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他要我飲,我不得不飲……
眼看申時已過, 綠綺捧著一應衣物在御馬苑等得心焦,遠遠望見夕陽下一隊輜車搖晃著緩緩駛近,忙提起裙擺奔跑相迎。
“可回來了, 叫我懸了一天心。絳萼姐姐已打發人來催了好幾回,說是前日里娘娘親去教坊遴選的那些個舞伎樂工已在宮里安頓下,樂譜子分發了, 舞譜卻是沒有的,還得娘娘趕回去親自教習。”
“尚衣局的典御也送了新打的衣樣子來, 擎等著給娘娘過了目, 好再做修改。”
“太后剛賞賜了一些祛暑的木樨露……”
她邊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一回稟,邊攙下謝折衣, 忽地嗅到一絲淺淡酒氣, 當下臉色更變:“怎么, 娘娘外出竟飲了酒?”
“不過小酌三杯。”雍盛聽得頭暈腦脹,可算找到機會打斷, 惡人先告狀道, “你家娘娘一喝就醉, 真真是弱不勝酒,往后可千萬盯牢了她, 莫再叫她沾酒。醉了事小, 被人占了便宜事大。”
明明是一樁小事,雍盛還不以為意地說著玩笑話,綠綺卻陡然間面白如紙:“什么, 三杯?!”
見她驚得一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樣, 雍盛不免心生暗疑:“怎么?皇后忌酒?”
“哪有那么多這忌那忌的。”謝折衣一手搭在綠綺腕上,暗中借了點力,笑道:“吃了點酒而已, 又不是吞金飲毒,就緊張啰唣成這樣,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話。本宮酒困人乏,衣樣子回頭再看。至于舞伎,今日就先讓左韶舞領姑娘們活動一下筋骨,明兒一早再正式開練。夜里你順道兒也去看看,提前知會一句,吃不得苦的今兒便可以收拾東西自行離去,開弓沒有回頭箭,屆時練到半途再想打退堂鼓可是不能了。”
“是。”綠綺穩住心神,斂目道,“我瞧著她們一個個都是練家子,又是娘娘親自挑的,斷不會連這點心性也沒有。”
“多智近妖的諸葛孔明都有看錯馬謖的時候,何況于我?”謝折衣揉了揉額角,“只盼到時候別出了岔子。”
雍盛見她身子不適還在強撐著理事,知道因自己耽誤了她許多事,心中愧疚。
“甭管什么潑天大事,都先放放,身子最要緊。”忙招呼綠綺,“快扶你主子回宮好生歇著,吩咐御膳房送些解酒的羹湯,朕先回晏清宮看上一眼,再來探望。”
綠綺遂行禮稱喏,將手中綠袍扔給蓮奴,扶著謝折衣先行告退。
回到鳳儀宮,屏退眾人,便火急火燎地為謝折衣更衣。緩緩褪下內衫,撩起披發,便不出所料地見到其頸后蔓延開的團疹,紅云般一路往下,遍布脊柱一線,將整個勁瘦的腰身細密包圍。
綠綺瞧得頭皮發麻,只覺得自己身上也癢起來,又氣又心疼,咬緊了貝齒:“何苦來!這不比吞金飲毒還難熬?!”
“胡說,這才哪兒到哪兒?”
謝折衣輕笑著,緩緩透出一口氣,一路上因瘙癢難耐而緊繃的肌肉終于放松下來。
可一旦稍有松懈,那鉆心刻骨的癢勁兒就直往天靈沖,兩眼一花,搔癢的本能就從意志力薄弱的缺口處乍泄而出。謝折衣陡然清醒,欲探去后背抓撓的左手隨即停在半空。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只手發顫的掌心,雙眼微微睜大,似是不敢置信。
緊跟著,另一只手就出其不意地從妝匣中抽出一根金釵,銳利的釵尖劃破室內寂靜,帶著決然風聲狠狠刺了下去。
絳萼手捧熱水,剛跨過門檻就聽見一聲短促壓抑的驚叫,忙緊趕幾步放下銅盆,掩上門扉,入內察看。
只見一只染血的金釵掉落在地,釵頭嵌的珍珠脫落,黏著在血污間。綠綺又驚又嚇,朝她投來求救的眼神,滿臉是淚地跪坐在謝折衣腳邊,哆嗦著用帕子按在謝折衣垂落身側的左手手心,帕子已被鮮血浸潤,陣仗瞧著甚是唬人。
“不必聲張,煎副清熱涼血的藥來就好。”謝折衣以右手撐額角,嗓音喑啞,似是乏極,“傷口處理了,對外就聲稱是插花時不慎刺傷了手。”
綠綺一味只是哭,不作理睬。
絳萼穩住心神,默默上前將呆怔的綠綺扶到一邊,轉來跪坐下,一聲不吭地上藥包扎。隨后煎了四時常備的藥來服侍謝折衣喝下,又用薄荷甘草荊芥等藥材泡了熱水,幫其擦洗止癢,一整套流程做下來,像是做了千次萬次般熟練流利。
“心里再不好受,公子也該顧念著些身子。”最后替謝折衣換上寢衣時,她才終于開口說了句話。
“非是我不顧念身子,只是疼倒比癢好受些。”謝折衣自嘲一笑,“來這么一下也比失態抓撓體面些。”
“公子知道奴婢說的不是這個。”絳萼垂眼道。
“我知道。”謝折衣唇邊的笑意轉淡,直至消散,眼神黯淡下來,“奈何那是他敬的酒,他要我飲,我不得不飲。”
那廂雍盛仍換上內侍青袍,與蓮奴并肩,不疾不徐地往晏清宮角門走。
一路上見著御貓就抱來擼兩把,見著新面孔也耐心同人攀談兩句,把個蓮奴急得渾身出汗:“快些走吧我的爺,天色不早了,再耽下去必得誤了晚膳,屆時進寶那邊兜不住,露了餡兒可怎么是好!”
“急什么來?”雍盛卻氣定神閑,“橫豎已經露了餡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蓮奴一聽,差點腳下沒摔個大馬趴,眼睛瞪得雞蛋那么大:“您,您是說……”
“今日朝會,汪偲到任禮部,呈上重擬的千秋禮單,太后見了很是滿意,贊了一句君子端方,可朕并未接茬。”雍盛冷笑道,“之后太后又遞了欽點榮安郡王為廿二日打醮天使的話頭兒,朕又裝作沒聽到。朕料想,此梅開二度已將太后氣得不輕,這一整天想必都肝火難消,照她的性子,不打殺一番寢食難安,豈能輕易放過朕?”
蓮奴聽得冷汗津津:“那圣上還擇了今日出宮?這是走水踢倒油罐子,還嫌火燒得不夠旺?”
“不慌。”說著已進了角門,雍盛整理衣冠,將人往外推了推,“你只在外頭閑逛,實在沒什么好逛的便去懷祿那里坐坐,不到三更天都別回來。”
蓮奴不解其意,但覷他臉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聽話地止步在外,目送皇帝入內后又覺心中惴惴,頗為不安,一咬牙,扭頭就往監欄院狂奔。
晏清宮內此時全無平日里熱鬧的景象,一片瘆人的靜謐。
尚未到點燈的時候,四下里卻已燈火通明,地燈長明燈紗籠燈,晃得人眼疼。
“喲,圣上總算回來了。”迎接他的卻是太后身邊的福安,臉上掛著三分責備七分為難。
雍盛一見他,自是嚇得唇無血色,又頗為局促地扯扯身上內侍宮衣,小聲問:“安翁怎么在這兒?”
“可不止奴才在這兒。”福安拿眼睛往里飛瞟,滿臉擔憂,“嗐,圣上快隨老奴來吧。”
一路進了園子,才發現正殿前早已跪了一地的宮人,打頭的便是身穿明黃寢衣的進寶,瑟瑟發抖風中落葉也似伏在地上,并肩的還有才人顧寶珠。
一見雍盛回來了,進寶忙膝行過來抱著雍盛的腿喊天哭地:“圣上您可回來了!您回來小的就放心了,不然小的這回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雍盛心中頗為嫌惡,卻還要假意關懷地勸慰:“別怕,朕向母后討情,決不牽連你。”
說著扒開他的手,一步一步捱近正殿。
殿內也是一派亮如白晝,太后正端坐在圈椅內,斂眸撥茶,四周宮人插手低頭,屏聲靜氣。
雍盛磨蹭著走進去,剛要撩袍下跪,一盞熱茶就迎面潑在了他跟前,緊接著啪一聲,太后又將空茶盞拍在案上。
這下直如平地一聲雷。
殿內瞬間齊刷刷戰栗栗跪了一地。
“母后息怒。”雍盛直挺挺跪倒在那灘茶水上,伏地叩首道,“兒臣知錯了。”
“回回認錯倒是認得快。”太后冷視他,“哀家還沒問,你就知錯了,且說說,這回又錯在哪里?”
“兒臣不該使這偷梁換柱的小把戲,撂下眾人獨自外出。”雍盛將一早想好的托辭盡數吐出,“此舉輕浮兒戲,實在有違人君典范,有負母后多年的諄諄教誨,兒臣甘愿受罰,只盼母后別氣傷了身子。”
“罰自然是要罰。”太后森嚴道,“只是圣上貴為一國之君,豈有錯焉?必是受小人挑唆,方行此狂惑之舉。晏清宮宮人失職,罰三個月俸祿減半,凡從六品以上之內監自去慎刑司領杖三十。供奉官進寶私服天子寢衣,罔顧尊卑,立時杖斃。”
雍盛愀然變色,急道:“母后開恩。此事皆由兒臣一時貪玩所致,與他人全無干系。母后要罰,罰兒臣一人便是,饒了進寶吧!”
外頭進寶聞此噩耗,亦放聲哀嚎:“太后饒命,太后饒命,奴才知罪,奴才以后決計不敢再……哎呦!哎呦!圣上,圣上救救奴才!”
才嚎了兩聲,就被堵了嘴。
沉沉杖擊聲隨即響起,太后支肘撐額,喚人續茶。
她細細打量堂下皇帝焦急慌亂的神情,一副想接著求情又害怕的懦弱模樣,心中頗為不屑。不過小皇帝到底是長大了些,竟能從她手中策動進寶倒戈。進寶這奴才貪財弄權慣愛見風使舵她是知曉的,只不知何時反的水,私底下又究竟幫著皇帝瞞了她多少事!
聯系今日朝會上皇帝的不恭行止,思來想去,疑心此中暗藏玄機。
“上回皇帝微服去了右相府上,今兒又去了哪里啊?”
悶悶的杖擊聲粘附了濃稠的水聲,想必那厚重的板子已沾滿鮮血。
雍盛掩袖悲泣,囁嚅回道:“兒臣,兒臣并未出宮,只是在宮里隨意逛了逛,為圖個新鮮,才換了內侍衣裳。”
“圖個新鮮?”太后像是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挑眉笑了兩聲,“皇帝這是拿哀家當稚子哄騙?”
“兒臣不敢。”雍盛連忙描補,“兒臣說的句句屬實,萬萬不敢蒙騙母后。”
此時杖擊聲停了,行刑的內侍回稟稱進寶已捱不住斷了氣。
雍盛原本端正跪著,聞言,似是遭受不住,白眼一翻,身子傾倒,咚地砸在地上。
左近卻無一名宮人敢上前攙扶。
還是福安看不過眼,忙下堂扶過皇帝,邊擺手幫其扇風,邊讓他倚靠在自個兒肩頭,央告太后:“圣上萬乘之軀,龍體本就不甚康健,若驚嚇過度恐損了根本,望太后看在先帝爺的份兒上,千萬慎之。”
太后鳳目一凜,想發作,又好歹忍住,揮了揮手。四下里的宮人這才奉茶的奉茶的,打扇的打扇,忙活開。
雍盛假裝虛弱,呻.吟著打算病遁,宮人卻在此時通傳,說中宮娘娘前來求見。
太后并未多加思索,宣人進來。
只聽衣衫逶迤之聲漸漸行近,未等謝折衣參拜,太后先怪道:“怎的作如此夭俏風流打扮?成何體統!”
第42章 第 42 章 但小姐姐圖我什么呢?……
聞言, 雍盛忙從眼角打開一道縫隙去偷瞄皇后。
只見謝折衣一身鵝黃薄紗道袍,松松地綰髻束發,戴個蓮花冠, 冠上的寒玉簪上墜下好長一條絲帶,上頭依稀寫了些字。明明是正經女冠打扮,但雍盛瞧了也只跟太后一樣得出四個字:成何體統!
興許是那道袍紗太過飄逸了些。
興許是束發束得太過匆忙隨意了些, 幾綹發絲猶自不拘地散落著。
興許是她原本艷極貴極的氣質到底與這身素道袍格格不入,二者強融, 便催生出另一種風情來。
雍盛一時惝恍發怔, 待回過神,謝折衣已攙了太后移步內室。
二人不知密語了些什么, 再出來時, 太后怒氣已消了大半, 皺眉攢目地盯了雍盛足有移時,最后道:“罷了, 你病骨支離的, 難免神智混亂做出些荒唐事。這幾日也不必出席朝會經筵, 好好兒待在晏清宮將養龍體要緊。若實在閑極無聊,就從頭兒抄幾遍《帝范》, 也算是謹身修德, 自牧清心了。”
話說得委婉,其實就是禁足加罰抄。
雍盛自是扎掙著勉強叩首,恭送太后。
直等到四周的慈寧宮執事散盡, 他方慢吞吞地起身, 抱臂踅出殿外,冷眼看著宮人拖走進寶被打得稀爛的尸身,拎來清水一遍遍沖刷染血的青磚地。
巍巍宮闕外, 血色落霞如瘋狂燃燒的火海,彌漫,籠罩,吞噬,拼盡最后一絲余熱,終于熄滅。
雍盛身上機伶地打了個寒顫,輕輕道:“把燈都熄了。”
宮人于是擎著銅燭罩,一盞接一盞地滅燭。
“圣上。”蓮奴不知何時已偷偷潛了回來,展開一件披風為他攏上,“此處風大,還是回屋里吧。”
“是你去通風報信了?”雍盛脧他一眼。
蓮奴立時跪倒,連聲道:“奴才自作主張,奴才該死,奴才知罪。”
“你有什么錯來?成日里說罪道死的,也不嫌晦氣。”雍盛伸手扶起他,“只是這不像是你能拿的主意,朕才有此一問。”
“圣心燭照。”蓮奴慚愧地撓了撓頭,“確是奴才師父吩咐奴才去搬的救兵。”
雍盛頷首,倒也沒說什么,回身抬眸,望向不遠處靜候著的謝折衣。
視線對上,靜默幾息后又錯開,漫不經心對蓮奴道:“你去,從朕的私庫里拿些銀子出來,給方才被罰俸的宮人補齊月俸,再給領杖責的一干人補貼傷藥費,各人賞銀十兩。他們都是被朕連累,心里想必委屈,擇日再另行撫恤,管賞銀發放的也定要做到只厚不薄,不準克扣。對了,還有一點謹記,此事須偷偷地,切勿聲張,今日起,若再讓朕抓到管不住嘴的,今日的進寶便是下場。”
“是。”蓮奴打了個寒噤,一一記下,領命去了。他是個極有眼力見的,走時還順手拉了綠綺一同出去。
因此殿內一時只余帝后二人。
滿園的燈火漸次熄滅,金烏西墜,夜幕降臨。
雍盛背著光,一步步走進昏沉沉的陰影深處,走近謝折衣,無聲牽起謝折衣的手,往內室緩行。
謝折衣便亦步亦趨跟了他,直到被請坐在榻上。
“你餓么?”雍盛憋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一句像樣的開場白,只能這般老套地問,“想吃什么?”
