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吾妻甚美。”
端午按例不朝, 雍盛請了安,自慈寧宮出來,沿途入目皆是熱鬧景象。
琉璃瓦在晨光映耀下炯碎生輝, 宮道兩側陳列著以艾與百草縛成的天師與白澤獸虎,模樣憨態可掬,惟妙惟肖。
內侍宮娥們一早便換上夏日涼衫, 冠上簪花,手捧帝后分賜給各殿的一應端午節物, 有說有笑地穿梭于宮廷苑宇之間, 就像一群群嘰喳啁啾的小黃鶯。
興是被這活潑的節日氛圍所感染,皇帝心情頗佳, 于肩輿上側首垂詢:“懷祿, 內廷的賞賜可都一一送至各處府邸了?”
問完, 四下里一片靜默。
“圣上。”而后一道細弱的嗓音提醒,“是奴才蓮奴在御前伺候。”
“哦。”皇帝的表情有一瞬的悵然, 像是才想起來他貶了懷祿這回事, 頗有些不是滋味, “原是你啊。”
“回圣上的話,內務府早把百索、瑞符、梟羹、粉團、角黍等節物分發下去了。”蓮奴仍是回道, “只余幾柄贈予親熟臣工的賀扇須圣上御筆親題。”
“題字啊。”雍盛望天, 抹了把臉。
年年端午,年年題字,年年這個時候都是皇帝的公開處刑現場。
因為滿朝文武皆知, 當今寫的那一手字, 狗都不待見。
“圣上不必憂慮。”蓮奴寬慰道,“左相曾夸贊,圣上之書道非楷非行, 似正又圓,近乎草又不類草,力多一分則嫌剛猛,力少一分則落于纖柔,如此不落巢窠另辟蹊徑,自有一番別致風骨。坊間甚至還將圣上的這手字取名為‘觀自得’,千金不換呢。”
雍盛面無表情:“……”
瞧瞧,論牢牢把握住輿論大方向的重要性,只要宣傳到位,再怎么臭的狗屎,也能給你包裝成金疙瘩。
躲是不可能躲過去的,要勇敢面對。
雍盛嘆口氣,命蓮奴回去取了空白紈扇,挾扇前往鳳儀宮。
撇開一系列龐雜顧慮,平心而論,雍盛其實還是很樂意見到謝折衣那張臉的。
他想,寫字這么痛苦,但若是有美人相陪,應該就不那么痛苦了。
若是這個美人還很聰明,痛苦指數起碼能降一大半。
直步入鳳儀宮,只見前苑中,一團小宮女正圍坐在荼靡架下納涼說笑。
雍盛示意內侍不必通傳,悄然走近。
那被圍在正中央身穿青衣的宮女雍盛依稀還記得,名字似乎叫綠綺。
她正手持金剪,將一條繒彩羅絹裁成一塊塊,再用針線密密縫好三邊,往里灌進朱砂。
雍盛插袖駐足,伸頭看了一會兒,不免好奇:“這是在做什么小玩意兒?”
聞言,宮女們扭頭,正正撞見皇帝圣容,皆駭了一大跳,忙撇下手中物事,起身行禮。
“免了免了。”雍盛揮揮手,垂手撈過一只朱白兩色的紗囊,放在手心端詳。
因剪裁得當,紗囊正面保留了原來帛絹上的牡丹刺繡,倒也算得上美觀精巧。
“回圣上,這是釵頭符。”綠綺回道,“里頭放些朱砂艾青香料符咒,系在簪上,摻于鬟髻間,討個驅邪避災的彩頭。”
“釵頭符。”雍盛失笑,“你們倒是別出心裁。”
“倒也非我們自個兒弄巧。”綠綺順嘴接道,“民間女子在端陽日哪個不戴?只是宮里少見多怪。”
“放肆!圣上面前怎么說話?”蓮奴立時冷臉呵斥。
綠綺心知又說錯話,忙抬手握住嘴巴,面現懊悔之色,低頭垂目,腳尖蹭著地,一副“我知道錯了但我也不想”的樣子。
雍盛一面驚訝于謝折衣身邊竟還有如此嬌憨天真的侍婢,一面心生親切之感,當下也不計較,欲將手中小紗囊送回。
綠綺見機,忙阻住,求道:“既經了圣上玉手,這只釵頭符便也搖身一變,成了沾了天子龍氣的御符了。如此圣物,奴婢不敢收,不免要厚著臉皮央圣上收下它,再將它贈給娘娘。這本也是奴婢為娘娘做的,娘娘什么也不缺,好巧不巧就缺這么一只釵頭符。端陽上日,寶符贈佳人,于圣上不也是美事一樁么?”
好一個伶俐丫頭。
“看來你不該叫做綠綺。”雍盛嘖一聲,笑道,“你該改叫紅娘。”
綠綺做了個古靈精怪的鬼臉,說話間,較為穩重的絳萼恭敬迎了出來。
“趕巧娘娘正在煎茶,還請圣上移步閣內用茶。”
“這便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今日皇后這茶,朕是注定要受用了。”
雍盛便攏了那紗囊,打簾入閣。
閣內敞亮,只見晴窗下,謝折衣正端坐于設好的竹編茶床前點茶,左手持銀瓶沿盞壁注入煎煮的沸水,右手執竹筅擊拂,神態專注,體態典雅。
她未行禮,雍盛亦不出聲,于茶床對面隨意撿了塊綾錦蒲墩坐下,托腮觀賞。
大雍士大夫好飲茶,茶道大行,蔚為風習。
飲茶時先將茶餅碾為茶粉,以沸水沖調成茶膏,再連湯帶粉一起飲用。
這一過程已是繁瑣,至于那茶餅水質茶具的擇選,點茶的技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斗茶與品茶文化,更是花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作為一個現代人,雍盛不勝其煩。
但謝折衣顯然是這方面的佼佼者,不一會兒,她手下的茶盞盞面已浮現出疏星淡月般的乳白湯花。
及至七湯完畢,雍盛終于等到一杯茶。
他已等得口干舌燥,端起就喝,連飲三大盞。
謝折衣看著他,微微一笑,眼里漾起促狹:“茶詩有云,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不知圣上滿飲此三杯,有何體悟?”
“體悟啊?”雍盛咂嘴,噗地笑出聲,“很是解渴!只是喝得快了些,著實熱出朕一身的汗,越發像一頭不解風情的呆牛了。”
他說著,褪下外層輕薄罩衣,命絳萼取來筆墨紙硯,又讓蓮奴將那些亟待題字的團扇鋪展開,催著研磨潤筆。
“看來這頭呆牛還欠了不少文債要還。”
謝折衣緩緩啜茗,氣定神閑地看他風風火火要墨索筆,又看他擼起袖子架著筆,對著空白扇面陷入沉思。
“怎么不動了?”謝折衣明知故問。
寫字其實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知寫什么字。
雍盛苦著一張臉。
許是他懸腕停頓的時間實在太久,謝折衣終于看不過眼,大發慈悲地發問:“這面扇子合該送往哪位大人府上?”
蓮奴是個懂事的,連忙在旁接話:“回娘娘,該送往左相府上。”
謝折衣頷首,略微沉吟,道:“范大人乃國之棟梁,銳志匡時,竭忠許國,行誼剛方,當得起‘忠直厲行’四字。”
玉音甫落,對面皇帝已大筆一揮,刷刷寫就。寫完的扇子推給蓮奴,蓮奴便火速幫忙蓋上皇帝寶印,又忙掣換來另一柄空扇。
一切都有條不紊,嫻熟得很,像是一早便商量好了,擎等著謝折衣構思出題字內容。
謝折衣笑了。
皇帝這小狐貍打算盤打到了鳳儀宮。
小狐貍抬臉,撲閃著兩只晶亮亮的黑眼睛,充滿希冀地望著他。
謝折衣失笑,心甘情愿入他甕中:“那這把呢?”
蓮奴開啟自動模式:“吏部尚書壬豫。”
“壬老碩學通儒,廣栽桃李,執天下清流之牛耳,當許之以‘道山學海’。”
“大理寺卿楊擷?”
“‘高風峻節’。”
“戶部林轅?”
“勉之以‘篤行致遠’。”
……
少傾,十余柄團扇的題字悉數完成,效率感人。
雍盛長舒一口氣,瀟灑擲筆,邊活動筋骨,邊令蓮奴趕緊拿去晾干送人。
抬眼時,發現謝折衣已撤了茶具,又焚起了香。
一鼎青釉弦紋三足爐,在離香灰約半寸的高度設一小銅絲架,謝折衣手握寶鑷,依次自一旁的八寶錦盒內夾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天然香料,置于銅絲架上,徐徐烘烤。
空氣中緩緩蔓延開幽韻香氣,不似沉檀龍麝般敦厚綿長,卻獨有清微澹遠的清爽之感。
雍盛用力嗅聞芳息,目露驚嘆:“這是什么香?”
謝折衣道:“四棄香。”
“四棄?”雍盛摸摸鼻梁,“怎么取了這么個怪名字?”
“因其取用香橙皮、荔枝殼、榠楂核、梨滓、甘蔗滓等遭人遺棄的果皮,揉搓為料,自然比不得那些昂貴名香,也配不上什么頂好聽的雅名。”謝折衣勾了勾唇角。
雍盛不以為然:“朕倒覺著,它比好些名香聞著舒服。”
謝折衣不置可否,一笑而過。
雍盛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感慨:“這世上究竟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謝折衣的手略一停滯:“有的。”
“什么?”
“圣上以后慢慢兒就會發現。”
靜室焚香講究一個靜,她不愿多說,雍盛也不再聒噪。
他專心注視香爐,注意力卻逐漸從觀賞焚香,轉移到那雙篩茶翻香的手。
那實在是一雙干干凈凈的手,指節清峻,骨肉勻停。它們優雅且專注地把玩那些小玩意,不疾不徐,秩序井然,每一步的節奏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從不拖泥帶水。雍盛看著這樣一雙手,立刻就聯想到它們的觸感——絲毫沒有尋常女子的溫軟,掌心微帶薄繭,指腹也是涼的,而且過分有力,骨感,不卑不亢。
而當那些修長的指尖勾纏他的衣帶時,那畫面帶來的駭人悸動,就像埋藏在大地最底層的深沉脈搏,帶起整個魂靈的震顫。
雍盛垂落眼簾,輕輕吸氣,又徐徐呼氣,他出了片刻的神,直到鼻尖感到涼意——
方才他肖想的指尖,此時已越過幾面,抵在了他的鼻梁。
“做,做什么?”呼吸一下子屏住,雍盛連眨了幾次眼,像只因受驚而怔在原地不敢動的小倉鼠。
“我喚了好幾聲你也沒聽見,在想什么?”謝折衣屈指在他鼻梁上重重一刮。
這舉止未免太過親昵。
雍盛嘶一聲,捂住鼻子,垂眸就瞧見那根玉白指節上沾染了一團突兀的漆黑。
他又去摸鼻子,愕然:“何時沾到墨了?”
謝折衣挑眉:“你走神前?”
雍盛:“……”
絳萼適時從旁奉上熱毛巾。
雍盛悶頭接過,胡亂擦了擦鼻頭。
想了想,又傾身拉過謝折衣的手,將其指間臟墨揩拭干凈。
謝折衣就那么攤著手,另一只手支頤,專注地瞧著他動作。
那視線顯然是有力度的,亦有灼人的溫度,否則雍盛怎會低著頭也能感覺到?
臉一點點熱起來,晴晝之下,他怕被察覺,拭完便匆匆撂開手,清咳一聲:“時辰不早了,還得為日中的龍舟競標做些準備,屆時皇后要陪朕親臨金甌池觀賽,人多事冗,快趁此間空閑,養足精神。”
說著起身欲辭。
“圣上就這么走了?”謝折衣卻不依。
雍盛不解:“不然呢?”
“您大清早的過來,使喚完臣妾,就這么一走了之?”謝折衣不滿地嘖聲,揉按太陽穴,“妾為替圣上分憂,搜盡枯腸想那勞什子的題字,可謂殫精竭慮,不遺余力。到這會兒妾的頭還是疼的呢。”
嗯,這是在邀功了。
雍盛于是又坐了回去。
人家說得不錯。
天下哪有讓人干白工的道理?確實該賞些東西。
賞點什么呢?
雍盛靈機一動,自袖中掏出那小紗囊來,準備借花獻佛。
就這么干送,又有點缺乏誠意,顯得他很小氣。
于是他又起身轉去案上拿來一把留青竹刀,將宮廷里特供的浣花箋裁成一指寬的細長條。
又親自從筆架上挑了一支短鋒玉管宣筆,蘸了上好朱砂。
“寫的什么?”謝折衣探頭來看。
“別看。”雍盛忙展袖捂住,含糊道,“一些應景的吉祥話罷了。好了!”
飛快地寫完,鼓起腮幫子吹了吹,將其疊成小方塊塞進那小紗囊,又忙命絳萼取來針線縫死。
“喏,這便是朕賞賜給你的釵頭符了。天下只此一枚,別無分號。”他將那小小的朱白符袋托在掌心,大言不慚伸到謝折衣眼皮子底下。
想來這不要臉的舉動也是超出謝折衣意料,她略帶疑惑地與那小玩意兒面面相覷。
須臾,拔下鬢邊的梅花鏨銀雙股釵,遞過去,寬宥道:“好,那就請圣上為妾串上。”
這還不簡單?
在絳萼的傾情相助下,雍盛好歹用垂珠纓絡將符袋串上發釵,又特意起身繞行至皇后身后,將那發釵再次送回謝折衣鬢間。
“本宮如何?”謝折衣回首相顧,展頤笑問。
陽光,清茗,馨香,盈盈一室。
指尖青絲如瀑,佳人言笑晏晏。
雍盛有剎那間的恍惚,難得遵從本心,答道:“吾妻甚美。”
第32章 第 32 章 愿為王鼓。
金甌池屬皇家園林, 就在皇城西的萬勝門外,方圓約六十余里,碧波浩渺, 一望無垠。
池中可通大船,平日里乃朝廷水師的演練場所,閑雜人等不得擅入。
但于每年三至五月間, 朝廷會放開禁制,準許平民入內泛舟游玩, 民間稱之為“開池”。
這段時間直延續至端午當日, 鑾駕蒞臨池上,賜宴作場, 觀龍舟競渡, 賞水戲表演, 寓意與民同樂。
過后,金甌池才正式結束一年的營業時間。
因此端陽當日, 也就是金甌池的“閉池節”, 歷來是京中最熱鬧、游人最盛集的一天。
這日池畔, 四處可見錦緞彩棚,旌旗飄揚。
來自各地的路歧藝人、關撲商販匯集于此, 雜耍鳴鑼, 唱喏叫賣。
兩堤人流如織,喧沸倍增。
京中百姓為一睹皇帝鑾駕,早兩三日便于江堤上鋪席占座, 由里及外, 結結實實圍了一層又一層。
更有投機倒把者尋見商機,大搞競拍賣起座兒來,及至端五龍舟賽的正日子, 近江的好座兒已被炒至紋銀百兩不止,令人咋舌。
托慶春樓任掌柜的福,薛塵遠等一干寒酸文人有幸在堤上不費分文占得一處視野開闊的地界。
正團坐于柳蔭下,把酒臨風,觀紅塵繁囂,頌大雍盛景,遠遠就瞧見任四季領了兩個小廝,登上堤來,忙起身相迎。
寒暄過后,小廝將肩上挑的半人高八寶食盒打開,端出一樣樣精致酒菜,在席上鋪排開。
“今日任老板為我幾個落魄書生,破費甚巨。”薛塵遠頗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在下實無以為報,唯有腹中尚存幾滴殘墨,只能作幾首寒詩相贈了。”
“你要是不嫌棄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奸商糟污了你們文人清氣,便連做詩也省了罷。”任四季爽朗笑道,“薛公子吉人天相,自有飛黃騰達日,屆時只別忘了我慶春樓才是。”
薛塵遠搖頭苦笑:“任老板成日里宣揚我薛某將會飛黃騰達,我竟不知你究竟對我哪來的信心。”
任四季伸出兩根手指,點上自個兒眼睛:“任某這雙招子,幾時瞧錯過人?”
薛塵遠哈哈大笑:“嗚呼哀哉,一雙慧眼,恐要在薛某這里折戟沉沙了。”
任四季擺手:“唉,話不可說早了,是折戟沉沙,還是百發百中,直可拭目以待!”
