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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 21 章 “白也,晝也。”……

    只見一通身貴氣的華服男子不知何時立在甬道盡頭, 笑瞇瞇負著手瞧熱鬧。

    那閑散的架勢,活像街邊看耍猴的。

    眾人先是不明所以,隨即部分人心中納罕:這聲音, 怎么聽著些許耳熟?

    還沒能仔細分辨,亭中王炳昌已煞白著臉,撩袍疾奔而出, 伏地叩頭:“臣不知圣駕光臨,未及迎候, 望乞恕罪!”

    圣, 圣駕?

    這聲高呼直如春雷炸頂,場上各色人等忙停杯投箸, 穿靴的穿靴, 整冠的整冠, 扯袖子抹臉,抽嘴巴子醒酒, 磕磕絆絆此起彼伏地端架子行禮, 不迭喊皇上萬歲, 個個如大夢初醒,驚出一身冷汗。

    “卿何罪之有?”雍盛扶起王炳昌, 親親熱熱握住他的手輕撫慢拍, “你不埋怨朕不請自來已是大度!前些時聽聞愛卿偶染風寒,還因此輟朝三日,朕憂心如焚, 特來瞧瞧貴恙。”

    他說著環顧四周, 臉上笑意加深,“這會兒瞧你杏園夜宴,高朋滿座, 想來身子已大好了?”

    “用了圣上御賜的人參,敢不大好?”王炳昌邊說,邊伸手將雍盛往亭中正席上讓,“圣上夤夜來訪,也未預先知會,府上簡陋,侍婢懶怠,若哪里招待不周,還請圣上多擔待則個。”

    一路走向涼亭,受各人跪拜。

    與幕七擦身而過時,雍盛特意側目,只瞧見那人垂首時烏黑的發頂,想到此人此時內心定然波濤洶涌后悔不迭,不免快意非常,腳下走得也更輕快了些。

    走快了,余光里瞥見熟悉的身影,又倒退兩步。

    “喲,這不是壬尚書嗎?”雍盛一看是壬老頭,即刻恨道,“好啊,平日里上朝瞧你走一步也要喘三下,朕心疼得緊,特地開恩賜座,免你久立之苦。這倒好,原來到了夜里,你便瞞著朕與一眾同僚小輩吃喝玩樂,全不似朽邁模樣,你說,朕要治你個什么罪才解恨?”

    壬豫耷拉著老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哼道:“圣上若真要治老臣的罪,那就治臣一個不忠不孝之罪。”

    “嚯,這名頭可就大了。”雍盛落座主位,轉眸玩笑道,“你需詳細說道說道,怎的不忠,怎的不孝?”

    話是對著壬豫說的,眼神卻似有若無瞥過王炳昌。

    王炳昌登時坐如針氈,心中打鼓,不知方才皇帝悄里園外聽了多少是非之語,亦不解怎的皇帝駕到竟無人通傳。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老臣拖著殘軀病體趕來赴宴,多吃兩口酒糟蹋了身子,自然有愧于父母生養之恩。此為不孝。老臣本為求卦而來,卻意外耳聞不忠之言,老臣未能即刻便替圣上手刃此謀逆之徒,是為不忠!臣不忠不孝,枉活人世,請陛下降旨賜老臣自裁謝罪!”

    老頭切齒恨聲,撲通跪下,皺巴巴垂掛下來的面皮因憤怒而震顫。

    “謀逆?”雍盛駭然,回首詢問王炳昌,“壬尚書此言何意?”

    王炳昌此時在心里頭已將這皓首老匹夫罵了一萬遍,今夜之事本可全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時他倒好,不管不顧地捅上去,是唯恐天下不亂么?!況他尚且不知皇帝微服,為何特地挑了他的府邸落腳?難不成是手下人辦事露了馬腳已教小皇帝察覺端倪,此來特為敲山震虎?小皇帝有這等手段這等魄力?

    若果真事敗密泄,小皇帝定非空手而來。

    說不定,整個右相府此時已被重兵包圍,只等摔杯為號,圍剿逆賊!

    那么,眼下四面楚歌,自己該如何爭一道生機?

    是否孤注一擲,挾天子令諸侯?

    因心懷鬼胎,一息間無數猜測紛至沓來,王炳昌右眼皮顫動,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嗓音:“圣上勿驚,全是那市井妖道胡說八道,做不得信!來人吶,還不將人拉下去?留著他在此混淆視聽,挑撥君臣關系么?”

    底下人一聽,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七手八腳搶上來拖拽幕七與緗荷。

    “慢著。”雍盛卻像是忽然來了興致,目光落在緗荷身上,嗔怪道,“何以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圣上既發了話,一眾長隨哪敢再動?

    王炳昌嘴角抽搐,心想雍盛作為京城紈绔之扛大旗者,此番怕是又見色起意了!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按捺著附和:“不錯,是臣魯莽了,你們好聲好氣地將行首請下去就是……”

    話還沒說完,雍盛已在朝緗荷招手:“你來,到朕身邊坐。”

    王炳昌:“……”

    緗荷:“……”

    緗荷渾身僵硬,她雖早有預料此人身份絕不簡單,但她真沒想到竟是當今!這下陰溝子里翻了船,兩條腿面條似地打著絆子,上臺階時腳尖磕在了沿子上,直接一聲嬌呼,撲到了雍盛腳邊。

    園子里眾人知趣,紛紛提袖掩面,生怕擾了皇帝雅興。

    緗荷臊得滿臉通紅,一抬眼,對上雍盛幸災樂禍的眼神,無法抑制地翻了個白眼,俯首道:“民女幽蘅院緗荷,拜見皇上。”

    “嗯。”雍盛心滿意足地受了,溫溫柔柔問,“你做了什么,惹得右相這樣的老好人生這樣大的氣,還要將你攆出去?”

    你明知故問!

    緗荷眼下只覺這里面的局是一局套一局,憑她的見識已然猜不透走向,只好仔細忖度言辭,遵循先生的叮囑,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留意著皇帝的反應。

    皇帝托著腮,用瘦長的指骨反復敲擊朱漆幾面,那張清貴到鼎盛時透出三分病氣的面上忽然間消失了所有表情,空無一物的雪地一般,再看不出喜怒顏色。

    “王上加白。”皇帝沉吟,“白也,晝也。”

    王炳昌眉宇間陰云密布。

    世人皆知,三皇子姓雍,單名晝。

    “右相,看來你得了一個好外甥吶。”皇帝懶聲道。

    王炳昌嚇得趕忙離席跪倒,連連叩首謝罪:“臣不敢!臣雖是榮安郡王的舅舅,但更是國朝的官員,服侍皇上這些年來忠心耿耿盡心盡力!不說臣,就是榮安郡王,也一直仰慕他的皇兄,唯皇上馬首是瞻,從未有半分非分之想!皇上明鑒,萬勿聽信小人無稽謠讒,調唆妄語,以致君臣相疏,離心離德啊皇上!”

    一番剖心之語說的是感天動地,催人淚下。

    若不是雍盛開了天眼,怕也由不得他不信。

    雍盛無言仰首,默默盯著八角涼亭上錯彩鏤金的梁軸檐檁,令人窒息的寂靜像一把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刀。

    沒人猜得出這一刻,年輕的帝王心里在盤算些什么。

    眾人皆屏氣凝神,趴伏在地,唯有幕七抬起了頭。

    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見那人潔白頸子上精致的喉結悄然攢動。

    空氣中春杏融融的甘甜溫香混合著腥潤的潮土氣息,像極了陰謀的味道。

    那幽幽的嘆息聲隨風傳入耳道:“朕自幼體弱多病,自知捱得一日是一日,所求不過篤實守成,延續國祚。眾卿心里頭也都明鏡也似,有朝一日朕若……”

    雍盛垂眼望向王炳昌,語聲寂寥,“這江山,照例確是三弟的。朕早擬立三弟為皇太弟,承制儲副,不知右相可還滿意?”

    “皇上——!”

    席上眾人霎時間像是抹了脖子的雞般嚎叫起來。

    王炳昌亦渾身一顫,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言語。

    “圣上仁孝中正,洪福齊天,怎可做此等黯然自殤之語!且儲副之遴選,牽系國祚,以本朝祖制,素來以嫡長子之尊入承大統,圣上不過雙十年華,年輕力盛,皇后娘娘亦鳳體康健,福澤綿長,臣以為弄璋之喜只在朝夕之間,何以早立皇太弟多生事端?老臣懇請皇上收回此諭,若不收回,老臣立時便撞死在這亭柱上!”

    壬豫大受刺激,一番慷慨陳詞,作勢就要拿腦袋觸柱。

    左近幾個官員好歹將人攔腰拉住,他仍哭天搶地不可自抑。

    雍盛亦長吁短嘆,似大受委屈。

    席上眾人無不陪著鬼哭狼嚎,一個勁兒勸說寬慰,大作場面功夫。

    此情此景,大有將王炳昌架在火上烤之勢,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呆若木雞。

    明明什么也沒做,卻已戴上欺主罔上的帽子。

    帽子既已戴上,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

    眼里瞬時閃過狠戾,他朝立在雍盛身后的侍酒悄悄遞了個眼色。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那名侍酒垂落身旁的袖管中無聲掉出一柄短匕,他抬眼環顧四周,正欲往前踏上一步……

    幕七始終留意著四周動靜,自然也瞧出此人異樣,手指輕輕碾動,食指與中指間便現出一枚銅錢,屈指凝力,蓄勢待發。

    而左近的緗荷似乎也往這邊略側了側身子,有意無意擋在那名侍酒與雍盛之間。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王炳昌屏住呼吸,一顆心緊張得似已停滯,此舉雖莽撞,但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決心,正是千鈞一發之際——

    “稟、稟大人,門外恭王殿下帶了一撥人,說,說……”

    門上一個侍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頭是汗地疾馳稟報。

    “說什么?口齒放清楚些。”王炳昌眉頭深種,一開口,竟嗓音顫抖,好歹穩住聲線,太陽穴又隱隱漲痛。

    他不由得抬手揉按額角,一時只覺今夜是非纏身,什么阿貓阿狗都來尋釁滋事。

    于是園中所有人都瞧著那侍童,侍童哪里見過這等場面,一口氣尚未接上來,就緊張得打了個嗝。

    王炳昌氣得直欲一腳踹死這個沒用的東西。

    “本王說,今夜天朗氣清,是個尋右相大人飲酒賞花的好日子!”

    未等侍童開口,一人便擅自接過話頭。

    只聽一片腳步聲山響,震得滿園杏花撲簌簌掉落,一眾披堅執銳的王府親兵旁若無人地闖進庭園,依次擺開陣仗。

    為首的統領朝兩翼散開,簇擁出一位高冠博帶的俊逸男子。

    “恭親王平日里訪友敘舊都是這般大的排面么?”王炳昌大駭失色,強笑道,“知道的曉得王爺身份尊貴,出入自與常人不同。這不知道的,還以為王爺是特意調兵遣將登門抓在下來了。”

    第22章 第 22 章 “這么信我?”

    “哈哈哈哈, 右相慣會說笑。”雍嶠爽朗大笑,拍拍他的肩。

    目光逡巡一圈,隨即撇了他, 疾步入了八角亭,撩袍跪倒在雍盛席前。

    “臣原閑極無聊,在校場看府兵比武消遣, 忽聞圣上微服出宮,心中甚是掛念, 特來請安。此時夜已深, 外頭不比宮里,臣點了些知根知底的將士, 就讓臣護送圣上回宮吧。”

    “九皇叔的耳報倒快。”叔侄倆交換眼色, 雍盛清咳一聲, “如今朕也大了,宮里左右悶得很, 而今到近臣府上討杯酒吃也不行?再說了, 眼下宮門已落鑰, 日出之前無墨敕魚符絕不可擅開,怎好單為了朕一人壞了老祖宗的規矩?更有甚者, 若攪擾了母后安寢, 朕的罪過可又大了。”

    “圣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比圣上的安危更重要的……”

    雍嶠還欲規勸,雍盛揚手打斷他。

    “來來來,九皇叔既這般操心, 就留下來看著朕, 再陪朕吃杯酒如何?咱們君臣同樂,吃醉了便同榻而眠,明日醒來再一同上朝, 豈不稱心便宜?只是叫你那些兇神惡煞的親兵都站遠些,莫攪擾了大好的興致!”

    雍盛一手拉恭王,一手拽王炳昌,不容分說就將二人按在坐墊上。

    三人你看我,我瞅你,旋即扯出如出一轍的禮貌笑容。

    眼見大勢已去,時機不再,王炳昌不得不切齒苦笑:“難得圣上有這般高的雅興,臣敢不奉陪到底?”

