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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盼圣上盡興而歸。”……

    當日雍盛回到晏清宮, 默默解下香囊,取出字條,展開平鋪在案上。

    謝折衣亦將自己一早寫好的攤開。

    只見兩張并列字條上的三個人名竟一字不差, 分別是——向磐、薛塵遠、范臻。

    就連次序也一模一樣。

    二人會心一笑。

    雍盛唉聲嘆氣:“終究沒能掙個狀元回來,為夫倒是想輸給你,允你搬回鳳儀宮, 可惜天公不作美,偏留你在這里與朕空耗。”

    謝折衣拆穿他道:“圣上一心要贏臣妾, 想必也沒如何強掙, 樞相要為自家妻侄賺得這狀元頭銜,您呢, 巴不得拱手相讓, 兩下里存了一條心, 表面上虛情假意爭上兩句,一俟做足了戲, 怕是忙不迭從善如流。”

    “冤枉。”雍盛辯說, “你是沒見, 朕為那薛塵遠不知說了多少好話。”

    “豈不知你越是幫著他護著他,樞相就越不肯輕易點他做狀元?明知薛塵遠當不成這狀元, 卻還要勉力替他爭取, 如此吃力不討好,圣上的心思也不難猜。”

    “哦?”雍盛笑瞇瞇的,“你倒是說說看。”

    “一為教天下臣民知曉, 謝衡專權(quán)欺主舉賢唯親, 乃國之大蠹。二為籠絡(luò)薛范,好教二人視謝衡為仇讎而視你作伯樂,日后必定忠心耿耿誓死報效。三為效鄭伯克段于鄢, 如此對謝衡聽之任之,親之厚之,養(yǎng)得他驕橫跋扈聲名狼藉,彼時再順勢出手,便是眾望所歸。”

    謝折衣語聲平淡,分析得透徹。

    外頭不知何時陰了下來,雍盛透過窗欞,望見大團大團烏色的密云翻滾著打北邊涌來,已遮住了大半的天。

    “又要落雨了。”室內(nèi)悶熱,雍盛收回眺望的視線,松了松突然間變得緊.窒的領(lǐng)口,舒口氣道,“你說得很好,只是有一點說錯了,還有一點說漏了。”

    謝折衣慢慢焚著香,靜待他接著往下說。

    “你不應(yīng)拿朕與鄭莊公作比,理由有三,莊公有謀,卻失仁心,朕不愿,也不會效仿,這是其一。其二,朕也不比莊公那般實力雄厚,彼之忍讓乃欲取姑予,朕之忍讓卻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雍盛收攏笑意,瞧著謝折衣用細長的金匙挖出香脂,放置于燒熱的云母隔片上,“其三,謝衡陰狠奸猾,非共叔段能比,你高看了朕,亦低估了他。”

    “臣妾或許低估了他,卻并未高看圣上。”

    綿長細膩的香氣四溢飄散,謝折衣揭開熏爐蓋子,將案上紙條撕碎散入。

    爐中火苗燎到紙屑便猛然一躍,映紅了他開闔的唇。

    “圣上言我方才說漏一條。這說漏的一條或與圣上日后的謀劃相關(guān)。狀元之名,木秀于林,很適合拿來做些文章,你不想薛范二人染指,是想護他們周全。臣妾這下可猜對了?”

    雍盛不置可否,瞇眸盯著她,倏然心癢,探身去握她的手。

    卻被不著痕跡地避開。

    “裴楓近日可有消息傳來?”謝折衣突如其來蕩開一句。

    雍盛一愣:“你怎知曉?”

    這一問,反泄了底,只好坦言:“豹舒的密信昨日剛到,信上說,裴楓已投高獻麾下,謀了個幫辦軍務(wù)兼理文書的實差。”

    “高獻?”謝折衣略抬了抬眉骨,“他既沒投謝策月,也沒投鎮(zhèn)南王的舊部永安軍,反而選擇為河雒漕司效力,不錯,如此倒也不失為上策。”

    “河雒轉(zhuǎn)運使高獻曾是裴重山當年裨將,這些年來他一直對謝家俯首貼耳,言聽計從,朕原以為他早已磨滅了昔日心志,不成想此番竟能違逆謝衡暗中收留裴楓,也算有情有義。”雍盛捻著沾了香氣的手指,“河雒漕司專為云州與雒原兩個大營辦糧,裴楓若能領(lǐng)了督糧道的差使,就等同于一手卡住了云州軍與永安軍的咽喉,果能如此,朕也能稍松口氣了。”

    “裴秋荻有勇有謀,定能為圣上分憂,圣上只須靜候佳音。”謝折衣道。

    雍盛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一時語盡,二人皆知再談下去未免言深,便岔開話題閑扯幾句,因謝折衣并未放棄搬回鳳儀宮的想法,雍盛心中始終存著芥蒂,心念一轉(zhuǎn),故意試探:“方才遇著顧才人,說新近學(xué)了一支飛燕舞,特在門前相候,邀朕今夜賞臉,前往品評一二,盛情至斯,實是難卻。皇后你說,朕是去,還是不去呢?”

    “圣上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謝折衣面上瞧不出喜怒,語氣也淡淡的,“這般特地相詢,旁人見了,還以為是本宮非拘著您不讓您去呢。如今后宮人少,子嗣稀薄,圣上如能雨露均沾,廣施恩寵,亦是正理。”

    “到底是正宮娘娘,如此大度曉事!你若真不介懷,朕這就去了。”雍盛賭起氣來,“眼看天色不早,若讓美人等得心焦,也是一樁罪過。”

    “去吧。”謝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

    “莫催。”雍盛作勢起身。

    “盼圣上盡興而歸。”

    雍盛:“……”

    “即便不歸,也不礙事,只是龍體欠安,凡事應(yīng)量力而行,莫要貪歡。”

    雍盛:“…………”

    謝折衣見他磨蹭,干脆擺擺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好,好得很!”

    雍盛惱火,豎起食指在虛空中用力點了點謝折衣那張可恨的臉,心想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再不拿熱臉貼你冷腚,氣咻咻大哼一聲,奪門而出。

    隨著雜沓腳步聲漸遠,四周靜下來,謝折衣雕塑般坐了一會兒,終于動了,拈起案邊銅柄羽塵,耐心且細致地掃起香爐圈口上飛濺出的一點香灰。

    絳萼上前來,往杯中添了些熱茶,稟道:“董鑒通日前托人捎了口信,說無論如何要見娘娘一面。”

    謝折衣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看來雍嶠已找上了他。”

    絳萼不解:“京城里財力雄厚的富商巨賈大有人在,娘娘怎料準這恭親王定會挑中董大哥,還命他早做準備?”

    “富商雖多,好拿捏的富商卻不多。”謝折衣冷聲道,“他江湖出身,一非皇親國戚,二無官宦門庭做倚仗,這些年來雖也靠財力疏通了不少府門關(guān)系,但交情有限,關(guān)鍵時候那些精明之人絕對吝施援手,況且他的云霞居是京城第一大綢緞店,專營布匹買賣,無論怎么看,他都是雍嶠最合適的人選。”

    “那董大哥豈不是倒霉透頂?眼下置辦冬衣,連戶部都撥不出這許多銀子,董大哥又從哪里湊呢?搞不好就是傾家蕩產(chǎn),這么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盡數(shù)付諸東流,難道,難道這差事就非接不可嗎?”

    “他不光要接,而且必須接!”謝折衣撂下羽塵,眸中掠過寒光。

    絳萼一愣:“可若董大哥出了事,我們在京城就失了……”

    “絳萼。”謝折衣打斷她,“國庫空虛,財源枯竭,內(nèi)外艱苦,可再苦,也不能苦守疆的將士,此事若全然交給雍嶠,他再找個無良富商偷工減料,云州苦寒之地,料峭凜冬,不知要凍死多少無辜兵士,我怎么眼睜睜看著這等慘事發(fā)生?所以冬衣必須做,傾家蕩產(chǎn)也要做!”

    絳萼咬緊了下唇,眼中已現(xiàn)淚光。

    “你放心。”見她如此,謝折衣軟下聲氣,“舍了京城,我就讓董大哥去江南幫襯啟叔,本來天子腳下生意難做,以他的能耐,到了江南,天高皇帝遠,更能一展拳腳。”

    “奴婢不是憂心董大哥,只是為公子不值。”絳萼努力將眼淚憋回去,聲音卻仍在顫抖,“您這般為了大雍,大雍卻如何待你?如何待戚家?國庫空虛,那雍盛又著了什么急?還有心思去賞美人跳舞呢!”

    “這是你冤枉了他。”謝折衣道,“難道不是我攆他去的么?”

    “攆他,他就真去么?”絳萼不忿,她更不理解的是,公子明明對皇帝存著那樣的心思,怎能輕易把人往別的女人懷里推呢?

    “怎么你也跟綠綺那丫頭一般無理取鬧起來?”謝折衣苦笑,吊起的唇角又很快垂落,“他不去,這般終日守著我纏著我,我又怎么脫身去見董大哥?”

    “方才見圣……見主子那么大氣性,小的還以為您真要去顧才人那兒呢。”油壁馬車上,懷祿唏噓不已,“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少廢話。”雍盛額頭抵著輕晃的廂壁,一副自閉的模樣,“讓你囑咐任四季辦的事兒都妥當了?”

    “妥當。”懷祿回,“只不知范大公子那邊怎么說。”

    “不用操心,自有人帶他來。”雍盛深吸口氣,斂斂衣衽坐正了,挺起胸膛,微笑道,“朕瞧著如何?”

    懷祿知他略有些緊張,忙豎起大拇指:“主子龍章鳳姿,天日之表!”

    “盡給朕灌迷魂湯。”雍盛笑容淡下來,就像乍然泄氣的皮球,“脫了那身龍袍,朕也就是一個尋常人。你知道么?朕這樣反倒自在些,就連呼吸都松快了許多。”

    “主子……”懷祿喉頭微哽。

    “唉,你說,朕這一輩子是不是都離不開那座宮城了?”

    懷祿大驚:“天子居皇城,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主子想離宮,要搬去哪里?遷都可是大事……”

    “打住,朕不是想遷都,朕只是……心中不安。”雍盛摩挲著腰間荷包上的刺繡,眸光晦暗,“謝折衣不肯留在晏清宮陪我,有朝一日,大事落定,她也決計不會再留在宮中。”

    “娘娘不留在宮中,又能去哪里呢?”

    他撩開車簾,望向外頭已經(jīng)黑定的天,輕輕道:“天高海闊。”

    第72章 第 72 章 “甜水河上有幾座橋?”……

    “任老板, 你東家究竟是何神秘人物,見一面要如此大費周章?”

    黑暗中,薛塵遠心中惴惴。

    今日殿試一結(jié)束, 他就來這慶春樓與同硯喝酒,飲至正酣出來上茅房,便偶遇了任四季, 迷迷糊糊之際,被邀至頂樓賞景, 三言兩語, 又被黑綢蒙眼,說是慶春樓背后真正的東家要見他。

    既來之, 則安之。

    薛塵遠一向這么寬慰自己。

    見就見吧, 他也沒什么不可見人之處。

    但對方顯然不那么坦蕩, 防備之心甚重。

    腳底下上上下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已不知囫圇走了多少臺階, 小心攙扶著他的人終于笑著敷衍他:“公子稍安勿躁, 到了自然知曉。”

    “莫不是什么隱姓埋名的江洋大盜?”薛塵遠蹣跚著嘀咕,“老兄啊老兄, 薛某一介腐儒, 身上可是一個銅板兒也沒有啊,你莫要坑害老弟。”

    任四季噗嗤一聲:“東家開了這么大一個酒樓,哪會瞧得上你那三瓜倆棗?”

    “那倒也是。”薛塵遠放下心, 不一會兒又發(fā)起愁來, “唉,貴東家所圖若不為錢財,薛某就更不安了。”

    任四季怪道:“因何不安?”

    薛塵遠道:“恐他之所圖, 與薛某志之所在相悖。薛某不能予之。”

    “事到如今,有些事不妨告予你知曉。”任四季道,“當日你在慶春樓遭那秦家豎子灌酒欺辱,不省人事,是東家命我收留你并好生照料,此后你又因大鬧文廟入獄,亦是東家從中斡旋鼎力相助,才替你解了囹圄之困。”

    “啊?”薛塵遠嗟訝停步,“竟有此事?任兄此前何故瞞我,讓我受恩而不自知,好不曉事!”

    “薛公子不要誤會,東家身份特殊,所以叫我不要聲張,此時挑明此事,也并非他之授意,而是任某自作主張。任某想公子明白,那位愛才惜才,絕非挾恩圖報之輩,若真有所求,也萬不會拂逆公子本心,公子且放一萬個心。”

    薛塵遠聞言,深深作了一揖:“是薛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即刻得見,必當面道謝,速走速走。”

    于是反掣過任四季的胳膊,加快了步伐。

    過不移時,聽得一道推門聲響,又聽任四季道了聲:“得罪。”

    眼上綢布緊跟著被揭去。

    光線乍明,薛塵遠連眨了幾下眼睛。

    只見自己身處一間古樸屋舍,紙窗石榻,竹簾花屏,一應(yīng)陳列擺設(shè)頗有返璞歸真之禪趣,與素以奢靡著稱的慶春樓大相徑庭。

    側(cè)耳傾聽,一陣陣沙沙葉響,猜測屋外應(yīng)是一片竹林。

    除此之外,竟無一絲噪聲亂耳。

    難道已經(jīng)離了慶春樓的地界?

    正自納罕,一聲“薛兄”拉回他的注意力,有人自簾后探身而出,枯瘦黝黑的書生瞪著兩只惶惑的大眼睛——竟是熟人。

    “羅揖山?”

    薛塵遠忙疾走兩步迎上去:“怎會是你?”

    那人正是精通河道疏浚的羅仞,見了薛塵遠也甚是訝異:“薛兄因何到此?”

    “來見恩人。”薛塵遠指著他,“慶春樓的大東家莫不就是你?”

    “這可巧得很。”羅仞摸摸腦袋,“我也來見恩人。”

    “莫非……”

    “難道?”

    “我倆的恩人是同一個?”

    正大眼瞪小眼,門外有人喊道:“長姐可在里面?”

    長姐?

    薛塵遠羅仞齊刷刷看向任四季。

    任四季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不慌不忙地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轉(zhuǎn)去打開門,笑道:“范大公子到了,還請先入內(nèi),啊,壬小爺也在,那便請二位一同進來飲些薄茶吧。”

    范大公子?

    范臻也來了?

    今夜組的是什么局?

    薛羅二人越發(f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慶春樓掌柜的?”

    門外,錦衣華服的公子哥立在竹林小徑的盡頭,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意想不到的人,他也不免狐疑蹙額,與身邊的壬遐齡交換了眼色。

    后者輕拉他衣角,小聲道:“你不是說長公主殿下急召議事嗎?”

    “是啊,信還在我懷里揣著呢,有信物為憑,斷不會出錯。”范臻嘖一聲,長眉一挑,瞬間明白了些什么,“我這好姐姐,一天不管閑事就渾身難受得很。”

    話音剛落,照壁后轉(zhuǎn)出一道清癯人影,漫笑道:“勿怪令姊,是我央她做了這份人情。”

    *

    城外湖心亭。

    垂幕設(shè)宴。

    眉目疏闊粗衣布鞋的男子臉上掛著真誠的微笑,舀起盅里的蟹粉獅子頭,放至自家公子碗中,朗聲介紹道:“專程打淮揚請來的廚子,這是他的拿手菜,煩公子幫我品鑒一二,若是好,來日宴請那幫嘴刁的官員,我就放心用他了。”

    而后放下湯匙,拿起筷子,自己轉(zhuǎn)去夾旁邊一道一看就索然無味的糙面饅頭。

    對面端坐的玄衣男子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嗯了一聲,乖乖夾起一塊獅子頭,送入口中。

    正細細咀嚼,侍立桌旁的緗荷耐不住開口:“不是我說,此刻任誰來看,也瞧不出董大哥竟是那云霞居腰纏萬貫的京城富商,這都多少年了?至今非布衣不穿,非粗糧不食,日日眼睜睜看著珍饈美饌打筷子底下過,愣是不進口,就是吃齋的和尚,也沒你這般寒酸,更沒你這般能忍。”

    “行首忘了么?我發(fā)過誓。”董鑒通也不惱,和和氣氣地提醒。

    “自然不能忘,當年你發(fā)誓,謝賊一日不除,你便一世苦修。”緗荷嘆氣,“這世上,我李緗荷打從心底里欽佩的人不多,一個是先生,另一個就是你。”

    “謬贊,謬贊。”董鑒通推托道,“論心性,論個中艱辛,余不及公子萬分之一,不可相提并論。”

    緗荷知他向來瞧著一團和氣,內(nèi)里卻執(zhí)拗得緊,相勸的話到了嘴邊,也不知如何吐出。

    幕七明白她心思,遞給她一個眼神,讓她不必再勸。

    緗荷知趣,理了理鬢角,便斂聲施禮,出亭下舟。

    “如何?”

