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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三愿

    皇帝召大將軍回京述職, 說的好聽點,叫述職,實則是為質詢冬衣一案。

    當日恭親王受詔上殿, 一張如簧巧舌將全部事體一推六二五,只勉強認下個不痛不癢的督查不力之責。他貴為親王,輕易不能奈他何, 只能令他暫且留在府中,勿要遠行, 以便大理寺查案時遇到什么難處可以隨時登門求證。

    然而還沒等官府有所行動, 負責制作棉衣的富商董鑒通就先發制人,披發跣足, 到刑部擊鼓鳴冤。

    他在衙門口大聲宣讀投案自首的報狀, 稱被逼到走投無路才接下這喪盡天良的差事, 被上頭的人大敲竹杠出人出力倒貼銀錢不說,眼下連性命都得搭上, 喊冤喊得震天響, 破罐破摔, 要檢舉恭親王貪墨不法,中飽私囊。

    他也著實有些能耐, 哪怕官府第一時間驅散了圍觀民眾, 封鎖了消息,但一夜過去,此案還是徹底發酵開, 且各種小道消息真偽摻雜, 其中不乏聳人聽聞之語,甚是齷齪不堪。加上官府支支吾吾的曖昧態度,流言一經蔓延, 就甚囂塵上,鬧得滿城風雨。

    另一邊,云州軍中,謝策月前腳剛收到父親家書,后腳就收到皇帝圣旨,公開詔他進京述職,又著意強調從速二字。

    既是述職,輕車簡行,幾十名扈從親隨足矣,人帶多了就不合規矩。

    可若依父親家書所言,此次入京恐怕遠非覲見述職那么簡單,人馬自是帶得越多越好,否則到時事有變將在外,遠兵救不了近災,才真個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思索良久,立即飛騎回奏,以軍隊越冬事宜未畢為情由,請“稍延時日”。同時又修家書,詳問謝衡信中所言頭尾。

    他想拖一拖,等探聽完各方消息再動不遲。

    但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僅僅過了五日,詔諭又到,這次用詞更為強硬,要他將軍中瑣碎事宜交付兩個副將主理,即刻啟程。

    于是謝策月轉報驟染風寒,病軀羸弱,不堪舟車勞頓。

    沒想到雍盛直接抽調相鄰兩省的名醫,臨時組建了一個近二十人的醫療使團,浩浩蕩蕩而來。并派中貴人蓮奴星夜兼程趕來接應,說是接應,其實是探病加督促,真要被發現裝病,那就是欺君。

    謝策月拖無可拖,趕在中貴人抵達之前,點了一隊親信,共兩百余人,匆忙上道。

    如此一催再催本就反常,啟程后也是每隔三日就有旨意傳來詢問落腳何處,謝策月心中不安,腳程故意放緩,直拖到除夕當日,才迤邐趕至京郊。

    到了京郊,便不再往前,原地扎營后,先遣人至謝府家中報信。

    彼時謝衡正在慈寧宮中,陪太后吃齋禮佛。

    歲除之日,宮中一大早就舉辦的驅儺送穢儀式剛結束,各宮忙著張燈結彩,畫門神,換桃符,焚熏蒼術,預備應節物事。腳步紛沓,衣料窸窣,時時能聽聞壓抑著的的歡聲笑語、爆竹聲,或嗅見硝藥的氣息,而門外愈是熱鬧,就愈襯出殿中兄妹二人之間的冷清。

    一言不發地用完膳,漱口凈手,宮婢再安靜有序地撤下席面,換上茶點。

    謝衡慢慢啜飲熱茶,好半天后,嗒地一聲放下茶盞,聲音不輕不重。

    太后的心卻跟著狠狠一跳,捻佛珠的手頓住。

    “又是一年過去了。”謝衡眺望門外,忽然間有感而發,“小皇帝長大了。”

    太后淡淡地嗯了一聲,道:“只不過是年歲癡長,未見得心志也跟著長了。”

    “是。”謝衡笑了一聲,聲音中卻無半點笑意,“所以才輕信宵小進讒,著了外道,與咱們生了二心。”

    太后不言聲。

    閣內炭火燥旺,陶然暖意混合著佛前的云霧禪香,冥冥中透出一股子黃昏薄暮的衰腐氣息。

    “他是在你膝下養大的,脾氣秉性,大事小節,知曉得最清楚的理應是你,如今生出這些事端來,你卻還被蒙在鼓里。”謝衡換上責備的口吻,“縱是天子,行有差池,該管教時也得管教,小樹不修,等長歪了再砍枝斫干,可是要傷筋動骨的。我看你也不想這么多年來的經營和心血,一朝盡毀,付諸東流吧?”

    太后細長的眉毛微蹙:“兄長想要如何?”

    “你心慈。”謝衡理了理袖口,道,“慈母多敗兒。這次總該狠下心,叫他長長記性。”

    “朝堂上的事,本宮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懂得?”太后雙目微闔,“兄長費心裁奪就是。”

    “我既是他的舅父,也是岳丈,自然責無旁貸。只是提前知會你一聲,屆時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做,靜候即可。”

    “本宮知曉了。”

    太后眸色黯下去,重新攢動佛珠。

    午后,接連又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梅氏為求謝衡寬恕謝戎陽,準許謝戎陽回府過年,冰天雪地里在書齋門口跪了一個時辰,因連日來擔驚受怕,本就身子虛弱的她昏了過去。

    這一昏不要緊,身下卻見了紅,請大夫一探才知竟已有一月身孕,這下陰差陽錯導致小產,實是始料未及。謝府上下亂作一團,梅氏哭得肝腸寸斷。謝戎陽得知消息,亦是氣得紅了眼,一番口舌爭執后直接將人接出了府。消息傳入宮中,皇后垂憐,慮梅氏娘家前不久回了老家過年,擔心她此刻出了府一時無人照料,立即派了暖轎將其接進宮來好生療養。

    二是朝中不知從何處傳出謠言,言大將軍謝策月欲舉兵謀反,目下大軍已開到城外駐扎,不日將破城而入,直搗京都。

    謠言愈演愈烈,鬧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大臣御史揮墨上書,詢問謝將軍為何遲遲不面圣述職,如此淹留拖延,是否包藏禍心。

    雍盛將這些奏折原封不動全部打包,連同過節賜下的鐘馗像一起,送去謝府,而后不疾不徐地與進宮送賀歲禮的各皇親國戚打馬球,斗茶,開宴賜福,直忙到三更天。

    除夕之夜,禁中依制燃長明燈,徹夜守歲,思及這是與謝折衣大婚后的第一個除夕,他決定暫時放下積怨,罷兵言和。

    很有默契地,謝折衣似乎也這樣想,一早就備好屠蘇酒和消夜果等他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雍盛坐下道:“快來看看朕的臉是不是抽筋了,笑了一晚上,腮幫子酸得很。”

    謝折衣果真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瞧了一陣,伸手用掌心大魚際替他揉按,笑道:“確實有些僵硬。”

    皇帝舒服地瞇起眼睛,伸手摸了摸桌上酒壺,熱的,挑眉問道:“一直在等朕?”

    謝折衣道:“要守歲,左右也睡不了,順便等著。”

    “若是困了,就去打個盹兒,母后那兒朕給你兜著。”

    “不困。”謝折衣將雍盛的臉捏來捏去,揉面團似的,直揉得雍盛五官亂飛皺眉強忍,倏然笑開,“不酸了罷?再揉,臉都要搓紅了。”

    說著就要抽回手。

    雍盛臉皮發熱,嘟囔道:“不相干,吃了酒,燒得慌,臉本來就紅。”

    他貪念那絲沁涼,按著不讓,道:“正好降降溫。”

    邊說,邊自下而上,直勾勾地注視著謝折衣。

    掌心傳來一陣接一陣的熱力,如此肌膚相貼,謝折衣隱約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順著他的毛哄:“那我備下的新年賀禮要怎么辦?你不放開我的手,我要怎么拿出來呢?”

    雍盛聞言,一掃疲憊,兩只眼睛刷地亮起:“賀禮?送朕的?”

    謝折衣嗯了一聲,用眼神示意他松手。

    雍盛于是順從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握進手里改為牽著,并十指相扣。

    謝折衣:“……”

    行吧。

    好歹救回一只手。

    他只能這么牽著雍盛往院中去。

    今夜無月,但闔宮燈火通明。

    雍盛一眼就看到藤架上掛著的兩只風箏。

    它們跟當初被買進宮來時一樣,但又有些不一樣,各自的線上串了許多紙糊的防風小燈籠。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了:“大半夜的,放風箏?”

    謝折衣點頭:“天晴,風大,正合適。”

    雍盛拍手:“好!那就來比比看,朕放的風箏一定比你高。”

    謝折衣一哂:“那可不好說。”

    “哼。”雍盛燃起了勝負欲,“比讀書寫字,你在行,可要比吃喝玩樂,朕有一說一,絕對略勝你一籌,來,多說無益,咱們天上見真章。”

    “爺,放之前,得先把近來煩惱之事寫在紙上,粘到風箏上,到時好叫它隨風而去呢。”懷祿插縫兒提醒,“民間管這叫放晦氣。”

    “不錯。”皇帝興致勃勃,“那就快拿紙筆來,唔,多拿兩張,朕的晦氣事兒可太多了,一張紙根本寫不完。”

    他奮筆疾書,不一會兒,就寫完疊好,然后溜溜達達湊到謝折衣身邊,想趁機偷看,卻被先一步擋住。

    “有什么煩心事兒不能讓朕知道的。”雍盛不滿道,“不告訴朕,朕怎么為你排憂解難?”

    “告訴你可以,但要交換。”謝折衣擱筆。

    “……”雍盛立馬轉回去,擺手道,“小氣鬼,不看了。”

    岔開話題指著那兩只風箏:“你要鳳還是鶴?”

    “都行。”謝折衣道,“看你。”

    雍盛過去提起黑翅丹頂鶴,道:“那大紅鳳凰花枝招展的,配你正好。”

    謝折衣看著他笑:“那就祝圣上鶴鳴九皋,聲聞天下。”

    小吉利話兒聽著舒坦,雍盛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樣綢布小包,一揚手,瀟灑扔來,財大氣粗地道:“說得好,賞你的。”

    謝折衣下意識接住,愣了愣,打開一看,是只紅玉指環,舉到眼前對燈細看,發現環圈內壁上還刻著四個字——

    與君同心。

    謝折衣的心好像被燙了一下,抬眼問:“上頭的字兒是你親手刻的?”

    “閑時解悶,刻著玩兒。”雍盛輕咳一聲,望天看地,似是有些羞澀,最后還是沒忍住問,“怎么就看出來是出自朕手?”

    “……”謝折衣壞心眼地笑,“因為丑得很有特點。”

    雍盛一秒變臉,劈手去搶:“還我。”

    謝折衣飛快地將指環套在食指上,攥緊了:“送出去的禮就是潑出去的水,哪兒還有收回的道理?大小剛好,本宮很滿意,謝圣上恩寵。”

    他語速極快,仿佛生怕雍盛反悔。

    雍盛動了動唇,盯著那指環,心說它其實應該戴在無名指上,想糾正,卻發現它倒是跟謝折衣的食指嚴絲合縫,方才意識到自己之前估錯了尺寸,這會兒木已成舟,也只能將錯就錯。

    “戴好了啊,要是弄丟了,朕治你的罪!”

    虛張聲勢一句,便先行奔出后院,特意找了塊挺大的空地放起風箏。

    夜風呼嘯,手上剛松了線,沒跑兩步,風箏就乘著風上了天。

    許多小鷂燈沿著線排成一長條,飄飄蕩蕩,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一隅。

    身邊的小宮女歡呼起來。

    “哇,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好高!”

    “真美!”

    很快,鳳凰尾翎飛揚,慢慢追上仙鶴,一點點靠攏過來。

    雍盛擔心勝負未分之前兩只風箏的線就纏到一起,忙往旁邊躲。

    他躲,大紅鳳凰就追。

    被追了許久,他放棄似地不動了。

    那鳳凰捱到最近處,眼看著就要纏上來,臨門一腳竟懸崖勒馬了,炫耀似地擦肩而過,騰空而起。

    雍盛向來有股邪性,你追,我就躲,你不追了,我就掉過頭來追你。

    于是空中形勢陡轉,變成仙鶴攆著鳳凰滿天空跑。

    兩只大風箏上下翻飛,舞得煞是好看。

    小內侍們一會兒給皇帝鼓舞助威,一會兒又提醒皇后注意躲避,個個兒撅著腚仰著脖兒,喊得唇焦口燥。

    雍盛追得正起勁,不料前頭的鳳凰猝不及防地來了個緊急剎停,仙鶴沒控住,一頭栽上去,兩個風箏撞到一起,盤旋著緊緊纏繞。

    雍盛用力扯了扯,撕擄不開。

    謝折衣便從袖中抽出匕首,割斷了線。

    因跑動,雍盛額上出了些汗,薄薄一層,晶瑩地閃著微光,他目送著兩只風箏飄遠,忽然道:“真羨慕它們。”

    “什么?”謝折衣一時沒反應過來。

    “風箏啊。”雍盛道,“自由自在的,想飛去哪兒就飛去哪兒,還有個伴兒,隨心所欲不孤單,多好。”

    “嗯。”謝折衣微笑著附議,“那就祈盼來世能做個風箏。”

    “是做對兒風箏。”雍盛糾正,“孤零零一個多沒勁。”

    “好。”謝折衣的眼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斂了笑意,換上極認真的神色,但語氣還是那樣輕飄飄的,“做一對兒沒線的風箏。”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鼓樓恰好敲響五更天的鐘聲,滿京城的爆竹爭先恐后次第炸響,大團大團燦爛的煙火鋪滿頭頂的深色夜幕,仿佛寂靜的墨水池里剎那間涌入斑斕顏料,如星雨,如虹霓,如花開千樹,流螢萬點。

    雍盛看過來,眸底映著滿天煙火,亮得驚人,笑問:“新元肇啟,不許個愿嗎?”

    “一愿世清平。”謝折衣想也不想地道,“二愿圣體強健。”

    “三呢?”

    “三愿君不疑臣,臣不負君。”

    那年除夕三愿,雍盛后來在心中記了一輩子,他一度拼盡全力想去實現,卻發現,世間既有所愿所求,就有事與愿違,求而不得。

    為釋眾疑,翌日新年,群臣朝賀之際,皇帝明發圣諭,傳大將軍入宮奏對。

    謝策月抗旨不遵。

    舉朝嘩然。

    當日,參其悖逆謀反的劄子一下子黃沙般漫來。

    其中罵得最兇的,就是戶部尚書林轅。

    第82章 第 82 章 清君側

    林轅彈劾謝策月, 稱其悖逆欺主藐視皇威。

    這一下無異于高調宣戰,捅了馬蜂窩。

    要知道,御史臺里有的是御史, 這幫御史中起碼有一半姓“謝”,畢竟御史中丞向經就是謝衡的老丈人。

    你手下有言官,可巧, 我手下也有,京城里有的是紙張和墨水, 咱們走著瞧。

    于是一大堆彈劾林轅的折子也紛至沓來, 直攻林轅“貪墨愛財,崇侈靡, 少清操”。

    攻擊了私德, 也不忘羅織欲加之罪, 又劾其“傾軋同僚,進讒挑唆”。

    吵了足足兩日, 御史汪實緊跟著上疏彈劾謝策月“擁兵自重, 有謀逆之嫌”, 并劾謝衡“專柄擅國,背主徇私”。

    這便是將戰火擴大化了, 對方自然也不甘示弱, 迅速糾結數人聯名上奏,請旨“清君側”,要圣上明辨是非, 清剿林黨。

    事態越來越嚴重了。

    謝策月領著二百親兵就駐扎在城外, 但此刻京城里的大小官員根本沒人知道他究竟帶了多少兵。

    誰知道呢?

    或許這二百親兵只是個麻痹敵人的誘餌,大部隊正晝夜疾馳,趕來支援呢?再悲觀一些, 可能大軍就在后頭不遠處埋伏著,只等謝首領一聲令下,就攻城造反呢?

    皇帝喚來謝戎陽,向他表達了這個擔憂。

    “你弟是想造反嗎?”雍盛如此開門見山地問。

    謝戎陽虎軀一震,面色陡變,顯是受驚:“圣上為何作此猜想?”

    “不光朕這么想。”雍盛無奈道,“朝中有一半的臣工都這么想,再過幾日,全京城恐怕有一半的老百姓也都會這么想。”

    謝戎陽后背登時出了一層白毛汗:“圣上明鑒,臣弟雖行事張揚了些,但絕無不臣之心。”

    “你又如何知曉?”雍盛發出誅心之問,“你說他并無不臣之心,那你跟朕解釋解釋,他為何抗旨,拒不進城?”

    謝戎陽張了張嘴,竟啞口無言。

    “兄長啊。”皇帝轉身坐進那張高大的龍椅里,他雖清瘦,但再瘦弱的人,只要做在龍椅上,周身都會迸發難以言喻的威勢來。雍盛摩挲著扶手上那兩頭華貴威武的金色盤龍,嘆息道,“可憐你謝氏長子,按理說炙手可熱,呼風喚雨,可實際的境遇并不比朕這傀儡皇帝好上多少,事到如今,被你父親與胞弟聯手蒙在鼓里,還一無所知。”

    謝戎陽瞳孔驟縮,呆了,忽然解劍跪地,頓首道:“微臣愚鈍,還請圣上明示。”

    “也好,即便敗了,也該明白自己敗在何處,往后失意躊躇時也不至捶胸頓足,為今日錯失良機而懊悔終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侍候的懷祿便雙手捧著漆盤,走到謝戎陽跟前:“殿帥請看。”

    漆盤中靜靜躺著幾封信件。

    謝戎陽注視著,注視著,手經不住顫抖起來,他強行克制住,但當他拿起時,那薄薄的紙張,卻似有千鈞之重,以至于他拈了幾次,才全部拈起。

    這夜,月冷星寒,平靜的夜幕上掛著幾團清寂微弱的光暈,一絲云也沒有,就連風也比前兩日溫存了不少,但整個大雍京畿暗潮涌動,正醞釀著一場大風暴。

    寢宮內溫暖如春。

    雍盛披著氅衣,手拄著腮幫子,怔怔望著面前的棋盤,另一只手閑閑敲著棋子。

    因他保持這個姿勢太久,謝折衣以為他被棋局刁難,正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扔下手中新派詩集,上前欲一探究竟。

    不成想,勾頭一瞧,那空蕩蕩的棋盤上,唯天元一點,安安穩穩地放著一顆白子。

    “莫非這顆白子有什么玄奧之處?”謝折衣禁不住調侃。

    雍盛覷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捧起棋盅,在周圍落下三顆黑子,將白子團團圍住。

    謝折衣挑眉,試著猜了一猜。

    “看來這顆白子就是圣上您本人了,誒呀,可真是腹背受敵大大不妙呢。”

    雍盛翻了個白眼。

    猜對了。

    謝折衣稍稍收斂一些,正經道:“至于將您圍困的三顆黑子。這顆是公然挑釁的謝將軍。這顆是侍衛司童凇。最后這顆嘛,就是此番的關鍵人物,京營提督向執。”

    說得分毫不差,雍盛坐直了一些。

    復掏出三顆白子,放在棋盤上。

    “嗯。”謝折衣沉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三枚白子分別是你派出去解決這三個大麻煩的心腹。”

    說著拔出腰間插著的折扇,用扇柄劃撥出其中一個白子來:“方才大哥有消息遞進宮里來,除了送了些尋常的補品湯藥,還特地叮囑嫂子閉門不出安心休養,聽說他歸家不久后,便出了城。怎么,圣上是寄望于大哥能以兄弟之情打動謝策月?”