謝折衣盯著他,不說餓,也不說不餓。
雍盛被她盯得有些局促,轉身欲去茶床:“不餓的話……朕就給你沏杯茶?”
剛要撂開手,不成想謝折衣卻猛地加重手上力氣,拽了他一把。
雍盛不察,腳下一個踉蹌,就這么,就這么——
一屁股坐在了皇后腿上。
雍盛:“……”
雖然不對勁,很不對勁,但雍盛到底忍住了,斟酌著開口:“怎么穿成這樣?”
謝折衣見他竟不反抗,越發得寸進尺,從后環抱住他,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好為你解圍。”
雍盛有點好奇,不明白扮成女道士跟解圍之間是怎么搭上的關系,就問:“那你是如何跟太后說的?”
“圣上確定想聽?”謝折衣反問。
雍盛心想,都這會兒了還打什么花狐哨,笑道:“怎么,是什么朕聽不得的機密?”
“那倒也不是。”謝折衣悶悶地笑了一聲,“我替圣上兜攬,說您今兒哪里也沒去,而是在鳳儀宮與臣妾廝混了半日。之所以易內侍服色,是為了學那話本子里的暗渡陳倉,妾是寂守空門的女冠,您是逾墻窺隙的登徒,青天白日避人耳目費盡心思,只為干那刁風弄月的營生……”
雍盛起先還認真聽著,沒兩句就覺出不對味兒來,越聽越臊,回身就捂住謝折衣的嘴:“你真這么說的?”
謝折衣眨眨眼睛,眼里堆滿促狹笑意。
掌心里氣息濕熱,雍盛心下一動,觸電似地縮回手,咬牙道:“橫豎壞的都是你的名聲,我又不吃虧。”
謝折衣嗯了一聲,竟也不還嘴。
雍盛沒意思起來,忸怩道:“你不來也不妨事,我自個兒也能解決。”
“是,原是我多管閑事。”謝折衣哼一聲,陰陽道,“圣上手眼通天,一早就謀劃好了,既出宮見了想見的人,又白賺一條糟心奴才的命,一石二鳥,就是禁足幾天抄幾遍《帝范》罷了,又算得了什么?”
“要不是你,哪能這么輕省?太后什么樣兒的雷霆手段?要是區區禁足罰抄就能打發了,如何能獨斷朝綱這么些年?”雍盛見她不快,著急起來,“我讓你別出面,是怕累及你的名聲,你怎么不明白?難不成你想被朝中那起子清流罵作淫.娃妖婦?”
一急,他就說出了心里話。
謝折衣抓住這錯漏,玩味地瞇起眸子:“怕?”
“朕怕你,行了吧?一個錯眼,就能編出個風月話本子來,這回是道姑,下回又扮成個什么?”雍盛心虛地往回找補,并企圖轉移注意力,“快放朕起來,朕尚未寬衣,這樣子……成何體統!”
謝折衣卻壓根不在意什么體統,悶聲道:“不放。”
“?”雍盛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隨后外強中干地佯惱,“你想抗旨?”
謝折衣索性不吱聲,越發摟緊了他。
“……”就這么僵持了片刻,雍盛再也忍不住了,氣鼓鼓地詰問,“就那么喜歡抱著朕么?”
謝折衣不假思索地回:“嗯。”
雍盛也沒想到她當真承認,啞口無言半晌,呆呆地問:“為,為什么?”
謝折衣蹙眉:“什么為什么?”
雍盛組織一下言辭:“我,朕,朕是說,我身上又沒幾兩肉,抱起來也沒什么手感,你不嫌硌得慌嗎?再說,這大夏天的,這般摟著熱得很……”
話沒說完,謝折衣就沉沉笑了起來:“你以為我只是喜歡抱著你嗎?”
“只是”二字意味深長,雍盛后知后覺地感知到危險,剛想強行起身,一只手就往上捏住他的下頜,轉過他的臉。
他不得不側首,鼻尖擦過一片溫涼肌膚。
驚怔中,那人強勢落下的吻就不容拒絕地壓在了唇上。
心在剎那間被拋至半空,又狠狠墜地,咚的一聲,于靜室內響得駭人。
謝折衣半闔的眸子近在咫尺,微涼的唇就貼在他的唇上,柔軟的觸感清晰得讓人頭皮發麻,一陣陣檀香鉆入鼻腔,攪得神志輕飄飄的如墮云霧。雍盛一下子攥緊了手邊布料,五臟六腑都似經歷了一番兵荒馬亂,他不得不抽離一部分靈魂,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過是另一場逢場作戲罷了,他想,一如上次那般的蜻蜓點水。
被親一下而已,又不會少一塊肉。
她要是喜歡,就隨她去吧。
畢竟人家剛剛特地趕來救自己。
這也算另一種角度的投桃報李。
他是男的,他不吃虧。
等等,老天爺呀,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出賣色相?一個親親,換一個人情。聽聽,這可恥行徑,與被富姐包養的小白臉又有何異?
小白臉啊,聽起來好像再也不用奮斗了呢。
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但小姐姐圖我什么呢?
圖我風一吹就倒,圖我跑兩步就喘?
雍盛瞪著眼睛一動不動,亂七八糟地琢磨著。
直到唇上的壓迫遠離,他才仿佛重新活過來,睫毛顫了顫。
“圣上好乖。”
謝折衣彎起眼睛觀察他的反應,滿意地捏了捏雍盛呆若木雞的臉。他敏銳地察覺到雍盛已不再抵觸與他的親密接觸,雖然身子依舊僵硬,但會努力忍住。
這副隱忍的樣子,看起來可真可愛啊。
他忍不住又揉了揉,直把那張清俊泛紅的臉揉搓得變了形。
像是暫時失去了反應能力,雍盛任其胡作非為,盯著謝折衣看了好一陣,才欲言又止地道:“你……”
謝折衣挑眉:“我?”
雍盛輕吸一口氣,壓抑住羞恥,聲如蚊吶:“你要包養朕嗎?”
“?”謝折衣沒聽懂,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是包養?”
“包養就是……”雍盛雙手比劃著,想解釋,又不知該怎么解釋,只能換種問法,“那你喜歡朕嗎?”
謝折衣笑了:“臣妾與圣上是夫妻,臣妾不喜歡您,還能喜歡誰呢?”
這話答得沒毛病。
但顯然不是雍盛想聽的。
因為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什么喜不喜歡,矯情,有得選嗎?成年人只提需求,不提這個。
越想,他看向謝折衣的眼神就越不對,鄙夷中帶著控訴。
哼,原來你是這樣的謝折衣,走腎不走心只饞人家身子。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什么別的情緒,雍盛多少有些泄氣,斂眸懨懨道:“累了,朕想睡了。”
謝折衣見他確實面容倦怠,終于松開他:“那圣上好生安歇,臣妾告退。”
“怎么,你不在這兒睡?”對方瀟灑的言行越發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雍盛有些不高興,“你們女人都是這樣親了就跑的嗎?”
謝折衣倒是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鳳目陡然一亮:“圣上是讓臣妾侍寢?”
“咳。”像是被空氣嗆到,雍盛猛地嗽了一聲,欲蓋彌彰,“只是像往常一樣,陪朕睡覺。”
不干別的。
謝折衣:“哦。”
雍盛:“你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謝折衣淡淡地撩起眼皮:“有嗎。”
雍盛:“。”
第43章 第 43 章 “怎么都不高興?”……
雍盛打從穿過來, 就被禁足禁慣了的,不很把此類小懲小戒放在眼里。
其實比起滿宮里溜達,他更喜歡拘在一方小天地里消磨晝夜。按他話來說, 上輩子二十多年的都市宅文化早就刻進骨血內化成了他的性格,只要沒人打擾,他情愿每日里讀書、調鸚鵡、打太極, 如今還多了練字下棋這兩項不得不精進的業務,生活越發充實了。除此之外, 偶爾也到園子里擺弄盆景, 鋤草種花,陰天趴在臺階上看階腳縫隙間的青苔, 晴天就做網兜子上樹捕蟬, 無所不為, 樂得自在。
只是晏清宮沒了進寶,缺個掌事的大太監, 宮人們不受管束, 多少有些兒懶怠。
那日皇帝扛著粘桿兒從樹上下來時, 底下負責接應的內侍腳下沒站穩,兩人一上一下哆嗦好半天, 最終還是摔了個四腳朝天。皇帝爬起來揉著腚, 脫口而出道:“說了讓你們多跟著懷祿練練扎馬步,下盤兒這么不穩怎么當差?”
由此,皇帝念起懷祿的好來, 又在蓮奴的百般求情攛掇下, 隔天就重新調了懷祿回晏清宮伺候。
這一出一進,就又將懷祿捧成了“皇帝心尖兒上的人物”,一時間各宮里的同僚舊故, 不是朋友也來攀交情,不沾親也來認親,都來趕這趟熱灶窩兒。
但懷祿經此大起大落,飽嘗人間冷暖,竟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往前好聲好氣的做派全沒有了,請筵不赴,奉承話不聽,銀錢更是不接,人前只說場面話,人后就對那些曾對他落井下石如今又回頭巴結的人出言譏諷,唯一能得他好臉子就只有鳳儀宮的承喜公公,還有他一個叫馬蒙子的同鄉。概因此二人都曾在他落難時出手相助,有道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二人便從此得了他真心。
一日,懷祿下了值,與馬蒙子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混說酒話,玩笑間竟不慎吐露了一二機密。
是夜,馬蒙子便將此消息遞給了他干爹。
太醫馬源正得知此驚天大事,自是不敢怠慢,又連夜轉告王太妃知曉。
“什么?千秋宴上范廷守要舉大事?”彼時榮安郡王正在太妃處議明日赴大相國寺祈福齋醮事宜,聞言悚然色變,“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他哪來的兵?”
“左相向來膽大心細,凡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此事若屬實,他必已有九成把握。”太妃盤腿歪在憑幾上,搖扇撲風。她這里悶熱,半點沒有慈寧宮的清涼,堂屋正中的冰鑒還是兄長從宮外托人運進來的,但苦于有鑒無冰,也是枉然,只能平心靜氣多熬著點,拭汗道,“他鋌而走險,無非是想讓太后撤簾,助皇帝親政。”
“那還等什么?皇帝一旦親政,還有我們什么好果子吃?”雍晝跳起來,油鍋上螞蟻也似來回亂轉,忽地一跺腳,“兒子這就去將此事告知太后,好讓她早做準備,萬不能遂了那幫老家伙的意。”
“大熱天的,稍安勿躁。”太妃拉住他,凝目細想一陣,慢悠悠道,“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這兵諫成也好,敗也罷,都是他們與太后的官司,與我們有何干系?你且牢記一點,你的敵人永遠只有那一人,旁的人都不重要,他們斗,就任他們斗,而你,只需要趁亂來一招釜底抽薪,自可坐享其成!”
“母親的意思是?”雍晝聽得一知半解,“如何釜底抽薪?”
“你附耳過來。”太妃朝他招手,為他撫平門襟上的褶皺,細聲低語道,“他們既想動武,你就尋個機會,先去找你舅舅……”
夏日晝長,流火爍金,天地間一絲風也沒有,樹蔭間知了的鳴叫愈來愈尖銳,調子拖得愈來愈長,聒噪得人心煩。
靜室內,雍盛正于書案前把筆懸腕,認真描著謝折衣前日留的仿子。
懷祿拎了壺熱茶進來,沏了滿滿一杯輕輕放在案邊等它轉涼,靜待雍盛寫完最后一字擱下筆,才遞上凈手的帕子,稟道:“圣上,左相大人使人傳進話來,說他養在府里的戲班子今兒一早不知怎的便有好幾個鬧肚子,上吐下瀉的,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齊嘔出來,好不瘆人。延醫去治,只說得了痢疾,千秋節前怕是好不了了。因此事關系重大,他便自作主張去了京中最大的梨園賀云班,挑了十余個家世清白的武生充數。范大人還讓圣上放寬心,說萬事盡在他掌握中的。”
“賀云班啊。”雍盛拿起字帖反復觀看,頗覺滿意,自言自語地嘀咕,“有些呆魚啊,一下鉤,就迫不及待地咬上來。你看這張,朕臨得如何?”
“那奴才哪敢評說?”懷祿忙推辭,但還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夸起來,“以奴才這雙俗眼看,跟從前相比,竟不像一個人寫的,又端正又有風采,煞好看!”
雍盛聽了,很是受用,屈二指撣了撣紙,矜傲道:“你懂什么風采?等皇后過來,再讓她給朕校校筆鋒,那才叫好看呢。”
懷祿撲哧一樂,豎起大拇指:“是,娘娘那手字,是這個。”
聽別人夸謝折衣,雍盛更受用,孤芳自賞一陣,放下紙,抬頭往門外張望,沒來由冷哼一聲,隨手抄了本棋譜,索性踅到窗邊坐下,研究一會兒棋譜,就往窗外脧兩眼。
如此幾次三番,懷祿忍不住笑道:“娘娘才遣人來打了招呼,說這幾日忙著排練為太后祝壽的舞,抽不出空兒來看望圣上呢。”
“不來才好,眼不見為凈。”雍盛蹙眉撇嘴,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過了一會兒會過意來,扭頭嗔道,“不用你特意提醒!”
懷祿已經笑沒了眼睛:“是是是,唉,奴才總改不了這多嘴的毛病兒。”
“有病就得治,光說有什么用。再笑,再笑朕就拿針來縫了你的嘴……”雍盛惱羞成怒,抄過棋譜就丟。
懷祿卻已先一步大笑著躲了出去,書只啪的一聲打在了門框上。
“練舞練舞,舞有什么好練的?”雍盛頗有些煩躁,靜坐一陣,又過去撿回棋譜。
直腰起來時,瞥見院子里一道柳色身影正在山茶花前持絹拭葉。
“寶珠?”雍盛憶起那日初見,此女便是靠一曲胡旋舞得入晏清宮,心中一動,招人過來。
那顧寶珠自被封為才人,未得寵幸心中不安,時常找機會在皇帝跟前露臉,無奈使盡渾身解數,皇帝眼里卻根本沒有她,或是看見了她,也只將她當作尋常宮女使喚,完全沒有旁的心思。
正愁得無頭蒼蠅也似到處亂轉,沒想到雍盛今日主動親近,忙斂衽上前行禮,嬌羞道:“圣上喚臣妾?”
