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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臣已心有所屬。”……

    經他這么一提醒, 雍盛再去聽時,就能捕捉到一些常用字眼了,什么“回去”, 什么“得罪”。

    唉,他語言天賦不高,雖然包括大隰語渠勒語在內的各國語言都是帝王成長必修科目, 但他以往裝廢物裝得太入戲,一聽那些授學宿儒張口嗡嗡就頭疼, 以至于落得現在睜眼聽天書的處境。

    可聽不懂也不影響他看清目前的形勢。

    對面七個大漢, 個個兒兇神惡煞,圍攻一個弱小女子, 多少有點恃強凌弱了吧?

    按理說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把, 但再多看一陣, 又發現大漢們并不想置女子于死地,而是一個勁兒地圍追堵截, 幾次三番眼看那刀刃要傷到女子要害了, 卻硬生生剎停偏轉, 顯然是不想害命,只想活捉。

    那女子非尋常人, 身手甚是凌厲矯健, 她似乎斷定對方不會出殺招,所以一心不管不顧地往前突圍,并不防守。

    如此僵持許久。

    終還是不敵對方人多勢眾, 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個大大的漁網從天而降, 簡單粗暴地將她兜頭網住。女子氣急敗壞,像條死到臨頭的魚般在網里劇烈撲騰,邊破口大罵, 從漢子們的臉色來看,罵得還挺臟。

    雍盛還在思考要不要幫忙,身邊的人已經按捺不住地動了。

    雍盛一把按住他,有點意外:“你要管這閑事?”

    戚寒野道:“很不想管,但不得不管。”

    雍盛沒明白這句話什么意思,剛想問,那人已沖了出去。

    他的身手太快,又出其不意,那些大漢一個沒防備,轉眼間就風卷殘云般被一鍋端了,躲在暗處的金羽衛壓根都沒撈到出手的機會。

    雍盛嘆為觀止,見那些大漢個個兒躺在地上哀嚎,危險解除了,才敢探頭探腦地出來。

    戚寒野正替那女子解開網上的縛繩,突然一聲破空的尖嘯聲響起,一記銀光直朝戚寒野面門直射而去。

    雍盛一驚,下意識想伸手拉戚寒野躲開,但他顯然多慮了。

    戚寒野抬起劍鞘輕輕一擋,“叮”的一聲脆聲,那小巧精致的袖箭就被打偏,釘入了旁邊的樹干。

    “欸,你怎么回事兒?”雍盛氣不打一處來,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指責,“好心救你你還傷人?屬狼的么?”

    “罵誰白眼狼?誰要你救?打傷了我的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那女子掙脫漁網站起身來,蠻橫囂張地道。

    “你……!”

    雍盛氣結,上下打量這女子,見她扎著高高的馬尾,一身灰褐色勁服,英氣干練,穿著打扮與中原女子甚異,但一口中原話卻說得很流利,行止乖張,神態間自帶一股上位人才有的矜傲,便猜測她必出身不凡。

    但再不凡也不能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雍盛捋袖子還欲上前理論。

    被戚寒野橫劍攔下。

    “你起開。”雍盛不滿。

    那女子彎腰撣了一下衣上塵土,這才抬眼,看清了管她閑事之人的尊容,震驚道:“祁昭?”

    嗯?雍盛也很驚訝,看向戚寒野:“你倆老相識?”

    戚寒野沒回答,對著那女子道:“殿下怎會在此?這里已是大雍地界,特殊時期,您現身此地恐怕有些不合時宜。”

    殿下?

    雍盛怔住。

    此人莫非是……大隰唯一的王女烏延荷華?

    這時候,前兩日在軍中聽到的閑聞也適時地冒出來——傳說大隰王女曾被祁昭所救,王女由此看上了他,芳心暗許,欲強招為夫……

    雍盛眨眨眼,看看戚寒野,又看看這女子。

    “怎么?你要把我抓回去當人質么?”王女不客氣地抱起雙臂。

    “自然不會。”戚寒野道,“兩軍交戰,扣留對方子嗣充作人質以脅迫退兵的做法,非大國風范,為我君主所不齒。只是距離不遠處便是我大雍軍營,平日里斥候巡邏,若撞見殿下,怕有誤傷。”

    雍盛在一旁冷笑,心說,你清高,你了不起,你還道德綁架朕。

    烏延荷華滿不在意地一揮手:“廢話少說,你就當今日沒見過我。”

    戚寒野微微一笑:“我會派人護送殿下安全地返回大隰王帳。”

    “你敢!”烏延荷華一下子跳起腳來,“我不回去!說什么都不回去。”

    戚寒野笑意變淡:“給我個理由。”

    烏延荷華蹙眉盯著他,盯著盯

    著,不知為何,雍盛發覺她的眼睛越來越亮。

    “有了。”烏延荷華一拍手,似乎臨時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她拉住戚寒野握劍的手,討好地晃了晃,“祁昭,咱倆也算老熟人了。”

    雍盛直覺她肚子里沒憋什么好水兒,但在聽到她接下來的提議時,還是驚掉了下巴。

    “要不你娶我吧?”她雙眼亮晶晶地道,“拜托了!”

    “咳!”雍盛莫名其妙嗆了口風。

    這姑娘……攻勢好猛。

    二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捂起嘴,邊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邊偷摸著觀察起戚寒野的反應。

    只見戚寒野慢慢扒拉開王女的手,波瀾不驚地道:“婚姻大事,殿下不應兒戲。”

    “誰兒戲了?”烏延荷華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副我也不想禍害你但我實在沒辦法的樣子,“你是大雍的將領,娶我呢,就是與大隰聯姻,對你們大雍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陡然上升至兩國關系了,雍盛摸摸下巴,倒真的仔細揣摩起來。

    眼下朝廷的危局不就是起因于對方三個部落聯手嗎?若能靠聯姻勸說其中一個反水,哪怕不反水,只是按兵不動別摻和,也將大大有利于局面。

    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似乎試試無妨?

    戚寒野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眸光微黯,婉拒道:“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王女高貴的身份。”

    “這有什么?”荷華道,“到時候請旨讓你們王封你做個大官兒不就行了?你能力這么突出,又為大雍做出這么大的犧牲,你們王應該不會那么小氣吧?”

    “不會不會。”雍盛立即插嘴道,“這種情況下,于情于理,破格賜個國姓,再封個親王,不在話下。”

    “就是就是。”王女點頭。

    兩人竟撇下另一個當事人,一拍即合了。

    “咄”的一聲,戚寒野用劍拄地,發出一聲鈍響。明明他臉上沒什么怒意,但在場每個人都能明顯地感知到他的不悅:“究竟為何出逃?還請殿下直言。”

    那烏延荷華與他似乎果真相識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見他生了氣,竟收斂了一些,老實道:“我被逼婚了,哥哥要我嫁給渠勒新王。”

    雍盛心中一咯噔。

    戚寒野卻不意外:“你是大隰王女,按照你們世代的習俗,注定會嫁去別的部落和親。”

    “我偏不!”烏延荷華怒目而視,“那渠勒新王一上位就納了先王的妾,是個淫逸荒唐的人,我打小就討厭他,死也不嫁!你們軍營在哪兒?我要跟你們回去。聽說你們的皇帝要御駕親征,我要請他為我和你賜婚。”

    戚寒野感到頭疼:“別胡鬧了……”

    “嘖。”既然都話趕話地提到自己,雍盛覺得自己不得不干預那么一下下了,出言打斷戚寒野,“怎么能說人家姑娘胡鬧呢?”

    他瞪了他一眼,對王女展露客氣的微笑:“茲事體大,事關兩國交好,需慎重商議,王女既有此意,不如就隨我們先回軍營,后續如何決斷,再從長計議。祁副將,你覺得呢?”

    戚寒野沒說話,轉身走了。

    荷華見祁昭竟會聽這個看上去有些文弱的男子的話,心中不免好奇,結伴同行的路上忍不住打聽起來,當然了,她所謂的打聽就是張口直接問:“你是什么人?叫什么?”

    雍盛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直白地問他姓名,愣了一下,道:“我叫雍盛。”

    “你姓雍?”荷華挑眉,“這么說,你是個王爺?”

    “唔。”雍盛沉吟,“你可以暫時這么認為。”

    哦,原來是皇親,怪不得祁昭這么聽話。

    荷華了然。

    “你……”雍盛也斟酌著語句,“很中意祁副將?”

    “當然。”荷華一點也不見外,大聲宣告,“祁昭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欣賞的男子。”

    草原上的女子就是這么豪邁爽朗。

    “聽說他曾救過你?”雍盛覺得自己不應再深究,但是個人都會有好奇心,他也不能免俗。

    “是啊。”荷華承認,“他不止一次地救過我,是我的大恩人。”

    “所以你想以身相許?”

    “哈,那是你們中原女子才會做的事。”荷華大笑道,“我們大隰人要報恩有很多種方式,唯獨不會以身相許。”

    這么說的話,是當真喜歡他。

    雍盛側頭看她,見她一路上雖因躲避追捕而落魄,但依舊神采飛揚,明麗颯爽,她臉上掛著的大大的笑容,日光般燦爛耀眼,好像這世上沒有什么能讓她傷心難過的事一樣。

    雍盛心有觸動。

    若是這樣的女子……

    對小戚來說,或是美眷。

    他這么想著,望向前方馬背上的背影,那人打回程起就一言不發,只給人看黑漆漆的后腦勺,當真犟種。

    當夜,大雍以待客之道妥善安置了王女,又遣使者前往大隰王帳,告知大隰王其女在此暫住的消息。

    王女很滿意,吃飽喝足后就自去休憩。

    而祁副將的帳中,卻爆發了一點小爭執。

    “你要是不娶她,她就會嫁給姑忽努西,從此渠勒和大隰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于我大雍有害無益。這是其一。”雍盛冷靜地分析著,“其二,她也鐘情于你。我瞧這姑娘率真可愛,模樣也生得極標志,你倆男未婚女未嫁,這不天作之合么?要朕說,其他什么都是虛妄,沒什么比得個知心人夫婦倆把日子過好更重要,你究竟有什么不愿意的?”

    “若是要與大隰聯姻,朝中有的是比臣更合適的人選。”戚寒野坐在案前處理軍務,看上去對這件事很不上心。

    雍盛費了半天口水,仍是勸說不動,很是氣餒,今夜不知第幾次重復道:“可她不是點名就要你嗎?”

    “只是因為整個大雍她只認識我一人。”戚寒野道,“信口之言,圣上不要多想。”

    “我沒想多。”雍盛覺得胸中莫名煩躁,“到時候她在眾人跟前提及此事,這婚朕到底賜不賜?”

    戚寒野眼皮也沒抬一下:“不賜。”

    雍盛不死心:“給朕一個你死活不娶的理由。”

    戚寒野像是忍無可忍,猛然放下手中邸報,直勾勾注視著他。

    “怎……怎么?”雍盛下意識摸臉,“朕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嗎?”

    戚寒野盯著他,半晌,突兀地嘆了口氣,移回視線,淡淡道:“臣已心有所屬,立誓此生不變,所以臣不能迎娶荷華殿下,請圣上另擇賢能。”

    第92章 第 92 章 “這不就套話嗎?”……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戚寒野早已心系他人。

    怎么他此前從未如此設想過呢?

    孩子長大了, 是會喜歡姑娘的。

    翌日,雍盛照常在校場看戚寒野練兵。

    暑氣熏蒸,日頭很毒, 虎威軍的士兵們在烈日下一站就是楞個時辰,一動不動,豆大的汗珠從鼻尖不停滾落, 在腳尖前的沙地上洇出一塊又一塊溻濕的陰影,身上的衣衫濕了又干, 干了又濕, 行成一圈圈的白漬。

    戚寒野全程督練,士兵們站著, 他也站著, 士兵們坐下修整, 他仍站著。

    日日重復如此高強度的訓練。

    雍盛覺得他像個鐵鑄的人。

    “爺,外頭曬得緊, 萬一中了暑氣可怎么得了?還是去帳下的陰影處避避吧。”

    懷祿在一旁打著扇, 熱得呼哧帶喘。

    “你要是受不住, 就自去歇息,不用陪朕。”

    雍盛單手支額, 只一味盯著校場上那人。

    他既不走, 懷祿自然也不能走,順著雍盛的目光望去,笑道:“祁副將練兵當真是嚴厲有方, 聽說他剛來時, 軍中紀律很是散漫,士兵們練不一會兒就站沒站樣叫苦連天,私下里打架斗毆的事兒沒少發生, 還時不時有逃兵,結果他一來,只雷厲風行地整飭了十余日,以往那些陋習就全不見了,個個兒像是脫胎換骨轉了性,一練起來沒日沒夜,上了戰場就斗志昂揚,如今這上上下下沒有不敬服他的。”

    “想要帶好兵,先得讓兵信服他。”雍盛道,“士兵們吃什么苦,他就吃什么苦,士兵們打仗,他就沖在最前頭,打了勝仗從不獨攬功勞,吃了敗仗卻先領責罰,這樣的將領,士兵們不擁戴他擁戴誰呢?”

    “軍中有這樣的將領,確是我大雍之幸。”懷祿感嘆。

    “是啊,以后把虎威軍交到他手里,朕也放心。”雍盛頗為欣慰地端起茶碗,吹了吹碗中浮沫,看著那粗瓷碗中倒映出的天光,冷不丁問,“你說,這樣一個滿心滿眼里只裝著練兵打仗的男子,會心悅什么樣的女人?”