    “若能如此,便是皆大歡喜。”雍盛道。

    “如若不然?”

    “那就要看大舅哥如何抉擇了。”

    謝折衣了然,扇柄一推,叮的一聲,那白子就將黑子擊打出棋盤,他舍了這對,又劃來一顆白子,瞄準第二顆黑子。

    “圣上派誰去招攬侍衛司童凇?”

    “這個童凇,乃榮安郡王保母之子,這些年來雖有榮安郡王母族王氏作靠山,但一步步爬上來,說不準確有幾分真本事傍身。王氏壞了事,郡王被發配守陵后,他雖暫時蟄伏,但朋黨間一概往來交游并未就此終止,想必還存著見縫插針東山再起的心思。如今正是他要等的機會,想要說服他束手投誠,恐非易事。朝中能擔此重任的,我思來想去,只那一兩人而已。”

    雍盛點頭:“所以,這差事我交給薛塵遠去辦了。

    謝折衣聽他如此用人,倒有幾分驚異:“他?”

    “怎么?你覺得他太年輕?朕用他太過冒進?”

    謝折衣搖頭,笑道:“倒也不失為一招妙手,或能出奇制勝。”

    叮,第二顆黑子也被撞擊出局。

    “那這最后一顆白子……”

    “它啊,就是朕最沒把握的那個。”雍盛伸手,將剩下的那顆白子握進手心,重重吁了一口氣,語氣不可避免沉重幾分,“成敗盡系此子一身,希望他不負朕望。”

    已是三更天,夜色更深。

    一人一馬在官道上疾馳,直往城門而去,守城的官兵遠遠望見馬頭上挑著的官家燈籠,就自覺讓道放行。

    主將謝策月宴飲方畢,正要和衣臥下,突報殿前司都指揮使深夜造訪,欣喜之余,忙翻身下榻,迎長兄入賬。

    “大哥怎么這會子來見?”因長年戎馬征戰,謝策月的膚色較之謝戎陽要深上幾分,原本銅色的臉頰被酒色浸成酡紅,眼中亦有五六分醉意,臉上掛著一如既往張揚得意的笑。

    兄弟倆上次見面還是去歲年中,算來已有年余未見,擁抱過后,謝戎陽將手中拎著的油紙包往案上一放。

    陣陣肉香瞬間彌漫開。

    謝策月嗅了嗅鼻子,忙去打開,哈哈笑道:“知我者莫若兄,這口管記酒樓的豬頭肉可想死我了!只可惜剛剛酒足飯飽,是一口也塞不下了!唉,豬頭肉得趁熱吃,罷了,看在大哥特地送來的份兒上,就吃一口!”

    “先別忙吃。”謝戎陽拉過油紙包,又掏出一壺酒來,“坐下,有事問你。”

    謝策月悻悻撣了撣手,知他擺出這陣仗是要長談,為免延宕拖沓,攪了他睡意,便搶先問道:“京中如何?已經亂得不可開交了罷?”

    “你也知道?”謝戎陽陰下臉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嗯?”被他當面質問,謝策月倒有些茫然了,“難道父親沒與你說嗎?我們的計劃?”

    嗡的一聲,謝戎陽腦中炸開巨響。

    謝策月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如同一根淬著劇毒的刺,帶著十足的惡意、砭骨的寒冷,以一種決絕的叫人難以招架的速度,狠狠扎進心臟,他陰沉的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

    ——“你那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父親,早就選好了未來將接管他所有權利與野心的繼承人,他們一起密謀,并肩作戰,里應外合,共舉大事,做足了詳盡的計劃,可這大計里,唯獨沒有你。外人眼中,你也是他的兒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兒子與兒子之間,也分親疏貴賤。”

    雖然殘酷,但皇帝告知他的,的確是真相。

    “計劃?”謝戎陽聽到自己的嗓音竟意外的冷靜,“父親交代了你什么?”

    “他要我就守在城外啊,不是要清君側么?給小皇帝和那些跟我們謝家作對的官兒們施加一點壓力。”謝策月不以為意道,“聽父親說,小皇帝最近有些不聽話了,該敲打敲打。”

    “他是君,我們是臣,這么做,似乎有違臣道。”謝戎陽面無表情地道,他不明白,從小同一個師長教的同一套東西,那些禮義綱常,君子重德,為何弟弟從不遵守。

    “噗。”謝策月肩膀抖動,低笑了起來,“這話從我們謝家人嘴里說出來,不知為何,竟如此好笑。大哥!我們都是自家人,何必將外頭那些虛頭巴腦的官腔官調掛在嘴上,沒得生分了起來!榆木腦袋真是無趣。”

    謝戎陽蹙起眉頭。

    一年未見,弟弟是變本加厲地囂張跋扈了。

    不過,父親也曾這么說,說他榆木腦袋,說他是塊不可雕的朽木。

    “父親總說我跟他相像,要我說,你與他才是真正的像,滿腦子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謝策月說話時噴灑出濃重的酒氣,今日席間,他被手底下一眾慣會拍馬奉承的幕僚吹捧得有些飄飄然了,或許是酒壯人膽,或許是他心里從未對親兄弟設防,便由著性情撒起野來,“往前數,不論哪朝哪代,誰手里有兵,誰就厲害,就得聽誰的。我真不懂,你們一個兩個窩囊什么,小皇帝不聽話,那就換個人來當皇帝。”

    “你說什么?”謝戎陽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左右張望一番,緊張地壓低嗓音,“當心隔墻有耳,禍從口出!”

    “大哥忒多疑。”謝策月拉開他,“此番隨我返還的皆是親信,便是聽到了,也只當個笑話。瞧你,竟就緊張成這樣,直如耗子見了貓,別說那小皇帝只是個沒牙耗子,哪怕他真是只貓,充其量,也是只瘟貓,何足為懼?”

    謝戎陽稍退一步,驚忡且陌生地看著他。

    謝策月只以為大哥是被嚇的,咧嘴笑道:“莫說直接換個皇帝,就是你想當皇帝,弟弟我也能將你捧上龍椅,叫這大雍從此改姓謝!大哥,你可信?”

    如此狂妄自負,不可一世。

    謝戎陽也笑了,卻是苦笑:“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何不自己當皇帝?”

    謝策月笑著,眼神忽閃了一下,轉頭撕下一塊爛熟的豬頭肉塞進嘴里,大嚼著道:“倘若真有那日,哪里又輪得到咱們兄弟,自有父親將這天下收入囊中。”

    ——“有朝一日若謝衡篡位,改朝換代,謝策月軍武傍身,有從龍之功,天下確乎是你謝家的天下了,而你謝戎陽卻沾不得分毫。謝衡偏愛幼子,謝策月生性殘暴專橫,試想,若他繼承大統,天地間可有你,可有嫂嫂的容身之所?”

    ——“自古皇室操戈,為奪帝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殘,遠的不說,先帝當年作為皇三子,殺了多少兄弟親王才坐穩這把龍椅?殿帥,你是朕之妻兄,也是一位頂天立地宅心仁厚的好男兒,朕實不忍見你落得如斯下場。”

    謝戎陽的手背燙了一下,好像皇帝眼中滾落的淚水猶印在那里,永遠不會干涸。

    “說的是。”

    他將案上的肉往謝策月面前送了送,斟了一杯酒自飲了,轉身離了營帳。

    幾乎在同一時間,侍衛司辦事衙門內,剛宣讀完皇帝手諭的懷祿笑瞇瞇扶起馬帥童凇和步帥高尚儒。

    依大雍建制,皇城禁軍由兩司三衙共同統領,兩司分別是殿前司與侍衛司,侍衛司里又分馬軍與步軍,馬軍都指揮使稱馬帥,步軍都指揮使稱步帥,馬軍步軍殿前軍統稱三衙,其中馬帥之序位在其余兩帥之上,是三帥之首。

    童凇接了手諭,皮笑肉不笑道:“中貴人勞累,圣上要卑職連夜調換皇城內宮的戍防,增加巡邏次數,臣不敢不從,只是侍衛戍防自有慣例調度,臨時調換一來要有明發圣旨,經中書副署。二來呢,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是?否則下官調遣時該如何跟手底下人說呢?”

    懷祿早料到他不肯乖乖聽令,又自懷中掏出第二份手諭,宣道:“童凇若有不從,立即革職查辦,侍衛司一切事務由高尚儒接管,遷高尚儒為侍衛司馬步軍都指揮使,兼領兩軍,即日上任,刻不容緩。”

    旁邊呆呆立著的高尚儒被唬了一跳,上一條手諭他還沒緩過神來,又再一道,噗通跪地,半天不敢抬頭。童凇惡狠狠地盯著他。皇帝的手諭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中叫苦不迭。

    “高尚儒接旨。”

    “……”

    “高大人?”

    三人如此僵持,全程雙手環胸看好戲的薛塵遠總算舍得開了金口,他只問了童凇三句話。

    一問:“當初范王兩相相繼倒臺,何人坐收漁翁之利?”

    二問:“謝衡勢大,你童大人勢單力薄,如何與之相抗?”

    三問:“當今若有差池,于謝氏而言,榮安郡王與恭親王孰親孰遠?”

    問完便作揖拱手:“還請馬帥三思。”

    跪著的高尚儒聽得汗如雨下。

    童凇亦不曾料想這跛子竟膽大到如此地步,不僅鞭辟入里將局勢看得透亮,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著自己的面坦率直言。

    “就憑你這大逆不道的三問,我立時拔劍在這里斬了你,你到了陰曹地府,面對判官也分辨不了分毫。”他作勢按劍,咬牙道。

    薛塵遠聞言,不光不懼不退,反拖著那只跛足往前朝他欺進一步:“薛某既奉欽命來此間充這說客,就做好了以命報皇恩的準備,馬帥若想斬了薛某,便是成全薛某,毋庸贅言,快動手吧!”

    說時遲那時快,“锃”的一聲,銀光一閃,童凇的佩劍就出了鞘,劍刃抵住薛塵遠喉頭,緩緩滲出一道血線。

    “童大人!”懷祿上步疾呼,意欲阻攔。

    卻聞童凇輕笑起來:“薛大學士雖是文弱書生,卻有如此錚然氣節,在下佩服。”

    薛塵遠并指將頸間橫亙的劍鋒推遠,仍是不卑不亢地嗆聲:“馬帥雖出身草莽行伍,卻也多謀善斷,承讓承讓。”

    兩人相視一笑,童凇大臂一展,擁住薛塵遠肩頭,邀其一同飲酒,薛塵遠欣然應邀,只留下懷祿與高尚儒面面相覷。

    “祿公公,今日高某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瞧見。”高尚儒牽起衣袖擦汗。

    懷祿亦長舒一口氣:“知道了,知道了,雜家回宮復旨去了,你只管干好你自個兒的營生。”

    次日凌晨,天尚未亮透,雍盛正更衣,蓮奴著急忙慌滾了進來,氣兒都還沒喘勻,便慌慌張張道:“主主主主子爺……不不不不好了……”

    “有話慢慢說。”雍盛抻著手,等宮人為他系好腰間玉帶。

    蓮奴咽口唾沫調整了呼吸,聲音抖成一條曲線:“城外傳來訃聞,說,說謝將軍暴斃而亡,疑似遭人毒殺。”

    “毒殺?”

    正在系玉帶的宮人手上沒控制好力道,猝然收緊了些,雍盛“唔”了一聲,嚇得宮人連忙討饒。

    “無妨。”雍盛示意他繼續,略微側過頭,神情平靜,卻只是問,“謝衡此時人在何處?”

    “樞相仍在家中。”蓮奴回。

    雍盛冷笑,又問:“向執呢?”

    “向執已趕去哭喪了。”謝折衣從殿外推門而入,身上帶著外面的寒氣,手中捧著碗冒著熱氣的銀耳羹,“謝策月在這個節骨眼上橫死,可給了他們大做文章的好借口。”

    “就怕他們不拿來做文章。”雍盛聞聲望去,笑道,“你又是幾時起身的?竟已裝扮完了,我睡得這么沉么?一點也不知曉。”

    謝折衣言笑晏晏:“連著幾個晚上都睡不安生,好容易得了一夜好眠,怎么舍得把你吵醒。”

    絳萼捧著食案進來,也笑:“娘娘起身時,圣上手里還握著娘娘的發絲,娘娘為了不吵醒您,差點學那哀帝斷袖,要奴婢尋剪子來,好將那簇頭發剪去呢。好在圣上夢里也曉事,好巧不巧翻了個身,松了手,這才將那發絲保住,不然奴婢還不知該怎樣心疼呢。”

    雍盛訝然:“竟還有這樁事。”

    謝折衣卻怪絳萼:“就你多嘴多舌。”

    絳萼只是微笑。

    “多嘴多舌好,多嘴多舌總比那等啞巴強。”雍盛連忙維護,盯著謝折衣美滋滋地道,“她不說,朕怎么知道朕的皇后對朕用情至深?這下朕明白了,朕是全天下最有福氣的官人,娘子辛苦,娘子來坐,娘子喝茶。”

    謝折衣瞟他一眼,知他越是插科打諢嬉笑打鬧,心中就越是不安,也不拆穿,索性陪他玩笑道:“看在你殷勤侍奉的份兒上,今日本宮便大發善心,幫你做奏折節略,省卻你一些案牘之苦。”

    “娘子大義,為夫感激不盡。”雍盛湊上來,巴巴兒地擁住她,埋在頸間深吸一口氣,軟軟糯糯黏黏糊糊地撒嬌,“娘子身上香噴噴的,真像個……”

    “像什么?”

    “裹著雪的檀香味兒的香餑餑。”

    不該對雍盛的文學造詣抱有任何幻想的謝折衣:“……”

    誰知這奇葩形容竟還有后半句。

    “因為是佛前供著的餑餑,染了檀香,就成了神佛所有之物,所以只可遠觀,不能抱著啃。”

    原來在這等著呢。

    謝折衣將那顆持續散發怨念的腦袋推遠,冷漠無情地道:“想是餓了,光惦記著餑餑,快用膳吧。”

    用完膳到太后處請安,又陪太后吃了些素羹,閑聊起地方庶政,突然,宮外一迭價連報火速傳來,一會兒說京營提督向執率兵圍了戶部尚書林轅的府邸,要為慘遭毒殺的外甥討要說法,一會兒說皇宮各門前,也都有京營士兵與侍衛司對峙,言說接到上命,要接管宮城戍防。

    “傳令童凇高尚儒謝戎陽,兩司即刻起堅守宮門,不準放進一人,違令者斬。”已在腦海中提前演練過無數次,雍盛這會兒應對得還算從容,“再派人前往定國公府,就說傳太后口諭,邀樞相速速進宮陪伴慈駕。”

    懷祿面色凝重地領了旨,小跑著去了。

    如此危急關頭,太后仍能鎮定自若地吃完最后一口羹,有條不紊地漱口拭手,在修長的手指上套上鋒利的黃金護指。

    雍盛才發現,太后今日不同以往,換上了莊重繁復的朝服,儼妝盛冠,叫人望之生敬。

    “向執這是要逼宮。”

    反觀皇后,今日卻白衣束發,略施粉黛,穿著打扮稱得上素凈寡淡。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卻只盯著皇帝:“意料之中的事,勿要驚慌。”

    “母后確實不必驚慌,無論是兒臣勝,亦或樞相勝,您總歸是清凈禮佛,安安心心做這當朝太后。”雍盛的語氣透出幾分譏諷。

    “是啊。”太后嘆氣,“你勝,他勝,于本宮何異?本宮亦不過傀儡而已。”

    “傀儡”一詞刺痛了雍盛,他眸色轉暗:“所以兒臣期望母后能體諒兒臣的難處。”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太后憐愛的目光落在謝折衣身上,透過謝折衣,她好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本宮無力體諒誰,只體諒我謝家的女兒,心比天高,命如浮萍。折衣,父親與官人,如今換你來選,你選誰?”

    謝折衣垂目低眉,乖巧得反常,先是像模像樣落了幾滴淚,又將內心的掙扎與痛苦演了個入木三分,終于咬起唇,顫聲道:“世間難得兩全法的道理,兒臣懂,但兒臣實在選不出,假若非要選,兒臣寧愿自己死,死了也就清凈了,不用睜著眼看這出自家人殺自家人的鬧劇。”

    雍盛看著她,心里很想笑,卻笑不出。

    因為他知道,謝折衣雖是演的,但這樣的事,確實在某些人身上真真切切地發生過,也正在發生,或即將發生。

    “傻孩子。”太后輕撫其背,語氣柔軟得仿佛不是出自她口,眼神空洞得仿佛望進另一個時空,“既入深宮,從此便再沒有什么自家人。你是皇后,還是個沒有子嗣的皇后,皇帝在一日,你能當一日的皇后,哪天皇位易了主,你也就保不住你的后位,就跟著沒了存在的價值,謝家有的是女兒,而你除了皇帝,沒有別的選擇。謝家已經繁盛太久了……”

    這時,進寶領著蓮奴進來,蓮奴跪請皇帝示下:“圣上,大臣們還在待漏院候著呢。”

    “嗯,傳旨下去,今日早朝推遲至巳時。”雍盛道,“再命殿前司撥出一隊侍衛前往守衛,一為確保列位臣工的安全,二為提防有人在內策應。另外,今日不論出于何種緣故,點卯未到者,著監察御史一一記錄在策,擇日另行處罰。”

    第83章 第 83 章 關門打狗

    巳牌正, 雍盛如約上朝,望著底下一眾愁眉苦臉如喪考妣的臣工,油然而生一種只有亡國之君才能體會到的悲涼感, 啞聲問:“樞相人還未到么?”

    懷祿答曰:“已遣使問了幾回了,樞相近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恐怕今日仍是來不了朝會。”

    這一石頭下去, 登時激起千層浪。

    壓抑得好似午夜墳場的大殿中立刻沸反盈天,有肚子里憋不住事兒的武將先聲奪人:“這早不病晚不病, 一有大事兒就生病, 世上哪里湊來的這么多巧兒?光問頂什么用?俗話道,先文后武, 先禮后兵, 圣上, 依微臣薄見,這會兒就該直接派人去將他綁來!”

    “你說得輕巧, 怎么綁?向執一早便調重兵將定國公府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你讓圣上這會兒從哪里尋來個神兵天將, 能以一敵百殺破重圍將人逮出來?”有消息靈通的嗆聲。

    “誒誒誒,兩位同儕未免也太早下定論了, 向執不也圍了林大人的府邸嗎?”

    還有不明就里的攪混水。

    “那能一樣嗎?林大人眼下人就站在這兒, 他圍林府是要用人質來威脅圣上治林大人莫須有的罪,或叫林大人為救家眷甘愿束手就擒!他圍定國公府為的什么?你瞧著是包圍,我瞧著那鐵桶似的陣仗, 反倒像是嚴密護衛!”

    “依你之言, 今日之變,乃向執與樞相事先合謀?圣上啊,當年您初登大統, 尚在幼沖,內外藐圣上年幼,屢屢進犯舉事,是樞相大人戎馬半生,為朝廷宵衣旰食,日夜操勞,始有今日!而今竟有如此宵小公然污蔑,進饞損抑,臣請治其誹謗之罪!”

    “誹謗?朝中何人不知,自二相去后,謝衡獨掌朝政,偃然以隱圣自居,擅威福者由來已久,及至朝中科臣畏謝衡者甚于畏陛下,市井小兒知樞相者多于知當今矣!其目無朝廷之制祖宗之法,則親戚部下群效之,那京營提督向執,即其妻弟,向來以謝衡馬首是瞻唯命是從,今向執舉兵造反……”

    “慎言!從何推斷向執造反?拿出證據來!”