“想起你當日跳的胡旋舞了。”雍盛道,“你跳得那樣好,學舞學了多少年?”
“回圣上,臣妾只是粗通,不過學了六七年就撂開了。”寶珠答說。
雍盛頷首,又問:“練這個苦么?累么?”
“自然苦。”寶珠不料他會問這個,斟酌著道,“所謂人前一分鐘,背后十年功,再怎么有天賦,學這個也繞不開撕搬踢耗壓五個字,若想脫穎而出,除了擰、傾、翻、閃、展、騰、挪這些身法,還需練身段兒練眼神,哪一項不是畢生難成的事業?因此,民間常說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倒也不為夸張。臣妾小時候也常常因為太苦了不肯練,挨娘親的鞭子呢。”
“是了,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雍盛怔怔發了會兒呆,回神時發現寶珠還在廊下立著,索性道,“從小挨鞭子學的舞藝,總不能就這么埋沒了你,橫豎閑來無事,你且跳來朕看,若跳得好,有賞!”
“臣妾遵旨。”
寶珠求之不得,即刻興沖沖回閣裝扮上。
不消半盞茶的功夫,顧才人御前獻舞的消息就傳到了鳳儀宮。
謝折衣正在調琵琶弦,聽了,倒也沒說什么,只是綠綺在旁嘰嘰喳喳:“胡旋舞算什么?轉圈兒罷了,誰不會呢?就這樣顯擺起來,調三惑四,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以藝倖進似的。”
“你又發的哪門子牢騷?”絳萼瞥一眼謝折衣,數落道,“他是看別人跳胡旋舞也好,還是聽別人吹簫彈琴也罷,礙著我們什么事?且不說娘娘與他……從根兒上就絕無可能,就是退一萬步,哪怕是正頭娘子,他是皇帝,哪個皇帝有真感情?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左嬪右妃的?眼皮子這樣窄,吃酸拈醋的,妒婦二字怎么寫可知道?”
綠綺就說了兩句,就被一頓搶白,張張嘴想辯駁,又覺得絳萼說得好像都對。
本來嘛,公子是假皇后,身份是假的,連身子都是假的,兩個人本就是毫不妨礙的。
那自己生的什么閑氣?
正搔著頭仔細尋思,突然“嘣”的一聲裂石之響,謝折衣手里正擰的琵琶弦竟崩斷了。
“哎唷。”綠綺嚇了一跳,忙撲上前托起謝折衣的手檢查,“娘娘可傷著手了?”
“無妨。”謝折衣抽出手,面無表情道,“去,換一根新弦來。”
絳萼接過琵琶,若有所思,忖度道:“娘娘練了這半天的曲子,合該累了,就像這琵琶弦,擰得太緊就會斷,物如此,人也一樣,不如趁此機會歇息片刻,奴婢這就去添些安神香來。”
“不必。”謝折衣淡淡道,“我不累。”
絳萼拗不過他,只得抱了琵琶往樂署去,綠綺恰也要去膳房催討綠豆湯,便一同出來,走出鳳儀宮,疑惑地拉了拉絳萼衣袖,低聲道:“怎么娘娘好像突然不高興?”
絳萼只是沉著臉子嘆氣,并不言語。
她向來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剛才說那番話,明著是在懟綠綺,暗地里其實是在點醒謝折衣。
這些日子她冷眼旁觀,怎會察覺不到自家公子舉止情緒上的反常?又怎會忽略公子看皇帝的眼神,以及那種眼神背后暗藏的朦朧心思?
原先她只是狐疑,又或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現如今這事實已在她的試探之下半揭面紗,她一面震驚得無以復加,一面不知所措,綠綺又等同于是個大傻子,一時間她竟連個商量的人也找不到,除了長吁短嘆,又能做什么?
“怎么你也不高興?”綠綺皺著小臉,更疑惑了,“一個個的,都難伺候。”
絳萼的嘆氣聲于是更大了。
一眨眼,五六日虛晃過去了,皇后竟沒再涉足晏清宮。
雍盛一連派人去打聽,回來都只說皇后很忙。一次兩次如此,七次八次也如此,就是個蠢貨,也該覺出不對味兒來了——
再怎么忙,忙得連見他一面的功夫都沒有么?
一時也惱起來,不準晏清宮任何人提起皇后半個字,直到太后撤了禁足的令,恢復了朝會與經筵,皇后那邊仍是無聲無息。
她不來,雍盛也不去。
兩下里竟就這樣莫名其妙冷戰起來,直捱到千秋節當日。
第44章 第 44 章 “朕這做夫君的,可是心……
因夜里下過一場雨, 祛除了部分暑氣,轉過天來便不再那般溽熱難當,只是那股子帶著雨腥氣的陰潮仿佛濕了的厚紗, 黏糊糊裹在肌膚上,行動間悶得人透不過氣。
卯時正,皇后絕早起身, 三釵頭冠,賜六宮簪花, 領諸宮人先至慈寧宮外殿等候, 待圣駕到后一同進殿上壽。
太后今日格外歡喜,早膳額外多用了一碗雜菜羹。至吉時, 帝后親扶太后上輦, 同往文德殿接受諸卿百官拜表稱賀, 再移駕大慶殿宴飲。
如此馬不停蹄地折騰,待君臣相繼落座, 雍盛已被層疊朝服捂了一身汗, 內衫盡濕, 口中焦渴。剛想索口水喝,一記杖鼓聲砸響, 殿外山樓上, 教坊樂人效百禽和鳴,聲勢浩大,勃勃然如鸞鳳翔集。
雍盛整理衣冠, 下至中廷, 北向再拜,念祝詞曰:“臣聞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 莫大乎以天下養。伏惟圣后,恭儉不爭,夙彰懿德,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敢不以天下養乎?當此誕毓之辰,山川貢瑞,日月增華,恭祝圣母太后壽同天永,德與日新。”
圣音一落,群臣叩首:“恭賀太后壽同天永,德與日新。”
太后自簾后賜壽酒曰:“備見圣孝,天祐皇家。”
皇帝飲畢,笙簫齊鳴,教坊奏起《福壽永康寧》的引子。
開了筵,便是舞樂、鼓板、百戲、雜劇,看盞每次舉起長袖唱令,就是一輪斟酒。飲一盞,這廂就唱一段,舞一段,那廂就樂一段,祝一段,教坊諸部使出渾身解數輪番獻藝,百官絞盡無數腦汁念詩作詞說吉利話討彩頭。
六七盞后,雍盛喝下的酒已有點上頭,眼神也稍顯迷離,看著眼前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的場景,恍惚間竟有前世除夕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春節聯歡晚會之感。
旁人家每年怎么過除夕他不知道,他家總是很熱鬧的。父母要招呼一大堆親戚,妹妹要跟同齡的孩子放煙花守歲,他呢,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看春晚。倒也不是因為春晚好看,更不是因為愛看,只是因為……因為什么呢?
不合群。不合時宜。外熱內冷。孤僻。
雍盛想起周圍人曾對他作出的評價。
可能他只是喜歡一個人呆著,再冷眼旁觀別人的熱鬧。
對很多人而言,融入群體很簡單,享受孤獨是一件難事。
就像很多人容易對美好的人或事物上癮,難以徹頭徹尾保持清醒。
但對他來說,卻是反過來的。
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他天生不會沉迷什么,也不會被什么東西長久吸引,更不會因沉迷而失去理智。對于熱鬧、繁華、誘惑,他甚至不用花力氣去刻意抵制,承認、包容,再微笑著接納就好,因為他知道,他從來不會被這些東西真的打動,這些東西也從來不會真正改變他。既如此,那他作出強硬的姿態拒絕給誰看呢?又作出癲狂的樣子熱切給誰看呢?
從來抓不住,何必浪費情緒?
正借著一絲酒意漫無邊際地亂想,殿上舞旋色致頌詞,引導妙齡舞伎入場。
共約三十人,皆梳仙人髻,服銷金銀繡鴉霞之色,手執長劍,顧盼神飛。一色妝容卻非尋常柳眉笑唇,而是劍眉星目,素削挺拔,清麗之余更添颯爽英氣,令人耳目一新。
眾人皆精神一振,引頸觀賞。
依次由弱漸強,笛起,方響起,羯鼓起。
隆隆鼓聲中,美人立劍,先徐后疾,連綿不斷,破空而刺,一擊即返,行如流水,首尾相繼,矯若游龍。
眾人鼓掌叫好,文人爭相賦詩稱頌。
正進退回旋,霎時鼓笛全退。
靜默兩息,一道錚然琵琶聲強勢催發。只一響,又停。再響,再停。舞伎凝神,背靠背收縮成圈,挺劍朝外。只聽琵琶連煞三聲,一聲高過一聲,眾人屏氣四顧,似置身波詭云譎十面埋伏的戰場。緊張中,一連串短促點音安撫住躁動,未等眾人透口氣,潑雨價琴弦長輪長驅直入,嘈嘈如千軍萬馬沖鋒陷陣,奔襲而至!
琵琶放肆大作,舞伎蓮步迅移,旋轉如飛,手中的劍愈舞愈快,條條劍芒急促狂閃,如雷霆震怒,催花折柳,縱橫劍影將整個大殿映作波光粼粼的江面,壯觀如斯,使人熱血沸騰。
劍愈快,琶音愈盛,夾掃滾奏,隱隱似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聲動天地,撼人心旌。在座有從軍歸來者,被促得激動起身,栗栗奔走,似回到金戈鐵馬奮身殺敵的陣中。更有那動情者,一口氣提起就忘了吐出,直憋得滿臉漲紅,雙目圓睜。
俄而琶音漸弱,幽咽婉轉。
簫聲復起,佐以胡笳。
舞伎收了凌厲劍勢,突然擲劍入云,高觸屋檐,再以鞘接劍,展袖半掩面,裊娜慢舞。
嵬嵬磅礴忽成舒徐迂緩,方才冷冽肅穆的殺伐氣,轉眼間就變作悲戚哀意。
座下不知何人吟唱:“力盡沙場,馬革裹尸。白骨蓬蒿,魂死身消。爺娘怨,空悲切!”
雍盛轉顧,見是左相,心中莫名一緊。
曲終舞畢,滿座岑寂,相顧左右,有失色驚顫者,有無聲墮淚者,有悵然若失者,各懷心思。
“啪啪啪”只聽簾后傳來噼啪掌聲,太后不吝夸贊:“誰說女子不如兒郎?這劍舞本是武舞,哀家從前也見過不少女子舞劍,大多柔弱無骨,脂粉氣太重,了不得就是拿柄劍依樣畫個葫蘆耍耍把式。今兒這支舞倒是讓哀家大大改觀,不論力道還是招式,都不輸那班小子。來人吶,賞每人銀百兩絹三十匹。”
“太后要賞,恐怕還得賞一人。”右相湊趣道。“如太后所言,這劍舞確非凡品,但那手琵琶慷慨激昂,技藝高超,卻是一等一的天籟。眾所周知,琵琶亦分文武,能將一首武琵琶彈得這般出神入化鏗鏘有力叫人身臨其境的,必是一位名士大家。”
“右相精通樂律,能得你青眼,定是個人物。”太后大手一揮,“都賞!請那位琵琶手近前來,好讓右相一全愛才之心。”
眾舞伎謝恩告退,須臾,一高挑人影持琵琶進殿。
雍盛只聽周圍一片壓抑的倒抽涼氣聲,抬眸望去,卻是一怔。
“太后愛我這手琵琶,卻只賞我三十匹絹,恁地小氣。”只見那人穿著與那班舞伎一般的鴉霞之服,高高的馬尾束發,眉眼明艷,色若桃李,從容行禮道,“不知太后可還滿意兒臣為您準備的壽禮?”
“原是你。”太后開懷而笑,“皇后身懷此等絕技,哀家卻到今日才知曉,平日里倒叫你藏拙蒙混了去。”
謝折衣不敢當:“兒臣才疏學淺,因趕上太后千秋,實在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寶貝,這才奓著膽子獻藝,還望母后莫要取笑。”
“何必自謙?”太后實在按捺不住對這個侄女的喜愛,溢贊道,“聽聽,方才連右相都贊不絕口呢。他可是個揚名已久的風雅人物,哀家夸著不算,他夸著你總該信了。”
“是是是。”王炳昌忙接口,“皇后娘娘琴技卓絕,才貌雙全,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份赤誠孝心,太后有福,羨煞臣等。”
左右臣子少不得也順著恭維兩句,太后一時高興,賞了不少珠寶首飾。
不防范廷守忽有一問:“不知娘娘方才彈的是什么曲子,微臣竟從未聽過?”
謝折衣略一福身,莞爾道:“左相大人未曾聽過也屬常事,此曲源自本宮因緣際會所得的一本古琴譜,琴譜年代久遠,殘缺不堪,末了還缺了幾頁,本宮費了不少心力才勉強狗尾續貂。名字倒是原先就有的,叫作《寒山徹》。”
曲名一出,雍盛默默放下了手中御盞。
大殿上也倏地靜了下來,只有幾個遲鈍的年輕官員還在低聲談笑,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哪里不對,忙忙止了話音,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
只聽一直默默吃酒的樞密使忽而起身,數落道:“太后壽誕,大喜的日子,舞些文的應個景兒也就罷了,耍什么劍?彈的那首琵琶雖好,殺伐氣卻重了些,沒的蕭瑟凄楚,底色太悲,這般不合時宜,是大不敬!還不快向太后賠罪?”