幾人說笑打諢,飲酒飛花,不一會兒池上鑼鼓大作,禮炮齊鳴。
扭頭望去,只見一覽無遺的江面上先有二十只小龍舟并行開路,每船各五十余名緋衣軍士,各持旗鼓銅鑼,招舞奏樂。
接著又有虎頭船,彩畫描金的飛魚船,單人劃的鰍魚船,雕梁畫柱游藝船,大大小小船舶飛舸魚貫而入,浩浩湯湯,一路喧鳴著變幻陣型,花樣繁多,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直駛至圣駕所在的爭渡樓,樓前水面豎起一根根彩旗標桿,大小船舶停櫓列陣,肅穆靜候。
又是兩排禮炮齊鳴,喧嚷漸止。
皇帝攜后,在滿朝文臣武將的簇擁下,奉太后登爭渡樓。
司禮監大監念端午禱詞,賜藥,賜米,賜布帛,澤被天下。
霎時間,兩岸萬人爭睹,你推我搡,皆拼了命地擠向江邊,恨不得插翅飛去空中觀摩。
高樓上,遙遙只瞧見兩三點綽約人影——那便是大雍帝后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炮鳴三響,萬民山呼,振聾發聵。
皇帝頷首,目光緩緩掃過匍匐于腳下的這江山,這子民,清瘦身軀在絳紗袍下打了個寒噤。
如此壯麗盛景,如此睥睨物表,如此至高無上的尊崇與榮耀,豈非這世間貪婪權欲最烈性的催化劑?豈非滋養灌溉促成了無數暗室之謀的水源木本?試問,普天之下哪一位男兒,身處此登極之地,目睹此恢弘之景,生發此澎湃之心,不甘愿為之拋頭顱灑熱血?不甘愿為之滾刀山蹈黃泉?
無需細想,便足以膽寒心顫。
他漫視群臣,不可抑制地繃緊了下頜線條,久久未發一言。
直到汗濕的掌心被輕輕握住。
扭頭,對上一雙漆黑堅定的鳳目。
雍盛回神,只見大太監福安正束手垂首作靜候狀。
皇后在旁輕聲提示:“該圣上欽點龍舟鼓手了。”
雍盛了然,打開蓮奴遞到眼皮子底下的卷軸,上面列有本屆候選人名單。
按慣例,每年御前賽龍舟,都會由皇帝親自欽點每條龍舟上的鼓手。
這些鼓手只是擊鼓,無需出多大氣力,卻是一條龍舟上的靈魂人物,既要掌指揮,控節奏,擅鼓舞士氣,還要兼任龍頭奪標之職,從而門檻極高。
當選者除了必須具備以上能力,另還有身份地位上的限制。話又說回來,朝廷各政治勢力,互相傾軋,誰不想借此良機讓自家小輩在御前乃至在萬民矚目下脫穎而出露個臉?
那暗地里的經營較量,不說腥風血雨,也是處心積慮步步籌謀。也因有這層干系在,年年被欽點的御鼓手,無一不出自王侯將相簪纓之家,無一不是年輕一輩中的俊彥翹楚,也無一不身沐皇恩與民望。
民間有榜下捉婿一說。
大雍官場上卻有得婿當為御鼓手這一約定俗成的期望。
“總共八條龍舟,殿前司謝戎陽占一條,侍衛司童凇占一條,京營提督向執占一條,左相之子范臻占一條,吏部尚書之孫壬遐齡占一條,此則去五,余下三條不知花落誰家。”薛塵遠碾著花生米,悠悠列舉。
一同硯嚼著醪糟,回憶道:“猶記得去年賽龍舟,場面甚是宏大,奪標者乃范家大郎,實至名歸。不知今年他能否梅開二度?”
“難說。”另一同硯橫插一腳,“去年他與謝戎陽也不過一尺之距,殿前司都指揮使蟬聯龍鼓手三年之久,有‘金標鼓王’之稱,豈是浪得虛名?去年那般馬失前蹄,出人意料,或許是謝戎陽有意相讓也未知。”
“哼哼,笑話。”之前那位同硯顯是范臻擁躉,當下不忿,“謝戎陽之所以能奪三次標,不過是因為前三年范臻都未參賽罷了,這也值得大吹特吹?好不害臊。”
“非是我吹,那范臻就一地痞無賴,一次已是僥幸,哪有一而再的道理?”
這下點燃了炮仗,兩人擼起袖子舌綻蓮花,你一言我一語,打起文人間的口水仗來。
那邊皇帝也犯難,除去五個常駐席位,還有三條龍舟的鼓手亟待擇選。
他看看這個,這個不行,這個暫時得保護起來,不能早早將人推到風口浪尖。
他看看那個,那個也不行,咖位上還差著一截呢,到了太后跟前容易翻車。
唉,愁啊。
正愁得什么似的,他親愛的弟弟跳出來為他分憂了。
“皇上。”只見榮安郡王雍晝自信滿滿越眾而出,自告奮勇請命道,“臣弟平日里素愛弄舟戲水,一時技癢,愿前往擊鼓搏太后與皇兄一樂,也為天家掙個顏面,乞圣上成全!”
雍盛垂眼覷他,冷笑:“難得你一片赤誠孝心,就準你所奏。”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文里,雍晝此番在童凇的助力下出盡風頭,在民間打響了一波知名度。此次之后,街頭巷尾,婦孺皆知,未來的皇太弟一表人才威武雄壯,不說別的,身子骨兒硬朗。
就這條,就甩他皇帝哥哥一條街。
這當然是雍盛不想看到的。
于是,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一直安靜如雞的鎮南王郭祀。
作為整個大雍朝唯二的異姓王之一,鎮南王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那叫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畢竟,另外一個異姓王還是當年造反的濟北王魏定謨,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如今墳頭草已人高矣。自知功高震主勢必引來鳥盡弓藏,魏定謨兵敗之后,郭祀就忙不迭交出了兵權,讓兒子娶了長公主,從此遠離政治中心,當起了閑散親王。
雍盛掐指一算,老家伙今年四十多歲,當然不能再與一幫少年爭高低,但駙馬郭祎今年不過二十五,年紀合適,身份地位也合適。
目光逡巡一周,卻壓根沒瞧見這位天選之子的身影,不免發問:“怎未見駙馬都尉?”
“承圣上垂問,”鎮南王忙出列回稟,“駙馬此前沾染了時疾,尚未痊愈,實恐不慎過給了圣上,擔了不是,因此提前數日便遞折子告了病。”
雍盛想起確有這回事,失落嘆氣:“鎮南王當年橫戈躍馬,馳騁疆場,何等英姿勃發?百戰不殆,所向披靡,多少戎狄聞風喪膽?平生未曾一見,朕實抱憾,原本想著虎父必無犬子,點駙馬敲敲龍舟鼓,也算有幸見識一下郭門風姿,沒想到竟無眼福,可惜,可惜。”
“臣惶恐。”鎮南王不知皇帝此時此語究竟有何用意,強笑道,“我朝能臣干將浩如煙海,強過郭家的也不知凡幾,能得圣上如此青眼,是臣一門莫大的榮幸。怎奈臣那兒子實在不爭氣,改日待他病好了,臣定領他來御前謝恩請罪……”
“圣上想見識郭門風姿,便讓他見識就好,何必啰嗦這一大堆?”鎮南王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恣意張揚的女聲打斷,接著聲音的主人堂皇亮相,云英紫裙,朝天髻,雙燕飛眉,英姿颯爽,“本宮雖是皇家女,但已嫁作郭門婦,不知可有資格代駙馬、代郭氏擊鼓?”
雍盛眼睛一亮:“皇長姐?”
長公主雍慈踏碎一地沸沸揚揚的議論聲,緩緩走近御座,橫眉睥睨兩側官員,一身氣焰嬌縱跋扈,無人敢直面其鋒。
若是換作旁的公主,估計那些慣愛唱反調的老學究早已按捺不住,什么并無前例可尋,什么男女大防,條條框框一大堆,但……那人是長公主耶。
雍盛沒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哈哈哈,朕倒忘了朕的皇長姐向來巾幗不讓須眉,事事都比男兒強。姐姐既有此興致,弟弟豈能違拗?只是年年龍舟競標都有鼓手落水,姐姐得當心才是。”
“那有什么說的,也不看看本宮是誰?”雍慈很是不滿地瞥了眼皇帝,“圣上瞧好,今年的標,怕是得落在本宮手里了。”
“朕拭目以待。”皇帝微笑。
三言兩語,這姐弟倆就這么敲定了,兩邊官員你看我我瞅你,愣是沒插進半句話。
如此,只余最后一名龍鼓手。
榮安郡王坐不住了,積極諫言道:“連長姊也披掛上陣,圣上何不也下場一試?京中百姓若能得見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子擊鼓,必是歡欣鼓舞,激動萬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與民同樂呢……”
“胡鬧。”話未盡,便被珠簾后的身影厲聲打斷,“皇帝萬乘之軀,豈能兒戲?”
“是臣魯莽,忘了圣上龍體抱恙。”雍晝連忙跪倒,“望太后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榮安郡王這出戲唱得好,皇帝若答應賽龍舟,屆時風頭無疑是要被他比下去的,損了顏面不談,失了人心是大事。
皇帝若不答應賽龍舟,那他也不虧,還可以借此暗搓搓嘲諷皇帝身子差,連個女兒家也比不上,逞點口舌之快。
反正無論怎么看,贏的都是他。
雍盛輕吸一口氣,胸臆間燃起一簇怒火。
等這口氣再呼出來時,他已恢復了心平氣和。
他和悅地望向雍晝,剛想展露一個寬宏大量的微笑,又一個女人開口了。
比之恣肆的長公主,這道嗓音明顯低調沉穩得多:“太后娘娘,兒臣愿為王鼓,以悅天心。”
第33章 第 33 章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前有長公主破例, 群臣未發一言,這會兒自然也就攔不得皇后,否則難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太后瞥一眼有樣學樣的謝折衣, 又瞥一眼底下沉默如金的樞相,索性揚揚手,兩眼一閉放任其去。
倒是皇帝, 面現猶豫之色,躊躇詢問:“皇后也擅水性?”
“圣上寬心, ”謝折衣彎眼道, “擊鼓而已,何談水性?
言下之意, 用不上。
無論如何, 她起碼不會落水。
兩下里當即有人冷笑。
雍盛這會兒也顧不得什么公眾影響了, 一手掣過皇后,附耳低語:“非是朕不信你, 只是歷來龍舟競標, 迅猛剽悍, 年年都有落水的,你要是不會劃水, 何必強出頭?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年年都有?”謝折衣像是頭一回見賽龍舟, 略微有些驚訝,沉吟道,“那確實是激烈了些呢。”
雍盛:“……”
合著你連市場調查都不做, 就跳出來強出頭?
女人啊女人, 我該說你什么才好。
“趁朕還沒松口,一切都還來得及。”他借扶額的動作偷偷擦了把汗,“就言朕不同意, 朕不準。”
謝折衣眨眨眼,忽然道:“圣上這是在擔心臣妾?”
“那倒也不是……”雍盛脫口而出,但才說了三個字,腕上即時傳來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道,他立馬兒從容改口,“朕自然是擔心你的!只是皇后的一舉一動都與朕乃至整個大雍息息相關,茲事體大,朕實在是不想你冒險。”
與其說是出于私人情誼,不如說是從大局著想。
至于哪頭更重,雍盛心知肚明。
謝折衣也心知肚明。
“臣妾明白。”謝折衣笑瞇瞇放開他的手腕,“往后圣上凡事只需說前半句就好,后面半句,本宮不愛聽。”
雍盛于是閉嘴,只拿眼神表示抗議。
一堆王侯公卿就在底下這么干站著,仰望帝后二人旁若無人地親熱絮語,一派鶼鰈情深。一時除了無語,便只覺得那些關于帝后不睦的傳聞簡直無聊至極。
瞧瞧,這哪是不睦?
天地良心,但凡長了眼睛的,都說不出這瞎話。
“什么?皇后和長公主也要斗龍舟?”
一時間,消息不脛而走,闔京城的人,不論是販夫走卒,亦或是深閨女子,紛紛撂下手中活計,趕來爭睹此百年難得一見的盛景。
兩堤的游人轉眼間激增數倍不止,將那些負責皇家出游安保工作的京營士兵給擠兌得幾欲跳湖。
“這倒是大大的出人意料。”薛塵遠輕搖折扇,嘖嘖稱奇。
“驚世駭俗。”一同硯瞪著眼睛附和。
另一同硯撿起掉在地上的下巴:“亙古未見。”
“長公主自不必說,先皇在時,便愛之如掌上明珠,聽之任之榮寵無雙,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其于天家又是救命般的人物,因此不管她如何放誕不羈都無人敢輕易置喙,她就罷了,如今怎的連皇后娘娘也……”
任掌柜哈哈大笑:“看來我們這位皇后也如長公主一般,是位奇女子了!”
薛塵遠嘆息:“要真是這樣,只怕……”
“唉,薛兄弟慣愛杞人憂天。”任四季舉杯邀酒,寬慰道,“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快看吶,龍舟已下了水,那碼頭上身著紅衣的,便是咱們的皇后娘娘吧?”
薛塵遠舉目遠眺,雖看不清具體相貌,卻覺那一列數人,個個兒皆是通身貴氣,芝蘭玉樹,絕非凡俗之物。
謝折衣已換下一身繁瑣宮裝,卸了釵環簪珥,易之以火紅牡丹箭袖,玉帶烏靴,攏發束髻,另有皂紗帷帽以避風煙。
他只是靜靜立在那兒,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個俏生公子。”長公主雍慈亦是衣紫腰金,一身富貴公子打扮,大踏步而來,左右打量謝折衣,贊賞有加,“妹妹這身裝束,放在男人堆里亦是扎眼得緊,夸句貌比潘安冠絕京華絕非虛言。”
皂紗巾只遮擋了上半張臉,謝折衣朱唇輕揚:“殿下亦是英姿颯爽強勝檀郎。”
“從前旁人若這般恭維我,我倒是信的。”雍慈笑道,“今日見了妹妹,我方知什么叫做自慚形穢。”
謝折衣啞然:“殿下說笑。”
“公主殿下都言自慚形穢,那叫我等鄙陋污濁男子如何自處?怕不是得重回娘胎,求女媧娘娘將這張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再重新捏上一捏才好再世為人?”身后,一道玩世不恭的嗓音漸漸行近。
到了跟前,未等來人撩袍行禮,長公主先拎起他一只耳朵,痛得他連聲求饒。
“哎呦,殿下,長公主殿下,好姐姐!快松手吧,疼得厲害!一段時日不見,您這手上的功夫可又見長了!”范臻好容易掙脫出來,捂著紅透了的耳根,無比哀怨地控訴,“我又做錯了什么,讓您一見面就施以如此酷刑?”
“哼。”雍慈冷笑,“你該問你近些時都做對了什么,那才好答些。”
范臻不滿恨聲:“準是左相大人又悄沒聲兒地偷去王府告狀了!”
“好好仔細你身上的皮。”雍慈惡狠狠道,“兩個月后重開恩科,本宮要見你名列三甲。”
“什么?”范臻詫異低呼,“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將應試趕考?”
話音剛落,雍慈抬腳便朝踹上他膝窩,直踹得他噗通一聲單膝跪地,砸得碼頭上甲板一震。
他疼得齜牙咧嘴,一時起不來,索性就借著這個姿勢給謝折衣行禮:“草民范臻,叩請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你就是范臻?”謝折衣并未即時讓他起身,只是挑眉,“此名如雷貫耳多時,百聞不如一見。”
不消說,盡是些不好的名聲。
范臻苦笑:“草民蠢材朽木,不敢辱娘娘尊聽。”
“是朽木,還是美玉,全看識你用你者何人。”謝折衣輕笑:“既見著你本人,本宮有一問,需你幫著釋疑解惑。”
“草民才疏學淺,不敢獻丑。”范臻叩首,“娘娘若不嫌棄,但請下問。”
謝折衣頷首道:“若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范臻答曰:“為庸者藏,為英主沽。”
“放肆!”長公主聞言一聲怒喝,又要抬腳去踹。
“殿下莫怪。”皇后揚手止住她,淡淡道,“少年人本該有此傲氣。那本宮再問你。”
范臻不卑不亢:“娘娘請問。”
謝折衣負手而立,眸光穿透皂紗,飄向波光粼粼的金甌池面:“于你而言,國為何?民為何?社稷為何?此三者,與你口中所言之英主比,孰重孰輕?”