    “你瞎么?”

    “爾謙謙君子,何故口出惡言?”

    “好了!”皇帝終于厭煩了這朝堂上終日熬煎且漫無止境的攻訐駁難,倏地起身,在高高的御臺上踱了幾個來回,手一揚,直指向殿外,面無表情道,“向執領著朕的京營將士,將朕與爾等圍困于此,這是什么?你說這不是造反?這確不是造反,造反打什么緊,想造反的人還少么?這,是一拳打在了朕的臉面上!朕沒臉,你們就有臉了?眼下朕求解于群議,爾等不速速出謀劃策解這燃眉之急,還在做無謂可笑的口舌之爭!這么喜歡爭,你們就爭吧,誰爭贏了,誰就代表朝廷去跟向執談判,問問他打朕的臉究竟是想干什么!”

    滿殿嘈雜瞬間靜默了。

    林轅家都被偷了,還能沉得住氣,出列跪奏道:“向執此番發難,打的旗號是為其外甥討回公道,聽聞謝將軍昨夜在城外死于非命,老臣亦是震驚且痛心,只是臣不明白這殺將的罪名是如何扣到臣的腦袋上的?臣雖德薄,但沒做過的事,臣萬死不敢冒認,懇請圣上徹查此案,還臣清白之名。”

    “愛卿請起。”雍盛走下御臺,將林轅扶起,嘆道,“愛卿豈不知,自古發兵,最忌出師無名。若無名,那想法設法也要編出一個名頭來。”

    “圣上所言極是。”薛塵遠附議,他自高中榜眼后便被授職翰林苑修撰,職位雖不高,實際卻相當于皇帝的高級秘書,作為朝中紅人,身邊自然也圍繞著一幫志趣相投的年輕朝臣,是一股正在形成的新勢力。

    “謝策月之死便是一個完美的名頭,人死已成定局,對弄權者而言,如今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能發揮出什么價值來。”他侃侃而談,大臣們因專注于聽他發表意見而安靜下來,“依微臣愚見,當務之急并非查案,因為不論最后查出來的兇手是誰,亦或謝將軍壓根就不是死于非命,而是突發惡疾,向執與謝衡都只會認定一種結論,那就是,人必死于尚書大人之手。如此,他們才能借題發揮,實施清君側,從而構陷株連,窮詰黨羽,達到誅鋤朝廷異己的目的。”

    “妖言惑眾,大謬也!”平時與謝氏來往較為密切的官員如被踩到尾巴的貓兒一般跳起來,拼命反駁,“圣上,這等饞邪小人趁此時樞相不在,答辯無門,就開始四處羅織亂潑臟水,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盼皇上有分辨之明……”

    他才說到一半,便有人將其打斷:“向執謀逆造反已是不爭的事實,臣奏請陛下即發嚴旨申斥,革其京營提督之職,褫奪調兵之權,貶為庶民,抓付大理寺部議處。”

    說話的是大理寺卿楊擷。

    他的提議當然在理,問題是——

    “若是一道圣旨即能拿回兵權,我們何至于如此掣肘?還不明白么?眼下向執定是在軍中下了嚴令,謊稱圣上遭奸人所害,被軟禁宮中,要將士們救駕勤王!如此一來,宮中所出圣旨將一律被視為矯詔,是陛下被脅迫寫下的,京營的將士們除非親眼見到陛下圣顏,否則定要死戰攻城!”

    但等到將士們真的打到皇帝跟前,見到天子真容時,勝負就已成定局。

    一種蒼白無力的荒誕感充盈著胸腔,憋得人煩躁不安,雍盛深深透一口氣。

    等一等。

    再等一等。

    但敵人永遠不會等待。

    前方消息傳來,京營的兵與守西華門的侍衛由口角爆發了嚴重的肢體沖突,調解無果,兩邊已打殺起來了。

    戰火一觸即發,很快,各門都頻發急報,殿前司侍衛司與京營士兵混戰成一團。

    皇帝緊接著連發三道圣諭,一是撫慰樞相喪子之痛,準謝策月棺槨入城治喪,并擇日賜謚。二令京營將士止戈待命。三命向執上殿奏對。

    回應他的是向執的一封奏疏,上書三諫:一諫陛下將真兇林轅立地正法,誅九族。二諫陛下追封已故謝大將軍為武德侯,配享太廟。三諫陛下正本清源,近賢遠佞。

    這是明目張膽的威脅。

    雍盛怒火中燒,將那奏疏狠狠摔在金殿之上。

    群臣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圣上。”林轅頓首泣道,“此事皆因老臣而起,如若能以臣之朽軀救陛下于水火,弭戰于無形,臣甘愿赴死。”

    “朕未松口,你敢死一個試試。”雍盛原本單薄的眼皮被盛烈的怒火燒出兩道褶子來,年輕的臉龐亦現出幾分執拗與陰鷙,“列位臣工,你們中資格老些的,已與朕君臣七載,朕不論你們此前胸中都存著哪些小九九打過哪些小算盤,今日盡可放下,這金殿,或許就是朕最后的據地,成敗在此一舉,你們中現在若有誰要逃,便抓緊時間逃命去吧,朕不會追究,留下來的,從此便是與朕同生死共患難的心腹手足。萬般皆交由你們自己選。懷祿,去將殿門大敞,凡離去者,不可阻攔。”

    “圣上……”

    “去!”

    皇帝這樣說,就是明牌了。

    謝衡與他,二選一。

    原本那些早前被迫加入謝黨的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這是皇帝給他們的最后一次棄暗投明的機會,此時若留下,從前種種既往不咎。

    可若留下,小皇帝卻敗了,謝衡日后會放過他們嗎?

    顯然不會。

    這是一場賠上了身家性命與宦途的賭博。

    留給他們掙扎與思考的時間如此短暫。

    門開了。

    有人走,有人留。

    留下來的人中有雍盛一貫熟知的,也有幾位意料之外的,他很高興,高興得連說話時的尾音都輕顫了起來。

    “朕無能。”他緩慢穿行在這幫大臣的隊伍中,熟視每一個或堅毅或哀慟的臉龐,他責己無能,但他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直,“祖宗將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卻直到今天,才敢伸手去接。朕知道,此逢臨危蹈難之際,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也。你們中間有許多兩朝元老,以前效忠的是先帝,是大雍皇室,你們選朕是想看看朕今后究竟會有多大的能耐。朕還年輕,不足之處有很多,但朕可以向你們保證,有朝一日,諸君回顧今日之擇,必心生感慨:大幸哉!此生無有疑悔焉。”

    “臣吳沛,非瀝竭肝膽無以仰答圣恩,今斗膽與列位同儕齊心勠力,共佐休明!”

    “若是同心,世事尚可為也。仆林轅雖年衰才駑,猶愿振作當年意氣,為君分憂。”

    “……”

    君臣之誼在此時總是顯得格外感人,或許是這慷慨激昂的場面也震動了上天,殿前司傳訊官來報,宮門外混戰之時,一幫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民間游士加入了戰局,個個兒驍勇善戰,原本節節敗退的兩司侍衛在他們的鼎力襄助之下,竟也能險險固守宮門,不致潰不成軍。

    這些江湖人士有男有女,人人頭戴赤色斗笠,因而兩司稱他們為“赤笠軍”。

    不知為何,雍盛瞬間想起謝折衣。

    他安頓好前朝一切事宜,匆匆趕往后宮,在太后的坐鎮下,宮人們除了有些緊張不安,一切尚算有條不紊。

    但闔宮上下,遍尋不見皇后。

    他問絳萼,絳萼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啞巴,不管問什么,都只會搖頭,問多了,就干脆雙眼一閉,如同死人。

    綠綺那丫頭前些時總不見她,今日倒是現身了,且手里握著那把謝折衣時時拂拭的劍,化身跟屁蟲,跟前跟后寸步不離。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遂耐著性子哄她:“好綠綺,只要你告訴朕你家娘娘現在人在何處,朕就賞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不管是嶺南的荔枝,還是西域的駝峰,應有盡有。”

    綠綺平時一個標準的老饕,面對美食的誘惑竟無動于衷,圓溜溜的眼睛里尋不見半點智慧的影子:“娘娘命我護你周全,并未許我告知你他的去處。”

    “朕命令你告訴朕!”雍盛失去耐心,冷下臉,“難道你想抗旨嗎?”

    若是換成旁人,他這威勢還能唬上一唬。

    但謝折衣的人似乎都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勁兒,視皇權如廢土。

    綠綺冷笑一聲,只是翻了個白眼。

    皇帝出離憤怒了,又不能拿她怎么樣,只能咬牙切齒地說了一連聲的好,甩開袖子,扭頭叫懷祿拿甲胄來。

    懷祿捧來甲衣時還抱有幻想:“爺該不會是想親往督戰吧?”

    雍盛擰起眉:“哦,那不然呢?”

    懷祿嚇得魂飛魄散,抱住皇帝的腿就開始哭勸,那叫一個涕泗橫飛鬼哭狼嚎。

    但這些年來他這一招用了太多次,雍盛已經免疫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雍盛費力扒開他的手,“你也別愣著了,傳令下去,宮中凡年滿十六歲的青壯年內侍,皆去操上趁手兵械,不拘形制,因地制宜,什么菜刀笤帚粘竿兒,只要有點殺傷力的都行,記住,嚴陣以待,守衛各宮,無令不得擅離。”

    懷祿見他吃了秤砣鐵了心,也無法想,只得乖乖聽命。

    到得傍晚,殘陽殷紅如血,肆意地鋪滿半邊天空,強風將象征著大雍皇室的明黃龍旗撕扯得獵獵作響,空氣中滿是硝煙與獻血的氣味,咒罵、呻 | 吟與喊叫聲不絕于耳。

    雍盛在綠綺的護衛下登上內城門,垂目望去,下方短兵相接,京營士兵推著燃燒著油脂火盆的沖車不斷撞擊著宮門,雉堞上的侍衛則不停往下投石放箭,隨處可見各種拒馬、鐵蒺藜、燒毀的云梯和七零八落的尸體。

    即便有心理準備,乍然見到這樣人間煉獄般的慘象,雍盛的心還是狠狠抽了一下。

    這些都是朕的子民。

    他不可克制地這樣去想。

    而今他們卻在朕的腳下自相殘殺。

    這是誰的過錯?

    “嗖——”的一聲,有流矢自頭頂飛過,被綠綺揮劍擋開。

    “圣上,刀劍無眼,這里還是太危險了。”綠綺一把扯過雍盛手臂,企圖用蠻力將人拽下城樓。

    “放開,朕不走。”雍盛卻像腳下扎了根似地,穩穩立在那兒,他伸手一指,指向底下那一團一團正搏命廝殺著的赤黑身影,問,“謝折衣是不是就在下面?”

    綠綺急了,她受主所托,眼里心里唯一裝著的就只有自己的任務,公子回來之前,皇帝必須全須全尾安然無恙,她不敢想萬一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公子會怎樣。還有,這呆子皇帝是不要命了嗎?穿一身顯眼的黃站這兒充活靶子?唉唉唉,要不直接把人打暈抬走算了!

    她眸子一亮,覺得自己想到了頂好的辦法,便破罐子破摔地舉起手。

    可手還沒落下,背后突然沖出一條人影,將她攔下。

    綠綺眼風一轉,瞥見來人。

    “狼朔!”雍盛眼中剎那迸出喜悅的精光,“來了么?”

    狼朔拱手復命:“回主子,已到城外,聽候圣命。”

    “好,風水輪流轉,該我們來關門打狗了。”雍盛懸著的心稍稍放下,眼睛仍緊緊盯著城下的赤笠軍,“再給你一個任務,去調查清楚這些赤笠軍的來歷。”

    就像一股來去無蹤的風,狼朔充滿警告意味地瞪了綠綺一眼,轉身兩個縱落,便躍下城樓。

    人一離開,綠綺又琢磨起將皇帝打暈帶回去藏起來的念頭,雍盛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這周圍看不見的地方,都是朕的暗衛,你敢輕舉妄動,他們就敢先斬后奏,勸你還是省點力氣。”

    綠綺渾身都凝固了,確實這一路走來,她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且還不止一個人。敵眾我寡。抬到一半的手刀默默放下,她懊喪不已,退而求其次道:“那我們換個不那么顯眼的位置總可以吧?”

    “為何?朕堂堂大雍天子,立在這大雍之境,躲躲藏藏的成什么體統?”

    不知是否錯覺,綠綺覺得皇帝忽然間硬氣了許多。

    “你方才避而不答,就代表你的主子確在城下。她既然在,朕當然也得在,朕是她的官人,得陪著她。待戰火平息,一切塵埃落定,朕要接她一起凱旋回家。”

    雍盛彎起的唇角上掛起勝利者的笑容。

    綠綺順著他遠眺的目光望去,看到黑壓壓的大軍開進城門,沿著大街直抵宮門前。

    第84章 第 84 章 怨憎會,愛別離。

    大軍高舉的旗幟上寫著“永安”二字。

    所有人都知道, 這是鎮南王郭祀率領的威名赫赫的永安軍。

    而領頭的烏騅馬上,紫衣金甲,勒韁漫視的, 卻是他們大雍的長公主,雍慈。

    她睥睨塵下,望著前方陷入亂斗的兩方人馬, 如視團團亂轉的庸碌螻蟻。

    斜后方的男子拍馬上前,低聲附耳:“圣上有旨, 非不得已不接戰, 盡量避免傷亡。”

    雍慈矜傲的下巴略點了點,下令道:“圍!”

    一聲令下, 永安軍井然有序地開進, 持戈立定, 將各宮門前的場地嚴密包圍。

    場地內混戰的雙方停下了動作,猶豫且驚疑地望著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不速之客。

    “聽著, 向執造反, 罪不容誅, 爾等被奸人蠱惑,以致犯下此等抄家滅族的重罪!幸得圣上寬宥, 皇恩浩蕩, 此時棄械投降者,不計前嫌,負隅頑抗者, 殺無赦。”

    傳令官將這圣上的恩旨傳到宮門外每一處角落。

    前有威懾, 后有恩赦,大勢已定。

    除了少數向執的親兵進行了一番垂死掙扎,其余人全都乖乖俯首就縛。

    及夜, 舉事失敗的向執喬裝打扮,費盡千辛萬苦逃出城外,身邊的親信在不斷抵御追兵的途中犧牲大半,目前只剩下不足十人。

    雖野心勃勃,但向執也并非完全沒設想過失敗的下場,他知道他只是一件兵器,但兵器也分利刃與鈍刀,而他無疑是主人最趁手的那件。自古成王敗寇,成固可喜,敗了又如何?只要主人沒拋棄他,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沒柴燒。

    他依照事先的約定來到城外陀螺山的背陰處,與手下貓著腰蹲在草木隱蔽處等待接應。

    接應他們的人屆時會偽裝成商隊,帶他們坐船走水路,一路南下入金陵富庶之地,等一切都安頓好后再做他議。

    一邊忍耐著腰酸腿麻,一邊盤算著日后將如何起復,不知不覺直等到月落西斜,終于等到充作暗號的布谷鳥鳴。

    高懸的心總算落地,他欣喜躥出,低聲叱責:“約的是最遲三更天,怎么現在才來?事敗了,相爺有沒有什么口信轉達?船何時開?我的兩個夫人……”

    話沒說完,就被商隊領頭那人冷笑著打斷:“提督大人,事到如今,不妨直言相告。”

    向執一愣:“什么?”

    “我這廂接到的密令,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壓根兒就沒有什么船,您的夫人也不歸咱們管,咱們兄弟就只管一件事。”

    向執往前邁的腿收住了,警惕起來:“哪件事?”

    “自然是收您的命!”

    那人說著,袖中就猛然飛出一道鐵器。

    鎖鏈聲嘩啦啦響起,向執肩上猝然一痛,雙腿下意識往后疾退,一退,肩上愈痛,原來那廝使的一雙兵器是鎖鏈連著的兩只鐵爪,而今鐵爪沒入肩骨,對方再大力一拉,痛得他幾乎昏死過去,身子不由自主被扯向死路,耳聽得身后叮鐺嗆啷一陣兵器相接的聲響,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經跟這幫人打斗起來,無暇顧及自身,便咬牙奮力一勾,腳尖堪堪勾住幾道藤蔓,死命絞緊了。

    去勢猛然一頓,他瞅準時機正要躍起,另一只鐵爪又破空飛來,噗呲一聲扎進了他右腿腿骨。

    他慘叫一聲,心知此番要命喪于此,懊悔惱怒至極,鏘地拔出腰間佩刀,便發狂地去斫那兩根足有手腕粗的精鐵鎖鏈,直砍得火光四濺,精疲力竭。如此殊死一搏,也沒能逃過如一灘爛泥般被拖至閻王腳邊的下場。

    “提督大人這又是何必?肯乖乖上路的話也少受這些皮肉之苦。”

    “回去告訴謝衡,格老子的,背信棄義,禽獸不如,長姐當年嫁給他是瞎了眼!今世就是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他!”

    “好嘞,大人的遺言小的一定帶到!”

    向執握著的刀被劈手奪走,反朝自己的頸脖子割來,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看到另一個世界。噗呲一聲,鋪天蓋地的熱血澆得他滿頭滿臉,再聽到通一聲巨響,世界陷入寂靜。

    他掙扎著,奮力抹開眼前的血色,那噴射出來的血竟不是他的,地上的死人也不是他。

    他急促地喘息著,瞇起眼,望向被血霧籠罩的暗夜。

    見到那令人魂飛魄散的赤色斗笠,和斗笠下一張蒼白且精致得異乎尋常的臉。

    “許久不見了,向參將。”那人喑啞的嗓音配上明明含笑卻冰冷的眼睛,莫名地,令人想到剛從地獄里爬上來的索命修羅。

    向執確實太久沒聽到有人稱呼他為參將了,不知想到什么,恐懼爬上他驚悚的雙目:“你、你是誰?”