    說著,拎起酒壺俯身斟酒。

    酒液尚未倒出,雍嶠劈手順過酒壺,自顧自給皇帝滿上,頗為無奈地嘆道:“罷了,臣就陪圣上少飲一些。但圣上務必應允臣,下回萬不可再冒如此滔天大險獨自出宮了。”

    雍盛滿口應承:“沒有下回,沒有下回。”

    下令接著奏樂接著舞,三人真就各懷鬼胎地喝起酒來。

    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下肚,雍盛體弱不勝酒,便原地撒起酒瘋來。

    這不撒不要緊,一撒他誰也不理,單單下席來抱著那算命先生不撒手,嘟嘟囔囔地非要向對方討個說法,誰勸也沒用。

    王炳昌在旁看得那叫個心驚肉跳。

    恭親王錯過了前戲,此時也十分費解,甚至以為那妖道興許是個女扮男裝。

    至于幕七……

    幕七在忍,因為這狗皇帝恃醉行兇,兩只興風作浪的手一直在鬼鬼祟祟,試圖解下他的腰帶教他當眾出丑。

    若不是眾目睽睽,他很可能一記手刀下去,直接將人敲暈。

    鬧到最后實在無法收場,王炳昌遣散眾賓,安排出府上最精致的暖閣,先讓醉糊涂了的皇帝安生睡下。

    而鬧劇的另一主角……

    由于實在無法將幕七從雍盛臂彎里扯出,只得由著雍盛將人一道攬進房。

    真是離離原上譜。

    緗荷守在門外時心想。

    一同守在門外的還有那個人模狗樣的恭王。

    雍嶠細細打量此女,只覺甚是眼熟。

    緗荷笑臉相迎,福了一福:“想來王爺是不記得奴婢了。”

    “哦?”雍嶠挑眉,“本王理應記得你?”

    緗荷含笑不語,頰邊金鈿明滅。

    雍嶠只當是在煙花之地曾偶然邂逅,便也不放在心上。

    不移時,王府總管前來邀雍嶠至上房安睡。

    雍嶠擺擺手,自令手下沏了一壺釅茶來,于屋前石桌上飲茶解酒。

    周圍照例是站了齊齊整整兩排王府親兵守衛今上,因使命在身,各個眼睛瞪得像夜梟。

    緗荷就是想走,也出逃無門,只得腆著臉作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暖閣內一片寂悄悄,昏暗的紫檀大床上,吊著簇新的珠羅紗帳子,帳里氤氳著淡淡的酒氣。

    睜著眼僵了良久,幕七才動了動手指,欲搬開那條打橫壓在自己腰上的腿。

    然而那條腿像早已提前預知,自行抽離。

    壓力頓減,幕七舒了一口氣,隨即上方一片陰影籠罩——

    雍盛一個翻身,支肘撐起上半身,湊至眼皮子底下。

    “怕你這條小命交代在王炳昌手里,才好歹拉著你同眠。”

    為防隔墻有耳,他湊得極近,聲音也放得極低。

    潮濕的鼻息撲打在眼睫,略啞的氣音雖飽浸酒意,卻清醒得過分。

    幕七盯著他開闔的雙唇,略往回收了收下巴,喉間哼了一聲,以示自己知道。

    雍盛似笑非笑地注視他,雙目亮得像兩粒極夜寒星。

    無聲對峙良久,幕七突然像難以忍受般拍拍撐在他耳側的手臂,示意雍盛拉開距離。

    雍盛卻好整以暇,一動不動,盈盈一張玉雕似的臉上,被酒意熏染出的紅自眼圈兒漫到顴骨。

    “你早知曉我是誰,對不對?”

    這張人畜無害的臉上,搭配一些恰到好處的表情,總是會讓人忽視那雙眼睛里時不時滲透出的警惕與寒意。

    幕七瞇起狹長的眸,沒有否認。

    “今日為何三番兩次挺身救朕?”室內只留一盞昏黃紗燈,映出雍盛黑眸里閃動著的點點星芒,“干你們這行的,想來也是無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官?啞巴恐怕做不得官。財?能與幽蘅院互通款曲,料也不缺這身外之物。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呢幕七?朕雖貴為一朝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體面,真正能給予你的東西并不多。”

    這般單刀直入的詢問,帶著點自嘲之意,本就是沖著剖心去的。

    幕七卻薄唇緊抿,眸光沉郁。

    那一刻,雍盛知道他不會回答。

    雍盛也并不灰心,只是側過身,支肘撐住頭,換了個姿勢,也換了個問題:“那,朕不計較你究竟懷揣什么難言之隱接近朕。朕只問你,你是朕的朋友,還是朕的敵人?”

    “敵人”二字吐出的瞬間,幕七感受到一陣勃發的寒意。

    那是屬于帝王的威懾。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拉過雍盛隨意擱在身側的左手,在他手心里一筆一劃鄭重地寫下一個“友”。

    最后一筆尚未收尾,雍盛一下子攥緊他的指尖,唇角揚起得意的弧度:“不錯,你這個朋友,朕勉強交了。”

    幕七被他這一笑晃了眼,只覺指尖皮肉被包裹的一點熱意一直燙到心底,一時忘記抽出。

    “但是吧,朕交朋友,一向都遵守一個規矩。”雍盛狡黠地眨眨眼,“叫做禮尚往來。”

    幕七直覺不妙,剛想挺腰起身,雍盛已趁他一只手被控住,另一只手飛快地扯下他的腰帶。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

    “是吾友就別掙扎,聽話。”雍盛耀武揚威地抖落那根玄色腰帶,如一只趾高氣昂驕傲的小公雞。

    什么規矩云云,寫作禮尚往來,讀作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幕七不禁莞爾,已猜到他想做什么,認命地閉眼。

    雍盛見他不等自己用腰帶蒙他眼睛,就先一步閉上眼,倒是驚詫了一把,嘟囔道:“這么信我?”

    他當然知道被剝奪視力是什么感受。

    那種不安與恐慌,會于無邊的黑暗中自內心深處瘋狂涌出,無助感淹沒神識,迷茫鋪天蓋地,除非身邊的人是極其信任之人。但誰又定然料得準,你信任的人是佛,還是魔?

    他一個健全人尚且如此,換作又聾又啞的幕七呢?

    他們不過萍水相逢,此時他耳不能聞目不能視,雍盛如欲下毒手,他身手再好又如何?

    還不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由此可見,此人對他全然信任,確無歹心。

    盡管雍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對自己無理由的信任,從何而來。

    試探過后,雍盛徹底放下戒備,卻仍壞心眼地將那根腰帶覆上幕七的眼。

    “這下好,也教你嘗嘗當瞎子的滋味。”雍盛知他聽不見,便躺下了自言自語,“朕親愛的九皇叔此時定在外頭寸步不離地替朕守大門呢,真是感人肺腑。”

    他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此話不假。你這么能算,是不是也算到我會搬來雍嶠這尊大神?怕是不能吧?”

    他自問自答起來,也不再使用“朕”這個自稱。

    “其實我也是賭,賭雍嶠不會坐視不理。因為一旦我在這里遭了老王的毒手,按規矩,這皇位就得順著傳給雍晝,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他手里。他那份暗室之謀處心積慮了少說也有五六年之久,這些年來招兵買馬,收攏人心,勞神靡費,怎能眼睜睜看別人摘得勝利果實?所以按順序,他得先斗倒雍晝和王家,才能接著跟我斗。我要是死早了,對他可太不利了。唉,不過今天我還是失算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到頭來還是白折騰。你說,這書里原有的劇情是不是真的避不開,要真是這樣的話……”

    他瑣碎地咕噥著,直到睡去。

    也就睡了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摸到周公的腳后跟,就有人在耳邊喋喋喚。

    “圣上,丑時初了。回宮后還得沐浴更衣,再晚就誤了朝會時辰了。”

    雍盛勉強將沉重的眼皮掀開一條細縫,覷見身穿常服的懷祿,先是愣了一瞬,再回首去摸床上,摸了一把空氣。

    “幕先生與緗荷姑娘已先走了。”懷祿扶起雍盛,欲伺候寬衣。

    雍盛仍閉著眼,抱緊了被子不撒手,用鼻音哼了一聲:“王炳昌沒攔他?”

    “是九王爺親自將人護送出的府。”懷祿道,“奴才昨夜為免教人瞧出破綻,將圣上的隨身玉佩交予王爺后并未與王爺一道前來,直在外頭等到三更天,實在憂心如焚,這才叩門進府。進來的時候恰巧撞見二人離開王家,瞧樣子,緗荷姑娘似與九王爺是舊識。”

    “哦?”雍盛冷嗤,“幽蘅院的業務倒是做得廣。”

    說著仍是不動,極不情愿地延挨片刻,才在懷祿一聲又一聲的催促聲中掙扎起身。

    時間緊迫,懷祿伺候雍盛更衣凈面,再由王炳昌陪同,雍嶠領親兵護衛,乘轎趕往宮城。

    每日四更,天還沒亮,在京官員們就得挑燈上朝,各自引馬依序排列,分守于宮門兩側,等待諸門開啟。

    宰執親王們若到得早,還可在待漏院補眠休息。

    宮門一開,雍盛便乘小轎自待漏院后門輾轉入宮,而后棄轎登輿,換了腳力好的雜役太監,一路往晏清宮急趕。

    皇帝一夜未歸,晏清宮上下正人心惶惶,見今上終于轉回,個個撫胸舒氣,慶幸腦袋又從褲腰帶上回到了頸脖子。

    “快快快,速將朝服冠冕備齊,香湯預備著沒?”懷祿一進門就忙不迭指揮,“還愣著做什么?快伺候圣上沐浴著裝,若誤了朝會時辰,有你們一頓官司好吃!”

    正手忙腳亂,宮人回說:“早都預備好啦,娘娘先一步就過來吩咐了。”

    懷祿疑惑:“哪位娘娘?”

    “皇后?”

    雍盛被一群近侍擁著邊走邊解除外頭御風塵的涼衫,一腳踏進暖閣,就撞見一早便錦衣嚴妝以待夫君的謝折衣。

    第23章 第 23 章 “圣上的手何故這般又軟……

    活像是在外風流一夜第二天不幸被老婆抓包的大怨種, 雍盛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捱進去,涎著臉笑:“天色尚未破曉,皇后絕早起身, 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朕?”

    謝折衣本倚案翻閱閑書,聞言放下手中書札,也不問雍盛昨夜去了何處, 行完禮只道:“妾向來少眠,昨日夜間不知何故尤為焦慮驚怖, 故早早便來看望圣上, 為求心安。”

    “想來皇后平日里亦有不寐之癥,古書上常言此乃思慮過重氣血不足所致, 倒要叫太醫來好好診治調理, 畢竟此類心病難醫, 早治早好。”雍盛不失殷勤地喚來懷祿,命他即刻傳喚太醫。

    “謝圣上體恤。”謝折衣卻婉拒, “只不必勞師動眾, 妾觀圣上無恙, 病癥已自好了。”

    聽她這般說,雍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撓撓鼻子:“教皇后擔驚受怕, 朕之過也。”

    謝折衣清淺一笑,施施然走到近前,垂目低聲道:“那……莫如就允妾伺候圣上晨沐更衣?”

    黎明前的暗夜, 初陽與殘月共御穹宇, 然而二者的光輝皆不如這暖閣墻壁上鑲嵌的夜明珠,亦不如美人展頤時雙靨上明滅的艷色花鈿,更不如美人于燈下煌熠的眼眸。

    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被濃密鴉羽覆了一半, 瀲滟眼波自眼尾溢出,秾艷到極致,反透出一股孤高與清冷。

    雍盛收回驚艷的目光,略一踟躕,剛想找個托辭,謝折衣冰冷的手卻先一步覆上他的,激得雍盛打了個寒噤。

    “圣上不必怕羞,橫豎那夜過后……”她說到此處微妙一頓,眸中閃過促狹笑意,“圣上如何,妾都是見過的。”

    雍盛咯噔了,一下子接收到謝折衣話外之音,明白過來這是到了該演戲的時候,連忙佯惱道:“誰,誰怕羞了?朕不過,不過是擔心累著皇后。”

    謝折衣沉穩接茬:“妾怕屆時累的是圣上。”

    雍盛活活被空氣嗆住:“……咳。”

    來了來了又來了!

    這面無表情說騷話的本事究竟是師出何人……!

    不行,我一個男人我不能輸。

    雍盛深吸一口氣,在該死的勝負欲刺激下硬著頭皮迎難而上:“皇后體諒朕躬,朕心甚慰。只不過,此類事宜也不是回回非得朕出力,多的是有勞皇后的法子,只看皇后愿不愿意隨朕一同領教了!”

