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才逾半月,圣上就幸了一名小宮女,隔日這名宮女就進了五品才人。
冊封的牒紙下了,又將晏清宮荒蕪已久的一間閣子收拾出來,配了兩個指使的奴才,昔日浣衣局的苦役宮女就這么搖身一變,成了正經主子,羨煞許多人。
登門拍馬的人絡繹不絕,個個端著熱情的笑臉,攜了蜜糖似的嘴巴,只有當事人寶珠不知為何愁眉不展。
等新閣子布置完,皇后身邊的大宮女絳萼便來道喜了。
本來于情于理,寶珠作為新進的才人,該先去鳳儀宮給皇后請安,眼下寶珠這兒還沒動靜呢,皇后就先紆尊降貴遣人賀喜,寶珠被架在火爐上,就是不想去也不好再推辭,只得寒暄過后便隨絳萼一同往鳳儀宮來。
一路上,寶珠就不安得很。
向來妾見正室,就沒有不怵的,尤其是寶珠這種主動爬床來路不正的,心里就更加緊張。若她真跟皇帝有點什么,她還有點底氣,這會兒她卻跟那刷金的泥菩薩沒什么兩樣,表面上瞧著風光,正主子隨手潑兩瓢水就能沖垮她。
鳳儀宮正殿寬敞明亮,畫梁上懸吊的兩只鏤空銀香球飄散著凌水香,皇后身著銀紅大袖常服,如瀑黑發并未梳髻,只用綢帶輕輕束在腦后,腰間懸著扇形的玉墜子,薄紗披帛無聲委曳在地。
遠遠望去,端坐的人宛如一尊完美無瑕的神祗,一步步走近了,才覺無形的鳳威和盛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寶珠穩住心神,跪拜:“奴……臣妾寶珠來給大娘娘請安,娘娘這些時鳳體可還康寧?”
殿內的寂靜就像濃重的霧霾,無處不在。
謝折衣并不答話,慢悠悠飲茶。
寶珠垂著眼皮,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不知為何心跳如鼓,攥緊的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層汗。
半晌,實在不堪忍受,大著膽子道:“娘娘?”
“你生得清秀,眉眼間倒與本宮的一名舊識頗有幾分相像,本宮不免多看兩眼。”謝折衣收回犀利的目光,示意絳萼賜座。
寶珠扶著圈椅扶手,屁股剛挨上椅面兒,又聽謝折衣開口道:“聽你說話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寶珠忙點頭:“妾的母親乃婺州蘭溪人氏,妾從小就隨母親客居蘭溪。”
謝折衣頷首,又問:“那你父親呢?”
寶珠面色一白,目光微閃:“妾不知,我娘當年懷我時就與父親兩相離絕。”
謝折衣挑眉:“如此說來,你也不知自己姓氏了?”
“妾隨母親姓顧。”寶珠道。
謝折衣道:“家中做何營生?”
寶珠道:“母親平時做刺繡,賣給大戶人家換點銀錢,兩年前家鄉遭了疫病,死了不少人,母親便帶著我輾轉來到京畿,適逢宮里頭選人,母親便付了牙人一點盤纏,想辦法將我送進了宮。”
一番說辭像是已說了千百遍,流暢精簡,半點磕棱也不打。
謝折衣又細細打量她片刻,隨口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閑話,就說倦了。
寶珠大舒一口氣,連忙告退,臨跨出門檻時,聽聞皇后在背后幽幽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絳萼,前兩日讀書時見著這兩句,你可知什么意思?”