    “這么快就把我忘了嗎?是因為這些年來作的惡實在太多了,我就顯得不值一提了?”那人勾起唇,緩緩將血刃從地上的尸體里抽出,“沒關系,慢慢來,你會想起我的,我保證。”

    這是自雍盛上位以來,遭遇到的最嚴重的政變危機之一,他依舊像當年那個被老天眷顧的摸著石頭過河的孩子一樣,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叛亂平息了,后期的清掃工作卻曠日持久。朝廷三司兩衙加上皇帝暗地里培養的大內高手全都出動了,竟然沒能抓住賊首。

    無獨有偶,與向執一起人間蒸發的,還有皇后。

    雍盛長久以來壓抑著的不安有朝一日還是成為了現實。

    他一方面封鎖消息,一方面安排人手緊鑼密鼓地全城搜索,每個暗衛手里都被交予兩張畫像,一張毋庸置疑,是造反頭子向執,令一張則是某個神秘女子。

    暗衛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搜尋的竟是一國之母,畢竟這話說出去恐怕也沒人相信,因為自古以來還沒有哪個皇后敢這么單方面的斷聯失蹤。他們單純地以為畫像上的女子與造反者密切相關,是家眷,或者合謀者。

    另一方面,謝衡的病體在皇帝下令要迎謝策月棺槨入城的時候奇跡般地康復了。

    他就像個大病初愈后仍有些昏沉的普通老者,一問三不知,一推二五六。

    他聲稱,向執造反一事他事先全然不知,更別提什么幕后主使了,造反當日向執甚至還派兵圍了他的侯府以免他掣肘,什么護衛,更是無稽之談。當然了,這些事也都是他后來才聽說的,因為那天清晨他聽聞次子橫死的噩耗后,就因傷心欲絕而陷入昏迷了,這點闔府上下都能作證,千真萬確。

    他邏輯自洽自圓其說了,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堂會審,確實也沒有找到一星半點能佐證二人勾連合謀的相關證據。

    謝衡老奸巨猾,又一次從這次的清君側事件中成功地剝離了自己。

    盡管如此,朝臣們還是意識到了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那就是,謝衡一手遮天的局面被打破了,他原本看似嚴密覆蓋整個朝廷的勢力范圍出現了致命的縫隙。

    這毫無疑問地帶來了一連串的破窗效應,每天都有許多彈劾他的奏折在御前堆積,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罪名,一是冬衣案,二是兵部的虧空和由兵部虧空引發的對他個人的能力與廉潔的質疑。

    而后續皇帝一再的沉默,更引發了空前盛大的彈劾浪潮,在這種浪潮之下,好像你不彈劾謝衡,你就是與他同流合污的奸佞小人。

    迫于這種壓力,皇帝于是不得不下旨要樞相對這些彈劾作出回應。

    謝衡也不得不棄卒保車,將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已故的兒子與正在逃亡的妻弟的頭上。

    當然,這還遠遠不夠。

    朝臣還是接著彈劾。

    謝衡別無選擇,只能上書乞休。

    出于仁義,皇帝表示了慰留。

    但謝衡堅持告老。

    皇帝就只能準其所請,收回了他樞密使與兵部尚書的職權,又賜予他太師的榮銜。

    這種明升暗貶罷實授虛的手段亦是朝廷一貫常用的套路。

    謝衡這次栽了個大跟頭,而他的這次挫敗使景熙七年自此成為了一道分水嶺。

    從這年起,繁榮了近百年的雍京謝氏日漸衰落崩塌,而盛帝此后持續長達數十年的皇權獨攬的局面才剛剛開始。

    一個月后,大理寺呈送御覽的罪狀上羅列了謝策月統兵期間貪污軍餉、貽誤軍機、欺罔僭越等十余條大罪,皇帝震怒,即下圣旨昭告天下,褫奪謝策月生前所有官職與頭銜,令其以白衣入殮,喪儀用度不得超過百兩白銀,且即日出殯,不得再停靈哭喪,也不得建祠立廟。

    發喪當夜,鳳儀宮走水,所幸火勢不大,一片混亂后,火被撲滅,而綠綺絳萼等皇后昔日的貼身侍女一概不見了身影,侍衛們搜尋無果,只在皇后妝奩中的一個白玉匣里找到兩封信,具是皇后親筆。

    一封信的信封上寫著謝氏折衣絕筆六個大字,信中具是些冠冕堂皇之語,言父兄之過,十惡不赦,而自己忝位中宮未盡規勸之責,無顏于社稷云云,長篇大論。

    雍盛并無耐心一字字讀完,急躁且暴虐地拆開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給他的,紙上只寥寥數語:

    今妾事已畢,再無淹留之理,故去,望君恕妾不能親往陛辭,恐徒增煩擾耳。從前種種,如過眼云煙,妾本鐵石心腸虛情假意之小人也,蒙君錯愛,百凡體恤,進不能以一絲真心報君,退不能以相依相守自欺,自感罪孽深重,日夜惶恐,今又毀諾失信在先,逃之夭夭,罪極無赦也。妾非良人,無顏以期重逢,唯盼君相忘勿念,另覓佳偶,唯盼君余生安樂,永歲無憂。

    雍盛從頭到尾,忍受凌遲般看了好幾遍,怒極反笑,當場將這封訣別信撕得粉碎,又叫懷祿將碎屑掃攏起來,扔到香爐里焚燒殆盡。

    好像只要燒盡了,這信就不存在了一樣。

    但可笑的是,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根歹毒幽微的銀針,一字字,一句句,一針針,將他的心扎得千瘡百孔,鮮血長流,并且深入肌理,無論如何也拔不出,祛不除,暗地里化成穢膿爛瘡,時時疼痛,時時提醒他,他的喜歡曾經就是一個笑話。

    而他對謝折衣復雜的情感終其一生都成為大雍百姓茶余飯后最感興趣的一大話題。

    這得從皇后薨逝后那一系列昭告天下的圣旨說起——

    景熙七年,鳳儀宮失火后,宮中突然傳出噩耗,皇后自鴆而亡,且引大火焚毀了尸身,死狀慘烈。因無尸身可殮,群臣議立衣冠冢。棺槨具備,停靈七日,快到出殯的日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卻突然發癲,拒不發喪。

    這算怎么個事兒?

    大臣們傻了眼,自開朝以來就沒見過這檔子荒唐事啊。

    例行勸諫的劄子很快就多到可以淹了晏清宮,但皇帝依舊堅持己見。

    沒法子,念在皇帝還在喪妻的哀慟之中,大臣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該立的謚號該走的流程走完吧。他們戰戰兢兢地選了美謚,訂下奠儀章程,擇定入陵吉日。

    所幸這回皇帝沒再作妖。

    但始終把皇后的棺槨停在宮里終究也不是個辦法,多瘆人多不吉利啊,不說風水,世人都講究個入土為安,何況一國之母呢?這可是國喪,豈能兒戲?群臣又往死里勸,終于戶部尚書提議另以空棺下葬,并太后絕食兩日后,皇帝才勉強妥協。

    明面上的喪葬儀典于是囫圇辦了個齊全,也算是給了天下臣民一個交代。

    大臣們都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事兒到這兒就算結束了,萬萬沒想到,這還只是個開端。

    景熙八年春,皇帝突然降旨,將先皇后靈柩遷出皇陵。

    景熙九年冬,皇帝又降旨,削奪先皇后謚號,將其畫冊移出宗廟,從此不享祭祀。

    又過了短短數月,景熙十年夏,皇帝最后降旨,收回先皇后冊寶。

    沒有冊寶的皇后等同于廢后,皇帝這是下定了決心,要將先皇后從大雍的史冊上徹底抹去。

    大臣們覺得此舉有違仁義之道,又行勸諫,但皇帝一意孤行,群臣莫能阻。

    就在眾人揣測帝后之間的仇恨究竟達到什么樣的地步時,有官員上疏要圣上充盈后宮,重新選立中宮,以穩民心。

    沒想到,皇帝拒絕了。

    且大發雷霆,要官員們多關心朝政,少操心他的家事,為堵眾口,還連發錐心之問,是京察的力度還不夠,還是考核的指標完成了?

    而那個妄自揣度圣意的官員則被皇帝找了個不容辯駁的由頭,貶出了京城。

    這么一來,還有誰能說得清皇帝對先皇后的感情是愛,是憎,還是由愛生憎?

    ——第二卷終——

    第85章 第 85 章 皇阿爹好,皇阿娘壞。……

    “好啦, 別哭啦,不就是一個風箏嗎?賠你就是了,皇阿爹說, 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怎么成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初夏的御花園角落里, 穿著一身桃色宮裝的女童瞪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盛氣凌人地嘟起嘴。

    被她訓斥的小男孩個頭比她高出半個頭, 卻癟著嘴無聲地掉眼淚, 委屈巴巴地小聲抗議:“那是娘親親手給我做的,是我最喜歡的小兔子風箏, 我還親手在上面寫了名字。”

    “哼, 我那老鷹風箏也是懷祿親手給我做的呢, 可威武了,撞上你的風箏一起飛了, 我都沒哭。”女童整張粉雕玉砌的小臉皺成一團, 聳肩道, “算了,再找找吧, 方才我分明看它們往這邊落下了, 興許就在哪棵樹上掛著呢。”

    “可是……”小男孩又嗚嗚地哽咽起來,“文華殿馬上就要開堂了,我們得趕回去聽講, 去晚了太傅又要打手心了。”

    “打就打唄, 打得還少么?膽小鬼。”

    女童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聲,拉起小男孩的手就往宜春池的方向跑。

    他倆一跑動,正四處尋找他們的宮人立馬發現了蹤跡, 壓著嗓子一迭聲地喊:“公主殿下,謝小少爺,該去學堂啦!書還沒溫呢!”

    “溫書溫書,天天就知道溫書……”小公主邊嘀咕,邊把一雙小短腿掄得飛快。

    小少爺沒她靈活,跟不上,前腳絆后腳摔了個大馬趴,揚起的灰塵沾了他滿頭滿臉,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誒呀,你是怎么摔倒的,噓!快起來。”小公主連忙過來捂住他大張的嘴,又耗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人拉起來,喘著氣埋怨,“你人不怎么聰明,身體卻很重,平時吃的東西是半點沒往腦子里去……”

    小少爺一聽,哭得更大聲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哭成個小花臉,別人會笑話的。”

    小公主耐著性子蹲下來,給他撣身上的塵土,小少爺洪亮的哭聲不知為何戛然而止了。

    “?”小公主抬頭。

    小少爺打著哭嗝,含著兩包眼淚水的眼睛拼命眨,示意她看后頭。

    小公主皺眉轉身,只見宜春池畔的楊柳樹下,一道熟悉的明黃色身影正半臥在竹榻上,香在爐中寂靜地燒著,茶也在壺中兀自煎煮著,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榻邊臨湖支著一根魚竿,魚竿的主人一只手握著半卷書,一只手撐著額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

    一旁伺候的大太監懷祿一臉無奈,拂塵掩著手,悄悄示意他們快走快走,別攪了圣上的清凈。

    完蛋。

    皇阿爹又在這兒釣魚呢。

    小公主頂著數道看好戲的目光,僵硬地拽著小少爺,螃蟹似的,橫著往一旁跨了兩步,試圖就此跨出皇帝的視野。

    “阿鳶。”皇帝卻用那把慵懶但暗含威嚴的嗓音喚住了她,“過來。”

    雍鳶清脆地欸了一聲,立馬綻開甜甜的笑容,風一般奔過去,一頭扎進皇帝單薄卻溫暖的懷抱,埋著頭一通亂拱:“皇阿爹又在釣魚嗎?今天釣到了嗎?這湖里真的有魚嗎?剛剛你是不是睡著了?阿鳶吵醒你了嗎?”

    小孩兒每天都有許多問題,小嘴只要一張,就嘰嘰喳喳一刻不停。

    那謝府小少爺此時倒是穩重多了,一步步正經走來,規矩請安:“皇姑父好。”

    雍盛點頭,瞥見他泛紅的眼眶,伸手用力一刮雍鳶的鼻梁:“說,你是不是又欺負懷風了?”

    “我沒有,他本來就是個愛哭鬼。”雍鳶狡辯,“就因我的風箏撞了他的風箏,兩只風箏一起飛跑了,他就偏賴上我了。我沒法兒,只能陪他滿世界找。”

    雍盛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放軟,笑道:“風箏放跑了,晦氣也就放跑了,這不是好事兒嗎?”

    “但他心疼他娘親親手給他做的的兔子風箏,還想多玩兩回呢。”

    “哦。”雍盛沉吟一聲,問謝懷風:“那現在怎么辦呢?雍鳶把你的風箏弄丟了,就罰她也親手做一個還給你好嗎?”

    謝懷風很懂事,彬彬有禮道:“小殿下無心之失,侄兒不用她賠。”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雍盛對自己這個便宜閨女很頭疼,扭過臉問懷祿什么時辰了,答說已然未時三刻,遂板起臉來,“都這個時辰了,午課早就開始,你二人怎么還在這里撒歡?”

    雍鳶小聲嘀咕:“我不想去。”

    “什么?”

    這還得了?小小年紀就厭學不學好,長大了豈不養成一根廢柴?

    雍盛清清嗓子,端起當爹的架勢,準備對逆女進行一番長篇大論的勸學。

    沒想到雍鳶自有她的道理,握著粉拳憤然道:“太傅昨日給我們講了臥冰求鯉和哭竹生筍的故事,教我們什么是孝,要我們學晉人王祥和三國孟宗一樣孝順雙親。阿鳶因為笑話他們笨,不想學他們,被太傅打了手心。”

    “……”雍盛心疼了,仔細檢視小孩兒的掌心,確實發現了淡淡的笞痕,于是將她抱上膝頭,認真問,“那阿鳶覺得他們哪里笨?”

    “冬天母親想吃鮮魚,就脫了衣服躺在冰上,希望用自己的體溫融化河里的冰。冬天母親生病了想吃鮮筍,就跑到竹林中,扶著竹子哭。這難道不好笑嗎?傳說故事里都是騙人的,實際的情況是,往往魚沒抓到,人就先凍死了,筍子沒長出來,人就先哭瞎了。母親想吃魚吃筍,他們就去市集上買啊。”

    雍鳶板著小臉兒義正嚴詞。

    “那他們要是沒錢,買不起呢?或者當地冬天壓根就長不出筍呢?”

    “皇阿爹好厲害,太傅也這樣問呢。”雍鳶摳著手指道,“他們沒錢,就應該去想辦法掙錢,掙不到錢,買不了魚,就是他們自己沒有能力,同樣地,當地冬天沒有筍,就托人從溫暖的地方代買然后放在裝著冰的冰鑒里運過來,這也做不到,還是沒能力。所以想要孝敬父母,自己先得有能力,否則就只能天天盼著湖里跳出魚地里長出筍這樣的奇跡發生。”

    沒想到才六歲的孩子就能想到這些,并這樣有條理地表述出來,雍盛啞然,倏地又想起當年也是各種“離經叛道”被老師各種嫌棄的自己,無奈地笑了:“嗯,皇阿爹覺得阿鳶說得很是在理。”

    雍鳶黑白分明的瞳眸一亮,氣焰越發囂張了:“連皇阿爹都站在阿鳶這邊,說明阿鳶占理,這次太傅先生必須給我道歉,否則我就不回去聽他念經。”

    “不過,太傅當然也有他的道理。”雍盛話鋒一轉,“皇阿爹再考考你,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聽起來這么假的故事卻能流傳這么久呢?難道大家都是笨蛋嗎?為什么從古至今都強調‘孝道’呢?強調孝道有什么好處呢?唔,先別急著回答皇阿爹,回去好好兒想想,給你……十日時間,好不好?”

    雍鳶本來已經張開的小嘴又閉上了,似懂非懂地點頭,見雍盛動了動胳膊,這就要把她抱下去,連忙親昵地摟住雍盛的脖子,企圖延長翹課的時間,沒話找話道:“皇阿爹,前些時阿鳶聽說您曾經大婚過?”

    “嗯?”雍盛笑容稍淺,反問,“你聽誰說?”

    雍鳶小手一指,飛快地栽贓謝懷風。

    黑鍋從天而降,謝懷風可從來沒提過這茬,但他嘴笨,一急,越發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只能憨憨地把顆腦袋搖得波浪鼓一樣。

    雍盛有點同情這小子,也不去計較是何人暗地里搖唇鼓舌了,捏捏雍鳶的臉蛋兒,問:“阿鳶想知道什么只管問。”

    “真的?這么說,阿鳶確實是有皇阿娘的?”雍鳶其實早就想問了,一起讀書的皇親二代們人人都有父有母,她卻只有皇阿爹和皇祖母,皇阿爹每天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都沒人陪他玩兒,多可憐啊。

    “那皇阿娘人呢?”她天真地問。

    “她走了。”雍盛也并不因為她年紀小就隨意敷衍她,而是認認真真地答。

    “走去哪里了?”

    “皇阿爹也不知道,興許是很遠的地方,興許,就在眼皮子底下。”

    “那她還會回來嗎?”

    雍鳶問出這句話時,聽到皇阿爹的呼吸猝然停滯了一下。

    “大概是不會了。”

    “為什么?”

    雍鳶甜甜的嗓音低了下來,她雖然小,但也能體察到皇帝迅速低落下來的情緒。

    “為什么呢……”雍盛望向池水中飄蕩著的凋零的山茶花,一大朵一大朵,曾經枝頭上怒放時有多熱烈鮮活,而今就有多落魄凄涼,他聽到自己冷淡的嗓音已沒有什么波瀾起伏,“可能她不喜歡待在宮里,而且,她也不怎么喜歡皇阿爹。”

    這對名義上的父女卻有一脈相承的護犢子屬性。

    雍鳶立即義憤填膺了:“皇阿爹這么好,長得好看,人也溫柔,懂的還多,比只會哭的謝懷風強那么多。皇阿娘竟然不喜歡皇阿爹,皇阿娘壞!”

    無辜躺槍的謝懷風:“……”

    雍盛被她生氣的樣子逗笑了,附和道:“嗯,她是個壞女人。”

    “那皇阿爹以后還是不要喜歡她了。”雍鳶把軟軟的臉頰貼上雍盛的,蹭了蹭,用她獨有的方式安慰雍盛,“姑姑說,別人如果好心送我桃子和瓜,我就該送別人美玉。別人如果對我不好,我就該拔了他的牙。”

    雍盛扶額:“你姑姑的原話應該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差不多啦,姑姑還說……”

    雍鳶嘰里呱啦,持續輸出鳶言鳶語。

    雍盛不得不打斷她:“對了,皇阿爹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這語氣挺不尋常。

    雍鳶警惕地豎起耳朵:“什么?”

    “過會兒你姑姑就會入宮覲見,算算時間和腳程,眼下估計就快走到御花園了。”

    “啊?啊??!”

    活像見了鷹的兔子,雍鳶猛地一掙,從雍盛膝頭跳下來,拉起一直默默發呆的謝懷風撒腿就逃,“皇阿爹慢慢兒釣魚,兒臣知錯就改,這就去學堂乖乖讀書了。”

    雍盛勾起唇角。

    說來也巧,她前腳剛一溜煙沒了身影,雍慈長公主后腳就到了跟前。

    “方才似乎聽見了阿鳶的聲音。”或許是母女間的血脈感應,雍慈環視四周,又看看天色,疑惑地瞇起眼睛,“這會兒她不是該在文華殿嗎?”

    “你聽錯了,許是枝頭上的鳥兒叫得太過婉轉歡快,聽著恍若人語。”雍盛睜著眼睛說瞎話,示意懷祿賜座,又親自斟了一杯茶,“也可能是多日未見,你想她了,過會兒待她下了學,就去看看她。她這些時也總念著你。”

    “哼,那丫頭生就古靈精怪,又被你和母后縱容得刁蠻任性,除了我,闔宮上下礙著她的身份無人敢當面叱罵。罵得多了,如今她不躲著我就謝天謝地,哪還敢奢求她念著我?”

    雍慈向來干練直爽,脾氣火爆,有什么便說什么,她先育有二子,總算盼來這么一個小女兒,偏偏一出生就被送入皇室過繼給了雍盛,要說完全沒有一絲怨念,未免違心,只是她也清楚,這是雍鳶的使命,避無可避。

    不知是從哪朝哪代開始的,大雍皇室一直都有這樣一個傳統,歷任長公主必須由他姓過繼。聽說只有這樣才能保得皇室香火綿延,招引來健康強壯的皇嗣。

    她雍慈當年就是從范家過繼進皇室,說來也奇怪,先皇或許曾經殺伐過重,登極后多年不育,聽從欽天監的意見過繼來長公主后,才誕下當今圣上和榮安郡王。

    此事玄而又秘,是詛咒,亦或讖緯,總之皇室向來對此諱莫如深,但一代代又堅定執行。

    如今皇位傳到雍盛手里,同樣得遵循這祖宗之制。而她的女兒亦步了她的后塵,成為新一代長公主。

    雍慈喜憂參半,喜的是這尊崇的地位與頭銜將伴隨阿鳶終生直到入土,憂的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阿鳶便放棄了自己人生與命運的主宰權。

    除了這些,還有更深一層的顧慮。

    歷代長公主都于那些當朝最有權勢的重臣家族中擇定,很難說這不是用來制衡的另一種形式的入質。

    “阿鳶那么聰明,豈不知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她知道你都是為她好,將來定會如你所愿,成長為一個很好的大人,且放寬心吧。”雍盛將茶盞遞過去,溫聲寬慰。

    所幸,當今疼愛阿鳶,不似作偽。

    雍慈飲了熱茶,抽出隨身攜帶的團扇就開始呼哧呼哧地扇,抱怨道:“大熱天的喝熱茶,一杯下去,渾身的汗都被逼了出來,真不知你是怎么耐受得住的。”

    她近來體態越發豐腴,極為怕熱,邊大力搖扇邊端詳皇帝臉色,笑道:“自打入了夏,眼瞅著圣上的臉色就紅潤了起來,這是走運的兆頭,定有好消息在路上。”

    “長姊真料事如神。”雍盛命人換來涼茶涼果,展顏道,“昨日云州剛剛報了大捷。”

    “我說呢,不過如今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了。”雍慈道,“自六年前謝策月橫死,圣上打散了其麾下的云州軍,又征兵調兵組建了現在的虎威軍,并力排眾議擢升河雒轉運使高獻為帥統領虎威軍后,虎威軍就從沒吃過敗仗。要不人人都說圣上慧眼如炬呢,竟挖出高獻這塊寶貝疙瘩來,這兩年他追擊渠勒,屢戰屢勝,如有神助,真是大快人心!”