    不錯。

    雍盛在心里無聲獰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他趾高氣昂挑釁地望向謝折衣。

    那神情,活像是在牌桌上最后出了四個二,穩操勝券。

    “哦?”謝折衣略一沉吟,仍是淡定如常,以退為進道,“只要圣上舒心稱意,妾倒是愿效犬馬之勞。”

    說著,探指尖意味深長地鉤住雍盛衣襟系帶,懶懶纏繞。

    “……”

    對方出了一把王炸!

    雍盛被炸得暈暈乎乎,不爭氣地紅了耳尖。

    周圍一干宮人早已聽得面紅耳赤,恨不能逃出生天。雍盛也撐不住了,咬咬牙,大發慈悲揮手給他們解脫:“都給朕下去!將門掩上!”

    眾人知趣,抬進浴桶,輪番注入熱湯后便忙不迭躬身退下。

    雍盛臉皮發燙,不敢看謝折衣,匆匆轉過屏風,褪了衣裳忙將自己沒入朱漆鎏金的松木浴桶,只探出一個熱氣騰騰的腦袋偷偷望向屏風。

    那人果然毫不避嫌地跟著轉來,一眼見到被水霧蒸得滿臉通紅的雍盛似乎還怔了怔。

    “圣上這副樣子倒是可愛。”謝折衣低笑。

    熱水蒸得雍盛渾身像在燒,他故作鎮定地將兩條手臂架上桶沿,清清嗓子:“皇后支開眾人,想是有要緊事說?”

    “圣心若鏡。妾慚愧,不得不出此下策。”

    謝折衣走到案前,揭開其上狻猊香爐的爐蓋,執銀匙往里添了一些香脂。

    氤氳水汽里漂浮的沉水香氣便又濃郁濕潤了幾分,如有重量般,壓彎了人的眼睫。

    我看你是樂在其中。

    雍盛腹誹。

    并察覺到水汽中混入另一股迥然不同但隱約熟悉的衣香,懶懶搭在桶沿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從身后貼來。

    頭皮被扯動,是謝折衣攏了他散落桶沿外的發。

    她自鬢邊取下云鳳金簪,將那一束青絲暫且盤結在頭頂,又擰了一把熱毛巾,緩慢而從容地替他輕拭頸項。

    雍盛有種被大貓叼住后頸肉一動不敢動的錯覺。

    “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圣上乃萬乘之君,此番白龍魚服,夜不歸宮,實在冒險。”

    “原是守在這里等著興師問罪呢,皇后說得很是,是朕思慮不周。”如被先生訓斥的童生,雍盛連連頷首,“只饒朕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恐圣上口惠而實不至,存心哄我罷了。”身后人涼涼道。

    “不哄你,不哄你。”雍盛難捱似地側了側身子,躲開那只全無溫度的手,抹了把臉,回身道,“不過朕此番出宮,倒見了許多新鮮事。”

    說著挑揀了幾件事說與謝折衣聽,尤其是有關裴楓的,邊說邊著重觀察謝折衣的反應。

    “此事圣上自行裁奪就是,不必與妾詳說。”

    對方語氣不咸不淡,不像有什么貓膩的樣子。

    雍盛不禁疑心或是自己多想。

    “倒是那跛儒薛塵遠落榜一事,倒與臣妾日前得來的一份匿名書信不謀而合。”

    謝折衣拭凈手,自袖管中抽出一紙素箋,遞與雍盛。

    雍盛草草看去,卻是滿滿一紙人名。

    “這是何物?”

    他接過干毛巾,擦了手,接過紙箋仔細讀來,發現這些羅列的人名后頭還綴著出身祖籍以及白銀幾何,其間他還看到了秦納川的名字。

    電光火石間,他意識到這是一份清單!

    “豈有此理!”雍盛陡然暴怒,一時只覺氣血上涌,眼前陣陣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他騰地自水中站起,恨聲低斥,“這幫禍國殃民的混賬狗官!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賣官鬻爵!果真當朕是個死人!”

    “圣上息怒。”謝折衣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垂目看向地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科場舞弊牽涉甚廣,上至考官,下至作弊作偽之學子,要么不辦,要辦,就要嚴辦。不僅要嚴辦,還要轟轟烈烈大造聲勢地辦,務求削株掘根一網打盡。而若能借此機會拔出蘿卜帶出泥,無論帶出的是什么樣的泥,于圣上而言,都是肅清風氣整頓朝綱的絕佳機會。”

    雍盛回顧,見其聲色凜然,心中一動,強壓下怒火,緩緩坐回水中。

    “此密函你從何得來?”他不免要問上一句,“是否保真?”

    “圣上若不信我,我哪怕再三作保也只是浪費口舌。”謝折衣不卑不亢道,“若質疑此物真偽,圣上大可動用自己的勢力,一探便知。至于我從何處得來此物……所謂鷹擊長空狐走夜路,各有各的門路,望圣上恕妾不便相告。”

    “也罷。你能將它透露給朕,已是幫了大忙,余下的朕自會逐一核實。”

    其實雍盛此時心中已信了八九分,畢竟信上所列數十人皆是指名道姓,甚至精確到是哪門哪戶哪一族的子侄,更是連通了誰的關節,送了多少賄銀都扒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直教人看得心寒膽顫。

    “你可知今年春闈主考官是洛儒臣?”雍盛側目。

    謝折衣頷首:“略有耳聞。”

    雍盛支手撐額,眉宇間涌上疲憊:“那你可知,這個洛儒臣乃秦道成的門生,而秦尚書又素來與樞相交情匪淺?”

    “那又如何?”謝折衣冷冷道,“難不成圣上是在顧慮臣妾?”

    “那畢竟是皇后的父親。”雍盛試探。

    謝折衣鳳目微瞇,答曰:“天子犯法與庶人同罪,何況乎國丈?”

    這女人狠起來,連親爹都不放過?

    雍盛咂舌,不再多說什么,亦不敢真勞駕謝折衣給他擦背更衣。自己撩兩把水囫圇洗了,正待起身,卻發現謝折衣一早便展開了干毛巾,正靜候一旁等他出來替他擦身。

    雍盛這些年來雖養尊處優,但所幸還沒養成個毫無廉恥的殘廢,支吾道:“朕不慣這般赤條條地教人看著。”

    謝折衣不解:“難道圣上平時都是自己沐浴?”

    “只懷祿在旁搭把手。”雍盛斟酌言辭,“你我雖名義上是夫妻,但到底是為了做戲給旁人看,而男女授受不親……”

    “可我方才已將圣上看光了。”謝折衣坦然望著他,理直氣壯,“是圣上自己站起來的。”

    雍盛呆滯:“……”

    啊?朕有嗎?

    “方才不算,方才是朕一時激動……”他欲解釋。

    “臣妾明白。”謝折衣卻壓根不在意,“只是圣上已耽擱了不少時辰,再不快些,恐誤了朝會。”

    “……!”

    雍盛似乎才想起這樁大事,立馬將什么男女大防拋諸腦后,忙四腳并用從浴桶里爬出來,由著謝折衣給他擦身,換上潔凈的貼身中衣。接下來的深衣外袍蔽膝等物不免繁瑣,只得傳喚做慣此事的宮人前來。

    “圣上且慢。”

    謝折衣不知為何攔下他,于銅鏡前落座,開始卸除簪珥花鈿等一應飾物,接著又將一頭青絲解散,拉下兩側衣襟,使得香肩半露,意態嬌柔。

    雍盛在旁瞧得發怔,直如一根入了定的木頭樁子,連眼神也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他一邊揣摩謝折衣的用意,一邊摒除雜念扭頭去研究屏風上怒放的兩株白海棠。

    正感嘆海棠上兩只展翼蝴蝶畫得惟妙惟肖巧奪天工,手中倏地一涼,卻是謝折衣回身拉過他。

    雍盛一驚,似有微小的電流自被禁錮的指尖直躥上天靈。

    “怎么?”他回首,一襲薄薄的縞色中單,看起來清貴而羸弱。

    “圣上的手何故這般又軟又熱?”謝折衣仰視著他,嗓音似被室內的水汽浸潤,充盈著不可名狀的情愫,潮得能擰出水來。

    他邊說,邊垂下頭顱,將那殷紅勝血的唇印上雍盛光滑的虎口。

    雍盛的瞳孔微微放大,比起驚訝,他更困惑。

    他聽出那聲氣里莫名的依戀。

    他疑心那是錯覺。

    于是他就勢抬起謝折衣的下頜,想細究那雙鳳目里真實的情緒。

    但卻未能成行——

    謝折衣忽然欺身而上。

    一個輕淺如雨蝶振翅般的吻落在臉頰與耳垂的交界,烙下清晰醒目的痕跡。

    第24章 第 24 章 東風壓倒西風

    懷祿與兩名內侍踏進暖閣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中宮鬢散羅裳亂, 鳳目疏慵,低眉婭姹。

    她正斜倚鏡臺,輕攏蘭袂, 意態柔靡,似是倦極。

    而他們的主子爺橫綰鳳簪,玉白面頰上遺留著可疑的胭脂印, 雙顴更是潮紅浮泛,眸若春水, 顯是情動方過。

    夭壽哦, 就這么一點時間也要抓緊……

    不,不太好吧?

    懷祿不敢抬眼, 悶頭伺候更衣。

    直至扶皇帝升輿, 走出晏清宮一段距離, 才敢從懷里掏出手帕遞上去。

    “做什么?”皇帝迷迷瞪瞪,仿佛尤在回味。

    懷祿急得跺腳, 指著唇印的位置, 低聲催道:“快擦擦吧我的爺!這副尊容去上朝, 怕不是會被言官們的唾沫星子給淹了!”

    雍盛一怔,接了帕子胡亂一抹, 果見白綾上一抹刺眼的紅。

    他乜斜著眼盯著瞧了一陣, 忽而旋出略帶譏諷的笑來。

    懷祿眼見他邊笑著,邊將帕子妥善收入袖中,一時不知是喜是憂, 只得望著不遠處大殿正脊上蹲著的各色神獸長吁短嘆:完犢子, 以爺的身子骨,被掏空是遲早的事兒,得吩咐御膳房多多研發些固本培元的藥膳來才是。

    今日朝會異常持久, 直遷延至午時方散。

    天氣轉暖,日頭漸熾。

    左相范廷守頂著一頭汗回到府中,剛坐下就拔下犀角導簪,除了七梁進賢冠,牛飲盡三大海碗冷茶,完了就仰面癱在圈椅里發怔。

    “父親何故頂著一腦門官司擱這撒癔癥?”

    范大少爺提著一籠蛐蛐兒,正打廳上過,轉眼就瞧見他咸魚似的爹。

    范廷守一抹臉,本就憋著一肚子氣,瞥見他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绔模樣,更是怒火直躥上房梁,破口大罵:“成日價斗蛐蛐斗雞打馬球,玩物喪志,糟踐自己也就算了,還出去嚯嚯別人家孩子,結詩社,哼哼,還辦什么勞什子武競?轉著圈兒地敗壞我范家門風!阿福呢?到宗祠請家法來!今日我不打死你這不肖孽障,愧對范家列祖列宗!”

    范臻瞧他這急眼陣仗,知是朝中出了大事,指不定受了什么窩囊氣回家來遷怒于己,忙撇了那籠礙眼的蛐蛐兒,腆著臉湊到近前,又是捶背又是捏肩,一通忙活大獻殷勤。

    “父親消消氣,不肖子范臻做的那些個無傷大雅的破事兒,哪里值得宰雞用牛刀動用家法?”他順著范廷守的毛捋,“今日火氣這樣盛,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又發作了您?”

    “哼。”范廷守冷哼,闔目享受了一陣兒,本不欲說,又憋不住道,“皇帝擬詔,欲封榮安郡王為皇太弟,你怎么看?”

    范臻手下一頓,似是驚訝,緩過來后復加重一點力氣,笑道:“原是為這事。恕兒愚鈍,此等朝中大事,不敢妄加點評。”

    范廷守張眼瞪他:“平日里怎不見你如此謙遜守拙?有什么是什么,只管說吧!”

    范臻答前先問:“敢問群臣如何反應?”

    “底下自是吵翻了天!哼,我是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與謝衡那老匹夫竟也有政見相同站在一邊的時候!真真是千年的鐵樹開了花!”

    范臻又問:“那簾后那位呢?”

    “從始至終竟未發一語。”范廷守憤憤道。

    “想是坐山觀虎斗,只等一個廷議結果。至于結果是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于她己身皆無掛礙,她只安心做她的簾后二圣即可。這也說明,皇后這顆謝氏棋子,在她心目中并無多大份量。”范臻搖搖頭,正色道,“兒疑心,圣上此舉,意欲先發制人。”

    “哦?”范廷守略振奮精神,“怎么說?”