連此四問,直問得范臻微弓的脊背重重一震,雙瞳輕顫。他跪伏于地,人生第一次失去了如簧巧舌和諸多機辯,被重重云霧般的迷茫裹挾著,墮入悵惘。
他求助似地抬眸,卻只能望見面前紅袍的茜色邊緣,其上的牡丹富貴團紋就如漩渦一般,席卷了他偏狹的識海,開拓出嶄新疆土,而后留他孤身一人于空蕩蕩的土地上反省參禪。
良久,等他從太監的催促聲中回過神,直身去尋時,那道火紅身影已舍了他,飄然登舟。
范臻亦打起精神,褪了錦袍,赤著白條條的上身自太監手中捧著的竹雕簽筒里掣出一根象牙簽,打眼看去,只見其上刻著吊睛白額虎頭紋。
“請公子登白澤舟。”那綠衣太監抻臂指向左手邊第二條龍舟。
范臻望去,只見那條銜珠雕花龍舟長十丈許,飾以描金斗彩精湛浮雕,龍頭高昂,碩大有神,龍尾高卷,飛躍出水,首尾皆插白澤虎頭旗,威風凜凜。
其上三十六名孔武壯漢,袒露的上身個個兒黝黑精亮,肌肉虬結,寬闊脊背上紋猙獰獸紋,臉上涂抹厚重油彩,皆操槳靜候,蓄勢待發。更有舟尾舵手,身形魁梧,雙目黑亮,凜然有虎將風。
“好!”范臻夸贊一聲,輕提一口氣,躍上龍舟,拍了拍舵手肩膀,“百年修得同船渡,范家大郎今日與諸位有緣,咱們廢話少說,既然來了,好歹也在京中掙個臉兒成些事業!若能擠進三甲,每人賞銀三十兩!若能奪下標來,嘿!各位,范大下了這白澤舟,便與你們拜把子結兄弟!”
“好嘞!!!”
舟上橈手激動叫好,紛紛鼓槳而噪。
八條龍舟,分別舉麒麟、白澤、朱雀、玄武、青鸞、乘黃、貔貅、金蟾八面瑞獸旗,于水上一字排開,旗幟分明。
各人依次抽了簽,皆登船鼓舞士氣,唯有那榮安郡王抽完簽,隨即趕下那玄武舟上原有橈手,置換上自己平日里特地訓練的一批親衛。
其余舟上橈手皆睥睨斜視。
謝折衣掌朱雀舟,恰與之毗鄰,見狀笑道:“郡王原是有備而來。”
雍晝指揮幾名隨從搬上特制的朱漆牛皮大鼓,拱手故作謙虛:“哪里稱得上有備而來?皇嫂萬莫見怪,不過是一干相熟的玩伴,平日里常在一處打發時間的,技術好不好的另說,只是默契總比臨時強湊來的好些罷了。”
聞言,周遭一幫橈手面露不忿之色。
謝折衣笑了:“那郡王可要加倍努力些了,這樣好的班底,若是輸給我們這幫‘臨時強湊來’的,怕是要大大失了顏面。”
“輸給皇嫂,那是臣弟的福氣,也是大大有臉的。”雍晝說著,眼神不住往謝折衣身上瞟,大有輕佻不敬之意。
謝折衣轉顧,并不著惱,反而爽然大笑,對玄武舟上的郡王親衛道:“你們可聽仔細了?你們主子的福氣可全系在你們手里了,只有輸給本宮才能有的,奪了標反倒不美,待會兒你們可千萬慢些劃,也好成全他這份福氣。”
此話雖是笑著說,卻也夾槍帶棒,引得朱雀舟上眾橈手哈哈大笑,口呼“成全”二字不止。
郡王親衛們滿臉惶惑,你瞧我我瞧你,尷尬得緊。
而他們的主子此時竟是一聲不吭,泥塑木雕也似直勾勾盯著對面。
雍晝此人,旁的都還好,唯有風流好色這一項得了雍氏皇家真傳,大大為人不齒。
大臣之間素有笑談,稱皇帝風流,郡王好色,兄弟之間不分伯仲。
只是皇帝是裝的風流,郡王卻是實打實的好色。
而那謝折衣又是實打實的好顏色。
雍晝豈能不好?
往前雍晝并未近距離端詳過他這位嫂嫂,今日得見,霧鬢云鬟,朱唇玉面,雖昳麗如怒放的牡丹紅藥,眉眼間卻自藏玉魄雪魂,氣度威儀凜然不可侵。如此天人之姿,風華正茂,只一眼,便攝去他這具肉.體凡胎內虛浮的三魂六魄,教他心神蕩漾,不可自抑。
癡怔之余,轉念又喟嘆自殤:卿本佳人,奈何嫁作他人婦。
由此也越發嫉恨起他那病鬼皇兄。
“你們怎么樣?”嘲完雍晝,謝折衣輕抬下頜,俯瞰舟上,“可甘心被人如此小瞧了?”
舟尾掌舵一人率先喊道:“愿為娘娘效犬馬驅馳之勞!”
余下橈手亦齊聲高呼:“愿為娘娘效犬馬驅馳之勞!”
“好!今日本宮便與爾等龍舟奪魁!”
謝折衣轉了轉手中被紅綢包裹的鼓槌,蓄力猛地一敲,只聞“咚”的一聲巨響,印花鼓膜躍動不止,鼓聲雄渾磅礴,直震得四周水波紋一圈圈蕩開,如牡丹花苞漸第盛開。
眾人震駭,皇后此擊,竟有石破天驚之氣概。
得此好鼓手,自然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爭渡樓上正牽腸掛肚的皇帝遙聞鼓聲,猝然抬頭:“開始了?”
福安回道:“八條龍舟俱已候在江心紅線處,估摸著也是時候了。”
正說著,但聞一聲嘹亮的沖天號炮。
霎時間,鼓聲急催,八條龍舟離弦弓箭一般瞬間飆出十余丈,竿搖水激,棹影斡波,舟行迅疾,勢如排山。
兩堤呼聲雷動,震耳欲聾。
榮安郡王駕的玄武一舟當先,只落后一個龍首的便是赤色朱雀,二舟并肩相爭,勢均力敵。
百姓們認出那龍首擂鼓衣袂翩躚者就是當今中宮之主,紛紛吶喊助威,“皇后娘娘”聲此起彼伏,響遏行云。
雍晝咬牙切齒,萬沒想到籌劃多日,一朝風頭全被皇后蓋過,心中憋著一口怨氣,越發操鼓急進,欲遠遠甩開那條惱人朱雀。
玄武舟上眾親衛本已使出了吃奶的勁,手臂肌肉塊塊賁起,運槳如飛,再被加急的鼓點死命一催,不得不傾盡全力,咬牙又往前躥出半個舟身。
眼看落后,朱雀上眾橈手無不急躁,可皇后敲的鼓仍是穩在先前的節奏,頗有不疾不徐不動如山之態。
橈手們只得按捺下沖動,穩住呼吸整齊劃一,保存體力。
轉眼間已能望見遠處標桿,此時朱雀落后將近一個舟身。
旁邊玄武龍首忽然往左稍偏。
“糟了!他們想包頭!”舵手當即喊道。
一旦落后的龍舟被包頭,就再無趕超希望。
也就在這一刻,謝折衣揚眉示意舵手,舵手接到指示發力搖動大槳,朱雀猛地躥前,同時謝折衣高舉鼓槌,狠命落下,鼓點驟然作緊。
“他敢包頭,就得有落水的覺悟!”
水滔滔,棹如飛,隆隆鼓聲疾風暴雨般砸將下來,劈浪鳴千雷,搖撼心旌。
百姓們正沉浸在這蒼勁有力的鼓聲中,忽聞“砰”一聲意外之響,緊接著又是“砰”一聲,驚訝之下,忙爭相引頸去看。
皇帝自然也聽到了,霍然起身,憑欄望去:“什么動靜?”
福安在眉上搭了個涼棚,只見距標桿只余五十丈的江面上,三舟相撞,其中一條龍舟側翻,舟上人員全部落水。
未及答復,已有時時遞信的小黃門奔來回稟:“圣上,翻船啦!”
皇帝大驚失色:“哪條船?”
“是,是郡王的玄武舟。”小黃門擦著額上瀑布似直淌的汗。
皇帝蹙眉:“好端端的,怎連船也翻了?”
“料是郡王領先了一個舟身,耐不住想包頭,卻被皇后娘娘的朱雀舟直接從后撞上了舟尾,直把玄武上的舵手撞落了水。”小黃門氣喘著描述方才的情景,“本,本也還穩得住,哪成想緊隨其后,范公子駕的那艘白澤舟又一頭攔腰撞上,這下撞得狠,直將玄武撞了個底兒朝天,包括郡王在內,舟上橈手盡數落水。這會子全在水里撲騰呢,一早備下的飛魚船已趕去救人了!”
“那皇后呢?”皇帝壓根兒不關心什么郡王什么范公子,直接問起最緊要的人物。
“娘娘無妨,又重整旗鼓接著賽呢,只是經歷這場變故,已被長公主的青鸞舟超了去了。”
“哦。”得知人沒事,皇帝長舒一口氣,這才轉臉又演起兄友弟恭,正色道,“郡王落水非同小可,他雖擅泅水,但金甌池畢竟水深浪大,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虞。叫飛魚船上的人手腳都麻利些,盡快救人,本是個好日子,莫要鬧出什么官司來。”
小黃門領了命,又飛奔下去。
此時兩岸原本稍有回落的呼聲又高漲起來,雍盛瞇眼眺望,只見江面上七條龍舟各自破開水流,奮力駛來,舟上橈手劃槳已掄出殘影,舟行直如水上漂。
打頭三艘咬得甚緊,一金一赤夾一蒼,蒼色的是長公主的青鸞,赤色的乃皇后之朱雀。
“那金鱗船是何人所駕?”皇帝問。
“是壬尚書的嫡孫公子壬遐齡。”福安回。
雍盛頷首,目光緊緊鎖著江上那道赤色身影。
眼望離標旗愈來愈近,長公主擂鼓的手酸疼無比,笑向緊挨著的謝折衣,大聲道:“好妹妹,今日我倆同是為夫出征,何必非要爭個頭破血流?你若定要拔個頭籌,姐姐讓你就是!”
“殿下說笑,不過游戲而已,傷不了什么和氣,何來頭破血流一說?”謝折衣語調輕松自如,顯然尚有余力,談笑之間話鋒一轉,“只不過雖同是為夫出征,本宮這里卻還多著一層君臣尊卑,自當竭力盡忠!”
雍慈聞言一愣,手下跟著失了半拍節奏,也就恰在這個關口,腳下重重一震,右手邊龍舟的龍首直撞了上來。
雍慈扶住鼓,好歹穩住身形,定睛一看,迎上壬家小子一張笑嘻嘻的白凈嘴臉,當下嗔怒,笑罵:“好啊,你小子也來鬧我!”
壬遐齡平日里向來唯范臻馬首是瞻,因長公主與范家的這層關系,也就常常與雍慈見面,素知她外強中干的稟性,也就不很懼她,腆著臉無奈聳肩:“殿下息怒,我這也是受范大所托。”
“哼,連人家的親兄弟也袖手旁觀。”雍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落后的謝戎陽,“犯得著你們倆熱心腸,在這為她保駕護航?”
“唉,要不說胳膊肘盡往外拐呢?”壬遐齡嘿嘿直笑,“范大不也不幫著您嗎?”
雍慈冷臉:“看本宮下了龍舟不打你!”
兩人打岔間,那朱雀舟已瞅準先機搶上前。
“承讓!”謝折衣遠遠撂下一句笑音。
“混賬東西快死開!”雍慈急急喝命,擺脫壬遐齡,催舟急追。
“來了來了!”饒是老成莊重如福安,也難掩激動。
太后亦忍不住撩簾下顧:“那艘紅船上的可是皇后?”
“回老祖宗,正是呢!”福安擊掌。
太后緩緩點頭,抿唇啜一口茗茶。
雍盛與兩岸無數雙眼睛一道,熱切地注視著那條出水朱雀。
標旗已看得極清,謝折衣丟了鼓槌,撩袍攀上龍首,側身抬手,便輕松摘得桿上九龍旗,奪得魁首。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謝衡立率文武百官,伏地跪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岸萬姓歡呼,禮贊膜拜。
雍盛自胸腔內深深透出一口氣,欲揮手賜平身時才發覺掌心里已攥了一把汗。他于爭渡樓上往下垂視,謝折衣也正好于緩行的朱雀舟上往上仰視。
穿石裂云般的山呼聲中,二人彼此尋覓,終得四目相對。
那人一襲紅衣,手執龍旗,迎風傲立龍首,軒然霞舉,凌凌云上之姿,如九天玄鳳降臨人世,受萬民膺服。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福安一旁侍候,聽聞皇帝如此呢喃。
第34章 第 34 章 坐懷不亂
然如此一柄出鞘利劍, 能蕩魔,亦能屠龍。
等閑納之,等待他的是君臣相契, 還是與虎謀皮?
雍盛定睛,深深望進那人眼底,祈盼能從中窺見想要的答案。
清風吹拂皂紗, 陽光下,那雙鳳目映著金甌池碎金般的泠泠波光, 近乎脈脈含情。
卻也只是近乎。
失之毫厘的結果, 便是謬以千里。
“賜宴。”皇帝開啟薄削泛白的嘴唇,“凡今參賽競標者, 皆賞。奪標魁首, 循舊例封賞。特賜御鼓手上書房行走, 隨駕三日。”
賞賜之豐厚自不必說,唯最后一項, 是歷年奪標的御鼓手才能獲得的殊榮——可以近距離接觸天子, 給天子端茶倒水, 陪天子消遣解悶兒。
這是往小了說,往大了說:
運氣好的, 借此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 直接被天子相中,從此飛黃騰達一路高升者不勝枚舉。運氣不好的,好歹也能在御前混個臉熟, 讓天子對你這號人有個印象, 以后有什么好差事說不準也能想起你。不管怎么看,這都是天大的福氣。這也是各世家子弟擠破腦袋爭搶鼓手名額的原因。
但這種福氣,卻也不是人人都要的。
范臻很傲, 他就不要。
去歲作為御鼓手,該他隨侍御書房的時候,傳喚太監都堵家門口了,他愣是裝病不去,氣得他爹聲稱要與他斷絕父子關系。如此往后一拖再拖,直拖到皇帝乃至他本人,都忘了有這回事。
皇帝是個心眼大的,也不追究,他呢,也樂得推脫了一趟差事,以至于眼下后悔莫及,捶胸頓足。
“你說,萬一圣上以為我是個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該如何是好?”轉著杯中的上好杜康,范臻翹著腿,仰望頭頂彎彎的上弦月一籌莫展。
壬遐齡托腮凝視他,那納罕的神情,就像他的鼻子上突然開出了喇叭花:“瞎說什么呢?”
范臻聞言一喜:“怎么?你也覺得我并不是……”
“難道你竟不是個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壬遐齡適時補上后半句,伸手捧住他的臉,左右審視,夸張道,“不可能啊,這分明是一張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嘴臉,我不會看錯。”
范臻在他掌心中翻了個白眼,拍開他爪子:“多損吶你!拿刀來,我要與你割袍斷交!”
“好,今日與君相絕,我們明日再做朋友。”壬遐齡笑嘻嘻斟滿自己的酒杯,仰脖一飲而盡,于院中納涼的竹榻上躺倒,撫膺嘆道,“我原以為你此生只會做個閑散貴公子,這般賞月酌酒也罷,亦或煮雪烹茶,潑墨清談,再不濟,采菊東籬,扛鋤躬耕,總歸是個輕松自在的活法。沒成想到頭來,仍是要入那腌臜朝堂,爭些無趣之事。范大啊范大,你這輩子算完咯!”
“此間多的是不得已。”范臻放下酒杯,亦長嘆,轉眸細覷他,“嘿,你以為你便逃得掉這黃金鎖富貴籠?”
“若真心實意地想逃,自然能生出許多法子。”壬遐齡淡淡道,“只怕你已被人迷了心竅,存心找些無可奈何來自誆。”
范臻默然,腦海中似有一抹明艷身影掠過,許是酒意上頭,他連忙搖晃腦袋,冷聲告誡:“慎言慎言。”
壬遐齡審視他,半晌,笑了,他因素喜聽戲,各家戲文信手拈來,當下清咳兩聲,掐嗓唱道:“說什么斜陽共蕩秋千架,說什么一分明月兩泛仙槎。堪不破月障花魔,囚不住心猿意馬……”
直諷得范臻苦笑連連,作揖討饒。
“爺今兒貴腳踏賤地,又跟我討什么饒來?”