    亭中只余二人。

    “味道不錯。”

    “很好,不枉我舟車勞頓重金延請。”

    幕七放下筷子:“恭親王口味清淡,偏愛淮揚菜,看來你已下了不少功夫。”

    “想要賺取他的信任,這些表面功夫猶不足也。”董鑒通道,“日前收到公子密信,雖大致情形我已了解,但茲事體大,有些細節(jié)屬下不敢擅專,還想請公子的示下。”

    幕七頷首:“今日特地出宮,也確有幾點關(guān)鍵之處要額外叮囑。”

    一番備細籌謀,直到茶涼言盡,方覺亭外飄起輕雨。

    幕七起身,探手接中亭檐上滴落的雨珠,任其濡濕掌心,緩緩道:“近十年的基業(yè),將毀于一旦,你可不甘?”

    “屬下哪來的基業(yè)?當年若非少將軍拼死相救,我早已是沙場上的一副枯骸。之后棄戎從商,能有今日,也全賴公子你鼎力相助。要說基業(yè),這份基業(yè)實是公子的,屬下不過是代行看守經(jīng)營之責(zé)。”董鑒通慢慢嚼著糙面饅頭,滿足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吃什么絕世佳肴,“公子非貪戀富貴榮華之人,屬下這些年來亦以此自牧,所求不過布衣一身,糙米一碗,以及謝衡的血債血償!”

    他眸中浮現(xiàn)恨意,但轉(zhuǎn)瞬即斂。

    “其他的,都是過眼浮云,舍便舍了,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好一個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幕七揮去手上雨水,正色道,“董大哥襟懷高曠,豁達剛毅,兄長生前能得摯友如你,傾心相交,實是一大幸事。”

    董鑒通擺擺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話。

    “你的腰傷可還時不時發(fā)作?”幕七適時岔開話題。

    “還提那陳年舊疾做什么?”董鑒通回說,“除了陰天下雨,隆冬落雪,其他時候也都還將就得。”

    “我從宮里帶出幾副膏藥,雖不能除根,發(fā)作時貼上,總能替你減幾分疼痛。”

    “公子厚愛,屬下慚愧。”

    “舉手之勞而已。董大哥,你可曾想過,待得哪日塵埃落定,要作何打算?”

    “在霜天的墳邊置幾畝薄田。”董鑒通道,“逢年過節(jié)的,好去尋他喝酒。”

    他答得好快,幾乎脫口而出,想來這個念頭早已在他腦海中縈繞了無數(shù)日夜。

    幕七莞爾:“家兄最喜熱鬧,如此正合他意。”

    “公子呢?”董鑒通反問,“先不提以后的事,屬下若沒記錯,你服用那楊柳玉凈已有六年,當年我為你尋來此物時,那販藥的蕃客便一再叮囑,此藥極陰極寒,服之不能飲酒,且時日越久,越傷根本,輕則懼冷畏熱,重則克減壽算,用之最多五年,已是極限。如今已是第六個年頭,公子宜盡早棄用,否則后患無窮。”

    “董大哥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幕七道。

    “我知你心中自有計較,只是你心中計較從來不為自己,否則我又何苦來替你緊張操心?”董鑒通瞪了他一眼,“少將軍若在,早已擇一高山,罰你負重登山二十個來回。”

    幕七一愣,旋即大笑:“當年可只有十個來回,董大哥你比家兄還要狠心。”

    董鑒通亦忍俊不禁:“今非昔比,當年你才多大,現(xiàn)今你多大?年歲愈長,罰得愈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么?”

    *

    君臣會晤本來拘謹,但因雍盛實在平易近人,不端一點君主的架子,又有因緣際會在前,幾杯酒下肚,稍作寒暄,氣氛倒也漸漸活絡(luò)起來。

    幾位進士也不愧是他審量日久相中的人才,各懷濟世救民之策,高談闊論,直抒胸臆,時而針砭時弊,時而憂心忡忡,或憤慨進諫,或無奈搖頭。

    雍盛一直微笑著傾聽,很少說話,間或他們離題太遠或聊入死胡同,他才用一兩句簡潔的話,重新將話頭拉回或另起爐灶。

    有時遇到幾位意見相左,如薛塵遠與范臻,他能又準又快地抓住主要矛盾,以三言兩語,四兩撥千斤的話術(shù),迅速求同存異,弭平爭端。

    發(fā)現(xiàn)訥言溫吞如羅仞者,他時不時便以“羅仞以為如何”“此是羅仞強項,他想來有話要說”為由頭,自然而然將話題拋給對方。

    慢慢兒地,這些被青睞的官場新貴們發(fā)現(xiàn),皇帝的心志與能力,恐怕遠非他們之前所以為的那樣平庸。

    起碼今日,他不費吹灰之力,便主導(dǎo)并掌控了整個君臣投契的局面。

    且越往深里聊,越是心驚,皇帝有時輕描淡寫的幾點意見,竟字字珠璣,直中要害,令人醍醐灌頂。

    何以這位此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

    于是到了后半程,幾位說話變得謹慎起來,每每發(fā)言,都要提前打個腹稿,再緩緩?fù)谐觯η笸陚渚_,沒有錯漏。

    如此聊上三個時辰,竟比殿試還累。

    到得散場,各自原路返回,體力不濟者甚至兩腿打顫,汗透重衫。

    雍盛倒是神清氣爽,因思考方才薛范二人的某些言論想得太過入神,待轎子出了院落,走了許多時,才發(fā)現(xiàn)已交亥時,爽朗笑道:“不知不覺竟聊了這么久。”

    “可說呢!”懷祿錘著后脖頸,“小的困得直釣魚,趁著路上人少,快回宮歇下要緊,明兒還得早朝呢。”

    “好。”雍盛漫聲應(yīng)著,透過擺蕩的轎簾兒往外望去,忽然道,“慢著,外頭是決君橋嘛?”

    懷祿打簾探出頭:“是呢,主子還記得。”

    “想忘也忘不了吧?”雍盛自失一笑,“朕可是差點命喪于此啊。”

    “如今回想,當真是驚心動魄,死里逃生。”懷祿后怕得打了個激靈,“如此不祥之地,還是速速駛離為好。”

    說著就要張嘴催轎,被雍盛一把按下:“慌什么,朕總不可能倒霉到在同一個地方被刺殺兩次吧?停轎。”

    “主子爺?外頭還飄著小雨呢。”

    “停轎。”

    懷祿一聲嘆,只得趕緊跺了兩下轎板,待轎子停穩(wěn),撐開油傘,方小心攙著雍盛出來。

    他不明白皇帝這時候雀躍的心情,只憂心更深雨纏綿的,一個不小心又叫皇帝染了風(fēng)寒。

    雍盛難得有如此興致,立于橋上,憑欄遠眺,但見煙波渺渺,雨霧濛濛,兩岸楊柳低垂,拂來潺潺水聲交織著陣陣絲竹,如絲如縷,時近時遠。

    雨幕模糊了天與河的界限,天地仿佛暈染開的水墨,深淺交融,有如一體。

    雍盛闔眸,深吸一口氣,感到潮濕清新的空氣漸漸充盈身體,蕩滌了疲憊腌臜的靈魂。

    “懷祿,甜水河上,有幾座橋?”張開眼睛時,他突兀地詢問。

    “回主子,據(jù)奴才所知,共有大小石橋一十八座。”懷祿道。

    “一十八座。”雍盛重復(fù)了一遍,眼睛直直盯著不遠處的河面,表情似不解,似輕嘲,“那為何今夜偏偏還是在這決君橋上,重逢此君?”

    第73章 第 73 章 “皇后的人。”

    一人在橋上。

    一人在船頭。

    彼此都看見了對方, 目中皆有不同程度的震驚。

    緗荷揉揉眼睛:“先生快看!”

    懷祿亦將油傘往高舉起:“誒,那不是……”

    烏蓬小船越駛越近。

    幕七仰頭,瞇起雙眼, 面上不可察覺地凝起一層寒霜。

    雍盛卻仿佛見到多年老友,熱絡(luò)地揮手,用夸張的口型大喊:“喂!姓幕的!好巧啊!”

    幕七沒有一丁點回應(yīng)的意思, 扭頭就進了船艙。

    “……”

    雍盛愣住,簡直不敢置信:“朕堂堂九五之尊, 主動跟他打招呼, 那小子竟然視而不見?”

    懷祿實事求是:“是的,主子爺。”

    “豈有此理。”雍盛皺皺鼻子, “好沒禮貌。”

    懷祿贊同:“爺可以將他抓起來, 就地治個藐視王法的大不敬之罪!”

    雍盛:“大不敬?”

    懷祿陰惻惻答:“午門問斬!”

    “那倒也不至于, 不至于,這么有個性有骨氣的人如今很少見了。”雍盛縮起脖子, 大人不記小人過, 抬了抬下巴, “去,將小破船攔下來, 把人帶到朕面前與朕好好說話。”

    “是。”

    懷祿于是喚了聲狼朔。

    下一秒, 幾道黑色人影沖破雨霧,筆直地飛下橋。

    一陣砰砰鐺鐺,霹靂哐啷。

    不一會兒, 姓幕的就被“請”了上來。

    “你的侍衛(wèi)搞偷襲, 把我的船底板戳了好幾個洞,眼下船已沉了一半,船艙中一應(yīng)琴棋字畫也一并沉了, 損失大約白銀千兩,縱使你是當今,該賠的也得賠吧?”

    一見面,緗荷就竹筒倒豆子,氣咻咻地算起賬來。

    “當今?什么當今?當今世道確實是不大好,世風(fēng)日下!”雍盛裝模作樣左右環(huán)顧,輕咳一聲,壓低嗓音道,“在下姓花,名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姑娘可別信口亂叫。”

    “你。”緗荷也警惕地張望一番,一并壓下心頭火,“我們的船……”

    還要分辨,又被雍盛搶先。

    “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啊!你這船看起來又小又破,張嘴竟然要白銀千兩!莫不是看本公子闊氣,想訛人?”

    “我訛人?”緗荷方才在水里著急忙慌盡其所能地撈了一陣,搞得形容狼狽,此刻被誣賴訛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船是不值錢,可船里的東西全都是寶貝!胡砜的畫,喻淏的幾案,先生的……反正隨便拿一個出來都不止千兩,要不是看在你是……的份兒上,定教你原價賠償!”

    這么說來,這還是人情價。

    覷她神色焦急,不像胡謅造假,雍盛有些心虛了,刮刮鼻子道:“別急別急,我再讓他們下河去給你撈上來。”

    緗荷氣苦:“旁的都好說,唯獨那字畫一類,就是撈上來也盡毀了。”

    雍盛瞥一眼啞巴幕七,很費解:“幕先生這么好的武功,這么好的身手,怎么讓這幾個三腳貓鑿沉了船?”

    緗荷又炸了:“雙拳難敵四手,不賠錢就算了,怎么還埋汰人?”

    “怎么敢埋汰先生,自上回一別,許久未見,我想多謝先生所贈之錦囊妙計,卻苦于無處尋覓,著實惦記掛懷了許久,今日偶遇實屬妙緣,我一心想找先生敘舊,先生卻冷淡得很吶,眼看小船就要過了這橋洞,一旦錯過,重見之日又是遙遙無期,情急之下這才命人無論如何要攔下先生。手底下人不知輕重,若因此損壞了先生的心愛之物,不用緗荷行首多言,必定相賠的。”

    一番話說得倒也算中肯,只是故意將“冷淡”二字的發(fā)音咬得重了些,況還是夾帶在笑音中,聽著越發(fā)不是滋味兒。

    但他忘了幕七是個聾子。

    聾子是聽不出音調(diào)語氣的。

    雍盛不免有些懊惱。

    幕七盯著他,神色不辯喜怒,不知在想什么。

    憋了許久,倒是憋出一個手勢——

    雍盛看不懂,就轉(zhuǎn)頭盯向緗荷,等她翻譯。

    緗荷面上先是掠過一絲訝異,而后才盡職盡責(zé)翻譯道:“煩請快撈。”

    說完又補上一句:“趕緊的!”

    看來這小破船里真有寶貝。

    雍盛撐著腦袋坐在河岸邊,看著可憐的狼朔領(lǐng)著一票人在河里辛苦打撈,心中很是愧疚。

    “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得虧天兒還不算冷,否則這么凄風(fēng)苦雨的,要是將他們凍出個好歹來可怎么得了。”

    “……”

    從緗荷生動的表情來看,估計是想白眼但克制住了,導(dǎo)致眼皮在不正常地抽搐。

    她大概是覺得雍盛心疼屬下是在做戲。

    雍盛也不介意她怎么想,笑了笑,打聽道:“行首與幕先生這是坐船往哪里去呢?”

    緗荷含糊道:“自然是回去。”

    “也是,天色不早了。”雍盛擺出一副閑扯家常的散漫模樣,“回幽蘅院么?”

    緗荷信口敷衍:“嗯。”

    “可從決君橋再往北就是皇城了,早已經(jīng)過了幽蘅院的地界。”雍盛微微一偏頭,笑意更深,“怎么,緗荷行首打算先去皇城逛逛,再返程?”

    緗荷一驚,神情登時戒備起來,心說這小狐貍心眼子挺多,強行自圓其說道:“時辰也不算太晚,先去赴宴。”

    雍盛又問:“赴哪位大人的宴吶?”

    “皇城腳下趙翰林府上。”緗荷杜撰道。

    “那可不巧,趙無余前些時御前授課,被我氣了個口斜胡子歪,稱病了,難道他這會兒已身子大好,能宴賓客了?”

    見他一再追問,咬住了就不松口,緗荷懶得再編,強硬起來:“這個嘛,恕草民無可奉告。”

    這話回得,味兒太沖,立刻引來懷祿的“放肆”警告。

    雍盛連忙給按住:“低調(diào)低調(diào),聊天而已。”

    那邊幕七也揮手示意緗荷退后。

    緗荷索性不在這兒瞎摻和,往狼朔那兒監(jiān)工去了。

    “你長得普普通通,又聾又啞。”雍盛隨手撿了地上一根光禿禿的枯枝,漫無目的地揮舞,“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愿意親近你,唔,似乎,你總能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如同故人。”

    幕七戴著竹編的斗笠,朝他走近兩步,立在他身邊,像一棵高大筆直的松。

    雍盛從傘下仰起頭,揚起手中枯枝遞給他。

    幕七接過來,在松軟的泥地上寫:【因何離宮】

    “宮里太悶。”雍盛自然不肯講實話。

    幕七又寫:【吃一塹】

    雍盛知道他在說上次微服,自己于這決君橋上遭梟齋行刺未遂之事。

    “你曾救過我的命,也幫過我很大的忙,我問過你想得到什么回報,你卻一無所求,你還說你與朕是友非敵,朕其實不信,世上只有無來由的敵人,卻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不過此刻,我知曉你的確是我的朋友了。”

    一番話說得繞來繞去,幕七抱著雙臂,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因為你是皇后的人。”他忽然綻開一個真誠的笑來,露出白瓷般耀眼的牙齒,“所以才刻意接近我,無條件地幫我,皇后的友人,便是朕的友人,往后朕必不疑你。”

    幕七面具般灰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微妙的表情,四舍五入幾乎可以理解為出乎意料了——

    【何據(jù)】他問。

    雍盛頗有些洋洋自得,像孔雀開屏,炫耀道:“你給我的那一紙百官裙帶關(guān)系名錄,所書之人盡管小心謹慎地做了掩飾,但還是被我一眼認出了筆跡。”

    竟是在這里出了紕漏。

    大意了。

    幕七沉默。

    明明是用左手寫的。

    他……對他的字,就這么熟悉么?

    雍盛哈哈大笑:“知妻者,莫若相公也。難不成你以為朕連朕枕畔之人的字跡都認不出么?我們朝夕相對,她還手把手教我寫過字呢。”

    幕七:“……”

    這人還頗有些以此為豪呢。

    事已至此。

    雍盛以為幕七是謝折衣的宮外勢力。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確實如此。

    幕七思考起是否干脆將錯就錯。

    可他認真起來的表情落在雍盛眼里,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

    “你這樣的人物,甘愿受她驅(qū)馳,我并不意外,因為她確實有令天下人臣服的本事。”

    幕七倒沒想到他會在一介外人面前對自己發(fā)表見解,還是如此……近乎吹捧的夸獎。

    一時間,他被夸得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但再圓再美的月亮,它掛在天上,遠在千里,云泥之別,有如大道之數(shù)不可褻。”雍盛話鋒一轉(zhuǎn),“或許有時你會產(chǎn)生錯覺,誤以為水中月唾手可撈,可當你真的朝它伸出手,拘起的卻只能是一捧枉然,一切都是徒勞罷了,你要想清楚。”

    他拐著彎兒點他,又好像點自己。

    幕七笑了,因為他聞到了幾分醋味。

    “不錯。”雍盛說著說著,自己頓悟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愿意親近你,因為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嘖,原來如此,同病相憐。”

    他說得太小聲,幕七沒聽清,剛要傾身湊近,不料雍盛猛地躥了起來。

    只聽“咚”的一聲悶響,兩人相撞。

    擎?zhèn)愕膽训摏]防住,驚呼出聲:“哎喲,我的爺!”

    “嘶——”雍盛已經(jīng)捂著腦門兒蹲下,指著幕七哀嚎,“你你你,你怎么暗算我?!”