絳萼接話道:“奴婢粗鄙,不能識文解惑,只這兩句奴婢卻是知道的,是告誡我們為臣為輔的,幫人做事須選對主子,否則落不得什么好下場。”
殿外日頭正盛,寶珠足下一頓,扭頭見皇后精致明艷的鳳顏隱沒在陽光照不進的陰影里,心下一陣發冷。她咬咬牙,逃命般疾步走了出去。
“娘娘何必出言點撥?”綠綺端了一盤糖漬的桂花枇杷進門,“不如就讓她吃點苦頭。”
“她父親于我有恩。”謝折衣想起什么,面上現出片刻的失神,等回過神來,垂眸道,“眼下她被人利用,我不好見死不救。”
“天底下就屬娘娘最心軟。”綠綺低頭嘆息,再抬臉時就換上了輕快的笑容,獻寶似地將枇杷遞到謝折衣眼皮子底下,討好央道,“娘娘,剛得來的,吃一顆嘗嘗?求您了。”
說起綠綺平生最大的愛好,那就是吃,以及到處搜羅好吃的能吃的。
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吃食都是從哪兒得來的。
“娘娘不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絳萼好笑地撥了撥她的頭,“饞貓兒,自己想吃就端一邊兒吃去,別來眼前聒噪。”
“我已經嘗過了。”綠綺順嘴就吐露了自己偷吃的實情,吐吐舌頭,“就是知道它好吃得緊,我才巴巴地拿來讓娘娘嘗嘗,娘娘從前不喜歡,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轉性了呢?”
絳萼笑了:“哪有說轉性就轉性的……”
正說笑,承喜忙不迭進來通報,說圣上來了。
“這顧才人前腳剛走,圣上后腳就到,難不成是擔心他的心肝寶貝在娘娘跟前吃了虧,特地趕來相救?”綠綺沒好氣兒地翻了個白眼,嘟嘟囔囔。
殿外,雍盛給自己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設,才硬著頭皮進門,好巧不巧正趕上一個綠衣侍女出門,兩人迎面一撞,侍女手里端著的茶水就潑了他一身。
一陣哐當亂響,碎瓷濺了滿地。
“綠綺!”皇后的低喝從前方傳來。
那侍女噗通一聲跪地,連聲求饒:“是奴婢走路不長眼睛,奴婢該死,圣上恕罪。”
雍盛拎著被澆濕的袍擺,寬容大度地擺擺手:“無妨,下去吧。”
話音剛落地,那侍女蹭地起身,風似地溜走了,瞧那歡快的背影,一點兒懺悔的意思也沒有。
雍盛:“……”
敢情故意碰瓷的是吧?
他扭頭看皇后。
皇后眨眨眼睛:“綠綺從小頑劣不堪,毛手毛腳,尚未適應宮里的生活,望圣上多擔待些。”
“皇后身邊的人,對錯獎罰自然是皇后說了算。”雍盛磨著牙笑了笑,“朕前來也是想問問,皇后在宮里可還住得慣?可還需要多增添些人手?”
“住得慣的,圣上專心朝政要緊,無需惦記鳳儀宮。”謝折衣招來絳萼,“去,陪懷祿回晏清宮拿件圣上的新袍子來換上。”
雍盛婉拒:“不,不必……”
“要的。”謝折衣堅持,“圣上本來喘疾未愈,萬一再著涼,可怎么得了?”
盛情難卻,雍盛只好訥訥應下。
誰教他出廠設定就是身嬌體弱呢?
“先把濕了的外袍除了吧。”謝折衣道。
“朕……”
未等雍盛說什么,一群宮人就圍了上來,伺候雍盛脫了外袍。
謝折衣:“圣上坐。”
瞬間脫得只剩一層明黃里衣的雍盛只得乖乖坐下。
“枯坐無趣,用些茶點。”謝折衣將案上的桂花枇杷輕輕推來。
清甜的桂花香氣一陣陣鉆入鼻腔,晶瑩剔透的枇杷浸著澄黃的蜜,瞧著十分誘人。
雍盛忍了忍,忍了又忍,沒忍住,拈起一只送進嘴里,嗯了一聲表示好吃,隨后便開啟了自動模式,一連吃了好幾個,等盤里見空,才驚覺自己全程被謝折衣牽著鼻子走,還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不禁深感絕望,苦澀道:“中宮這里的果子倒是旁的地界兒上沒有的。”
“好吃的話,圣上以后就常來坐坐。”謝折衣托著腮看過來,言笑晏晏。
那雙桃花眼含著三分笑意的時候,給人以深情的錯覺。
雍盛說話有點磕絆:“后日便要宴請百官和家眷,中,中宮的身子可大好了?”
民間女子成婚之后會有歸寧,皇后卻不能隨便出宮回娘家,只能借著宴請百官的名號見見娘家人,由于謝折衣這段時日鳳體抱恙,所以婚后大宴就一直拖到今日。
提到要見娘家人,謝折衣就表現得興致缺缺,比起見爹娘,他似乎更喜歡調戲皇帝,故意帶歪話題:“圣上是在關心折衣嗎?”