    “父親豈不聞‘殺君馬者路旁兒也’?”范臻接著道,“榮安郡王何等人樣也?兒雖不在朝堂,亦風聞其人好高騖遠、驕泰性奢。若是讓我來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便是逢迎其性,捧得他高高在上,捧到他得意忘形,捧得他德不配位,這樣他就必有災殃。圣上此番賜其如此無上尊榮,未必存的不是這樣的心!既如此,父親何不就順著圣上的意,配合圣上搭好臺子唱好戲。余下的,就是靜待這位皇太弟位極人臣沾沾自喜,自行犯下一個大錯,而這個錯誤絕對會大到足以讓他滾落谷底,永世不得翻身!”

    “若果真如你所言,圣心何其剔透也!”范廷守瞿然起身,負手踱步,轉身又道,“此其一也。今日朝堂上還有一樁事,讓為父頗覺怪異。”

    范臻:“父親請言。”

    范廷守嘆了口氣道:“圣上心血來潮,當眾調來了此次春闈所有進士的應試策論,命人逐個朗誦之,又命翰林學士逐個分析之,分析完只含笑點頭,不置一詞,不知有何用意。”

    范臻沉默片刻,緩緩道:“恐有些風聲入了今上的耳罷?”

    “你是說……”范廷守撫須,亦想到此節,冷笑一聲,“看來有些人的報應不遠了。”

    是夜,宮門下鑰前,慈寧宮大太監福安駕車駛入宮道。

    守門一干侍衛見是他,只匆匆驗明了牙牌,便躬身放行。

    馬車直入了西華門,入門一路北向,過中廷,直驅后宮,最終停在慈寧宮西角門。

    駕車的小太監已先行退避,車簾撩開,福安率先跳下車,而后從車內扶下一名頭戴帷帽的人來。

    他提燈在前導引。

    二人輕車熟路,無聲進了角門,快步穿過偌大繁花似錦的庭院,沿著游廊抄手轉了幾個彎,一路上闃然寂靜,并未碰上半個宮人。

    到了寢殿,福安止步,朝里努嘴示意。

    帷帽下的人抬手予他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自撩袍跨進殿中。

    里頭燭火昏昏,燃著名貴微辛的伽楠香。

    帷帽被摘下,露出其下一張雖上了年紀但依舊溫和儒雅的面孔。

    他轉首,搜尋那道教他魂牽半生的身影。

    而朝堂上數年如一日始終端坐在那道璀璨不可逼視的珠簾后,手握至高權柄的女人,此時正側臥在牡丹羅帳中,懶洋洋輕笑出聲:“右相這兩日可謂大出風頭。”

    第25章 第 25 章 龍涎

    “太后萬福金安。”

    王炳昌跪倒榻前。

    一只保養得當膚若凝脂的柔荑撩開帳幔, 溫涼涼落在臉頰,拇指指腹緩緩摩挲他的嘴唇。

    王炳昌耐不住張口含住,咬在齒間, 舌尖用力一掃。

    那只手卻你追我逃般掙脫出來,著意戲弄一陣,方掐著他臉蛋將人迎入賬中。

    “我想你想得緊。”

    他捉住那只金貴的手不住啄吻, 急切又稍顯落寞,“你好狠的心腸, 竟月余不提與我相會。”

    “你中意的豈不就是哀家這份狠毒心腸?”太后一笑, 仍如年輕時一般容色傾城。

    王炳昌面上現出癡迷的神色,嘆道:“阿姝啊阿姝, 二十年了, 不論你如何待我, 我都甘之如飴。”

    “我如何待你?”太后自解羅衫,反執其手導之于內, 引頸闔目, “不管是相位, 還是皇親國戚的身份,亦或于烏煙瘴氣的朝局中保全你, 保全王家, 難道我予你的還不夠多么?”

    王炳昌埋首其修長的脖頸,嗅聞那處的綺香。

    太后卻攥住其頂上發髻,將他扯離, 注視道:“還是說, 你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難道你沒動過心思?”王炳昌含笑,直言不諱,“橫豎都是手中傀儡, 彼傀儡與此傀儡與你而言有何分別?你還是安心做你的太后,我呢,當上國舅爺,更進一步位極人臣,屆時再不必如此偷偷摸摸,我就是光明正大地出入慈寧宮,又有何人敢多言置喙?阿姝,難不成你想一輩子與我干這竊玉偷花不見天光的勾當?”

    “所以你就去做些刺殺篡位的蠢事?”太后冷睨著他。

    王炳昌眉心一跳:“我這也是為了……”

    “你太過自作主張了。”太后豎起食指封緘其口,語氣里是不容分辨的強硬,“當初先帝沒有將社稷交給晝兒,而是交給了當今,其中深意豈是你能領會?你若不滿,自可下去尋先帝理論,不必來我面前吹些枕旁風。”

    “阿姝……”王炳昌心中焦急,還欲勉強。

    不想太后直接冷了聲氣:“你若還要接著說這些掃興的,便走吧,莫來煩擾哀家。”

    被如此直白地拒絕,王炳昌多少有些難堪,斯文面皮一陣隱忍的抖動,最終不得不按捺住心思曲意逢迎。為挽回太后心意,又百般討好,直把太后伺候得饜足快意方才止歇。

    夜里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不知是受了潮氣,還是在外受的驚嚇此時反撲,皇帝又病倒了。

    太醫們進進出出恨不能宿在晏清宮,闔宮里燃著的龍涎香都蓋不過那絲絲縷縷苦冽的藥氣。

    雍盛鎮日躺著,時夢時醒。

    夢里光怪陸離,前世與今生像某種詛咒般反復輪回。

    醒時耳邊盡是惱人的嘈雜,而他羸弱得甚至攢不起力氣完成抬手捂耳這個動作。除了放任己身沉在那種透入骨髓的無力感中,他什么也做不了。

    這是一種反復經歷早已習慣但深惡痛絕的狀態。

    有時他會心生莊周夢蝶之感,分不清他是來自現實世界,還是本就是書中的那個背時皇帝,那些來自于現實的記憶或許只是他纏綿病榻時臆想出的虛構世界。

    他早已洞悉結局,他亦無力更改故事走向,如果現在就死,豈不是省去了許多無用的掙扎與麻煩事?

    啊,那些麻煩老頭又來了。

    別再用針扎了,就是把朕扎成刺猬也橫豎無用,不如讓我耳根子清靜些啊!

    雍盛蹙眉。

    煩躁間,耳根倏然一涼。

    難不成是上帝聽到了他的禱告,終于使世界清靜了?

    正恍惚,鼻尖壓下沉沉的檀香氣,似有安神鎮靜的效用。

    心中煩惡于是散去不少,他眉頭舒展,迷迷糊糊地朝耳邊清涼之物依偎過去。

    “龍涎性熱,香氣又過于濃郁,于圣上病體大無助益,換上些安息香吧。”皇后扭頭吩咐,“另外太醫一日一診即可,來得如此頻繁,是發了誓要將晏清宮的門檻踏破么?今日起殿內閑雜人等全都打發了,只留兩個得力的手腳又輕的與本宮一同床前服侍,這般吵吵嚷嚷的,如何養病?”

    宮人們無緣無故挨了一頓訓斥,面面相覷,心中有不滿者,只覺得皇后管到晏清宮上下來未免逾矩。

    領頭太監懷祿見皇后伸手捂住圣上耳朵之后圣上臉色果然舒緩了些,立刻察覺問題出在了哪里,見這幫眼高于頂的奴才竟將皇后的話當耳旁風,立時發作,挑了一個刺頭便一腳踹倒,低斥:“沒聽見娘娘的話么?都是聾子?蓮奴跟我留下,其余人全都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除了被點到名的那個,一干宮人忙叩首:“是,奴婢告退。”

    謝折衣打量一陣懷祿,見他低眉順眼,便不再多言。探手去觸雍盛額頭,入手猶是滾燙。欲撤手去擰冷巾來,雍盛的腦袋卻追著他的手側轉來,他只得重又將掌心貼過去。

    懷祿瞧得此情形,忙道:“娘娘只在此處陪著圣上,其余雜事交給小的去做就行。”

    說著忙吩咐蓮奴換新的錦帕來,自己則彎腰捧起銅盆出去換水。

    謝折衣側身坐在床頭,注視著帝王越發清減瘦削的臉龐,指腹自額頭,緩緩滑至眉心,再沿著高挺的鼻梁向下,落在凹陷的人中,如此,挨著上唇的唇沿,停住,不復向下。

    概因向下便是一片溫柔鄉。

    溫柔鄉豈非折戟沉沙英雄困頓之地?

    他決然抽手。

    絳萼在旁看得分明,不禁暗自嘆息,稟道:“娘娘,奴婢方才確實嗅出那龍涎香里多添了兩味不尋常的香料,眼下不可斷言,只待取香灰來仔細辨明。”

    “你自幼精通香道,此事就交予你辦。”聞言,謝折衣眸光轉厲,聲若寒潭,“將人揪出來,帶到我面前,本宮要親自審問。”

    第26章 第 26 章 “不看不看。”……

    支起的軒窗外又飄起濛濛細雨, 打濕了日落時分昏黃的流光。

    雍盛冷不丁自紛雜夢境中驚醒,先望見半掩竹簾外一數怒放的玉堂春,亭亭束素襯著朱墻, 孤傲清透。

    再轉眼時,便看到倚在床頭閑覽書的人物。

    一襲銷金紅紗衣,輝映著瑩白臉龐, 豈非就如方才那驚鴻一瞥的白玉蘭?

    大腦一片混沌,周遭世界似乎也是混沌的, 只有這一方視野是清晰的, 他輕而慢地眨眼,不想驚動眼前的佳人美景。

    但事與愿違, 察覺到床上人呼吸頻率的改變, 謝折衣敏銳地抬起眼簾。

    像做了什么壞事, 雍盛身子倏地一震。

    不動不知道,一動才發覺自己的手正在對方手中。

    兩只手緊緊纏握。

    雍盛下意識掙脫開, 抽回手, 握拳時驚覺掌心一片濕冷。

    也不知謝折衣保持著這個一手握他一手執卷的姿勢坐了多久。

    “什么時辰了?”他略顯僵硬地移開目光。

    謝折衣將翻閱的書籍反面朝下蓋在膝上, 活動僵直的手指,看了眼天色, 回道:“已近酉時。”

    “我……朕竟睡了這么久?”雍盛略感訝異。

    他雖總在昏睡, 但每次都睡不長,幾乎每隔兩個時辰就醒一次,睡得也極淺, 總也不安穩, 間或醒時也昏昏沉沉,懶怠動彈,因連睜個眼都費勁。難得破天荒地一次睡足這半天, 心中自是納罕。

    “你一直守在這里么?”他半坐起身。

    謝折衣拿來錦繡軟墊,墊在他身后,又取來中衣為他披上,揶揄道:“我倒是想走,你卻不肯。”

    雍盛狐疑,難不成是我昏睡時一直拉著他不讓他走?

    怎么,曹操好夢中殺人,吾好夢中拉人手?

    雍盛別扭起來,咕噥:“何必管我來……”

    “自是因為本宮舍不得。”謝折衣接道,“守著才安心。”

    雍盛聞言心間一動,緊跟著又憶起那日謝折衣親他親得那般隨意,全無心理障礙,便認定她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浮浪之人,不免冷笑:“此時左下并無旁人,皇后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謝折衣定定看他,明艷的笑容淡了幾分:“你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圣上又何必拒友于千里之外?”

    自然是因為日后我會死在你手上。

    雍盛暗自腹誹,屈指按壓漲痛的晴明,繃直的唇角微微向下,轉移話題道:“朕臥病這幾日,可有什么大事發生?”

    “當然有。”謝折衣起身,斟了杯溫水,“圣上病倒前在金殿之上撂下那等驚人之語,自可想見連日來的唇槍舌劍嘵嘵不休。”

    雍盛輕哂:“可辯出什么結果來了?”

