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敷衍人者人恒敷衍之
畢竟騙人騙多了容易被追著打, 再加上前世今生看的那些個小說話本,一個武功高強的大俠易個容算什么稀奇事兒?
雍盛的話問出口,幕某人卻充耳不聞, 專心洗手的姿勢沒有丁點凝滯。
雍盛睨著他,一拍腦門兒,得, 忘了這貨又聾又啞。
他只得耐心等待。
也不知這人究竟在洗什么,認真細致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雍盛一度擔心他把那層凈皮給搓掉了。
“瞧這癥狀, 多少沾點潔癖或強迫癥。”雍盛小聲嘀咕。
過了起碼半盞茶的功夫,姓幕的總算洗完了, 掏出手帕仔細拭凈手, 方緩步登岸。
“完事兒了?”雍盛望著他走近, 盡量將話說得緩慢,好讓他讀清他的唇, “你沒受傷吧?我的人呢?還有你那位緗荷行首呢?”
姓幕的先是搖搖頭, 示意自己沒受傷, 再略略抻手,遙遙指了個方向。
展目遠眺, 是訣君橋。
“還在橋上?他們沒事吧?”雍盛不免有些擔憂。
姓幕的再次搖頭。
雍盛略微寬心, 搔搔鼻子:“多謝先生仗義出手。”
姓幕的微微彎了彎眼睛。
這是不用謝的意思?
雍盛眨眨眼,覺得在跟人用腦電波交流。
“那什么,我只知道你姓幕, 具體名姓尚未有幸得知。”雍盛也彎起眼睛, 笑得像只狐貍,“我單字一個開,姓花。”
雍畢竟是國姓, 不方便透露。
盛乃當今天子名諱,更不方便透露。
花開求富貴,最簡單的名字包含著最樸素的愿景,這名兒就很不錯。
對方頷首,不疑有他,隨手撿了一根柳枝,在河邊沙地上唰唰兩筆寫下一字。
“七?”
雍盛覺得或許他倆在相對使用敷衍大法,面帶狐疑:“你真叫幕七?”
幕七大點其頭,一臉真誠。
“好吧七兄。”雍盛決定不糾結這個“敷衍人者人恒敷衍之”的哲學問題,抬眼瞧瞧天色,“如今我倆已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眼下小弟得趕去一個地方,你愿陪我同去么?”
幕七垂眸看著他,不點頭亦不搖頭。
“先說好,此去確非絕對的安全,或許有那么一丁點風險,但大概率不會出現方才那種九死一生的境況。之所以邀你同往,當然也是基于多一個人就多一份保障的考慮,畢竟你真的很強,小弟著實欽慕之至。”雍盛誠實地道。
幕七眸光一動,顯然是那句“很強”使他十分受用。
他晃動著手中柳枝,來回晃了幾步,而后轉回來,在沙地上寫下一個“王”字,落筆點了點,似在詢問。
“不錯。”雍盛也不意外,笑道,“還是往此處去。”
幕七支手撫摸下頜,專注地盯著雍盛,似在探究雍盛執意前往的深意。
“我臉上開出花兒來了么這么好看?”雍盛臉上有點臊,他有個毛病,當他覺得難為情的時候,他就會想方設法讓對方更難為情,于是不正經地調笑起來,“也是,你都說我是絕色了,想必愛看。那既然愛看,你就多看幾眼,看在咱倆的交情上,不收你錢,只需待會兒你答應我,幫我做一件事。”
他擺出一副大大方方任君圍觀的模樣,還擠眉弄眼討起便宜,惹得幕七撲哧笑出聲來。
雍盛愣了愣,覺得這啞巴偶泄的笑音還挺好聽,低低地,輕輕地,像拂在臉頰上的柳絮,使人感到些微的癢意。
“誒,笑得不錯,小爺我愛聽。”雍盛拿出平日里哄女孩兒的功夫,“你既不肯替我辦事,那我讓你多看兩眼,你就給我多笑兩聲兒,也算扯平了。”
聞言,幕七長眸微瞇,不知想起什么,忽地冷下臉色,拂袖就走。
“嗯?這就走了?”雍盛不知哪里觸了他的逆鱗,提袍小跑著搶到他身前,邊陪笑邊倒退著走,“你不想笑,不笑便是,撒什么氣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么這般矯情……喂,喂,七兄,到底去不去嘛,點頭還是搖頭,給句準話兒!”
幕七似無法忍受般停下。
雍盛也只得停下。
兩人面面相覷,幕七嘆了口氣,伸手奪過雍盛還在手心里攥著的束帶。
“又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雍盛登時瞪圓了眼睛,連連擺手做堅決不從狀,“別別別,你不愿我見你殺人我自己閉眼就是,實不必多此一舉。”
他以為姓幕的又要蒙他眼睛。
但同樣的事并沒有第二次發生,幕七架起手中束帶,順著環過雍盛的腰。看樣子,是欲將這根當初被他扯下的錦帶歸還原處。
河風拂過,吹動廣袖,雍盛這才覺出冷意。
合著他方才就這么衣衫半敞地在河邊吹了半宿的風?