    “高獻為人持重謹慎,不浮不躁,本不是激進主戰之人。”雍盛道,“去歲渠勒擄掠邊境蓄意挑釁,他竟破天荒地上奏,請命進攻,彼時朕還疑惑,覺得這不像他的作風,但以他之保守穩健,必是有十成把握才決定出兵,多番衡量之下,朕準了。后來才聽說,他有個得力副將,年富力強,驍勇善戰,更難得的是熟諳兵法,謀略過人。朕才恍然大悟,得將才者,得大勢,此言非虛。”

    一談起朝政軍務來,皇帝病病歪歪的身體就好像注入了無限充沛的活力,連瞳眸都亮了不少。

    雍慈看在眼里,想起近幾年來朝中推進的一系列改革,不可否認,這位初時并不被人看好的少年皇帝在逐漸掌控權力的過程中表現出驚人的統馭天賦。

    當時的形勢,于他而言,得天獨厚——左相右相相繼去職,謝衡也被罷免了樞密使的職位,以往用來銜接皇帝與百官的宰輔之位被徹底懸置,相權在各方亂斗中被消磨收割,皇帝有了直接統御百官的機會。

    而雍盛抓住了這個機會。

    為了更高效更便捷地處理庶政,皇帝組建了臨時內閣,閣員人數不定,由皇帝親自任命,有議政權無決策權,相當于皇帝的高級秘書團。彼時的內閣成員包括戶部尚書林轅,由大理寺卿調任兵部尚書的楊擷,禮部尚書吳沛,翰林院修撰薛塵遠,翰林院承旨范臻,共五人。

    除了內閣,還組建了金羽衛,除了保護皇帝的安全,還有巡查緝捕、刑訊審問、刺探情報之能,其堂主狼朔原只是宮廷騏驥院的一名普通侍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今竟能與殿前司謝戎陽平起平坐,也算是一飛沖天的傳奇人物。

    這一閣一衛的落成讓許多官員后知后覺,原來皇帝早已籌謀已久,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萬事俱備,只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所以,謝衡的失勢是因自大驕矜導致的偶然嗎?

    后背泛起一陣涼意,長公主趕緊收攏發散的思緒,重新接上話茬。

    “正要說呢,這位副將的大名如今在民間可是如雷貫耳,以他的事跡編的話本子和皮影戲風靡了整座京城,說他只帶著區區五十騎兵就敢孤軍前往渠勒大營,還殺了個三進三出!這人是叫祁昭吧?好名字,昭者,日明也。如此英雄,可惜緣慳一面。”她不無嘆息地道,“哪日他入京述職,本殿下定要親往探視,看他是不是真的像話本子里說的那樣,長著三頭六臂銅筋鐵骨。”

    “何止你,朕也未曾有幸得見這號人物呢。”雍盛淡淡道,“去歲歲末高獻進京述職,朕提出要見見此人,高獻說他孤身一人并無家眷親友需要探視,便留在云州駐守并代理軍務了。”

    雍慈咋舌:“原是個狠人。”

    感嘆完,又補充了一句:“亦是個可憐人。”

    兩人閑聊一陣,雍盛自去聽政。

    雍慈往慈寧宮請安稍坐,待得雍鳶下學,與皇帝一道用了晚膳,雍鳶吵著要和姑姑同睡,皇帝答允了,雍慈推脫不過,也就順承下來,留宿在雍鳶寢宮。

    及上了榻,雍鳶摟著雍慈打開了話匣子:“姑姑你知道嗎?皇阿爹夜里并不睡在晏清宮。”

    雍慈細致地替她整理著鬢發,隨口問:“那他睡在哪里呢?”

    “宮里有一個長滿了杏花的地方。”雍鳶道,“有一次阿鳶生病,不想吃東西,皇阿爹帶我去那里蕩了秋千,那里有池塘有竹屋,沒有閑人打擾,還有一只會說人話的鳥,阿鳶很喜歡那里。”

    雍慈搜尋著記憶,想起雍盛曾經重修過高祖廢棄的杏花塢,心中若有所感:“那改天阿鳶帶姑姑去看看好嗎?”

    “不行的。”雍鳶歉然道,“除了阿鳶和懷祿,皇阿爹不讓其他人進去。”

    “這樣啊。”雍慈并不在意,“估計那里面放著你皇阿爹的許多寶貝,所以尋常不肯給人看吧。”

    “嗯嗯嗯,阿鳶也是這么猜的。”雍鳶使勁兒點頭,“一定是藏了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雍慈哭笑不得,拉起被衾,將孩子擁入懷中,輕輕拍起背。

    困意襲來,雍鳶還是強撐著精神:“會不會是阿鳶最喜歡的磨喝樂?一屋子的磨喝樂,什么形狀的都有……”

    “好了,別猜了,你皇阿爹的寶貝,哪能輕易讓你猜到呢?”

    第86章 第 86 章 觀自在。

    待到五月盛夏, 事態很快急轉直下。

    云州先是傳來主將高獻遇刺的消息,又過了不到五日,高獻亡故的噩耗便秘密抵達宮中, 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時間下令全面封鎖主帥訃聞。

    而正在內閣緊急商議要將虎威軍交到誰手中時,禍不單行,有密報稱, 北方渠勒、韋藩、大隰三大部落于日前結盟,準備聯手攻打云州, 眼下大量騎兵已在大雍邊境集結, 預計最晚八月初就會大舉攻城。

    “目前虎威軍由誰暫代統帥之職?”皇帝的眉頭,打早間收到這一密報后就再沒舒展過。

    “回圣上, 是副將祁昭。”兵部尚書楊擷回復。

    “此人如何?”

    “圣上是問, 擢升此人為主將是否可行嗎?”

    “嗯。”

    楊擷略一沉吟, 斟酌道:“臣因職責所在,常與高獻信件往來, 高將軍信中確實甚是器重這個祁昭, 不吝諸多溢美之詞, 直言其為大雍百年難得一遇的兵家奇才,臣因從未親眼見過此人, 不敢妄下斷語, 但臣相信高將軍的眼光,能得他如此垂青,此人才干應是遠超常人。”

    “但臣聽聞, 此人不過二十三歲上下, 尚未及而立,起于草莽,資歷尚淺, 乍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服眾。”林轅也及時表示了他的擔憂。

    其言下之意,朝廷目前還不夠了解此人的心性品格。他太新了。在死氣沉沉按部就班的的京城官場里,他也太橫空出世了。這樣過于醒目的新秀在一開始總是很難獲得大眾的支持與信賴,而一旦缺乏群眾基礎,這類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大概率會拿到流星劇本,亮過,璀璨過,隨即寂滅了,最終只落得一個剎那的輝煌。

    皇帝雖然也對這個祈昭抱有良好的印象,但同時也有諸多考量,不敢輕舉妄動。

    最終他下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朕決意御駕親征,親往軍中督戰。”

    當然,這個決定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出意料地遭遇到閣員們強烈的抵制。

    “圣上!”林轅幾乎拿出了實在不行就當場觸柱死諫的架勢,“您是一國之君,只需坐纛京中指揮,萬不能輕涉險地!此戰若能勝自是皆大歡喜,若敗了,一是龍體康健無法保障,一旦出事,動搖的便是整個江山社稷,二是圣譽將受到無可挽回的打擊,一旦威信受損,圣上日后將如何統御寰宇?”

    “能不能盼著朕點好兒?”雍盛氣得瞪眼睛,“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能謀善戰,又要身份尊崇,你倒是給朕一個能壓得住陣腳的人選來!還是說你要朕將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虎威軍再拱手讓給謝衡?或者交給虎視眈眈的鎮南王?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兵權一旦給出去,再想收回來,少不得要脫層皮掉身肉。還是說你一個文官,臨老了,也想去邊境嘗嘗領兵打仗的滋味?”

    林轅被罵得好半天說不出話,急得在大殿上又是跺腳又是哀嚎:“仆肺腑之言,萬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微臣……”楊擷思來想去,正要毛遂自薦。

    薛塵遠先搶白道:“臣倒以為,三部賊匪侵擾我大雍邊鄙近百年,連歲關隘無一不被劫掠荼毒,然自高祖以來,常以驅而疲軍征而靡費等緣由聽之任之,及至今日,養成邊境大患矣。近年來,我朝內修戰守,筑墻練兵,外探虜情,知己知彼,此時不戰,更待何時也?圣上英明神武,若能御駕親往督戰,也定能鼓舞內外人心,大振士氣,待一舉收服三部,從此邊境安定,再無戰禍,此一勞永逸澤被萬世造福萬民之策,臣鼎力支持!”

    聽他竟然支持,林轅的嘆氣聲更大了。

    楊擷此時也轉向道:“此戰若有必勝之把握,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默默聽著的范臻平靜發問:“陛下出征,京中誰來監國理政?”

    “朕不在,還有你們呢。”雍盛理所當然道,“當初組建內閣,召你們入閣,就是為了以備這不時之需。”

    閣臣們聞言惶恐,面面相覷后,吳沛道:“我五人若常常意見一致則無妨,但凡六部政務,總有意見相左之時,屆時眾口難調,爭執不下,該當何如?”

    “如是十足要緊非朕親斷不可之事,則八百里加急送至軍中大營。如非要緊之事,便請太后直斷。”雍盛顯然早就想好了。

    太后曾垂簾聽政整整六年,大雍上下要論誰對外交內政最為熟悉,她無疑是最能服眾的人選之一。

    但眾人仍是較為擔心外戚的干涉,雖然謝衡已賦閑隱退多年,在朝政的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勢力也大大縮減,但只要他還活著一日,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威脅。

    有人表示了這個擔憂,但因一時找不到更好的人選,只能先暫定如此。

    接著就順其自然地進入了下一個議題——

    “圣上此去,京營與金羽衛必然隨駕北上,屆時京中只留兩司拱衛,戍防空虛,若有宵小趁虛而入,直搗龍庭,則危及存亡矣。”楊擷道。

    “對此,臣請調永安軍入京,協管京城防務。”范臻提議。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范承旨的提議好是好。”林轅冷笑,“仆只擔心……”

    “擔心到時候鎮南王據城自重,與遠在邊境的圣上分庭抗禮?”范臻一語道明他腹中所想,亦是冷笑,“這有何難?圣上只需攜其子郭祎一同北上即可,鎮南王只這一個獨子,愛之如命,怎敢令其在軍中有半分性命之虞?到時候全天下最盼著圣上打勝仗的,恐怕就是他鎮南王了。”

    范臻所言與雍盛的想法不謀而合,但以子為質明面上實在不大光彩,雍盛并未當場答允,只說從長計議。

    議完事,散了班,閣臣們先后走出上書房。

    薛塵遠拉住范臻,私下里嘀咕:“這就在御前賣了你姐夫,當心回去吃長公主的掛落。”

    范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她的掛落我也不是吃一回兩回了,從小到大,稀松平常,不足為懼。”

    “我知道你是為她好。”薛塵遠雙手攏在袖里,撇著嘴頗為同情,“如今當今忌憚鎮南王,長公主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你不想讓她做這錐心之擇,便自作主張地幫她選,可她心里未必就感激你。”

    “她若真明事理,就該讓姐夫主動請纓隨駕親征,也免去其中許多瑣事。”范臻道,“她從來就沒得選,只能誓死效忠陛下并竭力保全夫家,兩邊相安無事就是她最大的幸事。”

    薛塵遠深以為然,連連頷首。

    一直落在后頭邊走邊琢磨的吳沛此時趕了上來,真心誠意地發問:“二位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吳兄請講。”薛塵遠客氣地往旁邊讓了讓。

    吳沛也就順勢擠進二人中間,低聲道:“若能以子為質,圣上何不直接將郭世子留在宮中,再將虎威軍交給鎮南王去剿滅賊寇呢?這樣一不用擔心鎮南王勝后霸著兵權不放,二不用冒險御駕親征,不是一舉多得嗎?”

    薛塵遠與范臻相視一眼,都無奈地笑了。

    “吳兄請想。”薛塵遠出言點撥,“你覺得,當今眼下最缺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吳沛想得很是認真,一直等走出兩丈遠,方猶疑不決地開口:“難道是……”

    薛塵遠投以鼓勵的眼神。

    吳沛于是鼓起勇氣:“先皇后死而復生?”

    薛塵遠:“……”

    只聽范臻一聲冷哼,直接道破:“歷來帝王要想青史留名,后人無非是從兩個方面來評判,一論文治,二較武功。”

    吳沛一點就通,恍然道:“哦!圣上缺軍功,他想打勝仗,在軍中立威。”

    “咱們侍奉的這位圣上啊。”薛塵遠咂嘴,“可是位雄主。任何小瞧他的人最后都會遭殃的。”

    午后突如其來地下了一場陣雨,本就悶熱的天氣又增添了陰濕的潮氣,變得越發叫人難以忍耐。只是多走幾步,身上的衣衫就不再干爽,黏答答地貼在肌膚上,仿佛化身有形的網,強行罩住底下焦躁的軀體,隔絕了天地間自由新鮮的空氣。

    雍盛強忍著這種不適,來到慈寧宮。

    太后正在案前臨一幅觀音像,已接近尾聲。

    雍盛耐心地等著,一口一口呷著已被泡得很淡的普洱,漫看窗外風景。

    庭院中那兩株石榴樹正值花謝的時候,輕輕一陣微風吹過,就簌簌掉落許多火紅榴花,兼方才陣雨打落的,成團成簇,又濃又深地堆在樹根周圍,遠遠望去,蔭重花殘,靜謐而又煌煌。

    雍盛摩挲著茶盞,看得入神,直到案前傳來擱筆的清脆聲響。

    回首望去,太后跟前的大宮女正托著那幅已大成的觀音,福安拿著把小扇在跟前輕輕揮著,好讓墨跡更快地晾干。

    雍盛瞥了那畫像一眼,目光就被定住。

    太后自然察覺他的情態,邊凈手,邊問:“像嗎?”

    雍盛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心,語氣染上不悅:“嗯。”

    “那就好。”太后緩慢道,“哀家年紀大了,忘性也大,總怕記不清她的長相,畫不像。”

    “怎么突然畫起這個來?”與她相比,雍盛的語氣透出一股年輕人特有的快與急。

    “前些時不知怎的總夢見這孩子。”太后傷感道,“許是在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所以來給哀家托夢。哀家特地找來大相國寺的方丈解夢,方丈說必得辦場法事才好。六年了,什么封號頭銜也一概奪盡了,你好歹也放下了罷?到底也該讓她往生極樂了。”

    皇帝似是聽不下去了,倏然起身,冷硬道:“法事就免了,大戰在即,正是以天下為先,敦尚儉素的時候,宮里一切鋪張浪費皆可省去,母后乃后宮之主,還請悉心操持。”

    太后閉上嘴,略帶責備地望著他,半晌,只得將這一話題暫且擱置,由福安攙扶著坐到皇帝對面的軟榻上,拿起佛珠:“哀家聽說了,皇帝這次打算親征?”

    “兒臣也是專為此事,前來請教。”

    太后輕笑一聲:“圣意已決,何來請教一說?且去吧,你不在的時候,哀家盡心幫你看顧好這份家業就是了。”

    “母后能有此心,是兒臣之幸。”雍盛道,“只是兒臣這次想讓九皇叔監國,母后協理,可好?”

    聞言,太后常年吃齋禮佛而變得寡淡慈悲的臉上凜然一寒:“莫說哀家沒事先提醒你,雍嶠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你可要想好了。”

    雍盛勾唇垂眸,晃了晃盞中殘茶:“母后要日日祈禱,希望到時當真不安分的只有他一個才好。”

    晚間沐浴畢,懷祿抱來一個紫檀木長匣子,說是福安奉慈寧宮那位的令專程送到晏清宮的。

    雍盛正更衣,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開——

    是日間那幅觀音寶相,現如今已用上好綾絹仔細裝裱成掛軸,配以琉璃天桿,鳳鶴暗紋,著實雅致出塵。

    寢衣尚未系攏,雍盛半袒胸懷,凝視著那畫中一襲白衣的執荷仙子。

    清凈秀美,悲憫莊嚴。

    伸手,緩緩撫摸那低垂細長的眉眼,及鼻子,及唇,及發,光滑的綾面觸指微涼,他目光繾綣,看起來很是懷念,口中道出的卻是涼薄的嘲諷:“形具而神不備,終究是死物一件。拿出去燒了罷。”

    懷祿默了默,稱諾收起畫。

    “你自去外間休息,不用跟前伺候。”

    雍盛將人揮退,自己靜靜坐在榻上發了會兒怔,忽然覺得遍體生寒,才發現里衣還沒系上,好生斂衽系好,又揀過架上的外衣囫圇披上,端了燭臺,推開書架一旁輕掩著的竹門。

    皇帝夜里宿在別園是只有少數人才知曉的秘密,別園,就是這個院落的名字,當年是皇帝動用自己的小金庫,打算暗地里修葺一新再當做驚喜送給先皇后的,結果還沒送成,先皇后就歿了。

    別園一開始當然不叫別園。

    它并不富麗堂皇,但勝在清新別致,皇帝當年親手設計并繪制了圖紙初稿,再交付給工部詳議,來回改了許多次才終于定稿,建造期間諸多繁瑣細務,他也一一過問,頗為耐煩。

    當時滿心期待,可如今看來,別園最大的用處,就是用來睹物思人。

    懷祿在院門外找了個僻靜處燒畫,邊燒邊嘆氣。

    屋頂守夜的狼朔望見幽微火光,匆匆趕來,疑惑發問:“大晚上的,燒什么?”

    “燒良心。”懷祿幽幽道。

    狼朔皺眉:“誰的良心?”

    “還能有誰。”懷祿瞥向火盆中正被火焰吞噬的半張臉,“二狗子。”

    “說了別叫我二狗子。”狼朔抗議。

    “還是沒有娘娘的半點消息么?”懷祿充耳不聞。

    狼朔冷著臉,言簡意賅:“沒有。”

    懷祿隨即發出一聲“嗚”的怪叫,捂住臉:“你說,娘娘怎么那么狠的心?說走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留咱們爺一個人傷心。”

    “哼。”狼朔雙手環胸,很是不屑,“女人不都這樣么?想想那個把你賣進宮里的娘。”

    懷祿嗓音微啞:“可我現在回想,她當時早也咳夜也咳,應是病得重了,有今日沒明日的,與其拖著我,等她一死我就跟著餓死,不如將我送進宮里來,搏一縷生機。”

    狼朔聽了,放下手,撓撓頭:“這么說,她還是為了你好?”