    懷祿被他問得一愣:“爺是在問祁副將?”

    雍盛嗯了一聲,抿了口茶,覺得味道實在寡淡,遂放下。

    “爺還真把小的問住了。”懷祿撓頭,“祁副將正值盛年,有那么兩三個中意可心的人兒實屬尋常,可要問他具體喜歡什么樣兒的,各花入各眼,奴婢說不準,恐怕還得圣上親自問他。”

    尋常?還兩三個?

    雍盛犯起愁來,不管是兩三個,還是三四個,橫豎里面是不包括烏延荷華的,眼下襄王有意神女無情,聯姻的事兒恐怕是真成不了。

    轉念又想起,昨夜戚寒野說什么心有所屬此生不變,瞧著倒是情真意切,但后來當他追問對方是哪家閨秀,是否需要他幫著提親賜婚時,戚寒野卻一副愛搭不理不愿透露的死樣子,不用說,十有八 | 九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這她愛他他卻愛她的狗血戲碼,沒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被自己碰上。

    雍盛愁得心緒不寧,他思來想去,輕言放棄顯然不是他的風格,還是得試著撮合一把。

    萬一那犟種突然開悟發現了王女的好,移情別戀了呢?

    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說干就干,雍盛當日就制定下縝密計劃。

    這第一步,就是先打聽出戚寒野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以便日后荷華有的放矢完美復刻。

    而想要套出話來,沒有比灌酒更行之有效的法子。

    所以雍盛自掏腰包,派人買來兩壇上好女兒紅,邀戚寒野同去登高望遠。

    只是赴約時,他還捎帶上了烏延荷華。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看得出,戚寒野還特意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墨色的直掇迎風招展,袍裾和袖口用赤線繡著簡約的忍冬紋。黑色本沉悶肅殺,卻也越發襯得他眉眼深邃五官立體,有種撲面而來的鋒利的俊美。

    他很適合黑色。

    雍盛打眼見到他時,腦中就沒來由地冒出這么一句話。

    戚寒野見到烏延荷華,并沒說什么,只是伸手拎過雍盛手里的酒壇與食盒,默默無言地上山。

    爬到半山腰時,見道邊一塊突兀伸向山崖的巨石上竟建有一座四角小涼亭,觀其選址樣式都甚是新奇,三人遂決定在里面稍作休息,吹吹風,賞賞景。

    甫一落座,雍盛便掏出一早備下的酒具,三只大又大又深的玉碗,分派好,各自斟滿。

    “軍中不得飲酒。”戚寒野卻掃興道。

    “這里已出了軍營,稍微喝點應該無傷大雅吧。”雍盛道,“若實在擔心,大可以等酒氣散盡了再回軍營,放心,待會兒想登到山頂必得出兩身汗,再濃的酒氣也散得一干二凈了。”

    戚寒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雍盛覺得自己的這點小心思已被看了個通透,不由得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好。”戚寒野卻答應了。

    徑自拿起碗,一仰脖,先干為敬。

    “……”

    雍盛還在思索該扯個什么由頭來勸酒呢,沒想到他竟這么干脆。

    “好氣魄!”荷華個瘋丫頭是個爭強好勝的主兒,戚寒野碗一放下,她也仰起頭,三兩口干了,喝完擦擦嘴,笑道,“痛快!喝酒就該這么喝!”

    現在二人都將目光轉向雍盛。

    雍盛倍感壓力:“……”

    沒法子,只能豁出去,硬著頭皮飲盡。

    “先還以為你就是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沒想到也是個爽快人,不錯不錯。”烏延荷華大喇喇地拍拍他的肩,接著倒酒。

    姑娘你要不先等等。

    雍盛被酒辣得睜不開眼,好一陣兒才緩過氣來,一把按住荷華的手:“別慌,光喝酒未免無趣,不如來玩個小游戲,誰輸了誰喝。”

    荷華皺眉:“那要是贏了,豈不就喝不到酒了?”

    好家伙。

    原來你是個酒鬼啊?

    失策失策。

    雍盛頭都疼了,對癥下藥道:“酒什么時候都有,但能贏祁昭的機會可不多。”

    “那倒也是。”勝負欲極強的荷華被他成功忽悠了,“說吧,玩什么?”

    “很簡單。”雍盛這就掏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瓷勺,放到石桌上,“待會兒轉動這個勺,勺柄指向誰,誰就得回答轉勺者一個問題,若遇到答不上來或不愿作答的,就喝酒,決不能扯謊。”

    “有點意思。”荷華道,“這不就套話嗎?”

    “……”

    雍盛此刻就想去找點藥來將這丫頭毒啞。

    “我先來。”戚寒野卻特別賞臉地同意了,還二話不說率先轉勺。

    那瓷勺在桌上滴溜溜轉了好幾圈,勺柄最后緩緩指向雍盛。

    雍盛:“……”

    早知如此,今日出門前就該看一眼黃歷。

    算了,舍不著孩子套不住狼,他心一橫眼一閉:“問吧。”

    “小時候你曾給我講過一個什么定理。”戚寒野回憶著。

    “拉格朗日?”雍盛脫口而出,不明白他提這個做什么。

    “嗯,好像是這個名字。”戚寒野頷首,“那些奇言誕論你從哪里看來的?”

    哪里看來的?

    雍盛沉默了。

    說起來,那個世界,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隨著一年一年虛度,光陰如箭,現而今他越來越少會想起,也漸漸接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事實,徹底適應這個世界的身份和規則。但奇異的是,連他都在遺忘,竟還有人會察覺到異樣,察覺到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或許假以時日,他再漏出些馬腳,聰明如戚寒野,真的會發現他其實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吧?

    會有那一天嗎?

    這個問題他顯然不能答,只能喝酒。

    戚寒野在他捧起酒碗的瞬間面上劃過一絲愕然,他顯然沒料到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

    第二碗酒下肚,雍盛已感到酒意上頭,渾身燥熱。

    輪到他了。

    他脫了最外層的半袖涼衫,深吸一口氣,轉動勺子,而后目不轉睛地盯著轉出殘影的勺子,直到勺柄慢慢停下,指定了烏延荷華的方向。

    “……!”

    可惡。

    雍盛有些泄氣,明明萬事俱備,奈何天不助人。

    對面,荷華躍躍欲試地盯著他,眼巴巴等待他提問,這樣她就可以裝作答不出來,并名正言順地喝到酒。

    也是,酒鬼注定是要情路坎坷的。

    雍盛長嘆一口氣,指著戚寒野,問她:“你到底喜歡他什么?”

    “誰說我喜歡他?”荷華道。

    “我知道你喜歡他,我是問……”雍盛霎時頓住,待反應過來,猛地一激靈,“什么?你不喜歡他?”

    “我只是欣賞他,難道欣賞就是喜歡嗎?”荷華反問。

    “可你親口說要嫁他。”

    “想嫁給他,中意他,也不代表我就喜歡他,不過是因為他很強,橫豎嫁給誰都一樣,嫁給他,對我或許還能有些助益。”荷華振振有詞道,“現在看來,我覺得你也不錯,是個王爺,出身高貴,脾氣也合我胃口,看你這體格,我嫁過去之后應該也不會受欺負。其實最好的選擇還是你們的皇帝,聽說他幾年前死了發妻,剛好我可以續弦,就算不能當繼后,當個妃子也不是不可以。”

    這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雍盛徹底呆住。

    等等,不對吧?

    他一個做媒的,怎么莫名其妙把媒做到自己身上了?

    還沒等他消化完這驚世駭俗之語,戚寒野先發制人:“夠了,別再打聯姻的算盤了,說吧,你兄長放任你來到我大雍軍營,究竟想做什么。”

    “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荷華喝水一樣地喝酒,當真是好酒量,“你也看到了,我一路被追捕,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頭,這都是哥哥下的令,鐵了心要把我抓回去成親,哪來放任一說?”

    “他要當真派出精銳,你能逃出這么遠?”戚寒野質疑她道,“你兄長什么手段,你比我更清楚。他明抓暗放,不過是演戲,為的是在明面上給渠勒一個交代。而你,既不愿意嫁去渠勒,難道就愿意嫁來大雍?”

    “就猜到瞞不過你。”烏延荷華嘻嘻笑起來,瞟了一眼雍盛。

    “但說無妨。”戚寒野淡淡道,“都是自己人。”

    “哦?”荷華倒是有些意外,“他知道你是戚鐸之子?”

    戚寒野點頭。

    這下輪到雍盛意外了,準確來說,他從剛剛開始,驚掉的下巴就一直沒再撿起來過。

    “你們……你,他……”

    “我和寒野哥哥打小就認識,他父親生前與我父親惺惺相惜,是一輩子的摯友。”荷華解釋。

    雍盛眉棱微抬:“戚帥和大隰王?”

    第93章 第 93 集 “你是有什么毛病嗎?”……

    “是啊, 他二人早年相識于戰場,來來回回不知交手多少次,我父親總是輸的多勝的少, 后來甚至有一次直接被戚伯父俘了去,當時以為必死無疑,沒成想戚伯父不但不計前嫌, 好吃好喝地款待他,后來還將他給放了。父親欽佩其勇猛又感念其高義, 就在他的提議下, 答應與大雍世代修好,封貢互市, 兩不侵擾。”

    “我與寒野哥哥也是彼時相識, 只因那些年, 每當我族中有什么節日慶典,戚伯父應邀來帳中做客時總帶著他, 一來二去的, 便熟悉了。”

    原來如此。

    雍盛依稀想起, 大雍與大隰之間確實曾有過長達十五年的蜜月期,在那期間雙方來往密切, 不曾爆發過任何沖突, 這在大雍的外交史上十分罕見。

    今日才知,原來兩國之間的和平完全建立在戚鐸與大隰王的友誼之上。

    這種維系何其薄弱,薄弱到隨著戚氏的猝然滅亡, 兩國的和諧局面就不出意外地被打破, 并迅速惡化,乃至發展到如今劍拔弩張的形勢。

    “但其實,比起他來, 當年我更喜歡霜天哥哥。”烏延荷華清澈的雙眼在提及那個名字時迸發出異樣的光彩,閃爍幾息后,又被失落與傷感熄滅,“只可惜……”

    雍盛迅速地瞟了戚寒野一眼,心中一痛,忙轉移話題:“那這些年來,你一直跟小戚保持著聯絡嗎?”

    “沒有。”荷華搖頭,“我們此前一直以為戚家無人幸存,直到三年前我們族人在邊境遭到虎威軍的驅趕,我率兵前來接仗,意外受傷被擒,是祁昭力排眾議放了我。”

    “那時你就認出了他?”雍盛問。

    “他變化太大啦,與小時候完全不一樣,哪里就能一眼認出呢。”荷華托起腮,笑盈盈地灌下一大口酒,“還是他主動透露身份,要我帶他前去見我兄長。”

    “見成了嗎?”

    “自然,他倆小時候就特別投緣,多年后重逢,有許多話要講,也不知聊些什么,聊了一整宿,第二日午后才走。”

    “祁副將膽量不小。”雍盛哼了一聲,“這要是放在尋常人身上,竟私下與敵營將領徹夜長談,少不得會被疑有通敵之嫌。”

    “你疑心嗎?”戚寒野突然睨向他。

    “我豈會疑你?”雍盛蹙眉,“只是提醒你時刻提防悠悠眾口。”

    戚寒野冷笑:“只要你不疑我,他人怎么想,與我何干?”

    “這會兒倒是怕我疑你,你又何曾信我?”雍盛笑著奚落,“此前既能主動告知她你的身份,對我因何處處欺瞞?若不是被我主動發現,你打算瞞到幾時?我要是再笨些傻些,恐怕這輩子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知曉你是戚寒野。”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戚寒野抿了抿唇,竟悶下頭,無一言辯白。

    烏延荷華在一旁啜酒,怎么聽怎么覺得二人之間的對話處處透著詭異,視線在二人臉上輪轉,覺得自己似乎捅了什么簍子,訕訕救場道:“那個……勺子還接著轉嗎?”

    “不轉了。”

    雍盛抱起雙臂,把頭扭向一邊,假模假樣地看起亭外山景。

    只聽戚寒野接著問荷華:“你父兄放你出逃,你偏往大雍方向來,想必并非慌不擇路?”

    “我來,是來找你們皇帝談判的。”烏延荷華道。

    雍盛聞言,只得又把臉轉了回來:“談什么?”

    “和談。”荷華斂了臉上玩笑神色,鄭重道,“渠勒這幾年陸續吞并了周圍許多部族,在北境草原上的勢力越來越大,這次它聯合韋藩與我大隰,野心勃勃欲南下伐雍。在此之前,老渠勒王許了我們很多好處,利誘我們與其結盟,父親深知渠勒人本性,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之輩比比皆是,待其勢力進一步擴張后,只會更加殘暴地對待周圍族群,并無共贏一說,所以父親試圖拖延斡旋。他見利誘不成,便威脅要將我們驅逐出北境草原,要真打起來,大隰并非他們的對手,所以不得不屈從。而為了保證大隰的忠誠,他們提出締結婚約,要我嫁去渠勒。這門親事名為聯姻,實則入質。我父兄何其疼愛我?我若當真嫁過去,有生之年,大隰將始終受制于人,而我作為大隰王女,寧死,也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雍盛:“所以你來大雍求援,希望得到我朝的庇佑?”