    他伸手欲接水,謝折衣卻故意不予,直直奉水至他嘴邊,執意親喂。

    雍盛睡了大半日口渴得很,無暇計較,只得俯就在她手中,三兩口飲盡了,又被伺候著細細拭干唇邊水漬。

    如被擺布的木偶一般,雍盛耐著心任其侍弄,并疑心謝折衣是在報復他方才的疏遠之語,才裝得這般無微不至故意惹他不痛快。

    你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我偏要在你眼前打轉。

    “國本豈能輕立?本來是吵成了一團漿糊,哭天喊地者有之,直唾其面怒罵者有之,互持笏板斗毆者亦有之,本是決不能成之事,今日卻因左相忽然松口而另有轉機。”謝折衣復坐下,玩味道,“他一松口,新黨自然就成不了什么大氣候,而今只剩謝衡等人尚在據理力爭。”

    “嗯。”雍盛已料到是這結果,瞥了一眼謝折衣,“想來樞相對你這女兒還是在意的。”

    “自然。”謝折衣慢條斯理地整理裙裾,淡淡道,“他還在盼望著本宮能與圣上誕下一兒半女,好為謝氏一門再續上一朝榮光。這八字好容易已有了一撇,怎能平白拱手讓人?”

    “咳咳。”說到一兒半女,雍盛便清了清嗓子,他目光游移,忽然被榻上謝折衣放置的那本書吸引了目光。

    唔,封面上兩個引頸交纏的小人兒瞧著有點眼熟……

    腦海中忽然白光一閃,雍盛陡然間面紅耳赤:“這,這不是……”

    天爺啊,他平時用來掩人耳目的小黃書怎么會落在謝折衣手里?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蹬綢被就要將那不堪入目的書封蓋住。

    但他到底尚在病中,手腳趕不上謝折衣之一二。

    謝折衣奪了書,高高舉在手中,還故意揚了揚,笑道:“這書本宮已看了大半日,圣上此時再想收回,未免是在做些亡羊補牢的無用功。”

    “你誤會了。”雍盛尷尬撓頭,“這書朕平時并不看。”

    謝折衣似乎不信,覷著他:“真不看?”

    雍盛擺手:“不看不看。”

    謝折衣挑眉,隨手翻兩頁,嘖聲道:“這里面那個名叫鳳隱的男子也當真別扭得緊,既愛得這般要死要活,嘴巴卻硬得很,說話大不中聽,脾氣也臭得茅坑里的石頭一般,若是我,斷斷不會心悅這種人。”

    “你懂什么?”雍盛立即瞪眼反駁,“他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話說一半,意識到中了圈套,忙中止話音捂起嘴,差點閃了舌頭。

    “不看?”再抬眼時,謝折衣目中已盈滿了閃亮的促狹。

    雍盛不由得心虛氣悶,拇指食指比了一小截,支吾道:“就一點。”

    謝折衣不依不饒:“只一點?”

    雍盛哼一聲,認命躺倒,順手扯了大袖蔽面:“朕乏了!中宮如無要事,就快回去歇息罷!”

    某人惱羞成怒,直接下了逐客令。

    “妾確有一事稟報。”謝折衣卻悠悠道。

    “什么事?”雍盛不肯教人看見他臉紅的樣子,只得在袖下悶聲問。

    “今日午間,薛塵遠伙同一幫落第秀才,將一尊財神爺抬進了文廟,并作了許多詩文張貼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詩中揭露了科場舞弊,諷刺了官員貪污受賄,更有甚者,暗罵朝廷無能主君昏聵。”

    雍盛一聽,顧不得難堪,驚坐而起,蹙眉怪道:“這樣大的事你怎么現在才說?”

    “大么?”謝折衣綻開笑顏,“本宮還嫌它不夠大呢。”

    雍盛領悟他言中之意,不談其他,只問:“眼下他們身在何處?是否安全?”

    “刑部大牢雖稱不上安全,但暫時應該無人敢動他們。”

    “難說。”雍盛略一思索,當即掀了錦被赤足下榻,至案前執筆取水。

    謝折衣亦跟過去,為他鋪好紙,挪過紫檀嵌玉鎮尺將紙面壓實,又取過墨錠與硯滴,親自浣手研磨。

    雍盛撩起眼皮瞥她一眼,并未加以阻攔,待硯池中清水轉濃,忙把筆濡墨,洋洋灑灑手書一封,未及晾干便匆匆用函套封好。

    還沒張口,謝折衣就知趣退下:“妾去喚懷祿前來趨奉。”

    雍盛望著她端莊遠去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怎么說,與聰明人共事果然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當然,前提是這個聰明人永遠不會與他反目。

    不多時,懷祿即來收了信函,一刻不敢耽誤,輾轉送出宮。

    翌日,御史臺聞風彈劾此次春闈主考副主考的奏折便如雪花般紛紜不斷地送入中書省,在太后乃至御前案上堆成小山一般高。

    偏遇上皇帝稱病不朝,太后壓了幾日,輿情不減反熾,奏本里的言辭也越發嚴苛酷烈,攀咬牽連也愈發廣泛,大有魚死網破誓不罷休之態勢。

    “這幫沽名賣直的烏臺瘋犬!”

    太后震怒,滿頭金枝步搖刷刷顫動,只聽“嘩啦”一陣亂響,案上文書、奏本、筆架、硯臺,全都打翻在地!

    殿內侍應的一干宮人齊刷刷跪了一地。

    “太后息怒。”案前只余樞密使謝衡尚垂手立著,語氣沉穩,并無半分慌亂,“他們薅著一個洛儒臣不放,不過是想順勢從臣身上咬兩口肉下來,橫豎也傷不了根本,就隨他們鬧去。”

    “他們看似是瞄準了你,實則是在針對哀家!”太后臉上精致的妝容被怒火撕開一道猙獰的縫隙,教人得以一窺其下被權欲熏得焦炙的魂靈,“此案也屬實荒謬透頂,這哪里是在替朝廷選賢舉能?這是在公飽私囊公然敗壞哀家與皇帝的名聲!這個洛儒臣是斷斷留不得的,按律當斬!只不知他究竟打著何人旗號,竟這樣膽大妄為無法無天!而秦道成與兄長你又在里頭擔了多少干系!哥哥啊哥哥,你這是將哀家架上了爐火,叫滿朝文武看咱們謝家的笑話!”

    謝衡的面色逐漸陰沉下來,退一步跪下道:“臣擇友不慎,舉薦不明,御下不嚴,請太后降罪!”

    “哀家治你的罪?”太后冷笑一聲,“你倒不如讓哀家當著眾人的面兒自個兒扇自個兒的耳光!事已至此,多牽扯也是無益,端說該如何處置!”

    謝衡直起身來,垂眼答道:“有大操大辦的法子,亦有息事寧人的法子。”

    太后:“說來聽聽。”

    “若是大辦,十八房考官按受賄多少論罪行輕重,分別處以斬立決、絞刑或賜白綾。其余涉案官員或貶或黜,或流放。行賄考生一律取消春闈功名,三年內不得應試科考。”

    “哼。”太后皺眉,諷道,“若當真如此辦,恐怕朝中再無謝黨吧?還是說說如何息事寧人罷。”

    謝衡接著道:“刑部已扣押了一干鬧事書生,拿到一紙認罪畫押的供狀想是不難,罪名便是尋釁滋事造謠誹謗。為堵那幫言官的嘴,洛儒臣殺便殺了,再將舉薦他的秦道成貶出京城就是。”

    太后沉吟不語,過了好一陣,才嘆息道:“就照這個法子吧。只是如今此事牽涉到你門下,你得避嫌,還是找個信得過的人去辦。”

    “臣謹遵懿旨。”謝衡起身,撣撣袍上塵土,走近案前,低聲問,“太后為何在立雍晝為皇太弟一事上遲遲不肯下決斷?”

    太后睨他一眼:“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計議什么?”謝衡雙目忽如鷹隼般凌厲,死死攫住當今太后,當年是他一手將這個妹妹送入皇宮承歡,也是他一手扶她做了皇后,繼而登上太后寶座垂簾聽政,是他造就締結了這一切,他絕不容許她脫離他的掌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盤,仔細想想吧,你的兄長、你的家族,和你那個草包姘頭相比,究竟哪一個才真正值得倚靠!”

    第27章 第 27 章 松鶴延年

    謝衡坐了檐子回府。

    剛到門口, 司閽上來回稟:“老爺回來了,秦尚書已在府上候了許久了。”

    謝衡面色不虞,嗯了一聲并未多言。

    及至抬腳進了二門, 見花園里一眾丫鬟小廝正圍著兩只不知哪來的仙鶴吵吵嚷嚷。

    謝衡冷眼瞧著,兩只鶴尖喙曲頸長足,通身雪白, 只翅翼與尾尖墨黑,頂上一塊紅色肉冠鮮艷奪目。它們在人前時而回步遠眺, 時而展翅作舞, 時而轉頸剔翎,頗為俊逸高雅。

    謝府總管回首見著老爺身影, 忙斂目垂首, 小跑著奔來:“老爺今兒怎么耽擱得這樣晚?”

    “哪兒來的?”謝衡朝兩只鶴略抬了抬下巴。

    總管見他面上沒有一點笑顏色, 心里頭打鼓,小心回道:“是方才秦大人送到府上的, 說這仙鶴是一品鳥, 素有‘一鳥之下, 萬鳥之上’之美名,又言‘鶴鳴于九皋, 聲聞于天’, 譬如樞相也。他花了大價錢好容易從女真搜羅來,又配了兩株青松送來孝敬老爺,也好討個松鶴延年的口彩。”

    “松鶴延年?”謝衡怪笑, 抬手就“啪”地一聲打了總管一記響亮的耳光, 直把人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兒,噗通跪倒,半邊臉高漲起來, 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你又收了姓秦的多少好處?這樣替他溜須拍馬?”謝衡陡然發怒,背著手將左右家仆挨個兒審視一遭,陰惻惻道,“我竟不知你們這幫狗奴才背著我都偷偷干了些什么好事!什么一品鳥,哼,本相不稀罕!哪兒來的還給我送回到哪兒去,還不回去就給我捉到大門口架起鍋來燉來吃!往后誰要再敢打著謝家的名頭私下里收禮,全都等著被開銷吧!說,秦道成那廝人在何處?”

    罵著他又踹總管一腳。

    總管幾時見他發過這樣大的邪火?生受了,抖著身子忙回:“在,在堂屋里候著呢。”

    “現在就給我攆出去!”謝衡大袖一揮。

    總管忙爬起來:“是,小的這就去。”

    “慢著。”謝衡又道。

    總管爬到一半又跪趴回去。

    “替我給他捎句話。”謝衡道,“就說,丟卒保車,顧全大局。”

    總管點頭哈腰,一溜煙奔向正堂。

    那秦道成原本攜帶重禮,滿心期盼地登門求告,卻被避而不見,他遠遠聽到謝衡在花園里發作下人,內心氣苦不已,又得了管家一句語帶不祥的轉告,越發六神無主,惴惴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與候在府上等消息的洛儒臣面面相覷,是一個賽一個的面如土色,惶恐焦躁。

    忽然,洛儒臣扶椅跪倒跟前,涕泗橫流,哭求道:“老師,學生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賴老師提攜,學生全家上下日夜感激不盡。此番東窗事發,學生也確實脫不得干系,但此中乾坤又豈是學生能做主的?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有哪個不是出自名門望族,又有哪個不是富甲一方?放榜前學生也曾將名單拿來給老師過目,您也說,這些人將來散到各部各衙門,都是知根知底的,皆可收到麾下充作耳目,樞相用著也方便放心。就連那些收受的銀兩,絕大部分也都變著法兒地孝敬了他老人家。怎么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卻推了個干干凈凈?老師,看在學生為了秦小公子與您不惜賭命涉險的份兒上,總求老師為學生設法!”

    說著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直磕得腦門上紅了一大片。

    “唉,你先起來!”秦道成俯身去拉他,幾次三番拉之不動只得作罷,苦悶地撫摸起自己腦袋上幾根稀疏的白發。

    良久,溫聲道:“我記得你家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兩個小千金?”

    洛儒臣聞言,如遭雷擊,猛然抬頭,不敢置信道:“老師?”

    秦道成搖搖頭,長嘆一聲:“為師無能,你的命我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會盡力斡旋,定保她們衣食無憂,一生安寧。儒臣吶儒臣,是我對你不起!”

    說著老眼濕潤,也要跪下來。

    洛儒臣忙扶住他,意識到此番已到山窮水盡之末路,臉上因沉痛咬牙而不住抽搐,悲聲道:“老師萬莫自責,該怎么做,學生已經知道了!橫豎所有干系學生一人擔了,只求老師與樞相,善待家母與幼女!”

