是最好的,那些對我而言也不是痛苦。”
“我是指,每天要和你分開,我一定會哭的。”
被溫暖而柔軟的情緒所充盈,人類悄然訴說著一點不懷好意的話語,坦蕩地承認自己的依戀和軟弱,并以此逗弄銀灰色的雌蟲。
他們一路走回來,站在居住巢穴的入口。亞王蟲的棲息處安全且靜謐,不會有其他任何蟲經過。
“肯定會哭著睡著,哭著醒來,然后緊緊地抱住你的腿不愿你離去。”
這句話令克拉克看見過去的畫面。
身居高位的直系難免奔波在外,遠赴戰區。即便彼時灰翅由克里沙掌控,但他依然需要為族群征戰,驅逐所有靠近核心星域的鬣狗群。
每一次出征都成為心驚膽戰的時刻。他無法將人類帶在身邊,為了躲避不請自來的災厄只能不停換地方將對方藏起來,也無數次在深夜中思考是否要將年幼的愛子送回人類群落所在地。
他害怕回到巢穴時推開那扇門。
斬下了兩枚亞王蟲頭顱、將硬翅族群剿戮殆盡的北方戰場的屠夫邁不開歸巢的腳步,蟲群中每一只蟲的快樂時刻化作永恒的詛咒與噩夢。
他害怕看見陳舊的痕跡滲出新的血來。
但是人類長大了。
非常聰明的人類謹慎且耐心,并不會像其玩笑中所說的那樣放聲哭泣,而是一次又一次安靜地等待,然后在他出現時撲上來,緊緊地抱住他。
事實上,除了最初的相遇和“丟棄”烏龍之外,亞瑟很少哭。
流離失所的人類孩童太過早慧,每時每刻都在拼命學習一切保命的技能與知識,以減輕離家一方的憂慮。
于是記憶中的血跡漸漸淡去。
“克拉克。”
先一步感受到對方情緒的青年,緊緊握住了亞王蟲垂落在身側的手。
“我在開玩笑。”
藍色的眼睛中浮現出認真的神色,亞瑟抱著年長的雌蟲,這一次他輕輕地親吻了對方:“對不起。”
“對不起,我無意令你感到傷心,請允許我收回這樣的話。”
停滯了一下的雌蟲沒有移動,但他最終伸出雙臂擁住懷中的人類。
“不要收回。”
克拉克低聲截斷了話語。
“你永遠不會令我傷心,也不必因為這種事情道歉,知道你愛著我的這一事實令我無比快樂。”
他說。
“它曾在過去覆蓋住我流血的心臟、撫平那些無法愈合的傷疤,又在遙遠的未來為我帶來了無盡的希望。”
“你從來都是我的驕傲。”
亞瑟摸索著緊緊牽住他的手。
亞王蟲低下頭,生疏地回應了這個親吻。
他將人類藏在黑暗的巢穴里,像是藏起一株綠色的樹苗,也像是藏起一顆亮晶晶的寶石。
在歷經漫長的歲月后,銀灰色的雌蟲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身處情感的道路分岔口。和曾經被推著走的稀里糊涂不同,他想收起這顆溫暖的寶石,放進自己的窩中。
青年發出模糊的笑聲。
亞瑟的手指還在撫摸著那雙垂落的翅翼。
“我嗅到您的信息素了。”
人類輕聲說。
這句話對于雙方而言都如同驚雷。
難以克制的喜悅細密地縈繞著年輕人跳動的心臟,幾乎帶來疼痛般的感受。這是比任何語言與行為都更為明晰的直白本能,對方的身體先一步給出了無法隱藏的答案。
“它們就像……一點點加了冰的薄荷草。”
在亞王蟲手忙腳亂地做出收斂前,亞瑟已經先一步摸到了鋒利的翅翼根部。
“請別壓抑,攝入一點點不會給我造成的傷害,還遠未達到戰斗級別。”
湖水藍的眼眸在昏暗中漾開柔和的神色,青年溫暖的唇貼著那雙閉闔的灰眼睛。
“可以親親您的鱗片嗎?”
得寸進尺的壞心腸人類低低地問,有恃無恐的被偏愛者將自己的愛與繁星抱在手臂間,不讓對方因為羞恥而逃開。
“我覺得您銀色的鱗片非常美麗,就像星塵的碎片,看起來遙遠又冰冷。如果能夠仔細地碰一碰它們,我將非常快樂。”
“你明明小時候每天都……”摸字還沒說完,利刺倒伏的鞭尾便被溫柔地握在掌心,隨即貼合上的熱度令強大的雌蟲戰栗。
人類在親吻那野蠻而遒勁的長尾,像是親吻一根隱匿起荊棘的枝。
他將那荊棘編織成訴說愛意的冠冕,抱入懷中,又一寸寸地去撫摸每一片緊張得不知道該收起開始炸開的鱗片,如情人般溫存。
“這是第八百二十一次。”
兩個大循環零三天的時間匆匆流逝,從他們在卡姆蘭重逢以來,青年堅持一件事從未間斷。他承諾要說一千遍一萬遍,就真的日復一日不曾忘記。
“在歲月的面前我們都是平等而渺小的存在,十歲、二十歲又或者是三十歲,對這個宇宙而言只是一個短暫的瞬息。”
“所以我不害怕,并且在未來依然會將這句話重復千萬遍,直至我與你的靈魂在星海深處同眠。”
亞瑟低語。
他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我愛您,甚于這世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