    “不錯。”

    “大雍若如你所愿出兵襄助,大隰日后當如何回報?”

    “回報?”荷華餳眼嗤笑,“大雍此時自身難保,助我即是自助,到時渠勒盟軍攻來,大隰按兵不動,你們于戰場上少了一個敵人,便多一分勝利的機會,這難道不就是大隰送給你們最大的回報?”

    “只是作壁上觀,還不夠。”雍盛微笑道,“到時,我要大隰出兵,與我朝聯手抗擊渠勒與韋藩。若能如此,大捷之后,大雍愿解除民間禁令,開放邊境,穩定物價,與大隰互市交易。”

    與中原互市一直以來都是北境各族的訴求,因為中原有他們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資,而他們只需要用過剩的馬匹去換,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此前謝衡攝政,大雍的邊境政策持續收緊,到后來直接下令禁止民間與外族交易,這導致走私盛行,物價水漲船高,同樣的物資他們需要用更多小馬駒才能換得,由此大隰不得已只能靠武力搶掠,沖突才愈演愈烈,現如今,積怨已深,此人竟輕飄飄一句話,就要解除禁令?

    烏延荷華將他上下端詳,質疑道:“你說話,能算數嗎?”

    “應該吧。”雍盛道,“起碼比你想象中的要管用許多。”

    荷華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戚寒野。

    戚寒野點了點頭。

    荷華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斟酌道:“若大雍皇帝真能采用你的建言,接受互市的條件,我可以將消息帶回大隰與我父兄商議,但能否談成,尚在未知。”

    “那就有勞王女。”雍盛道,“相信令尊令兄會做出最英明的決定。”

    言盡于此,酒沒必要再喝,山也沒必要再登,雍盛起身欲走,卻被戚寒野隔著衣袖一把拉住手腕。

    “荷華,你先回。”戚寒野道,“我與他還有話要說。”

    “啊?哦,好,那我走。”

    荷華不明所以,但她直覺此二人之間暗潮涌動必定有事,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即刻聽話地拎起剩下的酒,逃之夭夭。

    雍盛:“……”

    對方手勁兒大得能將人腕骨捏碎,他掙了掙,紋絲不動,走不成,就只能留下,沒好氣地問:“把人支走,想單獨跟朕說什么?”

    戚寒野仰頭盯著他,一言不發。

    雍盛耐心有限,又甩了甩手,催促:“沒什么事兒的話朕就……”

    言未盡,戚寒野握在他腕上的手驀然松開,往下掉落的時候,又順勢勾住他的手,抓緊了。

    好燙。

    雍盛有些驚訝,驚訝于他掌心的溫度,也驚訝于他此刻僭越的舉動。

    那一瞬間,他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強烈的抵觸,面色微沉,猛地一甩胳膊,將戚寒野的手甩脫。

    隨即身后傳來“咚”的一聲異響。

    雍盛駭了一跳,一回頭,竟是戚寒野一頭栽在了石桌上。

    “?”

    難不成醉了?

    雍盛顧不得其他,忙上前查看,只見戚寒野滿面潮紅,雙目緊闔,眉頭痛苦地鎖著,鬢角被汗水打濕,呼吸也很急促。

    “喂!你怎么了?祁昭?戚寒野?”

    雍盛覺得他臉紅得很不正常,見他喘息艱難,忙扯開他前襟透氣,這才發現他鎖骨下胸膛上全是一團一團的血疹,因他原本的膚色極白,愈發襯得那血疹詭艷瘆人,瞧得人頭皮發麻。

    “這,這些是什么?”雍盛有些慌亂。

    戚寒野緊咬著牙關,神智尚有一絲清明:“……無妨。”

    “這也不像無妨的樣子吧?你這……你這像是過敏?食物中毒?”雍盛邊胡亂猜測,邊搜刮記憶,發現戚寒野這一路上唯一入口的東西就只有那碗酒,急道,“你是不能飲酒嗎?”

    戚寒野發出一聲微弱的哼唧。

    “不能喝酒你不早點說!”雍盛不可置信道,“嘴巴是長來好看用的嗎?”

    這話不知戳中了戚寒野什么笑點,他竟強忍著不適笑起來:“你怎么……總是夸我長得好看?”

    完了,這會兒暈得連人話也聽不懂了。

    “不知死活。”

    雍盛罵了一句,惱他病酒卻不吱聲,但轉念又想,他特意支走烏延荷華,約莫是因為心存戒備,不想在她跟前暴露弱點,相對而言,他似乎還是更信任自己。

    不知為何,想通這一層,他又不惱了。

    “我好難受。”

    戚寒野又不依不饒地攥住了他的手,好似他的手是什么治病良藥,能減緩痛苦。

    “該!”雍盛嘴上罵著,卻不敢再甩開他了,還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額頭,探到滾燙的溫度,不免又急起來,“跟朕說說,怎么個難受法?”

    “頭暈。”戚寒野半睜著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張毫不設防湊近的臉,細致地描述,“心跳得很快,雜亂無章,渾身又癢又痛,呼吸不上來。”

    聽他這般說,簡直像是命不久矣。

    雍盛鼻尖都滲出了汗,忙從懷中掏出一只一指長的竹哨,放至唇邊吹響。

    那聲音很是清脆嘹亮,估摸著百里之外都能聽見。

    放完信號,他蹲下來輕拍戚寒野的手背,安撫道:“別怕,狼朔馬上就會趕來,我帶你回軍營。”

    “不必,帶我去溫泉就好。”戚寒野阻攔道。

    “去那里能管用嗎?”雍盛很懷疑。

    “嗯。”戚寒野借著病勢,放肆地用拇指摩挲著雍盛的手背,“我的身體我清楚,只是看著駭人,但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雍盛即使覺察到他的小動作,此刻也全然忽略不計了,以自己作為現代人所掌握的那點淺薄的醫學常識來說,嚴重的過敏是會致死的。

    他不理解姓戚的為何如此篤定,還這般淡定。

    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戚寒野早已對目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了,他有豐富的過往經驗。

    不一會兒,狼朔火速趕來,幾人合力駕車將戚寒野送至雪山溫泉,雍盛怕路上有什么閃失,親自陪同跟來。

    這回戚寒野徹底沒了掙扎別扭的力氣,在雍盛的授意下,被一伙人強行扒了衣服扔進溫泉,斯文掃地,模樣甚是狼狽。

    雍盛則遠遠地坐著,泡了壺茶,邊等,邊慢慢地品茗。

    熱氣氤氳中,其實什么都看不太分明,那人束發的木簪也不知何時蹭掉了,滿頭青絲散落,飄散在身周的水面,他仰頭枕在岸邊青石上,許久,無聲無息,像是死了一般。

    雍盛真擔心他死了,等了又等,終于忍不住走近查看。

    只距三步遠時,那人猝然開口:“圣上難道不知何為非禮勿視嗎?”

    “不知。”雍盛并未止步,徑直走到他身邊,“朕是天子,想看什么便看什么,而且,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不知哪里得來這矯情的毛病。”

    他邊說,邊矮身俯視,見戚寒野臉上、脖頸間的紅疹仍未消散,不由得怒火中燒:“都說回軍營請醫正給你診治了,非要來這破泉里泡,真是什么偏方你都敢信,趕緊起來隨朕回去,別再耽誤了!”

    “就是喝藥,見效也沒那么快。”戚寒野道,“別急,再過大約一個時辰,待酒氣散盡,就好了。”

    “你……”聽他連病愈的時間都精準預估好了,顯然是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雍盛終于忍不住問,“早就知道自己病酒病得如此厲害?”

    戚寒野理所當然地回:“又不是此生第一次碰酒,豈會不知?”

    “那你怎么……”

    雍盛想問,怎么知道自己病酒還那么爽快地喝了?

    但他問不出。

    “圣上今日想從臣口中套出什么話來?盡管問就是,不用勸酒。”戚寒野道。

    因為是他讓他喝的,他就喝了。

    雍盛意識到了這一點,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戚寒野又接著道:“只是病酒而已,無傷性命,我愿意飲,便飲了,圣上事先并不知情,不必自責。”

    這下雍盛簡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悻悻道:“本來朕以為荷華鐘情于你,便想從中撮合,順便替她問問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來著,沒成想到頭來是朕咸吃蘿卜淡操心,還累得你受這趟苦。”

    “想問問我喜歡什么樣的女子?”戚寒野挑中重點重復。

    “是啊,你不是說你心有所屬嗎?既有特定的喜歡的人,她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特質尤為吸引你,其他人若能效仿這種特質,說不定也能受到你的青睞。”雍盛侃侃而談,一副十分精通此道的模樣,“很多時候我們并不是喜歡某一個人,而是喜歡某一類人,不是嗎?”

    “圣上是這么認為的嗎?”戚寒野問。

    雍盛點頭。

    戚寒野于是接著問:“那圣上找到與先皇后相似的人了嗎?”

    他側臉看過來,雍盛也將好望過去,彼此的視線相撞,凝住,緩緩糾纏。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故人恍若就在眼前。

    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夏天的溫泉邊上還是太熱了,雍盛移開視線,轉而看向熱氣騰騰的水面,低聲道:“折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她是獨一無二的,哪怕上天入地,尋遍四海八荒,世間也只有一個謝折衣。”

    他這樣說,說給對方聽,也說給自己聽。

    戚寒野笑了,笑聲中似有一股凄涼。

    “是啊。”他道,“圣上編了一套絕好的說辭,勸我另覓佳人,可你連自己也還沒騙過,如何騙人呢?”

    同為天涯淪落人。

    雍盛無話可說,余光瞥見他頸間紅繩,紅繩上墜著一個符袋,想必就是那個心上人送的。

    他捏了捏手指關節,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太關心屬下的情感生活。

    就像他從來不會關心狼朔在外面有幾房姬妾一樣。

    對待戚寒野,也應如此。

    雍盛在心里暗暗給自己劃了一道線,一一厘清所有有關戚寒野的事,線內的事他該管,線外的事他最好連問都不要問。

    正整理著,突然手心一熱,自己的一只手又被握住了。

    雍盛感到額角的青筋狠狠一跳,他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平靜,慢慢將手抽出。

    剛抽出來,又被一把薅住。

    如此重復了三次。

    掌心濕漉漉的觸感挑釁著腦中每一根神經,雍盛忍無可忍,咬牙道:“本來朕不想問,但現在你必須給朕一個解釋,你是有什么毛病嗎?這手是非握不可?”

    第94章 第 94 章 “今夜給你當一回哥哥好……

    聽他語氣不悅, 戚寒野只得默默松開手,悶聲道:“也不是非握不可,只是……”

    話說一半, 他又戛然而止了。

    雍盛私以為這人是有點子欲擒故縱的天分在身上的,捺著性子追問:“只是什么?快說!再吞吞吐吐,朕就把你光著撈出來杖二十。”

    戚寒野的身子似乎是抖了一下, 整個人往泉水里埋了埋:“我身上那些紅疹癢得厲害,手里若不握著什么東西, 便實在忍不住想要抓撓, 我撓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也就算了,只怕場面不好看, 臟了圣上的眼睛。”

    雍盛一怔, 他一路上竟沒看出來這人一直在忍耐, 心中一下子松動了,問:“很癢么?”

    戚寒野一笑:“可惜手頭沒有鞭子, 不然就叫圣上狠心抽我, 那樣您解氣, 我也舒坦,一舉兩得。”

    “用疼止癢么?”雍盛想了想那場景, 眉頭大皺, “從前你病酒都是這么做的?”

    戚寒野眨了眨眼睛,不肯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輕飄飄地丟出一句:“你猜?”

    “……”

    要不是看在他眼下弄得如此狼狽全賴自己的份兒上, 雍盛早就不慣著他這不好好說話的臭毛病了。

    “想制住你那一雙手還不簡單?等著。”雍盛起身去岸邊, 從疊放整齊的換洗衣物里抽出一根玄色腰帶來,繞在手上抻了抻,“給你捆上就好了。”

    他二話不說, 捉住戚寒野兩只手攏在一處,用腰帶縛住兩只腕子,緊緊繞了幾圈,再打個漂亮的蝴蝶結,一氣呵成后,欣賞著自己的作品,甚是滿意:“怎么樣?這法子還不錯吧?”

    戚寒野左右掙了掙,發現綁得還挺結實,失笑道:“嗯,一勞永逸了。”

    所以之前總來握他的手,只是單純為了克制住撓癢的沖動啊。

    雖然離譜,但好像是真的。

    雍盛不禁唾棄起自己的多慮,連帶著這會兒看姓戚的也順眼起來,主動為其排憂解難道:“要不朕給你唱首歌來轉移注意力吧?你不總去想它就不癢了。”

    戚寒野曾經領略過雍盛的歌聲,想說不必。

    但雍盛已經迫不及待一展歌喉了:“坐在海邊,望著太陽,天氣好溫柔。風在耳邊,輕輕呢喃,憂愁全趕走。我在想念,你的歌聲,do re fa mi sol……”

    這輩子是只會唱這一首嗎?