謝折衣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嚇得愣住了,竟杵在殿上不動不言語。
雍盛清咳一聲,為其解圍:“樞相未免苛責太過,皇后連日來排練辛苦,朕瞧著就連模樣也清減了些。您這當父親的不心疼,朕這做夫君的,可是心疼得緊。”
說著親自下殿,牽了皇后的手,堂而皇之攜人入座,柔聲輕哄:“別聽你爹爹的,你是無心之失,自幼養在深閨中懂什么朝堂忌諱?太后寬洪海量,想必不會認真惱你。”
群臣素知皇帝平日里不著調的秉性,見他眾目睽睽之下作出如此荒唐行徑,竟也不覺意外,只是無語失笑。而那幫最難伺候的御史則面色鐵青,又礙著太后千秋的顏面不敢發作,只能吹胡子干瞪眼。
他翁婿二人這般維護,太后也不能說什么。
她不言聲,但不言聲也是一種態度。
沉默的壓力無形中繃緊了每個人的心弦,直到太后下令饗宴繼續,鼓樂復起,凝滯的氣氛才算緩和過來,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御茶床下,雍盛松開謝折衣的手,隨意拈了顆酸杏脯扔進嘴里醒酒。
余光里,謝折衣在身邊坐得端莊安靜,面沉如水,蹙著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琴瑟靡靡中,雍盛冷不丁聽到自己壓低的嗓音。
他的嘴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竟不受控制地問出心中所想。
問完,雍盛就想找根針把這背主的玩意兒給縫上。
謝折衣似也沒想到雍盛會主動攀談,眸中掠過一絲詫異,展顏笑道:“在想該如何報答圣上的相護之恩。”
雍盛支手撐額,側首定定地看她。
“看什么?”謝折衣笑容不改。
雍盛冷嗤:“看你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膽才如此有恃無恐。”
第45章 第 45 章 忠義戮
“不知圣上此言何意?”謝折衣垂下眼瞼, 唇邊弧度未減,“臣妾竟是半個字也聽不懂。”
呵,你最好是。
雍盛見她開啟了油鹽不進的假笑模式, 加上前些時兩下里不聞不問的舊賬,心里頭無名火起,拂袖帶倒案上酒樽, 引得酒液立馬潑濕外袍,他招來懷祿, 道:“朕有些病酒, 不慎打濕了袍衫。你去母后跟前請示,容朕下去更衣, 片刻就回的。”
懷祿應了一聲, 忙去遞話兒, 須臾轉回:“太后讓圣上速去速回,這里萬事還得依仗圣上勞神掌看呢。”
“朕曉得。”雍盛頷首。
正要起身, 懷祿伸手來扶, 雍盛阻住他, 俯視道:“折衣陪朕進去吧。”
懷祿并不知皇后名諱,還在疑惑折衣是誰, 只聽皇后略顯澀啞的嗓音已然響起:“是。”
攙扶著皇帝一徑入了后殿, 早有宮人提前預備下更換衣物,雍盛揮退眾人,展臂站定。
謝折衣乖覺上前, 沉默著從后解脫玉帶, 褪下滿是酒氣的外袍,因見那件軟羅中衣已被汗水打濕,便一并除了去, 絞了溫帕子來為其擦身。本也未做他想,只緩緩擦拭時,發現雍盛的皮膚白得過分,不是那種冷色的死白,而是暖暖的,透亮溫潤的羊脂玉一般的白,又因實在熱得狠了,表面浮著霧蒙蒙的淡粉,浸濡在薄汗中,憑空多了一層旖旎意味。
一時看得魔怔,喉骨聳動,識海中便冷不丁冒出這樣的綺念:不知將那淡粉揉作深紅又是什么樣的景象?這樣想著,謝折衣默不作聲地加重了手下力道。
掌下的身子打了個顫兒,卻也不躲閃,一動不動地任其“伺候”。
殊不知,雍盛此刻正咬緊了細白的牙,暗罵不已。
本來毫不設防張開著的毛孔陡遇溫水,時不時再被那涼絲絲的手若即若離地觸碰一下,滋味已是難捱,這會兒那人又突然發瘋使勁,看架勢,直要搓破他一層油皮。而身上燥熱也并未因擦洗減退分毫,反而愈燒愈烈,除了熱,另多出一份火辣辣的疼,他忍了片刻,終是忍無可忍,有些著惱地攥住那只趁機打擊報復的手,將人從身后拽至跟前,質問:“你究竟想做什么?”
謝折衣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卑不亢地回答:“圣上喜潔,又出了這許多汗,擦個身,祛除了潮濕黏膩,豈不好受些?”
“替朕擦身?”雍盛氣不打一處來,“朕瞧著你是想活剮了朕這一身皮!”
“原是圣上受不住。”謝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軟話硬說,“臣妾往前也沒干過這營生,手底下不知輕重也是有的,還請圣上寬宥則個。”
被這么軟綿綿地頂了回來,雍盛從鼻子里不滿地哼了一聲,倒也不認真計較。相對沉默一陣,他將人拉近,盯緊了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睛,盡量好聲好氣地道:“朕剛也不是問這個,是問你,今兒為何談那首琵琶曲?那曲子又為何偏叫《寒山徹》?難道你真不知道寒山是什么地方?”
“妾愚昧。”謝折衣垂首,語氣平淡得如一泓秋池,“還望圣上不吝賜教。”
“還需要朕教你么?你煞費苦心唱這一出戲,不就是為了戳太后的肺管子好試探她的反應?”雍盛這下真惱了,撂了她的手,抽過帕子自己拭汗,“但你此舉得罪的可不僅僅是太后,方才你也瞧見了,人人噤若寒蟬,聞寒山而色變。朕亦不妨直言,其中最為不安的就是你父親。個中是非曲直,晦暗艱深,不論皇后什么心思,想干些什么樣的大事業,實不宜因此事樹敵太多,朕勸你,趁早絕了這念頭。”
“念頭?”謝折衣唇邊終于勾起一絲真實的冷笑,“圣上倒是敞開了說說,我有什么念頭?”
雍盛動作一滯,再轉身時,面上已殊無笑意,帝王身上那種特有的冷峻與傲岸浮出水面:“你無非想借當年濟北王造反謝衡寒山勤王一役來做文章。”
謝折衣笑起來,笑聲中也有種陰冷蔓延開:“勤王護駕乃不世奇功,謝衡為何不安?”
雍盛似笑非笑:“因他問心有愧!”
謝折衣瞇起狹眸,步步緊逼:“他有愧于誰?”
“他愧對……”
一個“戚”字將欲脫口而出,雍盛猛地察覺到什么,止了話音,抬頭細細打量謝折衣神色,若有所思地揀了架上干凈的中衣換上,自己系好衣帶,再開口時又恢復了平日聲氣:“此事不祥,沾染不得,朕是與你推心置腹才出言規勸,言盡于此,你聽也好,不聽也罷。只是提前說好,屆時你若一意孤行,觸了不該觸的逆鱗,莫要做朕的指望,朕也愛莫能助。”
“可笑,我何曾做過你的指望。”謝折衣脧了他一樣,幫他穿好外袍,拿起玉帶,從腰后為他圍上。
因束得緊了些,又惹得雍盛不快,發作道:“這會子怕不是又存了干脆勒死朕的心!”
謝折衣啼笑皆非,只覺得他無理取鬧,默默往后移了一個革帶扣,淡淡道:“弒君可是掉腦袋的大罪,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瞧你敢得很,想一出是一出,高興了就貼上來親親抱抱,趕也趕不走,不高興了就躲起來,成日價不見人影。”雍盛憋了許久,一時牽出個話引子,就不管不顧地發泄出來,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憤然的語氣中裹挾了幾分委屈和失意,也沒發覺腰后束帶的手猛地頓住,兀自陰陽怪氣著,“是,你不曾做過朕的指望,你多能耐啊,一身好本事,賽得龍舟彈得琵琶還會編舞呢,妥妥兒的全才大女主,干什么不能成?朕呢,只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提線木偶罷了,當然入不了您的法眼……唔?”
正痛快說著,腰間那雙手不知怎地用了個巧勁兒,輕輕一撥就迫得他轉過身來。
鼻尖傳來幽馥沉檀香,翕張的嘴唇貼上涼涼的皮膚,狠命壓實了。
“唔?唔唔唔!唔!”雍盛皺眉,瞪起眼睛——謝折衣竟敢直接捂嘴!
簡直大逆不道!
他抬手就要扯開。
但手指剛剛揪住對方袖子,還未使力,謝折衣就低頭欺身而來。
放大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雍盛呼吸一窒,下意識閉眼。
良久,什么也沒發生。
“……”
他又偷偷張開一只眼睛,恰好被一瞬不瞬盯視他的謝折衣抓個正著,一個激靈,嚇得兩只眼睛齊齊睜得大大的,臉頰也熱起來。心中震驚且懊悔:操,我剛剛閉眼干什么?什么毛病?
正天人交戰,謝折衣漾著笑意的嗓音響起:“果然,圣上只要不開口,就顯得可愛多了。”
“?”雍盛狠狠瞪他一眼:什么人啊,到底誰才是那個好好一個美人奈何生了一張嘴的典型啊?
“所以,圣上方才說那么多,是想表達什么呢?”謝折衣彎起眼睛,一張人神共憤的臉湊得更近了,目中閃著瀲滟波光,意味不明道,“幾日不見,您想念臣妾了嗎?”
這話問得曖昧,雍盛聽到自己的胸膛里瞬間擂起警戒鼓點,一聲蓋過一聲,將渾身血液往腦子里推,他撲閃兩下眼睛,倉促移開視線。
為了得到回答,謝折衣撤了手,等待著。
雍盛的嘴巴重獲自由,卻道:“朕只是不想旁人又無端造謠帝后不睦,再生出什么風波來。沒事兒常見面,你好朕也好,這種雙贏的買賣不做白不做,哪里就扯到想不想念上去了?”
話音一落,謝折衣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笑也依舊是笑著,只是笑意被驅逐出眼底。雍盛聽到她輕聲問:“若有朝一日,我不是皇后了,圣上還愿與我做這買賣,還愿與我常見面嗎?”
那到時候你肯定就是女帝了,想干什么干什么,也由不得旁人愿不愿意。
雍盛一面腹誹,一面斟酌措辭,緩緩道:“我與你是在天地的見證下行過大禮的人,有朝一日你若不是皇后了,也定是因為彼時朕保不住這帝位,才連累了你。不過你放心,就算沒了帝后頭銜,你也是我雍盛明媒正娶的妻,既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君無戲言,只要你不負朕,朕定不負你。”
他盡量把話說得圓滑,滴水不漏,盡量將兩人的前程綁在一根繩上,為的就是盼望謝折衣日后能看在這層微薄的夫妻情分上留他一線生機。
但他不知道,謝折衣此時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什么夫妻情分一榮俱榮云云,從來都是假的,沒了這層關系,他倆什么都不是。而雍盛,三句不離一個份,決口不談一字情,話里話外都在劃清界限,追根究底,他要的不過是一個能與他站在同一陣營的皇后,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謝折衣。
這是宿命。
就是真的“謝折衣”站在這里,也逃不脫的宿命。
何況自己這個冒牌貨?
“得君此諾,妾不勝惶恐。”
話已說到絕處,雍盛察覺到皇后冷淡下來的聲氣,一時也覺索然無味,開門喚來宮人,被簇擁著迤邐返回。
申時宴退,臣僚簪花而歸,太后入幄次小歇,更換了頭面。
酉牌初,移駕玉津園與宗室親臣賞花看戲。
大太監福安捧來戲單,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戲名。太后先點了一出《清河縣繼母大賢》,就遞了戲單讓皇帝點。皇帝點了《相如文君》聊作消遣。又命皇后點,謝折衣讓不過,點了《催妝賀皇恩》。便命開戲。
雍盛向來不愛聽戲,因多飲了幾杯酒,腹中燒灼,便也無意一應細巧宮點。倒是見面前長頸八方瓶中插著的金壽客開得燦爛,就懶懶擺弄起來,或扯片葉子,或揉搓花瓣,間或偷瞄幾眼對面端坐的皇后,時而望天,時而發怔,魂不守舍,不知何等心思。
“圣上可是乏了?”懷祿瞧出他的不爽利來,悄聲詢問。
雍盛拈了塊冰放進嘴里含著,隨口含糊道:“想是天兒太熱,頭腦有些昏沉。”
“才剛進了雪浸白酒,被奴才自作主張攔下了,畢竟寒涼傷脾,不宜多吃。”懷祿道,“圣上要實在想涼快些兒,奴才再去要來,記得少酌便是。”
“罷了。”雍盛擺手,“上回也是貪涼多吃了兩杯沆瀣漿,回去就犯了頭風,且忍著罷。”
主仆低聲說話的間隙,那廂左相離席敬酒,說了些尋常賀壽的吉祥話,又說禮部添了幾出新劇,其中一出《忠義戮》還是他親自填的唱詞。
太后來了興致,有感于這個平日里多與她作對的左相竟主動獻戲,便揮手止了臺上戲文,命左相的戲班子先演,也好圖個新鮮。
聞言,雍盛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舌上壓著的冰塊逐漸融化,冰水流經滾燙的咽喉,淌入灼灼腹中,于盛夏里激起一陣砭骨寒意。
日光白熾,恍惚見臺上花花綠綠的人影踏來走去,耳聞咿咿呀呀,簫鳴箏響,銅鑼鼓點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
眾人原本都抻著脖子看熱鬧,漸漸的,周遭靜了下來,臺上武生方巾皂靴,手執長.槍,唱詞激昂蒼勁,干脆利落地落入每個人的耳里:
“微風起露沾衣銅壺漏響,披殘星戴斜月巡視宮墻。龍閣與鳳闕依舊無恙,只不見當年創業高皇。憂國家只覺神魂飄蕩,細思量又添無限惆悵。高皇帝叱咤風云平天下,到臨了晏駕歸天無緣安享。歹婦人謀山河妄起風浪,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惜幼主陷孤陣歧路悵惘,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第46章 第 46 章 “君之所在,吾之所往。……
轟隆隆——
天邊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烏云中突然炸開一道驚雷, 原本熱鬧的園子頃刻間化作荒山古廟,只余一片瘆人的死寂。
太后面無表情,緩緩放下手中茶盞。
盞底磕在茶床上的動靜聽在耳里, 直可媲美方才那道撼天動地的雷聲。
“左相這份大禮,哀家恐怕無福消受。”
她誰也沒看,垂著頸子專心撫摸懷中貍貓, 聲音中裹挾著山雨欲來的威勢。
在眾人糅雜了驚恐不解惶惑等諸般情緒的目光中,范廷守斂衽離席, 目視前方, 一步步走上前來。
雍盛看到他堅毅清癯的面孔,看到他鐵灰色篤定無波的眼睛, 看到他一輩子挺直如松從未塌彎過的脊梁, 看到他掀袍下跪, 自袖中掣出奏呈,雙手托過頭頂, 昂首朗聲道:“太后, 臣有本要奏!”
太后不滿:“何事非要今日此時此地來奏?”
