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第,高門大院,一道黑色身影熟門熟路地越過墻頭,墻下早有長隨等候,黑衣人摘了面巾,兩人打一照面,前后踏著卵石甬道一路來到書房階前。
房內,范廷守正與長子范臻秉燭對弈。
殺到正酣,長隨推門而入,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范廷守起身離席,半柱香后歸來,面色沉郁。
“父親這一手可是露了個大破綻。”范臻落下白子,棋盤上登時風云變幻,原本形勢大好的黑子初現頹勢。
范廷守執子不語,眉頭深種,半晌才道:“按理說派出去的幾人身手不差,對付區區一介文官綽綽有余,緊要關頭卻叫兩個戴面具的男子橫插一腳,壞了事,守在遠處瞭梢的阿丑回說那二人武功高強,路子奇詭,跟著尾隨了一段路不久便被察覺甩脫,不知什么神秘來路。”
“父親忒性急。”范臻道,“裴楓雖嚴剛迂闊,不通人情,但總比那些文恬武嬉的齷齪官兒強得多,父親只需勸他明達世務,不必派人這般唬他。”
“豎子有膽無謀,險誤我大事矣!”范廷守面色鐵青,啪地扔下棋子,“他今日在大慶殿上一通胡鬧,謝衡必定以為他是受我指使才在御前公然發難,此番打草驚蛇,等于提前撕破臉皮,兩邊再難相安無事。”
“所以父親先發制人。”
“本來想用一個裴楓,換謝衡染上一身腥。”
“不料中途跳出個程咬金。”
范廷守撫須沉吟:“依你看,這‘程咬金’是恭王的人呢,還是王炳昌那個攪屎棍?”
范臻搖搖頭:“恭王跟王炳昌比我們還巴不得謝家早日倒臺,豈會從中作梗?”
“那便想不出了。”范廷守幽然嘆氣,“這一池子臟水是越攪越渾了。”
范臻笑道:“父親此時抽身還來得及。”
范廷守板起臉:“范家世代簪纓,深沐皇恩,當今有難,怎能袖手旁觀?話又說回來,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躲在家里埋頭做學問,究竟何時入仕?”
“父親自去盡忠,管我什么來?”范臻翻個白眼,撣撣袍子起身,“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與父親不同,不是對著誰都能誓死效忠的。良禽擇木而棲,當今是塊名貴紫檀,還是塊朽木,兒子還得分辨分辨。”
“放肆!當今豈是你能妄加評判的!”
范廷守惱怒,執起棋盅就要擲去,但他老胳膊老腿兒的哪里比得上年輕人?剛要扔,眼前人早就溜沒了影兒,只能吹胡子瞪眼,再追罵幾句小畜牲。
“雍嶠你這個……沒心肝的畜……畜牲……”
暗室內,少女拼命地蹬腿,脖子上的筋繃起老高,兩手死命去扒頸中的暗紅腰帶,直扒得指甲斷裂,鮮血橫流。那身鵝黃裙衫在激烈的掙扎中沾滿灰,皺得臟抹布一般。
“哼,主子的名諱也是你一個賤婢叫的?”狠命勒她的人又加緊了力道,咬牙低語,“秀兒乖,下輩子只管尋個好人家投胎!”
喉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少女雙眼往上插,再無言語。
她死死瞪著前方那片陰影里坐著的男人,不甘,憤怒,怨恨,她還記得這個男人身上的體溫與眉眼間的柔情,如今這些繾綣的回憶都化作催命的毒箭,她又想起被自己背叛的小姐,眼里涌出淚水。懺悔,成了她這短暫一生最終的底色。
“王爺,死了。”長隨茍亮將懷中沒了生氣的尸體緩緩放平。
“嗯。”
一道白花花的閃電劈過,映亮了暗室,也映亮了陰影里那張溫潤的臉。
茍亮心里頭發毛,請示道:“屬下該如何處理尸體?”
“這還用本王教你?”轟隆雷聲中,雍嶠從圈椅上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雙目怒睜的少女,面上掠過一絲鄙夷,“皇后不是要辦案嗎?怎么能少了真兇?”