    “圣上。”戚寒野及時打斷,“要不咱們還是聊聊與大隰和談的事吧。”

    雍盛一默:“也好。”

    當日回到軍營,戚寒野在人前一切如常,該練兵練兵,該巡營巡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雍盛以為他已全好了,但到得夜間,睡至中途,便被帳中的異常動靜吵醒。

    動靜是從戚寒野榻上傳來的。

    雍盛不放心,起身點上燈,先是輕喚了一聲,沒得到任何回應,便趿上鞋過去察看。

    戚寒野正睡著,但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緊鎖,額上全是細汗,時不時四肢還痙攣一下,像在做噩夢。

    他靜靜地盯著那張臉觀察一陣,輕聲嘆息,坐到榻沿上,從懷中掏出帕子,欺身給他拭汗,不知怎的,汗卻越擦越多,以為是太熱所致,便想給他掀開被子散散熱氣,卻發現他將被子裹得死緊。

    雍盛知道人在發高燒的時候也會感覺冷,忙去摸他額頭,觸手卻是冷津津一片。

    這倒是怪事。

    既沒有發燒,怎會出這許多汗,還這般手腳冰冷?

    狐疑之際,又聽到戚寒野在昏沉中低聲囈語,斷斷續續地說著什么,遂將耳朵貼近去聽,聽到他一會兒喚“哥”,一會兒喊“冷。”

    原來平日里那般強勢冷硬的祁副將也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那幾聲“哥”當真是叫人難過,雍盛胸中如堵上一塊巨石,上不去,下不來。

    “唉,朕就大發慈悲,今夜給你當一夜哥哥好了。”

    他這樣嘀咕著,去自己榻上抱來被子,將戚寒野團團裹住。

    正值炎炎夏日,按理說兩床被子能將人捂出痱子,但戚寒野仍舊冷得打顫,好像他體內流淌著的不是血,而是千年寒冰融化后的雪水。

    雍盛無法,只能連被子帶人擁入懷中,并時不時去搓熱他的臉頰和手心。

    這樣一來,戚寒野有沒有暖起來尚未可知,雍盛自己倒熱得火爐子一般,似乎是感知到他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熱意,戚寒野依著本能,將兩條胳膊纏上他的腰身,不斷將他往懷里按,像是要把他整個兒鍥進身體里才能稍緩體內的陰寒。

    雍盛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口透氣,正想著自己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主動來討這份罪受,突然,滿是汗水的頸項貼上一片涼意,他愕然一驚,渾身都僵硬了。

    戚寒野迷迷糊糊中尋求熱源,就這么將臉貼在了他的頸窩里,身上那件薄薄的蠶絲寢衣在一通折騰里早已是衣襟半敞,如此肌膚相貼,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那處,感覺到戚寒野顫動的眼睫,感覺到有微涼的鼻息一下下噴灑在頸側動脈上,像羽毛在輕撓,再往下……依稀是有兩瓣柔軟的東西貼在自己的鎖骨上,他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覺得尷尬焦躁,渾身更熱了。

    而他愈熱,戚寒野就將他當作取暖的湯婆子般,抱得愈緊。

    也不知如此熬煎了多久,直熬得雍盛困倦不已朦朧睡去,夢中似浸溺在海底深處,被一只八爪章魚纏住四肢,苦掙不脫。

    翌日醒來,帳中空蕩蕩只他一人。

    他仍在戚寒野的榻上,而那個大半夜作怪鬧挺的家伙卻不見蹤影,他暗罵了一句混賬爬起來,發現手腳疲軟渾身酸疼,竟像被人暴打了一宿,拉開寢衣一看,腰側竟還有點點淤青。

    “狗東西。”雍盛臉都黑了,“吃什么糠長大的,這么大豬勁。”

    他扶著腰下榻,見懷祿在帳外探頭探腦,磨蹭半天也不進來,怒道:“都什么時辰了,還不進來給朕更衣!”

    懷祿一步步捱進來,眼睛盯著自個兒的腳,不敢直視龍顏,囁嚅道:“祁……祁副將說,讓您多睡會兒。”

    “他是你主子,還是朕是你主子?你聽他的?”雍盛一甩衣袖,“快去打些水來,朕要沐浴。”

    懷祿的腿明顯哆嗦了一下:“是是是,小的這就去。”

    “慢著。”雍盛覺得他不對勁,把人叫住,“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抬頭。”

    懷祿抬起頭,一副如喪考妣泫然欲泣的樣子。

    “怎么?”雍盛一驚,“渠勒和韋藩已經打過來了?”

    “沒有。”懷祿見他鬢發散亂衣衫不整虧耗過度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爺!”

    “啊。”雍盛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差點跳起來,捂起耳朵,“噤聲噤聲!一大早的能不能清凈點兒?鬼叫什么?”

    “爺你想不開啊!”懷祿抹淚道,“奴婢知道那祁昭玉樹臨風,長得頗有姿色,好巧不巧又跟娘娘有幾分神似,如此朝夕相對,您一時把持不住,暫用他來排解苦思也是常事,可魚目豈為珠,蓬蒿不成槚,他再像,也終是假的,亂不了真,更何況,他與您一樣是男兒郎,這這這……這要是傳出去……”

    雍盛擰著眉,大致聽懂他顛三倒四在說些什么了,愣了一陣,氣極了:“你成天鬼迷日眼的瞎想些什么?朕與他清清白白……”

    話說一半,心想我為什么要特意解釋這個?

    他惱得踹了懷祿的屁股一腳:“腦子里放干凈點,趕緊去打水來。”

    懷祿只以為他惱羞成怒,越發信以為真,捂著屁股嚶嚶地跑出去。

    待沐浴畢,雍盛找來軍中醫正,將戚寒野病酒時的癥狀與昨夜的情形說與他聽,打聽這是什么病。

    老醫正雖見多識廣,但平時更擅長治療外傷,對這疑難內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他平時沒找你瞧過嗎?”雍盛問。

    “還真沒有。”老醫正回答,“副將平時身強體健,偶爾有些外傷也都自己處置了,用不著下官。”

    雍盛頷首,的確,在外人眼中,戚寒野簡直是擁有一具鋼鐵之軀。

    “不過。”老醫正捻著胡須忽然想起,“副將三不五時會拎些藥包來吩咐役使煎了送去。”

    “什么藥?”

    “看藥渣,似乎俱是些溫陽散寒藥性平和的藥材。”老醫正若有所悟,“聽大人方才描述的癥候,副將恐怕是患有什么罕見的寒癥。只是若是寒癥,酒性熱,能消寒興陽,本應對癥才是,怎會又生血疹?除非……”

    雍盛傾身:“除非什么?”

    “除非此寒癥已傷及肺腑根本,衛氣失固,便如過虛而不受補,過陰,亦不能承陽。”老醫正沉吟一番,搖搖頭,“唉,只是猜測罷了,我看副將平日里生龍活虎,斷不至此。”

    雍盛沉默不語,他想起謝折衣當年也同樣體質陰寒,心里懷疑這或許是什么家族遺傳病,等隨駕御醫來了,得給他好好診治調理才行。

    這日下午,未正時刻,收到軍報,稱浩浩蕩蕩的京營大軍與皇帝行鑾距離云州只剩下六十余里,至多三日,即可與駐守的虎威軍匯合。

    同一時間,有馳報從大隰來,報稱渠勒突然發兵大隰,急召王女速歸。

    烏延荷華接到急報即刻提刀上馬,被戚寒野強拉住韁繩攔下,厲聲呵斥:“你單槍匹馬,趕回去送死么?”

    “定是父親拖延親事,姑忽努西知我逃婚,惱羞成怒,欲行報復。”荷華咬牙,“禍事皆因我起,豈能袖手旁觀?快撒手。”

    “他的意思不是叫你袖手旁觀。”雍盛一路小跑著趕來,招手問,“渠勒派兵多少?”

    戚寒野回說:“騎兵五千。”

    “你需多少人馬?”

    “三千足矣。”

    雍盛點頭,肅容下令:“祁昭,命你速速點精銳三千,與王女同去,救援大隰。”

    戚寒野跪領王命:“末將領旨。”

    荷華聽得呆住了,領旨?什么旨?她指著雍盛,張大嘴巴:“你……你是?”

    “嗯,朕就是你口中的大雍皇帝。”雍盛笑道,“如何?說話還算得數么?”

    荷華盯著他那張清貴但稍顯文弱的臉,不敢置信,又驚又喜,拱手道:“今日相援之恩,來日大隰必當奉報。”

    雍盛嘆氣:“先解這燃眉之急再說。”

    戚寒野飛快地點完兵,臨行前面色陰沉得恍若別人欠了他八百兩真金白銀。

    “你憂心何事?”雍盛親自送他至轅門外。

    戚寒野略感不安:“渠勒突然翻臉奇襲大隰,兵起倉促,恐有蹊蹺。”

    “擔心有埋伏?”

    “若僅是埋伏,末將倒不擔心。”

    “祁副將未免太自負了。”雍盛沒好氣地伸出一根手指點他,“你且仔細,此行若是傷了一根頭發絲,回來朕必治你驕縱之罪。”

    “好。”戚寒野朗聲一笑,不知怎么想的,握住那根在他眼前亂點的食指,順勢將整只手包進掌中緊了緊。

    雍盛臉色微變,剛要發作,戚寒野即便放脫,正色道:“末將盡量速戰速決,軍中戍防有凌小五等人恪盡職守,應無大礙,圣上須謹防渠勒使些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伎倆,不到萬不得已,圣駕決不能孤軍冒進。”

    “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教朕做事,真正得寸進尺。”手上微涼的觸感仍在,雍盛在袖中捻了捻指尖,勒轉馬首,揚鞭催促,“快去吧,待你捷報傳回,朕便升你做虎威軍的主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青驄馬踢踏著四蹄,噴著響鼻,也似在催促主人速速啟程,戚寒野凝望那道灑脫離開的背影,自失地勾了勾唇:“君是君,臣非臣,若有一日我心有不甘……”

    戚寒野離開后的第三日,天剛蒙蒙亮,一匹戰馬馱回一名渾身浴血身中數箭的軍士,眾人將其抬入帳中,氣若游絲報曰:“前往大隰的援兵于赤星潭遇伏,損失慘重,祈……祈副將命我來……”

    雍盛腦中嗡地一聲,手中捏著的茶盞濺出幾滴茶湯。

    一旁的凌小五急忙追問:“來做什么?折損多少?祁昭人呢?”

    那軍士并未作答,近前看時,已氣絕身亡。

    “凌小五!”雍盛輕吸一口氣,提醒自己要冷靜,“命你速去接應祁昭,若接應不上,教他死了,便提頭來見。”

    話音剛落,斥候連連飛馬來報——

    “西面十五里,渠勒騎兵大舉來襲!”

    “京營大軍在南面遭到韋藩繞后偷襲,兩軍接仗,正在鏖戰!”

    第95章 第 95 集 “好。好。朕安好。”……

    帳中一片嘩然。

    凌小五一躍而起, 速命擺陣迎敵。

    雍盛問;“渠勒騎兵多少?”

    斥候報曰:“雖不知具體數目,遙遙望去總有五六千人。”

    又問:“主帥何人?”

    只答扛的是渠勒王旗。

    “應非姑忽努西本人。”孫副將道,“擒賊先擒王, 他眼下并不知圣上已先行抵達虎威軍中,只怕這五六千騎兵只為牽絆我軍救援,其主力大軍仍是沖著京營和行鑾去了。”

    孫副將四十歲上下, 早年沙場殺敵目中一箭,從此瞎了的左眼便以黑色眼罩遮掩, 還因此得了個孫罩的諢名。

    “不盡然。”魯副將卻搖起頭, “渠勒的探子無孔不入,或許圣駕行蹤已泄也不一定。”

    魯副將與孫罩差不多年歲, 只是性情更沉穩內斂, 又因過于謹慎, 行動總比旁人慢幾拍,大名魯歸, 軍中人皆私底下喚他魯烏龜。

    雍盛聽出他言下之意:“你是懷疑大隰王女假意求援, 其實是借此騙走祁昭和軍中精銳, 再設伏殺之,又順帶將朕身在虎威軍中的消息透露給姑忽努西, 姑忽努西這才驟然發兵?”

    “目前形勢不明, 臣只是作如此猜測。”

    “你的猜測不無道理。”雍盛道,“但此時多說無益,不論是虎威軍還是京營, 皆不能失。京營將士此前拱衛京畿, 從未與北境各部接過仗,如今日夜兼程急行而來,未做休整便倉促迎敵, 此大忌之一也,再者,京營中知朕先行一步者只三四人耳,一旦假行鑾遭劫,軍心定然渙散,莫說抵御渠勒韋藩聯軍沖陣掩殺,恐怕自己便先亂了陣腳。朕既將他們帶來,便有責任將他們整齊帶回,孫副將,你即刻挑選一名得力裨將,各領一萬人馬,火速前往支援。”

    魯歸聞之色變,平日里徐緩的語速都快了不少:“圣上三思,兩萬兵馬一出,軍中只余萬余守兵,如何扛得住渠勒鐵騎?”

    凌小五也問:“那我還用去接應祁昭么?”

    “自是要去。”雍盛拍案而起,“朕引一萬虎威軍留守,有魯副將幫襯,又有金羽衛貼身死戰,還能叫他們擒了去不成?軍令如山,都給朕滾去救人!”