“事關江山社稷之安危, 太后娘娘一生之清譽,臣雖駑鈍, 亦知防微杜漸禁于未然之理, 因此在禍亂降臨之前,不得不犯顏直諫。”
見他態度強硬,太后雙眉蹙攏, 已動殺心, 張了張嘴,剛想駁回,范廷守竟擅作主張繼續道:“臣有三諫。一諫, 自古皇帝乃一國之君,為君者,有侍奉親長之道,但絕無為臣之禮。今日千秋,圣上領百官朝拜太后,此舉有損君主之威嚴,君威可及,則民不畏上,上下失序,綱紀廢墜,天下大亂也!二諫千秋節鋪張浪費,靡費甚巨,宴上凡食器皆純金,凡有賞皆越常例,上下君臣以惰為樂,以侈相驕,有違先皇戒奢侈行節儉之圣訓,長此以往,社稷安能久安乎?三諫,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危亡之際,母代子職天經地義,子已長成,母若不退,便生牝雞司晨竊權亂政之謠言,此乃人之憎禍之始也,不可不防。臣為天下計,為君主計,為太后計,奏請太后即日起撤簾還政!”
鏗鏘話音一落,四周鴉雀無聲,太后尚未如何,王炳昌先疾言厲色拍案道:“太不像話!左相特地選在太后千秋這般妖言強諫,究竟安的什么心?”
“某安的是一片忠心!說的是錚錚肺腑之言!”范廷守側目斜睨,“不像某些飽食終日尸位素餐的腌臜佞臣,專挑些軟話讒話廢話說!”
“你!你說清楚,誰是佞臣!”王炳昌怒極,一張白面皮漲得通紅。
范廷守冷笑:“我在此冒死進諫,你在旁東拉西扯,孰忠孰佞,一眼分明!”
“如你這般字字句句指斥詈罵圣上太后便是忠?”王炳昌反唇相譏,“不過是賣直沽名犯上狂悖的蠢物罷了!”
二人互相攻訐,言辭激烈,眼看越罵越放肆,群臣瞠目結舌之際,樞相謝衡抬手,一錘定音道:“宣殿前司,即刻捉拿反臣范氏。”
話音不大,卻引得群臣嘩然。
太后亦猝然扭頭,看向自己兄長。
雍盛渾身一震,捏緊了手中金壽客,花莖嬌軟,稍稍用力便攔腰折斷。他單手撐案,欲起身奏對,抬首時恰對上謝折衣投來的目光,對方朝他輕輕搖了搖頭。不過是猶疑了瞬息功夫,就聽聞有人高聲道:“臣,觀文殿雷效,不敢茍同樞相之語,范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鑒,今日之言更是詞嚴義正字字珠璣,臣不明白這樣的直臣怎么就成了反臣!”
他之后,又有人離席,快步趨前:“臣,刑部侍郎游茂生,亦覺反臣二字太過武斷,我朝歷代君王皆以虛心納諫為美德,我朝只有死諫之臣,沒有謀反之臣,不知左相大人誠心進諫,觸犯了哪條大雍律例?”
“臣,御史臺汪實,諫太后撤簾還政!”
“臣,御史臺柳成德,亦諫太后撤簾還政!請太后納諫!”
“臣……
一時間,諫臣前赴后繼,議聲此起彼伏。
那一刻,雍盛望著陸續跪伏的十余號人,耳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漸漸化成無意義的噪音,靈識仿佛暫時抽離出肉.體,浮到半空。他冷漠俯瞰這場政治游戲,已預料到對方會如何反擊。
他看向肅立在太后身后的殿前司指揮使,看到謝戎陽附耳傾聽一名內侍的密語,而后他望了一眼他泰然自若的父親,未有遲疑,就把一只手舉到半空,猛然劈下:“打!”
“是!”隨著一聲吼應,斜下里沖出兩只隊伍,二話不說對著這幫官員劈頭就打。
這些文官大多手無縛雞之力,哪能抗衡習武之人如此鐵拳?挨打之余,只能逞些嘴上威風——
“豈有此理!吾乃大雍士大夫,爾等武夫……啊!”
“別打了別打了,大家同朝為官何至于此?”
“當眾毆打朝廷官員,此乃大雍千百年未有之大恥!你們這幫野蠻豎子,我跟你們拼了!”
他們罵聲愈大,侍衛們打得就愈狠。
玉津園頓時響起痛呼哀嚎,其余非涉事官員或不痛不癢求兩句情,或掩面離席,大多躲的躲,避的避,生怕衣袍濺血,惹上是非,四下里鬧成一團。
如此荒誕場景下,能安坐不動的只寥寥幾人。
“樞相,適可而止!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太后咬牙低聲道。
謝衡鐵青著臉,仰頭飲一杯酒:“太后萬不可婦人之仁!今日殿前司打的不是朝廷的官,而是作亂犯上的賊!”
太后氣結:“你……!”
雍盛陰沉注視著一切,有人滿臉是血爬來揪住了他的衣擺,咕咕噥噥喊著些什么,卻全被嘴里鮮血淹了個徹底,他聳動喉結,忽覺異常干渴。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深知,此刻自己不能求情。只要他一開口,一切都會前功盡棄,他得忍住。忍住。
終于,范廷守被一記鐵拳打得趔趄,撞翻了不知誰的食案。
余光里,整場宴會都很安靜的榮安郡王突然慌亂地站起身,他終于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
食案倒地的動靜在哄鬧的環境下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它卻是一個信號。
戲臺上原本唱戲的優伶被叫停后一直杵在原地,此時竟齊刷刷自寬大的戲袍底下抽出軟刀,箭一般沖下了臺!速度之快,快到一眾忙著打人的殿前司侍衛反應不及。不過錯眼功夫,這幫人就繞過混亂的筵席,從后方逼近御案。
此時太后跟前只有謝戎陽一人,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竟丟下太后,提刀去護他的樞相父親。
雍盛也幾乎在信號發出的瞬間,提袍起身,奔向謝折衣。
“快走!”他拉起還在津津有味作壁上觀的謝折衣。
“走去哪里?”謝折衣不緊不慢地起身,挑眉詢問。
“沒看到嗎?有人行刺!”雍盛急得跺腳,“刀劍不長眼,不想死就趕緊跑!”
謝折衣笑道:“跑?跑去哪里?君之所在,吾之所往。”
說著猛地一拉,將雍盛拉轉過身。
雍盛聞言一怔,被拉得原地轉了個圈,后背落入謝折衣懷中,劈風的刀聲在耳邊呼嘯尖鳴,削去他幾根鬢發。他驚詫抬眼,與一名花臉武生對了個正著,對方眼里的悍然殺意嚇得他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瞳孔縮成針尖。
武生偷襲不成,刀鋒一轉,又從下撩來。謝折衣于是又帶他轉了個圈,從左臂彎轉到右臂彎,同時迅速抬腿踢來,一腳踢在那人手腕。
嗆啷一聲,是刀墜地的聲音。恰落在謝折衣腳邊。她又看似隨意地腳尖一挑,那刀就聽話極了,又平又直地飛了起來,噗嗤一聲,插進了武生不及設防的咽喉。一系列動作如行云流水,不過發生在幾息間。
雍盛眨了眨眼睛,木然看著那具魁梧身軀轟然倒地,再猛地回首,盯向謝折衣。
謝折衣亦盯著他,嘴唇掀動正要隨口編個解釋,雍盛已果斷推開自己,雙手拔下尸首脖子上的刀,扭頭就往回跑。
“有刺客!!!快護駕!!!”
直到此時,那幫毆打官員的殿前司才做出了像樣的反應,忙圍攏而來,十萬火急之際卻被地上橫七豎八的傷員絆住了腿腳,急得恨不能拔刀斬人。
那廂,三名刺客同時挺劍刺向太后!
福安與幾名內侍悍不畏死地沖過去,攔腰抱住其中兩個,余下一個尋縫覓隙,自漏開的中門侵入,直搗黃龍!
太后駭得玉容慘白,扔了貍貓直往后退。
刺客追上,舉刀下劈,先斬斷其一截裙擺,后斫下其頂上假髻,第三刀則瞄準了她修長脖頸。
沸騰人聲中,只聽得“噗呲”兩聲,刀刃沒入人的肉身,緊跟著就是高低兩起不同聲調的悶哼。
太后一雙已染風霜的鳳目瞪大到極致,顫動的瞳仁中映出一具滿是血污的身體,它代她生受了那剮心一刀。
身體的主人抬起頭,露出一張青紫的臉。
“左相?!”太后壓抑地低呼。
“臣……”范廷守一張口,喉中就涌出大量鮮血,噴濺在太后華麗的衣袍上,直到死,他仍在斷斷續續地堅持著他遵循的臣道,“請太后……納諫!”
一口氣咽下,他即撲倒在血污中。
太后顫抖著握住他竭力伸來的癱軟的手,瞇眸望向他的身后,那名殺他的刺客心口上也同樣插著一把刀,刀尖透體而出,刺客帶著一臉仇恨徐徐跪倒。
太后于是見到最后揮下屠刀的人——
是從來弱不禁風的皇帝。
“是你?”恍惚中,她仿佛看見從前那個南征北戰硝煙浴身的帝王扒開墳墓重歸于世。
他終究是他的兒子。
冷不丁的,她腦海中發出這樣一聲冰冷的嘆息。
轟隆!
最后一道悶雷炸響。
大雨,傾盆而下。
第47章 第 47 章 “臣等要的,不光只是仁……
接下來的兩日, 皇宮乃至整個京城的氣氛都很不尋常。街上盡是巡邏的士兵,刑部帶人封了京中最大的梨園賀云班,園中上至班主下至端茶倒水的小廝一個不剩全下了獄。另還有一路人馬圍了左相府, 各個府門皆派重兵把守,嚴禁外出。皇城戒嚴,出入宮門勘驗令牌核查身份的皇城司侍衛亦比往日增加了一倍有余, 一系列緊鑼密鼓的行動攪得京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眾說紛紜。
盡管官府使出各種手段封鎖消息,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仍有只言片語散播至坊間。
“聽說太后千秋宴上發生了天大的事!”慶春樓照舊走在輿論最前沿, 往來的讀書人要是不隨口議論點朝堂大事就好像無顏喝下這樓里的茶, 那書生壓低了嗓音, 一臉神秘,“聽說范大人獻了一出折子戲, 也不知唱的什么, 惹惱了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氣得要罷他的官!”
鄰桌的秀才聞言,舉著筷子湊過來:“什么折子戲?都是哄人的!據我的消息, 說是有人刺殺圣駕!”
那人大吃一驚:“刺殺這種掉腦袋的事兒何人敢做?飯可以亂吃, 話可不能亂說,你倒是說說,打哪兒得來的消息?”
“嘖。我親姑姑的前夫的嬸娘的庶妹的兒子在宮里當太監, 職位還不低, 我聽她說的。”
“那她還說什么了?”
“她還說,那天宴會上的官兒到現在還扣在宮里呢,一個也沒放出來。”
“那是自然的, 案子不查清,哪能輕易放人呢?這可是謀逆!”
“那么多官兒,怎么單單就圍了左相府?”
“難不成……”
流言與臆測愈演愈烈,兩日后,大理寺又派兵圍了右相府。
這可真是驚天奇案了。
總不至于當朝兩位宰相商量好了一起造反?
民間沸沸揚揚,大理寺、刑部、檢察院這幾個衙門則忙得焦頭爛額腳不沾地,幾位長官膽戰心驚,如坐針氈,對著厚厚的審訊案簿長吁短嘆,冷汗津津。當日一場驚心動魄的宮廷刺殺,殿前司先是失職,后救駕有功力挽狂瀾,沒釀成彌天大禍也算功過相抵,但那一十五名刺客眼見行動失敗,除去當場被誅者十人,余下五個活口中竟有三人立地自戕,只留下兩人被生擒。
既被生擒,自然免不了十八般逼供刑罰加身,但他二人最后供出來的主使竟與所有人的設想不說毫無關聯,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
太后面前獻戲的是范廷守。
刺客供出來的卻是王炳昌。
加上范廷守當日為救太后悍不畏死,以身殉道,死無對證,種種證據一夜間全指向了王炳昌。
事涉當朝宰輔,不可懈怠,緝查一有新發現,幾位長官就輪流進宮匯報,一天下來恨不得來回跑個十余次,不說別的,光是兩條腿,就掄得酸疼不已。
“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慈寧宮內,太后斜倚榻上,自那日受驚,她便病了,整個人憔悴蒼白,失了往日光彩。
王炳昌跪在榻前,哆嗦著手撿起太后扔到他面前的幾張口供,伏地一字一字讀完,冷汗瞬間發了滿背。他被軟禁在宮中已整整五日,他已整整五日沒合過眼,眼眶下兩團濃重的陰霾,可他擔心受怕的事仍是發生了。
“臣冤枉!”他一咬牙,撲到太后膝前,緊緊握住太后垂落下來的一只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臣對天發誓,對此事一無所知,全是他們栽贓嫁禍,沒錯,定是這二人受人指使,串通好了要將謀反的罪名扣在臣頭上!太后,臣在朝中所倚仗的,唯您一人而已,臣若不是失心瘋腦袋里塞了稻草,絕無可能加害于您啊!臣雖能力不足,但忠心可鑒,那幫小人視我為眼中釘,其實是想剪除您的黨羽削弱我等勢力,令太后自斷臂膀他們好圖謀其他啊,太后明察秋毫,萬萬不能著了小人的道!”
太后垂目注視這個驚慌失措的男人,皮囊雖好,不過虛有其表。
有那么一瞬,她也懷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
“你說你冤枉。”半開的窗扉后,光射不進的陰影里,坐著樞密使謝衡,連日來只有他陪在太后身側寸步不離,因此除了太后,最了解案情的莫過于他。謝衡往前傾身,使那張老謀深算的臉暴露在陽光下,“賀云班的班主卻說,那二人是你安插進戲園子的,后連同一行十余個武生被范廷守的管家挑進了左相府。你可知那幫武生的底細?”
王炳昌額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下,下官不知……”
“據他二人交代,他們俱是當年濟北王的手下,后被相府延攬,做了守門家丁……”
“這是萬萬沒有的事!”王炳昌激動爭辯道,“就是有,許是他二人謊報身份瞞過了人牙子,才被管家買入府中。下官當真全不知情!”
“此時來個一問三不知只會顯得你愚不可及!”謝衡不客氣道,“你事先打聽到范廷守欲借折子戲在千秋宴上大做文章,便生出借刀殺人的歹計,想方設法將刺客混入戲班子,一旦事發,強諫的是范廷守,謀反的自然也是范廷守,彼時你才是清清白白撇得一干二凈!可惜你算漏一籌,算不到范廷守為救駕挺身而出,他若當真謀反,何必多此一舉?再者,當日刺客豈是沖著太后一人而來?若非救駕及時,圣上眼下早已龍馭賓天!圣上崩卒,何人得利?王大人,當初既有鋌而走險的膽量,今日為何做起了縮頭烏龜?”
