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折衣的神情變化讓雍盛連做了兩晚的噩夢,路上遇見皇后宮里的人都得繞著走,憋屈嗎?憋屈。要是有幸能活著回到現實世界,他能寫本書,名字就叫《一個炮灰的自我修養》。
遵循舊例,帝后大婚后要請客吃飯,皇帝在大慶殿宴請百官,皇后在文德殿宴請內外命婦,借機見見娘家人。
這日大宴,難得太后在文德殿陪皇后,無暇駕臨大慶殿,雍盛主持大局,一時歌舞升平,氣氛融洽,君臣盡歡。
一段時日下來,雍盛基本上已將堂下各官員的臉和名字一一對應上,還了解到不少官員的光輝事跡,哪個愛吃酒,哪個愛狎妓,哪個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哪個作風清廉但脾氣臭硬,以及誰和誰是親家,誰和誰是黨羽,他都心知肚明,甚至他還有個小本本,專門記錄各黨派成員和成員間的私仇公怨,以備不時之需。
有些人,表面上看還是那個沉默且慫的少年皇帝,私底下卻已經有了厚厚一本的死亡筆記。
酒酣耳熱之際,一位服青荷蓮綬的從七品官員手持酒壺,踉蹌著行至過道,他顯然喝多了,素日里一張白皙的臉盤子這會兒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雍盛一見這人就頭疼,掩面低呼懷祿:“趕緊找人把他架下去!”
懷祿正昏昏欲睡,一個激靈,睜眼就瞅見醉眼朦朧的御史裴楓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嚇醒了,忙朝門外的兩個侍衛招手,人侍衛一臉懵逼還沒反應過來,裴楓一張嘴,就擱堂上嚎啕大哭起來:“皇上!”
雍盛被他一嗓子嚎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忙肅目斂容,正襟危坐。
熱鬧的大殿上霎時間安靜下來。
萬眾矚目下,裴楓拔了頭上犀角簪,摘下象征剛正不阿的獬豸法冠置于面前地上,伏地高聲道:“如此喜慶之日,臣有一事想請問皇上。”
雍盛尋思著你這也不能算請問,準確來說,是逼問。
他脾氣好,點頭允了:“你說。”
裴楓目光如炬:“臣近日聽聞坊間謠言,說帝后不睦,皇上終日不御鳳儀宮,大婚剛過半月,就又幸了一名末等宮女,提為才人,皇后娘娘因此氣得鳳體違和,皇上如此肆意行事,可知朝野內外清議如何?”
皇帝略有些尷尬,竟未回答。
“裴御史未免太過小題大做。”皇帝右下首坐著的左相范廷守冷冷道,“此乃陛下后宮家事,哪里輪得到你來質詢?”
“帝王乃天下之表率,皇上今日疏遠結發正妻,明日天下男子皆有樣學樣寵妾滅妻,如此一來,世風日下,綱常倫理不振,社稷危矣。再者,皇上年方十六,正是養精蓄銳固本培元之際,成日沉溺美色于身于心百害而無一利,古人云,成家立業,如今陛下業已立后,國本已固,應整肅內廷早日親政!”
此言一出,闔殿上下的大臣全都暗抽一口涼氣,停杯投箸,惶恐不已,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自己今日壓根就沒出現在這里。
既然話趕話地說到了親政,左首安坐的謝衡就沒法兒再冷眼旁觀,插口笑道:“裴御史一片忠肝赤膽,日月可鑒,只是未免操之過急。如今國庫空虛,北方韋蕃作亂,西南苗人挑釁,大軍因糧餉供給不足只能退守無法進攻,加上河北饑荒,京西久旱,此值內憂外患之際,政務繁瑣,而陛下雖已大婚,但龍體未健,若貿然將重擔加于陛下,臣擔心欲速則不達。”
裴楓梗著脖子:“陛下不堪重負,自有一干臣子為天子分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任由一幫外戚禍心弄權!太后垂簾已有六載,難不成還想一輩子替皇上作主嗎?臣不由斗膽一問,究竟是太后她老人家是不想放權,還是謝氏貪慕權柄妄圖鳩占鵲巢?!”