    幕七也沒好多少,但他到底有武功傍身,反應(yīng)也比旁人快,及時避開了下巴。

    所以剛才那一下,雍盛直直撞在了他胸口,力道之大,就連他也被頂?shù)煤笸肆税氩健?br />
    他顧不得疼,下意識跟著蹲下,雙手捧起雍盛的臉,檢視他被撞的額頭,見他眉心一片通紅,也不及細想,手掌就冷不丁覆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輕揉,吹氣,像呵護嬌嫩的小孩兒。

    這一系列動作下來,絲滑且流暢,比懷祿還快,懷祿在旁支著手,有點懵。

    眉心先熱后涼,雍盛也有點懵。

    還沒回過味兒來,那只沁涼的大手又陡然抽離,這一貼一離,使額上原本只有五分的疼,反襯出十分的熱痛來。

    雍盛忍不了,只得自個兒上手捂著,瞪大了眼睛盯幕七。

    幕七將手撤回后,尷尬地握成拳藏在身后,見雍盛疼得淚眼婆娑,瞪著自己的眼神里帶著控訴與譴責(zé),喉頭一滾,別開眼,不一會兒,又打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小包來,遞過去。

    “什么東西?”雍盛狐疑地接過,小動物似地嗅了嗅,隔著油紙聞到一股甜膩膩的香味。

    “……飴糖?”

    幕七頷首。

    本來是想帶回宮里,經(jīng)“謝折衣”的手給出去的。

    “你平時就這么哄人的?”雍盛嘿一聲,掂了掂油紙小包,立馬兒高興了:“不過你怎么知道朕就好這口……”

    “撲通!”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巨大的水聲打斷。

    雍盛一驚,差點嚼了自己舌頭,回頭就聽岸上河里,一陣亂嚷。

    “有人跳河啦!”

    “落水了落水了,快救人!”

    “好像是個女人!”

    雍盛與幕七相視一眼,同時拔腳往河對岸跑,懷祿擔(dān)心他淋雨,也滑稽地舉著傘追,剛追至橋上,就遇到狼朔前來回稟,說輕生民婦已被救起。

    “輕……輕生?”跑那兩步跑得有些氣喘,雍盛扶著腰問,“是何情由?”

    狼朔面帶戚哀,憐憫道:“她是抱著自己剛病死的孩子跳河的。”

    “哦。”雍盛默了默,語氣沉重下來,“喪子之痛,確乎痛不欲生。懷祿,你去支些銀錢給她,幫著她安葬了夭殤的孩子,再好生撫慰。”

    問答間,幕七不知何時從后面貼上來,站得極近。

    雍盛也不客氣,順勢將后背靠上去,卸了一半的身體重量給他。

    懷祿領(lǐng)命去了,狼朔卻還在原地支支吾吾。

    “怎么了?”雍盛起疑,“還有什么別的隱情么?”

    “那婦人口中一直在胡喊亂叫。”狼朔撓著頭道,“一會兒哭孩子,一會兒哭丈夫,還一個勁兒地喊冤。”

    “喊冤?”雍盛歪斜的身子回正了,肅容道,“何冤之有?你去詳問,算了,直接帶她來見朕。”

    第74章 第 74 章 “朕認床。”

    已是后半夜, 雨霧散了。

    不起眼的馬車上,灰藍衣裳面白無須的男子攙下一位失魂落魄的民婦,那民婦的粗布裙擺還在往下滴水, 身上裹著一件與她格格不入的大氅。大氅一看就很昂貴,她瑟縮著,小心翼翼捧著大氅底部, 盡量不讓它拖在地面沾上塵土。

    她顫顫巍巍往前走出兩步,干瘦枯癟的手倏地抓住身邊男子的衣袖, 撲通一聲跪下。

    男子阻攔不及, 拉扯中只能跟著單膝點地蹲下,與她平視:“吳娘子, 我也只是個奴才, 身份卑賤, 你跪我,我生受不起。”

    被稱作吳娘子的民婦已哭了太久, 嗓音粗啞得像是灌了滿喉嚨砂礫, 砂礫互相摩擦, 碰撞出泣血般令人心驚的動靜:“大好人,活菩薩, 那位大人果真能救我相公嗎?”

    她竭力瞪大紅腫的雙眼, 死死盯著男人,生怕對方的表情里透露出一絲敷衍與欺哄來,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已是死過一次的人, 現(xiàn)在她將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將她從鬼門關(guān)外拉回來的人身上。就在剛才,她攥著身上的大氅,暗暗下定決心, 馬車里的大人說得對,她若死了,就是稱了仇人心意,世道壞成這樣,就是死,她也得拉著那群喪盡天良的東西一起死。

    “你放心,我家大人從來說到做到,只需照他說的去做,必保你相公平安歸家的。孩子命苦,快些整理收殮了,讓孩子早日入土為安吧。”

    “好,好,好好好,入土為安。”吳娘子一迭聲應(yīng)著,每說一個好字,她那晦暗消沉的眼中,自死亡與絕望的陰霾里,就爆出越來越懾人的寒芒來,“我兒沒了,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入什么土?哪里來的安?他們都得償命!只有他們都償了命,我兒在陰曹地府里才能安心!”

    懷祿嘆口氣,明白此時為人母的心情,越發(fā)耐心細致地將人安撫好,再交給狼朔妥善安置。

    再轉(zhuǎn)回馬車時,遠遠瞧見緗荷行首正將一個從河底打撈出的精鐵匣子交給幕先生,幕先生接過后第一時間打開匣子察看了里面的東西,懷祿盡可能地伸長脖子,也未能窺見分毫,只留意到那匣子的開啟方式好生奇異,竟是個復(fù)雜的機關(guān)匣。

    什么價值連城的寶貝,要如此鄭重其事地鎖在機關(guān)匣中?

    登上馬車后懷祿將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還沉浸在方才吳娘子的冤案中,并未留神細聽,過了好半晌,方驚醒般回問:“你方才說幕七撈回一個什么?”

    “機關(guān)匣,鐵做的。”

    懷祿又說了一遍,突然發(fā)覺皇帝的臉色難看得很,蒼白駭人,嘴唇也因抿得太緊,逼出不正常的烏紫色來,心中暗呼一句蒼天老爺,忙斟了杯熱茶塞進他手心。

    一碰到他指尖,又覺察到皇帝在細密地顫抖,心疼極了,忙又將他雙手攏過來捧著揉搓,勸說道:“爺又發(fā)了邪性兒了,吳娘子丈夫蒙冤,孩子夭亡,是苦命人不假,但天無絕人之路,這事兒既被爺撞上,說明老天還是眷顧她的,就是天大的冤屈,也盡能洗刷凈的,您收收火氣,且顧惜些自個兒身子。”

    “老天眷顧?”雍盛齒間迸出一聲冷笑,“倘若今日她遇不上我呢?倘若她就此跳河溺亡了呢?這一家人,三條命,是不是就從世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蒸發(fā)了?誰能知曉他們的冤情?誰又能替他們洗冤?”

    “主子爺……”

    雍盛緊咬著的后槽牙發(fā)出咯吱聲響,他極力抑制著狂躁的心跳,喉間又腥又熱,“今夜有個吳娘子被逼得跳河,昨夜就有個王娘子抹脖子,明夜就會有個陳娘子上吊!我今時今地救得了這一個,昨時昨地,明時明地,我又如何能盡數(shù)解救?是什么逼得她們尋死?是大雍!朕的大雍!朕縱容得那些狗官,叫他們敲骨吸髓貪贓枉法,逼得百姓在這世道上活不下去!是朕不仁……!”

    胸膈間氣血翻涌,他情緒激動,語氣濁重得令人發(fā)瘆,話還沒說完,扭頭就嘔出一口血來。

    “圣上!”懷祿嚇得魂飛魄散,撲身過去,哆嗦著拿袖子去給他拭血,“您千萬別動氣,太醫(yī)一再叮囑……”

    “少大驚小怪。”雍盛喝令他噤聲,別開頭閉上眼。

    滿腔積郁吐不出按不下,喉口像堵著一團棉花,他大力吸氣,聞到惡心的血腥,再木然透出,平復(fù)道:“去,喚幕七與緗荷進來,朕有事需得他們幫忙。”

    懷祿知道皇帝此時正在氣頭上,不敢違拗,匆匆將車廂內(nèi)收拾了,奔去邀人。

    不一會兒,車簾子撩開,緗荷先進,尋角落坐下。幕七后上,一進來就皺起眉,目光掃過雍盛沾了一星血漬的衣袖。

    雍盛將袖口攏起,輕咳一聲,臉上再無此前嬉笑之色,對緗荷道:“向你打聽一人。”

    緗荷顯然剛受了訓(xùn),對雍盛的態(tài)度也恭敬許多:“圣上請問。”

    “你可認識閔仁興?”雍盛口中吐出一個人名。

    緗荷朝幕七望了一眼,點頭道:“當然認得,閔大少此前可是我們幽蘅院的常客。”

    “好,那也算對了門路,你且與朕說說此人。”雍盛的語氣平直如白水,寡淡得讓人不安,“家世門祚,品性德行,最好事無巨細,說得好,有賞,說得不好,有罰。”

    緗荷未語先笑:“奴婢別的本事沒有,卻是個真正的包打聽,沒有說不好的。這閔仁興啊,就是那閔添良的獨子。”

    “閔添良?”雍盛搜尋記憶,“可是京城里那家閔記香鋪?”

    “是了,他家祖籍閩南,專做海上香料生意的,財力勢力雖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眾,但就是在京城這樣隨手丟下一根撐衣桿兒都能砸中幾個富商大賈的黃金地腳,名頭也是叫得響的。圣上打聽的這個閔仁興,是閔家正經(jīng)的嫡出公子,又是唯一的獨苗,家里面自然千嬌百寵的,所以多少沾染些酒色財賭紈绔習(xí)氣。”

    “他可不是尋常紈绔。”雍盛陰沉道。

    “是,要不說嬌子如殺子呢,前些時聽說他犯了事兒,大庭廣眾的為了一個相好的寡婦,爭風(fēng)吃醋,打殺了兩個人,好多人親眼目睹的,無從抵賴。這不,證據(jù)確鑿已經(jīng)過了明堂,他也認了罪畫了押,眼下就等秋后問斬呢,唉,說來真叫人唏噓。”

    “怕是斬不成。”雍盛卻道。

    “那怎么可能?”緗荷怪叫,“判詞都是當眾宣讀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板上釘釘?shù)氖聝哼能有假?”

    “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造假的?”雍盛怒到極處,反笑了,“否則哪來那么多魚目混珠指鹿為馬的骯臟手段!”

    =====

    回到晏清宮,雍盛沐浴更衣畢,悄悄摸到榻邊。

    謝折衣正面朝里,擁被安睡。

    雍盛不愿吵醒她,小心翼翼拉開被衾一角,脫了緞鞋,一寸一寸地挨進去。

    他自認為動作已經(jīng)夠輕,沒成想還是將人鬧醒。謝折衣也沒轉(zhuǎn)身,只是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位子來。

    雍盛涎著臉躺進去,輕笑:“你睡的什么貓兒覺,這樣淺。”

    謝折衣將那只順勢搭上自己腰側(cè)的手拍掉,闔著眸子幽幽道:“你不是歇在顧才人那兒么?干什么又回來鬧我?”

    “朕認床,在別處睡不安穩(wěn)。” 雍盛不依不饒地環(huán)住她,更甚者,索性將一條腿盤她身上,頭埋進那微涼的頸窩,撒嬌似地蹭來蹭去,“也認人。”

    謝折衣任他手腳并用地纏摟著,只是不轉(zhuǎn)身。

    “再說了。”雍盛又道,“你命人將門前紗籠里的蠟燭剔得那樣亮,不就是在等朕回來么?朕這樣體貼,怎么能叫你失望?”

    “自作多情。”

    謝折衣無情奚落著,卻探出手,雙指扣上雍盛腕脈。

    雍盛不知為何低低笑了起來。

    謝折衣問他笑什么,他道:“朕若說了,你不能惱朕。”

    謝折衣指下用了幾分力氣,示意他有屁快放。

    “朕是在想。”雍盛從善如流,“你的嘴巴明明很軟,吐出的話卻硬得很。”

    他在調(diào)戲他,且技法拙劣。

    謝折衣撤了手,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他:“脈弦如緊繃之弓,躁而虛浮,跳脫不齊。張嘴。”

    雍盛懵懂地眨眨眼,身體先理智一步,聽話地張開嘴。

    “吐舌。”

    雍盛驀然心跳如鼓,不知在期待什么,顫悠悠吐出舌尖。

    謝折衣冷漠檢視一番,下了診斷:“舌尖紅絳,兼狂言譫語,必是心火內(nèi)熾所致。圣上去賞舞,因何大動肝火?”

    雍盛心里一咯噔,懷疑他老婆是不是能掐會算。轉(zhuǎn)念又想,幕七那神棍既與她是一路人,近墨者黑,保不齊她也沾點兒玄學(xué)。又或者,她跟蹤他。再或者,她與幕七有什么能夠即時通訊的渠道。一時間腦海中風(fēng)云變幻,各種猜測紛至沓來,面兒上仍云淡風(fēng)輕,竭力轉(zhuǎn)移話題:“朕心火旺,未必就是動了肝火,謝御醫(yī)既醫(yī)術(shù)了得,何不幫朕斷斷朕動的究竟是什么無名火?”

    聽他越說越不正經(jīng),謝折衣突然出手,鉗住他泛紅的面皮。

    雍盛被掐得生疼,臉都變了形,笑著討?zhàn)垼骸胺蛉耸窒铝羟椋瑸榉蜻@張臉雖比不上你美若天仙,但也還算標致,要是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掛了彩,有礙觀瞻。旁人自不消多說,唯獨與你日夜相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不膈應(yīng)?”

    謝折衣哼一聲,陰惻惻道:“掛了彩也好,這樣也就沒有什么姓顧姓沈姓楊的女子看上你,也免去宮里左封一個才人又封一個嬪妃的典儀耗費,如此勤儉興邦,倒是萬民福祉。”

    “冤枉!”雍盛不敢茍同,“你以為外頭那些女人看中的是朕的容貌嗎?膚淺!她們明明看中的是朕的錢!”

    謝折衣:“……”

    “不過!”雍盛接著穩(wěn)定且無序地輸出,“你既然吃味,不想朕封才人,直說就是,朕以后絕不再封,只守著你一人。”

    “花言巧語,輕浮無狀,當罰。”

    “嘖,疼……”

    雍盛見無論如何解救不了被掐的臉皮,開始使壞水兒,伸手去呵謝折衣的癢:“夫人既然不仁,就別怪為夫不義了!”

    說著閉上眼,腰肢脅肋的一陣亂撓。

    謝折衣眼神微變,不得不松了手,躲閃后退。

    雍盛睜開眼,見她單手捂著胸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面皮轟地?zé)饋恚H煌V沽撕[,含混道:“是朕孟浪了,手底下沒了顧忌,不鬧你了,快,快睡吧。”

    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邊撈過錦被將人緊緊地裹起來,一圈一圈,包粽子一般,將謝折衣裹得只露出個頭來。

    謝折衣一時想不明白他是在防誰,又好氣又好笑,掙動一下:“再拿根繩子來,可以直接捆走賣給人牙子了。”

    “朕哪舍得賣你。”雍盛把人當抱枕,抱得結(jié)結(jié)實實嚴絲合縫,還一邊小聲嘟囔著,“千金萬金也不賣的。”

    謝折衣被禁錮得難受,剛動了動腿就被雍盛強按住,軟聲央求:“今日朕心里不快活,你就屈尊讓朕抱一下嘛,朕保證不動手動腳了,行嗎?”