嘶……
“唔,多謝,我自己來。”雍盛阻住他動作到一半的手,口齒含糊地道,同時驚覺今夜他似乎已道過許多次謝,不禁啞然失笑——
他竟不知原來自己是個這么有禮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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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今日春宴大人請得幕先生入席湊趣,吾等翹首以盼多時。眼望著亥時已過,貴客遲遲不至,老臣不勝酒力,這會兒是頭也昏吶眼也花,著實苦等不起啦。”
說話的是吏部尚書壬豫,曾是先皇帝師,而今已近耄耋,老態龍鐘。
“壬老年事已高,確實不能再耽在此處作耗,夜深風涼,還是仔細身子要緊,在下這就遣人護送您回府歇下。”王炳昌忙起身安撫,隨手招來近侍低聲相詢,“幕先生怎的還不來?”
近侍只說已派人去催,只不知確切消息。
王炳昌哼一聲,心想此人架子倒大,便又發派一人前往幽蘅院催促。
此時座下已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我瞧大家也甭等了,這牛鼻子平日里招搖撞騙,糊弄糊弄人傻錢多的婦孺商賈也就罷了,右相大人何許人也?敢怕此時他已兩股戰戰收拾好細軟,逃回山中修他的大道去也。”一位世家公子借著酒勁調笑道。
“且稍安勿躁,我以前也不信那些個裝神弄鬼的,但大前日才聽了一樁邪門事。”隔席一位頭簪粉杏的文臣插嘴道,“你們可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跛儒薛塵遠?”
另有人搭腔:“你既說他大名鼎鼎,自然是無人不曉咯,快少鋪陳,撿些要緊的說。”
“就是那薛塵遠。”簪杏文臣一臉神秘,抑揚頓挫道,“那等的才名,那等的學問,今年科考前幕先生卻斷他名落孫山!當時人人都道他這回必是錯算了,薛塵遠尚不能登科,那何人能登科?老天爺到底是收了他的神通罷。結果怎么著?嘿,上月放榜,跛子可不就翻了船?你說他算得準是不準?”
“準什么?要么中,要么不中,嘴皮子上下一翻的事兒,就閉著眼睛混蒙唄!”
“吹罷咧,你也蒙一個我瞧瞧。”
正嬉笑吵嚷,王炳昌的貼身近侍疾趨稟報:“來了來了,幕先生來了。”
眾人一齊引頸張望,果見幾位長隨提燈導引,一位玄袍大袖的青年人物搖著扇自小石子甬道上閑步而來,檀木簪,無字扇,容貌清淡,步履生風。
遠遠望去,竟真有種仙風道骨之感。
落后他兩步隨行的是位黃衫女子,裊娜娉婷,堪稱人間尤物。
“路上多有耽擱,勞各種大人久等。”女子言笑晏晏,先見了禮。
當下有人將她認了出來:“早知等的是緗荷行首,漫說只等了個把時辰,便是坐在這等上一天一夜,也值當得很!”
緗荷笑回:“爺們個就喜歡拿緗荷當添頭說笑,輪到真叫你們常來幽蘅院看看,又都推三阻四的好沒意思。”
“你那幽蘅院是個什么去處?京城有名的銷金窟!腰纏萬貫地進去,赤光溜凈地出來,實在是消受不起啊!”
“咦,這不是張大人嗎?”緗荷美目一轉,嗔笑道,“大人這話說得可不地道,咱們那里的的姑娘哪一個不疼您愛您將您當作心肝寶貝?哪會舍得教你赤光溜凈,好歹也會給您留件遮丑衣裳不是?”
那姓張的被認出來,教眾人好一頓嘲笑,臉上臊得很,只埋頭吃酒,再不敢多嘴。
“百聞不如一見,幕仙長原是這般的青年才俊。”壬豫勉強睜開渾濁老眼,將來人打量一番,“老夫聽名頭,原以為是個與老夫差不多年紀的糟老頭呢。”
緗荷伺候幕先生落座,就坐在壬豫下首,代答道:“世人提起道長仙長算命先生云云,都只以為是個老瞎子,且越老算得越準,越瞎越是神通了得!豈不知自古天才出少年,那等浸淫俗事精于世故的老家伙,見的人多了,扯的慌也越精細,才是真正長了一張逢人就騙的嘴!”
“哈哈哈哈,好厲害的一張嘴!”壬豫撫掌大笑,不知怎的岔了氣,喘咳起來。
“壬老當心身體!”王炳昌連忙招手喚人,“快去,將年頭皇上御賜的那件貂氅取來,給壬老披上。”
“多謝右相美意,下官此時酒熱灼胃,渾身燥郁,實在穿不得貂。”壬豫婉拒了王炳昌,轉向幕七,“實不相瞞,今日老朽特地為先生而來,既有幸得見,小老兒有一事需求先生算上一卦。”
說完默等。
緗荷請幕七示意,幕七卻搖搖頭。
壬豫不解,問緗荷:“先生這是何意?”