王府內,恭王妃謝錦云正對鏡描補晚妝。
自那日宜春池落水以致小產后,她整個人便像是被什么妖怪一下子吸干了精氣,身虛體弱,臉色蠟黃。她又素來恃強羞說病,為免教人看了笑話,不得不比平時更注意妝容打扮。
銅鏡中映出的男人依舊是那副衣冠濟楚的模樣,失去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對他而言顯然算不得什么打擊。
“連日在外交游,前不久剛幫著戶部的連大人將外地的老母親接進京,昨兒又被工部大員拉著飲酒,也就今日端午才勉強掙出一些空閑來,還得陪駕爭渡樓,真真是忙得腳不沾地。”雍嶠上前,將一個金鎖漆盒輕輕置于鏡奩,雙手攏上妻子日漸嶙峋的雙肩,拇指緩緩剮蹭那突起的鎖骨,溫柔道,“為夫知道這些時怠慢了娘子,特來請罪。”
“哼,慣會花言巧語,嘴上說得好聽,從來不見你多陪上我哪怕片刻功夫。”謝錦云賭氣推開他,起身坐上榻,一時抱怨王府里諸事不稱她心意,一時又絮叨起她某位閨中密友與其夫婿如何如膠似漆恩愛繾綣,滿腹牢騷宣泄出來,直聽得雍嶠如坐針氈。
勉強延捱了半柱香,終于按捺不住胸腹內水漲船高的煩躁,強笑著打斷:“恰好門上遞了消息,岳母近日似乎頗為想念,又捎了不少你愛吃的干果來。你也是,若實在在府上待得不適意,不如回娘家待些時日,也好轉換一下心情,于你身子也有好處。”
“當真?”謝錦云聞言,喜上眉梢,“往前我說要回娘家,你總不準,說讓外人瞧了不好,顯得好像我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如此大發慈悲?”
“你要真想做什么事,為夫無有不允的。”雍嶠頗為愛憐地輕撫她的脊背,“雖說是回娘家,但也不能空著手。恰好我近日得了樣金貴東西,拿來孝敬泰山,最合適不過。”
說著,又轉身去取了他帶來的漆盒,打開。
只聞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馥郁如梅甘馨如蘭,揭開其上錦帛,卻是一餅小小茶團。
“此乃建溪密云龍。”雍嶠款款道,“采今歲驚蟄過后的新茶尖尖,蒸后再剔去熟芽,只取其心一縷。采擇求精,常罄一畝之入,僅充半環。此后取珍器貯清泉漬之,再翻榨去膏壓黃火焙,制造之工,無不登峰造極,極難得也。本王知道泰山旁的不喜,獨好飲茶,這才四處搜羅打聽,中間也不知通了多少關系,走了多少門路,才得了這么一小餅,你可千萬收好,莫要磕著碰著,壞了好形狀。”
謝錦云亦知此物貴重,斜乜著眼,冷笑:“無事獻殷勤。直說罷,這回又要我求父親幫你辦什么事?”
“不過是一點孝心,看你說成什么埋汰樣。”雍嶠臉上的笑容有些僵,闔上漆盒,放到一旁,“也罷,我且問你,你與皇后好歹也是姐妹,同個屋檐下自小一處長大的,平日里關系如何?怎么我甚少聽你提起她?”
一聽說“皇后”二字,謝錦云便直如竄天的炮仗,一下子炸開了:“好端端的,提她作甚?晦氣!”
雍嶠冷冷覷她一眼,責怪道:“這是在自己府上,說話還可任性些。出去了你若還是這般口無遮攔,你爹就是樞相也不濟事。”
“怎么,還得我捧著她不成?”謝錦云惱起來,嚯地起身,走了兩步又轉回來,臉皮微微漲紅,“從小到大,我哪樣不比她強?別以為她如今是皇后,身份地位一時超了我去,就能肆意作踐起我來!也不看看誰才是謝家嫡女!哼,戲文里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何況她依仗的那位本就是個病病歪歪的草垛樓,哪天刮個稍大點的秋風,何愁他不塌了!到時候再來看,究竟該誰捧著誰!”
她在氣頭上,說話越發沒個忌諱,雍嶠忙起身,奔去將兩個半開的軒窗關上,回頭見她怒得兩個眼眶都紅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笑自己當初何以費盡心機娶回來這么一個蠢鈍東西。
“不說長遠,我瞧情狀,眼下皇上可是將她放在了心尖上。”雍嶠仍盼望她能懂點事,耐心教導,“你倆本就是一家人,何以鬧得仇讎一般?我也不是叫你去巴結她,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常走動走動,也順勢多結交些娘娘內侍,以后宮里宮外有什么消息,也不用總差人遞。再說了,如今那榮安郡王如日中天,他在宮里,我在宮外,一旦出個什么事,你道哪個更賺便宜?”
謝錦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結發九年,她若是到如今還不知枕邊人日夜所圖的是什么,就當真是根木頭了。
往前她對這種事并不熱衷,甚至不大在意,因她自小養尊處優,未出閣時雙親疼愛,婚后與夫君也算相敬如賓,所以并不稀罕什么入主中宮母儀天下,只認為都是些麻煩事。
但現如今眼看謝折衣在金甌池上那般璀璨奪目,風頭竟有蓋過自己的趨勢,她便生出了旁的計較。
謝折衣能有的,她謝錦云為何不能有?
明明一直以來,她才是眾星捧月里的那個月。
“你別急。”謝錦云于是軟了聲氣,張開雙臂,從后摟住雍嶠腰身,面頰輕靠上那錦繡華服,眷戀地蹭了蹭,“有我,有爹爹,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區區郡王,成得了什么大氣候?唉,只盼你到時候真成了事,莫負了我這糟糠妻。”
雍嶠握住她雙手,在她臂彎中轉過身,低頭吻上那兩瓣唇,品嘗其上新染的胭脂,邊啄邊耐著性子低聲道:“放心,本王絕不負卿。”
謝錦云酥軟的身子輕輕顫栗,闔眸,發出滿足的喟嘆,半晌,又在他身下哀聲泣道:“九郎,我那掉了的孩子,定與你長得一模一樣。”
雍嶠瞇起的眼中閃過涼薄,挺身埋首,將那些斷斷續續的嗚咽盡數封緘。
是夜,圣上留宿鳳儀宮。
折騰一日,闔宮上下沒有不累的。
除了皇后。
紅羅帳內,雍盛裝睡許久,終于忍無可忍,側首嗔視:“你這般直勾勾盯著朕,叫朕如何安枕?”
皇后眨巴眼睛,很是委屈:“臣妾一沒動,二沒出聲,橫豎圣上也只當我是個會出氣的擺件兒,何須在意?”
誰家的擺件兒存在感這么強呢?
雍盛苦笑,調整姿勢道:“看來皇后有話要說。”
“我確實有一肚子話想與你說。”只聽枕邊人幽幽道,“只是不知從何說起。”
雍盛:“那便不說吧。”
謝折衣于是接著盯。
“不說又憋得難受是吧?”雍盛認命投降,“那就從眼前的事說起。明日你真要陪駕上書房?”
“這是臣妾好不容易掙來的賞賜,為何不去?”謝折衣道,“難道圣上不情愿?”
“那倒也不是,無非是身邊多個人罷了。”雍盛扭了扭身子,“朕是怕到時候你對朕失望。”
“圣上不必擔心。”謝折衣很誠實,“臣妾對您也沒有抱很大指望。”
雍盛:“……”
“圣上有大智慧。”謝折衣又話鋒一轉,“自然對那些凡夫俗子的論調很是不屑,不愿學,也是情有可原。”
雍盛聽著這話,心想,怎么那么奇怪呢:“朕有大智慧?”
什么大智慧?
朕怎么不知道?
“不錯。”聽謝折衣的語氣,似乎還挺認真,“本朝重文輕理,只算籌一項,士大夫中多數人的學問只停留在九章,未達數理精蘊之門檻。而那些帝師大儒,更是專攻詩書文哲,能為圣上解惑的,只怕鳳毛麟角……”
“等等。”雍盛越聽越不是味兒,忍不住打斷,“你……似乎對朕有誤解。”
謝折衣笑吟吟的,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圣上既想藏拙,臣妾不拆穿就是。”
不是,我本來就很拙啊……
我連字都寫得“觀自得”了。
雍盛滿臉狐疑,盯著她看了一些時也不知對方那漂亮的腦瓜子里都在琢磨些啥,看久了反而不自在起來,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算了,隨你想吧。”
卻不知,他臉上的每一個微小表情都落在對方眼里,并被放大數倍,仔細分析。
謝折衣的雙眉就隨著他漸漸偏轉的視線一點點抬高,隨后“啪”的一聲,他冰冷的雙手就落在了雍盛臉頰上,捧住,將那游魚似的視線趕回來,圈在兩手隔離出的狹小空間內。
雍盛驚得猛眨幾下眼睛,不滿地嘀咕:“說話就說話,干什么又動手動腳的?”
謝折衣追逐著他仍在亂晃的視線:“我謝折衣長得不說傾國傾城,也算雅正端方。”
何止端方?
這就是典型的自我認知不到位。
這張臉拿去參加全國選美輕松拿個前三不是問題。
美色近在咫尺,雍盛不敢瞧那雙眼睛,往下又不敢看那兩瓣唇,正上下左右沒有主意,謝折衣又逼得緊,索性心一橫,緊緊閉上眼,忙道:“是。”
“性格也并不刁蠻驕慢。”
“是。”
“又是你明媒正娶來的正經娘子,哪里比不上晏清宮里的寶珠寶瓶這寶那寶?”
“自然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別……嗯?”雍盛說到一半,疑惑睜眼,“寶珠?”
哪里又冒出來的寶珠?
“看來圣上對她最是上心。”謝折衣卻會錯了意,瞇眸笑道,“圣上在我這里倒是個坐懷不亂柳下惠的樣子,不知在她那里又是副什么樣的情態?”
第35章 第 35 章 “已閱。”
雍盛輕輕一哂, 拉下謝折衣的手,交相握住,笑道:“你與她們不同。”
“哪里不同?”謝折衣問。
“她們只以色侍君。”雍盛假以辭色道, “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馳,愛弛則恩絕。皇后這般聰穎過人, 難道不明白朕是敬你愛你,打從心底里珍視你, 才這般以禮相待, 不敢存絲毫輕慢褻玩之心?”
這樣一頂高帽子戴下來,謝折衣再想邀寵, 就等同于恃色媚君, 自甘墮落。
謝折衣被氣笑了, 他是男兒身,無法也無意于爭寵, 不過稍加試探罷了。
但雍盛的態度讓他心里大不痛快。
這就像, 他有一樣價值連城的寶貝, 他本決心護得死死的不叫人奪去。結果呢,那人卻對這寶貝不屑一顧, 甚至避如蛇蝎。這倒顯得像是他的寶貝不值錢, 而他也落得個敝帚自珍孤芳自賞。
“好賴話倒叫圣上一人說了。”謝折衣意興闌珊,丟開手,“如此, 臣妾就不費心賣弄這點姿色了, 圣上就請快些安寢吧。”
說著就背過身去。
雍盛對著那烏黑的后腦勺,自覺話說得過了些,想了想, 磨磨蹭蹭又攏過去,隔著薄薄的錦被,單手環上謝折衣的腰:“皇后……”
本意是想厚著臉皮往回找補點,結果這手還沒攏實呢,就被對方拎著袖子撂開了。
“?”
雍盛不死心,又偷摸著摸過去:“折衣……”
剛開口,仍是被無情撂開。
“……”
嘿,雍盛較上勁兒了。
如此三番五次,只聽得床板被他胳膊砸得砰砰響。
“嘶。”皇帝終于忍無可忍,惱羞成怒:“朕不是在給你賠不是嗎?你就不能消消氣!”
“不是圣上要臣妾以禮相待的么?”謝折衣反唇相譏,“臣妾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雍盛:“……”
好家伙,挖了個坑把自己埋里邊兒了。
雍盛負氣道:“你既不待見朕,朕這就回晏清宮。”
謝折衣不為所動:“更深露重,圣上走時多添件衣裳。”
雍盛佯裝起身,半掀錦被:“朕真走了?”
“恭送圣駕。”
“朕走了可就不來了?”
愛來不來。
這回謝折衣干脆連嘴巴也不張了。
哼,算你狠。
雍盛望了望天色,又摸了摸鳳儀宮似乎格外柔軟的床墊,終于還是懶得折騰,抱臂躺回去。
為顯得不那么跌份兒,他也背過身。
兩人于是就這么后腦勺對后腦勺,賭氣睡了一夜。
翌日下了早朝,皇帝乘輿往上書房去,遠遠便瞧見殿前候著的紅色身影。
轉顧問道:“今日經筵的講官是誰?”
蓮奴答曰:“回圣上,今兒輪到翰林學士趙無余侍講。”
“怎么又是他?”雍盛扶額,“又來念經吵朕的耳朵。”
蓮奴笑道:“所幸娘娘在,好陪著主子爺解解悶兒。”
“就你會說話。”雍盛垂手敲了敲他紗冠,思索起來,“讓朕想想,今天摸什么魚合適。”
及近,下輿,見謝折衣一身圓領紅袍,腰系黑鞓帶,頭上戴著烏色漆紗軟翅女巾冠子,作尋常女官打扮,亭亭肅立,英氣逼人。
雍盛上上下下打量她許久,忽然道:“你這樣打扮倒也好看。”
謝折衣古怪地脧他一眼,隨他踏入殿中,幽幽道:“圣上每日都像這般姍姍來遲?”
雍盛笑而不語。
一進來,就見趙無余面無表情地端坐案前。
雍盛扯起謊來信手拈來:“先生久等,方才朕走到半途忽覺腹痛難忍,人有三急,少不得耽擱了一些時,還請先生擔待。”
趙無余是個沉默寡言的小老頭,除了講經,就是講經,輕易不開口。就是給皇帝上起課來也像是打卡上班,渾身上下寫滿了打工人的無奈與敷衍,最拿手的就是照本宣科和卡點下班,他才不管你是不是遲到早退,是不是偷懶摸魚,一句話,人到就好。
這回他也輕易地放過了這不成器的皇帝,清清嗓子,開始今天的講經。
落了座,雍盛從袖中掏出一塊木頭一柄小刀,也開始了今日份的摸魚。
謝折衣另有一張桌案,陪坐在下首,邊聽講經,邊看皇帝雕木頭,腦海里層出不窮的,只有“朽木不可雕也”六個大字。
皇帝刻木頭刻得手酸,拂開案上木屑,活動活動手腕子,正欲伸個懶腰,忽聽皇后道——
“先生,我有疑。”
趙無余許久沒在經筵途中遭遇打斷,一時沒剎住,又往前講了兩句才反應過來,兩顆黑豆似的小眼睛陡然一亮,作揖道:“娘娘請問。”
“先生方才言,為人君止于仁。又言,殺降不祥,有違道義。”謝折衣道,“本宮因有一問,今我大雍若欲討伐韋蕃,孤軍深入北境苦寒之地,兵貴神速,一路的糧草供給已是不易,如何接濟安置戰俘?此時不將戰俘就地格殺,留其拖慢大軍進程,一旦延宕戰機,則禍在旦夕。而韋蕃非我族人,其心必異,稍有管理不當,便滋生叛變,豈非作繭自縛?”
聞言,趙無余略有些驚訝,撫須道:“娘娘所慮不無道理。只是兵者,時也,勢也。如何處置俘虜,也應因地制宜,不可概而論之。”
“愿聞其詳。”
“久戰,兩軍對壘,宜將俘虜用作前鋒,退者斬,進且立下戰功者,賞。或將其充作苦役,建營寨,鋪路挖山,造械搭梯,戰勝則放之。若在我境掠得俘虜,或換俘,或教化或充屯田皆可。”趙無余道,“夫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至于時勢所迫,不得不殺,也應留得全尸,葬之以禮。”
謝折衣不置可否,忽然扭頭,看向刻木頭刻得全神貫注的皇帝:“不知圣上怎么看?”
“朕?”皇帝頭也不抬,“戰俘?只要朕拒不受降,就沒有戰俘。”
一句話驚得趙無余瞪大了眼睛,沉默無語良久,撂下一句荒唐,拂袖而去。
“他怎么走了?”雍盛抬頭,表示不解。
轉眼,又對上謝折衣高深莫測的眼神,脊梁骨登時躥上一股寒意:“怎么這樣看我?”