    言畢,又重重磕三個響頭,絕裾離去。

    科場舞弊案一待揭發,兵部便奉旨帶人圍了貢院與文廟,洛儒臣等一干考官停職查辦鋃鐺入獄。

    茲事體大,案子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合議會審。

    謝衡明面上引嫌回避,暗中卻早已打通一切關隘,只待重重拿起再輕輕放下,走個過場了事。

    沒想到的是,此案審了月余,仍未審出個結果。有官員回報說,只因大理寺正卿楊擷在其間處處掣肘,一次又一次地提審洛儒臣,始終不肯納其供狀。

    同時御史臺那邊也不肯輕易松口,彈劾的奏章仍源源不斷紛至沓來。

    或許是扛不住連日來的壓力,謝衡竟破天荒稱病告假,一連數日不來上朝。

    這日夜里,一頂轎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墻外。

    不一會兒,轎子又無聲無息地離去。

    轎內,手腳俱銬著鎖鏈的洛儒臣警惕地盯著對面端坐的男子。

    男子戴著薄薄的描金面具,通身一股難言的貴氣。

    一路上,此人都不發一語。

    “閣下是誰?將我帶出大牢意欲何為?”洛儒臣不安地問。

    “別緊張,我們并未離了刑部的地界。”男子的嗓音偏低偏冷,眸光犀利,“我來,是想帶你看看你竭力想保的人究竟是何面目。你死已成定局,但大丈夫死也要死得明白,死得清醒,否則豈不白白在這世間走一回?”

    洛儒臣不知其言中何意,但他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任憑他人磋磨了,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時下轎進了一間堂屋,見屋中一應公案擺設,應是平時供辦案官員日間休憩的場所。

    楊擷一早就候在門邊,朝那男子行了禮,語氣頗為恭謹:“您隨下官這邊請。”

    洛儒臣冷眼瞧著,內心困惑不已,他早已風聞這大理寺卿在朝中無黨無派,其身正,執法又嚴,兩袖清風,因此頗受清流擁戴,如今卻怎么一副俯首帖耳的作態來?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

    不及思索,他與男子便被一同請至一旁的偏狹耳房,靜坐飲茶。

    過了不知多久,洛儒臣實在忍不住發問:“敢問,咱們這是要……”

    “噓——”男子打斷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其側耳傾聽。

    洛儒臣靜默,只聽外間似乎來了人。

    楊擷笑著接待:“今日喚大人來只為走個過場罷了,您何必帶這樣貴重的東西來教楊某為難?”

    “不過是兩幅舊字畫,值不得兩個錢,何來為難之說?楊大人與我同僚近十載,往前不常多走動,白白耽誤了這許多好時光,在下實在后悔不迭,只得聊贈一些寒酸之物,彌補虧欠了。”

    洛儒臣聽見這熟悉的聲氣,眼皮猝然一震——來的竟是他老師秦道成。

    聰明如他,已明白接下來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不由臉色煞白,闔上雙目。

    “大人言重,請坐。”楊擷寬慰道,“此案已沒什么可審的,洛儒臣俯首認罪,業已簽字畫押,擇日在下就與刑部、都察院聯名將卷宗呈送御覽。”

    秦道成不知是嘆氣還是松了一口氣,唏噓道:“說到底,那時洛儒臣這個主考官是我舉薦的,我難逃其咎。”

    “這也是今日請大人來的原因。”楊擷客氣道,“只因這里面有這層關系在,下官不得不多問上兩句。”

    “大人請問。”秦道成忙起身道,“秦某知無不言。”

    楊擷翻開卷宗,食指在其上一條條掃過去,最終停在某處:“就是這兒了。據那幫鬧事書生的說法,結合下官近期的調查,此次春闈,洛儒臣起碼貪了萬兩白銀不止。這可不是個小數目,但事到如今這筆巨額賄銀……本官卻無處稽查。問那洛儒臣,只道是花了,沒了。我也派人調來了春闈至今洛府上下各處的開銷用度,家也抄了,這帳卻是大大對不上。我想著您是此人的恩師,關系自不比旁人,對這筆賄銀的去處……不知大人可有些眉目?”

    秦道成嘶了一聲,似果真在苦苦思索,良久回道:“此事楊大人問我可是問錯了人。實不相瞞,我與那洛儒臣雖明面上關系融洽,其實私下里多有齟齬。概因此子雖聰穎好學,但心路不正,時常在某些大是大非的議題上與我意見向左。唉,我當年錯就錯在始終放不下一顆惜才愛才的心,又沒能將人引上正途,早知今日……罷了罷了,教不嚴師之惰,老夫慚愧得緊吶!”

    聽此撇清關系之語,洛儒臣張開眼睛,只是無聲冷笑,眼眶亦被漸熾的怒火燒紅。

    “原說就是請大人來也問不出什么的。”楊擷撫膺長嘆,神情頗為沮喪,“只是追繳賄銀亦是本案的一樁大頭,否則不明不白的,如何將其填進卷宗?我又怎會拖到今日還不結案?如今朝堂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這樁官司?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細節都會被放大百倍不止,何況是有關賄銀去向這等重中之重的大事?屆時上頭想必又要申斥我辦案不力,唉,下官也難辦得很喲。”

    他一頓訴苦,秦道成滿心想著趁早了結此案,于是獻計道:“這是份苦差事,大人的難處我也知道。或許有個人,大人可去查上一查。”

    楊擷連忙傾身:“什么人?”

    “旁人不知此節。”秦道成放低一點音量,“洛儒臣的正妻雖已亡故,但他有個厲害精明的妻兄,此人在他微寒時常常接濟于他,二人因此感情甚篤,如今他這妻兄就住在京郊……”

    “嘩啦”,一聲異響突然自隔壁耳房內傳出。

    秦道成嚇了一跳,驚疑道:“此為何聲?”

    “哦。”楊擷從容笑道,“大人不必慌張,那是常年跟在下官身旁的一條黑犬,用一條鎖鏈拴在隔壁桌腳上呢,方才我還見它在打盹兒,這會子想是醒了,活動身子發出的動靜罷了。”

    “原來如此。”秦道成暗自擦汗,他倒是聽說過楊擷愛犬成癖,不管出入何種場所手中都牽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黑犬。

    當下不疑有他,接著道:“此人常年經商,洛儒臣的賄銀或許是流進了他的口袋,到如今早經歷了幾番利滾利的勾當也未可知。”

    這個提議其實是在暗示楊擷,隨意抄個與洛儒臣沾親帶故的富人,將其家產充作賄銀,便可安心交差。

    耳房內,洛儒臣哆嗦著嘴唇,兩排銀牙兀自打戰不止,他已氣得失去理智,憤恨交加。

    若不是肩上壓著一只不容他動彈分毫的手,他早已沖出去質問秦道成:他今時今日所受的種種撻伐苦楚都是為了保全誰!

    及至秦道成告退,楊擷袖手轉進來,看到的便是這個年輕人失望空洞的眼神。

    他知道,已無信仰與執念可以支撐這副殘破頹唐的身軀。

    “我知道,姓秦的定答應過你,會替你妥善安置家人。”那匿名男子從他肩上撤了手,話音中不無譏諷,“如今你還信他嗎?”

    洛儒臣苦笑:“不信他,我又能信誰?”

    男子從懷中掏出一枚琥珀印鑒,遞過來。

    洛儒臣覷他一眼,不解何意,接過印鑒粗略一觀,只見印身上盤踞昂揚螭龍,心中猜測或是皇家之物,再將此印翻過來細瞧,竟辨認出其上所刻陰文乃“臨深用晦”四字!

    臨深用晦……臨晦!

    這是當今鮮為人知幾乎不用的表字。

    當下反應過來手中握著的乃皇帝私印!

    見印如見君,洛儒臣魂飛天外,忙撩袍跪下:“罪臣叩見圣上!”

    第28章 第 28 章 圣上好觀擊鞠。

    剛入五月, 京師已現暑氣,尚衣局送來了新制的夏衣,宮里各殿也都相繼擺上風爐。

    謝折衣飽睡后才懶懶起身, 沐浴完畢,照例飲下一大杯冰鎮的苦艾漿,換上深煙色寶相花襌衣, 將長發高高束起,帶青蓮白玉冠。

    正由絳萼仔細梳妝, 綠綺叉著手來回端視幾番, 笑道:“好一個轉世觀音!”

    “貧嘴。”絳萼望著銅鏡中那張被她精心矯飾過的容顏,也禁不住撲哧一樂, “娘娘今日作如此打扮, 倒也別致。”

    “豈止別致?”綠綺不無夸張地道, “若我是男子啊,早被女菩薩把魂兒都給勾走啦!”

    說著湊上前捉住絳萼的兩只手, 嘖嘖惋惜:“真是一雙巧手, 可惜沒長在我身上。”

    “光有巧手也不行。”絳萼掙脫開, 揶揄道,“若換上你這張臉的底子, 任它再怎么巧, 也是無可施為的。”

    “好啊!”綠綺笑著撲上來,“看我今日不撕爛你這張令人生厭的嘴!”

    絳萼朝她吐舌頭:“妹妹好大的威風!”

    兩人你來我往鬧作一團。

    謝折衣早已對此司空見慣,任她倆胡作非為, 自拿過團扇躲了出去。

    一路漫步至禁苑, 正撞見皇帝在觀看一眾宦官擊鞠。

    只見烈日照耀的球場上,身著紅黃兩種不同服色的隊伍策馬揮杖,奔突搏擊, 各個兒運杖如飛,身手敏捷,猛馳強攻。

    謝折衣一看便知,這就是傳說中皇帝玩物喪志親自組建的宮廷擊鞠隊了。

    不由心生感慨,還真是個敬業的紈绔。

    雍盛正托腮看得索然無味,遠遠瞧見中宮鳳駕,忙振奮精神,盯緊了那只滿場亂轉的馬球。

    說來也怪,平日里頗為熱愛的擊鞠賽今日卻怎么也提不起興致。方才他還走神了,想什么來著?哦,想窗前那株已謝了花的玉堂春來著。

    余光里,謝折衣漸漸走近,行了禮。

    雍盛故作矜持地嗯了一聲,賜座。

    一個人的無聊,于是演變成兩個人的煎熬。

    今天的太陽可真大啊。

    說點什么呢……

    “圣上身子可好些了?”

    “中宮今日甚美。”

    兩人忽而同時開口,又同時收了話音。

    對視一眼后,又幾乎同時撇開視線。

    謝折衣卷起唇角,道:“謝圣上夸贊。”

    雍盛取茶抿了一口,回說:“身上依舊乏力得很,但所幸精神尚可。”

    謝折衣點點頭,目光掃向底下球場:“圣上喜歡擊鞠?”

    這是一句廢話,全國人民都知道這件事。

    “嗯。”雍盛不咸不淡地回復了這句廢話,因為他知道,人生就是由大量廢話組成的,不說廢話的人生是沒有幸福感可言的。

    “但也只是看看而已。”于是他又多加了一句廢話。

    “只是看,卻也無趣。”謝折衣提議道,“何不下場一試?”

    雍盛擺擺手,苦笑:“朕這副藥罐子里泡大的身子,就是多跑兩步都得散架,更別說騎馬打球了。無妨,朕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就是看著他們競爭較量渾汗如雨,心里也暢快。”

    他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流露出的羨慕與不甘有多么濃郁。

    謝折衣眨眨眼:“圣上不會沒騎過馬吧?”

    “馬還是騎過的!”雍盛嘖一聲,挺了挺并不寬廣的胸膛,“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哪個朕不學?”

    作為一個皇帝,應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所以每天都有人排著隊給他講學,教他各種本事。

    只是學是一回事,精通又是另一回事。

    “那想必圣上也有自己的御馬?”謝折衣又問。

    “有的。”雍盛漫不經心道,“是前些年羅宛進貢的一匹千里馬,叫富貴兒。”

    謝折衣:“……”

    看得出來皇上真的很缺錢了,自己在外的化名叫花開,給馬取名叫富貴,又俗又真實。

    謝折衣不禁莞爾:“橫豎閑來無事,能否請圣上帶臣妾一觀這匹富貴馬?”

    “可以是可以。”雍盛扭轉身子看過來,“難道皇后也擅相馬?”

    “妾會的事情可多著呢。”謝折衣慢搖團扇,眼波流轉,“圣上不妨多多期待。”

    哼。可把你給驕傲的。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值得朕期待。

    于是擺駕御馬苑。

    今日正巧狼朔當值,他還是第一次得見皇后鳳儀,一下子愣在當地,如見天仙下凡。皇帝不得不喚了幾回他的名字,才將他的魂招回。

    這條鐵錚錚的漢子登時面紅耳赤,低頭回道:“奴才不小心走了神,請皇上恕罪。”

    雍盛輕笑一聲:“哪兒來這么多罪要恕?朕每天光是恕你們的罪都要累死啦。快,去將富貴兒牽來。”

    狼朔于是逃也似地去牽馬。

    等待的間隙,雍盛轉過腳跟朝謝折衣走近兩步,并肩問道:“你可知他方才因何走神?”