    “當然,天下父母心,都一樣。”

    狼朔翻起白眼:“我一個孤兒我不懂。”

    “不重要。”懷祿刷地抬起頭,“重要的是,娘娘當年離開也應該有她自己的苦衷。”

    “你剛剛還說她沒良心。”狼朔指摘道。

    “……”

    懷祿有氣無力地看他一眼,終于意識到二人雞同鴨講的現實,腚一撅,罵了句笨瓜,轉身進了屋。

    別園的寢殿里有一間專門的暗室。

    暗室很寬敞,正中央停著一口敞口棺材。

    棺材遵從皇后梓宮葬儀,選用不腐不壞的金絲楠木,飾以重重朱漆,陰刻層層經文,里頭空間大得躺下兩個人不成問題。

    “謝良姝倒是真拿你當自己人。”

    “為你作觀音像,還要為你做法事超度。”

    “超度,超度個鬼,你根本就沒死。”

    皇帝倚靠著冰冷的棺木,絮絮叨叨。

    棺材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中宮大婚之日曾穿戴的鳳冠袆衣。

    即使六年光陰流逝,記憶蒙塵,這身衣冠依舊鮮艷如昨。

    “呵,觀世音,觀自在。”皇帝垂落手臂,撥動那鳳冠上龍口銜著的墜珠,聽珠玉碰撞出悅耳聲響,怨恨地道,“我真的很好奇,離開我,你果能觀得自在么?”

    第87章 第 87 章 “帶朕去泡溫泉。”……

    五月, 正是塞北雨季。

    滂沱大雨從午后下至深夜,猶未止歇。

    雨腥氣裹挾著草原上開花牧草的清香,隨著二人先后掀帳入內的動作, 瞬間席卷了閉塞沉悶的營帳。

    血腥味也在同一時間擴散開來。

    一燈如豆,照亮男子黑沉的眼眸,眸底蓬勃的殺機尚未來得及消退。

    綠綺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公……公子。”

    “何時來的?”祁昭看到她渾身濕透小臉慘白的模樣,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神已柔和下來, “怎么不先進來等?”

    “事發突然,我快馬加鞭, 也才剛剛趕到。”綠綺放下手中的劍, 搓熱了手便要為公子更衣, “公子深夜去了哪里?受傷了嗎?”

    祁昭去榻邊矮柜里翻出兩身干凈衣裳,換下濕衣時, 方露出小臂上一道猙獰刀傷, 看樣子, 應是打斗時為招架對方猛烈的進攻留下的。

    綠綺心疼極了,忙幫著清洗傷口, 敷藥包扎。

    這種事六年來她已做過數不清多少次, 如今已處理得十分嫻熟。

    “皇帝要御駕親征?”就算是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疼痛鉆心,也沒能讓祁昭像現在這樣眉頭緊鎖, “荒唐。”

    他竟失態地霍然起身。

    剛包扎好的潔白繃帶上又滲出新鮮血跡。

    “京中的官員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無人勸阻嗎?”

    他甚至遷怒滿朝文武。

    綠綺張了張嘴。

    “是了。”沒等她開口,她家公子自問自答,“如今朝中還有誰能勸得住他呢?”

    綠綺心想, 你還是了解皇帝的。

    祁昭緩緩坐下,似乎被迫接受了這個現實,扶額問:“何人坐纛京師?”

    “聽說是恭親王。”

    他點了點頭,并不意外,又問:“何日啟程?”

    “還未擇日。”

    而后再沒什么問的,長久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綠綺卻心里急得像有千萬螞蟻在熱鍋上爬,終于沒忍住問:“皇帝來了,會認出您嗎?”

    祁昭嗤笑一聲,轉過臉來,反問:“你看我與先皇后有幾分相像?”

    綠綺擰著秀眉認真審視,謹慎且誠實地道:“總有五六分。”

    “足矣。”祁昭的嗓音被倦意浸染,喃喃道,“足夠蒙混過關了。”

    綠綺還是不放心:“萬一呢?萬一他……”

    “他。”祁昭蜷了蜷指尖,六年來,第一次主動詢問起那人的近況,“近來身體可好?”

    綠綺哽了一下,咽下所有憂慮:“應是沒什么大礙。”

    祁昭喉結滾動,嗯了一聲。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朝廷頒下皇帝親征詔書的當日,前方有密報傳來,老渠勒王遇刺身亡,其麾下主將亦身負重傷,長子姑忽努西倉促繼任,三部聯合攻打云州的計劃不得不暫時延緩。

    這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欽天監抓緊時間擇定了最近的出征吉日,京營隨即在百姓的夾道歡呼中揮師北上。

    大軍開拔,從京城到云州,日夜兼程,需耗時二十日左右,但考慮到皇帝行鑾也在其中,不能一味求速,這個時間還會相對拉長,所以眾人保守估計,大軍將會在六月中抵達。

    派出去的探子幾乎每日都會寄信匯報鑾駕動向,從當日落腳何處,漸漸詳細到皇帝一日三餐吃的什么,精神狀態如何,龍體有無病痛等,事無巨細。

    但祁昭千算萬算,沒算到鑾駕里護著的,是個冒牌貨。

    真皇帝使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只帶了二十名金羽衛,喬裝打扮,抄近道走水路,花了不過短短十二日,就到了云州大營。

    這時候,京營大軍還在半道兒上呢。

    所以當聽到守營士兵來報,說皇上已至轅門外五里時,虎威軍三名留守副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確定是圣駕?不是騙子?不是敵方細作?”

    “來人向斥候出示了圣旨和虎符,瞧著挺真的。”

    “真不真的,出去一瞧便知,去年我隨大帥回京述職,有幸瞻仰過一次天顏。”

    “有道理,全看小五你的了。欸?小祁怎么不在?”

    “祁副將早間剛帶了一隊斥候巡邏去了。”

    “什么?那他豈不是已經遭遇圣駕了?他可從未見過圣上,該不會一言不合把人抓起來吧?”

    “你這腦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嗎?消息就是祁昭的斥候傳回來的,你說他有沒有見到圣駕?”

    “快快快,速速整理好儀容接駕!凌小五,把你的臭靴子扔出去,別熏著圣上!”

    草原上,天高風長,蒼鷹盤旋。

    雍盛一身干練武裝,風塵仆仆,被圍成保衛圈的金羽衛團團護住,他勒馬注視著前方不遠處的黑衣人馬。

    那隊人馬的首領,面目隱在黑色斗笠的陰影下,一手按劍,問來者何人。

    語調冷冽且倨傲。

    不知對方底細,雍盛也不敢亮明身份,只派狼朔前往試探。

    怪的是,狼朔稍一露面,對方就主動報上家門,自稱祁昭。

    原來此人就是祁昭。

    那個大名鼎鼎的副將祁昭。

    雍盛執轡,縱馬前行,想看清此人長相。

    那人卻先一步下馬,朗聲跪拜:“末將參見陛下。”

    雍盛居高臨下地望著那斗笠的頂心:“你認得朕?”

    “末將認得此馬。”祁昭始終低著頭,“此馬血統高貴,世所罕見,五年前曾由韋藩進貢給朝廷,養在宮中騏驥院。除了圣上,世上再無旁人有資格騎御此神駒。”

    “傳聞副將見多識廣,足智多謀,今日得見,可知傳聞非虛。平身。”

    雍盛彎腰虛扶。

    祁昭順勢而起。

    隨著他的身軀漸漸挺直,他的容貌避無可避地一寸寸暴露在天光下。

    暴露在雍盛眼前。

    那一刻,雍盛聽到耳畔倒吸涼氣的細微聲響。

    雍盛懷疑是自己發出的,但其實是懷祿。

    他看向懷祿,似乎想求得什么印證,而懷祿只是茫然又怔忪地與他面面相覷,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

    雍盛心底有聲音在尖叫,喝令他切勿失態。

    但輕顫的指尖還是暴露了他洶涌澎湃的心緒。

    他再一次確認道:“你姓祁?”

    得到肯定答復后,他又詢問了對方的祖籍、家世、年歲。

    無一能對上。

    真是可笑。

    雍盛心想,自己在離譜地期待什么?

    對方甚至連性別都不對。

    他一聲苦笑,贊道:“祁副將如此青年才俊,未來可期。勞煩遣人告知軍中,一切從簡,不必遠迎。”

    雖是提前這般吩咐了,然而虎威軍眾將還是集體到校場轅門外跪迎,伴隨著的,還有三聲號炮平地起驚雷。

    軍中一共四位副將,除了與圣駕同歸的祁昭,另外三位中雍盛對那個凌小五稍有印象,此人以常年不修邊幅性情豪爽著稱,又有百步穿楊之神箭手稱號,受得已故高帥賞識,在軍中頗有人望。

    另兩個一個姓孫,一個姓魯,科考出身,比起武藝,更善文章謀略。

    “先不必向兵士們透露朕已抵達的消息,行鑾王帳等京營大軍到了以后再布置不遲,在那之前,朕的吃穿用度與你們一般無二,不必另行優待。”雍盛邊走邊吩咐。

    “這……”副將們吞吞吐吐,面露難色。

    凌小五直言不諱道:“這樣恐怕不太妥當,軍中樣樣粗糙,住得糙,穿得糙,吃得更糙,跟宮里根本沒法兒比,末將擔心圣上……”

    “擔心朕養尊處優慣了,吃不了這軍旅之苦?”皇帝乍然發難,冷臉呵斥,“凌小五,敢輕視朕,你好大膽子!”

    “末將不敢。”

    凌小五心一緊,忙收起吊兒郎當的做派,匆匆跪下。

    “嘴上說不敢,心里卻未必這樣想。”雍盛又迅速轉還神色,將他扶起,“朕知道你們的顧慮,無非是怕慢待了朕,朕心里不舒坦以后就給你們穿小鞋。你們若這樣想,也太看小了朕。不錯,朕自小被養在深宮,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坐享其成。但朕時時自省,吾之江山,吾之國土,都是由你們廝殺而來,沒有你們的賣命守護,國無以成國,君無以成君。自古以來,練兵苦,打仗苦。只是這些苦,都是書上說給朕聽的,朕今日來,就是想切身體會一下你們平日里都吃了哪些苦,知兵才能統兵,知戰才能督戰,不是嗎?”

    聽皇帝這樣說,眾將心里淌過一股暖流。

    在他們眼中,皇帝好像不再是那個遠在京師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與他們侃侃交談,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某種程度上甚至稱得上親切。

    “朕帶來的一干侍衛下屬就跟虎威軍的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白日一同操練,晚上一道湊合著睡。”雍盛不容拒絕地道,“至于朕。”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四位副將,挑中其中看起來最干凈整潔的那一個:“就暫住祁副將帳中吧。”

    御命已下,祁昭卻像當場石化了一樣,半天不吱聲。

    凌小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心說這兄弟今兒怎么白日撒起癔癥來。

    “祁副將?”皇帝喚他道,“怎么,你不情愿?”

    “末將不敢。”祁昭僵硬地從牙縫里擠出字句,“末將……從命。”

    雍盛滿意頷首,這就堂而皇之,領著懷祿去鳩占鵲巢了。

    他不是沒察覺到祁昭的輕微抵觸,但這抵觸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說到底,他本就不是那么顧及他人意愿的人。

    所謂天子,必要的時候,就是有任性的資本。

    雍盛猜得沒錯,祁昭的營帳雖不大,但稱得上是整個虎威軍中最后一片凈土。

    懷祿到處忙活,不知從何處搬來一張榻,就放在祁昭那張榻的旁邊,緊挨著。

    雍盛提出質疑:“也不必挨在一處,朕睡覺不喜身側有人。”

    懷祿一想,也是,又吭哧吭哧將榻搬到營帳另一頭,相對而言,堪稱帳中最遠的距離。

    “這樣似乎又有些太遠了,中間還隔著一條書案,說話難道不費勁嗎?”雍盛又挑刺。

    懷祿:“……”

    雍盛也覺得自己有些過頭,嘆息道:“行了行了,就這樣吧。”

    “爺還是很在意么?”懷祿心知肚明皇帝為何反常地挑剔起來,他也憋了一天了,有些話不吐不快,“祁副將只是長得略有些……”

    “廢話少說,朕疲乏得緊,收拾停當夜里睡個清凈覺才是正經。”

    皇帝拒絕談論。

    懷祿只能閉嘴。

    到晚間,眾人一起吃大鍋飯時便不見了祁昭身影,之后沐浴更衣一直到臨睡之際,此人都未露面。雍盛便確信,這祁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躲著自己。

    他懶得細究,吹熄了燈,摸上榻,昏昏欲睡時,才聽到有人輕手輕腳地入帳。

    起先,是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然后,鼻尖嗅到一股清苦藥香,夾雜點點血腥氣。

    繼而,那人笨拙的動作撞倒了裝藥的瓷瓶。

    叮的一聲,骨碌碌滾了開去,在昏暗靜謐中顯得尤為刺耳。

    雍盛默然爬起身,吹亮了火折子,點起燈。

    祁昭被陡亮的光線耀得瞇起眼睛,嘴里咬著繃帶一角,看樣子,正試圖用左手給右手包扎。

    兩人隔著一長條書案大眼瞪小眼。

    祁昭齒一松,吐出布條:“攪擾了圣上清夢,末將……”

    雍盛卻打斷他:“需要幫忙嗎?”

    說完也不管對方是否接受,就兀自趿著鞋,橫穿整個營帳,來到跟前。

    他只穿一層薄薄的里衣,祁昭目光不自然地閃躲,上半身亦往后仰,竭力拉開距離。

    但雍盛身上獨有的龍涎香氣依舊蠻橫地沖進鼻腔。

    那一刻,無數回憶爭先恐后地涌入腦海,心臟不可抑制地疼痛起來。

    他們曾耳鬢廝磨,曾花前月下,曾做過這世上許多最親密的事。

    如今再相見,卻陌生得恍若隔世。

    在重逢之前,他以為他能承受,但胸口令人窒息的鈍痛將他一下子扯回現實。

    是他太自以為是。

    他難堪地弓起身子。

    雍盛卻以為他是傷口很疼,于是湊近細看,攢眉嘶了一聲:“這么深的傷口,幾時受的?可請軍中醫正診視過?”

    他邊問,邊抬眼,不期然撞進一雙裝滿了情緒與往事的瞳眸

    那是什么?

    悲傷嗎?

    雍盛探究地回視,但只是一個閃神,所有內容煙消云散。

    祁昭垂落眼瞼,說了個受傷的大概時間。

    機敏如雍盛,隨即猜中了事件:“看來老渠勒王是你殺的。”

    祁昭挑眉,唇線繃緊了一瞬。

    “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皇帝比你想象中的要聰明那么一點?”看到他的表情,雍盛知道自己猜對了,眉眼間難掩得意,接著試探,“你冒險刺殺,是為了給高獻報仇?殺高獻之人是渠勒方面派出的刺客?”

    祁昭這次學乖了,既不否認,亦不承認,面上不顯露出任何可供解讀的表情。

    雍盛也不是來審訊逼供的,他撿起地上的藥瓶,將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勻地灑在那可怖的傷口上,再徑自從祁昭手中奪過繃帶,幫忙包扎。

    他沒親手干過這種活計,所以包得磕磕絆絆,但好在他還算心靈手巧,不至于散亂丑陋到沒眼看。

    “多謝。”

    結束后,祁昭道謝。

    雍盛擺擺手,示意不必,他太困太乏了,連日奔波榨干了他的氣力,包扎完就轉身回到自己榻上,倒頭就睡。

    接下來的數日間,祁昭與雍盛各忙各的,除了夜間同帳而眠,平日里極少交談,也極少碰面。

    據雍盛有限的觀察,祁昭是個極度沉默寡言的人,終日不是在練兵,就是在巡哨。

    每日例會上,商議作戰方案或分析敵情時,大多數時候他也只是聽,不怎么發表見解。但雍盛同時也發現。只要他發言,必是關鍵處,所有人都會停下來認真聽,并采納之。簡而言之,話雖少,但極其管用。

    同僚尊重他,士兵們對他則是又敬又懼。同樣是副將,凌小五總能跟手底下的士兵們鬧成一團不分彼此,而祁昭所到之處,除了墳場一般的靜默,就是熱切的仰望,威懾力可見一斑。

    除了觀察祁昭,雍盛觀察軍中的一切。

    他與士兵們保持相同的嚴苛作息,無論刮風下雨,白日看他們操練,演習陣法,夜里跟他們一起喝酒比武,談天說地。

    士兵們被瞞在鼓里,只以為雍盛是新調來的將領,見他為人又親和溫厚,所以說話做事都不怎么避諱。

    也因為如此,雍盛撿耳朵探聽到不少流言,流言中的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某位祁姓副將身上。

    有說祁昭出身成謎,是高帥私生子的。

    有說祁昭被大隰王女看上,欲強招為夫,但祁昭寧死不從的。

    有說祁昭罹患不治之癥,雖強但慘的。

    總之,說什么的都有。

    此人身上也確實迷霧重重。

    “我只好奇,祁副將難道從來不洗澡嗎?”某天,雍盛終于也按捺不住好奇,“從來沒見過他洗澡,可身上居然也不臭。”

    被問的小兵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他洗啊,天天洗。”

    “在哪里洗?”雍盛問。

    小兵伸直胳膊,遙遙一指:“看到那座雪山了嗎?”

    “啊。”

    “雪山半腰上有個天然溫泉池。”

    雍盛出離震驚了:“他每天為了泡個澡跑那么遠?還爬山?”

    “是啊,腳程快得話,來回也就一個時辰。”

    小兵平靜無波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再離譜的事只要安在祁昭身上,都是理所當然的。

    雍盛則私下里揣測,半山腰的溫泉,一定不只有溫泉。

    他是個敞亮人,不屑搞偷摸跟蹤那一套,所以當天傍晚,他就找到祁昭,開門見山地提出他的訴求——

    “帶朕去泡溫泉。”

    第88章 第 88 章 “你長得肖似朕的皇后。……

    祁昭正在扎護腕, 聞言,動作頓了頓,頭也不抬地拒絕:“不行, 太遠。”

    那一刻,雍盛反省自己平時是不是太好說話了,以至于在此人眼里竟毫無身為帝王的威嚴。

    祁昭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語氣的生硬, 扎好護腕,又往回找補兩句:“山上有兇獸, 有時還會碰到敵方的探子, 危險。”

    他越是借口推脫,雍盛就越覺得非去不可, 理所當然道:“不是有你么?祁副將武藝高強, 渠勒王帳都能殺個來回, 護朕一個人的周全,應是綽綽有余。”

    祁昭聽出了他的堅持, 轉過身來。

    他比雍盛高出大半個頭, 身材雖不至魁梧, 但十分矯健,不論是那出于武人習慣而常年緊繃著的腰腹, 或是即便在放松狀態也暗蓄力道的四肢, 一舉一動間牽引出的張力,就像一張拉滿的弓。

    當他注視著誰的時候,誰就會產生一種被奪命箭矢瞄準的錯覺。

    雍盛不適地蹙眉, 聽到祁昭不耐煩地問:“圣上是有什么必去的理由么?”

    “朕就是好奇。”雍盛也不拐彎抹角, “這么熱的天,究竟出于什么緣故,能讓副將堅持天天跑這么遠的路前去泡這傳說中的溫泉。”

    說完抱起雙臂, 氣定神閑地等他現編一個解釋,或者干脆否認傳聞。

    但他沒想到的是,祁昭與平常人關注的重點全然不同。

    ——“為何對我好奇?”他問。

    雍盛一時間被問住了:“什么?”