“吾觀圣上,有霸主氣象。”謝折衣彎起眼睛。
“你在說笑。”雍盛哼笑一聲,不理她,低頭接著用功。
不一會兒,謝折衣忍不住湊上前:“圣上在刻什么?”
說著,拿過雍盛已經刻好的一枚木章,翻過來一看,只見其上刻著“朕安”倆字。
又引頸去看雍盛手上的那枚,刻的是大約成形的“已閱”。
“這是……”謝折衣面露困惑。
“這是用來批復各地官員呈上來的請安折子的。”雍盛指著“朕安”。
“這是用來批復其他折子的。”雍盛指著“已閱”。
“就這些?”謝折衣皺眉,“再沒旁的話講了嗎?”
“旁的話就容不得朕來講了。”雍盛攤手,一臉這世上沒人比朕更懂擺爛的表情。
不擺爛能怎么辦?
太后垂簾,官員們每日呈上來的奏折都會先由大太監福安篩選一遍,那些有關軍情防務與州府財政的折子會立即送往慈寧宮,余下的都是各省各部的瑣碎庶政,就通通發往明雍殿。
明雍殿即上書房所在,然其側殿還常年駐守著一班幫著皇帝處理庶政的輔政大臣,即左右兩相與樞密使,所以側殿也被稱作相閣。
折子在這里又被按職分配,都朱批處理完了才會最終落到皇帝手中。
到此,需要皇帝批復的,寥寥無幾,“朕安”“已閱”兩個章子足矣。
“圣上倒是會偷懶。”謝折衣失笑。
“這叫提高辦事效率。”雍盛自有一番歪理,丟下小刻刀,拿起茶盞啜了一口,蹙眉道,“朕瞧你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茶涼了,也不曉得換一盞!”
說著揚手潑了茶,將茶杯擲到御案邊上伺候著的太監腳邊,鏘啷一聲,碎渣子迸了滿地。
那太監嚇得撲通跪倒在碎瓷上,討了饒,立馬拎著茶壺過來添茶。
雍盛頗為嫌惡地揮手:“去去去,另泡一壺來,那日在皇后宮里喝的四棄茶就很不錯,你去討來。”
“到鳳儀宮找絳萼要就是。”皇后吩咐。
“是,奴婢這就去。”太監領了命,顧不得膝蓋上的血,出門時用眼神知會了同僚,匆匆奔去。
御前只剩下蓮奴收拾一地殘渣。
雍盛招來謝折衣,道:“皇后樣樣精通,字寫得一定也是極好的,剛好可以教教朕這塊朽木。”
謝折衣不知他唱哪一出,隨手挑了一只小狼毫,隨手寫了一行字。
字字有傲骨。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雍盛拊掌贊美,“起筆沉頓,轉勢如陣云遇風,往而回轉,收筆回鋒藏穎。好字。”
“圣上自己寫起字來疏忽潦草,品鑒其別人的字來卻是頭頭是道。”謝折衣擱筆,“想來圣上的字,修的也是藏鋒。”
雍盛拿起那只小狼毫,在謝折衣那行字底下對照著寫,低聲道:“秦道成已死,禮部尚書之職空懸,按理應以侍郎吳沛擢升遞補,太后卻遲遲不下懿旨,恐怕心中另有人選。”
他自案上堆著的一摞折子里挑出兩份,打開,置于案上,引謝折衣去看。
“這是兩名官員的舉薦折子。”雍盛埋頭,一筆一劃地寫著“君”,“舉薦的可都是太后的人。”
“馬上就是太后千秋,屆時大小事宜皆繞不開禮部。”謝折衣輕扯嘴角:“這也在意料之中。”
“嗯。”雍盛抽空瞥了眼謝折衣,“你可知你父親在朝中有個外號?”
“什么?”謝折衣慢慢闔上那兩本折子,物歸原處。
“叫謝半朝。”雍盛道,“滿朝文武,有一半都是他的人。而從他手里提拔上來的官員,又叫做謝選。朕原以為清除一個秦道成,便堵住了源頭,又借著科場的案子黜落了許多人,卻不想仍是低估了這些年來樞相的勢力,朝中的謝選竟是數不勝數。”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謝折衣道,“區區一把火,可燒不化這堅冰。”
“朕豈不知。”
一手字寫得歪歪扭扭,渾然沒個樣子,謝折衣終是看不過眼,抄起案上一把闔起的折扇,用扇柄敲打他執筆的手。
“虎口向上,掌心向胸,指端執筆,腕肘俱懸,難道從來沒人教你如何執筆嗎?”
雍盛:“……”
合著上回教騎馬,這回輪到教握筆了?
雍盛心里翻著白眼,耐心調整姿勢,一個“心”字剛著一點,那扇柄又啪地一聲打在他腕子上,還挺疼。
“寫時須通身著力,掌虛指實,指不動而運腕,像你這般軟綿綿的,如何寫得好字?”
雍盛于是用了點力氣,剛寫兩個字就覺脫力,鬢角生汗。
而謝老師的毒舌教誨再次如影隨形:“起筆收筆應干凈利落,行筆力求如錐劃沙,最忌拖泥帶水。這是民間三歲小兒都知曉的道理。”
雍盛望著自己那東倒西歪的字,有點委屈,脾氣上來了,投筆叉腰,控訴道:“你的字,很好。你寫的這句話,也很好。但你的人,太兇了!”
第36章 第 36 章 “妾這般,算不算以色侍……
雍盛表達了抗議。
謝折衣眉骨輕抬, 顯然沒意識到自己哪里兇了,思索后了悟:“圣上是想讓臣妾措辭更溫和些?”
“那是自然。”雍盛忿忿道,且越想越氣, 什么叫三歲稚童都知曉的道理?
合著我連人三歲小孩兒都不如唄?
哼,豈有此理。
字寫得好看就很了不起么?這破字寫得大家伙兒都認識不就行了?工具而已,何必費心思下功夫往死里雕琢?有這閑工夫, 拿來多睡會兒覺不香嗎?老子是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喜提鴆酒的人欸?
不理解。
朕真不理解。
雍盛陷入無止境的腹誹,沒注意到那廂謝折衣已重新撿起狼毫, 塞進他虛握的手心。
黃玉筆管瑩潤如脂, 細膩質密,觸之生溫。
雍盛回過神, 欲甩手, 一道冰寒卻不期然覆上手背, 一點點包裹壓實,如一層嚴絲合縫的霜膜。
無孔不入的涼意迅速侵入指間, 同時大舉侵犯的, 還有從背后貼上來的氣息。
那人衣上熏的檀香沉靜幽遠, 蓋過書墨,蓋過方才潑濺的殘茶, 蓋過一切氣味, 強勢霸占整個鼻腔。
雍盛不堪忍受般輕吸一口氣,喉結迅疾提起,又像見不得人似地緩慢回落。噴灑在頸邊的潮熱隨著那人起伏的嗓音而波動:“莫小看這小小一點, 一點之內, 殊衄挫于毫芒,而成一字之規。”
一點一畫,一折一鉤, 起承頓挫,圓轉如意。
謝折衣手把手引領著他,寫就一個“意”字。
起筆是點,落于點。
雍盛浮躁的心緒在墨洇于紙的瞬間消弭退散。
“書之一道,心學也。”只余那沉郁的嗓音徐徐送入耳道,“帝王之書,又與旁人不同,修的是分間布白,遠近宜均,上下得所,疏密相附。”
雍盛心念一動,道:“譬如用人也。”
謝折衣莞爾,亦頷首:“譬如世事人情也。”
“你說的有些道理。”雍盛沉吟,“想來書之一道,古往今來多少人趨之若鶩,總歸也有些道理,朕聽你的,以后一定抽空練字。”
謝折衣笑道:“陛下天資卓絕,若能以勤輔才,假以時日,定教滿朝文武刮目相看。”
“不錯。”雍盛驕傲地挺挺小身板兒,立馬膨脹了。
轉念又意識到哪里不對。
等等,怎么好像轉來繞去又被諫了一通?還是心甘情愿知錯就改的那種?朕原來是個這么賢明的君主嗎?好家伙,人設這不就崩了嗎?
不對。
雍盛淺淺一分析,這是掉進謝折衣的套路了。
先激將,后懷柔,再頑固的紈绔都得給她忽悠成學霸。
雍盛懊悔地咬牙,一扭頭,恰對上一雙笑意未散的墨瞳,四目相望,雍盛一時忘了該說什么。
“圣上。”謝折衣促狹地眨眨眼睛,“妾這般握著您的手,算不算以色侍君?”
嗯?
雍盛低頭,見到那兩只仍舊相疊的手,心頭一突,蜷起指尖。
恰在此時,有人不經通傳踏入殿中,攪擾了一室暗潮涌動。
“皇兄!聽聞你氣跑了趙翰林,怕你枯坐無聊,臣弟特來邀你打牌!”
榮安郡王著一身新做的嶄新蟒袍,腰間不知懸了多少名貴玉佩,雄孔雀也似花枝招展玎珰嗆啷地刮進來。尚未行禮,搶先瞅見御案前正卿卿我我的帝后,兩副身子貼在一處不說,兩只手更像是扭股兒糖似地絞纏在一塊兒。
他瞇了瞇眼睛,大力咳嗽一聲:“不知皇后殿下也在,臣弟失禮。”
這可是斗贏了龍舟才得來的上書房行走的賞賜,你個手下敗將會不知?
雍盛覷他一眼,也不拆穿,借機不著痕跡地抽出手,擱下筆,笑道:“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么快?你既到了,再過兩息,老祖宗也該遣人來訓朕了。”
“太后正與幾位進宮拜謁的命婦人話家常,哪里有那閑工夫管到這里來?”雍晝左右張望,疑道,“怎么像是好久沒見著懷祿那小子?”
“不懂事的東西,早開銷了。”雍盛隨口道,轉出御案,接過蓮奴遞上的熱毛巾拭手,“既邀朕打牌,必是有備而來吧?”
“凡事瞞不過圣上的眼。”雍晝不知從哪兒變戲法兒似地摸出一副骨牌來,往幾案上豪橫地一拍,“圣上瞧瞧,這可是臣弟出錢又出力,親自畫了紋樣,又親自監看著內務府的手藝師傅一點點磨做出來的牌,磨得極薄,手感極佳,稱一句珍品不為過。”
“這牌就是今日的賭注?”雍盛拿在手中細看把玩,不得不說,確實做得精巧。
“牌嘛,本來就是臣弟拿來獻給您的,算什么賭注?”雍晝兀自掀袍落座,“只是臣弟若僥幸贏了,還望圣上允臣一件差事。”
“好。”雍盛答應得爽快,“那要是朕贏了呢?”
雍晝一拍胸脯:“只要是臣弟有的,您隨便挑。”
“一言為定,到時候可別耍賴。”雍盛拿食指點點他,扭頭招呼謝折衣,“皇后不如也來湊個趣兒?”
“這是什么牌?”謝折衣依言走上前來。
雍盛道:“撲克兒。”
謝折衣:“撲什么?”
“怎么,皇后殿下竟不知?”雍盛還未答話,雍晝就搶先接過話題,“這是圣上十一二歲時就設計出的玩意,聽說是得了高人指點,上手簡單,玩法有趣。現如今這宮里上下人人都會打的,還流傳到民間,頗為風靡。殿下要是第一次玩,容臣弟將規則細細說給您聽。”
便如此這般唾沫橫飛地介紹起來。
雍盛干坐著,托腮瞧著陡然間熱情如火的雍晝,目光在自家老婆和自家小老弟之間逡巡兩周,隱隱覺得幾上瑩白的骨牌開始泛綠。
正逢綠綺進屋奉上冰鎮的荔枝,也站在一旁聽了,忍不住插嘴問道:“十比九大是肯定的,那英雄為何比十大呢?”
這姑娘一下子就問到了花牌。
當年雍盛窮極無聊想找點樂子的時候,就教太監們打撲克,為避免大家伙不認識JQK,就隨手用了別的代稱,分別是英雄美人羅漢。
雍晝自然不知此中關竅,扭臉看向始作俑者。
雍盛望天,想說都是胡亂瞎謅的,卻聽謝折衣替他解釋道:“到十已是絕路,能破十面埋伏者,不是英雄是什么?”
綠綺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那,美人為什么又能壓得過英雄呢?”
“這還不簡單?”謝折衣笑,“因為英雄難過美人關咯。”
綠綺頓悟,拍手道:“娘娘說的是。那既然美人連英雄也能勝過,怎么就勝不過羅漢呢?這羅漢又有什么本事?”
謝折衣笑盈盈望雍盛一眼,推諉道:“這你就得問圣上了。”
就你是個好奇寶寶。
雍盛瞪著綠綺,適時裝頭疼,擺擺手表示不想解釋。
結果那榮安郡王倒是醍醐灌頂了:“臣弟知道了!”
綠綺轉顧:“什么?”
雍晝一拍大腿:“因為和尚無欲則剛啊!美人在他眼里,不過污血白骨罷了。”
雍盛扶額,這貨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果然,皇后借勢嘲諷:“圣上當年小小年紀就能悟到此中三味,實在是……”
“來來來,閑話不多說,趕緊開場吧。”眼看這話越來越不對味兒,雍盛忙擼袖打斷,“朕熱得很,打完了才好騰出手來剝荔枝。”
“眼望著這天兒愈來愈熱,各宮里用水指定是愈來愈多,早叫你們燒水燒得勤快些,莫要斷了供。眼下好,竟連明雍殿的茶水也續不上趟兒,我瞧你們都活膩歪了,眼巴巴地盼著被攆出宮呢!”
御茶房里,誰也不知那進寶公公受了哪位主子的氣,跑這兒撒起邪火來,個個兒只躬腰縮肩把頭埋得低低的,專注各自的營生,大氣不敢出一口。
“好好兒的龍團勝雪不喝,非要喝什么四棄茶,專給爺們找事。”進寶嘟囔著,拿手扇著風。
走兩步便覺膝上劇痛,扶著條案坐下來,掀開袍擺,只見膝上已被碎瓷扎破,鮮血染紅了布料。他嘶著氣往外挑碎渣子,余光瞥見默默蹲在爐旁燒火的身影,冷哼一聲,“喲,那不是咱們的財神爺嗎?這兩天燒火可還燒得慣?”
財神爺便是懷祿。
那日懷祿被打了三十鞭罰去御膳房,又被御膳房調來御茶房專司燒水,陀螺似的打轉兩日,一刻不得閑,到這會兒背上仍是火辣辣地疼。
他不想搭理進寶的尋釁,便撂了火剪去挑水。
兩下里立時沖出兩人將他攔住,都是進寶的徒弟:“公公問你話呢,你是嘴里銜了嚼子了,還是給人拔了口條了?回話!”
說著,兩人一人按一條手臂,將懷祿強拖到進寶跟前,對著膝窩就將人踹得跪下。
“瞧把你給傲的。”進寶接過另一人奉上的茶,揭了杯蓋兒嘬著腮幫子啜了一口,“我知道,往前你在皇上跟前比我得臉,眼界兒自然也高,很是對咱們這幫人愛搭不理的。但如今怎么樣呢?飛天的鳳凰落了地,那可比野雞還落魄。嘖嘖,野雞仗著身上有幾根毛,竟也敢撲棱,非要變成個禿毛雞才肯滅了心氣兒是不是?”
邊說,邊將那熱滾滾的燙茶盡數澆在懷祿新傷未愈的背上。
懷祿的手腳皆被按死了,疼得猛然一掙,幾乎昏死過去,緊咬的牙關透出嗚咽:“忘八養的賊殺才,有本事你就弄死你大爺!”
“弄死你又怎么著?這宮里到處都是吃人的嘴,能把你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連個姓名也留不下,這點你比誰都清楚!怎么,莫不是還指望皇上惦記著你呢?嗬,趁早絕了那心思吧!”進寶陰惻惻笑著,將空了的茶杯一推,吩咐道,“去,提一壺鹽水來!”
“怎么就鬧成這樣?都不干活啦?”
正發作著,一道和氣的嗓音打門口飄進來。
進寶瞇眼聚光,看清來人,原是皇后宮里的承喜太監,忙站起身來,堆起笑:“手底下的小子不聽話,訓上兩句罷了。怎么,可是鳳儀宮短了什么?短了東西叫小子來知會一聲,我派人送過去,哪里用得著您親自跑一趟呢?”
“我去教坊司辦趟差事,路過這兒罷了。”承喜也不進來,只在門檻外探頭一看,大驚小怪起來,“哎喲,那不是懷祿公公嗎?一眼竟沒認出來,怎么被糟踐成這副樣子?”