“裴楓!”一直默默無言的皇帝陡然發怒,將其喝住,“你吃多了酒,口不擇言,朕今日不與你計較。殿帥在何處?請御史出去,在家面壁思過,三日后呈過悔過書再來上朝。”
殿前司都指揮使謝戎陽立時帶人進來,架起裴楓。
“皇上,皇上,臣作為諫官,食君祿忠君事,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避死亡,不重富貴,只望皇上親理朝政,約束外戚,選賢任能。謝氏雖有從龍輔國之功,但任人唯親,假公濟私,黨羽遍布,犬牙交錯,皇上當明辨善惡忠奸……唔唔唔……”
兩邊穿甲侍衛往裴楓嘴里塞了臟布,將人以一種毫無尊嚴的姿勢拖了出去。
殿上官員的反應各不相同,有怒而蹙眉的,有裝傻充愣的,也有冷笑搖頭的,雍盛扶額,揮揮手,讓宴會照常進行。
很快,大慶殿上發生的插曲就傳到了文德殿。
太后正與幾位誥命夫人閑拉家常,大太監福安小碎步跑進來,徑至太后耳邊私語幾句,太后面上笑容不減,攢了攢手中的白玉佛珠,只道:“由他們鬧去吧。”
福安于是退下,太后稱乏,叫夫人們各自散去吃酒,招了謝家主母向氏過來。
“娘娘可是累了?”向氏扶著太后去往偏殿,在榻上半躺下。
“吃了些果子酒,頭暈。”太后倚著手枕發了會兒怔,隨口問道,“聽說云兒有喜了?”
“勞娘娘惦記。”向氏圓潤富態的臉上滿是掩不住的喜悅,“說是有小三個月了,這丫頭向來嘴緊,這不,昨兒個才告訴我們娘家人。”
“嘴緊點好,等胎坐穩了再聲張。”太后道,“她十六歲嫁給恭王,九年了,肚子里才總算有了動靜,馬虎不得。”
“娘娘說的是。”向氏唯唯諾諾。
“對了。”太后揉按發漲的額角,“折衣那孩子的生母當年確乎是死了?”
“不錯,投井死的,尸首撈上來都泡發了,我親眼瞧見的,模樣可瘆人啦。”大白天的,向氏回憶起當年情景,牙關打了個冷戰。
太后瞥她一眼,目中閃過嫌色,闔上眼:“回去帶話給哥哥,少生事端,別教人抓住什么把柄。臺諫那兩三只瘋狗,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是。老爺曉得的。”
向氏回復完,許久沒聽到太后再開口,再抬眼瞧時,見太后已然支頤睡著,便悄悄掩門退了出去。
門縫里,昔日名動京城集榮寵于一身的謝良姝,現今垂簾聽政煊赫內外的謝太后,也有這般困乏疲軟的時候,細密的魚鱗紋爬上她原本光潔的眼角,點點白霜染了鬢發。韶華易逝,美人遲暮,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向氏回到筵席,邊應付一眾夫人,邊在人群中搜尋自己懷有身孕的女兒,半晌無果,正納罕,宜春池附近傳來一迭聲驚呼,凝神聽來,像是在喊有人落水了。
“何事喧嘩?”皇后詢問。
承喜支使一個小黃門前去察看,沒過多久,來報說是恭王妃不慎落水。
這下子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殿內嘩然,向氏驚掉了手中茶杯,提著裙擺就朝御花園狂奔而去,其余女眷也都競相趕去瞧熱鬧。謝折衣仍端坐主位,六枚金釵綰發,儀態萬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靜氣度,慢悠悠問那小黃門:“人救上來了?”
“救上來了。綠綺姐姐恰好會泅水,路過瞧見了,連忙跳下水將人撈了上來。”
“綠綺?”謝折衣眸光微動,看向絳萼。
絳萼低聲道:“半盞茶前,綠綺嫌里頭悶,說要出去透口氣來著。”
謝折衣拂袖起身,下令道:“傳喚太醫。”
絳萼:“娘娘可是擔心……”
謝折衣加快步伐:“尚無定論,先去瞧瞧。”
絳萼抿唇:“娘娘走得這樣急,是怕綠綺啞巴吃黃連。”
謝折衣冷哼:“我瞧她總得吃點苦頭才能明白各人自掃門前雪的道理。”
“啪!”
宜春池畔,一記響亮的耳光震得四周鴉雀無聲。
一身碧色宮裝還在往下滴水的綠綺被打得偏過頭,耳朵里一陣嗡響,不可思議地眨眨迷茫的眼睛,急道:“我好心救了云小姐,你,你打我做什么?”