    “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私事,恕末將無可奉告。”祁昭垂落眼瞼,冷漠又疏離,“圣上若是覺得末將行跡可疑,大可下旨清查,末將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金羽衛都有哪些能耐。還有,圣上平時若是太閑了,可以讓凌副將陪著四處走走,他比末將有趣,玩的花樣也多,實在不必將心思浪費在……”

    “祁昭!”雍盛被激怒了,清俊的臉上浮起紅暈,“你一再口出狂言挑釁朕,是不想要這顆漂亮的項上人頭了么?”

    “圣上息怒。”

    祁昭太了解他的脾氣秉性,知道他在意什么討厭什么,所以要想招他厭惡,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只需要像這樣,時不時出言不遜,再稍稍敷衍,故作退讓,“末將一介武夫,說話時常詞不達意,如有冒犯,還望恕罪。晨間操練已經開始,容末將先行告退。”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掀簾出帳。

    雍盛氣得笑了,感嘆好一個軟硬不吃的滾刀肉,絕世犟種。

    上午巳時末,操練完后,草場上突然喧嚷起來,雍盛正靜心練字,寫到第七十七個忍字,聽到動靜越來越大,遂出帳前往察看,半路上撞上一個興奮奔來的小兵,拉住詢問:“前方何事喧嘩?”

    “外出巡邏的抓了幾匹野馬,大家伙兒正馴呢,那頭馬太烈性,三個人都降它不住,他們就派我去請祁副將來,馴馬這事兒還是他最在行!”

    小兵趕時間,連珠炮似地說完,就一溜煙跑沒了影。

    馴馬?

    雍盛聽說過,但沒見過,騏驥院里的貢馬都是一早馴好了的,性情別提多溫順了,壓根不需要馴。馴沒人騎過的生馬是什么場景,他有點好奇心癢,于是背起手,溜溜達達地前往湊熱鬧。

    等他到的時候,草場上已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個個兒引頸而望,激動萬分,并大聲議論著那匹馬有多健壯,性子有多暴烈。

    雍盛不以為然,心說能有多烈?

    但半盞茶的功夫后,他也只剩下差不多的一句感嘆,這馬真烈啊。

    只見草場中央,凌小五光著肌肉虬勁的上身,跟另外兩個一看也是個中好手的屬下打配合,三人合力拉著套在馬脖子上的麻繩,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愣是拉不住,反倒被馬拽著在地上拿下巴犁地。

    那馬除了四蹄皆白,渾身漆黑,無一根雜毛,鬃毛飄逸,龍脊駿骨。它好像也知道自己并非凡馬,所以格外趾高氣揚,桀驁不屈,不停地嘶鳴跳躍,角力掙扎。期間它的一只前蹄被繩子絆住,使得它動作受限,凌小五瞅準空隙欲欺身上馬,結果剛摸到馬背,就被狠狠尥了一蹶子,被后蹄踢中腹部,這一腳力道想來很重,凌小五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半天也沒爬起來。

    “真俊的馬。”雍盛贊嘆。

    “想要嗎?”身邊冷不丁響起這么一句。

    雍盛想也沒想地遵從本心:“當然。”

    說完才意識到什么,一扭頭,就對上那張冷冰冰的犟種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心道,說的好像我想要你就能給似的,大言不慚。

    “祁昭!啊,祁哥,你怎么才來!”凌小五看到救星,皺著一張寫滿痛苦的臉,一瘸一拐地過來,“交給你了,我真馴不了,我投降。”

    “我說過,馴不了的馬就殺掉,分給大家吃馬肉。”祁昭森然道,“大敵當前,陣法都練熟了嗎?體力都跟上了?現在是馴馬的時候?跟你說過多少遍,陣前受傷是大忌。”

    凌小五痛得齜牙咧嘴,臉上不服,嘴上卻不敢說一句反駁的話,只一迭聲地嘀咕“可惜”二字。

    雍盛也覺得這么一匹好馬殺了可惜,便適時地給凌小五幫腔:“你若能馴好此馬,軍中也就多了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駒,到時候沖鋒陷陣,它不也能幫襯一二么?”

    有圣上撐腰,凌小五的底氣瞬間足了,腆著臉狐假虎威起來:“聽見沒!圣……大人都發話了,你還不趕緊的?早點馴完早開飯,我這會兒腹痛難忍一半是挨踢了,一半是餓的。”

    祁昭于是轉眼看過來。

    為不落下風,雍盛特意清清嗓子,挺起胸膛。

    眾目睽睽之下,祁昭還是得給雍盛面子,他沒說答應,但開始脫外衣,束緊發髻,做準備工作。

    圍觀的士兵們歡呼起來。

    一轉眼,祁昭上身只剩下一件赤色里衣,除了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其他地方都遮得嚴嚴實實,但不知為何,雍盛心頭突的一跳。他做賊心虛似地,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幾乎把自己扒光的凌小五身上,青天白日的,袒胸露乳,滿眼都是白花花的肉,不錯,心如止水。

    于是又轉回來……

    咚的一聲,心跳過于強而有力。

    雍盛被嚇了一跳,腳下一個不穩,往后退了一步。

    祁昭以為他被人群推搡,怕他跌倒,忙伸手將他往前拽了一把,人站穩后又極快地松了手。

    手腕上被觸碰的那塊肌膚隱隱發燙,雍盛后知后覺地擰起眉。

    好在這怪異的感覺很快就被打斷。

    祁昭緩緩走向草場中央,他并沒有去撿起地上的套馬繩,只是定定地注視著那匹馬。馬兒繞著草場外圍的矮籬笆緩緩地走,搖頭晃腦,不悅地噴著響鼻,用力地甩著馬尾。祁昭的注視顯然是一種挑釁,給它帶來了強烈的心理壓力。這種壓力到達某種臨界值后,就猝然迸發了,它突然撒蹄,朝祁昭狠狠沖來,所過之處,卷起地上無數草屑與塵土。

    雍盛的心不由自主提了起來,呼吸也屏住了。

    祁昭則自帶一種沉著冷靜的氣場,他立在那兒,不閃不避,直到馬鼻噴灑出的腥濁熱氣已近在咫尺,他才身形一晃,錯開馬首,一手揪住馬的鬃毛,一個兔起鶻落,人就翻坐至馬背上。

    那馬隨即爆發出沖天怒火,仰天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它瘋了一般地搖晃跳躍旋轉,企圖將身上的人抖落下來。

    但祁昭驚人的臂力與核心力量將他整個人牢牢地釘在馬背上,任由□□如浪里行舟顛簸震蕩,他自隨勢起伏不動如山。劇烈的角力中,他胸口的衣襟散開了一些,袒露出一線胸膛與一根紅色絲線墜著的什么飾物,發髻亦松亂了,幾縷逃逸的發絲被汗水浸透,貼在臉頰和唇角,被抿進繃緊的唇瓣間。

    他蹙著劍眉,下頜因咬緊牙關而勾勒出鋒銳的棱角,頸側迸起的青筋似乎一直延伸到手臂上,這些細枝末節,無一不彰顯著最原始最蓬勃的野性與魅力。

    雍盛看得呆了,魂魄像被懾了去。

    原來這張放在男子身上絕對偏陰柔的臉,會如此充滿力量感。

    同時他也膽戰心驚起來,原來馴馬如此艱難危險,這時候若是不慎被摔下來,再被馬蹄踏中,后果不堪設想。

    他幾度嘴唇開闔,想叫停這場人與馬的殊死較量。

    就在這時,那馬躍得筋疲力盡,兩條前腿突然跪下,整個龐大的身軀轟然側躺,它想就勢翻滾,靠這個動作來逼迫背上的人類主動撒手,因為不撒手,就會被它死死壓住。

    祁昭顯然深諳馬的這些招數,他不光沒撒手,反而在它翻滾之前雙腿牢牢夾住它的脖子,并不斷勒緊,形成絞殺。

    一人一馬就這么躺在地上做最后的博弈。

    馬實在被勒得喘不過氣,不得不重新站起來狂奔。

    只不過這回它不再發狂地跳躍,只是奔,不停地奔,遠遠望去,祁昭赤色的衣裳就像馬背上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燒盡了馬兒最后一絲不羈的氣力,也點燃了將士們心中敬仰的火焰。

    排山倒海的喝彩聲轟地響起,炸得人耳膜生疼。

    雍盛身在這音潮之中,想抬手去捂耳,才發覺手在顫抖,手心里全是汗。

    馬的速度漸漸放緩,垂著頭,呼哧呼哧地到了跟前,像個斗敗的將軍。

    勝利者揪著馬耳朵輕盈躍下,接過士兵從旁遞上的一捧干草,喂到馬的嘴邊。

    那馬嗅了嗅草,又嗅了嗅那人身上的氣味,不情不愿地將干草銜進嘴里,咀嚼起來。

    這似乎是某種儀式。

    因為有人隨即高聲宣布:“這馬認主咯!”

    于是又是一陣歡呼,他們把他們的英雄抬起來,拋到半空,然后接住,再拋,再接,循環往復。

    祁昭先還掙扎兩下,呵斥無果后,也就由著他們撒野狂歡。

    雍盛被這種熱烈的氣氛感染,從心大笑,邊笑邊欣賞某人在半空中狼狽的模樣,但沒想到祁昭也看了過來,兩人的視線交匯糾纏,再各自移開。

    雍盛心如擂鼓,但他以為這是因觀看馴馬心情太過激動所致,所以并未多想。

    此后,那匹馬就被安上了嚼子、馬鞍與韁繩,徹底失去了自由和在草原上肆意奔馳的機會。

    雍盛因為實在喜愛它,便每日都去馬廄里看望,給它喂草,陪它說話。

    它的主人雖然馴服了它,但并不怎么在意它,他有自己固定的坐騎,是匹同樣俊俏的青驄馬。

    “人渣。”雍盛替它打抱不平,“好歹雨露均沾嘛,對不對?”

    “你這么喜歡,就送給你好了。”身后又冷不丁響起熟悉的嗓音。

    在背后說人壞話,還被正主抓了個正著。

    雍盛心里暗罵,這人是屬鬼的嗎?走路靠飄,不用帶聲兒的?

    “那多不好意思。”臉上卻很從容,半點沒有說壞話被抓包的尷尬,“你馴服的馬,朕怎能掠美?再說了,朕有自己的御馬。”

    “你不是會雨露均沾嗎?”祁昭揶揄。

    雍盛:“……”

    “雖然你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真心實意地要送,但朕確實曾立下過不受臣子重禮的規矩。”雍盛輕咳一聲,“規矩不能打破,但副將平日里軍務繁忙,朕可以勉為其難代你遛馬。”

    “遛馬?”祁昭挑眉。

    “是啊。”雍盛指著馬廄里慫眉耷眼的馬,“沒看出來出云無聊得很嗎?”

    祁昭的眉越挑越高了:“出云?”

    雍盛點頭:“朕賜給它的名字。”

    這純屬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祁昭像是實在沒忍住,卷起唇角,別過臉。

    雍盛豎起眉毛:“你笑什么?”

    “沒笑。”祁昭飛快地否認,“那末將就放心地把出云交給你遛了。”

    他一松口,雍盛就迫不及待把馬牽了出來,一個飛身跨馬,在馬上耀武揚威地俯視他:“你也去挑一匹來,咱倆賽過。”

    “你要跟我賽馬?”祁昭有些意外。

    “怎么,你覺得朕連馬都不會騎?”

    會倒是會,只是騎術稀松平常。

    祁昭想起當年共乘一馬的舊事,眸光微黯,婉拒道:“末將還有要事……”

    “你不敢比?擔心勝了朕,朕氣量狹小怪罪你,還是擔心輸給朕,面子上過不去?”

    連這么拙劣的激將法都使出來了,祁昭不得不從命:“圣上如此好興致,末將自要奉陪。”

    “好!”雍盛高興地揮舞馬鞭,“輸了可就得答應朕一件事。”

    也還是那么喜歡下賭注。

    祁昭無奈一笑,牽了他的青驄馬出來,本想隨意比過就算,但兩匹馬剛揮鞭縱出,他就覺出不對。

    圣上的騎術精進了。

    竟不可同日而語。

    祁昭有些驚訝,不敢再掉以輕心,拍馬直追。

    風聲在耳畔呼嘯而過,碧藍如洗的蒼穹,蒼茫無盡的草原,人若被放置在這樣廣闊的天地間,心境就會變得同樣奔放曠達,而那些宮府間終日纏身的汲汲營營蠅營狗茍,瞬間就變得那般渺小可笑。

    為何古來那么多英雄,在戰場上豪氣干云,回到權利爭奪的漩渦里,就只能氣短?大抵就是因為不屑,征伐過如此蒼莽無垠之境,又何必再囿于同室操戈?

    雍盛倏然生出風物長宜放眼量的氣魄來,心臟因此歡快地跳動著,一下一下,有力地撞擊著胸腔,他扭過頭,驕傲地大喊:“祁副將!你未盡全力罷?怎么還未趕上!”

    祁昭從未見過如此恣意的雍盛,印象里他弱不禁風,體質羸弱,許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眼前的人,似乎脫了泥胎,抽離了病骨,注入了嶄新的活潑的魂靈。

    “來了!”

    祁昭由衷地替他高興,發狠地一夾馬肚,全力追趕。

    距離越來越近,只差半個馬身。

    此時意外陡生,那出云因不習慣有陌生馬匹離它太近,又生性好斗,奔跑途中竟猛地剎停,尥蹶子來踢祁昭的青驄馬。

    雍盛猝不及防一聲驚呼,受慣性作用,被掀離馬背,直往前飛去。

    “圣上!”

    祁昭大駭,也不管座下青驄馬,雙腳離鞍一蹬,離弦的箭一般飛沖過去,雙手堪堪攬住雍盛腰身往懷里一按,再來不及變換任何動作,就重重地栽下去,肩膀砸地,抱著雍盛滾出好遠才停下。

    一陣天旋地轉,雍盛幾乎嘗到喉嚨里泛出的血氣,他劇烈地喘息,晃了晃腦袋,吃力地撐起身子。

    目光逐漸聚焦,祁昭被他壓在身下,與他同樣頻率地喘息著,一邊臉頰上被塞草鋒利的邊緣割出幾道微微滲血的血印。

    那雙眼中的擔憂與慌張濃烈滿漲得幾乎溢出來。

    “沒事吧?可有傷到哪里?”

    祁昭的視線在雍盛全身上上下下克制地逡巡,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咽喉、手臂、臉,他怕自己沒能護得周全,想親手檢查四肢關節,但又怕太過唐突,暴露了身份。

    與他的緊張形成鮮明的對比,雍盛卻始終笑著,雙眼亮得驚人,仿佛絲毫沒意識到方才有多危險。

    見他無礙,祁昭終于放下心來,張開雙臂,脫力般后仰,將自己砸進厚厚的草甸。

    雍盛注視著他鋒利的下頜線,鬼使神差地伸手,撫摸那張臉上新造成的細碎傷口,指腹沾染上一點殷紅血跡,而后往下,涂勻在那兩瓣微啟的唇上。

    他的淚來得那么突兀,啪嗒一聲,滴在祁昭鼻尖上時發出的動靜,又是那么震耳欲聾。

    “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肖似朕的皇后?”

    第89章 第 89 章 “臣背你。”

    祁昭曾在心中設想過無數種被質詢的場面, 但他從未料及會有這樣一滴淚。

    那一瞬,一些瘋狂的念頭險些突破理智的防線,他紅了眼睛, 想就此不顧一切。

    但雍盛并未給他這樣的機會。

    他在他身上緩緩坐直,居高臨下,只手捏著他的下頜, 左右轉動著,冰冷地審視。

    明明左眼下的那道淚痕還未干涸, 帝王的威勢就先一步凌駕了一切。

    “眼睛和嘴巴的形狀很像, 但眼神不同,唇色更淡。”他冷靜地近乎嚴苛地比對著, 就像當初審視那幅被他燒毀的觀音像, “唔, 眉毛無絲毫相像之處,濃了, 粗了, 整個走勢也太凌厲, 過于張揚,膚色也深不少, 臉頰瘦削難享清福……”

    “……”

    祁昭咽了口唾沫, 也咽下許多話。

    雍盛于是注意到他滾動的喉結,目光先是一凜,而后變得微妙且深沉, 整個人仿佛遭受了某種巨大的精神沖擊, 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圣上?”祁昭輕喚。

    圣上沒理他。

    祁昭覺得一直維持現在這個姿勢有些詭異,被人瞧見了似乎不妥,所以掙扎著想起身。

    但是未果。

    他剛手肘撐地, 就被回過神來的雍盛一巴掌重新拍回。

    祁昭:“……?”

    “朕這兩日派人仔細核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你說你叫祁昭,雒原人士,二十有三,從軍七年,前三年在雒原漕司當一名默默無聞的護糧士卒,直到景熙九年才跟隨當年的河雒轉運使高獻一同來到云州,加入新組建的虎威軍,從此滅虜殲敵,一鳴驚人。可是,難道從未有人對你的這套說辭起疑嗎?你一個土生土長的雒原人,為何操著一口標準的雍京口音?”

    雍盛皺起眉頭,開始了審訊。

    祁昭覺得,就雍盛目前這個雙膝跪在他腰側的姿勢來講,多少有點滑稽。

    他將視線投向高遠蔚藍的天空,雙手交疊,枕在腦后,開始一本正經地扯淡:“我何時說過我是土生土長的雒原人?雒原不過是祖籍,我自幼隨父母在京城經商,染上點口音也實屬正常。”

    “哦,是嗎?”看他還在嘴硬,雍盛目光漸冷,“可朕的人回報朕說,祁昭的父親是個老軍戶,母親雖是商人之女,但出嫁從夫后并未再插手娘家的生意,而祁昭本人這些年來幾乎很少離開雒原。”

    他從袖中拽出一張黃紙,扔向祁昭,上面是一個陌生男子的畫像。

    “這是四年前祁昭,長得倒也眉清目秀。但與閣下相比,不覺得遜色太多了嗎?”

    祁昭瞇起眼睛,揭起那張甩到他臉上的畫像,凝眸細看,發現畫得幾乎與本人一模一樣,心想皇帝的本事確實大了不少,竟招攬到畫工如此了得的能人巧匠,他已動用不少力量盡力遮掩他當年冒名頂替的舊事,沒想到還是被翻出了鐵證。

    “還不打算承認嗎?”雍盛起身,離了他,彎腰撣落身上草屑。

    祁昭仍躺著,只是屈肘支起上半身,反問:“圣上想要末將承認什么?”

    “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雍盛在他跟前蹲下,與他平視,用最心平氣和的語氣說出最石破天驚的話,“那個祁昭的父親曾是戚家軍中的校尉,而近日來我觀察你訓兵練兵和布陣破陣的方法,都與戚大帥當年所著的那套《兵法紀要》如出一轍,戚寒野,你小子長得有幾分像你表妹是你的福氣,就沖這一點,朕不跟你計較你在朕跟前揣著明白裝糊涂的過錯,但你也不要再得寸進尺,否則朕讓你知道什么叫死生無常神仙難救!”

    祁昭,哦不,戚寒野注視著他,輕而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默默垂落眼睫,坐起來,一系列再普通不過的動作,竟也能精準傳達出默認、乖巧與恭謹。

    好像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時隔多年再重逢,雍盛一點也不能將這張臉跟當年那個小孩兒聯系在一起。

    他竟然長這么大了。

    雍盛一邊感慨著男大十八變,一邊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朝著那顆惱人的腦袋就狠狠敲了一記爆栗。

    “嘶。”戚寒野捂頭,“為何打我?不是說不計較嗎?”

    “我找了你這么多年!你躲哪兒去了你!”雍盛一下子怒不可遏,環顧四周,抄起腳邊方才遺落的馬鞭就抽,“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呢!”