王炳昌十指摳緊了青磚地,渾身的血一下子涼了。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他已知自己踏入了陷阱,這是范廷守一早設好的局,目的除了逼太后撤簾,還為誘他入彀中,怪只怪他輕信了雍晝遞來的消息,沖動妄為,以至局面崩潰至此。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他派出的刺客個個皆是死士,怎會留下活口?他也萬萬想不到范廷守那老匹夫不惜以死洗刷嫌疑,好,好得很!眼下他落了下乘,處處受掣,謝衡早欲鏟除自己而后快,如今逮住機會只會落井下石,挾私泄憤,這案子哪怕別有隱情,老混蛋也會一口咬死,將污水盡數潑在自己身上,絕不讓他有翻身的可能。
難道真的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不,還有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
他倏地仰頭,盯向太后,眼中流露哀求,亦流出兩行清淚:“沒想到,娘娘竟疑臣至此,使主上疑心,是臣下的過錯!”
他眼中閃過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太后心頭一跳。
只見這位素來以斯文儒雅裝點門面的文人猛地從地上躍起,拎袍撒腿,一頭撞在十步開外的柱上,咚的一聲,昏死倒地。
太醫院于是又迎來一位傷患。
此時這里已經擠滿了受傷的官員,那幫挨了殿前司毒打的倒霉蛋本來還在咿呀呻.吟,見了新被抬來的王炳昌,額上鼓起那么大一個包,血流如注,登時閉上了嘴巴。
在此之前,他們萬萬想不到,在大雍朝當官,是件危險系數這么高的事。
他們或悲憤,或灰心,或失望透頂只覺諷刺可笑。
御醫忙著救治右相的間隙,門外一位中貴人命人抬進兩個大紅箱子。
人人認得那是皇帝身邊的懷祿公公,卻并不起身相迎。
懷祿面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一一朝各位官員行過禮,打開箱子:“奴婢是奉圣上的旨意來看望大家的,這里是些活血化瘀的藥,還有往年進貢的一些上好的人參和鹿茸,圣上平日里舍不得用,全在這里了。圣上還讓奴婢給各位捎句話,他和太后心里,都記掛著大家,盼各位早日養好身子打起精神,朝廷上下究竟離不開你們。”
話音落地,四下里一片靜默。
不多時,竟有人嗚咽著哭起來,傷感的情緒登時彌漫開,不少人濕了眼眶。
“圣上仁義。”刑部侍郎游茂生恨聲道,“但臣等要的,不光只是仁義!仁義能守成,能斷后,卻不能進取,不能建功!”
懷祿臉色變了變,嘆口氣,垂首恭謹道:“侍郎的話,奴婢會轉告圣上。圣上他……因范大人見背,哀慟過度,食不知味寢不安席,身子實在支持不住,只能改日再親來看望。”
聽他提及范廷守,戳中痛處,這幫文官又皆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起來。
慰問過受傷官員,懷祿找太醫取了每日皇帝的安神草藥,回晏清宮煎了,服侍雍盛飲下。
“事都辦妥了?”雍盛擁被咳了兩聲,只覺滿口皆是苦澀藥味,繼而覺得整個鼻腔身體乃至整個室內都是藥味,他不可忍受般推了蓮奴遞來的蜜餞,掀被下榻。
“辦妥了辦妥了。”
懷祿忙拎來緞鞋,蓮奴也匆匆拿來外袍,卻都慢了一步。
雍盛已跨出了門檻,扶著游廊廊柱坐下,怔怔望著園中花樹發呆。
天雖熱,但此處隱有穿堂風,蓮奴擔心皇帝著涼,又不敢上前打擾,只得苦著臉在原地踟躕。
“去太醫院的時候,正巧碰上右相大人被抬進來,聽說是在太后跟前兒撞破了腦袋,血呼啦幾的,情狀瞅著甚是嚴重。”懷祿在旁叉手道。
“被逼到絕地,只能使點苦肉計。”雍盛的語氣沒有什么起伏,臉上也殊無表情,瞧著就像個木胎泥塑的人偶,只喘息間有幾分活氣,只聽他淡淡道,“倒也不糊涂,知道就是死了,也絕不能供出太妃與雍晝。 ”
“哼,也叫他吃個啞巴虧,知道咱們不是好惹的。”蓮奴插嘴道,表情頗為神氣,像是戰場上打了勝仗凱旋的將軍。
他說完,雍盛沒什么反應,四周就靜了下來。
懷祿回身瞪了他一眼,蓮奴立知說錯話忙握住嘴,雖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如此坐了片刻,雍盛突然發問:“皇后這幾日在做什么?”
“據奴婢所知,每日除了到太后處晨昏定省和侍奉湯藥,娘娘大多時候都在鳳儀宮焚香下棋。”
“嗯。”雍盛一點點摩挲著掌下欄桿,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下令道,“去,喚她過來。”
懷祿默了默,領命退下。
過不多時,謝折衣迤邐而來。
一來,見皇帝披發跣足,薄薄一片瘦削的身子,只著空蕩蕩的中衣坐在廊上吹風,臉色當下不悅,劈手扯過蓮奴懷中抱著的外袍給皇帝披上,牽了皇帝的手,不容分說將人拽進屋中。
雍盛倒也乖覺,全程沒有絲毫反抗,提線木偶似由著皇后肆意妄為。
懷祿蓮奴相視一眼,同時在門外默契地停住。
“屋子里有味道。”直至在躺椅上盤腿坐下,雍盛才小聲抱怨。
謝折衣聽了一怔:“什么味道?”
“你聞不到么?”雍盛頗為嫌惡地蹙眉掩鼻,“藥味。”
“很難聞么?”謝折衣解下腰間香囊,遞過去。
雍盛卻不接,吊眼反問:“不難聞么?”
“不。”謝折衣將香囊放在他手邊,在一旁落座,衣袂揚起又落下,飄來幾縷沉檀香氣。
雍盛側目,不知為何,他很愿意相信謝折衣說的是真話,好像她說不難聞,這味道就真的不難聞一樣。
兩人默默飲茶。
“恭喜圣上此番旗開得勝。”謝折衣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來了這么一句。
“哦?”雍盛捧著茶盞,望著盞內碧綠的茶湯,微笑道,“那你說說,朕喜從何來?”
他裝聾作啞,謝折衣卻不打算與他虛與委蛇,直白道:“這招請君入甕實在高超,也實在豁得出去。”
第48章 第 48 章 “卻一點也看不透你。”……
雍盛輕輕嘆了口氣:“其實, 豁不豁得出去,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起碼你并非一無所知。”謝折衣淺笑著搖頭,“那些真正的傀儡, 從來都是一無所知。”
雍盛苦笑:“你這是在夸我,還是在諷刺我?”
“我的意思是,你已做得很好。”謝折衣忽然正色, 極認真地注視他,“圣上以為, 皇帝是什么?”
雍盛正待低頭飲茶, 聞言動作一頓,將茶盞擱回原處, 雙手交叉置于腹上往后躺倒, 躺得似乎很愜意。
“常人都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流血千里。皇帝是宇內至尊, 掌無上權柄, 行生殺予奪,定四海八荒。”他語氣平緩, 像是在說什么與他毫不相干的事, “但在我看來,皇帝,只是一種超然地位的人格化象征。唔, 這個詞兒你可能不懂, 這樣說吧,一個皇帝,他可以不做事, 因為他只要握有實權,有的是人替他做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懂,因為大臣里有的是人比他更懂。他也可以貪圖享樂不思進取,美其名曰垂拱而治。甚至他可以是個傀儡,因為縱然是個傀儡,也會有無數英雄豪杰圍上來,渴望通過解救他爭取功名利祿。你們都以為是皇帝左右了一個國家的命運,當然了,皇帝本人的品行與能力自然也重要,但并沒有許多人以為的那么重要,哪怕沒有皇帝,一個國家也是能照常運轉的。”
謝折衣靜靜聽著,眼神流露驚異,似乎從來沒想過眼前之人會說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來,那張俊美的臉凍結了,像是陷入了思考:“沒有皇帝?”
“在我看來,統治這個國家的,是慣例。”
“慣例?”
“打仗有一套慣例,與別國結盟有一套慣例,治國同樣也有一套慣例,從老百姓到官僚到皇帝本人,都要遵從這些慣例。”
謝折衣若有所思:“那如果有人想打破這所謂的慣例呢?”
“那就得付出代價。”雍盛目中閃過一抹異色,“一旦認識到皇帝本人其實并不重要,那古往今來的帝王,不論明君還是昏君,竭盡畢生之力去做的其實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方設法保住皇帝這個頭銜帶給他的超然地位,鏟除一切會對這個地位產生威脅的人。因為一旦有朝一日他被拉下來。”
他無奈地笑了笑,“那他的下場就只有死。不光他會死,跟隨他的人也都會死,沒有例外,沒有恩赦。”
“那……你從沒想過自己要當個什么樣的皇帝?”謝折衣皺眉。
雍盛奇怪地看她一眼,搖搖頭:“我只想活著。”
“哦。”不知為何,謝折衣松了口氣,“起碼這也不算什么易事,倒也能勉強稱得上志存高遠。”
這回雍盛確信這句話是在諷刺他,但他沒有反駁,只是悻悻地閉上嘴巴。
“若只是這樣,眼下你應該高興,為何悶悶不樂?”謝折衣今天的問題似乎特別多。
雍盛本不愿回答,但對方一直在等,大有要是聽不到答案就會一直這么等下去的態勢,只好道:“因為有人犧牲了。”
謝折衣卻說:“犧牲總是難免的。”
“我知道。”雍盛怔了怔,喃喃道,“我早就知道,但,但是……”
“沒有什么但是,這世上人人都有自保之法。”謝折衣道,“選擇犧牲就是范大人的自保之法。若非如此,怎能保得范氏一族百余口的性命?怎能保全此次跟隨他強諫的同僚?怎能為清流掙得大好名聲?他宦海浮沉大半生,豈不知權衡利弊的道理?他也定是認為他的犧牲能賺取許多好處,才毅然下此決斷走此不歸之路。若泉下有靈,我相信,他定不后悔。圣上若覺得對他不起,更不應在此嗟嘆自殤,而應盡全力讓他的犧牲取得最大的價值。”
雍盛冷笑:“犧牲的不是你,你自然可以說這風涼話。”
謝折衣眸中威勢一閃,倏地俯身,握住雍盛手腕:“哪一天,如有必要,臣妾自然也是要犧牲的。”
雍盛心頭一跳,抬眸對視,被那雙眼睛中燃燒著的火光灼得一痛,啞聲道:“你們都瘋了。”
謝折衣彎起眉眼,旋出一個好看的笑來:“這宮里上下,有幾人不是瘋子?”
“瘋子多,如朕這般的傻子少。”雍盛起身,翻過手掌,反握住那只手,拉到眼皮子底下仔細端詳,指尖輕輕滑過那濕冷的掌心,“原先我以為,你掌上的這些薄繭是常年伏案寫字,握筆所致。”
謝折衣動也沒動,聽他接著說下去。
“但我今日忽然間有個猜測。”雍盛仍慢條斯理把玩那只手,“那日千秋宴上你出手相救,看著雖是平平無奇的幾招,卻能轉眼間奪人兵器將人反殺于三步之內,我想,那定不是兩三日就能練成的功夫。這手,除了握筆,或許也能握劍!”
“而我也著實想不通。”他撩起眼皮,“一位相府千金,何以練這殺人的武功?”
謝折衣神色不改:“圣上莫忘了,千秋宴上一出劍舞乃由臣妾親自編排教導,臣妾熟悉劍器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而舞與武同音亦同源,同樣的招式,柔美婀娜則為舞,能鼓士氣悅君心;剛健威猛即為武,能不費吹灰之力取人首級。臣妾這么解釋,圣上可還滿意?”
雍盛目光閃爍,不置可否,最終淡淡地道:“皇后能文能武,實是皇室之幸。”
“圣上過譽。”謝折衣縮回手,整理起裙裾。
只聽雍盛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能看透許多人,卻一點也看不透你。”
“圣上無需看透我。”謝折衣端過此前雍盛放下的茶,輕輕吹了口盞面騰升的白霧,“圣上只需明白,臣妾永遠是您的人。”
那張明艷的臉龐隱在霧后,柔和了過于濃重立體的五官,有那么一剎那,雍盛萌生一個古怪的念頭,眼前的人難道真的就是他以為的那個人嗎?
至晚間,雍盛到慈寧宮侍奉晚膳,剛要抬腳邁進門檻,就與雙眼腫得像核桃的王太妃打了個照面。
太妃撞見皇帝,因傷心失態顧不得諸般禮數,匆匆行了禮,就掩面跑了出去。
太后略顯無力的嗓音從里間傳來:“外頭站著的可是皇帝?”
“是兒臣。”雍盛邊回話,邊撩袍踏進去,只見太后正坐在桌旁用膳,桌上擺了七八樣精致的藥膳,卻是一筷子也沒動。
“母后可是食欲不佳?”雍盛轉身,從懷祿端著的食盒中端出一碗粥來,“這是兒臣讓御膳房特地熬的蓮子荷葉粥,最是清熱解膩養顏寧神。”
“皇帝有心了。”太后勉強試了一口,試完就放下湯匙,取過手帕極細致地抹拭嘴唇,又就著福安的手喝了冷茶漱口。
緩緩做完這一切,才開口:“范大人乃我大雍肱股之臣,往前也曾教你讀過幾天書,現又為救哀家亡故,于公于私,你該親去他府上吊唁。”
此話暗含試探。
雍盛垂著頭,先是不答,等太后投來探詢的目光才推辭道:“我朝至今尚未有天子登門吊唁之例,或可遣使前往,賜金治喪,再輟朝三日,準其入賢良祠,也算盡了心意。”
他這般回答,中規中矩,既不會使太后疑心千秋宴一案他牽涉其中,也不顯得過于冷漠絕情。
像是第一次見到少年皇帝,太后上上下下將他打量,半晌才道:“就依皇帝的意思去辦。”
又問:“聽說你派人去看望慰問了那些被打的官員?”
“兒臣知道那日縱殿前司毆打官員并非出自母后本意。”像是生怕太后不高興,雍盛遲疑躊躇道,“事后兒臣寢食難安,生怕這幫人從此心中生出怨隙,他們又都是素日里玩慣了筆桿子的文人,罵起人來最是促狹難聽,兒臣是擔心……”
太后冷笑:“擔心從此哀家就被他們罵得抬不起頭來?”
雍盛唯唯諾諾,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言官當然難纏,但他們不足為懼。從古至今哪個帝王不挨罵?你做得不好,他們要罵。你做得好,他們也要從中挑出不好的來罵。要是怕挨罵,只得不做事。不做事他們更要罵,罵你不作為。橫豎都要挨罵,還去認真計較做什么?給自己添堵么?”太后說著起身,朝皇帝伸出手,“這都是當年先帝教哀家的,他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你也不妨聽聽。”
雍盛口中稱是,由著太后將右手挽上他的手臂,徐徐朝外走去。
夏夜的風卷著大地滾燙的余溫,熱烘烘拂在面上,帶著庭院里各色花卉的混合香氣,熏得人頭腦發脹,而太后接下來的話卻有提神醒腦之效。
“你要怕的,不是文人和言官,而是那些真正掌兵的人。”
雍盛心頭一震,投去驚訝的一瞥,卻只捕捉到太后唇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點到即止,又岔開話題,“方才你來時撞見婉琪了?”