    竟像個孩子一樣……撒嬌。

    謝折衣眸光微沉,不動了。

    雍盛的心終于安定下來,連軸轉(zhuǎn)了一整日,積攢的疲乏趁隙一股腦兒涌上來,不一會兒他就昏昏入眠。

    半途模糊驚醒,只覺有人用指尖在輕輕梳自己的發(fā),微涼的指腹按在頭皮上很舒服,鼻尖隱約有藥香縈繞,那香氣鉆入體內(nèi),烘得臟腑溫?zé)幔耢偬?br />
    他似乎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又或者沒有。

    但他確定自己是得到了一個吻——就落在被掐的那半邊臉頰上。

    第75章 第 75 章 “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殿試后七日, 集英殿唱名賜第。

    據(jù)說今年的唱名儀式格外隆重,皇帝自掏腰包貼補操辦,除了與考試有關(guān)的正副考官、編排官、點檢官等人, 還命諸多皇親、使相、臣僚等一眾宗室及朝廷要員隨同參加觀摩,這是建朝以來開天辟地頭一回,足見此屆賜第儀式的規(guī)格之高。

    唱名當日, 皇帝臨軒,中第進士手持提前發(fā)放的按名次編號的號紙, 身著襕袍, 由寧安門舉號而入,于殿口外祗候。

    待人員到齊, 樞相進呈名單, 拆視試卷, 按五甲名次一一呼名,再由殿前司衛(wèi)士齊聲傳臚, 新進士應(yīng)答后, 衛(wèi)士將其引至廷下, 走到安排好的甲次位置,再叩問鄉(xiāng)貫父名, 確認非同名同姓之他人。

    往前呼名這一流程皆由樞相代勞, 然今次待樞相呼完狀元名,皇帝卻忽然握住樞相手腕,笑言:“樞相年事漸高, 仍事必躬親, 此乃社稷之福,但愛卿如此操勞,朕很是心疼, 這次就讓朕來受累,你且歇息。”

    言畢徑自拿過名錄,清清嗓子:

    “進士第二人——雒原薛塵遠。”

    “進士第三人——京城范臻。”

    ……

    “宜賜進士及第。”

    一甲唱名畢,同甲進士于兩廊角領(lǐng)取敕黃,執(zhí)敕黃入殿,躬身再拜謝恩。

    等殿上傳臚再曰:“賜進士袍、笏。”

    新進士出殿門,于廊下釋褐,著綠袍,持朝笏,再謝恩。

    往屆唱名,只有前五人由樞相親自宣布,其余則由宦者分批唱名。

    今日進士凡一百五十人,除狀元向磐外,竟然都由今上親自賜第。

    傳臚圣音聞己名,集英殿上睹天顏。

    這是空前盛大的榮光,所有新進士都因此亢奮激動,更有甚者熱淚縱橫,所謂“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莫過于此。

    而這種無上榮耀感經(jīng)由繁瑣隆重的唱名儀式,被無限催發(fā),進而在每個人的心底深處升華,就自然而然生出一種“深重君恩無以報,疾風(fēng)草勁雪松堅”的志向來。

    雍盛的目的就在于此。

    他堅持親自唱名賜第,不假手于他人,就是要這些朝廷的年輕血液只奉他為尊,以他為主,他要他們成為真正的天子門生。

    這是本屆賜第儀式第一個改弦更張之處,卻不是唯一一處,變化在接二連三地發(fā)生。

    以往,新進士在集英殿謝過圣恩后,還需前往謝太后恩。

    由于事前在流程上并沒有接到更改通知,狀元向磐理所當然地循舊制趕赴慈寧宮謝恩,眾進士習(xí)慣以魁首馬首是瞻,加上導(dǎo)引內(nèi)侍也不做聲,為免出錯,也都跟隨前往。

    然行至中途,榜眼探花相視一眼,同時止步。

    “向兄,這貌似不是出宮的道兒。”范臻叫住向磐,抬手指向相反方向,提醒道,“出宮得往這邊走。”

    “急著出宮做什么?”向磐不解,“恩還沒謝完呢。”

    “向兄糊涂。”薛塵遠插.進一句,“方才在大殿之上,我們已謝過恩了。”

    “圣上的恩是謝過了。”向磐道,“還有太后吶?”

    范臻冷笑:“我們?yōu)楹我蛱笾x恩?”

    “往屆新及第的進士都是如此。”向磐理所當然道。

    “那是圣上年少,尚未親政所致。”范臻態(tài)度冷硬,“如今圣上業(yè)已親政,不成體統(tǒng)的舊制也該改了。狀元郎想去慈寧宮叩頭,就自己去吧,恕范某不便相陪,告辭!”

    說罷,袍袖一甩,揚長而去。

    眾進士面面相覷。

    “咳。”薛塵遠瞅準時機輕咳一聲,揉著跛了的那條腿,嘆道,“薛某腿腳不利索,眼望慈寧宮還在一里開外,對一個跛子來說這路程實在遠得很。望各位同年體諒薛某的難處,也讓薛某先行一步。”

    言畢拱手一揖,也扭頭走了。

    “誒,你……”向磐指著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氣得鼻孔冒煙,“方才傳臚時叫到你的名字,分明看你走得挺快的!”

    其余進士眼看有這二位打頭陣,交頭接耳一陣,也紛紛掉頭出宮。

    向磐孤立無援,干巴巴原地站了一陣,別無他法,只能灰溜溜與眾同返。

    他心里清楚,自己雖是狀元,但同年進士里許多人并不服氣,他們嘴上不說面上恭維,心里卻不知怎么在罵他呢。

    有名無實,才不配位,裙帶關(guān)系。

    一切皆因他是樞相外侄。

    論才學(xué),他確實不比薛范,但世上才華橫溢者何其多耶?懷才不遇者又何其多耶?真正的世道,拼的不止是實力,還有運氣。

    他向磐,運氣就是好,此番桂折天庭是順應(yīng)天時,如此氣運,旁人艷羨眼紅,也實屬正常。

    這么想著,他在緩緩而行的白馬上挺直了脊梁,露出自信的笑容,朝夾道歡呼的百姓揮手示意。

    在他前方,是為狀元開道的皇城司七騶,這是皇帝出巡時的騎從之制,代表著無上的尊榮。他們將導(dǎo)引著狀元入期集院,那是新科進士聚會宴飲的地方。

    往年每屆科舉還時有榜下捉婿的事件發(fā)生,多是一些富商大賈瞄準了寒門進士,想用財產(chǎn)與女兒進行一場豪賭,期冀能夠跨越階層。今年他們的最佳目標自然是薛塵遠這個熱餑餑,因為進士前三甲里只有他出身微寒,盡管身有殘疾,但在那幫市儈賤民眼里,也算差強人意。

    向磐揉了揉笑僵的臉,存著看笑話的心,環(huán)顧四周尋找那跛子的身影。

    誰料斜側(cè)里突然沖出一個蓬頭垢面之人,身量瘦小,又兼鉆出的角度刁鉆,兩側(cè)衛(wèi)士竟沒防范住。那人一頭撞在馬前,白馬前蹄差點踢中其腦袋,險些來個腦漿迸裂,情形何其駭人,嚇得向磐連忙吁聲勒韁。

    白馬受驚,人立嘶鳴,直接將鞍上的人甩了下來。這一摔,把方才還意氣風(fēng)發(fā)的狀元結(jié)結(jié)實實地蹾個狗啃泥。

    人群登時失了秩序哄鬧著圍擠上來。

    “大膽刁民!何故攔馬!”

    衛(wèi)士一邊阻攔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民眾,一邊架起鬧事者,一邊還要安撫受驚的馬和狀元,要防著馬踢傷人,左支右絀,混亂不堪。

    “欸,你別扯我進士袍,這是陛下御賜,扯壞了你賠不起!有話好好說,好好說——皇城司!皇城司!”

    只聽那墮馬狀元氣急敗壞地喊。

    可他呼喚衛(wèi)士的聲音卻被更尖銳更具穿透力的嗓音蓋過——

    “狀元老爺!狀元老爺請為民婦做主,您是天下儒生第一人,民婦的官人與您一樣也是讀書人,寒窗苦讀十余載,如今功名未就,他卻要代替那富商閔添良的兒子斬首東市,他冤枉!冤枉啊!”

    新科狀元白馬游街向來是京中一大盛事,就連今上也攜皇后與百官觀之于城樓,見人群擁擠,儀仗蹇滯不前,不由得詢問緣故。

    懷祿命人下去查探,回稟曰:“有人攔路喊冤。”

    “哦?喊的什么冤?”

    雍盛望了一眼刑部尚書崔無為,崔無為把習(xí)慣性縮著的脖子往肩膀中間埋得更深了,瞧著活像個好大的鵪鶉。

    “回圣上,稟報的禁衛(wèi)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奴婢聽得更是稀里糊涂,什么買替死,什么宰白鴨,聽著像是個好大的冤案呢……”

    懷祿話還沒回完,樞相忽然將其打斷。

    “圣上,刁民滋事,宜命人先拉下去,事后問清原由再行處置,免得耽誤了接下來的聞喜宴。”

    “樞相說的是。”雍盛點頭,“那就先……”

    “圣上,攔路之人必有奇冤,怎能等閑以滋事的罪名發(fā)落之?”大理寺卿楊擷出而力爭。

    “不這般發(fā)落難道直接當街升堂判案?”謝衡斜睨著他,毫不客氣,“如此開了先河,以后每逢朝廷盛事,無論大事小情,皆有此等無知愚民嘩眾喊冤,楊大人辦是不辦呢?”

    樞相威壓懾人,滿朝文武支支吾吾。

    這時又有人來報:“圣上,那喊冤的婦人纏住狀元不撒手,周圍百姓也跟著起哄,要狀元為民請命,狀元迫于無奈應(yīng)下了,眼下眾人邊喝彩邊簇擁著二位,強令禁衛(wèi)改道,往衙門去了!”

    “豈有此理,大庭廣眾之下竟敢劫持狀元,還不趕緊勒令回頭!”

    “樞相莫急,此事若是狀元親口允諾,眼下當著那么多人的見證,他也不能輕易失信,不如就讓他復(fù)審此案,倘若個中真有冤情,他為百姓平了冤昭了雪,不光為朝廷掙了顏面,百姓們也會夸咱們這個狀元點得好呢。”

    這次是皇后發(fā)了話。

    謝衡再強勢,也不能當眾給貴為國母的女兒難堪,畢竟他如今的聲名地位,有一部分還得倚仗這份姻親。

    他摸摸胡髭,不再做聲。

    雍盛趁勢道:“那就讓向磐領(lǐng)了這差事吧,為便從事,特賜刑部詳議頭銜,另依大雍律例,案有翻供或其家訴冤者,應(yīng)移司別勘。故著大理寺協(xié)從復(fù)審。樞相,如此可還妥善?”

    謝衡道:“全聽圣上定奪。只是我朝一向禁民越訴,此人挑中今日攔馬陳狀,為杜絕今后有效仿濫訴者,當先笞四十,方能受理復(fù)審。”

    雍盛心下一沉:“笞四十,即傷筋動骨,身子骨差些的直接一命嗚呼,不如先記下,若證實其冤乃子虛烏有,再數(shù)罪并罰不遲。”

    “不可。”謝衡寸步不讓,“先科越訴罪,然后推勘。”

    “怎……”

    雍盛還欲爭,謝折衣悄然握住他袖子里的手,輕輕捏了捏。

    雍盛接收到暗示,透出口氣,扯出一個寬和的笑:“就依樞相所言。”

    “倘若把人打死可怎么是好?”

    回到寢宮,雍盛坐立不安。

    “有大胡子在,必能保住。”謝折衣不知在妝奩前搗鼓什么,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楊擷?但愿如此。”雍盛憂心忡忡,“可就是僥幸保住了命,傷了胳膊斷了腿又怎么辦?一介弱質(zhì)女流,落下終生的殘疾,該如何安度余生?”

    “打住。”謝折衣打斷他的碎碎念,一把將人拉過來,按坐在繡凳上,“我知道你菩薩心腸,想發(fā)普度眾生的宏愿,但你即便是天子,終究也只是凡人,管不了天底下每個人的生老病死時運天命。”

    “你說的很是。”雍盛看向銅鏡中蒼白的自己,試著放松皺起的眉頭,糾正道,“可朕并沒有你想得那般善,也從不發(fā)什么宏愿,朕只是想晚上能睡個好覺。”

    “你常因何睡不好?”謝折衣拔下他束發(fā)玉簪,取下紗冠。

    “可能是虧心事做多了,良心會痛吧。”雍盛抬眼,從鏡中望謝折衣,戲言道,“折衣啊折衣,你有良心嗎?”

    “沒有。”謝折衣執(zhí)篦為他梳頭,“那是一等一沒用的東西,有是負累,沒有才輕松。”

    “哦,原來你是個沒良心的人。”雍盛長嘆,“那以后你要是有負于朕,朕是不是也不能怪你?畢竟你已有言在先。”

    “勿謂言之不預(yù)。”謝折衣拿梳柄敲打他腦袋,幫他梳順如墨的長發(fā),手繞至腰脅,欲替他解帶寬衣。

    雍盛握住了繞住衣帶的指尖,阻了他動作,眼中笑意已散,認真道:“朝中將生大變,你我夫婦齊心,我不負你,你也不要負朕,好不好?”

    語氣中滿是小心翼翼。

    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墮入愛河的男人。

    謝折衣盯著他,胸口最深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泛起鈍鈍痛意。

    “好。”他用此生最溫柔的聲音,一字一句,展顏道,“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沒想到竟得此重諾,雍盛心中一震,隨即歡欣起來,任其寬了外袍,只著里衣擺弄起鏡前的瓶瓶罐罐。

    “這是什么?紅色的,是胭脂?”他揭開一個描金瓷盒。

    “那是專門的口脂。”謝折衣耐心解答,“是用蜂蠟加上胭脂,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煮所得。”

    “那這盒白 | 粉呢?”

    “姿容粉,用益母草灰,白玉蘭花研碎了,加上殼麝、各種香料調(diào)配而成。”

    “原來這樣講究,這個朕知道,這是眉筆。”

    “畫眉墨,搓燈芯放入麻油,將油盞放在水中,焚燒燈芯,蓋上琉璃罩,令煙凝結(jié)于罩壁,掃下,再將這煙灰傾倒進腦麝香油中,調(diào)勻。”

    雍盛聽得云里霧里,忽然福至心靈,領(lǐng)悟道:“這,這些胭脂水粉都是你親手所制?”

    謝折衣眸光一閃,否認道:“只是平時綠綺她們議論時撿耳朵聽的。”

    撿耳朵也能記得這般清楚明白,我老婆可真是過耳不忘,天資聰穎。

    雍盛又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將人狠夸一頓,好似聰明的是他自己。撥弄瓶瓶罐罐的間隙,余光瞥見一只落了鎖的精致紫檀匣,好奇地撥了撥其上的雕花葫蘆鎖,漫不經(jīng)心道:“如此說來,朕的印象中,你鮮少有不施粉黛的時候。”

    不是鮮少,是壓根兒沒有。

    意識到這點,雍盛的眉骨挑起老高,回身仔細審視皇后,目光犀利如刀片,似是要將那姣好面容上的冶艷妝色盡數(shù)刮下。

    “一恐素面朝天怠慢了圣上,二為奉內(nèi)命婦的禮制典儀,故日日起嚴妝,以示莊重端方。”

    謝折衣的瞎話扯起來一套接一套。

    雍盛不做他想,囫圇將其認定為女人天性愛美并羞于在人前展露素顏所致,便悻悻丟了這話題,注意力又回到那鎖起的紫檀匣。

    剛想詢問里面鎖的什么寶貝,謝折衣那雌雄莫辨的嗓音陡然貼著耳朵響起,帶起的暖風(fēng)吹進敏感的耳道,激起一層難言的顫栗,直往里蔓延至心尖——

    “阿盛,勞你替我拆發(fā)脫簪。”

    第76章 第 76 章 “盛哥哥?”

    雍盛起身, 扶她坐下,瞧著那滿頭珠圍翠繞,無從下手, 端詳研究一陣,決定先拔下固冠的長角鳳首金簪。因不得其法,忙活了半天, 終于脫了那富麗堂皇的白角冠,長吁口氣, 捧在手里掂了掂, 笑道:“這冠子可真重。”

    謝折衣捏了捏確實有些酸疼的后脖頸,深以為然:“女子愛美逐美, 為了好看, 總能想出各式各樣精巧的法子來折磨自己。”

    “終日這般, 豈不累得慌?”雍盛擱下冠,正要將她高高束起的發(fā)髻解開, 忽而在鏡中瞥見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龐, 停下手調(diào)侃道:“你有這張臉, 就是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擦, 也一定好看極了。偏你自我要求如此之高, 不厭其煩,嚴苛到了頭發(fā)絲,唉, 終日待在你身邊的人一定很累。”

    “我嚴于律己, 又沒嚴于身邊人,這話講得好沒道理。”謝折衣反駁。

    “你雖然嘴上沒說,但旁人日日見你這樣做, 耳濡目染,自然也這般要求自己。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打你入宮起,朕眼前之人一個個都干凈齊整了起來,往前那幾個烏糟糟不修邊幅的婢女宮使,好似一夜間憑空消失了。起先朕還疑心他們是遭逢了什么巨變,以至改了本性,問了才知道,是鳳儀宮嚴苛的風(fēng)氣已吹遍了整座皇宮,他們?nèi)粼兕B固不化地邋遢下去,一恐遭人詬病孤立,二怕中宮見罪。”

    謝折衣聞言,理所當然道:“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整肅了宮闈,豈不是很好?”

    “好什么?”雍盛卻癟嘴道,“人人都如出一轍的齊整干凈,排成一排,白里透紅,就像同一個糕點模子里蒸出來的壽桃兒,好看是好看,卻無趣得很。”

    他古怪的比喻將謝折衣逗笑,那人發(fā)出的低沉笑音有種莫名的磁性。

    “恐怕只有你會這樣想。”

    “朕本來就是這樣與眾不同之人。”雍盛大點其頭,順著話竿兒就往上爬,“皇帝這個身份實在是將人框住了,施展不開手腳,按朕的意思,朕當去著書立說,大力宣揚躺平思想,專門改造你這樣的內(nèi)卷奇才。”

    “內(nèi)卷?”謝折衣時不時就能從皇帝口中聽到些新鮮詞兒,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必要的非理性的內(nèi)部競爭!人應(yīng)該清醒地躺平,拒絕內(nèi)卷,擺脫比較。否則你卷,他也卷,人人都卷,這除了讓所有人都生活得更累更辛苦,有什么別的好處呢?”

    見他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謝折衣眨眨眼:“你說的好像有點意思,好像為你平日表現(xiàn)出的懶惰和敷衍找到了借口。”

    雍盛輕咳一聲:“也不能這么……”

    “可是,是誰偷偷溫書至半夜?又是誰,喝著參湯批奏章?”