“還是心氣兒高,矯情。”進寶涼涼道,“不過挨了幾鞭子,就要死要活自個兒作踐自個兒呢。”
“唉,咱們都是做奴才的,誰還沒有個大起大落的時候呢?今兒刮東風,明兒說不準就刮西風,何苦這么著?只是說到底,咱們都是無根的人,生在一處伺候主子,死了一處卷了草席扔出去,不說互相幫襯著些,凡事也該留一線。”承喜一揮手中拂塵,笑吟吟睨著進寶,“您說是不是?”
一通說完,他也不等進寶接話,領著人大搖大擺徑直走了。
“狗東西!”進寶朝他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懷祿時已沒了興頭,撇下他,吩咐余人:“還愣著做什么耗?圣上擎等著喝四棄茶呢!手腳還不趕緊放麻利點兒!”
第37章 第 37 章 雍盛大喜,“四!”……
看一眼雍盛手里僅剩的一張牌, 雍晝提唇一笑,望著滿手對子,志在必得:“一對三!”
“炸。”謝折衣甩下四張美人, 云淡風輕。
“殺雞用牛刀么這不是?”雍晝干笑,不甘心地錘一把幾案:“要不起!”
謝折衣接著出牌:“三。”
雍晝:“……”
“嘿!這不就巧了么!”雍盛大喜,“四!”
“不玩了!”謝折子賭氣撂牌:“圣上真討厭, 回回都是您贏,臣妾頭一次玩, 也不知道讓讓人家。”
雍盛:“……”
雍晝:“……”
榮安郡王臉上體面的笑容已經扭曲了。
心說, 笑話。
你怕是不知道你男人十賭九輸人送外號常輸衙門散財天官兒。
沒你掠陣,他能贏?
雍盛也有點不好意思, 輕扯皇后袖子, 用自以為很小聲但其實大家都能聽見的音量附耳道:“差不多得了, 適可而止吧,看把人孩子給欺負的, 臉都歪了。”
雍晝用盡畢生演技假裝聽不見:“……”
但謝折衣無視皇帝的勸諫, 一意孤行。
牌過三巡, 榮安郡王徹底服了。
“看來有皇后殿下在,臣弟今日勢必要鎩羽而歸了。”
“別灰心。”雍盛臭不要臉地輕拍其肩, “下回等她不在, 咱倆再打!要朕說,你也是新襖打補丁多此一舉,要討什么差事直說就是, 非要在牌桌上爭什么輸贏?朕就你這么一個弟弟, 自小一處長大,你要什么,朕無有不允的。”
他遞個桿子, 雍晝立刻就順著往上爬:“皇兄這般說,倒叫臣弟慚愧得很,既如此,弟弟少不得要誕著臉皮討了。”
“說。”雍盛一揮手。
雍晝洗著牌,慢慢道:“太后千秋在即,照例于初十在大相國寺作道場設齋,十五宰執攜百官前往祈福,廿二日由圣上欽點天使領皇室宗親念經祝禱。”
說到這,雍盛已猜出他的訴求,沉吟一聲:“往年都由九皇叔擔此要職。”
“往年臣弟尚年幼。”雍晝用余光打量著皇帝臉色,見他一派樂呵,方放心地說了,“如今我也大了,再過數月就滿十六。資歷上尚有不足是不錯,但資歷也都是熬出來的,給臣試煉的機會,也是替皇兄分憂。再說了,比起九皇叔,顯是臣弟與您更親近些,領宗室祝禱這事兒由臣弟來做也算名正言順,更免了九皇叔許多繁冗與顧慮。九皇叔平日里幫這個辦事,幫那個討情的,已是忙得腳不沾地,何苦又給他多派差事?”
“你慮的很是。”雍盛聽他在自個兒跟前給雍嶠上眼藥,不由覺得好笑,他樂得看這二人狗咬狗,但也不想輕易便準了他,慢條斯理剝了顆荔枝,拿喬道,“只是這事兒朕也不好做主的。當初是太后定的九皇叔,要換人,還須請示太后的意思。”
“太后那兒自有臣弟的母親說項,只圣上這兒,今兒須給我一句準話兒。”雍晝見他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一咬牙,忍痛割愛道,“圣上此前到我那澄輝殿,朝一只前朝的秘色八棱凈水瓶多看了兩眼。圣上真真是好眼光,那凈水瓶可是個世間罕見的寶貝……”
聽到這個,雍盛可就不困了。
眼睛登時一亮:“怎么,你要把它送朕?”
雍晝在心里唾棄這個無所不斂的貪財皇帝,強笑道:“終究是個玩意兒,圣上若中意,拿去就是。”
“好好好。”雍盛對這個懂事又大方的弟弟甚是欣賞,“不就是廿二日祝禱么?換你去!”
得到滿意的答復,雍晝松了口氣,喜氣洋洋地告退,走時還不忘多看兩眼皇后。
雍盛見他這副癡態,不禁冷笑,轉臉也盯視起謝折衣。
謝折衣任他盯著,緩緩綻開笑靨;“好看么?”
“哼。”雍盛從鼻子里出氣,“自古紅顏多禍水。”
“圣上謬贊。”謝折衣自盤中撿了一顆荔枝,一點點剝去粗糲外衣,“自古禍水級別的美人,大都能迷得君王為博妃子一笑,運荔枝的運荔枝,點烽火的點烽火,圣上又為臣妾做了什么呢?既迷不住圣上,這樣的容貌又怎么能稱得上禍水呢?”
“你已將那小子迷得七葷八素,還不夠么?”雍盛對潛在的嫂子文學實在膈應。
謝折衣瞥他一眼,表情冷淡:“哦。是嗎?圣上若實在沒旁的什么話可說,還是專心食荔枝吧。”
意思是,閉嘴吧你。
雍盛憤然瞪著遞到眼皮子底下的荔枝。
瑩白的果肉襯著玉白的手指,透著清光,煞是好看。
口中適時分泌出唾液,他抿了抿唇。
謝折衣又往上湊了湊,投喂的姿勢強硬且不容拒絕。
雍盛只好張嘴,低頭銜入。
荔枝的清香瞬間肆虐口腔,冰鎮的果肉比那人的指腹還冷,反襯得那手指多了一絲平日里罕見的溫度,唇瓣擦過時似是產生別樣的熱意。
一時靜下來,一個負責剝,一個負責吃,兩人倒也相宜。
美食很快占據了雍盛飄飄然的大腦,等他回過神時才意識到謝折衣說了什么:“你要親自去教坊司挑人?”
“臣妾編排的祝壽舞尋常舞伎怕是跳不了。”謝折衣道,“再者,時間緊迫,非天資卓絕者也難以在短時間內迅速領會。往后大小宴會盡用得著的,此次若能挑些好苗子,也省去后頭許多麻煩,一勞永逸。”
原來皇后要培養出一個專業的皇家御用舞蹈團。
“依你。”吃人嘴軟,雍盛少不得滿口答應。
但他知道,舞蹈團不光只會跳舞。
就像太后過生日,也不光只是過個生日。
亥正時分,云遮月,星光黯淡。
懷祿燒了一天的爐,步履蹣跚地跨入住處。
那不過是一個低矮的板房,逼窄室內只容得下一張空榻,一柜一幾而已。往前他都宿在晏清宮偏殿方便值夜,一應起居器物不說奢華,也算是精致干凈。富貴鄉里浸淫久了,早已忘了幼時在監欄院當雜役太監的清貧日子。
有道是朝做錦衣郎,暮為階下奴。
他呆立一陣,扶著冷硬的榻坐下,動作間,背上被汗水浸濕的衣料蜇得傷口疼痛難當,不禁嘶了一聲。
好容易褪下衣裳,那扇漏風的木門忽地吱了一聲,驚得他差點跳起:“誰!”
“噓!”黑魆魆的夜里,一道人影閃進來,摘了兜帽,“師父,是我。”
“蓮奴?”懷祿聽到熟悉的嗓音,透口氣,掏出懷中火石,邊擦亮床頭的油燈,邊責備,“你不在圣上跟前好生伺候著,跑來這里做什么?要是被人撞見了,壞了事,看我不削你……”
那燈里點的兩莖燈草有些受潮,試了好幾次才堪堪點燃,手心里攏著幽幽一點火星,騰起的黑煙嗆得他咳嗽幾聲。
轉過身,這才看清蓮奴身后還站著一個人,披著大氅,攏著雙手。
尚未看清臉,光估量身形他就認出那是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圣上!”他驚得膝蓋一軟,一顆心直跳到嗓子眼,瞪大的眼眶里瞳仁也要一并跳出來,壓低了聲音便要下跪,“您這么尊貴的身子,怎么能到這種地方來?”
雍盛上前一步,搶先阻住他:“跪什么?小心再迸裂了傷口。再說這是什么地方?你來得朕便來不得?”
說罷親自扶人在榻上趴下。
懷祿何時受過這種待遇?掙扎著要起來:“主子折煞奴才了。”
雍盛按住他肩膀,凝眸細看他背上縱橫的鞭痕,道道猙獰,赤練蛇一般盤桓蜿蜒,整個脊背血肉模糊,腫脹不堪。
“可打疼了吧?”他喉間一哽。
“不疼。”懷祿抻著脖子搖頭,“行鞭的來春跟我關系好,手里把著勁兒在,這些傷只是看著瘆人,其實根本不打緊!”
他兀自咬牙寬慰主子,冷不丁感到肩頭一熱,心尖一顫,眼淚立馬墮了下來:“爺……爺不用疼惜小的。這頓打是小的甘愿領的。”
“師父快少說兩句吧,平白的又惹主子傷心。”蓮奴扯袖子替他拭淚,又從袖中摸出藥瓶,“這是主子從皇后娘娘那兒為你討來的金瘡藥,見效奇快,我這就給您抹上,抹上就不疼了!”
雍盛匆匆抹了臉,起身給蓮奴讓出位子,踱了兩步發覺這陋室無處可坐,只得干站著。
懷祿忍著上藥時火灼刀割似的痛楚,嘶聲回稟道:“爺,自小的那日挨了打,宮里的人都嫌小的晦氣,不敢與我多接觸。只有兩個人,待我倒比從前更熱心。爺猜猜,是哪兩個?”
“一個必是皇后宮里的承喜了。”雍盛道,“他是個聰明的,今日在御茶房還替你解了圍。”
“真是萬事瞞不過圣上的眼。”懷祿揩了把額上的汗,“還有一個,偷摸兒給小的捎黃酒,昨兒又塞了一整只燒雞與我,卻是一個叫馬蒙子的小黃門。”
雍盛握著下巴想了想:“倒是沒聽說過這號人。”
“別說您,我也只見過他三四回。”懷祿道,“這人與我倒也有些淵源,我與他同鄉,他的親叔叔娶了我的寡嬸,但我與家里不睦,得了信之后從來也沒將這個人放在心上過。后來他在翰林醫官局當差,沒事不怎么往后宮里來,見得就更少了。但聽說,他有個隨了姓的干爹。”
“馬蒙子,姓馬……”雍盛眉棱骨微微一顫,“太醫馬源正?”
“正是的!”懷祿一挺身,傷口撞上蓮奴的手,疼得一哆嗦,“馬源正與王太妃走得很近。當年太妃有娠,先帝爺親指了他為太妃保胎,直到安穩生產,兩人自那時起關系就極好。”
深宮里的關系盤根錯節,尤其是那些平步青云至今安然無恙的女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他這會兒與你套近乎,未必別有所圖,你先順水推舟地與他處著,不著急。至于那個進寶……”雍盛眼里跳躍著針尖似的寒芒,“他仗著自己是太后的人,便以為朕不敢動他,朕倒要找個機會教他認清楚,究竟誰才是他頭頂上的那片云!”
第38章 第 38 章 榴花開處
慈寧宮偏殿。
太后畏熱, 云母榻上早早便換上水紋涼簟,梁上也吊起用水竹織成的涼扇。四面三尺見方的扇子由結實的紅絲繩相連結,繩頭垂下來, 由兩名內侍輪換著拉動。
偌大扇葉前后搖擺,清風徐來,滿室生涼。
“吳沛屬范黨, 不可用。梁邊悼與右相互通有無,亦不可用。而你陷在科舉案中一身污泥洗不清, 避嫌還來不及, 如何保舉自己人?其余人不是資歷不夠,就是術業不在此, 更兼這么一個燙手山芋無人敢接, 放眼滿朝文武, 哀家竟連一個禮部尚書也選不出!簡直荒唐!”
天熱,加上諸事不順, 肝火燥旺, 太后撂了手中折子, 轉而發作起拉扇的內侍:“要么緩一些,要么就急一些, 像你這般時快時慢的, 扇得人心煩意亂,不知當的什么差!”
那內侍一聽,登時汗就出來了, 忙伏地跪下, 抖如篩糠,竟連討饒也不敢。
福安嘆口氣,使個眼色支使兩個小子過去將其拖出去, 另安排了旁的人替他。
坐在堂上的謝樞相全程目不斜視,也不理會太后故意發給他看的怒火,盯視著窗外兩樹火紅榴花,良久才計議道:“娘娘可還記得前禮部侍郎汪偲?”
“有些印象。”太后沉吟著,細細思索,“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后來他自請降職調去了工部掌水利,后又因丁母憂去職三年,哀家記得他去年歲末才得起復。兄長的意思是?”
“當年他好好的禮部侍郎不做,不惜降職也要調往工部,原是因為他與同為禮部侍郎的吳沛不管是在公事還是私交上都頗有齟齬,兩人鬧得最僵時甚至大打出手,他不堪忍受,才負氣而走。”謝衡道,“此人算得上能吏,只是骨子里清高,自詡君子,最忌朋黨。此時人人都盯著這個位子,都想將自己的人安插進來,用他,一來可掣肘吳沛,二來也不怕他逢迎誰,倒也相宜。”
“難為你還能想到這么一號人。”太后面上的陰云終于散去了些,低頭用了些蓮子湯。
伴著金匙磕碰瓷碗發出的玎珰聲響,日光透過窗棱,將風動榴花的綽約樹影投射在太后倦怠的側顏。
“這兩株石榴樹原是先帝命人栽在秾華殿前的。”太后注意到樞相賞花的目光,漫漫攪拌著碗中羹湯,“后來先帝駕崩,哀家遷至慈寧宮,也將它們一并移了來。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哀家卻一生無所出,枉費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她絮絮說著舊事。
謝衡并不答話,若非必要,他其實很少說話。
“這么多年,兄長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本是閑聊,太后倏然話鋒一轉,抬眸。
那雙早已失去年輕時爛漫光華的眼睛陡然迸出經年的哀怨。
“我謝氏二女,大小謝后前后治理后宮二十余載,不說專寵,也算圣眷隆重,加起來竟連一個孩子也生不出?天下人都覺得奇怪,我也奇怪,也常為之自艾傷神,甚至疑心這是上天降諸謝氏的詛咒,不惜求神問卜,齋戒祈禱,卻總無效驗。”
她凄婉一笑。
“直到那日福安在那兩株石榴樹下挖出一罐東西來,我才總算明白為什么。”
謝衡闔上眼睛,他已不耐再應付深宮怨婦永無止境的嗟唶。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甚至不愿多加施舍一絲憐憫與溫情,“臣觀娘娘近日似乎清減了些,實不宜多思多想,萬事當以保重慈躬為先。”
太后側首,盯著她的兄長,像是從不認識此人般注目許久。
某個瞬間,一股濃濃的倦意自身體深處驀然涌出。
她愴然了悟,緩緩撤了指上瑪瑙護甲,揉按額角。
只是剎那間,收了所有情緒。
“道乏吧。”她揮了揮手。
第二日,任命敕授經中書省簽核下發吏部。
消息傳出,工部郎中調任禮部,破格累遷至尚書,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時間,往來道賀的大小官員直要把府衙門檻踏破。
那汪偲本就不擅辭令交游,借口去城外巡視溝渠工程之名躲了出去,打馬晃過市集時,被一名叫賣促織籠兒的童仆攔下。
汪偲高坐馬上,低頭看那小童瘦弱可憐,便掏錢買下一只促織籠。把玩時翻過籠底,卻在其上發現一張粘附的字條。
展開見到熟悉的字跡,一哂,遂將紙條塞入袖底,兜轉馬頭,往城東醴泉寺奔去。
入寺上香添油,由老尼姑引進一間禪房。
用了點齋飯,送信之人姍姍來遲。
“分明是你約的我,反過來倒叫我好等。”汪偲沒好氣地翻起白眼,將碗中最后一粒糙米撿進嘴里。
“你道近日禮部很清閑么?”來人一身醬色長袍,丹鳳眼里總是波光漾漾,姿儀俊美,無愧于當年“姣姣狀元郎”的美稱。
“忙。”汪偲倒了碗冷茶,推過去,冷笑,“潤玠兄忙著給太后過壽吶。”
“你來了,我就不忙了。”現禮部侍郎吳沛笑盈盈飲下那碗茶。
“事情果不出范大人所料。”汪偲摸著下巴道,“幾方博弈的結果,便是將我一個三不靠小官兒架上了火堆。”
吳沛面上的笑意也散了:“當初你就該聽我的留在禮部,換我調去工部。”
“你與我又有什么差別?不過是換個人來蹈火罷了。”汪偲瞥他一眼,嘲道,“我如今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你呢?”