“是。”雍盛只得順著接話,“瞧太妃神色凄楚,似是剛剛哭過。”
太后嗯了一聲:“你可知她來慈寧宮做什么?”
雍盛老老實實道:“兒臣不知。”
太后冷下聲氣:“你知道。”
雍盛只好改口:“左不過是為了三弟或右相大人。”
“不錯。”太后頷首,“她來求哀家饒王炳昌一命。”
雍盛的手于袖內攥緊了,隨即松開,笑道:“雖不知右相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但他畢竟是太妃的至親手足,關心則亂,也是人之常情。”
太后拍拍他的手,停下腳步:“哀家若果真饒過他,皇帝可愿意?”
她假以辭色,語氣作態都比往日溫柔不少,但雍盛絲毫沒有親近之感,反而心中寒涼更甚,不動聲色道:“兒臣不知其中原委,似乎也談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萬事請母后裁決就是。”
他低眉垂首,說話措辭挑不出半點錯處,語氣也辨不出喜怒,太后忽生感慨:“哀家今日瞧陛下,像是一夜間長大了不少。”
雍盛輕笑:“兒臣已是成了家的人,自然不比小時候。”
太后點點頭,不再說話。
此后幾日,大雍朝迎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劇變。
先是朝廷張貼了左相范廷守的訃告文書,以極華麗的辭藻數其一生政績,頌其往日德才,痛失如此良臣棟梁,是大雍之不幸,特令追授謚號“文忠”,入祀賢良祠。
同一日,門下省連發三道圣旨,第一旨罷免王炳昌的宰輔之位,敕令全族返鄉;第二旨斥責禮部上下官員的失職之罪,無論本職兼職,一律降級罰俸;第三旨乃太后親頒的罪己詔,言邊事不寧,北方大旱,災禍頻發,皆因皇室敬天不誠,即日起她便獨自在慈寧宮齋戒祈福十五日,大小國事皆交由皇帝協相閣處理。
這三道旨無疑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時間朝野內外議論紛紛,不少與右相私交甚篤的官員聯名上書,要求朝廷公開三司對王炳昌的審結奏報,然所有奏呈不論是喊冤的,還是質疑的,一律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點浪花。
又過得兩日,宮中又下敕旨,羅列罪臣王炳昌貪黷營私諂佞惑主等十條罪狀,即令抄沒家財,催促其速速返鄉。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欲加之罪,令人費解的是,面對這些無稽指控,王炳昌表現得異常沉默,照單全收,半個字也不敢違拗。
這不免教人揣測,王炳昌真正犯下的事兒恐怕要比圣旨中說的還要嚴重得多,而既然正主都坦然接受了,那些替他打抱不平的友人自然也識趣閉嘴。
一夜之間,左相死得不明不白,右相慘遭罷黜,太后撤簾齋戒,涉事官員三緘其口,朝廷含糊其辭。
那日玉津園中究竟發生了何事,竟就這樣成了大雍朝的一樁懸案。
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景熙六年六月初三,范府大殯。
凌晨吉時,天還沒亮,范大公子扶柩駕靈,出了范府。前來送殯的大轎小轎不下百余乘,有同僚學子,有王公貴族,有天子特使,浩浩湯湯,蜿蜒三四里遠,沿路彩棚筵席,奏樂啼哭,各家路祭攀比成風,可謂哀榮隆重。
此時大內仍是死水般安靜,遠處哀樂穿透重重夜幕時斷時續地落入耳中,配著天邊細細一彎弦月,甚是幽怨悲涼。
懷祿手臂上搭著件兜帽罩衫,扒著墻根邊的梯子竭力往屋頂上看,壓著嗓子喚:“圣上,圣上,天兒都快亮了,該回去了。”
喚完等了一陣,回應他的只是幾聲瓦動。
皇帝壓根不理他。
他不死心,又連著喚幾聲,最終嘆口氣,索性不喊了,扶著梯子跺跺站得發麻的腳,跺完接著嘆氣,就像是總有嘆不完的氣。
雍盛坐在屋脊上,瞇著眼,默默眺望天際。
皇宮里這個偏僻廢棄的宮殿是離宮墻最近的地方,從這里可以望見京都長街。
他已經這樣一動不動坐了許久,目送著什么。
忽然,他左手拎起身邊放著的一壺酒,右手從懷里掏出一只酒杯,滿斟一杯酒,從屋頂傾灑而下,空中霎時劃過一道銀線。
“啊,今天我還是沒釣到魚。”他垂下頭自言自語,聽語氣,似乎沒釣到魚是件很值得傷心的事。
于是他又倒一杯酒,仰脖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身旁的屋瓦突然發出兩聲輕微的響動,他身形一滯,循聲望去,揉揉眼睛,一丈開外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影!不免吃了一驚,短促地喊了一聲:“什么人?”
來人一身玄衣,卷起的袖口堆疊著雪白的內襯,平平無奇的一張臉上一雙平平無奇的眼睛,正探究地盯著他。
“是你……咳!”雍盛差點被口腔內殘存的酒液嗆個正著。
第49章 第 49 章 “朕是堅定的唯物主義………
“皇宮大內你也敢闖?”
雍盛瞪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縮起脖子,心想,原來這宮里也并不安全, 守衛再嚴,某些人還不是想進就進,如入無人之境?
那人立在原處沒動, 臉上疑惑的表情就像是在問,你怎么在這里。
當然這也是雍盛想問的。
一個皇帝出現在皇宮里不稀奇。
一個江湖神棍出現在皇宮里就特別罕見了。
“幕先生的業務范圍可真廣哈。”雍盛很快鎮定下來, 大方拍拍身旁的屋脊, “放心,朕不會聲張, 過來坐。”
幕七將信將疑, 抱臂對峙一陣才抬腿走近。
雍盛驚覺此人走路竟沒有聲音, 不得不又一次感慨,原來書里寫的武林高手也不全是騙人的!
“宮里也有人找你算卦嗎?”雍盛仰頭問。
幕七的嘴巴抿成一條線, 顯然不愿透露此行的目的。
雍盛又問:“你是怎么避開那些侍衛的?”
沉默。
“你應該不是來執行什么刺殺任務的吧?”
依舊沉默。
“晚飯吃了嗎?”
沉默如霜, 凍得人尷尬。
“喂, 你知道你很不尊重我吧?”雍盛把臉皺成一團,“好歹我也是一國之君耶, 跟你講半天話, 要你給點反應就這么難嗎?”
幕七依舊沉默,眼神里可供解讀的情緒就只兩個字,不屑。
“行, 你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雍盛略顯失落, 哼了一聲,把頭扭回去。
過得一陣,許是擔心他真的動氣, 幕七主動蹲下,隨手掀了一片屋瓦,手掌一翻,指間又多了枚打磨出棱角的銅錢。
他以銅錢刻瓦,指力之大,下筆如飛,問:【深夜何故在此?】
“賞月啊。”雍盛立馬換臉,把裝出來的失落拋得一干二凈,嘻嘻笑道,“你呢?”
幕七:【散步。】
“……”
信你有鬼啊。
雍盛在心里翻著白眼,板起臉來:“夜闖禁中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朕今日不與你計較,下次可別再這樣了,皇城司的侍衛可不是吃素的。”
這次幕七沒再沉默,喉嚨里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是在表達嘲諷。
雍盛失笑,他發現姓幕的雖然是個啞巴,卻總能通過一些小細節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喂,相逢即是有緣,喝兩杯?”雍盛晃了晃他手中酒壺。
幕七搖搖頭。
“好吧。”雍盛也不強求,自己喝自己的,偶爾轉身跟身邊人說幾句,雖然多半得不到回應。
幕七也很古怪,就這么干坐著陪他喝酒,老半天也不說要走。
雍盛把酒全喝完時已有六分醉,拍拍手站起來,瞧著幕七笑:“咦,怎么這屋頂上長出一根這么大的木頭?”
幕七:……
說著扒拉起木頭,“好木頭不擋道,朕困了,要回去睡覺了。”
幕七點頭側身,順手扶了他一把。
不料雍盛反應巨大,立馬拍開他的手,警告道:“別扶我,我沒醉!”
拍開人家手的同時一扭腰,動作幅度過大,重心不穩的同時腳下一個打滑,呲溜往后倒去。
這可是在屋頂上,就這么摔下去,不斷個胳膊也得折條腿。雍盛一下子嚇得出了層冷汗,酒都醒了,忙縮肩抱頭護住要害。
只聽“噼里啪啦”一陣瓦片碎響,聲音在靜謐的夜里顯得格外巨大。
腰間猛然一緊,他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兩腿騰空,一條胳膊橫亙在自己腰腹間,阻住了他下落的墜勢。救他的是誰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極力仰頭,擠出一個笑來,磕磕絆絆地道謝:“兄……弟好身手……呃!”
話還沒說完,身子又猛地一墜,幕七一只手吃不住重,眉頭一皺,索性抱著他往下跳。落到中途兩只腳各在墻上蹬了兩下,緩沖了下落勢能。
這高度足有七八米,雍盛嚇得緊緊閉上眼睛:“有話好說,我有點恐高……”
話還沒說完,腳就踏上了實地。
站穩一睜眼,雍盛就跟臉色慘白的懷祿來了個深情對視。
懷祿還有點懵,看看眼前緊緊摟著的兩人,又看看空空如也只做擺設的梯子,下意識張大嘴深吸一口氣,剛要吼出一句中氣十足的“有刺客”,就被雍盛眼疾手快地捂了回去。
“別喊!”雍盛用眼神威脅,“這是幕先生,不是刺客!”
懷祿的眼珠子瞪得快從眼眶里跳出來。
三人面面相覷,雍盛正要說明情況,只聽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逼近。
“剛才就是這里傳出的動靜?你們三個,從后面繞過去察看,其余人跟我來!”
糟了,驚動了巡邏的侍衛!
雍盛當機立斷,一把抽過懷祿臂彎里搭著的罩衫披上,戴上兜帽,跟懷祿交換一個眼神。
下一瞬,主仆倆極有默契地兵分兩路。
懷祿扶著腰迎著那幫侍衛沖來的方向奔去,雍盛則拉起幕七,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畢竟是從小在宮里長大的,雍盛貓著腰左拐右藏,專挑陰影樹叢人跡罕至處走,眨眼間就溜得無影無蹤。
因悶頭狂奔,引發喘疾,一停下來,他就蹲下身子,將頭埋進袖間悶咳。
幕七原先只是在旁默默看著,好幾次伸出手往前探了探,又縮了回去,如此猶豫幾息,不知是于心不忍還是良心不安,終于彎腰撫上那過分瘦削又因劇烈咳嗽而顫抖的背,輕輕地拍。
“我沒事,咳咳……”雍盛埋著頭道,“你怎么還不走……咳咳咳!懷祿已經把人……嗯?喂!你做什么?咳!”
幕七蹲到他跟前,也不打聲招呼,就兩條手臂往后一圈,將人輕輕松松背了起來。
“不用你背!”雍盛邊咳邊掙扎,只掙扎得兩下就因實在咳得太累放棄了,隨遇則安地垂下手臂,將額頭抵上那堅硬的肩胛骨,努力平緩喘咳。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雍盛再抬起頭,發覺幕七已信步走到了偏遠的杏花塢。
“你可真會挑地方。”雍盛失笑,說完才意識到他這會兒趴在幕七的背上,而幕七又聾又啞這會兒又沒法兒施展他高超的讀唇術,那豈不是……自己不管說什么他都聽不到了?
不知為什么,雍盛渾身就此放松下來。
“想不到你人還不錯嘛。”雍盛嘟嘟囔囔,“真羨慕你,力氣這么大,背個大男人走二里地都不喘氣。你們習武之人都這樣嗎?身上是不是都是肌肉?那多帥啊!其實以前我也有六塊腹肌來著,以前校運會上我跑一千米回回得第一,唔,校運會你知道不?差不多就是國子監每年的禮射騎御比賽,但也不好這么比,除了貴族學校咱們既不學射箭也不學騎馬……”
嘀咕一陣,他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姓幕的,你現在就像個人形樹洞。”
許是他笑得實在癲狂了些,幕七將他往上狠狠顛了一下,差點磕了他的牙。
“姓幕的,你不是很會算卦嗎?”雍盛收斂一點,又幽幽嘆了口氣,“你要真會算卦,我還真想讓你替我算算,當年那個也像這樣背著我涉水下山的小孩兒現在在哪里。”
他隨口說著,并未察覺到身下那寬闊的脊背一瞬間繃緊了。
“但我知道你是個大騙子。”緊接著雍盛又話鋒一轉,涼涼道,“朕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豈能受爾等九流術士的誆騙?好了好了,別走了,夠遠了,再走回頭回晏清宮又不方便。”
雍盛拍了拍幕七的肩,幕七停下來,將人放下。
此處正是皇宮西北角上的杏花塢,占地不大,四周高中央低洼,坡上栽滿杏樹,中有竹屋小筑。這塊地據說是當年高祖為心愛的妃子專門開辟建造的,但那妃子紅顏薄命,在宮中僅受寵三年即染疾下世,高祖不愿睹物思人就下令封禁此地。后來雖解了禁,因年久失修廢圮不堪,也沒人再費心思打理重建,就一直保留著原先都樣子直到今日。
雍盛背著手往四下里望了望,只見滿山坡綠葉掩映間,杏子已黃,就近摘下兩顆,用袖子擦了擦,咬下一口,可惜道:“眼下來的不是時候,若是三四月里來,杏花爛漫,如煙似霧,煞是好看。不過這會兒來能吃到鮮美多汁的杏子,也算另一樁美事,喏,你要不要?”
說著將手中另一顆杏子遞過去。
幕七不作他想,接過來,咬進一口,只嚼了一下,倏地僵住。
“哈哈哈哈哈被我騙到了吧!”身邊人突然肩膀聳動,壓抑地笑起來,丟了手中剩下的杏,揉著酸到變形的臉,齜牙咧嘴地呸道,“太酸了太酸了,什么玩意兒怎么能這么酸!”