    戚寒野挨了不輕不重一鞭子,見苗頭不對,跳起來就跑,邊跑邊勸:“冷靜,有話好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逃,雍盛就在后頭追。

    直追得嗓子冒煙,終于發現體力上的懸殊不可逾越,于是果斷放棄,扭頭就往回走,還不忘牽上見馬就踹的出云。

    走出好長一段,戚寒野才駕著他的青驄馬慢悠悠地趕上。

    “你找我做什么?”他知道雍盛已消了氣,下馬湊過來,與他并肩而行,“找到我想做什么?”

    “如今想來,確實不該找。”雍盛從絕大的重逢的喜悅中恢復了神智,臉上卻浮現出一點難過來,“當年我還未親政,勢單力薄,自身難保,就算幸運之神眷顧,讓我找到你,我恐怕也無力護你周全。你選擇躲起來是唯一,也是不得已的選擇,我不應怪你。”

    “這些年來我活得很好。”戚寒野微笑著道,“你能一直記掛著我,我很高興。”

    雍盛知道這是安慰之語,當年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在經歷了那樣慘絕人寰的事情后,怎么可能過得很好?

    若是一個全然沒有心的人,或許會。

    但戚寒野顯然不是那一類。

    他是一個就算滿心瘡痍也會反過來微笑著安慰你的大善人。

    雍盛鼻頭一酸,轉身抱住他,輕輕拍打他的背。

    他也想安慰他。

    懷中的身軀因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而有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來:“陛下?”

    “活著就好,回來就好。”雍盛用自己此生以來最溫柔與堅定的聲線道,“剩下的都交給朕,朕一定會為你,為戚家,報仇雪恨。”

    戚寒野愣了愣,他知道這句承諾的分量,亦知道這只是一個男子間最尋常不過的擁抱,傳達的是世間最樸素與真摯的情誼,但他心懷鬼胎,感動與悸動同時涌來,使他在這一刻無比貪戀起懷中的這一點溫存,他用未牽韁繩的那條手臂輕輕環住那纖瘦的腰身,將半張臉埋進雍盛的頸窩,悶聲道:“好。”

    溫熱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敏感的肌膚上,這個擁抱久得讓雍盛察覺到一絲異樣,連忙不著痕跡地將人推開,摸著后頸轉移話題:“話說回來,方才賽馬算誰贏?”

    戚寒野盯著他泛紅的耳尖,目光微閃,說:“算你贏。”

    “很好。”雍盛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還記得賽前的賭注吧?輸了你就得答應朕一件事,君子一諾千金,可不能反悔。”

    戚寒野:“……嗯。”

    雍盛立刻擺出一副奸計得逞的得意嘴臉,揚鞭一指:“走吧,這就上山泡溫泉,早去早回。”

    果然。

    戚寒野失笑:“這世上但凡圣上想做的事,大概就沒有做不成的。”

    雍盛假裝聽不懂他在挖苦自己,輕咳一聲:“嗯,朕就是這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漢子,你能早早地領悟到這層,想必以后能與朕相處得很愉快。”

    愿賭服輸,戚寒野只能應承下來,但出于安全考慮,限制必須趕在天黑之前轉回,所以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發。

    路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遠,但登山還是累得雍盛夠嗆,一路呼哧帶喘,雙腿打顫。

    就這體能,不論誰來看,都能得出個廢柴的結論來。

    可偏偏某人一路上不停地夸:“末將總聽人說,今上圣體孱弱,今日看來,都是些無稽之談。”

    因為他見過雍盛體質更虛弱的樣子,嗽疾發作時竟日靠湯藥度日,眼下已不知比先前強了多少倍。

    “啊,倒也不算無稽之談。”雍盛扶著腰,靠著樹干歇息,“放在以前,朕這會兒已經被八個御醫抬下山了。不對,撐不到這會兒,恐怕在從京城到云州的路上就已累得一命嗚呼了。”

    戚寒野因一命嗚呼四個字蹙了蹙眉,不無心疼地道:“那這些年圣上一定有在暗地里很用心地增強體魄。”

    “是啊。”雍盛松了松領口,擦了一把汗,“因為曾經有個人的心愿是希望朕能圣體強健,聽著不難做到,對吧?所以朕想試著去實現。”

    對尋常人來說,當然不難做到。

    但對從小體弱多病的雍盛來說,個中辛苦,可想而知。

    身邊的人沒再接話,沉默下來。

    雍盛也沒在意,他此時身子有千斤重,累得只想找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歇歇,他這么想著,結果眼皮子底下就適時地出現了一張平整寬闊的背。

    “臣背你。”是戚寒野背對著他單膝跪下了,“溫泉就在前頭不遠,很快就到了。”

    一時間,眼前的背影與當年重合。

    那天,湖面倒映著漫天火光,那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堅定地道:“上來,我背你。”

    就像是為了完成某種冥冥中的跨越十余載的約定,雍盛順從地趴了上去。

    “圣上好輕。”戚寒野把人背起之后掂了掂,嗓音低啞溫和,“平時要多進些飯菜,三餐之余,少吃些果子點心,這樣興許還能多長點肉。”

    雍盛心說這人神了,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平日里愛吃零嘴的?

    張口費勁,他也懶怠去問,只鼻子里“嗯”了一聲以示“朕知道了”。

    第90章 第 90 章 “夢里都是假的。”……

    說是不遠, 但戚寒野還是背著雍盛彎彎繞繞地走了近一刻鐘的山路。

    那溫泉位置隱蔽,周遭綠樹蔥蘢,水汽彌漫, 隱隱嗅到硫黃氣味,只是略微靠近,雍盛便感到一陣濕熱氣浪。

    待真的抵達泉邊, 只見一鑒天然圓池,池中泉眼源源不斷地涌出熱湯, 以其為圓心, 由濃至薄逸散出縹緲白霧,層疊變幻, 望之宛如仙境。

    “此處地熱, 泉水不火而燠, 水中含硫黃朱砂等物,有祛病療疾之效。”戚寒野放下雍盛, 簡明扼要地介紹。

    雍盛沿著池邊緩緩而行, 一下捕捉到重點:“你泡這溫泉是為了治病?”

    戚寒野頓了頓, 適時地補充了下半句:“亦能錦上添花,固本培元。”

    雍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蹲下來撩了把池水, 估摸著溫度比普通溫泉要高,由衷發問:“大夏天的,你確定下水后不會直接熱得中暑?”

    “不會。”戚寒野道, “但若是圣上您, 末將就不確定了。如今見也見了,末將履行了承諾,此泉亦無甚稀奇之處, 久待恐多生變故,這便回去罷。”

    他越是急著走,雍盛就越覺得有古怪,挑起眉,指著泉水問:“來都來了,你不泡嗎?”

    “豈敢在御前寬衣解帶?實在有礙觀瞻。”戚寒野連忙推脫。

    “可今日天氣炎熱,一路趕來又淌了許多汗,提前說好啊,你不洗澡朕可不讓你進賬睡覺。”

    “末將今夜不進帳就是。”戚寒野有他自己的堅持。

    “真不洗?”

    “不洗。”

    雍盛撇嘴:“你我同為男子,又沒有什么禮教大防,怕什么?”

    戚寒野卻一本正經道:“恕末將萬難從命。”

    “沒頭沒腦的,從什么命?朕是下了道圣旨么?”

    竟是個小古板。

    雍盛發現逗他可太好玩兒了,笑道:“那好,你既不愿與朕坦誠相待,朕也不勉強。”

    戚寒野肉眼可見地松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松到底,聽雍盛又道:“朕自己洗總行了吧?來吧,給朕寬衣。”

    有那么一瞬間,雍盛硬生生從此人木然的臉上看到了裂開的表情,不禁玩心大起,歪了歪腦袋:“怎么,你沒伺候過他人更衣?”

    戚寒野僵立著,半天沒動。

    “也是,你可是戚少主,素日里理應只有他人伺候你的份兒。”雍盛嘟囔著,低頭開始自己解腰帶,“那朕自己來吧。”

    正忙活,突然一只大手覆上來,阻住他的動作。

    那沁涼的掌心冰得雍盛一顫,抬起臉時,手的主人已在咫尺之處俯視他,平靜無波地道:“還是臣來吧。”

    “嗯。”

    養尊處優的帝王下意識展開雙臂。

    戚寒野解衣的動作看起來并不生疏,從容且井井有條,他盡量避免直接觸碰到雍盛的身體,包括目光。

    雍盛卻渾然不在意,時不時為穩住身形將手搭在他腕上,他沒注意到,隨著身上衣物的逐件減少,為他更衣之人的眸色也愈來愈深。

    當他衣衫盡褪,舉足,一步步沒入泉中,轉身望去時,那人抱著劍,長身玉立,神色如常。

    “你真不下來?”雍盛熱情邀請,“奇怪,當真進來后好像也沒想象中那般熱。”

    戚寒野搖頭。

    “犟種。”雍盛嘀咕著,雙手交疊,下巴擱在手背上,趴在岸上,舒服地瞇起眼睛,“對了,向你打聽一人,你必得如實相告。”

    戚寒野像是突然對那池邊的青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將視線定在某處,口中道:“知無不言,陛下請問。”

    “謝家次女謝折衣你知道吧?她母親戚長纓是你姑母,要論起齒序來,她應是你的表妹。”周圍的霧氣太濃,雍盛的嗓音仿佛也被水霧浸得濕潤,“她是朕的結發之妻。”

    結發之妻四個字分量太重。

    戚寒野握緊了手中劍鞘:“臣聞先皇后已于多年前薨逝,請圣上節哀。”

    雍盛卻驀地睜眼,惱怒的目光直射而來,一字字道:“她沒死。”

    戚寒野故作驚訝:“竟有此事?”

    “她是死是活難道你一點也不知曉?”雍盛反問。

    “臣不明白圣上何意。”

    “她雖是謝衡之女,但不知為何異常憎恨謝家,據朕所知,她待在朕身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的母族戚氏沉冤昭雪,你二人所圖一致,一個在內,一個在野,雙管齊下,難道并非私底下并非黨羽?你敢說你與赤笠軍與她毫無瓜葛?”

    雍盛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要說完全無關未免太假。

    戚寒野只得稍作妥協:“原先確與表妹有過幾封書信往來。”

    雍盛聞言直起腰身,追問:“她在哪里?”

    戚寒野嘆氣:“臣不知。”

    雍盛冷笑:“你是果真不知,還是明明知曉卻被授意緘口?”

    戚寒野望著他,目中掠過一絲苦楚:“圣上何必執著?”

    “非經吾事,豈知吾執?罷了,問你不如問根木頭。”

    雍盛面色微寒,賭氣似的,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靜默中,戚寒野席地坐下,將劍橫放在膝頭。他不是不知道雍盛放不下什么,他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雍盛在意的從始至終都是謝折衣,并非他戚寒野。而他戚寒野從來就不是謝折衣,他不愿,也變不回謝折衣。

    謝折衣永遠不會再回到雍盛身邊。

    不論雍盛接不接受,這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結局。

    而他負他的,他會用一生來償還。

    明明已經死心。

    浸泡在泉水中,熱意不斷往上涌,最后連眼眶都感到熱熱的。雍盛不得不閉上眼。

    可為何還會在看到與她有幾分相像的人時,就控制不住去在意?

    為何那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究竟要一遍又一遍地確認多少次,才能接受被拋棄的事實?

    她不愛你。

    不,是她沒那么愛你。

    她本就是鐵石心腸虛情假意的小人。

    逐漸昏沉的意識中,他不停地重復著這些誅心之語,直到眼前漸漸地亮起來。

    是火把在漆黑的夜里閃爍的微光,迷離中,大片大片的血色鋪染了整個天地,焦臭味撲鼻而來。

    又是這里,雍盛并不意外,清醒地知曉自己又墮入了這十幾年如一日的夢魘。

    他想掙脫。但一如既往無能為力。

    那一日的種種,總是會在他意志變得薄弱的當口,像這般侵擾他緊繃的神經。而他除了眼睜睜地重復與旁觀,什么也改變不了。

    “快。快。快……”又一次,他看到自己拖著小小的身軀,顫抖著雙手去扒開一具又一具沉重又僵冷的尸體,努力地將那一抹醒目的鵝黃從尸山血海中拖出來。

    “殿下……”一塊巨石背后的陰影里,另一個小孩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指向距離他們越來越近的火光,說話斷斷續續,“援、援軍來了。”

    那是小時候的戚寒野。

    那是寒山那一夜。

    “不,不是援軍,不是,你別動,藏好。”雍盛因恐懼而語無倫次,但從小宮女身上扒下那身鵝黃宮裝的動作卻毫不含糊,那身染血的衣裙死死黏在它小主人身上,而那小宮女瞪著空濛灰寂的雙眼望著他,早已死透了。

    雍盛崩潰得淚如雨下,邊扒,嘴里邊一個勁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真的對不住。”

    小戚寒野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他受傷太重了,也流了太多血,恐怕活不過今晚,他的父兄還在戰斗,父兄曾說,將士死在戰場,馬革裹尸,是畢生的宿命,也是最光榮的死法。

    所以他不害怕,只是默默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小皇帝終于成功地褪下了那身宮裙,他脫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小宮女身上,抱著衣裙拔腿奔來。

    “你……”小孩兒煞白的小臉上被濺上一串觸目驚心的血珠,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雍盛不停地搬動他的身體四肢,令他不悅地皺起眉毛,“做……什么?”

    “當然是救你的命。”雍盛一件件脫下他的衣服,脫得只剩下染血的雪白里衣。

    然后給他穿上那鵝黃宮裙。

    竟給他穿女子衣裙!

    小戚寒野以為雍盛在戲弄他羞辱他,拼盡最后一絲氣力用力掙扎起來,一把將小皇帝掀了個屁股蹲兒。

    “別動!”小皇帝罵了句什么,又爬過來,摁住他亂動的四肢,神情嚴肅,“別問我怎么知道的,橫豎你們戚家要遭大難了,看到那邊的火光了嗎?別天真了,那不是援軍,你不穿這身裙子,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穿上它,扮成我的貼身侍女,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都傷成這樣了,怎么還這么大力氣?乖一點不行么?”

    小戚寒野眨著霧沉沉的眸子,將信將疑地望著他。

    “到時候你就緊緊地跟著我,我背著你。”雍盛拍拍他的頭,解開他的發髻,將他的頭發披散開,又從地上挖了一塊吸飽了血的爛泥糊在他臉上,三五下抹勻了,鄭重地道,“放心,不管發生什么,我都不會丟下你,你一定會活下去。”

    之后,小戚寒野口中的援軍到了。

    雍盛不愿回憶那只有在地獄里才能見到的景象,潛意識里他劇烈地反抗起來,不知掙扎了多久,朦朧中一聲呼喚穿透重重血色強勢侵入,夢境隨之開始抖動,碎裂,坍塌。

    ——“圣上!”

    誰在喊他?

    他勉力睜開失焦的雙眼,于蒙蒙霧氣中隱約見到那張熟悉的臉,喉頭一哽,恍若隔世:“折衣……你來了,朕好像……又做噩夢了。”

    他清俊的面龐被蒸騰的熱氣熨得一片潮紅,鼻尖紅,眼尾也紅,濡濕的眼睫脆弱地垂落下來,瞧著像某種可憐的小動物。

    他被夢魘住,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以至于將戚寒野錯認成他的皇后,剎那間,滿腔委屈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任性地將人抱住。

    而那人也穩穩地接住了,甚至給的比他乞求的還要多。

    “不怕。”那把低沉的嗓音這般耐心地哄他,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撫著他腦后的發,“夢里都是假的,不怕。”

    安撫顯然起到了顯著效用,雍盛輕顫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

    須臾,他一言不發,輕輕推開戚寒野。

    戚寒野跟著松開手臂,后退三步,他方才急著察看情況,直接跳進了溫泉,此時渾身濕透,形容狼狽。

    雍盛盯著他。

    戚寒野解釋:“圣上不小心睡著了,口中不斷囈語,手腳也在掙動,臣擔心您滑落水中,所以……”

    雍盛嗯了一聲,忽然道:“你說的不對。”

    “什么不對?”

    “夢里都是假的。這句話不對。”雍盛道,“起碼你真真切切地活下來了。”

    戚寒野沉默了一會兒,問:“圣上方才……是夢到我了嗎?”

    “有件事這些年來一直困擾著朕。”雍盛答非所問,“當年從寒山回雍京,我一直堅持把你帶在身邊,日夜不離。可后來我生了一場大病,昏睡了數日,再醒來時,你就不見了蹤影。當時你的身份隱藏得很好,并未被識破,所以朕想不通,那時是你自己主動選擇離開,還是有人將你趕走的?”

    戚寒野淺笑:“圣上可知,當年你讓我扮作的那位小宮女,恰好是我戚府的管家之女?”

    當年戚鐸勢大,在東宮太子身邊安插個自己的眼線簡直易如反掌。

    雍盛明白了:“你是擔心礙著這層干系,一旦隨我回宮,就會被清理?”

    “不用等到回宮。”戚寒野道,“你一昏迷,他們就立即派人將我拖出了隨駕馬車。”

    雍盛神色一凜:“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沒什么,幾個雜碎罷了,我想辦法殺了他們,然后逃了。”戚寒野淡淡道。

    “可你當時還沒養好傷……”

    哪里殺得了幾個人?

    雍盛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領悟到戚寒野不想多說,可只要一想到當年的小孩兒或許曾被打罵被折辱,甚至性命危在旦夕,他就心如刀割。

    “對不起。”他黯然道,“都怪我……”

    “不是圣上的錯。”戚寒野雙手一撐,上了岸,“過去的事都已過去,臣如今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還得歸功于圣上當年急中生智。”

    “也不盡是朕的功勞。”雍盛搖頭苦笑,“還得多虧了你從小生得好看,唇紅齒白的,扮做女娃娃一點也不違和。”

    戚寒野彎起眼睛:“圣上是在夸臣長得俊俏嗎?”

    “難道這不是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的事嗎?還用朕夸?”

    “別人夸,跟圣上夸,自然不一樣。”

    “行行行,你貌比潘安,顏如宋玉,是在御前得到了皇帝親口認證的,需要擬道圣旨給你拿去炫耀嗎?”

    “如果圣上方便的話。”

    “……”

    溫泉泡久了頭昏腦漲,雍盛也跟著上岸,他以防萬一帶了兩套換洗衣裳,但戚寒野因為壓根兒沒打算下水,所以沒帶,還想就這么穿著濕透的衣服下山,雍盛實在看不過眼,便大方地分給他一套。

    沒想到對方竟然不領情,說些什么天氣熱很快就干了的鬼話。

    雍盛這輩子沒見過脾氣這么古怪的犟種,擔心山風吹得他著涼,愣是好說歹說,才強行給他披上外衣。

    兩人結伴下山,尋找系在山腳處吃草的馬。

    忽聽三聲像模像樣的鳥叫,雍盛止步,拉住身邊人:“慢著,前面好像有情況。”

    戚寒野腳下一轉,即刻帶著他隱入樹叢。

    “剛才的鳥叫?”

    “是狼朔給的暗號。”

    “圣上帶了金羽衛?”

    “金羽衛的使命就是朕在哪里,他們在哪里。”

    “難道不是圣上對末將存有戒心?”

    雍盛怪異地瞅他一眼:“別多想。”

    不讓多想也想了,戚寒野沉默下來。

    靜默中,聽到一連串的人聲與打斗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二人對視一眼。

    雍盛凝神傾聽,發現一個字也聽不懂,茫然問:“他們說的什么鳥語?”

    “這是大隰語。”戚寒野面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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