“咳咳。”雍盛正喝茶,一口水嗆進氣管,咳了好一陣,緩過來,故作鎮定道,“中宮是朕的結發妻子,朕關心你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他演得深情款款,鬼知道他是從哪里練來的睜眼說情話也不害臊的本事。
他不害臊,皇后也蠻淡定,淡淡地扯了扯唇角,哀怨道:“圣上嘴上說著關心折衣,私底下卻偷偷幸了顧才人,還讓她就近住在晏清宮,圣上說的關心,究竟有幾分是發自真心呢?”
聽聽這質問,振聾發聵!
雍盛:“……”
不說不知道,原來朕是渣男本渣。
秉持著貫徹人設的敬業精神,他決定一渣到底,厚著臉皮道:“中宮何必計較,那些庸脂俗粉怎能和你相比?”
“哦?”謝折衣眼里暗藏的笑意越來越盛,“我與她們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雍盛很想冷笑著走過去,握著謝折衣的肩膀把人搖醒。
女人,快醒醒!你是將來要踹走丈夫君臨天下的喂!偉大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和別的女人爭風吃醋!想想你以后養的那些小白臉,哪個不比眼前這個病癆鬼強上百倍?快把他轟出宮讓他去外面自生自滅!
雍盛笑笑:“你是唯一的那個,無可替代。”
瞧瞧,是什么把一代性冷淡逼成了情話輸出機?
是求生欲!
聞言,謝折衣怔了怔,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后喉嚨深處溢出一聲低笑。
這聲低笑令雍盛瞬間麻了半邊身子,心底涌出一陣異樣,具體什么異樣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哪里不對勁。
這點不對勁稍縱即逝,謝折衣黑亮的眼睛輕而易舉地攫住他:“圣上此話當真?”
雍盛忽然感到一絲絲愧疚,但那愧疚十分淺薄:“君無戲言。”
“說來也怪。”謝折衣眼里的笑意淺了幾分,“大婚那日見了圣上,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常聽聞民間百姓熱衷于將皇帝的畫像掛在家里辟邪,想來中宮也偶然見過,所以瞧朕面善。”雍盛敷衍道。
謝折衣眉蹙春山,淡淡道:“是么?”
一晌無話。
懷祿一路小跑,很快就拿了更換的衣裳過來,這次,由皇后親手給雍盛更衣。
雍盛受寵若驚,直愣愣平舉著胳膊跟個木頭做的稻草人似的。
也不是緊張,就是害怕。
沒人想跟日后要殺自己的仇人提前來個親密接觸。
謝折衣顯然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頗為細致地給他穿上外袍,系上腰間的五色絳,戴好玉佩,還將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皺都細細撫平。雍盛全程盯著屏風上的一雙雨燕,視線十分堅定,連余光都不敢往旁邊掃一下。
等終于穿戴齊整,雍盛暗自松口氣,心想總算脫離魔爪,不料原本已經轉身的謝折衣猝然回身欺近。
眼看著鼻子對鼻子就要撞上,雍盛再忍不住,一個撤步來了個戰略性后仰,瞪向謝折衣的目光頗具指責意味,還有點外強中干:干干干干什么?
此情此景像極了貓玩耗子,弱小的耗子瞅準空隙眼看就要逃出生天,才發現一切不過是貍貓的欲擒故縱。
“我的感覺沒錯。”咫尺之間,謝折衣停住,敏銳地瞇起眼睛,用細長的手指挑起雍盛胸前一綹散發,慵懶纏繞,“圣上為何怕我?”
雍盛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擠出干笑:“此言何意?什么叫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懼何人?”
這時候,絕對不能露怯。
“不是怕,那就是厭惡咯?”
說著,謝折衣朝雍盛的臉伸出手。
未及貼上,雍盛皺眉,下意識截住那只手。
啪的一聲。
抓住手腕的一剎那,徹骨的涼意順著掌心直抵神經中樞,雍盛腦中警鈴大作。
“圣上不愿本宮觸碰,我不碰便是。”謝折衣撤了手,恢復到一貫恭謹端莊的模樣,臉上的笑意肉眼可見地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