    謝折衣長眉微挑,搖了搖頭。

    雍盛瞇起眼睛,長嘆一口氣,愁容滿面的:“唉,都怪朕的皇后長得太招搖。”

    謝折衣覺得好笑,舉起團扇側過臉,將二人湊在一處的頭面遮住,故作驚訝道:“怎么,難道圣上是在吃一名馬官兒的醋?”

    雍盛陰陽怪氣:“畢竟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愿意頭上帶點顏色。”

    謝折衣嗯一聲表示認同,隨后安慰道:“那圣上可要好好努力。”

    “……?”

    雍盛憤而怒目。

    正待反唇相譏,謝折衣已撤下團扇。

    狼朔牽了馬來。

    那是一匹通體漆黑的汗血良駒,長一丈,高八尺,肌腱輪廓分明,皮毛錦緞一般順滑,四肢勻稱強勁,眼睛炯炯發亮,神態優雅高傲。

    “好馬!”謝折衣眼里頓時燃起兩簇小火苗,稱贊不絕。

    雍盛頗為自豪,炫耀般拍拍馬脖子:“不光長得好看,跑得也快。”

    “我能騎嗎?”謝折衣的目光已黏在了馬的身上。

    “當然,如果你會的話。”雍盛滿口答應,后又犯起難,“不過它很認生,脾氣也不大好。”

    剛說完,富貴兒就噴了個應景的響鼻,仿佛在說:爺很尊貴,你不配。

    “你看。”雍盛無奈聳肩。

    “無妨,圣上與妾共乘即可。”謝折衣笑瞇瞇道。

    “唔……”雍盛環顧四周,摸摸鼻子,低聲道,“這樣不太好吧?”

    “讓他們退避就是。”謝折衣牽起雍盛袖子,垂落眼睫,“就一次。”

    雍盛愣住了,他疑心皇后是在撒嬌。

    只是這嬌撒得略有些隱晦。

    且不論它是不是撒嬌,他的防線首先就崩潰了。

    他向狼朔投去求助的目光。

    狼朔一副別看我我啥也沒看見我也啥也沒聽見的樣子,只低著頭研究馬場上新長出的草芥。那專注的神情,叫人懷疑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草這種東西。

    “其實,咳,朕的騎術頗為稀松平常……”雍盛試圖打消皇后的念頭。

    皇后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何妨?我們慢慢兒騎就是。”

    既然你都這么體諒了。

    “好……好吧。”雍盛只得硬著頭皮認蹬上馬。

    執韁坐穩后,他兜轉馬頭,朝皇后伸出手。

    如此居高臨下,四目相對。

    風吹拂著他順勢垂落的廣袖,帶出陣陣衣香。手邊即是那張精致如畫言笑晏晏的臉,只要指尖再往前探出兩分,就能觸到那光滑溫涼的肌膚。他的心臟毫無征兆地原地起跳,狠狠撞擊一下肋骨,撞得心口都似乎泛起清淺痛意。

    他有些膽怯,欲縮回手。

    可如今哪里還有轉圜的道理?

    謝折衣已堅定地握住了它,一個借力,蝴蝶般輕靈地翻身上鞍。

    但他卻落在了雍盛身后,雙臂還圈住了雍盛的腰。

    啊這,電視劇里可不是這樣演的……

    雍盛有點怔忡,陷入自我反省,這位置是不是不太對勁?

    通常來說,不是應該男生在后女生在前?

    對啦對啦,謝折衣是比他高啦,但拜托,他才是男方誒!他堂堂九五至尊誒,不要臉的嗎?

    但此時要是特意提出更換位置,又顯得他斤斤計較,器量狹小。

    前后位置很重要嗎?

    謝折衣肯定會這么問。

    那他要如何解釋?

    為了男人那可笑的自尊心嗎?

    正兀自糾結,謝折衣已緊了緊韁繩。

    馬兒便悠閑抬蹄,踢踏著走了起來。

    得,這會兒說什么也晚了,眼睛一閉,就這么著吧。

    正打算放空大腦熬過一圈,身后那人卻忽然附耳道:“身體坐直。”

    帶著冷檀味道的氣息驟然噴灑在耳垂,雍盛一個激靈,上半身下意識后仰,后腦勺便撞上謝折衣的下頜。

    謝折衣不想他反應如此激烈,忙伸手扶正了他的腰,使二人之間不至于嚴絲合縫。

    但那掌心的冷意卻直直穿透腰側的布料,如浸水的鞭子般打在肌膚上,激起雍盛一陣無聲戰栗。

    “圣上在想什么?”

    笑音入耳,雍盛覺得一整只右耳都在發癢。

    他埋首握緊了韁繩,生硬道:“什么也沒想。”

    “我還以為你在拼命回憶講學先生究竟是如何教您騎馬的。”謝折衣道。

    雍盛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耳。”謝折衣忽然用那常年冰涼的手指觸了觸他的耳垂,一觸即分,沒有半分逗留地又接著向下,沉沉按上肩膀,“肩。”

    雍盛的臉蛋倏地燒了起來,他合理地懷疑謝折衣身上的溫度都是被他吸走的,否則為何她的手冷得像冰,而他卻熱得像火?

    這把火燒得他神志昏昏,根本聽不清謝折衣在耳邊說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只聚焦在謝折衣的那只手上,因為它來到了髖骨,又順著大腿往下……

    “髖,以及腳跟。”那道低低的嗓音將人帶入未知的沼澤,又在人徹底淪陷前把人殘忍地拎回去,“以上這些部位從側面看得連成一條直的線,這樣才不致使重心偏離。”

    合著你擱這教我如何正確騎馬?

    雍盛迅速冷卻,收回片刻的心猿意馬,調整好坐姿。

    “圣上真是天資聰穎,一學就會。”那人像是教小孩兒一般,隨教隨夸。

    雍盛不爭氣地紅了耳尖,氣不打一處來:“朕本來就會,何須你教?”

    “是妾逾矩了。”謝折衣見逗得他羞惱,立馬服軟,不再越線。

    二人一馬圍著馬場緩緩走了兩圈,雍盛想起一事,問:“聽說洛儒臣翻供了?”

    “還是圣上消息靈通。”謝折衣道。

    雍盛側目:“你用了什么手段?”

    “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罷了。”謝折衣不愿多說,含糊其辭道,“這里面卻都托了圣上的福,是圣上出面庇護了洛儒臣的家人,才讓他無了后顧之憂,妾卻沒什么功勞。”

    雍盛心說我什么時候出的面我怎么不知道?

    轉念又想到一節:“可與那日你借我私印一事有關?”

    “陛下圣明。”謝折衣大方承認。

    “好啊,原來你是打著朕的旗號在做事。”雍盛佯怒,拿手中馬鞭的鞭柄敲了敲身前的手背。

    “妾知罪。”謝折衣笑道。

    “往后再如此朕決不輕饒。”雍盛撂了句毫無威懾力的狠話,但二人心知肚明,當日雍盛能放心交出私印,就已自行掂量過輕重,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只能選擇暫且信任謝折衣,而對方也不負眾望地替他辦成了事。

    沉吟片刻,又問,“那家人可妥善安置了?”

    “保證秦道成之流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謝折衣作保道。

    雍盛頷首:“如此便好。”

    二人在馬上正經商議起政事,落在旁人眼里卻全然不是這個調調,只道這夫婦倆感情甚篤小意溫柔,頗有情趣地騎著馬說小話,這個含羞帶臊春波蕩漾,那個唇邊銜笑眉眼多情,好一對羨煞人的交頸鴛鴦!

    雍盛于馬背上晃晃悠悠,又被暖洋洋的日光一曬,竟被曬出幾分困意。

    正想就此叫停回去補覺,謝折衣卻在耳邊問:“圣上可曾縱馬肆意馳騁過?”

    第29章 第 29 章 “那什么,你不走嗎?”……

    雍盛一句“從未”尚堵在嗓子眼, 那雙原本置于他鞍前樁頭的手已親執韁轡。

    同時,謝折衣在身后猛夾馬腹。

    富貴兒一接收到指令,像是憋了許久終得舒展, 即刻四蹄奮起配合著撒開了歡,離弦箭矢般縱躍疾奔。

    這一下突如其來,雍盛一時不防, 心從高處狠狠下墜,“咚”的一聲, 如重槌擊鼓擂在胸口, 震得他檀口微張,幾欲驚呼。

    他好歹咬住牙關, 一雙手下意識攀住鞍樁。

    烏金馬鞭尚在他手中, 剛韌的鞭身由上好熟皮鞣制, 雕花鞭柄的用料則是名貴紫檀,但那又如何?再好的馬鞭落在他手里都是暴殄天物。

    初夏的風灌滿衣袖, 強拂在面上, 涌入肌膚上每一個毛孔, 吹得寬大袍擺颯颯作響。他不得不瞇縫起眼睛,才能看清周遭急速后退的世界。

    這世間無人不追求速度。

    速度豈非總是與激情、與熱血、與豪邁一類美好的字眼相關聯?

    起初的驚嚇過后, 在鼓點般隆隆作響的心跳聲中, 雍盛漸漸感到這副腐朽身軀里終日凝固的血液開始變熱,加速,沸騰, 澎湃!他感到靈魂變得輕盈, 一股興奮的顫栗自腳底升起,迅速流躥至頂心,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光怪陸離的眩暈。

    心跳快到極點時仿佛要破膛而出, 呼吸急促到幾近窒息時,人的大腦就會分泌出甜美的多巴胺。

    所以當那道蠱惑的嗓音響在耳畔,問他是否歡喜時,他鬼使神差地交出了手里的馬鞭,如交出一份隱秘的渴望。

    他渴望一副健全的身軀,渴望速度,渴望冒險,渴望一切他所不能承載的激情。

    謝折衣應是看穿了他,他溫涼的唇若有似無擦過他薄薄的耳廓,手亦游蛇一般順著他遞鞭的手攥住他的手腕脈門,低聲嘲道:“圣上原非冷淡之人。”

    一語驚出一身冷汗,雍盛詫異睜眼。

    寒霜陡然間爬上戾氣隱現的面孔,他克制著排山倒海似的暈眩,冷聲命令:“勒馬!”

    謝折衣恍若未聞,絲毫不見減速。

    “朕命你勒馬!”雍盛一字一頓切齒道。

    說完不等謝折衣有所回應,松手就欲自行躍下馬背!

    謝折衣著實一驚,一只手勒了韁繩,一只手為防意外死死壓住身前扭動的胯。約是使了些力氣,只聽雍盛疼得嘶了一聲,他連忙松手,雍盛一個不穩,險從鞍上滾下。

    不想如何又觸了他逆鱗,導致他反應如此激烈,謝折衣再不敢違他的意,忙勒韁駐馬。

    如此猝然狂奔,又夏然而止,狼朔一眾早在場邊瞧得肝膽俱裂,馬一勒停,立馬擁上前七手八腳扶下皇帝。

    皇帝面色煞白,狠狠擲下手中馬鞭,二話不說,撂下皇后擺駕回宮。

    回到晏清宮,悶悶不樂移時,晚膳也未用就合衣躺下。

    于是闔宮上下皆知皇帝今兒不高興,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

    懷祿倒是知曉一點內情,但這是人兩口子的事兒,他也不好多加置喙。

    正守著藥爐,小內侍悄悄兒進來通傳,說是皇后娘娘求見。

    他放下手中蒲扇,將煎好的湯藥倒入銀瓶,溫在炭盆,又取了毛巾拭凈手,才外出迎見皇后。

    旁的內侍顯然已告知皇后圣上已安寢,她卻仍舊默立堂下,不離開,亦不私入。

    懷祿遠遠看了一陣,走過去,低眉躬身道:“圣上睡得不太安穩,煩娘娘輕移玉趾隨臣來。”

    聞言,左下一位內侍出聲提醒:“先生,圣上就寢前有口諭,任何人不得打攪。”

    懷祿轉眸,狠狠發了一記眼刀,冷笑:“如何?娘娘探視算得哪門子打攪?若果真算,待圣上醒來,你自到圣上跟前告我一狀就是!屆時是打是罵我自領了,只是此時此地,我才是這晏清宮總管,哪里有你置喙的地方?”

    那名內侍位卑言輕,被一頓發作,只得悻悻閉嘴,退至一旁。

    “娘娘請。”懷祿轉臉又換上笑顏,恭謹道。

    謝折衣意味深長地于他面上逡巡一圈,輕輕頷首,隨其入內。

    未及近殿,還在游廊上,謝折衣就嗅到濃郁甘腥的龍涎香,住腳蹙眉:“前些時不是讓換了此香么?怎么又燃了起來?”