見他酸得跳腳還要拼命忍住捉弄自己,幕七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口里酸澀的杏肉確實不堪忍受,但就這么吐出來又頗為不雅,想了想,只能慢慢地嚼碎,咽下,與此同時還要控制住五官不讓它們被酸得變形亂飛,額角的青筋都因克制而根根暴起。
雍盛見他面無表情地吃下這么酸的東西,心里直呼狠人,真誠地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大騙子,這份演技,我服。”
幕七淡淡地盯了他一眼,轉身往坡下走。
“喂,不是吧,跟你開玩笑而已,生氣了?就這么走了?”雍盛撩袍追上去。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追,興許是這皇宮里太無趣,而幕七作為一個屢次出手救他的好樹洞,在其面前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又不用擔心會泄密,實在很難得,不可錯過。
此時月已西落,東方初現魚肚白。
幕七意外地停在竹屋外的一座秋千架前。
“你喜歡玩這個?”雍盛眨了眨眼睛,嘖聲道,“一般人家女孩子才喜歡蕩秋千。”
幕七轉眸看他一眼。
雍盛立馬改口:“哦,那就可能是你的心上人喜歡蕩秋千,你在睹物思人。”
幕七不理他,在秋千上坐下。
這一路走來,確實也該累了,雍盛也一屁股挨著他坐下,仰頭瞇著眼睛笑:“可是,像你這樣的神棍也會有心上人嗎?”
幕七用表情告訴他兩個字:無聊。
“為什么你用臉也能罵人。”雍盛嘀咕,雙腳抵在地上輕輕一撐,帶著幕七緩緩蕩悠起來。
地平線上,朝陽披著一身刺眼的光芒,初初嶄露頭角。
“我亦飄零久。”
他忽然就不笑了,笑意從他的臉上、眼角、聲音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
“十年來,深恩負盡。”
他埋頭念起詩,模糊的語聲像夢囈。
“死生師友。”
幕七神色微動,在那句詩尾音落下的同時聽聞“嗒”的一聲微響。
那聲音很輕很輕,散在風里,碾碎在秋千晃動的嘎吱聲中,落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被陽光一照,折射出脆弱的光芒。
第50章 第 50 章 “他那樣的人,絕非尋常……
雍盛醒來時已身處寢殿。
他怔了一陣, 坐起來,擁起被子,抱著因熬夜而混沌發懵的腦袋大聲喚:“懷祿。”
懷祿忙火燒腚似地狂奔進來, 撲到榻邊:“哎唷我的爺,您可算醒了,再這么一直睡下去小的就得打發人去傳太醫了。”
“我怎么回來的?”雍盛的記憶還停留在晃悠的秋千上, 之后不知為何濃重的困意突然襲來,他就人事不知了。
“這不, 小的也想問您呢。”懷祿疑惑地望著他, “昨晚小的扯了好些瞎話,好容易誆走了那些巡邏的禁軍, 一回頭, 您就不見啦!小的不知幕先生此番夜闖皇宮所為何事, 又見您有意保他,所以不敢聲張, 只得悄摸摸獨自尋人, 可小的這雙腿就是掄廢了也沒找見兩位菩薩的影子, 天亮了回宮一看,好家伙, 圣上躺榻上正好眠呢!睡得那叫一個香, 可憐小的擔驚受怕一整夜,兩條腿又酸又疼,走起路來像是灌了鉛……”
“昨夜確實委屈了你。”雍盛騰手拍了拍他的肩, 作心疼狀, “這樣,朕這就親手寫幅字賞你,說吧, 你想討個什么吉祥話兒?日進斗金可好?”
懷祿忙作怪地嘶一聲,擺手道:“圣上的文墨過于貴重,還是留著賞給那幫掉書袋吧,小的不敢當,不敢當。”
語氣中難掩嫌棄。
兩人相視一眼,一同笑開了。
懷祿扶雍盛起來,蹲下身子為他穿戴鞋襪:“以后圣上去哪兒還是得提前知會小的一聲兒。”
“知道啦。”雍盛隨口應著,慢吞吞檢視自己的身體,看是否有異樣之處。手剛撫上胸口,就觸到懷中一個鼓鼓囊囊的軟物,他頓了頓,伸手掏出。
“喲,好精致的錦囊。”懷祿一抬頭,就見皇帝正蹙著眉,仔細端詳手中一個淺云色錦囊,其上繡著青山白水,意境曠遠不似女人之物,“可是幕先生留下的?”
雍盛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抽開錦囊束繩,從中拿出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來,耐心展開了,只見其上遍布字跡工整的蠅頭小楷。
雍盛挑眉,對著窗棱透進的天光細細看了一陣,忽地冷笑一聲,又疊好了交給懷祿:“收好了,去謄一份出來,朕有用。”
“這是……”懷祿一臉狐疑地接過來。
“百官裙帶關系網,誰與誰是師生同窗,誰與誰是遠房叔侄,誰與誰是世代姻親,這里面皆羅列介紹得一清二楚。”雍盛伸起懶腰,喃喃自語,“姓幕的果然手眼通天。”
只是這招錦囊妙計,似乎有些眼熟。
他伸到一半的懶腰陡然頓住,驀地轉身,又從懷祿手中將紙抽回,飛快展開,凝眸掃視,似在尋什么錯漏。
“圣上?”
雍盛抬手示意懷祿噤聲,捏著紙奔至平日里練字的書案前,翻箱倒柜,將往前臨的字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一張一張地比對。
懷祿也不知道這是在找什么,但瞧主上神情,似是什么頂要緊的事,他也跟著緊張起來,又不敢多問,也沒法兒幫忙。
雍盛遍尋無果,終于想起懷祿來:“那日朕叫你好生收起來的字呢?”
多年的主仆默契讓懷祿瞬間領悟過來圣上要找的是哪幅字,忙從書架頂上捧出一個朱漆錦匣來,將其中鄭重收納的帛紙取出。
雍盛一把搶過,在案上鋪展開,與姓幕的留下的字并排放在一處,抱起雙臂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甚至拿出放大鏡研究細微的筆鋒。
“你看,這里的心字,和這里的心字,是否有些相像?”雍盛在兩張紙上一手各指一字,真誠發問。
懷祿于是撅著腚趴在案上端詳,猶疑道:“唔,是有些像。”
雍盛嘖一聲:“再細瞧瞧!”
懷祿撓頭:“看久了……好像又不太像。”
雍盛屈起指節敲他一記腦瓜崩兒:“哪里不像!簡直一模一樣!”
懷祿委屈抱頭,心想圣上怎么突然魔怔了,非要指鹿為馬?明明就不像啊!
用膳過后,狼朔奉詔秘密入殿。
在他眼里,年輕的皇帝懶洋洋半躺榻上,雖模樣未變,但眉宇間的威勢已與昨日判若兩人。
他暗暗心驚,不知為何短短數日間一個人身上就能產生這般大的變化,或許并非是變了,或許真實的皇帝本來就是如此。
但聽得“誅殺”二字自頭頂傳來,他不覺氣息一凜,訝異抬眼:“圣上要臣將王炳昌誅殺于途?”
“不錯。”雍盛嘴角依然上翹著,笑的弧度仍在,笑意卻早已消失無蹤,嗓音一如往常地親和,“天高皇帝遠,此去難保不是放虎歸山,朕不希望有朝一日與他還有相見之機。你聽明白了?還需朕再說一遍么?”
“臣遵旨!”森然冷意一下子躥上脊梁,狼朔單膝跪地,繃緊全身肌肉用力施禮,似乎是想盡可能地以這個禮節性動作表達全部的忠誠,“臣定不辱使命!”
左相喪后罷朝三日,三日一過,皇帝親政。
“朕看起來如何?”被一眾宮娥內侍簇擁著穿戴好朝服,雍盛深吸一口氣,望向銅鏡中那副羸弱瘦削似擔不起這身沉重華服的身軀。
懷祿叉手笑回:“圣上龍章鳳姿,風采卓絕。”
余人退散,雍盛睨他一眼:“只是在你眼里如此,旁人看朕,不過一病貓而已。”
“因為他們不曾見過猛虎發威的樣子。”懷祿道。
“不。”雍盛負手轉身,遙望窗外被宮墻圈禁的尺寸天地,“概因朝上還有另一頭猛虎,一山不容二虎,有他在,朕就不得不當只貓。懷祿,你怕么?”
“臣不怕。”懷祿上前,屈臂托起皇帝微涼的手,“臣永遠在圣上左右。”
本以為這日的早朝將會無比漫長,結果未到巳時,就早早散了朝。
鳳儀宮內,謝折衣正核查當季的用度開支,處理后宮瑣事,伏案時間長了,肩頸難免酸痛,擱下筆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就見綠綺手里舉著啃到一半的桃兒,一陣風似地卷進來:“……來了!”
“什么來了?”絳萼慣愛管著她,“快把嘴里的桃肉咽下去再說話,免得嗆著。好端端一個小娘子,毛毛躁躁的,活像個潑猴。”
綠綺連眨幾下眼睛,偷看一眼謝折衣的臉色,將拿桃的手緩緩別到身后,又慢條斯理地咀嚼數十下,等終于可以開口了,來人已經越過她大搖大擺地進來,一屁股坐進了太師椅,笑瞇瞇道:“是朕來了。”
綠綺的臉一下子垮了,扭頭哀怨地瞪絳萼:都怪你,非要守那么多破規矩,這不就讓人闖進來了嗎?娘娘今兒早上還說了,誰也不見!尤其是這位!
絳萼隱隱翻了個白眼:誰知道他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呢?
“兩位姐姐,圣上剛散朝,早膳用得匆忙,這會兒難忍腹中饑餓,勞煩姐姐們上些糕點茶水吧。”懷祿見她二人不停地互使眼色,很不見外地往中間一站,堆笑道。
真是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
綠綺上下掃一眼懷祿,不客氣地哼了一聲,絳萼亦是皮笑肉不笑地裝作沒聽見。
卻聽謝折衣吩咐道:“剛好備了些玫瑰茯苓糕,速去拿來。”
兩人無可奈何,只得埋頭去了。
“唉,在你這里,朕連討杯茶水都難。”雍盛癱在椅子里,從袖中抽出柄折扇緩緩搖著給自己撲風。
謝折衣仍在原處端坐,并不起身相迎:“那兩個丫頭素來不知天高地厚,圣上不必與她們一般見識。”
雍盛搖頭:“我卻覺得她們這樣好得很。皇后這里總與宮里別處不同,給朕一種很新鮮的感受。”
“哦?”
“真實。”雍盛咂摸道,“闔宮里仿佛只有鳳儀宮有真實的活人。”
謝折衣笑了:“難不成其他宮殿里的人都是死人?”
雍盛嘆氣:“他們私底下一定都是活生生的,只是一到朕面前,就成了一副死人模樣。”
謝折衣沉默,她以手撐案,似是想起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轉而取過墨錠,于硯池中極緩極慢地千回百轉:“今日早朝議事,樞密使可是給了圣上難堪?”
“嗒”的一聲輕響,折扇收束,被雍盛握在手心,尚未開口,懷祿先一臉憤懣地抱怨起來。
“相爺好大威風,御道上騎馬撞見龍輦竟不避讓!”
謝折衣淡淡道:“樞密使都督中外諸軍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這是當年他立下定策之功的封賞,這般威風也不是一兩日了,難不成你頭一回知曉?”
懷祿的臉被怒氣燒得泛紅:“議事時他亦獨斷專行,一干政事圣旨皆由他事先草擬,只在上朝時交由圣上蓋上玉璽,圣上偶或問上兩句,動輒冷言冷語,不假辭色,說什么‘圣上如今業已親政,也不能總是那般貪玩,六部政務雖有臣下代勞,讀書一事還需圣上親力親為。’竟又堂而皇之指派了幾名講經宿儒,小的在旁相看,都是些牙齒都老掉了說話也漏風的老頑固,慣愛講些祖訓孝道,真真是氣煞人!”
謝折衣垂眸研磨:“往前他亦跋扈,只不敢這么明目張膽。”
“當初太后扶植起王炳昌,為的就是與本家外戚分庭抗禮,如今王氏倒臺,又值范黨群龍無首,清流名士一盤散沙,他謝衡一家獨大,權傾朝野,專橫些也實屬正常。”雍盛用折扇緩緩擊打著手心,渾然一副毫不縈懷的模樣,“再說,王炳昌此番崩坍,其門客僚屬眾多,殘余勢力竟在一夜間悉數瓦解,這背后自然也少不得樞相在推波助瀾,說來也算功勞一件。既有功,朕就大方一把,不與他計較一些面子上的得失。”
論給自己找臺階下這件事,沒人比雍盛更在行。
“圣上能有此覺悟已是大智慧。”謝折衣道,“時局越亂,越不可輕舉妄動。”
“嗯。”雍盛頷首,“水一攪渾,就有宵小之徒沉不住氣欲乘機摸魚。”
“科舉在即,他們扼選官取士之道數年之久,門生故吏已占半壁朝堂,自不愿輕易就拱手相讓。”
“壬豫幾次病篤告老,朕知他欲求個善終,朕也想給他個善終,只恐……”
“宦海莫測,豈有涯岸?如今吏治敗壞,貪風熾烈,便是他包容寬縱獨善其身所致,既往不咎已是大恩,若能將功補過,再考慮全其名聲吧。”
“是極是極,皇后所言皆為真理。”
懷祿看看皇后,又看看皇帝,不知二人在打什么機鋒,此時又見圣上起身朝中宮走去,忙低頭躬身識趣地退下。
“你在寫什么字?”雍盛移步至對案坐下。
謝折衣研墨的手微頓。
“自朕進來,你就沒拿正眼瞧過朕。”
“……”
謝折衣擱下墨錠:“圣上若無旁的事……”
“別急著下逐客令,今日朕受的挫已經夠多了。”雍盛一把扇子拄在案上,倚袖支頜,盯向謝折衣眨兩下眼睛,竟似有幾分懇求意味。
謝折衣繃直的嘴角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任何話來,錯開視線,望著硯池里汪著的濃墨。
空氣里能聞見翰墨書香,雍盛厭煩這種氣息,一同厭煩自己身上散發的藥味。
他放下折扇,隨手翻開案上一部典籍,打破靜默:“你可知道幕先生?”
謝折衣微微側頭,似在辨認并在記憶中努力搜尋這個突兀出現的人名,平靜的面上沒有絲毫的波動與破綻。
“略有所聞。”她眨動那雙冷艷絕倫的眼睛,“區區民間九流術士,以方伎交游仕宦,恐怕不足以上達天聽辱圣上耳目。”
“朕以為,他那樣的人,絕非尋常方士。”雍盛并不茍同,“若有人對朕說,他其實暗地里聽命于中宮,朕也不會意外。”
謝折衣失笑:“圣上似乎將本宮想得……太過有本事了些。”
“你身上藏了多少驚喜,怕是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吧。”雍盛嘴角微微上揚,“折衣。”
謝折衣抬眸,袖中的手倏然攥緊。
雍盛笑吟吟:“你教朕彈琵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