    凌小五與孫罩見圣意已決,勸說不動,各自領兵而去。

    援兵剛出得營寨,便聽西面奔雷涌動。

    “到了。”魯歸面色凝重,猶寬慰圣心道,“圣上放心,渠勒騎兵固然強悍,但懼我大雍的強弓與火炮,此寨繞營一周已掘好五道深壕長塹,壕中皆已預先埋伏好火炮營與弓弩手,敵軍第一波定以重甲騎兵沖鋒,我以火炮轟之,及近,則拒之以亂箭流矢。待第二波輕騎砍殺沖擊,我軍壘起盾墻結長槍陣以相阻,什么樣的情形結什么陣,都是平時祁副將帶著他們練老了的,絕不會出什么差錯。”

    “好。”雍盛已換上明黃戰甲,端坐沙盤前,指著寨外東南邊的小山丘問,“此山上可設伏兵多少?”

    魯歸不解其意,沉吟一番道:“至多一千,圣上是想?”

    “撥出六百騎,帶上鳴鑼戰鼓,伏于此山。”雍盛道,“什么用處,到時便知。”

    須臾,喊殺聲震天動地,兩軍交戰,絞殺一處。

    令官不斷往來傳信,形勢焦灼,魯歸不停地在帳前踱著步子,一雙手在不自覺中已摩挲得通紅。

    敵軍的重甲騎兵全速沖來時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打頭的百余名剽悍賊將沖散了左翼陣型,在馬上一連搠死幾十人,于陣中左沖右突,肆意砍殺。

    “圣上,此地危險,臣斗膽請命帶您突圍。”狼朔挾著一身血腥氣掀簾而入。

    “怎么?”雍盛起身,“我軍已然不敵?”

    “恐怕陷入混戰。”狼朔道,“陣前刀劍無眼,萬一誤傷了龍體……”

    魯歸亦附議:“末將也贊同堂主之言。”

    “不可,朕一走,軍心動搖,頃刻間便會全軍崩潰。”雍盛咬牙拔出腰間佩劍,“朕不光不能走,還應現身陣前,重振士氣。魯副將,去高臺豎起王旗,昭告全軍,大雍皇帝在此,今日必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狼朔驚呼:“圣上!”

    “諾。”魯龜撩袍狂奔而出。

    “爺……”隨侍的懷祿從未歷經戰事,此時已緊張得汗如雨下。

    “朕意已決,不必勸。”雍盛堵住他的口,大步流星地踏出營帳,交代緊跟而來的狼朔,“朕要交代你一件事。”

    狼朔肅容:“圣上請講。”

    “不可叫賊人將朕生擒。”雍盛道。

    狼朔一愣,鄭重道:“金羽衛必誓死守衛圣上。”

    雍盛嘆了口氣,知他是聽懂了也當沒聽懂:“罷了,若有那時,你也必定是戰死了,自也用不著你動手。”

    他在一眾金羽衛與將士的簇擁下登上高臺,俯視而下,如望見人間煉獄,遠處烽火連天,近處尸山血海,戰馬的嘶鳴聲、士兵的吶喊聲、武器的碰撞聲交織成壯烈的挽歌,雷霆般震撼人心,濃重的硝煙和血腥氣息逐漸蔓延充斥滿整個天幕,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長矛和盾牌,結成世上最堅固的網,他們整齊劃一地喊著口號突刺,不斷有人倒下,也不斷有人頂上,鮮血和戰火的紅在他們堅毅的眼底跳躍,他們悍不畏死,只往前進,絕不后退。

    這便是吾的兵士,吾的骨肉。

    他透出一口濁重的氣,高舉長劍,氣沉丹田,高呼:“大雍的將士們!臨危不懼勇者勝,今日便踏破渠勒,殺盡敵軍,一雪前恥!”

    周遭將士齊聲吶喊:“殺!殺!殺!”

    聲浪一圈圈透出重圍,加上高臺上懷祿越擂越急的鼓聲,全軍如被注入一針強心劑,迅速重新集結起陣型,個個浴血奮戰,用血肉之軀筑起鋼鐵般的城墻。

    “那人便是大雍的皇帝!”賊將中一人指著高臺上明黃色身影疾呼。

    “護駕!護駕!”

    霎時間,箭矢劈頭蓋臉如蝗飛至,狼朔等人執盾將皇帝圍在圈心,將手中刀劍舞得密不透風,斬斷羽箭無數,掩護其緩緩退下高臺。

    饒是如此,雍盛頸側未覆甲處仍被劃破一層油皮。

    金羽衛中箭者過半,所幸大多都未傷及要害。

    如此振臂一呼,重振了士氣,同時也被渠勒知曉了大雍皇帝的方位,他們的攻勢從沖破陣型轉向了精準進攻,隊伍呈楔形直往高臺處猛沖而來,領頭將士在被射殺之前,離雍盛已只有一箭之地,雍盛甚至能望見他黝黑猙獰的面龐上那雙嗜血的眼睛。

    他知道必須還得再拖延一陣,急命令官傳信。

    明黃角旗揮出暗語,號炮隨即連發五響,不遠處的山坡上收到信號,齊齊發動,頓時東南角上皂旗蔽天,塵土飛揚,鳴鑼擊鼓,殺聲大震。

    渠勒頭陣沖勢頓減,張惶四顧,疑心是大雍援兵趕到。

    “我軍援兵已至,還不束手就擒?”魯歸提槍殺進陣中,高呼,“將士們沖啊!大丈夫建功報國便在今日,斬敵將首級者,賜金封賞,斬得愈多,封賞愈厚,教這幫渠勒賊兵有來無回!”

    重賞之下,軍心又大振,趁渠勒張惶混亂之際,怒吼廝殺,一鼓作氣將戰線硬生生往外推了兩里。

    渠勒后方騎兵陣腳凌亂,更有甚者調轉馬頭幾欲先逃,將潰未潰之際,遲遲不見援兵下山,便知有詐,一面命探馬查探,一面緩過神來維持秩序。

    為首發號施令的魁梧大漢,長著一臉濃密的絡腮胡,胡子被編作幾綹小辮,末梢綴著金環玉石,他吹響號角大喝了幾句渠勒語,他的騎兵就迅速冷靜下來。

    “那是誰?”雍盛問。

    有細作人上前答曰:“那是姑忽努西的胞弟阿爾措。”

    透過重重人墻,阿爾措鷹一般的雙目鎖定了那一抹明黃,他的高馬披著厚厚的鎧甲,刀槍不入,當它奮蹄狂奔而來時,宛若一頭威武雄壯的猛獸,隱約有雷霆之勢。眨眼間它的鐵蹄就將膽敢阻攔它的士兵踐踏得腸穿肚爛,嘶鳴聲如愈來愈近的死神號角。

    雍盛注視著那畜牲仿似噴火的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拿過懷祿懷中抱著的弓,拈弓搭箭。

    狼朔等人正在砍殺,見一人縱馬疾馳而來,竟有萬夫莫開的態勢,心中一寒,即刻抽身回援。

    只聽“嗖”的一記尖鳴,盾墻后射出一支白羽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

    緊跟著便是馬兒一聲痛苦的長嘶,那箭竟精準地扎進阿爾措坐騎的一只眼睛!

    龐然大物吃痛直立,前蹄踢中兩名士兵的胸膛后,朝一邊轟然躺倒,阿爾措一腳蹬在鞍上借勢躍起,一落地又搠死幾名大雍士兵,他使兩把長刀,左右開弓,力大無窮,一路如砍瓜切菜地逼來。

    狼朔面色已變,料得只憑自己一人恐怕不是他的對手,遂招來兩名部下,三人齊攻而上。

    那阿爾措也有一干黑甲護衛,見勢不妙迅速趕來,狼朔被數人合絆住,分身乏術,阿爾措盯緊了雍盛,乘隙猛攻。

    如被野獸瞄準的獵物,雍盛只覺得身上的血都涼透了,頭腦卻冷靜得可怕。他緩緩拔出佩劍,心想,今日之役只能勝,不能退,若是戰死在這里,也算死得轟轟烈烈,對得起這半生困頓綢繆。

    阿爾措的雙刀已斫在面前的盾墻上,迸出四濺的火花,每一聲砍斫,都像是閻王在敲門。

    雍盛握緊了劍柄,欲做最后殊死搏斗,但聽北邊隆隆馬蹄聲響,賊軍后方忽然嘩然大亂,一隊旗號不明的人馬從后如一把天降利刃直劈而入,為首一騎裹著漫天煙塵,于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他手執長劍,在黑壓壓的兵海中劈波斬浪,所過之處便是一條血路。

    渠勒騎士打著憤怒的呼哨趕來圍攻,數桿鐵/□□進他胯/下之馬的身體,青驄馬轟然倒地,而他的身影卻早已兔起鶻落,一腳踏碎一人的頭顱,接連踢死數人,跳蕩縱躍間如燕子穿簾,步法詭譎,輕盈飛掠。

    “是祁副將!”將士中有人認出這熟悉的身影,一經喊出,所有大雍士兵歡呼雀躍。

    “祁昭!”

    那阿納措竟也叫得出這位大雍將領的姓名,目中閃過懼意,轉身就拉了一個護衛下馬,躍上馬背,用渠勒語高呼了一句什么。

    “想撤?”戚寒野猱身搶上,一劍斬斷那馬的頸骨,一字一句冷冷道,“要問過我主才行。”

    瞬息間,他與阿爾措已交手數十招,招招殺氣凜冽,兩人硬生生在擁擠的戰場上開辟出一個戰圈,只聽得刀劍崢然,叮叮當當碰撞聲密如聯珠,罡風虎虎,無人敢輕易上前。

    不知何人擂起激昂的戰鼓,急促的咚咚聲如直接敲在人心之上,鼓停時,阿爾措猙獰的頭顱業已滾落在地。

    戚寒野拖著飽飲賊首鮮血的長劍,如十方閻王殿里爬出的玉面修羅,身形一晃,人已到了御前,他盯緊了雍盛,上下審視一圈,發緊的嗓音中似壓抑著什么激蕩的情緒,可他問出的話卻那般平常:“圣上可好?”

    “好。好。朕安好。”雍盛連說了三聲好,面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他因過度激動而一把握住戚寒野的手,像是在確認此人還活著一般,松了又緊,反復抓握,他看到戚寒野殺氣未褪的雙眼,看到那張臉上的血污,看到對方甲胄上滿是被砍透的裂縫,裸露的肌膚上糊滿了血漬,已干涸的和新鮮的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鼻頭一酸,不知是被巨大的喜悅還是什么別的情緒所震蕩,哽咽道,“回來就好。”

    凌小五和戚寒野殺回來了,不光如此,還帶來了大隰的援軍,如此一來,戰況迅速扭轉,這一支渠勒勁旅偷雞不成蝕把米,包圍之下,數次發起突圍均已失敗告終,最終被盡數殲滅。

    這邊方平息,凌小五領命馬不停蹄地率軍馳援京營,到得傍晚,捷報傳來,渠勒與韋藩的聯軍大敗。

    夜間清掃戰場,雍盛在魯歸的陪同下去各營巡視撫恤傷員,大家都因親睹圣顏而表現得異常激動,即便是傷重躺著,也要掙扎著起來跪拜。

    皇帝并沒有想象中威嚴高大,也沒有穿什么華麗的衣袍,月白色的衣裳上甚至還被血跡玷污。那是在看到一個氣息奄奄的傷兵時,皇帝將他的頭放枕在自己膝頭聽他臨終遺言時染上的。

    皇帝那雙尊貴的手上也滿是干涸的血痂,因為許多傷兵在昏迷中因疼痛與驚惶亂揮亂抓,無意中握住圣上的手,而圣上從不拒絕。

    此時此刻,雍盛似乎超脫了國君的身份,對這些士兵而言,他已化身神祗,一面傾聽他們的苦難與心愿,一面給予他們力量與意志。

    硝煙的味道并未散去,入目都是斷肢殘臂,入耳皆是哀嚎祈禱,雍盛以為自己支撐不了太久,他已瀕臨透支,但他仍舊拖著麻木的軀體與漸漸遲鈍的神經,走過一個又一個傷兵營,這場仗打勝了,但他沒有絲毫的喜悅,那感覺,如同吞下一塊極重的石頭,從喉口到胃袋,牽連著心臟,都墜得慌。

    “爺,該用膳了。”懷祿溫聲勸道,“您已經一整天粒米未進了。”

    “是,理當吃飯。”雍盛機械地點頭,忽又想起什么,詢問,“眾將士們都吃過了嗎?”

    “除了跟您一起巡營的魯副將,都吃過了。”懷祿擔憂地皺起眉,“方才您巡營時,不是親眼看著傷兵們用飯的么?”

    “哦,是有這回事。”雍盛的身體里似已沒有了魂魄,他點著頭,邁開沉重拖沓的步子,“在哪里用膳?帶路吧。”

    “方才京營派人送來了行鑾的一應吃穿用度,眼下王帳已搭好了。”

    雍盛腳下一頓:“朕不宿在祁副將帳里了?”

    “既有王帳,何必再與他擠……欸,圣上?王帳不在那個方向!爺!”

    “啪”的一記悶響,有人揮簾入帳。

    戚寒野不用抬頭就知道來者何人,因為放眼全軍,只有那一人敢不通稟就這么長驅直入,即便是以前高帥在時,也會先在賬外象征性地問過。

    他嘆了口氣,停下手中動作,斂起衣衽:“圣上巡完營了?軍中傷亡如何?”