吳沛沉默下來。
“嫂夫人近來還好么?”汪偲的聲線在一斗暗室內變緊,變澀。
“自生產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吳沛眼里的波光泛出掙扎與痛苦,“阿節……”
“再莫喚我小字。”汪偲似厭煩一般蹙眉,猝然起身,“明日我去吏部領了告身,即刻便去禮部上任,旁人都道我二人是死對頭,到時你千萬演好戲,別漏了馬腳。范大人那里有什么話要你傳達的,只管見機行事。我雖然瞧不起你們黨派人士,但范大人于我有大恩,我不得不報。莫做出一副為難樣子,橫豎我在這位子上也呆不久,過后便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縱使這段時日尷尬難堪,你也忍忍吧!”
他一口氣說完,語速快得就像竹筒倒豆子。
吳沛靜靜聽著,只不說話。
“還是和從前一樣,三拳打不出一個屁來。”汪偲暗自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塊鑲玉金鎖拍在案上,“你喜得貴子,我不好前往祝賀,今日且補上賀禮,莫嫌寒酸。”
說完,開了門,決絕離去。
吳沛瞪著那塊金鎖,握拳僵坐著,直如泥塑木偶。
“原來你倆還有這層情誼在。”素白圍屏后忽然發出一聲嘆息,須臾,轉出一抹玄色身影。
“你也來嘲笑我。”吳沛并不回頭,轉動著那只粗瓷茶碗,又倒一杯,直嗓子飲了,“年少時犯下的混賬事罷了。”
“他都年過三十了,至今還未娶妻生子。”謝折衣一身男裝,未易容,也未戴面具,他抱臂立在暗處,似乎已經不習慣以最純粹的真面目示人,“這么看來,你確實是個混賬。”
“你小小年紀,又懂得什么?”吳沛將金鎖揣入懷中,氣不打一處來,砰地一聲以拳擂案,“范相已將謀劃細細說與我聽了,此事成與不成,旁人不談,阿節必受牽連!我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放心。”謝折衣望著他被碎瓷割裂,鮮血長流的手,意味深長道,“此事自有人一力承擔,定能保汪偲安然無虞。”
吳沛立時回首:“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黑云壓城,疾風怒吼,轉眼間黃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下來。
“父親在何處?”
范臻一路策馬狂奔回相府,馬蹄子尚未立穩,他便扭身躍下,將韁繩甩給守門的小廝,急匆匆快步往里走。
“水榭子里頭聽戲呢。”管事忙小跑著跟上,幫他撐起傘,“公子慢點兒,當下腳下濕滑。”
繞過影壁,范臻疑惑:“聽戲?什么戲?”
回說:“生死狀。”
范臻足下一頓,又問:“今兒府上來了些什么人?”
“喲,這兩日府上確實熱鬧些個。”管事的掰著手指頭數,“光今日到訪的便有觀文殿雷大學士、吏部岑侍郎、中書舍人梁通事,還有幾位御史臺的大人……”
范臻皺起眉頭:“他們都來做什么?”
“有的是來聽戲的,有的是來相詢太后千秋該送什么禮的,有的是為了公事,具體的小的也不清楚。”
范臻點點頭,遠遠聽聞笙簧齊鳴弦管應和,疾步繞過曲折石橋,微腥的湖風伴著斜雨,吹打得他莫名心里打鼓。
待走得近了,只見四下里挑著白晃晃的燈,戲臺子上一名老生左手捋髯,右手持劍,正悲聲泣唱:“揾什么英雄淚,逐什么萬世功!到臨了,空懷刃未除奸邪,兩鬢白,世難容萬般皆休……”
雨聲中,大鑼一擊,西皮滾板,鼓噪如雷。老生做盡悲歡情狀,忽地拔劍橫頸,自刎撲地。
剎那間,鑼鼓盡休,萬籟俱寂,只余瀟瀟雨聲連綿。
范臻傻愣愣站著,額上已沁出一層細密的汗。
“怎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去哪里鬼混了?”范廷守抬眼瞧見他,放下手中寫著戲文唱詞的角本。
“在姐姐府上玩了幾把葉子牌。”范臻坐下,撿了顆茶床上的梅子丟進嘴里,不動聲色地道,“老話說得好,能養千軍,不養一戲。父親正經了一輩子,到老怎么撒開了歡?您老可知道在府上養這么一個戲班子,吃喝用度,一年得開銷多少銀子?”
“哼,就準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里聽個戲也不行?老子管不了你,你也甭管你老子!橫豎老子花的都是我自個兒的俸祿!”范廷守賭氣似地反詰。
范臻啞然失笑:“兒子也不是管著您。”
眼珠一轉,討好道:“只是平日里您也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兒子這不也是出于關心才有此一問么?”
“我不光要聽戲,我還要寫戲呢。”范廷守又抽出那戲本子,瞇眼細瞧,嫌棄道,“瞧瞧這些詞兒,沒一個是我愛聽的!”
“寫這些戲文的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范臻順著他的毛捋,閉著眼睛夸,“誰不知道?我爹年輕時可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子!”
范廷守微笑頷首,表示很受用,盡管他混跡官場數十載,從來也沒因“才”顯名過。
“那……”見父親神色和緩了,范臻試探道,“老爹心血來潮要親自編一折子新戲,是老了老了沒事兒尋個消遣呢?還是有什么旁的想法兒?”
“太后的壽辰不是要到了么?”范廷守斜著眼睛看他,嘴角牽起,鼻翼現出深深的騰蛇紋路,“往年你爹我也沒送過什么上得了臺面的禮,一是下不了血本兒,二是懶得花心思,再說了,她老人家什么稀罕物件兒沒見過?也不差咱們這一份。但這回不一樣。”
范臻的心提了起來:“怎么不一樣?”
“這回我要送她一份大禮。”啪地一聲,范廷守闔上戲折子,“一場別開生面的大戲!”
第39章 第 39 章 真壞良心!
“圣上萬萬使不得!這要是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 奴才一條賤命可就保不住了!”
晏清宮內,雍盛前腳還沒把話說完,進寶就嚇得跪地叩首, 忙不迭推辭。
“朕說使得就使得,怕什么?”雍盛睨著他笑,“不瞞你, 橫豎這也不是頭一遭了,眼下也就咱們仨知道, 只要你乖乖躺著等我們回來, 神不知鬼不覺,有什么可犯難的?放在以前, 躺在這兒的可是懷祿。要不是懷祿不識好歹, 這差事怎么也輪不到你。唉, 算了,想你也沒那膽量, 要實在不肯干, 朕也不強人所難, 換蓮奴來!”
蓮奴聽音辨意,立馬上前, 搓著手笑得十分狗腿:“奴才遵命。圣上讓奴才干什么, 奴才就干什么,豁出一條命去也絕不往外蹦半個不字兒。”
說著,扭臉朝進寶翻個白眼, 爭寵爭得明目張膽。
進寶被氣得七竅生煙。
想當年, 就因為他是從太后宮里調派來的,擔著個耳目身份,皇帝對他一直就不大親近, 偶爾還借口甩點臉子拿他作筏子。太后那邊呢,一有什么消息遞得不及時,也批得他灰頭土臉。兩下里較勁,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自己常年受氣,肚子里也有算盤,知道沒幾個騎墻的能落到個好下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總得有個計較。只不過太后那頭有福安,皇帝跟前又有懷祿,他再怎么討好賣乖,也越不過這兩尊大佛去。
眼下終于等到懷祿壞了事,正是他表現的好時機,豈能再放任懷祿的徒弟騎到他頭上來?
這么一合計,忙上前一屁股懟開蓮奴,爭取道:“爺既然看重奴才,奴才自然是萬死不辭。”
雍盛挑眉:“怎么,你又肯了?”
進寶也不傻,笑問:“只是爺也該給奴才透個底兒,您讓奴才在寢宮內扮成您的樣子蒙頭大睡,這么掩人耳目的,是要上哪兒啊?”
“過來。”雍盛也不惱他多問,反故作玄虛地朝他招手。
進寶心中一喜,忙附耳過去,聽了,撲哧一笑:“爺這是又誆奴才呢,那杏花塢雖著實偏遠了些,但到底是宮里的地界,圣上想去,大大方方的去就是,誰敢攔著?何必這般偷摸著。”
“你不懂。”雍盛嘖一聲,低聲道,“朕是想與寶珠同去。”
“那又有什么打緊……”
進寶剛開口,接收到旁邊蓮奴一連串的眼神暗示加手勢提點,猛地領悟過來——
原來皇帝是想與那顧才人在杏花塢幕天席地……!
萬萬沒想到,圣上身子弱歸弱,玩得倒是花。
這倒確實是不能大張旗鼓的事兒。
進寶眼珠子骨碌一轉,一咬牙,便動手解起領扣來:“那爺速去速回,這邊有奴才照應著,保準兒出不了什么差錯。”
“說什么呢!”蓮奴拿胳膊肘子杵他,“這哪有速去速回的理兒?”
進寶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啪地拍一下嘴巴:“害!瞧我這破嘴!該讓圣上金槍鏖戰三千陣趁興而去盡興而歸才是!”
雍盛給了一個“你很懂事”的眼神,與他交換了衣裳,領著蓮奴悄悄從角門溜了出去。
一路埋頭小跑,剛出了射圃,迎面就撞上一隊嚴整儀仗。
“爺,瞧著像是皇后娘娘。”蓮奴抻長了脖子觀望。
這是禁中御道,寬闊平坦,左右又沒有遮擋。雍盛來不及躲,只得放緩腳步,貼著墻根等待歩輦過去,小聲嘀咕:“怎么就這么巧,偏偏碰著她?”
“完了爺。”身邊蓮奴慫得直抖肩。
“怎么?”雍盛恨鐵不成鋼,撫慰道,“小場面,問題不大,冷靜一點。”
“小的也想冷靜。”蓮奴苦著臉,“但,剛小的跟娘娘對上眼兒了。”
“?”雍盛扭頭,狠狠瞪他一眼。
再回頭時,皇后的歩輦已停在了跟前。
雍盛心想,真要命。
“方才多吃了兩塊綠豆糕,須走動一陣消消食。留綠綺跟前伺候著,其余人都先回吧。”
皇后一聲令下,她人就下了歩輦。
鳳儀宮的宮人素來守規矩,瞬間潮水般退了個干凈。
雍盛也想渾水摸魚跟著撤,無奈這腿兒還沒邁呢,就被招手叫住——
“那個小黃門。”謝折衣懶懶道,“本宮剛從慈寧宮出來,半路上才發覺鬢邊插的一只金篦子遺失了。那是本宮極鐘愛之物,你去幫本宮尋來可好?”
好家伙,一上來就祭出慈寧宮這把大殺器,這誰頂得住啊?
雍盛沒有任何抵抗就坦然投降,抬頭展開輕松笑容,企圖蒙混過關:“喲,好巧。”
“急匆匆的往哪兒去啊?”謝折衣自然而然地走近,抬手搭上雍盛小臂,真把他當做內侍使喚了,邊往慈寧宮的方向走,邊壓低了嗓子,上下溜一眼,“這副打扮是?”
對著謝折衣,寶珠又沒帶在身邊,雍盛總不能再編個要去鬼混的謊話,只好含糊其辭:“不去哪里,純玩兒cosplay。”
“考斯普雷?”謝折衣明艷的面龐微現迷惑。
“就是一種換裝游戲,角色扮演,換套衣服立馬嘗試別樣人生。瞧,多新鮮吶。”雍盛裝模作樣撣撣身上慘綠的太監服,趁勢停住。
再往前走幾步可真到慈寧宮了!
“圣上總有出人意表處。”謝折衣淡淡一笑,顯然不信,眼波流轉,“只是一個人玩未免無趣,不如捎帶上臣妾?”
不,這不合適。
雍盛微笑的臉上寫滿拒絕。
謝折衣視若無睹,就地琢磨起來:“讓本宮想想扮個什么好……是了,圣上扮個太監,那本宮就扮個女道士,二者都無欲無求的,倒也能湊成一對兒!”
雍盛:“……”
糊弄是糊弄不過去了,謝折衣粘上毛比猴還精,怎會輕易被人忽悠?為了脫身,雍盛不得不選擇攤牌:“其實吧,朕是要出宮。”
謝折衣早已猜到,卻還要作出吃驚失望傷心的模樣,表演十分之富有層次:“圣上此前答應過臣妾,再不獨自出宮的,還信誓旦旦說什么沒有下回。那般擲地有聲,原說都是哄人的,果然騙我,看來圣上嘴里的話,一個字都信不得。”
面對這么強有力的控訴,雍盛確實無法辯駁,苦著臉心想:那我也沒想到每回都能被你抓個正著啊。
“君子一諾千金。”正苦思脫身良策,謝折衣轉眼又換了副面孔,伸手道,“事已至此,圣上既然違諾,這便付給臣妾一千兩吧。”
“?”雍盛大驚,“一,一千兩?”
謝折衣理所當然地頷首:“圣上九五之尊,不會連一千兩都沒有吧?”
確實沒有。
面對敲詐,雍盛很是為難,他既不能在自己女人面前說自己沒有錢,又想維持住一個帝王起碼的尊嚴。
世上安有兩全法?
于是心一橫,劈手握住謝折衣的肩。
“雖說朕不差錢。”他輕咳一聲,嚴肅道,“但這賬還是得算清楚。”
“誰說朕違諾了?朕哪里是獨自出宮?”他咬文嚼字,亡羊補牢,“朕不是還帶著皇后你嗎?既帶上你,朕就不是一個人出宮,既不是一個人,就不算違諾!”
如此這般,為了一千兩,雍盛毫無原則地屈服了。
于是他帶著他的皇后,坐著狼朔為宮中御馬運送干草的輜車,一路顛簸,來到了京都著名青樓——幽蘅院。
謝折衣被攙扶著下了車,優雅地拂去發冠上沾附的草屑,抬眼一望,笑了:“這就是圣上要我扮作男子的原因?”
“畢竟地方有些特殊。”雍盛刮刮鼻子,扯過懷祿捧著的帷帽,簡單粗暴地蓋他頭上。
“這又是做什么?”謝折衣問。
雍盛道:“你長得太過招搖,萬一被那些女子纏上就糟了。”
謝折衣默了一瞬,涼涼道:“圣上是怕我到時候搶了你的風頭吧。”
“胡說。”雍盛被噎了一下,很是委屈,“我今日來,只為一睹那花魁的模樣,見識見識這達官顯貴口中的京城第一樓,再無旁的心思。”
“哦,為了看花魁。”謝折衣的話音卻越發涼薄,“臣妾還以為您這般煞費苦心地潛出宮,是要做什么天大的正經事。”
“這難道不是正經事?”雍盛睜眼說瞎話不打草稿,“幽蘅院聲名在外,自有過人之處,深受百姓喜愛。朕治國理政,大到整飭吏治,小到視察民情了解民風民貌,皆是份內之務。既是政務,哪里不正經?還有,在外,你叫朕……花開就行了。我呢,就叫你謝賢弟,唔,謝這個姓還是太引人注目了,干脆就喚你阿折好了。阿折弟弟,你可要跟好為兄,別走散了。”
說著,握住謝折衣手腕大步往前走。
謝折衣任他信口胡謅,保持緘默。
當然,也可能是氣得壓根不想說話。
雍盛這也是頭一回來青樓,并不熟練。
而幽蘅院也一反影視劇里對青樓的刻板印象,既不青,也非樓,而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庭園。
園中花木亭臺、水榭軒閣,應有盡有。
兜兜轉轉游玩一陣,雍盛停在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仰望那道引外河之水倒噴的飛瀑,默默在心中劃去青樓二字,將其改作京都白金高級會所。
會所的“招待經理”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幾位公子來得早,姑娘們都還沒裝扮上,且要等上一等。若是公子專為哪位相熟的姑娘而來,也可先說與我聽,我去催催。”
雍盛聽了也不客氣,開門見山道:“我要見花魁李緗荷。”
“喲,那公子今日怕是撲了個空。”那經理笑容不改,“緗荷行首這兩日恰恰不在院中。”
“哦?她去了哪里?”雍盛問。
“正逢行首父親的祭日。”經理回說,“每年這時候她都要出城墓祭,在郊野耽上個兩三日。”
這么巧?