    “是圣上特意吩咐的。”懷祿低聲回道,“百香之中,圣上獨愛龍涎。恐是日常熏慣了,用旁的香總不習慣。”

    “或可減少點用量。”謝折衣道。

    “娘娘有所不知。”懷祿道,“圣上當初之所以獨獨選用龍涎焚香熏衣,就是因著此香氣味濃烈且持久,一經沾染,經月不散,可完全遮去身上藥氣。”

    “藥氣?”謝折衣一愣。

    “不錯。”懷祿望著游廊外被夜色遮掩的小竹林,繼續道,“圣上常年服藥,總疑心自己身上有苦澀難聞的藥材氣味,臣也曾百般勸慰過,言他多慮,只是圣上不信。圣上自小體弱多病,臣說句僭越的話,宮里宮外,何人不言當今年壽不永?話傳到耳朵里,聽得多了,聽得久了,就連圣上自個兒也時常這般自嘲,像是當個笑話說似的。但說到底還是介意的,誰不想有副活蹦亂跳的好身子骨呢?誰都有個好身子,偏偏圣上沒有,甚至有時想都不敢去想。”

    謝折衣沉默,明艷玉容上浮現一絲茫然。

    原來他這般……介意嗎?

    “話既說到這里,若娘娘不嫌臣絮叨,臣再多嘴說兩句。”懷祿躬身道。

    謝折衣頷首:“祿公公請直言。”

    “圣上年尚總角時,也曾吵嚷著要學騎馬射箭,揚言要做一名沙場殺敵的馬上天子。”懷祿微微含笑,只是這點笑意中含著幾分心疼與酸楚,“那些時他熱情高漲,親自挑了一匹棗紅色小馬駒,愛得不行。每日一早醒來早膳也顧不得用,就要去御馬苑喂馬騎馬,忙得不亦樂乎,但其實……前后總共也只練了不到半月。”

    謝折衣蹙眉:“為何?”

    “最后一日風大,又飄了點小雨。”懷祿無奈地搖搖頭,“他在雨中受了寒,回來便發起高燒,昏迷中伴隨著驚厥抽搐。病來如山倒,如今想起那次的急癥臣仍是后怕得緊。眼見病勢難返,太醫院束手無策,太后連夜召集重臣,就等著下訃告。萬幸圣上爭氣,好賴蹚過這重險。事后太后究根溯源,下令革了當時圣上的御學先生,又賜死了那匹御馬。自此圣上便歇了那些心思,只專心斗雞走狗,提籠架鳥,裝得游手好閑起來。”

    懷祿說這些話自有深意,謝折衣領悟了,垂下眼簾謝道:“多謝公公與本宮說這些。”

    “不過一些舊事罷了,但凡在宮里待得久些的老人都知道的,不是什么稀罕事,娘娘何至言謝?真是折煞奴才了。”懷祿笑著擺手。

    言畢,仍舊抬腳領路,輕輕推開殿門,待皇后入內,又悄然掩上。

    寢殿內昏暗寂靜,盈盈一室的龍涎香幽浮繚繞,洇入枕衾,浸淫肌膚,充塞肺腑。

    明黃帳幔層疊垂落,無聲且肅穆。

    謝折衣一步步走近,撩開帳幔,輕輕坐在床沿,靜靜注視帳中人并不平和的睡顏。

    雍盛在做夢,他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夢境,但他無法掙脫。

    夢里是短兵交接戰場,火在河里燃燒,煙在半空肆虐,氣管被灼得滾燙,身子卻在水里浸泡得冰涼。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死去,血肉白骨堆疊在一處,鼻尖都是銅銹的腥,觸目都是漂櫓的紅。

    這紅轉眼就成了更深沉的棗紅。

    他曾跨上那片棗紅色的云,緩行漫步,俯首貼耳。他喋喋不休與它講許多心里話,講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講這場無妄之災。它黑色的眼睛大而有神,清澈的瞳仁里滿是他神采奕奕的年輕臉龐。后來這雙眼睛逐漸布滿灰色的陰翳,淌下瀕死無助的淚水,它的血染紅腳下的土地。

    土地上又開出血色的花。

    那個太監被長劍貫穿時胸口開出的花。

    一切回到起點。

    那個孩子叫什么來著?

    不錯,戚寒野。

    這名字如同驅散魑魅魍魎的辟邪符咒,甫一念及,雍盛就猛地驚醒。

    模糊的視野一點點聚焦,四下里有別人的氣息,幢幢燭火里有人影端坐榻邊。

    他一個激靈,手立即探向枕底。

    “是我。”那道偏低偏啞的聲線帶出前所未有的溫柔。

    但雍盛并未察覺,他舒了一口氣,放松緊繃的身體,將手從枕下抽出:“是你。”

    “我來給你上藥。”謝折衣從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白瓷瓶。

    “你怎么知道……”雍盛支肘半撐起身,隨即發現自己已錯失否認的良機,只能逞強找補,“咳,應該只是磨破一層油皮,不妨事。”

    “圣上金枝玉葉,有傷萬勿遷延。”謝折衣道。

    那擦傷在大腿根至股間,如此私密部位雍盛怎能讓她上藥?當下冷硬拒絕:“不敢勞煩皇后動手。”

    “既如此。”謝折衣收回手,“臣妾這就去請太醫。”

    說著便欲起身。

    雍盛忙拉住她衣袖,軟聲求道:“你請太醫來,這事必鬧得人盡皆知。堂堂一國之君,騎了兩圈馬便磨破了皮,傳出去很有出息么?”

    “那要如何?”謝折衣眨了眨眼睛,“您又不愿臣妾假手。”

    “你把藥放下即可。”雍盛磨了磨后槽牙,道,“朕自己會擦。”

    “好。”謝折衣將藥瓶塞進雍盛掌心,轉身背對他,“圣上這便請吧。”

    “……”雍盛腦子有點木,疑惑發問,“那什么,你不走嗎?”

    第30章 第 30 章 重開恩科

    她不走, 雍盛也不好執意趕人。

    轉念又想,他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女方都無所畏懼, 他一個男的怕什么?

    這種事情豈不都是女人吃虧?

    這么一想,他腰桿兒頓時挺直了,掀開袍擺, 褪了褻褲,胡亂抹起藥來。

    身后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 謝折衣靜候著。直到沒了動靜, 方轉過身。

    就見雍盛只著薄薄一襲中單倚在枕屏,曲著單腿, 手腕搭在膝頭, 幾根玉白指尖捏著那小瓷瓶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著。

    眼睛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謝折衣眉峰微動, 無視那探究的眼神,徑直取過架上掛著的明黃寢袍, 為其披上, 溫聲問:“疼嗎?”

    “疼得很。”雍盛矯情抱怨, “火辣辣的,疼得朕不得好眠。”

    “是圣上過于嬌嫩了。”謝折衣失笑, “此金瘡藥是妾偶然所得, 見效甚快,可仔細涂抹了?”

    “嗯。”雍盛敷衍答道,舉起瓷瓶, “你特地跑這一趟, 就為送藥給朕?”

    謝折衣坐在榻沿沉默幾息,道:“圣上白日生了那樣大的氣,妾心不安, 特來賠罪。”

    美人臉上確實顯露出幾分誠懇的歉意,對著這樣一張臉,雍盛實在生不起氣。

    摸摸鼻梁:“此事錯不在你,朕是在與自己置氣。你不必內疚。”

    “那我寧愿你生我的氣。”謝折衣道,“惱人總比自苦要好。”

    雍盛一怔,分不清此話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心中忽覺厭煩,似笑非笑道:“皇后心意,朕心領了。”

    謝折衣知他不信,也不強求,另起話頭道:“只不過,圣上固先天羸弱,卻也不至于隨意淋場小雨便性命垂危。”

    “哼。”雍盛冷笑,“看來已有人告知你當年舊事。想是懷祿那個多嘴多舌的背時鬼。”

    謝折衣斂目,并不否認。

    雍盛側目:“朕知道你的意思。”

    說著一聲喟嘆:“這深宮之中,想要朕命之人豈止一二?”

    “但那又如何?”蒼白唇角旋出苦笑,“朕還不是茍延殘喘至今?”

    謝折衣蹙眉:“圣上不宜妄自菲薄……”

    話只開了個頭,便被雍盛揚手打斷。

    雍盛拉她俯過身,低聲道:“他們的手段層出不窮,只有你我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出。那龍涎香已在這晏清宮燃了五年之久,何必勞師動眾去換了它?”

    謝折衣微怔:“難道圣上早已……”

    “朕的身子是不中用,卻也沒有那般不中用。”似被謝折衣耳上掛著的鎏金掐絲宮燈耳墜吸引了注意,雍盛玩心大起,伸指尖撥了撥,那極盡精巧造匠的小宮燈便旋轉起來,燭光一照,璀璨生輝。

    流光這般映入他黑亮的眼底,浮起一圈暖色,“但為了讓那幫人少操些心,朕不介意讓人以為朕的身子很不中用。他們既盼著朕早下黃泉,朕就大發慈悲,叫他們懷揣著這份美好愿景多等上一日兩日,再等上五年十年,直等到他們比朕先一步上路,心里卻仍以為這把龍椅他們唾手可得。在希冀中死去,不也算功德一件嗎?你何必打破他們的幻想?”

    他語聲輕緩。

    謝折衣卻不知為何身上蒙了一層寒意,他按下雍盛玩弄他耳墜的手,不贊同道:“圣上這是在以龍體作賭注。”

    “放心,他們做的謹慎,在香里給的藥毒輕量微,意在日積月累涓滴成河,這樣即使哪天毒發發,朕暴斃而亡,也輕易追查不到他們身上。李太醫業已配了解藥,朕每日服用,應無大礙。”雍盛說著,從謝折衣掌心抽回手,攏入袖中。

    謝折衣望著他,鳳目微瞇:“你難得與我推心置腹,是想我勿要多管閑事?”

    雍盛亦望著她,笑回:“皇后所謀甚多,不說日理萬機,想必也是宵衣旰食,朕這里這點小事怎好意思再讓皇后分心?”

    “如此,妾便不擔這份心了。”言盡于此,謝折衣整袂起身,“無論如何,還望圣上多保重龍體。”

    雍盛含笑頷首:“朕的身體,朕會的。”

    連夜,晏清宮總領太監懷祿不知因何事獲罪,被罰下慎刑司笞了三十鞭,貶去御膳房,充作雜役太監。

    這也是紅極一時的人物,竟就這樣從云端跌入泥潭,命運無常,實教人唏噓不已。

    各宮里的主子奴婢連日來都在討論此事,無一不感慨伴君如伴虎,圣心多變,圣眷素薄。

    宮內不平靜,朝堂上更是風云變幻,國事蜩螗。

    自薛塵遠那日大鬧文廟捅破了天,朝廷一直對此事半遮半掩,態度曖昧,民間輿論卻以慶春樓為中心往外發散,鬧得滿京城沸沸揚揚,人盡皆知。文人嘩然,學子拱火,天下為之不忿,就連三歲孩童滿嘴里都在唱些“財神爺要入廟,孔夫子快扔掉”的歌謠。刑部與大理寺門口,每日都聚集了無數百姓靜坐示威,大有不討出個結果不罷休的架勢。

    原說大事化小重拿輕放,結案前夕洛儒臣卻突然翻了供,不僅認了罪,還攀咬牽連出包括禮部尚書在內的受賄行賄官員不知凡幾。秦道成被革職查辦,交付三司協同審理。其人是個軟骨頭,三木一加身,便是有什么說什么。這下案子直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釀成了大雍開朝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科場舞弊案。

    事態發展至此,朝廷再怎么想粉飾太平也是無能為力。

    端午前夕,秦道成暴斃獄中,太后吩咐有司具案了結。

    依大雍律,洛儒臣等納賄考官擬斬,抄沒家產,親眷充軍流徙。行賄考生秦納川等十余人均判絞監候。上下各級涉案官員百二十一人按罪行輕重,或貶,或黜,或流刑,人數之眾,朝野震動。

    五月初五端午當日,皇帝下詔,此次春闈結果作廢,兩月后重開恩科取士。

    那些落榜考生聽聞消息,自是歡天喜地。

    他們自發聚集在刑部衙門,將無罪釋放的薛塵遠等一干鬧事書生迎出來,相邀飲酒過節。

    按國朝風儀,端午人人都在手臂或腳腕上系上五色絲織物,稱做“合歡索”,寓意“辟兵厭鬼”。又鋪陳桃、柳、葵花、菖蒲、佛道艾等物事于門前,意為鎮邪驅惡。親友間互贈香囊或團扇應景,富貴之家還會分散角粽于眾人,祈求太平昌順。

    民間如此,大內禁中自然也不甘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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