    雍盛:“……”

    “我懂了,圣上口中說的躺平,是指躺平給別人看,試圖麻痹對手,再悄悄努力驚艷世人。”

    “…………”

    說不過,根本說不過,贏不了一點。

    雍盛咂咂嘴,丟盔棄甲,悻悻然放棄繼續(xù)弘揚自己的樸素擺爛主義,重新?lián)炱鹚牟鸢l(fā)事業(yè),嘴上還得嘀嘀咕咕最后給自己挽個尊:“這不是一檔子事兒。”

    要不是坐不穩(wěn)皇位就得死,他樂得做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廢物。

    如緞青絲散落,濃重的冷檀氣息隨之撲鼻而來,他登時心猿意馬,克制地攏起發(fā)絲握住,撥到謝折衣一側(cè)的肩頭。烏黑的發(fā)底于是露出一截脖頸,冷白如玉,看起來手感絕佳。因脖頸的主人低著頭,那里凸起一小節(jié)精致圓潤的頸骨,上面竟還上下排列著三顆小黑痣。

    秀氣又可愛。

    他鬼使神差地將指腹覆上。

    貼實的瞬間,他喉結(jié)滾動,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寸肌膚冷如冰雪,又或者,他疑心,是他的手太過滾燙。他猛然縮回手,怔忡地瞧著自己的大拇指。

    “不過。”謝折衣只覺后頸一熱,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自顧自道,“方才略一思忖,我活這一生,確實如你所說,乏善可陳,無趣至極。”

    雍盛捻了捻指腹,盡量忽略那股不安,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與謝折衣的對話上,并敏感地覺察到對方的低落,想了想,大言不慚道:“那是你沒遇到朕,從前不論,皆是過往云煙,往后余生,朕定讓你日日過得妙趣橫生。”

    謝折衣笑了,又是那種令人無法抗拒的低沉笑音,帶著點意味不明的寵溺,她輕聲回應(yīng):“好啊。”

    他說這樣蠢的話,卻沒有招來嘲諷。

    而她竟然溫溫柔柔地應(yīng)承了?

    應(yīng)承了什么?

    往后余生都與他共度嗎?

    雍盛似被什么巨大的幸福擊中了,腦袋都因此產(chǎn)生了一瞬的暈眩,但他很快又抽離出來,謝折衣突然這樣配合與順從,有些古怪,他不由得東猜西疑,或許,或許她是累了,雍盛如愿找到答案。累就對了,不論是誰,頂著那沉重的頭冠頂上一天,還得兼顧端正的儀態(tài)和皇家的體面,都會累的。

    就算是女帝謝折衣,也是會累的啊。

    剎那間,福至心靈,遂大獻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為了討老婆歡心,卑微地放下了帝王全部的身段。他開解自己這是為了抱大腿討生活而作出的不得已的犧牲,不敢承認自己其實甘之如飴。

    最后是謝折衣受不住,心領(lǐng)但堅辭,他才戀戀不舍地收了手,臨睡前又固執(zhí)且仔細地用錦被將老婆裹了一圈又一圈,演足了深情戲碼,才放心安睡。

    夜里風(fēng)緊,吹得窗欞抖動,雍盛睡得不踏實,下意識翻身,摸索著替老婆掖被角。

    “怎么了?”謝折衣被窸窣聲鬧醒。

    得到的答復(fù)還帶著濃重的睡意:

    “唔,你身子太過陰寒,先前太醫(yī)來診治,也囑咐平日里當防著受涼,這兩天夜里冷,被子得掖緊了,當心鉆風(fēng)。”

    “……”謝折衣含糊地應(yīng)了,心頭熱熱的,身上經(jīng)年刻骨的陰冷似乎真的消退了些。

    他甚而頭腦發(fā)熱地產(chǎn)生了一些臆想:若能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不錯。

    秋后陰雨連綿,一連好多天,時而暴雨如注,時而輕絲廉纖,終于等來一日晴好,一下朝,雍盛便興沖沖奔來尋謝折衣,兩腳尚未踏進門檻,便大聲嚷嚷:“速速備茶,朕快渴死了!”

    進來后見殿內(nèi)闃然無聲,謝折衣正伏案讀書。他一點也不為打破這份歲月靜好而內(nèi)疚,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邁過去,順手抄過案上半杯喝剩的菊花飲,仰脖一飲而盡,猶不解渴,搶過茶壺自斟一杯,又一滴不剩地牛飲了,連飲三杯,才舒緩過來,扶著腰狼狽長吁。

    謝折衣看笑了,揶揄道:“ 上個朝怎么就渴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沙漠里掘井了。”

    “寧去沙漠里掘井,也不當這鳥皇帝。”雍盛賭氣道,說完又咬牙切齒地反口,“不,朕要先把刑部那一起子貪官污吏發(fā)配去沙漠里掘井!”

    “案子查明了?”謝折衣正色,將手中書卷放下。

    “多虧了楊擷!不光從閻王小鬼手里保住了吳娘子,還破了這起大冤案!卷宗在這里,你可想看?”雍盛從袖中掏出厚厚的劄子,賣弄似地在謝折衣眼前晃了晃。

    謝折衣早已知曉劄子內(nèi)容,楊擷昨日寫就時就復(fù)抄了一份給他,連夜遞進了宮。

    但他裝作不知且好奇的模樣,點頭道:“想啊。”

    “那你叫聲好聽的。”雍盛一掀衣擺轉(zhuǎn)身坐下,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好聽的?”謝折衣沉吟著,想了想,“萬歲爺?”

    雍盛老神在在地搖頭:“呼朕萬歲者眾矣,不差你一個。”

    謝折衣心領(lǐng)神會:“阿盛?”

    “雖親密,但不夠尊重,論序齒排班,朕虛長你兩個月,兩個月雖短,數(shù)數(shù)日子,也整整六十天呢!”

    謝折衣這下徹底明白了,笑瞇瞇喚:“盛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雍盛心里頭無比舒坦,響亮地應(yīng)了聲“哎”,樂顛顛地親自將劄子展開了,送到折衣妹妹眼下。

    謝折衣一目十行地看著,順手將裝著桂花糕的碟子拖至雍盛手邊。

    放在以前,雍盛早就不客氣地享用了,但他今日卻沒什么胃口,卷宗上的內(nèi)容令他惡心作嘔——

    “吳娘子的相公甄垣六月初因被告偷盜而暫時收押,因遲遲找不到所盜之物,缺乏物證,加上甄垣堅決否認,案子沒有進展,成了無頭官司。原本按律,這種情況下應(yīng)在三十日內(nèi)將他無罪釋放,但不巧的是,他撞上了閔仁興當街殺人的大案。”

    “更不巧的是,他與那姓閔的身量相當,年紀也差不多,屆時換上囚衣蓬頭垢發(fā),再用鮮血和些灰泥涂在臉上,刑場上遠遠望去,倒真能瞞天過海。所以當閔仁興的父親斥黃金千兩為其子買替死時,刑部的牢役就相中了他。”

    “做事做全套,為防止甄垣到時在刑場上高聲喊冤引人生疑,他們竟還將他的舌頭割了去,何其陰損歹毒!”說著說著,雍盛的面色陰沉下來,眸光卻因熊熊怒火亮得駭人,“后來吳娘子遲遲等不到相公出獄的消息,便四處奔走疏通,當了家中所有值錢的物事買通獄卒,才輾轉(zhuǎn)見到甄垣。那甄垣日日在獄中遭受毒打,根本不曉得自己因何受到如此待遇,直到一日他被強按著在一紙罪狀的畫押上按手印,他是個讀書人,認得字,瞟見了罪狀內(nèi)容,這才明白自己是當了替死鬼。他雖成了啞巴,說不了話,但他撕下自己的里衣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在吳娘子偷來探望時交付給她。吳娘子知曉相公被冤,心急如焚,沒頭蒼蠅似的去找官府理論,求告無門也就罷了,反而打草驚蛇。不出三日,刑部就派人去她家中打砸威脅,她那剛會說話的小兒為護著母親咬了行兇的酷吏一口,被一腳踹中胸口,當場心裂而死。”

    “畜牲。”聽到此,謝折衣的聲氣瞬間變得寒涼刺骨。

    雍盛從這簡潔的兩個字中咀嚼出蓬勃殺機,他并未感到詫異,因他自己也懷抱同樣的或者更甚的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

    “為了銀子,他們甘愿作禽獸充走狗,在他們心里,與其做個沒錢的人,不如做個富得流油的畜牲。朕想不出,實在想不出,貪污受賄,魚肉百姓,上行下效,天底下究竟還有什么爛事是他們做不出來的。”

    比起他的激憤,謝折衣則顯得更為淡漠:“牽涉進多少刑部官員?”

    “從牢役到堂官,整個刑部都爛透了。”雍盛壓抑著五臟中沸騰的悲憤與失望,盡量平靜地說,“目前查到左侍郎富談頭上,連他在內(nèi)的一十八名涉案官吏都已下獄鞫讞。”

    “從他們?nèi)绱藡故斓氖址▉砜矗税笐?yīng)非孤例。”

    “這也是朕的猜測。實不敢想這些年來,多少無辜百姓成了那幫惡貫滿盈之徒花錢買的替死鬼!朕已命楊擷放心大膽地去查,查哪些人中飽私囊,查賄銀最終流向哪里,朕要他們把吃進去的全都吐出來,要枉死的冤魂全都重見天日,案子若像雪里滾球越滾越大,哼,那就把它做成個驚天巨案,剛好用來殺雞儆猴!”

    “查到這里,這幕后之猴怕也坐不住了。”

    正說到此竅,懷祿報稱大理寺卿有急事求見。雍盛心中一驚,召其直接晏清宮見駕。楊擷急匆匆入內(nèi),神情凝重,撩袍便拜:“圣上,罪臣富談方才于獄中自縊身亡,只留下一封認罪供狀。”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雙手呈上。

    “什么?”雍盛驚起,三兩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搶過供狀,“死了?”

    第77章 第 77 章 風(fēng)雨欲來

    “他倒是把所有罪名都認下了。”雍盛閱畢, 復(fù)將供狀扔回楊擷懷里,冷笑連連,“好, 好一個‘自覺罪孽深重,愧對君親,無顏于世’, 他挖空心思為有財有勢之人尋替死,炮制出這么大的冤案, 臨了自己卻也成了成全旁人的替死鬼, 說什么愧對這個,無顏那個, 全是放屁!朕瞧他忠心一片, 是個大忠臣吶, 只是這份忠心不是為大雍,他當著大雍的官, 領(lǐng)著朝廷的俸祿, 不對朕盡忠, 倒對那個背后指使他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圣上萬勿灰心。”楊擷道,“富談自縊, 或許出于自愿, 或許被逼無奈,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一死, 恰恰說明我們此番切中了要害,他們擔(dān)心再這么順藤摸瓜追查下去,事態(tài)恐會發(fā)展到無力回天的地步, 在此之前,富談不得不當機立斷身死止損,而其背后之人也必須忍痛棄車保帥。”

    皇帝無言片刻,揉了把臉:“人既已死,那就追贓吧。”

    “圣上英明。”楊擷目中浮現(xiàn)贊賞,“這幾日臣粗略查驗了近幾年來的死刑處決名單及其卷宗。”說著,他又從袖中摸出厚厚一份卷軸,“后又將其中家境優(yōu)渥者著意篩出,名額約占十之又一,整理成冊,都在這里。經(jīng)過臣的仔細比對,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雍盛催促。

    “這些案子林林總總,形形色色,但無一例外,都曾以各種由頭繳獲過大量贓銀,犯人若是江洋大盜,繳獲的就是他曾經(jīng)打家劫舍攢下的家當,犯人若是謀殺斗殺,繳獲的便是該犯被捕入獄前其隨身所帶資財,且數(shù)目可觀,最少的也有白銀千兩。”

    雍盛敏銳蹙眉:“朕記得,刑部案內(nèi)所涉贓罰款項都會登記在冊,而后充入贓罰庫。這些銀錢起初只供刑部制備囚衣、采買囚糧、修理獄具等支出,后元詔十三年,規(guī)定刑部贓罰銀兩,支與吏戶禮兵刑工五部及大理寺,買辦紙、筆墨、硃炭等項,此規(guī)沿用至今,每筆支出都要立案開銷,以憑稽考,每季度末刑部也都要審查上報,注明款項具體用途后逐一開付本部,將各部花銷查理明白,放于附卷中以備查。你可細查了賬本,有何疑心處?”

    “查了。”楊擷心中頗為震撼,沒想到皇帝對庶政細則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他不再藏私敷衍,開誠相見道,“臣斗膽說句實話,這些替死案中累計牽涉的贓款數(shù)額巨大,但若追查下去,只能是白忙活一場。”

    雍盛顯是不滿意這個答案:“何出此言?只要是銀子,總有它的去處。”

    “因為這些錢都經(jīng)由贓罰庫,支給了兵部。”楊擷將那卷軸中夾帶的數(shù)張紙箋遞給皇帝,“這是臣摘錄的前三年每季度從贓罰庫支給各部的庫銀,其余四部加上大理寺,總共的份額抵不上兵部的六之有一,再往前查,自圣上登基太后垂簾伊始,便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雍盛聞此,支撐不住一般,往后退了半步。

    屏風(fēng)后立時發(fā)出一記異響。

    懷祿忙上前扶穩(wěn)皇帝身形。

    不是追查不到,而是查清楚了也無濟于事,因為每一筆劃款都加蓋著御璽金印,都經(jīng)御前默許,要想推翻,除非倒了太后。

    “年年如此……他們內(nèi)外勾結(jié),就這么將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過了明路,就這么把臟錢洗白,呵,好手段。”雍盛怒極,清秀的面上泛起兩團紅暈,捏著紙的手也在顫抖,紙上寫著的板正金額,像是在嘲諷他的無能,審判他的昏聵。

    “兵部這些年吞下這么多銀子,卻連給士兵置辦冬衣的三十萬兩都拿不出來!銀子呢?銀子都去哪了?”他低聲質(zhì)問,像在壓抑地嘶吼。

    楊擷垂著頭,緘默不語。

    “你不敢說,朕也知道。”雍盛彎腰盯著他,盯著他頭上戴著的微顫的長腳官帽,似乎透過那頂官帽,盯向滿朝文武,“銀子都落進了謝衡的口袋,這是明擺著的事。”

    他微微偏過頭,又在耳邊問:“那你可知道,謝衡拿著這些臟錢臭錢,都干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楊擷身形一震,埋頭道:“臣心中只有猜測,并無實據(jù)。”

    “沒有,就去給朕查。”雍盛直起身,神情灰敗,似是乏了,擺了擺手,“去吧,有什么進展隨時奏報。懷祿,宣戶部尚書明雍殿覲見。”

    “微臣告退。”

    “喏。”

    楊擷與懷祿先后退出大殿。

    一道明艷身影隨即自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迎向而來。

    “此刻見林轅是否操之過急?”謝折衣道。

    “只能賭上一賭。”雍盛牽過她遞來的手,由著她帶領(lǐng)自己坐下歇息。

    “那可是錢窟窿里翻筋斗不見利不上船的人,你準備答應(yīng)他什么好處?”

    雍盛抿了抿唇:“那要看他怎么開口了。”

    謝折衣笑道:“他家嫡女你也見過的,年方二八,德行兼?zhèn)洌形椿榕洹?br />
    “打住打住。”雍盛騰地站起,“其他的都好說,唯有聯(lián)姻不行,朕答應(yīng)過你不再納妃,。難道你要朕做輕諾寡信之君?”

    “若是為國為社稷,臣妾健忘,并不記得圣上曾答應(yīng)過臣妾什么事。”謝折衣仍是笑。

    雍盛卻覺得她這般笑起來刺眼得很,兩根手指伸過去,按下她上揚的唇角,臉上冷了顏色:“以后再別說這樣的話,朕不愛聽。”

    謝折衣望進他黑沉沉的眼底,看出他的認真與堅持,輕嘆口氣,由著他張牙舞爪地按著自己嘴角,艱難開口:“你若實在不想認這個老岳丈,就速速遣蓮奴去追回懷祿。”

    雍盛眼睛一亮,忙撒開手:“怎么,你有更好的主意?”