“是!屬下明白。”茍亮道。
此時大雨將歇,皇城東北角上向來是不受寵的嬪妃居所,少帝登基后這里的嬪妃大多打發出宮,這里于是十殿九空,人煙稀少,樹木反倒高大茂盛,夜里顯得格外凄涼。樹叢掩映間有道棄置不用的角門,一位身量魁梧的侍衛正守在門前,翹首張望,紛紛細雨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步伐如飛,愈趨愈近。
侍衛左右張望,開鎖行禮:“還以為爺得忙到三更。”
戴描金面具的男子閃身入內,并未多言,倒是他身后跟著的灰衣小廝摘下面具,沖侍衛吐吐舌尖,一出聲竟是嬌滴滴的女音:“把事兒干完就馬不停蹄趕回來了,怕去久了宮里有事。”
侍衛見著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臉上一紅,隨后又隱約瞧見那張吹彈可破的臉蛋上似有紅痕,眉心蹙起:“你臉上怎么了?”
“沒什么。”女扮男裝的綠綺擺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不知哪得來的餅子,塞入侍衛手中,笑瞇瞇道,“還是熱的,快吃吧。”
侍衛一愣,心神微蕩,再回過神來時,人已走了,只留下手里的餅子透著一陣陣熱意。
綠綺不過多說了兩句話,就被落在了后頭,緊趕慢趕,才趕上那道頎長飄忽的身影。
“主子慢些。”她氣喘吁吁道,“奴婢的兩條短腿都快掄出影兒了。”
謝折衣背著手,瞥她一眼,冷不丁道:“你心悅陳莊?”
綠綺一口氣兒還沒提上來,張嘴就嗆了滿口風:“咳咳咳,主子又拿綠綺取笑了,哪里聽的閑話來,啊,定是絳萼姐姐,平日里就她嘴最碎!”
謝折衣沒吱聲,只是低頭趕路,綠綺緊張得面頰緋紅,心跳如鼓。
一直快走到鳳儀宮西側角門,謝折衣才又開腔,淡淡道:“陳莊不錯。”
綠綺:“……”
綠綺強笑:“他不錯,關,關我什么事。”
謝折衣:“我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待塵埃落定,你就跟他……”
話未說完,綠綺驀地面色一白。
謝折衣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前方角門飛檐上掛著一盞青緞宮燈。
“主子……”綠綺咽了口唾沫,“恐怕咱宮里來了不速之客。”
鳳儀宮確實來人了,來的還是皇帝圣駕。
雍盛已經在側殿枯坐著等了近一個時辰,那個叫絳萼的宮女推說皇后正在沐浴,讓他稍安勿躁。
雍盛笑了,編,接著編,洗個澡泡這么久也不怕把皮給泡掉了。
皇帝陰沉著臉,整個殿里的太監宮女也都背若芒刺,大氣不敢透一口。外頭的雨漸漸停了,只是風大得駭人,肆虐的狂風拉著又尖又長裂帛一般的嘯聲,撞得檐下鐵馬玎珰作響。
絳萼立在門前,面上平靜,其實背上里衣已然濕透,她竭力克制著朝門外張望的沖動,心下轉了好幾個主意,正自掂量這些主意孰優孰劣,皇帝嚯地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來。
絳萼忙給對面承喜使了個眼色,承喜堆笑跟上:“圣上這是要往哪兒去?娘娘性喜潔,每日沐浴的時辰是長了些,但這也是為著日日能以干凈體面的模樣迎駕面圣,圣上可千萬別因為這個便誤以為娘娘傲慢無禮怪罪了娘娘……”
雍盛腳下一頓,皺眉熟視承喜謹小慎微的樣子,旋即笑開:“朕也不是根不講情趣的木頭,怎會因為等自己的女人梳洗打扮多等了一陣子就無故發作?況且皇后只是沐浴罷了,又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承喜心下狠狠一驚,面若金紙,顫聲賠笑:“圣,圣上又在說笑了。”
雍盛皮笑肉不笑:“你說皇后平時沐浴的配殿在哪里來著?”
承喜順口接道:“就在那處……”
“不錯,你帶路,朕親自去瞧瞧,饒作閨房之樂。”
“是,小的這就……哎?”
雍盛說完,就帶著人自顧自往前去了。
承喜怔在原處,旁邊絳萼瘋狂朝他使眼色,他這才隱隱覺出事有蹊蹺,這皇后恐怕沒在配殿里安分待著。若果真不在,這可是板上釘釘的欺君大罪,死無全尸!
仿佛兜頭挨了一記悶棍,他雙膝劇顫,暗自惱恨謝折衣主仆處處防他忌他,暗中搞事也不叫他事先知曉半點內情,此時箭在弦上了卻又將他推出來共存亡,真真是缺德倒喪門!這會兒再反水也是萬萬不能的了,慌亂之際,他騎虎難下,只好一咬牙,“嗷”一嗓子,直挺挺往地上一倒,嘴歪眼斜,口中還在不住往外翻白沫。
“哎呀不好,承喜先生的老毛病兒又犯啦!”