    雍盛面色鐵青,避而不答,一把奪過他手中紗布,質問:“為何不叫醫正前來?”

    “眼下正是他們忙的時候。”戚寒野邊笑,邊系著脅間衣帶,“我這都是些小傷,就不勞動他們大駕了。”

    “士兵們的傷得治,副將的傷更得治!自己瞎搗鼓,萬一不小心傷口感染,你就是有九條命也難救!”雍盛不知哪來的火氣,擰著眉,唇線繃得死緊,他伸手就去解戚寒野剛系上的衣帶,動作不甚溫柔。

    “啊,疼。”戚寒野弓起身子躲避。

    “我都還沒碰到你。”雍盛停下,按住他,“別亂動,讓我看看傷口嚴不嚴重。”

    “別看。”戚寒野把頭扭向一邊,“臟。”

    “你是在害羞嗎?”雍盛又生氣了,“男子漢大丈夫,沖鋒陷陣都能去得?解個衣帶磨磨蹭蹭?真不知道你這顆絕頂聰明的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來:“圣上平常皆是這般罵人的么?”

    “別笑。”雍盛面無表情,“再把傷口笑裂了,鮮血淋漓的,更臟。”

    戚寒野止住笑,嘴角卻是怎么壓都壓不下來,撤了手,任憑雍盛揭開他染血的衣衫,并意料之中地聽到對方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一刻,他惡趣味地產生一種扭曲的快感,甚至期待起能用這副殘破的身體討要到什么誘人的獎勵。

    可他一抬眼,就看到雍盛的眼眶肉眼可見地充血變紅,隱約是有晶瑩的液體在蓄積。

    “只是看著嚇人。”他連忙掩衣,“其實傷得不重……”

    雍盛猝然起身:“不行,這傷還是得喚醫正來。”

    戚寒野拉住他:“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處理,你不信我么?”

    “你怎么……”雍盛氣急敗壞地瞪他,心里已罵了無數遍的犟種。

    “來,這邊坐下。”戚寒野從容不迫的語調有種使人安心的魔力,尤其當他放松凌厲的眉眼,清清淡淡說話的時候,那種魔力會被無限放大,好像全世界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萬物皆在他掌控中一樣,“末將還有事未稟告圣上。”

    “什么?”雍盛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自枕下掏出一封羊皮書函,遞過來:“這是大隰王給圣上的親筆信。”

    雍盛略一遲疑,伸手接過,并未先行拆視,卻道:“對了,還未問你,之前你的親隨飛馬來報,說你于赤星潭遇伏,所以我遣凌小五前去接應,還以為兇多吉少……卻不知你怎么回來得這么快,還帶來了大隰援兵?”

    “當時確實遭遇伏擊,我只引五百兵,對方有千余人,敵眾我寡,一時勝負難料。”戚寒野道,“但我遣人來報,并非求援,而是要提醒大營要防范渠勒快攻,彼時我已得到消息……怎么?難道消息并未傳達?”

    雍盛默了默:“你那名親隨傷得太重,話未說完就咽了氣。而且,渠勒來得也太快,即便他趕到時都說了,倉促間我們也來不及做太多準備。”

    戚寒野眸中閃過一絲哀色,雍盛猜想那傳信的親隨定是他十分信任與親近的部將。

    兩人相對沉默,戚寒野嘆息一聲,抄過案上藥酒,澆在脅間傷口上,一言不發地開始清理包扎。

    雍盛看得心疼,忙攔住他粗魯的動作,從盆中絞了帕子來小心翼翼為他擦拭血污,方才碰一下就喊疼的人,這會兒倒是一聲不吭了。

    “你方才說你只帶了五百兵,朕明明給了你三千精兵,另外的人呢?”鮮血很快將盆中的水染紅,雍盛的手有些發抖,“你是未雨綢繆,一開始就兵分兩路,一路晝夜疾馳先趕往大隰了嗎?”

    “嗯。他們走的另一條道,雖有些難走,但所幸未有伏兵。”

    戚寒野示意他將案上油燈取來,又自榻邊木匣中取出一根銀針,自頭端小孔中穿進桑白皮線。

    雍盛知他要縫合傷口,有些緊張地道:“我該怎么幫你?”

    戚寒野的唇色有些發白:“場面有些難看,圣上轉過身去就是幫我了。”

    知他骨子里要強,雍盛擔心自己在一旁盯著會影響他發揮,便如他所愿轉過身,看起那封大隰來的書信。

    半晌讀完,沉吟道:“如此說來,你中途遇伏與大隰并無干系,此番大雍助他抵抗渠勒,他也是真心實意要與我們交好?荷華也跟著你一同轉回,同行的還有兩名老者,從荷華的態度來看,那二人的身份地位似乎很是尊崇,他們可是代表大隰王前來促成此事的?”

    “不錯。”戚寒野的聲線有些沙啞,“那兩名老者皆是大隰重臣,位同我朝宰輔。”

    “如此倒也算重視。”雍盛將書信收入懷中,他不想去注意身后的細微動靜,可無奈此事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處,以至于他甚至能聽到銀針刺穿皮肉的聲響,他不堪忍受地起身,隨意找了個借口,“水涼了,我去叫懷祿換盆熱的來。”

    “別走。”戚寒野卻叫住他。

    雍盛不敢回頭,問:“疼得緊嗎?”

    只聽一聲叮當脆響,銀針已被擲入銅盆中。

    “嗯,好疼。”戚寒野抬手,輕輕搭住雍盛垂在身側的指尖。

    許是太過虛弱,他用的力道很小,如果要甩脫,輕輕一掙就能抽手。

    但雍盛背對著他,就那么僵硬地立了許久,既不離開,也不轉身,既不拒絕,也不回應。

    不回應,亦是一種回應。

    戚寒野累了,他一點點松開手。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離了那令人留戀的溫度,緩緩下墜時,“啪”的一聲,雍盛重又接住了他。

    第96章 第 96 章 三天三夜

    雍盛拍拍他的手背, 語氣與方才巡營時安撫那些傷兵所用的一般無二:“你該好好休息,我這就吩咐懷祿送些安神香來。”

    說完徑自去了。

    回王帳稍稍進了些羹湯,仍有些不放心, 三不五時就差遣懷祿去祁昭帳中送這送那。

    懷祿經過這驚心動魄的一日,早已累得兩腿打顫雙目無神,雍盛處理完當日從京城發來的急務, 命他去察看祁昭夜里有無發燒的跡象,許久未聽到回應, 才發現他已歪在案邊春凳上睡著了。

    雍盛尋了件外袍, 輕手輕腳地給他披上,一時只覺帳中空氣污濁, 胸口煩惡, 便舉步出帳透口氣。

    此時已是子夜, 月朗星稀,他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 遇到巡哨就寒暄兩句, 不知不覺間又走到戚寒野帳前。

    也不知方才送去的那碗湯藥他喝了沒有?

    傷口的疼痛可有緩解?

    夜里可還會畏冷打顫?

    腦中接二連三冒出無數好奇的事, 他抱著雙臂徘徊來去,終于還是一咬牙, 轉身進里。

    帳中一片昏暗, 濃烈的安神香氣息撲鼻而來,從氣窗投進的微弱光暈映出榻上平躺著的人影。他緩緩走近,聽到平穩且有規律的呼吸。

    見人已安然酣睡, 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或許是有夜色的掩護, 讓雍盛可以肆意凝視那張臉。

    明明處處都像,可又處處都不像。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快分不清,那些時不時涌上來的情緒究竟代表了什么。

    純粹只是因為這張臉么?

    就能讓他控制不住想親近, 想疼惜?

    這念頭一出,他先把自己駭了一跳,面色凝重地立了移時,無聲苦笑。

    雍盛啊雍盛,你果然已經癲了。

    還是少糾結些無謂的情緒,多思無益。

    他尋了張舒服的藤椅在榻邊坐下,不知為何,似乎只有待在這里他才感到安心,當所有戒備一撤下,深深的疲憊就瞬間席卷了這具本就已是強弩之末的軀殼,隨著緊繃的神經緩緩松弛,他的意識很快就滑向黑沉的深淵。

    他做了一個充斥著鮮血與殺戮的噩夢,夢里,他步履蹣跚地攀著尸山,涉過血海,只為尋一抹紅色的身影。那身影如此虛無縹緲,每當他走得足夠近,近到能握住那片被腥風揚起的衣袂時,一切都會突然消解成鏡花水月,然后再從頭開始新的輪回。

    不知重復到第幾次,他被沒頂的絕望淹到窒息,掙扎著醒來,稍作平復后,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了榻上,腰間橫著一條不屬于自己的手臂。

    他一動,耳邊即傳來一聲悶哼,聞聲扭過頭去,對上戚寒野那張放大的臉。

    任何人在毫無心理防備時猛然對上這樣一張臉,都會有片刻的失神。

    雍盛也不例外。

    戚寒野并未醒,許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傷處,他吃疼,無意識中微微蹙起眉。

    距離委實過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下淡淡的淤青,以及長而濃密的睫毛,多看一陣,竟意外地給人一種很安靜很乖的錯覺——如果此刻他不是手腳并用地盤在自己身上的話。

    雍盛無語望天,努力回憶昨夜他是如何爬上床的,結果就是,毫無印象。

    罷了,趁人還沒醒,天還未大亮,趕緊溜吧。

    他小心翼翼地搬開身上糾纏的手臂和腿,一寸寸挪下榻來,整了整衣冠。

    一出帳,就對上懷祿那張怨氣深重的臉。

    雍盛被他鬼鬼祟祟地嚇了一跳,揉了揉發漲的額角,邊快步走邊解釋:“都是誤會,你別想多了。”

    這兩句話,充分體現了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奴婢還什么都沒說呢!”懷祿急得跺腳,壓著嗓音,好像這是什么特別見不得光的齷齪事,“爺大清早的打這里出來,要是被旁人瞧見,指定得背后議論爺,好好兒的王帳不待,非要跑去跟祁副將同床共枕,到時候,怕是整個軍營都要炸鍋了。”

    “炸鍋又如何?”雍盛天生有些左性,揮揮袖子,不耐煩道,“退一萬步講,朕就算真有斷袖之癖,與祁昭不清不楚,誰又能奈何得了?”

    瘋了瘋了,徹底瘋了。

    懷祿被他拿話堵得差點背過氣,心里急得上躥下跳,但也不敢再多說一字,生怕皇帝一個上頭任性就鬧得人盡皆知。

    京營在戰后的第二日下午抵達,與虎威軍匯合后就忙著安營扎寨,埋鍋造飯。

    期間,戚寒野被勒命臥床靜養七日。

    到得第三日午間,他就再也躺不住,偷摸著去各營晃了一圈,回來時經過王帳,便想求雍盛解除這七日的限制。

    “祁大人想面圣,恐怕得先候著。”懷祿卻在帳外攔下他,“這會兒黎提督正在里頭匯報京營的傷亡人數與功勞名單呢。”

    “好。”戚寒野攏了攏披著的外袍,點頭,“那便候著。”

    他的聲音不大,卻被帳中人精準捕捉到,即問:“誰在賬外?可是祁昭?”

    懷祿回:“是祁大人。”

    “讓他進來。”

    懷祿無可奈何,只能放人入帳。

    戚寒野第一次進王帳,四處打量一番,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奢華,想來是遵從皇帝的旨意一切從簡了,只是該有的規格形制仍在,寬敞且明亮。

    “你來得正好。”雍盛從厚厚一沓文書中抽空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認識一下,這位是現任京營提督黎良弼。”

    堂下立著一名身穿青色勁裝的年輕將領。

    雍盛又朝他介紹道:“這就是方才與你說起的虎威軍副將祁昭。”

    戚寒野打量這位昔年慘遭打壓的武舉探花,拱手施禮:“見過提督大人。”

    “久聞祁副將威名,果然百聞不如一見,真人可比傳聞中的要英俊多了。”黎良弼直言。

    “哦?”雍盛側目,“難道傳聞中他很丑?”

    “能令敵軍聞風喪膽,能令麾下士兵兩股戰戰,能止小兒夜哭。”黎良弼笑道,“有此三能,朝中皆以為他面目兇惡青面獠牙如夜叉鬼王呢。”

    此話將雍盛逗笑了:“嗯,不錯,也算聲名鵲起了,只不過是惡名。”

    戚寒野莞爾:“圣上鎮日拿末將尋開心。”

    “那是你的福分。”雍盛得意洋洋,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身上的傷恢復得如何?”

    “末將就是為此事而來。”戚寒野道,“這點傷并不影響末將行動,假以時日,自會慢慢愈合,眼下軍中雜務繁多,練兵更是一日不能歇,還請圣上……”

    “收回成命?”雍盛不悅地接話,“君無戲言,豈能隨意收回?再說了,朕予你七日休沐,是格外恩典,又不是教你去上刀山下油鍋,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

    “祁副將也是放心不下軍中。”黎良弼初次見面,就會祁昭頗有好感,連忙為他開脫,“圣上切莫動怒。”

    “近日練兵的事兒就交給凌小五。”雍盛倏地又將炮口轉移,對準了黎良弼,“還有你,頭幾日先領著京營將士在旁觀摩虎威軍是如何練兵的,取取經,后面就跟著一起練!正好借此機會好生改了京營嬌生慣養的毛病!他們好日子過得久了,區區兩萬渠勒與韋藩的聯軍,就將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日后朕如何將拱衛京畿的重責交到他們手上?你是朕一手提拔起來的京營提督,此前就叮囑你治軍要嚴,切莫姑息養驕,經此一役,可長了記性?”