    “結(jié)盟若是由你提出,姓林的必然獅子大張口。所以此事不能你來提。”謝折衣拿過案上熱帕,要替雍盛揩拭指腹上沾染的鮮紅口脂。

    “你是說,請旁人代朕出面?”雍盛卻執(zhí)拗地縮回手,手指在袖內(nèi)蜷起握成拳。

    謝折衣不解,還以為他是不想自己觸碰,遂丟開手,道:“不必有人出面,人總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釣魚,你只管丟出餌,他見到了,不用人教,自己就會咬鉤的。”

    雍盛若有所悟,忙起身叫蓮奴追回懷祿,剛好前頭傳說刑部崔無為求見,雍盛哼了一聲,整理了袍袖,怒氣沖沖地前往興師問罪。

    此后數(shù)月,吳娘子攔馬喊冤一案在各派人馬的推動下,產(chǎn)生了十足的長尾效應(yīng),此案牽連出的類似替死冤案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為此,皇帝特辟出每日卯時,開啟宮門前銅柱金箱,專門接收此類冤案的投書,一應(yīng)投書皆由大理寺專員受理,上達天聽。

    隨著陳年舊案一樁樁曝光,當年潛逃的真實案犯或被通緝,或重新抓捕歸案,且每翻一案,必張榜于城門廣告天下,除卻澄清案由,還隨榜附文該案初審官員姓甚名誰,涉及捕頭牢役幾人,什么罪名,按律如何審判,皆寫得清楚明白,至于替死之無辜百姓,其家屬也得到一應(yīng)賠償撫恤。

    京師百姓由此養(yǎng)成了日日前往城門觀瞻最新進展的習(xí)慣,大街小巷縱論時政,今日誰家沉冤昭雪,明日哪個官兒遭了報應(yīng)哪個暴吏自食惡果,天道好輪回,民心大振。

    如此沸沸揚揚鬧了一大場,偌大一個刑部,從上到下如履薄冰,鎮(zhèn)日靜得好似一個墳場。

    因被黜被貶的官吏甚多,刑部補缺又成了個頭疼的問題。

    吏部尚書職又尚未選定,兩個侍郎不堪重用,遇事推諉。

    為此,皇帝降詔,勒令今次進士諸科,曉習(xí)決獄治訟、律令大義及時議,一月后考試合格者即可去刑部報道習(xí)學(xué)公事,三月后若表現(xiàn)優(yōu)異行無差池,則酌情補缺正額吏。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同派系的大臣之間少不得又是一番爭執(zhí)拉鋸。

    大雍朝正在經(jīng)歷一場大變革,身處其中的每一個官員都嗅到了風(fēng)雨欲來的緊迫氣息,這艘搖晃破敗的大船被新鮮血液縫縫補補,在黑暗無垠的大海上向著未知劈波斬浪。

    誰也不知道它會迎來什么。

    或是被海底的暗礁撞得粉身碎骨。

    或是擁抱新一輪緩緩升起的朝陽。

    轉(zhuǎn)眼冬至,是夜,戶部尚書林轅遣人登門,特邀樞相過府赴宴,樞相初以精神不濟為由推脫,林轅再三遣家仆熱情相邀,最后攜親筆邀帖投門,謝衡方勉強答允。

    酒過三巡,屏退左右,謝衡始終不曾熱過的臉色愈發(fā)冷峻,懶待虛與委蛇,直接道:“你說你得到一件我極關(guān)切的物事,特邀我同觀,是什么?現(xiàn)在可以拿出來了罷。”

    “樞相雷厲風(fēng)行,是個急性子,下官不敢故弄玄虛。”林轅久經(jīng)官場,他有一個寬闊的下巴,恰到好處的胡須,恰到好處的笑容,一張恰到好處的臉上卻長著一雙吊梢三角眼,這是他面相上的敗筆,他也清楚這點,所以總是垂著眼皮,盡量斂住眼里的精明。

    但現(xiàn)在當他從案下捧出那個白玉匣時,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謝衡。

    這讓謝衡心中不爽,同時更堅定了今日宴無好宴的猜測。

    玉匣隔板被推開,送到眼皮子底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摞文書。

    謝衡瞥了那老狐貍一眼,拿將出來,最上面的,是刑部贓罰庫的出入庫賬簿。

    這沒什么,都是些過了明路的帳,查無可查。

    謝衡粗略翻閱幾下,便將其扔到一邊,下面的是戶部賬本,所記無非是歷年來往兵部劃撥的軍費。亦是乏善可陳。

    緊要的是壓在最下面的一封書信。

    只是認出那拆過封的羊皮函套來,他的眼皮就重重一跳。

    第78章 第 78 章 渠勒之禍

    入眼皆是燈火, 明晃晃的,耀得堂中那個御賜的鎏金鏤空銅熏籠格外醒目,里頭生著的熊熊炭火驅(qū)散了冬日寒意, 烘得整個堂屋暖融融的。

    熱酒尚溫,謝衡卻心涼齒冷,如墮冰窖。

    他不動聲色地拿出那函套, 打開了——

    里頭空空如也。

    他瞇起眼睛。

    林轅默默注視著他的舉動,適時開口:“怎么, 樞相大人識得此物?”

    “不識得。”謝衡否認道, “瞧這上頭的字,應(yīng)是封信。”

    “不錯, 原先里頭確實裝著一封信。”

    “哦。”謝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淡淡道, “可它現(xiàn)在是空的。”

    “沒錯,因為信, 被下官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林轅一仰脖, 啯地一聲滿飲一杯, 放下酒杯后又替謝衡斟滿,似笑非笑地感慨。

    “這可真是一封了不得的信啊。”

    謝衡刷地抬眼, 凝視著他。

    林轅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感知到迅速迫近的殺意, 凜冽鋒利,比起屋外呼嘯的寒風(fēng),不遑多讓。

    ——“是嗎?倒教本相好奇。”

    謝衡的語氣陰冷莫測, 兼之上位者的威壓, 足以嚇破人膽。

    若是在對方地盤,林轅可以萬分肯定,他此刻已然血濺橫尸, 絕沒有再開口的機會。

    但他眼下安坐自己家中,手握謝衡忌憚的利器,勝算就算渺茫,也有緩沖與談判的余地。

    “大人還是不要好奇為妙,此信若得見天日,便是伏尸百萬,流血漂櫓,甚而動搖大雍的根基!”林轅壓低嗓音,神色沉痛,“此非下官所愿見,亦非天下臣民所愿見。”

    謝衡微微側(cè)頭,似在辨他話里真假。

    半晌,假笑道:“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從不可說處得來。”

    “那你想如何處置?”

    “只能聽天由命。”

    “好一個聽天由命,尚書說話總這般藏一半露一半,如何叫人安心信服?”

    “大人勿怪。”林轅露出幾分緊張惶恐的神色,無可奈何道,“與大人這樣的聰明人說話,下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露一半不見得就死,但藏一半,才能活。”

    此話引來謝衡朗聲大笑:“尚書在官場辦老了差事,對這里頭的經(jīng)綸情弊真真是透熟于胸了,怪不得戶部部堂這把交椅你林某人一坐就是十年吶。”

    林轅恰如其分地換上諛笑,拱了拱手:“八仙同過海,各自顯神通罷了。下官這點子神通,光在螺絲殼里做道場,不及大人之萬一。”

    “看在你是個曉事的份兒上。”

    謝衡執(zhí)起酒壺,給他斟了一杯。

    林轅受寵若驚,干杯后,相視一笑,又各懷鬼胎地滿飲而盡。

    林轅欲再斟,謝衡卻單手蓋住杯口,恍若不經(jīng)意間提起:“常聽我家云兒談起令愛,還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宮宴,她在宮里走迷了路,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兒,哭得通紅,恰好碰上我,我瞧她煞是可愛,便將她一路抱回了席上,送到你懷里。那時她不過才這般……與這桌子一般高吧?”

    他抬手比了比高度。

    “是是是,下官也記得此事。”林轅沉吟道,“那一年是元詔十年,她才五歲。”

    “算算年歲,如今她也十六了。”謝衡笑問,“令正可已給她定了親?”

    林轅心中暗驚,擺手汗顏道:“她被她阿娘和祖母寵壞了,在家中簡直就是個混世魔王,無法無天,沒人敢要呢。”

    “欸,你又謙虛了,朝中何人不知你那千金才貌雙絕?你嘴上說沒人敢要,其實是尋常兒郎入不了你林家的眼,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我猜得對也不對?”

    林轅笑而不語,他已料得謝衡言外之意,只是裝傻。

    “我看你也莫挑了。”謝衡直接捅破窗戶紙,“我那次子策月,你也算知根知底,少年統(tǒng)兵,戰(zhàn)功赫赫,可還相配得?”

    聞言,林轅霍然起身,激動道:“樞相大人可要思慮好,兒女大事,開不得玩笑。”

    “怎么?”謝衡沉下臉來,“你嫌棄吾兒?”

    “不敢不敢。”林轅牽袖擦拭額上細汗,“實是突然了些,犬女若能得令郎如此佳婿,那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亦,亦是我林氏滿門福澤,林轅何德何能……唉,您看,下官的世面還是見得少了,這就忘乎所以,語無倫次了。”

    謝衡哈哈大笑,親昵地握住他的小臂:“以后我倆親翁相稱,再別下官大人的叫了,將關(guān)系都叫生疏了。今日回府,我便擇吉日請媒提親,互換庚帖,賢弟靜候佳音。”

    林轅沒有,也不敢有其他意見,唯有稱諾。

    翌日散朝后,林轅避開眾人,尋機遞了張字條給御前伺候的祿公公。

    這天申時,圣上處理完政務(wù),心血來潮,攜太后皇后,移駕蓬萊宮旁教坊司觀舞聽曲。

    琵琶色總教頭崔喜近日研習(xí)了新曲,一場酣暢淋漓出神入化的彈奏自是博得掌聲賞錢無數(shù),太后難得興致好,專門又點了場喜慶的傀儡戲,大家陪著熱鬧了一回,皇后也興起,接著點了部民間雜劇,席間圣上多喝了幾杯黃酒釀,忽感腹痛,匆匆告了退,奔向西閣更衣。

    剛掩上門,屏風(fēng)后等候多時之人就忙不迭上前跪拜:“微臣為單獨面圣,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圣上恕臣僭越之罪。”

    雍盛被他這陡然一嗓子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著胸口,噓聲道:“快小點兒聲兒,你想將朕借出恭之機密會臣子的事兒嚷嚷得天下皆知么!”

    林轅忙掩住嘴巴,嘿然一笑,隨即又斂容正色:“臣實有要事稟告。”

    “朕知道,否則也不會配合你偷偷摸摸來此相見。”雍盛單手虛抬,欲將人扶起,“說吧,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值得如此大費周章?”

    林轅卻不肯起:“事關(guān)重大,還是容臣跪著稟奏。”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羊皮信函。

    雍盛接過,定睛一看,函套上寫著“姑忽努西親啟”六個大字,心頭登時突突亂跳。

    姑忽是渠勒國王姓。

    姑忽努西,是渠勒王的長子,老渠勒王年事已高纏綿病榻,也就是說,這是一封給未來渠勒王的信。

    而這函套上的字跡何其眼熟,熟悉到就是化成灰,雍盛也識得。

    那一瞬,他意識到什么,手上的信剎那間重逾千斤,這是他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卻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打開它,他就會將自己徹底推至命運的轉(zhuǎn)捩點,或生,或死,只能前進,不能后退。

    他閉了閉眼睛,短短一息間,六載傀儡皇帝的生涯走馬燈似自腦中閃過,從起初的荒謬可笑,掙扎否認,到逐步接受,隨波浮沉,他慢慢看清、學(xué)習(xí)、掌握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

    有時候他會想,要不是這場意料之外的穿越,他只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個人,或許有些孤僻、冷淡、陰暗,但四肢健全精神正常,只要想活,平安地活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絕不至于像這般提心吊膽,每日睜眼要決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就是別人的生死。

    雖說他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但老天何其荒誕地,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雍盛不知道這是垂憐,還是懲罰,但上一回他已經(jīng)知道放棄是什么樣的滋味,這一回,他總得整出點新花樣。

    死,總是千篇一律的。

    活著,才能多姿多彩。

    長舒一口氣,穩(wěn)住發(fā)顫的手,鼓足勇氣打開函套——

    然后頓住。

    他把函套翻過來,覆過去,舉起來對著光,又不死心地卷成筒狀往里看,抖了抖,不敢置信:“空的?”

    “信在微臣懷里。”林轅說。

    “……”雍盛抬了抬腳,很想踹他屁股,但忍住了,咬著牙,“怎么?你要親自給朕念?”

    “臣惶恐。”林轅略胖的身軀挪動了一下,疑似想躲,但同樣克制住了,頓首道,“但臣必須先知會陛下,此信,乃當朝樞密使兼兵部尚書通敵的鐵證!”

    哦,這還真是石破天驚之語啊。

    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明白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不光雍盛聽了倒吸一口涼氣,就連說出此話的林轅都抖了一下。

    雍盛負手急急踱了幾步,似在平復(fù)心緒,過了好一陣,才沖回到他跟前,冷靜道:“你先告訴朕信的內(nèi)容,是想讓朕來決定接下來看與不看?”

    “陛下若決定不看,那就當今日微臣從沒來過,世上也從無此信。”

    “呵。”雍盛了悟,“你個老狐貍,在試探朕。”

    “臣就是問祖宗借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行此悖逆之舉。”林轅急忙解釋,“臣從始至終,都全心全意為陛下設(shè)想,但陛下若不信臣,或陛下全無半點倒謝之念,愿意任其施為通敵賣國,再或者,陛下雖有倒謝之心,暫時卻無倒謝之謀劃之決斷之成算,臣貿(mào)然給您看了此信,不光不能為您排憂解難,反會成滅頂大患,是以臣不敢不先知會!”

    “林轅!”雍盛情知他是在故意激他,但仍舊大為光火,俯身雙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愣是將人硬生生拽直了身。

    林轅驚慌失措,扶著雍盛的手臂,倒不是怕雍盛毆打他,而是怕圣上身子羸弱自個兒閃著腰。

    “什么樣的君主才會眼睜睜看著手底下的人通敵賣國毫不作為?”雍盛怒氣勃發(fā),一雙黑亮的眸子死死盯著林轅,如視仇讎,“你在指著朕的鼻子罵朕是個昏君?”

    林轅頂著盛大龍威,后脖頸汗毛倒豎。

    “陛下息怒……”

    “先別著急叫朕息怒,方才你一字一句,不就是想朕怒盼朕怒么?”雍盛挑著眉,不溫不涼道,“你要探朕是否有倒謝之心,朕便明白無誤地告訴你,謝衡從來都是朕之心腹大患。他不倒,大雍永無寧日,他不倒,朕一日不能夠安枕!你可滿意了?”

    說著,撂開了手。

    林轅因慣性跌坐地上,咽了口唾沫,爬起來整理好被抓皺的門襟和歪斜的頭冠,一聲不吭,砰砰砰磕了三個實在響頭,撩起夾袍即自暗袋中抽出信紙,雙手呈奉。

    “圣上深明大義,倒謝在此一舉,機不容失,刻不容緩,臣愿身先士卒,萬死不辭……”

    雍盛抬手虛按了一下,示意他先別忙說套話,兀自展開那信,逐字逐句看完,并無驚惶失措,反而似乎心中有塊大石頭落了地般,深深透了口氣,緩聲道:“朕早懷疑這些年來連年戰(zhàn)火不斷,邊境紛爭不止,其中必有蹊蹺。就拿去歲與渠勒之戰(zhàn)來說,渠勒統(tǒng)共人馬多少?區(qū)區(qū)七萬!謝策月率兵二十萬,從三月打到九月,拖了半年,花了整整六百萬銀子!”

    “兵法云,十則圍之,無令越逸也。他呢,耗費如此巨大不說,只剿了大半敵兵,最終還逃脫了首惡元兇!就這樣,還有臉班師凱旋,向朝廷請功邀賞,叫太后封他作大將軍王?朕實在弄不明白,我大雍舉一國之力養(yǎng)成的精銳之師,究竟是一群扶不起的酒囊飯袋呢,還是他謝策月作為主帥庸碌無能?”

    林轅默默聽著,盡管他已在許多眼線口中聽說小皇帝并非池中之物,但直至今日,他才頭一回見識到圣上的真實面目。

    宦海沉浮半生,他林轅最知道什么時候出手才能一擊必中,他還知道官場如賭場,有時候拼的不是實力,而是運氣。從前朝開始,在一次又一次的選邊下注中,他都賭贏了,這次當然也一樣。

    而今日小皇帝的應(yīng)答與表現(xiàn),更讓他篤定了,自己的注沒下錯。

    “今日此信,方為朕解了心頭之惑,他不是無能,他是太有能耐,養(yǎng)寇自重!狂悖至斯!”小皇帝盛怒之下,猶能鎮(zhèn)靜分析,“你附耳過來,朕有一計。”

    隱約的掌聲與喝彩聲透過重重掩映的窗,自東邊傳來,皇后點的雜劇正演至高.潮。

    林轅恭恭敬敬,膝行湊近……

    “此函需八百里加急送往軍中,事關(guān)重大,不容有失,你親自去辦。”

    謝府書齋內(nèi),總管邱業(yè)旁觀謝衡寫完信函,惴惴不安:“老爺,您前腳剛命小的去林府替二少爺投了八字庚帖,眼下又……難不成,結(jié)親只是緩兵之計?”

    “自然,你何時見你家老爺束手受過他人威脅?”謝衡擇一塊只有他與謝策月父子二人知曉的私印,蘸了朱,蓋在信尾,“林轅自以為拿住了我的把柄,從此便可高枕無憂,我便要讓他知曉,本相從無軟肋,他是自取滅頂之災(zāi)。”

    “這是一步險棋。”邱業(yè)蹙額道,“老爺何不順勢與林尚書結(jié)盟,以后到了每年議糧秣軍餉出項時,也能便宜行事,少卻許多麻煩。”

    “你真以為姓林的愿意與謝氏互通婚姻?”謝衡冷哼。

    “這門親事原是他們高攀,不啻于走在大街上白撿了金子,這等天大的好事,有什么不樂意的?”邱業(yè)道。

    “你不懂。”謝衡搖了搖頭,“咱們這位戶部尚書,十六歲就連中三元,得先帝偏寵,從此一路順遂,平步青云。人人都說他運氣好,其實不然,世間從不缺天才,但缺左右逢源的人精,偏生他林轅,既聰慧過人,又八面玲瓏,除了貪點小財,處世經(jīng)營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半點錯處。就是貪財這點,也是他故意為之,先帝知道他貪,也由著他貪,你知道為什么?”