“少在我跟前玩那套賊喊捉賊的把戲!”向氏疾聲厲色,雙頰被怒火燒得通紅,“好巧不巧,我云兒在今日失足落水,好巧不巧,就被你撞見了!昔日在謝府我自認也算待你不薄,你如何狠得下心腸做這種歹毒事情?在臭水溝里漚爛了的破落戶,一朝借東風撲了高枝兒,就狗仗人勢欺到主子頭上來了,今兒我便要教訓教訓你,好教你明白,哪怕是天王老子,犯了事兒,也得按律治罪!”
叫罵著,又高高揚起手。
綠綺捂著半邊高腫的臉頰,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在那只手落下時往后撤了一步。
向氏一掌扇下去沒摸著人,自個兒反倒因慣性站立不住往前縱了個跟頭。
哎唷一聲,眾人搶上去七手八腳將國丈夫人扶起來。
向氏顧不得鬢發散亂,掄圓了一個巴掌就向綠綺臉上摑將來。
綠綺只覺得自己被好幾雙手齊齊按住,堪堪忍住沒強行掙扎,臉上就噼噼啪啪被掄了好幾個耳光,打得她頭暈目眩,嘴角淌出血來。
“賤婢,這回可服了吧?”向氏打人打得掌心火辣辣的疼,叉腰喘了口粗氣,“這次是瞧在云兒性命無礙的份兒上,待會兒太醫來了,若是診出她腹中胎兒有什么好歹來,仔細你這條賤命!”
綠綺也是個犟脾氣,啐口血沫,不怕死地仰著臉跟紅頂白:“夫人既認定了是我推了云小姐落水,我便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但事實如何也不是你說怎樣就怎樣的,等云小姐醒了,真相自會大白,到時奴婢的冤情洗刷了,夫人濫用私刑這項罪名又要如何交代?”
“好呀,奴才還論起主子的罪過來了,方才竟是我打得輕了。”
一氣之下,向氏拔了髻上金釵,就要朝綠綺臉上劃去。
金釵尖利的末端倒映在綠綺放大的瞳孔深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攥緊了拳頭,正要回手,只聽砰的一聲,國丈夫人不知被誰一腳踹在了腰窩,偌大一個白胖身軀橫飛出去,狠狠側摔在地上。
綠綺望去,正對上承喜一張笑瞇瞇的臉。
“哎呦真是對不住,奴才剛才遠遠瞧著,竟有一名潑婦膽敢在御花園內掌摑皇后娘娘跟前的侍女,一時氣憤趕來幫忙,不成想竟是國丈夫人,對不住對不住,是小的眼拙。”承喜自擂一巴掌,忙彎腰要來攙扶向氏,“夫人您可傷著了?”
向氏何時被人這么死命踹過?扶腰躺在地上一時半會兒起不來,拍掉遞來的手,剛要發作,轉頭就瞧見承喜背后的謝折衣正冷冷覷著她,登時一腔怒火斂至腹中,沉著臉咕噥:“我道是哪里放出來的惡犬,吃了熊心豹子膽。”
謝折衣裝作沒聽見,眼睛掃過綠綺凄慘的模樣,眸色暗了幾分,問:“怎么半會兒功夫不見,成了這副樣子?”
綠綺膝行爬來,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她從小不怎么哭,方才被按著打臉也沒掉一滴眼淚,這會兒越說越氣,滿腹委屈,竟哭得抽噎起來。
向氏本來強壓下去的火在她的哭訴下又死灰復燃,罵道:“小賤蹄子,慣會弄舌嚼蛆顛倒黑白!若不是你推人落水,你平白無事跳下去救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轉頭又沖謝折衣道:“皇后娘娘,如今是您姐姐,是恭王妃遭了難,還望您秉公執法,別做出什么包庇下人敗壞國風的丑事!”
“大娘子放心,本宮絕不徇私。”謝折衣招了人來,直接在池邊設座,“此事蹊蹺,等云姐姐醒來再議不遲。”
須臾,太醫傳了話來,好消息是謝錦云醒了,壞消息是腹中孩子沒保住。謝錦云得知流產,痛苦不堪,恍惚間一問三不知,只說有人從背后推她,但沒瞧見是誰。
這下不光是向氏借題發揮鬧得更兇,還驚動了恭王、太后和御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