緗荷面露尷尬,說這是不算的意思。
這神棍竟當眾駁了壬老的面子!
這是眾人打死也想不到的,畢竟就連王炳昌,都不得不礙于前帝師的身份,對其畢恭畢敬禮讓有加。
壬豫難掩失落,頹喪喃喃:“你是不愿說罷?”
幕七嘆口氣,朝緗荷做了個手勢。
“煩請取筆墨紙硯來。”緗荷對府上長隨道。
長隨請王炳昌示意。
王炳昌答允:“去給他取來。”
不多時,長隨端了茶床風爐上來,筆墨具候,幕七提筆濡墨,寫下一幅字。
緗荷掣紙在手,略吹了吹,奉給壬豫。
壬豫接過,只略略瞥了兩眼,大吃一驚:“你怎知……”
紙上赫然是一單藥方,與前日里府上花重金延請的那位大夫開出的所差無幾,只在兩味引經藥的擇選上有些出入。
壬豫攥緊了藥方:“你既已算出我患有此疾,那……”
言未盡,幕七又提筆寫下三個字。
“竟叫我盡人事?”壬豫苦笑,“罷了罷了,確實也到了聽天命的年紀,小友不愿說,是不愿誆騙老夫,老夫承情。但老夫還有一事甚是牽掛,煩小友解惑。”
幕七做了個請的姿勢。
“老夫年事已高,本早該致仕,惟念圣上年少,朝局不穩,不敢退居茍安。”壬豫愁眉苦臉,“老夫福薄,獨子早夭,臨死幸留有遺腹子承繼香火。此子性情乖張,不服管教,鎮日里與那范家小兒一處鬼混,結什么詩社,又辦什么武競,要他讀書考功名,直如要他的命!小友姑且幫老夫算算,此子還有救沒有?”
幕七莞爾,掣筆答曰:【潛蛟困鳳,藏器待時。】
“果真?”壬豫見字大喜,朗聲笑道,“那就承小友吉言。”
王炳昌亦陪笑:“壬老擔的實在是多余的心,先帝曾言,壬家一庭皆芝蘭玉樹。我也瞧小公子機靈聰慧得緊,再多長兩年,磨磨脾性,待知事識禮,料必是棟梁之材。”
說罷執酒轉向幕七:“先生今夜叫我好等,還不快快滿飲此杯?”
緗荷見了忙道:“大人,先生有病在身,大夫說了戒酒,還請大人包涵則個,準奴家代飲此杯。”
王炳昌聞言,面露些微不悅。
緗荷閉眼欲飲,幕七長臂一伸,搶過酒杯飲了。
緗荷一驚,低呼:“先生……”
“哈哈哈哈哈好!”王炳昌也滿飲一杯,“先生肯予王某一個薄面兒,也不枉王某三邀四請之禮。先生既來,不妨也給王某觀觀面相?”
幕七展唇一笑,緗荷代答道:“敢問大人,求什么?”
王炳昌略一沉吟,道:“前程。”
話音一落,當下有人溜須拍馬:“右相大人算命尚問仕途官運,來人吶,快在這杏園子里挖條大大的地縫,讓咱們一道兒鉆進去罷!”
“換我,我就問能生幾個兒子!”
“非也非也,人這一生,財官食祿皆為身外之物,有求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唯有壽數天定,非人力可抗。要問,還是問疾厄吧。”
眾人談笑議論,各抒己見,一時倒也火熱。
忽而緗荷嬌柔的嗓音蓋過所有紛雜,道:“先生說了,大人命相極貴,貴不可言,實非先生區區草芥之身能輕易評說得的。”
“哦?”王炳昌鄭重挑眉,放下酒杯,“如何貴?怎么個貴法?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先生說,大人的貴全系于這一字。”
緗荷邊說,邊展露幕七所寫之字,“大人出身世族王氏,只這一姓,便是得天獨厚,近水樓臺。如今再加上這一字之助,敢不位極人臣萬事亨通?”
“白?”有眼尖之人瞥見那紙上的字,嘟囔道,“王上加白,豈不就是……”
剎那間,園中鴉雀無聲,靜得落針可聞。
“大膽狂徒!”王炳昌勃然變色,突地拍案而起,厲聲發作,“妖道穢言惑眾,其心可誅!我好意請你來清談作樂,你卻陷我于不忠不臣不義之境,所謀何其歹毒,何其陰險!來人吶,將他給我亂棒打出去!不不不,直接捆起來,扭送衙門!”
右相素來以風流儒雅、好賢輕財揚名于外,人雖沒什么決斷,也甚少當眾發表什么意見,但好在為人慷慨和善,常常這也好那也好,所以人送外號“兩面光”,這專業和稀泥的人物何曾像今日這般大發雷霆?
而他發起怒來,竟也這般兇神惡煞面目猙獰。
席上一眾達官顯貴面面相覷,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恰在此時,一道慵懶但清澄如月輝的嗓音解救了眾人——
“原說這滿京城里只有右相這兒是塊清凈地方,怎的也這樣打打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