    “水至清則無魚,先帝要用他,就不與他計較這點小過?”

    “當然也有這個緣故。但這貪財?shù)陌驯墒橇洲@親手遞給先帝的,因為他深諳帝王心術(shù),知道如何才能讓皇帝放心。”

    “小的明白了,就像小的也喜歡跟有所好的人打交道一樣,做人要是太圣賢,反而教人不知該如何親近了。”邱業(yè)恍然,但仍是不解,“可這跟他不愿與我謝氏聯(lián)姻有何關(guān)系?”

    “他這樣一個聰明人,能不知道他能安然無恙至今靠得是什么?”

    邱業(yè)直愣愣問:“是什么?”

    “是看似左右逢源,其實無黨無派,兩不沾邊。”謝衡森然道,“他林轅怕的是在朝中孤立無援嗎?恰恰相反,他最怕與人結(jié)盟,因為只要結(jié)盟,就有了立場,從而就有了對頭。以他薄弱的根基,與任何一方作對都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與人結(jié)盟,就是結(jié)盟,他也絕不會選勢大的謝家,因為同朝為官近二十年,他了解我謝某人,知道我素來非黑即白,容不下他。”

    第79章 第 79 章 “今朝同淋雪。”……

    筵宴已畢, 太后醉歸,帝后本要乘暖轎同歸,恰逢天上飄起星星細雪, 燈籠一照,紛紛揚揚,如漫天飛銀, 煞是繾綣。

    念著是初雪,兆頭好, 雍盛便磨著謝折衣一起下轎, 說是要賞雪。謝折衣先還勸兩句,說什么雪欺衣單當心寒氣入體, 但見他歡喜的模樣,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怎么也吐不出, 就由著他撒野,將自己拽出溫暖的轎廂。

    因怕人太多, 壞了氣氛, 雍盛就不讓懷祿他們跟得太緊, 將人攆出恨不得二里地,于是帝后二人在前頭走著, 后頭遠遠地綴著一長條安靜的尾巴。

    紅墻雪夜, 天地蒼茫。

    雍盛先還背著手正經(jīng)走了一段,后來實在忍不住,猛地橫跨一步, 挨近了, 極其自然地握住身邊人的手,塞進自己的袖籠里。

    雖早有預(yù)料是塊冰疙瘩,真揣進來時仍是被凍得一哆嗦, 嘶了一聲。

    引得謝折衣輕笑起來:“涼罷?”

    “不涼。”雍盛吸了吸鼻子,“捂會兒就熱了。”

    謝折衣彎了彎眼睛,將下巴往鶴氅的白狐貍毛領(lǐng)里埋了埋,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好。”

    這聲好,像是有什么魔力。

    雍盛忽然間感到心臟變得很輕很軟,仿佛隨時都能騰空而起,變成熱熱的云朵。

    謝折衣一定很怕冷。

    雖然她嘴上不說。

    雍盛心想。

    但冬天的她整個人都……

    變得惹人憐愛起來了。

    唔,雍盛也怕冷,并討厭冬天。

    但現(xiàn)在他開始喜歡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世上只剩下冬天這一個季節(jié),這樣他就每天都能挨著謝折衣,給謝折衣捂手,聽謝折衣軟軟糯糯地說“好”。

    他承認這有點卑鄙。

    但那又怎么樣呢?

    “你在高興什么?”謝折衣瞟了他一眼,忽然道。

    “嗯?”雍盛清了清嗓子,不著痕跡地放下唇角,信口扯出一個話題來,“哦,方才見了林轅,如你此前所料,他主動選擇了與朕聯(lián)手。”

    謝折衣還不知道此事:“你剛見了林轅?”

    “不錯。”

    雍盛便將此次密會林轅的經(jīng)過,詳細說與她聽。

    謝折衣聽完,默默走了一陣,才分析道:“他也不是主動選擇與你聯(lián)手,而是不得不與你聯(lián)手。你可知,昨天夜里,他邀謝衡過府赴宴,今日午間,謝府總管邱業(yè)就再次投帖登門。”

    “邱業(yè)?”雍盛挑眉,“為了何事?”

    “自然是提親。”

    “提親?”雍盛吃了一驚,“給誰提親?難不成,謝衡要讓謝策月娶林轅之女?”

    “圣上英睿,一點就通。”

    “原來如此。”雍盛已習(xí)慣了謝折衣時不時就明褒暗貶地夸他兩句,失笑搖頭,“怪不得林轅如臨大敵,他先試探了謝衡,而謝衡不惜用兒女聯(lián)姻做緩兵之計,市恩者,常奪人,謝衡越是以重利重恩相誘,他就越惴惴不安,料定謝衡此后一旦翻臉必不留余地,出于自保,轉(zhuǎn)而投靠朕。哼,就是打定主意投靠朕,也要先千方百計刺探出朕的虛實,得了朕的承諾,才衡量是否坦誠相待,好一只老狐貍。”

    “圣上若只以為他是只狐貍,就小看了他。退一萬步講,就算謝衡真心與他做親家,他也是不肯的。”謝折衣道,“一來,他沐先皇重恩,再怎么視聲名如糞土,也怕被世人戳脊梁骨,所以不會助紂為虐,眼睜睜看著雍氏朝廷落入他姓之手。二來,情勢未朗之前,他一直竭力當個墻頭草,若非被逼到絕路,絕不會輕易與謝氏聯(lián)姻涉足黨爭。”

    雍盛不解:“那他這次也完全可以無視這封通敵函,繼續(xù)當他的墻頭草啊。”

    “原是可以的。”謝折衣展唇笑了笑。

    雍盛忽然悟了:“明白了,定是你又在背后通了什么神鬼。”

    謝折衣無辜:“我也只是讓送信之人轉(zhuǎn)達了一句話。”

    “什么話?”雍盛真的很好奇。

    “尚書大人若銷毀此函,那另一封大差不離的函書就會直接出現(xiàn)在謝府書案上,那時,謝衡會從他人口中得知尚書大人對此事知情。”

    “以謝衡之多疑,無論是否可信,必先除之。”雍盛敢斷言。

    “是。”

    “是你逼他選了朕。”

    “我只是推了他一把。”

    “不,你太了解他,也太了解謝衡。”

    雍盛不知為何感覺后背陰冷,他松開謝折衣的手,摸了摸后脖頸:“所以你手上不止一封謝衡的通敵信函?”

    謝折衣眨了眨那雙幽深如井仿佛能洞穿世間所有的眼睛,淡淡道:“不,只有這一封。”

    且為了得到它,花了巨大的代價。

    只是他的君主不必知道這些。

    雍盛:“……”

    雪意漸濃,從初時的雪粒子,漸漸演變成梨花冰蝶,亂羽紛飛。

    “罷了,你的智計與膽量,朕這輩子也拍馬難追。”

    雍盛坦然一笑,伸手欲拂去她鬢邊沾染上的星白,卻被阻住。

    “別。”謝折衣道,“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雍盛一怔,盯著那張被雪襯得越發(fā)明艷昳麗的臉,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勉強笑道:“那以后年年落雪,旁人都是一世一白頭,我倆卻一年一白頭,那豈不是能在一起好幾十世?這樣未免也太貪心了。”

    謝折衣半垂眼瞼,定定地看他,半晌,呼出一團白色霧氣,嘆息道:“是啊,太貪心了。”

    這句嘆息讓雍盛連日來故意忽視的不安陡然間化為實質(zhì),他急于確認什么,脫口道:“據(jù)說初雪當日若能成功吻到心儀之人,就能跟對方攜手相伴,共此一生。”

    謝折衣持懷疑態(tài)度:“圣上從哪兒聽來的野聞?”

    “朕編的。”雍盛老實道。

    謝折衣啞然。

    “所以,你準備好了嗎?”雍盛說,“我要親你了。”

    因為不爭氣地矮了半個頭,他不得不揚起下巴,一點一點湊上去,去夠謝折衣的唇。

    謝折衣:“……”

    他垂眸盯著皇帝小心努力的樣子,用目光細致地描摹雕刻,如果目光有力度,他用力得指尖顫抖,近乎貪婪地,想將這張臉從此烙在骨上,融進血肉。

    如果可以,他想將雍盛揉進懷里,吻他吻到地老天荒。

    但他避開了。

    他們之間,沒有什么東西能持續(xù)到地老地荒。

    僅僅半寸。

    雍盛落空了。

    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失望和受傷瞬間爬上他點漆似的的瞳仁,并蛛網(wǎng)一般迅速擴散,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圣上……”對峙的沉默中,謝折衣要費點力氣,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

    他得說點什么。

    但當他觸到雍盛破碎的表情時,他什么也說不出。

    共此一生。

    雍盛能給。

    他以什么立場來要?

    他滿口謊言,從頭到尾都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雍盛還在等。

    等一個解釋。

    他決定給謝折衣三秒鐘,如果她能有個像樣的解釋,他不是不可以原諒,畢竟一直以來他都很寬容很大度。沒錯,他是個賢明的不會亂發(fā)脾氣的君主。

    但他都已經(jīng)在心里默數(shù)到十了,對方仍是沒有半點再開口的意思。

    “你。”他深吸一口氣退后一步拉開距離,氣息因壓抑而不穩(wěn),還不忘扯了扯嘴角,“太冷了,朕不該硬拉著你賞什么勞什子的雪,瞧你,臉都凍白了,快些回轎子里避避寒。”

    謝折衣沒動,柱子一樣直愣愣杵在那兒,目中流露出的情緒,分明只能解讀成心疼。

    雍盛是真的看不懂這個人。

    他的體面也只能艱難維持到這里,隨后逃難似地,扭頭離開。

    懷祿不明白主子剛還跟皇后有說有笑卿卿我我,怎么一會兒功夫,就鐵青著臉獨自返回。

    他困惑地迎上去,剛展開手中的玉針蓑,就被雍盛推手擋回。

    “爺?”

    “轎子留給皇后,我們走。”

    雍盛面無表情,邊說邊走,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一樣,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急走。

    懷祿忙撣撣袍上的積雪,沖絳萼使了把眼色,點了一隊隨侍留下,才匆匆跟上。

    悶著頭一路趕回晏清宮,懷祿發(fā)誓,他這輩子也沒見皇帝走這么快過,心里正感嘆圣上身子骨見好了,結(jié)果剛停下,就聽雍盛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合著這一路就純靠跟娘娘置的那口氣憋著。

    “定是嗆著風(fēng)了。”他也不敢多問,只能上前熟練地攙扶拍背。

    待咳喘平息了一點,只見門內(nèi)潑風(fēng)價奔出一個小宮女,差點一頭撞在雍盛身上。

    “大內(nèi)禁苑,火急火燎的,什么模樣?”懷祿訓(xùn)斥。

    小宮女一看是圣駕,嚇了一跳,趴在地上一連聲告罪求饒。

    雍盛懶懶倚著懷祿,握拳嗽了聲,有氣無力道:“朕記得你,是顧才人身邊的丫頭,這么晚了不伺候主子就寢,著急去哪里?”

    答說:“才人臥病,高燒不退,已是第五日了,奴婢瞧著光景不好,想去求個醫(yī)正來看看。”

    “五天了,怎么現(xiàn)在才去請醫(yī)正?”雍盛問。

    那宮女趴在地上不敢答。

    雍盛默了一陣,擺手道:“好了起來吧,朕去看看她,懷祿,你讓蓮奴陪著這丫頭一起,去請李太醫(yī)。”

    “喏。”

    “娘娘,該回了。”

    絳萼手中握著未撐開的傘,陪謝折衣一起立在雪中。

    大雪在他們發(fā)間、肩上,已積了薄絨似的一層。

    “回吧。”絳萼懇求,“別等了,圣上既已回去,就不會再轉(zhuǎn)還了,雪下得越發(fā)大了,您的身子……”

    她閉上嘴,因為發(fā)現(xiàn)謝折衣根本沒在聽。

    又過了好久,才聽到他喃喃道:“不怪他。”

    “什么?”絳萼沒聽清。

    “我既不是謝折衣,也不是他的皇后。”

    絳萼聞言,嚇了一跳,回頭確認其他人都站得很遠不可能聽見,才壓低聲音焦急道:“娘娘,你怎么了?”

    謝折衣闔目:“我若告訴他我是誰……”

    “公子!”絳萼在耳邊又急又快地打斷,“你忘了長纓姑姑的叮囑么?!”

    這聲公子,比這漫天霜雪更冷,更刺骨。

    眼睫輕顫,一滴淚突兀滑落。

    絳萼怔住。

    多少暑往寒來,寸步不離,她從未見過公子流淚。

    她難過極了,整顆心都像被扔進了油鍋里反復(fù)煎熬。

    謝折衣卻展顏笑開,再睜眼時,眸中仍是一片極致的清明,與往常別無二致。

    他抬手輕輕抹了那點濕意,接傘撐開。

    “誰謂此生長,妄自期白首。可笑。”

    他的嘆息伴著輕嘲,揚在雪里。

    回到寢殿,稟說圣上今夜留宿顧才人處,讓娘娘自行安寢,不必相候。

    絳萼本就心中惴惴,此時偷瞧謝折衣臉色,見他面色如常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便越發(fā)不安。

    她了解公子的脾性,越是不動聲色,憋的事兒就越大。

    伺候謝折衣睡下,她坐不住,去尋綠綺。

    綠綺剛從宮外偷吃完翻墻回來,嘰嘰喳喳說了好一番宮外的見聞,她卻不言語,只是長吁短嘆。

    綠綺被她嘆得嘴里的棗花糕都苦了,很是不滿,叫道:“果然好生生的人是不能成天拘在宮里的,時日一長,就被這宮里的怨氣腌成大苦瓜了!”

    絳萼不理會她的挖苦,失魂落魄地問:“綺兒,你可曾見公子哭過?”

    “誰哭?公子?”綠綺不懂她為什么問這么樣個怪問題,狠狠搖頭,“那怎么可能?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公子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你忘了嗎?那年混進軍中,他亂戰(zhàn)中為楊擷結(jié)結(jié)實實擋了一刀,深可見骨,差點就死了,大夫縫針時我心疼得直掉眼淚,他還笑著安慰我呢。快死了都沒哭,這世上還有什么事值得他哭呢?”

    絳萼又嘆氣了:“知道什么是鐵石心腸嗎?就亂用。”

    “我本來就不學(xué)無術(shù),平生最討厭讀書。”綠綺撇嘴,“橫豎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倒真盼著他是個鐵石心腸之人。”

    “停停停,快別嘆氣了!屋子都快被你嘆塌了。與其在這兒干坐著嘆氣,不如去打聽打聽小皇帝今天怎么忽拉巴兒地轉(zhuǎn)了性,不黏著我家公子,反而去搭理那個什么才人了,一回來就聽說這事兒,可真叫人生氣!”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絳萼愁道,“兩人明明下雪前還好好兒的,突然就置上氣了。”

    *

    不大但整潔的偏閣里,顧寶珠躺在榻上,面黃唇焦,已病得下不了地。

    雍盛免了她請安的禮節(jié),又命人多去領(lǐng)些炭,將炭盆燒得旺些,好讓陰冷潮濕的屋子暖和起來。

    沒過一會兒,太醫(yī)也應(yīng)召而來,號了脈,開了方子,自有人搶著去抓藥煎藥,準備羹湯。

    “圣上是惹娘娘惱了么?竟到我這兒來躲清靜。”顧寶珠冷眼瞧著那些平時根本指使不動的內(nèi)侍宮女里里外外地忙活,好像真拿她當主子一般,心中譏嘲萬分,言語中也不覺流露出三分,“可惜我這兒人少屋小,難伺候周到。”

    不想雍盛倒是因這話,竟破天荒地舍得拿正眼瞧了她:“朕今日若是不來,你興許就死了。”

    或許是鬼門關(guān)前走一遭,顧寶珠頭暈眼花中,看開了什么,完全沒了平日里的討好諂媚,對雍盛的態(tài)度也隨意起來:“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脫了。”

    “不錯。”雍盛表示贊同,“對一個間客而言,死雖然不算什么好的結(jié)局,但也不是最差的那個。”

    顧寶珠攢緊的眉心跳了一下:“妾愚鈍,不知圣上在說什么。”

    “你放心,朕不是來嚴刑逼供的。”雍盛命懷祿回去搬來他常用的那張?zhí)僖危瑪R在榻邊,順勢躺下了,“再說了,朕身邊的間客細作豈止你一個?真要一個個揪出來審,能把朕活活累死。你還病著呢,有今天沒明天的,也別太緊張了。”

    他用輕飄飄的語氣,說著斷人生死的判詞,活像個玉面閻羅。

    寶珠的臉由黃轉(zhuǎn)白,愈來愈白,她還活著,此時瞧著已與尸體無異,就連最后一絲血氣與活氣也消散在雍盛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里。

    “為什么……”寶珠囁嚅著,問出困擾她已久的疑惑,“那么多宮使婢女,為何獨獨封我為才人?當日你并未與我……”

    “因為你叫寶珠啊。”雍盛回答。

    “我不叫寶珠。”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強掙著半坐起身,矢口否認,“寶珠是你賜給我的名……”

    話說一半,她頓住,一個推測脫口而出:“曾經(jīng)有個人也叫寶珠?”