雍盛半信半疑,湊近了再問:“那位幕先生呢?也一同去了么?”
經理耷拉著眼皮,頗有八風不動之態:“什么木先生水先生,小人不知公子在說什么。”
雍盛盯著他看了一陣,笑了:“不知就不知吧。除了緗荷,你們這兒還有什么招牌特色?”
這話問得怪,像是進食肆點菜。
經理嘴角抽動:“幽蘅院的姑娘當然是各有各的特色,唱曲兒的,擅舞的,善解人意的,潑辣直爽的,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
“很好。”雍盛使個眼色,蓮奴立馬奉上一錠金子。
雍盛闊氣道:“那小爺我就點兩個最會喝酒的!”
旁邊一直安安靜靜當個假人的謝折衣終于沉不住氣了,撩開帷紗,豎起食指和中指:“兩個?”
“不錯。”雍盛陰惻惻地笑,“你一個,我一個。”
“我不要。”謝折衣想也不想地拒絕。
“那不行。”雍盛道,“你不要的話,我倆怎么打賭?”
謝折衣:“打什么賭?”
雍盛:“誰是最后一個喝趴下的,誰就贏。”
謝折衣側目:“打這個賭有什么意義?”
雍盛:“人生本就沒有意義。”
“……”謝折衣盯住他,“你今日是來買醉的?”
雍盛認真道:“我今日是來打敗你的。”
謝折衣看著他,忽而雙肩抖動,悶悶地笑了起來:“哥哥何必。”
雍盛被他一聲哥哥叫得差點喪失斗志,抹把臉,沉痛道:“年輕人,莫要輕敵。”
上輩子,雍盛是很能喝的。
這輩子,囿于體質原因,他盡量不飲酒。
但這不代表他酒量小。
再者,有時候能喝也不一定取決于基因條件和身體素質,而而是當天本人的心情狀態緊密掛鉤。當然了,這其中也不乏一些小技巧,比如飲酒前盡量進食一些富含蛋白質與脂肪的食物,飲酒時速度要慢,多吃豆制品和綠葉蔬菜保護肝臟,同時食用大量水果利用果糖加快乙醇代謝。
但以上種種,雍盛都沒用上。
因為謝折衣,竟然是個三杯倒?
這是雍盛做夢也想不到的。
他瞪著喝完第三杯就放下酒杯,乖乖走去榻上合衣躺下,還扯過鴛鴦錦被細心蓋到下巴尖兒的謝折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位公子怎么了?”左右兩位美人也是滿臉困惑。
“興許是醉了。”雍盛仰脖又灌下一杯,桀桀地笑,“興許是裝的。”
他心生一計,大聲道:“輸了的人得給對方洗三天腳!”
榻上之人不為所動。
“外加紋銀三百兩!”
榻上之人的呼吸漸趨平穩。
“爺,好像真睡了。”蓮奴到近前仔細端詳,并伸手搭脈,最終得出結論,“確實睡了。”
“這叫什么?陰溝里翻了船?”雍盛猛然間心生感慨,誰能想到日后將叱咤風云的謝女帝滴酒不沾呢?一邊唏噓,一邊吩咐左右美人,“我出去解個手,你們好生伺候這位公子。”
美人忙不迭應聲:“奴家定教他醉了也快活。”
“嘖,不是那種伺候!”雍盛連忙糾正,“仔細照看好就行,我回來之前一根手指一片布料也不準動她。”
萬一暴露了女子身份就麻煩了。
二位美人聽了,略顯失望。
雍盛走后,其中一人疊起二指,嘻嘻笑道:“這二位爺啊,定是這個。”
“怎么說?”另一個跪在榻前,托著腮注視著榻上的人。她還從沒見過這樣俊俏的男人。
“你沒見著么?”前一個道,“打我倆走進這閣子,這兩人的眼睛就沒停在咱們身上過。這位爺光瞅著那位爺,那位爺呢,心思壓根就不在這里。”
另一個聽了,恨聲啐一口:“不中意就罷了,還要將人領來煙花之地尋歡作樂,又將人灌醉了撂在這里,誅心又傷身,真壞良心!”
壞良心的雍盛讓懷祿守在謝折衣門口,由狼朔護著,來到之前駐足的假山,沿著那飛瀑流成的蜿蜒小溪走走停停,行至一處開滿蓮花的池子。
池邊一人戴著竹編的斗笠,手持竿子端坐著釣魚。
雍盛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才走上前,在旁站定,扶著腰喘氣:“不是朕說,這地方可真不好找。”
第40章 第 40 章 “小媳婦。”
“圣上任重道遠, 耽于安逸,養之太過,恐不堪。”垂釣者略略抬了抬頭上斗笠, 與雍盛打個照面。
這句話翻譯成人話,也就是讓雍盛平日里多加運動強身健體免得走兩步就喘。
“左相大人坐著釣魚不腰疼。”雍盛挑了塊池邊異石坐下,支肘撐膝, 為自己辯解,“朕也沒少勞動筋骨, 架鷹逐兔, 挈狗捉雞,秋斗蟋蟀, 冬懷鳴蟲, 玩這些也是需要體力的。不瞞你, 朕時常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
范廷守:“……”
雍盛感嘆:“紈绔不好當啊大人。”
范廷守家里守著個紈绔兒子,在外還得侍奉個勤勤懇懇裝紈绔的君主, 心里也很苦:“讓圣上為韜光養晦隱忍至此, 臣罪丘山!”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這么多年了, 也不差在這一朝半夕。只是先生。”
他一手搭上范廷守的肩。
范廷守一震,惶恐道:“臣不過只教了圣上一年內訓, 實在當不得先生二字。”
“雖只一年, 但朕一直在心中默默奉先生為畢生恩師。”雍盛道,“太后為防著朕結交朝臣,年年更換帝師佐臣。朕的老師, 就如那旱地里的青苗, 每每只冒出個茬,不說結穗,甚至來不及長高, 就被盡數拔去。你是第一個不畏淫威,對朕盡心盡力傾囊相授的先生,此番師生情誼,君臣之義,朕銘感五內,一日不敢忘。”
他神情真摯,范廷守心中感動,拉下他的手雙手握住,眼中起了一層薄霧。
這一刻,他待他如君,亦待他如親愛小輩。
“圣上有朝一日若實權在握,必為明君。臣何其有幸能得明君以捐卑軀?定竭志殫力以忠王事。”
“朕今日來,就是為阻你。”雍盛卻道,“你昨日遣人送來的秘函朕已看過,此事艱甚,何故鋌而走險?”
范廷守悍然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幾?”
“朕琢磨一宿,實不忍心,若無萬全之法,還需從長計議慎之又慎。無論如何,起碼護你周全。”
“臣意已決,還望圣上成全。”
雍盛苦笑:“卿是在逼朕。”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愿圣心堅如磐石,勿憂勿疑。”
魚竿倏地輕震,范廷守忙把住了,揚桿收線,一氣呵成,自鉤上拽下一條黑鯽魚,看看個頭,還是尚未長成的魚苗,又給放了回去。他垂手攏袖,老于伐謀的臉上流露出不容爭辯的堅定,話鋒一轉微微笑道,“圣上閑暇時可還釣魚?”
“卻是一條也釣不著。”雍盛神情晦暗不明,“宜春池里可能根本就沒有魚。”
“有的。”范廷守道,“臣當年親手放的。足足兩條呢。”
“一定是你誆朕的。”雍盛道。
“誆您可是欺君之罪,臣怎么敢?”范廷守哈哈笑了兩聲,勸慰道,“此刻釣不到,只是因為時機未到。只要圣上沉著忍耐,不急不餒,終有一日,它會自己咬鉤的。”
事情沒辦成,人也勸不動,雍盛拖著沉重的步伐原路返回。
打發了兩位美女,他望著酣睡的謝折衣靜坐獨酌。
這人酒品真好。他想。
長得好。
戲演得好。
連睡覺的樣子也好。
這樣好的人,難怪誰見了都想親近。
雍盛放下酒杯,杯底磕上桌沿,發出“嗒”一聲輕響。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見謝折衣因將身上錦被裹得太嚴實,額上沁出熱汗,便伸手展袖為其拭汗。又見其鬢發微亂,便為其掠鬢整理。
一雙手忙活半天,終于忙無可忙,懸停在半空,縮回來又覺失落,更近一步又恐放肆。
兩難間,呼吸竟就這樣亂了。
“酒量這樣小,怎么敢答應與我賭酒?”
手最終仍是落下,撐在謝折衣耳側。
雍盛傾身,細瞧那副雌雄莫辨的睡顏,自言自語:“當真不怕我么?還是打從心底里就認為,朕不足為懼?”
眸中閃過狠厲。
這種情形下,就算羸弱如他,想取這樣一條毫不設防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匕首就在靴筒里,觸手可及。
只要殺了此人,就能避免為他人做嫁。
只要殺了此人,再無慘遭鴆殺之后患。
只要殺了她……
惡魔在耳畔低聲誘惑,勾出那深埋心底的一線邪念,敦促著,鼓動著,叫囂著,迫使他另一只手緩緩向下,摸向靴筒。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那人白瓷般的咽喉,想象那底下脆弱的血管被切斷時,會噴涌出怎樣鮮熱的血;想象血的主人因窒息而睜眼時,那雙鳳眸中會流露出怎樣的驚恐與不甘……
他顫栗著,唇角揚起自嘲的弧度。
謝折衣醒來時,已身處破舊顛簸的車廂。
醉酒于他而言,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
他厭惡任何事物脫離掌控。
但當他張目的剎那,對上那雙促狹的眼睛時,原則變得那樣輕,輕得就像他此刻的心。
“見到你了。”
他一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很輕。像是怕打擾了什么,怕打破什么。
雍盛微怔,他正蹲在謝折衣身邊一動不動守著她,并提前準備了一肚子揶揄的話打算在對方清醒的瞬間狠狠奚落,但他慢了一步。他的耳聽到了那句極輕的囈語般的呢喃,他的眼也迅速捕捉到那雙惺忪睡眼中涌動的情緒。
溫柔?
縱容?
寵溺?
而且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你不是時時刻刻都能見到我?”雍盛憑直覺問道,“還是說,你從前,或者一直以來,都想見我?”
真是敏銳。
謝折衣注視著他。
半晌,轉過身子平躺向上,再次合上眼睛,絲毫不屑使用技巧地強行轉移話題:“我醉了?”
“三杯。”雍盛見她不搭理自己,重新燃起斗志,直接將嘲諷開到最大,“哼,我的寶兒都比你能喝。”
謝折衣的額角似乎抽了一下,冷笑一聲,換上一副陰陽語氣:“倒是臣妾教圣上失望了,圣上原沒想到這茬,該帶您那位寶兒出來才是。”
雍盛嘶一聲:“朕還沒淪落到與鳥共飲的凄慘境地吧?”
聞言,謝折衣動了一下,似乎想睜眼,又強行按捺住,想問,又問不出口,磨蹭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寶兒是只鳥?”
“是啊,一只潑皮鸚鵡。”雍盛理所當然道,“下回拎去給你瞧瞧,長得可俊!你可以叫它寶寶,寶兒,不過它似乎更喜歡別人叫它寶小爺。”
謝折衣:“……”
一時空氣死寂。
“你要一直這么閉眼裝死么?”雍盛閑極無聊,也不知道謝折衣為什么總不跟他說話,就又腆著臉去撩撥人,“好容易出來一趟,不想去逛逛?”
“臣妾只盼著圣上速速回宮,不要耽擱。”謝折衣一板一眼道。
“一副監工嘴臉。”雍盛嘟囔一聲,不一會兒又炫耀似地湊過來,“不過趁著你睡覺,我已經去逛過了。”
謝折衣彎起唇角,意有所指:“將我灌醉,不就是為了趁著便宜好行事?”
“嘖,這就是你多慮了。”雍盛刮刮鼻子,“本想與卿卿把盞賞美人,誰知卿卿不勝酒力?”
謝折衣也不與他爭辯:“如今美人也賞了,酒也喝了,圣上可滿意了?”
“不滿意。”雍盛道。
謝折衣怪了,睜眼嗔視:“你還想怎么樣?”
“朕認真看了一圈,那些人嘴里的絕代佳人,竟沒一個比得上朕的皇后的。”雍盛一本正經地裝出苦惱樣子,“這樣一來,就顯得朕像個舍近求遠的傻子。”
謝折衣表示肯定:“你本就是個傻子。”
雍盛不甘示弱:“那傻子娶的娘子叫什么?”
謝折衣:“。”
這題蓮奴會,立馬嘿嘿笑著舉手道:“圣上,傻子一般娶不到媳婦兒。”
說完就接收到雍盛發來的眼刀,驚嚇之余,話音一拐力挽狂瀾:“除非這傻子屋里頭很有錢,打小買個小媳婦回來養著,大了便收進房中。”
“哦,小媳婦。”雍盛瞥向謝折衣,揶揄地眨眼。
謝折衣冷起臉子:“傻子。”
雍盛:“小媳婦。”
“傻子。”
“小媳婦。”
蓮奴:“……”
不是錯覺,帝后確實是兩個幼稚鬼。
正當兩人拌嘴兒攻訐不休,哐啷一聲,那倒霉輜車陡地震了一下,巨響之后就往一邊傾斜而去。
不知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慣性作用下雍盛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由于他正面朝著謝折衣喊“小媳婦”,這張臂一撲,就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謝折衣身上。謝折衣倒是反應迅疾,兩手往外推拒,雙掌緊壓在雍盛胸膛。
雍盛只覺得胸前一痛,顧不得這些,扭頭就朝蓮奴使個眼色。
蓮奴的腦袋撞在車檐子上撞得他頭暈眼花,忙緩過勁兒撩簾跳出去查看情況。
雍盛不敢輕舉妄動,就著這個姿勢傾耳去聽,聽見外頭狼朔正在抱怨不知哪個怨種在大道中央放個大石頭。
聞言,雍盛松口氣,回過神才發現,他正壓著謝折衣。
臉對臉,眼對眼,呼吸瞬間急促些許。
“你怎么紅了耳尖?熱么?”謝折衣的手緩緩游動,冰冰涼涼的蛇一般,來到雍盛脖頸。
雍盛的視線幾乎是下意識地落到那兩瓣唇間,身子一震,視線便逡巡膠著,難以抽身。
不知是頸后按著的那只手施加的力量,亦或是來自自己身體里的驅動,他意識到他正慢慢、慢慢地接近,近到幾乎貼上。他嗅到一種混合了酒氣的異香,心跳的噪音擾得他無法聚起哪怕一小簇意志力。
“想做什么?”謝折衣在咫尺處彎起眉眼,輕盈的吐氣拂在面頰,就像夏日熏甜潮濕的晚風。
他想起那日暖閣里那個落在臉頰上的唇印,以及唇印背后的心機,想起那柔軟的觸感,想起彼時抗拒的心境,此時若有似無的勾引。
“朕若此刻親下去,是否就稱了皇后的意?”
眸子從被點燃,到冷卻,只是一息功夫。
他抬手繞至腦后,拉下那條手臂,像是害怕稍有遲疑就會后悔一般,決絕起身。
“稱我的意又如何?”謝折衣似笑非笑地睨著他,“稱我一次意又如何?”
雍盛轉眸不看她,輕輕嘆了口氣:“那日后便收不回來了。”
“什么?”謝折衣不解。
雍盛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遞過去:“方才路過集市時瞧見這個,就順手買下了。”
謝折衣接過,觸手溫涼,原來是一只月牙玉梳篦。
“你丟的是個金的,我還你一個玉的,也算補償你勞神陪朕出來一趟。”雍盛道。
“只是這玉的成色不大好。”謝折衣細細把玩道,“樣式也不如我那個金的。”
“那你還我。”雍盛一時氣兒不順,劈手就要來搶。
開玩笑,這可是他斥重金在珍寶閣買的,那老板還拍著胸脯說這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珍品,假一賠十!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要回去的理?也不嫌寒磣。”謝折衣忙揚手插到頭上,施施然笑道,“謝圣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