絳萼順水推舟,立馬亮了嗓門喊起來,承喜曾有暈癥先例,旁人只道是舊疾復發,忙圍攏過來,一陣兒順氣撫背掐人中,好一通熱鬧。絳萼更是乘隙領著幾個親近的宮女有意無意地阻住皇帝的去路。
雍盛冷眼瞧著,本來心中只有五分猜疑,此時越發篤定了這里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蹊蹺,冷冷一笑,朝懷祿雙眉一軒。
懷祿微笑會意,瞅準了絳萼,左腳絆右腳,哎唷一聲扯著絳萼的袖口原地摔了個大馬趴,把絳萼個單薄的小身板兒壓了個死。絳萼差點兒氣都喘不上來,扳著懷祿的身子急得下死手去擰,把個懷祿疼得求爺告奶,齜牙咧嘴,直呼姑奶奶饒命。
雍盛則撂下一地人仰馬翻,撩起袍子一腳踹開配殿緊閉的大門,長驅直入。
殿內昏暗闃靜,溫香氤氳,打眼便是一座金漆點翠琺瑯圍屏。
快步繞過圍屏,畫梁上垂下一重錯落的帷幔,夾雜著琉璃珠簾,輕晃間被兩下里的燭火耀得流光溢彩。徐徐暖風摻著水汽與熱意撲面而來,珠簾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銀鈴般的聲響,雍盛腳下一滯,目光轉向聲源。
打起珠簾的是位綠裳宮女。
“奴婢見過圣上。”對方手捧香胰皂莢等一應盥漱物事,見皇帝親至也不慌亂,壓著嗓音行禮,“太醫先前配了藥浴方子,吩咐奴婢每日服侍娘娘多泡一些時好發汗,娘娘今日神思困倦,泡著泡著竟睡著了,圣上稍候,奴婢這就去將娘娘喚醒……”
正說著,里頭的人似被驚醒——“外間誰來了?”
沉沉的嗓音慵懶潮濕,噙了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恍若浸了寒水。
裊裊水霧自晃動的帷幔間隙溢散而出,雍盛的余光穿透白霧,掃過水面上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影,不過驚鴻一瞥,便被那雪白的背扎了眼。
這時候,揭人陰私的沖動消退了,拿人把柄的激情冷卻了,聰明的智商又重新占領高地了。
雍盛一個激靈,沒等綠綺回話就搶先咳嗽一聲,臉不紅心不跳地提高嗓音:“咳,是朕來看你。”
謝折衣似乎低低笑了一聲,喑啞的嗓音越發顯得雌雄莫辨:“原來圣上有這等風流癖好。”
癖好?
雍盛原地眨眨眼,什么癖好?
是指偷窺美人洗澡的癡漢行徑嗎?
嗯,不錯,今日又為狗皇帝的荒淫人設添磚加瓦了呢。
雍盛“淫”得心安理得,陪笑:“左不過等中宮等得太久,朕實在五內焦焚,忍不住進來看看,不為別的,唯恐你出了什么意外。雖說是藥浴,也不可貪藥性浸得太久,當心著了風。況且池子里濕滑,你又這般睡著了,鳳凰蛋似的寶貝人物,若不仔細著,滑下去磕著碰著淹著了可怎么得了?”
一番關切之語,懇切真摯,比金子還真。
殿內一陣尷尬的靜默。
雍盛估摸著謝折衣這會兒一定是被他肉麻到想吐。
良久,里面人像是終于緩過來了,不咸不淡道:“圣上說的是。”
隨即,嘩啦一聲水響,謝折衣施施然出浴,喚了綠綺服侍他擦身更衣。
雍盛嘴上嗨,但其實并沒有多少世俗的欲望,又顧慮著男女大防這一節,免不了轉身避出去,未及轉過屏風,卻又被叫住:“圣上留步。”
雍盛摸摸鼻子:“那什么,朕還有奏折要看……”
這么荒誕的借口,滿朝文武乃至后宮里被騸了的那只瘸腿貓都不敢信,謝折衣信了:“圣上勤勉治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雍盛一時被感動得說不出話,只得另生一計:“其實,朕還得趕回去圍觀寶寶洗澡,晚了就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