    “你跟她一樣聰明。”雍盛沒有否認,側(cè)著頭仔細看她,“眼睛也跟她一樣,又大又圓。”

    盤桓在心中的疑問終于有了解釋,顧寶珠怔怔望著素白帳頂,她聽出皇帝語氣里的溫柔與懷念,一邊慶幸自己竟討了幾分相貌上的便宜,一邊不勝唏噓,這狗皇帝竟還有幾分人性。

    “你自被封才人,并未向?qū)m外傳遞過一次消息。”雍盛道,“要么,你沒有什么值得冒險的線索。要么,你也并不是那么買你那位主子的帳。若是后者,朕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騙得你為朕所用。”

    第80章 第 80 章 “發(fā)乎情止乎禮,忍著。……

    雍盛一連在顧才人處宿了五日, 期間皇后只遣人遞過一次話,即請旨允其搬回鳳儀宮。

    皇帝不說允,也不說不允, 就像處理那些他不贊同但還沒想好怎么回復(fù)的奏折一樣,對皇后的請旨留中待發(fā)了。

    皇后也沉得住氣,再沒有半句多余的問候。

    這樣賭氣似地熬到第七日, 用過午膳,報說謝戎陽之妻前往謁見中宮。

    本來內(nèi)命婦之間的交往雍盛從來不感興趣, 但眼下正值敏感時期, 前腳上午剛有密報稱謝衡昨日不知為何大發(fā)雷霆,將長子趕出了家門, 轉(zhuǎn)頭這梅滿兒就跑進了宮, 不禁讓人好奇二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沒錯, 還是國事要緊。

    雍盛給自己找到一個去見謝折衣的理由,從奏折堆成的小山中抽身而出。

    未經(jīng)通報踏進偏殿時, 梅氏正握著帕子揩淚, 乍然見圣駕親臨, 驚慌之余,冷靜行禮。

    行禮行到一半, 雍盛擺手免了她的禮數(shù), 裝作路過的樣子:“回來取只不常用的印鑒,順道兒來看看,你們且聊, 別拘著。”

    話是這么說, 但轉(zhuǎn)眼一瞥見梅氏通紅的眼眶,就皺起眉:“尋常不進宮來找折衣說話,好容易來一次, 怎么就哭起來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這話問得可謂是一針見血。

    梅滿兒瞟一眼珠簾后半臥著的皇后,思忖著接話:“方才談話間,聽聞娘娘鳳體違和,臣婦憂心如焚,卻愛莫能助,一時沒忍住就……望陛下恕臣婦御前失儀之罪。”

    鳳體違和?

    雍盛心頭一緊,人還未意識到,眼風(fēng)就已飄了過去:“皇后哪里不適?太醫(yī)來瞧過沒有?”

    話一禿嚕出來,隨即反悔,暗恨自己多管閑事。

    而他的關(guān)切也像是扔進無底洞的棉花,再用力,也激蕩不出什么回音來。

    屋內(nèi)靜了幾息,謝折衣懶怠的嗓音才穿透珠簾,避開皇帝的問詢,直奔主題:“大嫂今日進宮,一是謝恩,二是懇求圣上以后有事沒事別再賞賜長兄的。”

    雍盛以為自己聽岔了,這第一條很好理解,這第二條是怎么個意思?

    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嗯?”

    沒想到皇后當著雙方的面兒,竟說得如此直白,半點余地也不留,梅氏膝蓋一軟,手扶幾案就跪了下來:“臣婦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圣上恩重丘山,外子何德何能,敢膺圣眷如此,實在惶恐。”

    雍盛咂摸她話里的意思:“所以,你是來拒恩的?”

    梅氏不說話了,又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好在謝折衣及時替她解圍:“是要你的恩賜別那么高調(diào)和頻繁,今日用膳吃到只乳鴿覺得味道好就把剩下的賞給人家,明日見御花園里新開的臘梅模樣可愛也折幾枝送過去,這樣日日送,甚而一日送幾回,旁人見了哪有不誤會的?”

    “誤會什么?朕與朕的大舅子關(guān)系好,交情深,也礙著旁人了?”雍盛沒好氣地道。

    “物件也就算了,有什么要緊事不能當面說,非要夾帶些書信字條?”謝折衣問。

    “一些尋常問候而已。”雍盛理所當然。

    “都問候些什么呢?”

    “譬如,送乳鴿的時候總要夸夸這鴿子怎么怎么好吃吧?送臘梅,怎么也得附庸風(fēng)雅贈首詩吧?近些時那些酸腐文人不都愛整這樣的花活么?怎么,他們能整,朕就不行?”

    “……”

    謝折衣跟梅滿兒都沉默了。

    謝折衣支手扶額,另一只手拿過一邊案上攤著的紙箋,讀道:“今見紅梅傲雪獨放,便思及兄之性情,亦如此梅凜然頑強,你待朕如璨星伴月,朕實不知如何疼你厚你,聊贈一枝相慰。”

    越讀聲音越冷淡,到最后甚至隱隱有些咬牙切齒。

    “……”雍盛摸摸鼻子,“肉麻是肉麻了一點,但禮輕情意重。”

    梅滿兒泣道:“昨日圣上賞給外子一把虎骨弓,特地命人送至府上,被家翁撞見,家翁索要隨附字條一觀,外子不肯,兩人因此大鬧了一場,家翁一氣之下便將外子攆了出去,說是,說是再不讓他進家門了。”

    “豈有此理!”雍盛生了氣,背起手踩著皂靴噔噔噔踱了幾步,停下道,“樞相這是疑心朕與大舅哥在背地里密謀什么嗎?”

    接著又轉(zhuǎn)了一圈,苦笑道:“那些字條,白紙黑字,一清二楚,沒什么不能給他看的,他也忒多疑。”

    一會兒又道,“大舅哥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盡管讓他瞧就是了,難道還真有什么貓膩不成?何必犟著不給。”

    這么自說自話一合計,兩手一拍就要往外走:“既是誤會,那就好辦,說開就好了,朕這就去找樞相說明原委,讓他放大舅哥歸家就是。”

    梅氏張口,還沒來得及阻攔,謝折衣道:“此乃臣子家事,就算是圣上,也不好插手。他們骨肉至親,血濃于水,縱有矛盾,鬧個三兩日也就好了,可若有外人在其中攪稀泥,反而弄巧成拙。”

    “娘娘說的是,說的是。”梅氏生怕雍盛又來搗亂,忙道,“家翁這是氣外子與圣上親,與他不親呢。”

    雍盛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聽勸,聞言立馬轉(zhuǎn)回,默默想了一陣,寬慰梅氏道:“你也別太著急,叫大舅哥好生將脾氣收一收,安心在外避避風(fēng)頭,待樞相消了火氣,再好說好話賠個不是,父子之間哪有隔夜的仇,橫豎也撂不開手,定能家去的。”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他看向珠簾后,無意中對上謝折衣的眼睛。

    對方狐貍似地彎著眸子,眼里閃著玩味的光,仿佛在說:父子之間如是,夫妻之間亦如是。

    雍盛又開始生氣了。

    既然皇帝都這么說了,梅氏也不好再訴苦,陪著又坐了一陣,見帝后之間氣氛有些古怪,實在不便久留,便匆匆行禮告退了。

    梅氏一走,雍盛也沒了再繼續(xù)待下去的借口,但又掛心著梅氏方才所說謝折衣鳳體違和一事,即刻也狠不下心轉(zhuǎn)身就走。

    天人交戰(zhàn)之際,謝折衣似乎知曉他的心思,突然道:“你放心,我沒事,只是身子有些怠倦,養(yǎng)兩天就好的。”

    哦,沒事就好。雍盛心想。

    謝折衣見他抬腳:“這就走了?”

    雍盛依言往前走了兩步。

    謝折衣無奈:“你若不想見我,打定主意要躲著我,直接命我搬回鳳儀宮就是了。這是你的寢宮,哪有為了躲客人,主人避出去的道理?”

    雍盛忍不住了,背對著道:“然后呢?”

    “你搬回去,從此只要朕不主動找你,你就與朕這么耗著,老死不相往來?”

    “你在鬧什么別扭。”謝折衣起身,撥開玎玲珠簾,一步步走近,“我何時說要與你老死不相往來?”

    “你不愿與朕親近。”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雍盛覺得自己幼稚得像個傻子,但他就是耿耿于懷,也沒法兒不去在意,“你不是真的喜歡我。”

    如果真的喜歡,就會像他一樣,如同罹患皮膚饑渴綜合癥,想寸步不離,想緊緊相貼,哪怕分開一秒都是煎熬,每天患得患失,杞人憂天。

    他這么控訴的時候,壓根兒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幽怨。

    而那始作俑者越過他,轉(zhuǎn)身面對他,輕而易舉捕捉到他委屈但倔強的視線,彎腰將臉湊近了,盯著他,說:“嗯,不喜歡,好麻煩。”

    “……”

    雍盛惡狠狠瞪她一眼,抬腿就要走。

    卻被謝折衣一把扯進懷里,擁住。

    笑著道:“這么明顯的撒謊都看不出來,以后你可要大難臨頭了。”

    雍盛先是一怔,反應(yīng)過來后氣得磨牙:“你就是朕的劫難!別拿這個消遣朕。”

    “究竟是誰消遣誰?”謝折衣用下巴輕蹭他的耳廓,“當初是誰許諾,說什么事成之前,絕不會對我做什么?”

    雍盛一聽,炸毛的刺猬似的,推開人,瞪圓了眼睛:“話得說清楚,朕對你做什么了?朕難道強迫你跟朕……”

    謝折衣笑睨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雍盛本來理直氣壯,突然有些心虛,聲音低下來:“就是抱抱你,親親你,這樣也不行嗎?朕沒想再往下做什么。”

    謝折衣盯著他,發(fā)現(xiàn)當小皇帝真心實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黏人。

    “抱可以,親不行。”

    這讓他產(chǎn)生一種負罪感,覺得自己此時像極了連小孩兒想吃糖這一樸素愿望都無法滿足的狠心大人。

    雍盛眨眨眼,明白了癥結(jié)所在,他是懂示弱的,兩根手指牽住謝折衣寬大的衣袖,討價還價:“可是朕忍不住,朕保證只親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其他什么也不做。”

    他這么說著,視線不自覺地就滑向謝折衣的唇。

    謝折衣的嘴巴很好看,唇線分明,上唇薄而鋒利,下唇卻那么飽滿柔軟,色澤誘人,看起來很好親。

    同樣身為男人,謝折衣當然看得懂他眼里的渴望。

    而恰恰是這份渴望刺痛了他。

    他退后一步拉開距離,語氣也變得板正,好看的嘴巴吐出無情的字句:“發(fā)乎情止乎禮,忍著。”

    雍盛要瘋了:“你……”

    他不理解,明明他跟自家老婆兩情相悅,為什么不能抱抱親親。

    他“你”了半天,氣得臉都白了,但在現(xiàn)實面前,也不得不接受身為帝王的他索吻卻遭拒的挫敗。

    不親就不親。

    雍盛氣咻咻地回去接著批奏折。

    皇帝近日很忙。

    等再過幾日,進入小寒,就將迎來了一年中最冷的時日,民諺有云,“小寒時處二三九,天寒地凍冷到抖”,老百姓們開始歇冬,休養(yǎng)生息。

    在此之前,朝廷上下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一年歲終隆重的臘祭。

    臘祭這日,天子服大裘冕,祭先祖五祀,消去歲罪障,祈來年豐收。

    繁瑣盛大的儀式之后,按習(xí)俗,百姓聚眾宴飲,通宵達旦。

    宮中每年則會有將帥宴上講武,表演射御角抵,兵器武藝,其中又以左右軍的相撲賽最受矚目。

    雍盛對相撲并不陌生,以前常在電視里看,穿來后年年凡有大型祭祀活動也都會有,大雍從上到下都對這項徒手格斗運動非常熱衷,民間各地甚至定期舉行相撲大賽,分男賽女賽還有少兒賽,各項比賽規(guī)定也都十分完善。

    因為年年比,那些好手名角個個兒也都耳熟能詳。

    大慶殿上,正當眾人熱烈議論今季誰能奪魁時,一個并不很高大魁梧的瘦條條力士吸引了滿場視線。

    他的對手身長一丈,裸 | 著的上半身胸脯橫闊,皮膚黝黑,骨健筋強,正是去歲的魁首黑霸王。

    相形之下,此人稱得上瘦弱矮小,只見他閃轉(zhuǎn)騰挪,以小博大,像條滑不溜秋的泥鰍,靈巧穿梭。在他令人眼花繚亂的步法下,黑霸王有力無處使,反顯得粗笨遲鈍,一著急,轉(zhuǎn)身換步間氣息亂了,一個不留神就被對方用肩胛骨抵住咽喉,抓住褲腰帶,不知怎的就被帶著四旋五旋,轉(zhuǎn)著圈兒地卸了力道,踉蹌一跤,咚的一聲顛翻在地,被死死壓住半天爬不起。

    眾人看得呆了,靜了好些時才想起鼓掌,一時喝彩聲響徹殿宇,此起彼伏。

    如此酣暢淋漓地比了好幾場,此人一路過關(guān)斬將,最終拔得頭籌。

    皇帝很是高興,問他姓名籍貫,想要什么賞賜。

    沒想到那力士跪地昂首,高聲道:“小人李寅,不求什么,只求圣上能體恤萬民,救救云州三十萬戍邊的同胞將士!”

    說完以頭搶地,砰砰砰磕了三個所有人都清晰可聞的響頭。

    一時間,奏樂停了,嘈雜的人聲也像是被猝然按下了暫停鍵,滿座驚疑。

    雍盛斂了笑容,緩緩坐正,身子略往前傾,瞇眼提醒:“這可是在金殿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話可要三思啊。若是杜撰造謠,危言聳聽,乃至擾亂朝綱,光憑贏的這幾場角力,可換不回你的腦袋。”

    那力士倒有一身骨氣,從容奏對:“小人今日既敢金鑾殿上告御狀,就已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

    “好。”雍盛欣賞他的這份勇敢果決,喝彩一聲,站起身來,“那你倒要好好說說看,云州將士遭了什么大難需要解救,而朕,又如何不體恤他們了?”

    力士解下腰間束著的麻布捆帶,展開了竟是個長條褡褳,他自褡褳口袋里取出一團皺皺巴巴的物事,抖落開,瞧模樣,依稀是件棉箭衣。

    他雙手呈上,懷祿下階去接了過來,轉(zhuǎn)送御覽。

    雍盛仔細翻看那破爛箭衣,單薄不說,里頭夾的棉絮東一堆西一坨,袖口處還有針腳太疏的破縫處,漏出來的棉花又黃又黑,霉味撲鼻。

    他目光微沉,急急將棉衣里子扯出來,果然在后衣領(lǐng)處見到大雍軍隊特有的兵字紋印花。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這是今年發(fā)到士兵手里的過冬棉衣?”

    皇帝捧著那破襖走下御座金臺,兩廂的高官大僚全部起身佇立。

    “千真萬確。”那力士道,“這棉衣是冬至那日下發(fā)的,小人領(lǐng)了冬衣便被急調(diào)回京都預(yù)備今日臘祭的相撲賽,眼下已到三九天,冷得凍掉手,京城里哪怕是乞兒都能撿兩身御寒的厚襖穿,更別提尋常百姓,哪個家里沒有熱炕頭,誰人手里沒有燙饃饃?可云州的士兵呢?本就是雪比人高的苦寒之地,城墻垛子上一動不動地站著放哨,就這么劣質(zhì)的箭衣,頂多撐一炷香的功夫,里頭的黑棉花就會被刀子似的北風(fēng)撕碎!站上大半夜,再強壯勇猛的士兵都會被站著凍弊!圣上啊——求您徹查……”

    他說著說著,已然哽咽。

    兩廂高官鵠立,卻是靜默一片。

    “樞相。”只聽皇帝點名質(zhì)問,“這冬衣,是誰做的?”

    謝衡一副恍然驚醒的樣子,出列道:“回陛下,此事蹊蹺,不能聽信這小兵一面之詞,軍中每年的換季冬衣都會經(jīng)過嚴格審核,制式品樣全都勘驗達標后兵部才準下發(fā),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紕漏,待臣下去核實查清,再來回稟……”

    他搬出慣常用的拖字訣,但這招今日卻不奏效。

    皇帝直接揚手打斷了他:“朕在問你,今年做冬衣的差事由誰包攬?怎么,這問題很難回答么?”

    “回稟圣上,是恭親王接的差事。”戶部尚書林轅代答道,“戶部下?lián)艿目铐椂家驯M數(shù)交付兵部,由恭親王掛職領(lǐng)受。”

    “傳雍嶠!”

    “回圣上,恭親王今日告病……”

    “那就領(lǐng)著太醫(yī)去傳!只要他不是病得下不了地,就是拄著拐,攙也得攙上殿來!”

    天子動怒,滿殿噤若寒蟬。

    “這樣的棉衣發(fā)到士兵手上,作為主將,謝策月為何不上報?”雍盛遷怒道,“令他火速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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