    黎良弼被罵得抬不起頭,偷眼瞧了瞧祁昭,發現此人老神在在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完全不把天子之怒放在眼里,越發打從心底里敬服他。

    兩人一同被訓了半個時辰,好容易退出賬外,黎良弼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

    “黎兄很畏懼圣上?”戚寒野問。

    黎良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在問什么屁話,自古伴君如伴虎,御前伺候一個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何人不懼?

    但他與祁昭畢竟交淺,最忌言深,遂將問題拋回去:“難道賢弟覺得圣上平易近人?”

    戚寒野回想雍盛作為一國之君與下屬官僚們相處時的樣子,沉吟一番后,坦言:“實不相瞞,末將對圣上知之甚少。”

    不知者,大幸啊。

    黎良弼以一種復雜的眼神看他,似有幾分羨慕,又有幾分不忍。

    他拍拍戚寒野的肩,語重心長道:“來日方長,以后你會知曉的。”

    當時,戚寒野并未領會到黎良弼話中深意,但很快,他就對此有了無比深刻的切身體會。

    雍盛作為帝王,絕對不屬于專制殘暴的那一掛,但也絕不軟弱可欺,他御下極嚴的同時,在不觸及原則與底線的情況下又能做到無限寬容,還總有些刁鉆古怪的手段,叫人防不勝防。

    譬如初始幾日虎威軍與京營將士鬧不和,凌小五不知抽的什么羊癲瘋,竟公然與黎良弼手下一名總兵扭打起來,兩人都掛了彩,影響很惡劣。

    按軍法,該各打五十軍棍,以儆效尤。

    但雍盛念在他們是初犯,并未以棍棒懲戒,只是叫人將兩名鬧事者用麻繩背對背捆在一處,三天三夜后才準放開。

    這三日里二人必須同吃同睡,連屙屎拉尿也在一處,一個人想去哪里,必須得征求另一人的同意,才能成行,如此,愣是將二人的火氣磨了個徹底,從開始時的互相看不順眼,到后來稱兄道弟,引為知己。二人一時間淪為軍中傳頌的佳話,人人都能調侃兩句。

    這法子看似詭異離譜,卻二兩撥千斤,巧妙地將虎威軍與京營間的嫌隙苗頭成功扼殺在搖籃里。

    另一方面,為了豐富士兵們枯燥的軍營生活,日常艱苦的練兵之余,他還策劃并舉辦了許多競技活動,并盛情邀請各級將領全部參加。

    士兵們喜聞樂見,將領們苦不堪言。

    而其中最抵觸的,非祁昭莫屬。

    “今日末將要補眠,圣上自行前往就是。”哪怕皇帝親自登門,戚寒野也照拒不誤。

    “我說,你這人怎么油鹽不進?”雍盛盯著榻上那道背對他的犟種身影,恨得牙根癢癢,二話不說上前扒拉,“快起來,朕白日都已放出大話,今夜祁副將必要參加兩人三足,你想讓朕食言么?”

    “末將從未玩過什么兩人三足,聞所未聞,對一應規則玩法也是一概不知,圣上還是莫要勉強。”

    “很簡單的,只要你長了腿就能玩。”

    “末將腿斷了。”

    “我瞧它分明好好兒的,欺君可是大罪。”

    戚寒野一股腦兒坐起身,神情嚴肅:“究竟為何非要我去?”

    “自然是想你與將士們多接觸多交流。”雍盛眨眨眼睛,“培養一下感情嘛,你們可都是馳騁沙場的生死之交,就不想多多親近嗎?”

    “不想。”戚寒野蒙起被子。

    雍盛冷哼:“那你想跟凌小五綁在一起三天三夜嗎?”

    第97章 第 97 章 流霜依舊

    星空下, 草原上的長風撩動篝火跳躍的火舌,眾人在校場上席地而坐,正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大隰王女獨具特色的破陣舞。

    沒有宮廷里種類繁多的樂器, 給她伴奏的唯有簡陋的軍鼓與簫笛,她的舞姿也并不曼妙柔美,而是透著股不遜于男子的恣肆粗獷, 充滿了獨屬于北境的自由奔放。

    一舞畢,掌聲如雷, 喝彩如潮, 雍盛亦發出一聲由衷的贊美:“好美。”

    戚寒野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又不知觸了他哪片逆鱗, 突然陰陽怪氣:“圣上此刻答應與大隰聯姻還不算太遲。”

    雍盛只當他是在窮發牢騷, 表達一下被強行拉來的不滿, 裝作沒聽見,朝凌小五招招手。

    “快看, 祁昭來了!”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亂, 高聲吵嚷起來, “果然只有圣上才能請得他出山。”

    眾人一聽祁昭二字,迅速圍攏而來, 就像看什么稀奇物件兒似地圍著戚寒野亂轉。

    戚寒野挑了挑眉, 他們又都鵪鶉一樣把腦袋縮進肩膀,恨不得退出二里地。

    “行了行了,可別看殺了你們祁副將。”雍盛笑著解圍, “可都抽好簽了?”

    “還沒有, 這不等著圣上您來主持大局么?”凌小五變戲法似地從身后掏出一只簽筒,搖了搖,“每二十人一場, 兩兩組合,共十組,第一名賞錢,最末一名受罰,這頭簽,就由圣上來抽?”

    “朕也來?”雍盛指著自己。

    “自然。”凌小五一本正經道,“這可是全體將士的心愿,還盼圣上能與民同樂!”

    臭小子,顯然還在記恨綁他三天三夜那事兒呢。

    “同樂同樂。”雍盛倒不介意玩上一回,好脾性地應下了,抬手抽出一根竹簽,簽底畫著一道彎彎弦月。

    凌小五接著把簽筒送到戚寒野眼皮子底下:“該你了祁昭。”

    “不抽。”戚寒野道,“我就跟圣上一組。”

    雍盛嘖了一聲,心說這人還有沒有一點比賽精神,怎么上來就破壞規則?

    正要開口教訓,其他人已迅速抽好了簽,抽到弦月的那個士兵像扔什么燙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將簽遞到了祁昭手上。

    雍盛:“……”

    合著除了他,也沒人愿意跟自己一組是吧?

    罷了。

    雍盛坦然接收了他稱孤道寡十幾年應有的待遇,先行走往劃定的起點。

    等所有人一字排開,懷祿小跑著過來替他將長袍扎進腰帶,再用襻膊束起寬袖,最后蹲下為二人將緊挨著的腿縛好,走之前還特意盯了戚寒野一眼。

    “他瞪我。”戚寒野即刻附到雍盛耳邊告狀。

    雍盛將他往外推了一些,隨口敷衍:“你看錯了。”

    “他為什么瞪我?”戚寒野不依不饒,“是我近日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他?”

    雍盛撇過頭,選擇裝聾作啞。

    “這個什么兩人三足,是用來考驗我們君臣之間有無默契的嗎?”戚寒野頗為新奇地動了動右腳。

    雍盛的左腳便跟著移動,嘆氣道:“是啊是啊。”

    “那我們可得拿頭籌才行。”戚寒野信心滿滿。

    雍盛沒他樂觀:“只要不是最后一名。”

    言盡于此,再沒什么可聊的。

    其他人都在摩拳擦掌,熱烈地討論著作戰方案,唯他二人各自環胸,兩根木頭似地直戳戳立在那兒,彼此間好像不怎么熟。

    雍盛似乎對終點處的篝火架子突然產生了興趣,一眨不眨地看了許久,終于摸了摸靠近戚寒野那一側的耳朵,簡單交代道:“待會兒朕喊一,就邁各自未被束縛的那條腿,喊二,就邁綁在一起的腿,明白?”

    戚寒野點了點頭,他張開嘴,也想叮囑些什么,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出發的哨音就響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動作,戚寒野伸右臂摟住雍盛的肩,雍盛則抬起左手從后環上他的腰。

    戚寒野的腰身很窄很薄,但其實衣料之下瘦而有力,線條勁峭,他曾親眼見過那線條繃出的力量感……

    雍盛臉上轟然一熱,晃了晃腦袋,將一些不合時宜的畫面晃出去,他故作鎮定地指揮起來,盡量忽略半邊身體感受到的不屬于自己的體溫。

    前半程他們遙遙領先,戚寒野的體力與速度強悍如斯,基本都是他在拖著雍盛飛奔,節奏太快,雍盛跟得有些吃力,戚寒野應是察覺到了,漸漸放慢速度,到一個雍盛可以承受的范圍。

    眼看終點已近,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笑……笑什么?”雍盛氣喘吁吁。

    “我在笑。”戚寒野道,“圣上其實不必摟我摟得這樣緊,再緊一點,我脅間剛養好的傷恐怕就要裂開了。”

    雍盛這才想起他的傷,連忙松手,這一松手,加上因說話亂了口令,腳下出腿的順序瞬間混亂,一個不著意,就被絆得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前栽去。

    虧得戚寒野眼疾手快,橫臂就是攔腰一撈,將人撈回,放好。

    “小心。”

    “好險。”

    兩人同時出口,雍盛心臟狂跳,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但也就是這么一點小插曲,導致他們瞬間落后,成了最后一名。

    “不愧是祁副將練出來的兵。”雍盛豎起大拇指,喘著氣陰陽怪氣,“個個兒奔逸絕塵,健步如飛!”

    戚寒野苦笑:“過譽了,全是他們自己的功勞。”

    無論如何,既是末名,自然逃不脫懲罰。

    戚寒野聽說以往都是獻藝,便虛心求教:“此前他們都獻了些什么樣的丑?”

    “有表演雜耍走鋼索的,有說書的,有高歌一曲的,還有表演翻跟頭的。”雍盛扳著手指頭列舉。

    戚寒野:“……”

    不了解一下還真不知道自己帶的兵能整出這么多花活。

    “欸,祁昭不是會彈琵琶么?”凌小五起哄道,“圣上不如叫祁昭彈首曲子,咱們雖都是些粗人,但也愛聽。”

    琵琶?

    雍盛心中一凜,目光陡轉犀利。

    “然也然也,祁副將的武琵琶可是一絕,往常只有慶功宴上才能得聽,算來已隔了許久未聞仙音,在下甚是想念,恰巧今日圣上也在,就讓大家伙兒都跟著沾沾圣上的光,一飽耳福。”魯歸出了名的愛好音律,一聽祁昭要談琵琶兩眼都放光,“祁副將就莫要推辭了。”

    戚寒野抬眼,對上雍盛投來的探究的視線,抿了抿唇,又垂落眼瞼:“可是不巧,平常用的琵琶前不久斷了弦,一直未續,不如……”

    “朕有。”雍盛斷然堵住他的退路,揮手道,“懷祿,去朕帳中取琵琶來。”

    “爺,帳中只有一面琵琶,那是……”懷祿提醒。

    “朕既叫你去拿,你拿來就是。”

    “……諾。”

    “祁副將原來還通音律,當真叫朕驚喜。”雍盛轉身,緩步走向高臺主位,兩步后復又轉身詢問,“待會兒你該不會因為朕的琵琶不合你的心意,就不彈吧?”

    戚寒野捏了捏攥緊的指關節:“自是沒有那么多講究。”

    “那就好。”雍盛欣然落座,“那朕洗耳恭聽。”

    懷祿很快就抱來了琵琶。

    “祁副將看看,這面琵琶可還相配得?”雍盛指了指戚寒野的方向。

    懷祿便順著他的手勢轉向而去,不情不愿地將琵琶送到戚寒野手中。

    戚寒野接過,揭了其上層層包裹的絲帛。

    在場的士兵們縱使此生都沒見過幾面琵琶,也能看出這面琵琶的高貴,不約而同地發出贊嘆聲。

    是流霜。

    沒想到他竟帶在身邊。

    修長的手指蘊藏著繾綣與懷念,緩緩撫過熟悉的曲頸,鹍弦,以及腹部的點點螺鈿。

    六年了,雍盛將它護得很好,不見一絲劃痕與磕碰,也不見一星半點的塵埃,可見時時把玩拂拭。

    “好琵琶。”

    他抱了流霜撩袍入座,調定琴弦。

    眾人凝神諦聽。

    初時只是一些簡單的撥彈,緩而陰郁,曲調空曠寂寥,低沉壓抑,似乎有形單影只一人,在灰暗的蒼穹下踽踽獨行。

    突然,一連串玉珠走盤的連彈,清脆圓潤的琶音如同一顆顆晶瑩的珍珠落入平靜的湖面,蕩開圈圈漣漪,便如那人孤獨單調的生命里猝不及防闖入一名不速之客,對方的底色應是明亮與鮮活,像一輪熊熊燃燒的小太陽,給他帶來了光明與希望,他如獲至寶,歡欣雀躍,跳躍的音符歡快活潑。

    很快,曲調就變得婉轉纏綿,細膩悠長,期期艾艾,戀慕之情靜靜流淌,如夢如幻,聽得人不自覺揚起唇角。

    可好景不長,節奏漸急漸促,長輪奏出綿綿不絕、凄切悲涼之音,竟不知是生離,還是死別。

    漸漸,高亢撕裂的曲調重又轉入低沉,首尾呼應之余,多了幾縷說不盡的哀怨與嘆息,聲聲掩抑聲聲思,思念斷人腸。

    比翼曾雙飛,一人獨徘徊。

    一曲終了,竟似跟著從初識相知相訣到相思走了一遭,掩面者十之五六,更有淚滿衣襟者如魯歸,失魂落魄,狀若癡傻。

    “從未聽祁副將彈過文曲,比之雄渾蒼莽的武曲,又是另一重境界。”孫罩嘆道,“可惜今日無酒,否則聞此一曲,當浮三大白。”

    隔著半個校場的距離,雍盛遠遠望著抱定琵琶的戚寒野,篝火的暖光映亮他半副面龐,另半張臉隱在暗夜中看不分明。

    他望著他。

    他亦望著他。

    兩人無聲的對視久到引起了周遭小聲的議論。

    皇帝怔怔良久,恍然間回神,卻不發一言,拂袖而去,只扔下一句:“獻玉要逢知玉主,這面琵琶就贈予你吧。”

    自那日一首琵琶曲后,雍盛再也沒有單獨召見過祁昭。

    皇帝御駕親征已近兩月,北境草原的氣候漸漸轉涼,待到秋草長起,渠勒的馬也會跟著膘肥體壯,屆時彼恢復元氣,聚而強攻,則優勢在彼,眼下應乘其弊,尋其巢而搗之,方是上計。

    經過連日商討,京營與虎威軍受命分作十路,每路攜帶三十日餉,深入草原腹地,搜尋渠勒大營并一一殲滅。

    同時,中軍帳中頒下誥命敕書,升祁昭為虎威軍主帥,統領三軍。

    翌日,祁昭上疏辭免。

    大雍歷朝以來,幾乎從未發生過此類事件。

    像是同臺打擂一般,敕書當日又下。

    祁昭二疏請辭。

    皇帝無法,只能暫時將此事擱置。

    但祁昭名義上已是公認的主帥,不論他接不接受加官進封的敕書。

    自十路大軍開拔,捷報頻傳,形勢大好之際,內閣八百里加急傳來文書,言京中或有大亂,望鑾駕速歸。

    雍盛望著信函上的荒唐之語,不禁嗤笑:“虧他還能挖出如此秘辛往事,倒也算另辟蹊徑。”

    “爺,何時啟程?”懷祿為他磨墨添茶。

    雍盛援筆濡墨,筆尖上飽蘸的墨汁不慎滴在紙上,暈開一團黑色,他盯著那團墨漬皺起眉:“還有兩日,他們就回來了。”

    懷祿知曉他口中的“他們”,其實只有那一人,勸道:“圣上當以國事為重。”

    “朕知曉。”雍盛將那團墨漬改成一張笑臉上的眼睛,“吩咐下去,收拾行裝,即日回京。”

    第98章 第 98 章 “抱子復南歸。”……

    今歲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長, 北境草原上迅疾的秋風越過重重山水,抵達這富貴迷人眼的京城時,就只能吹花拂柳, 曳紈搖旌,炎炎烈日不倦地烘烤著大地,直近八月中旬才有了些秋的寒意。

    恭王府為準備五日后的中秋家宴已忙了足足半月, 眼下戌時已過,闔府上下仍燈火通明, 管家茍亮領著賬房在清點倉庫, 堂屋里,王妃謝錦云大聲訓斥著下人。

    今日挨訓的丫頭實在冤枉, 只因發髻上比平日多戴了根銀釵, 就惹得主母大發雷霆。

    但茍亮知道, 王妃早已看不慣那丫頭,因為她生的年輕水靈, 招王爺多看了兩眼。

    女人堆里的紛爭, 最是吃人不吐骨頭。

    夜交亥時, 門外閽侍才通稟王爺回府。

    轎子自角門一直進到院前,雍嶠被攙扶著下轎, 一身酒氣, 腳步有些虛浮。他保養得當,歲月除了在他風流的眼尾與唇邊添了些細紋,再沒留下什么明顯的痕跡。

    他仍是那個眾星捧月左右逢源的恭親王, 如今他又多了層監國理政的坐纛兒身份, 在京城官場里更是炙手可熱,如日中天,連帶著恭親王府的門檻近些時都快要被那等鉆營之輩踏碎。

    唯恐御史借機糾劾, 這兩個月來他常常躲避在外,或在署衙,或在友人府上消磨,等到深夜人都散了才回。

    “今兒打哪回來?”廂房內,謝錦云正卸釵環,于鏡中見他推門而入,隨即撂下臉子,“又喝成這副德性,待會兒鬧起酒來我可不管你。”

    “慶春樓,有岳父大人在,哪敢多飲。”雍嶠脫下外衫掛到衣架上,“同行的有郭祀郭將軍和五皇兄。”

    “今日鎮南王敬親王,昨日馬帥殿帥,最近你見的人來頭可都不小。”謝錦云命人將小廚房里溫著的醒酒湯送來,回首道,“你若當真在暗地里鼓搗些什么,不應瞞我。”

    “豈敢瞞娘子。”雍嶠上前擁住她,親吻她的脖子,一雙手在身前不安分的游移,柔聲問:“近日可曾到街上逛逛?”

    “只到布莊上走了走。怎么?”

    “那你也不曾聽說什么流言?”

    “流言?”謝錦云歪頭想了想,“何人的流言?”

    雍嶠指了指天。

    “那位?”謝錦云奇道,“那位不是正御駕親征嗎?能有什么流言傳出?倒是聽說打了好幾場勝仗吶,誰能想到,那病秧子還能有今日?”

    “呵,只怕他有今日沒明日。”雍嶠冷笑,“如今外頭都在傳……”

    他壓低了嗓音。

    謝錦云湊耳細聽,倒吸一口涼氣,雙目漸漸瞪大,遽然在他懷中轉了個身,尖利且震驚地喊:“什么?”

    雍嶠以一根手指封緘其唇,搖了搖頭。

    謝錦云忙也壓下音量,但實在壓不住那股隱秘的興奮:“此事當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說得清?本王只認定一條,那就是,世人所信即為真。”雍嶠意味深長地一笑,忽然蕩開一句,“說來,太后也是你的嫡親姑母,怎么除了逢年過節,平日里并不見你常去宮里探望?”

    “姑母素來與我們不親,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曉。”謝錦云難掩歡喜,推開他,脫鞋上榻,“晚輩里,何人能當上皇后,她就與何人親罷了。”

    “若是如此,你就更要常去宮里陪伴左右,承歡膝前,討她老人家歡心。”雍嶠跟著貼上去,只手探入衣擺,撫上她的腰窩,“先皇后已歿,皇帝血脈存疑,屆時若有大變,這中宮之位將指派給誰,興許就是她老人家的一句話了,天賜良機,你不想牢牢把握住?”

    “我若坐上后位,那你豈不是……?好哇雍嶠,你這算盤精,當真打得好算盤。當年執意娶我,怕不是就為了這一日……”不知那人使了什么下流手段,謝錦云咿呀一聲,軟了身子,含情嬌嗔,“好了好了,依你還不行么,明日我便入宮。”

    “啪!”

    慈寧宮內,一盞上好的紅釉瓷杯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瓷與茶水灑了一地,那是太后平時里最常把玩的寶貝,太監福安心疼得厲害。

    “我的老佛爺,您這會子大動肝火,不就著了那些奸人的道兒了么?”

    “究竟是哪個背祖悖宗的東西,膽敢散播這等大逆謠言!”太后柳眉倒豎,當真動了怒,“去查!”

    “內閣早就在查了。”福安道,“連宗人府也驚動了。”

    “宗人府?”太后目光轉寒,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抬手掠了掠鬢角,又恢復到平時雍容淡然的樣子,“可有什么線索?”

    “倒是聽說抓了幾個人。”福安忙招人來打掃凈碎瓷,又換了個天青釉茶盞,重新斟了茶。

    “既已抓到造謠之人,盡早判了,推去午門凌遲就是,怎么拖到現在,任其愈演愈烈?如今連讖歌兒也編出來了,什么玉茗生于北,抱子復南歸,蒂落盛世開,王氣盡銷毀。當真是無法無天,全然不把哀家與皇帝放在眼里。”太后不安地捻起手中佛珠,“皇帝可已知曉此事?”

    “事關國家根本,想必內閣不敢怠慢。”

    太后微微沉吟:“當務之急,先穩住宗人府,如今的宗令是敬親王,他與雍嶠向來是一個鼻孔里出氣,須防著他聯合那幾位老皇叔背后使絆子,無論如何,一切等皇帝回鑾再做定奪。”

    中秋前日,金烏西墜,京中大街小巷皆張燈結彩以迎佳節,諸店賣新酒,搭彩樓,商販沿街叫賣,花燈秋梨螃蟹,吆喝聲不絕,處處洋溢著團圓喜慶的氛圍。

    忽然,城外有重重馬蹄聲奔雷價潑來,百姓們駐足四望,守城的永安軍還以為有敵兵奇襲,忙命嚴陣以待。

    主帥郭祀匆忙披甲,登城門遠眺,望見明黃王旗招展,知是圣駕回鑾,忙命傳令官往宮中報信,并遣人即刻肅清王道。

    只見浩浩湯湯的騎兵前,當先一騎令官手持皇帝信物叫開城門,其后便是兩千金羽衛簇擁著皇帝飛馬入城,鐵騎揚起滾滾煙塵,在王道兩側百姓的山呼中呼嘯而過,潑風價直奔皇宮。

    雍盛一路風塵仆仆,縱馬直入內閣署衙,下了馬將韁繩與馬鞭扔給懷祿,疾奔入內。

    內閣早就接到通傳,一聽到動靜全都趕去門口接駕,恰與皇帝撞了個滿懷。

    “說說,那讖歌是什么意思?”雍盛劈臉就問,免了一眾虛禮,邊解開身上斗篷的系帶,邊往明堂主位上大馬金刀地坐下。

    一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作聲。

    雍盛目光一掃,戟指點名:“薛塵遠你說。”

    “?”薛塵遠一愣,同時聽到其余人都小聲舒了一口氣,范臻那小子還暗戳戳將他往前推了推,只得自認倒霉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歌謠開篇的玉茗即山茶,世人皆知,當年圣上生母,也就是元德太后,獨愛山茶,賊人此處即用玉茗代指元德太后。相傳元德太后當年曾是濟北王的侍女,后被先帝于濟北王府上做客時相中,遂納入潛邸,其后第二年便誕下龍子。因有此樁舊聞傳揚在先,所以……”

    “所以便有那等別有用心之人,欲借此事往朕皇妣身上潑臟水,污蔑朕或非皇族血脈,而是叛臣濟北王之子?”雍盛嗤笑,“荒唐。”

    “圣上,此事非同小可。”林轅道,“幕后之人是何意圖昭然若揭,便是沖著動搖我大雍國本而來,若不妥善處置,往后此類捕風捉影之事定會層出不窮,叫人防不勝防。”

    “刑部不是已拿了人么?”雍盛口干舌燥,懷祿在外間安排瑣事也無人斟茶,就自己掀了案上扣著的茶杯倒了杯冷茶,三兩口灌下肚,緩了緩,“聽說是個啞子?”

    “棘手的正是此人。”范臻道,“這啞婦曾是元德太后的貼身侍女,以前自是耳聰目明的健全之人,后來元德太后薨逝,她被趕出宮,不知何故成了啞巴。她手里似是握有當年元德太后的幾封書信,可沒等刑部仔細審訊,宗人府就將人強行帶走了,說此事牽涉天家宗親,該歸他們管。”

    “刑部就這么放走了人?”雍盛皺眉。

    話剛問出口,他就覺得白問,那刑部崔無為本就膽小怕事,遇到這燙手山芋恨不能快些脫手,哪能做他的指望?只能嘆口氣,掐著眉心重新問,“如今宗人府是何態度?”

    “說是要擇日召開大議。”吳沛憂心忡忡,“邀列位皇室宗親到場共審。”

    “大議?”雍盛氣得笑了,“看來這幕后之人是想直接廢黜朕啊。”

    “我朝開朝之初便已確立大議制度,乃祖宗成法,特設于皇權之外,歷朝歷代以來,宗親們曾因各種名目召開過大議,先帝在時,大議就曾議過立儲之事,此番一旦宗人府宗令決定開啟大議,并征得了絕大多數宗親的同意,圣上就不得不御駕親往。”吳沛是禮部尚書,最知曉這大議的厲害。

    雍盛扶額:“真就非去不可?”

    吳沛斬釘截鐵:“非去不可。”

    “好。”雍盛聳肩,“要朕參與這勞什子大議也不是不行,只是朕乃天子,憑什么紆尊降貴去宗人府?想見朕,就讓他們全都來明雍殿參拜吧,朕很是歡迎他們的大駕光臨。”

    “圣上。”吳沛一臉為難,“這恐怕不合禮法……”

    “那你就想點辦法,讓朕提的這點需求符合一下大雍的禮法。”雍盛一點點扯開微笑,“你是禮部尚書,全天下還有比你更懂禮法的嗎?”

    吳沛全身上下的弦一下子繃緊了:“臣明白,臣這就去辦。”

    第99章 第 99 集 “你小子……”……

    圣駕趕在中秋之前平安回鑾是件大喜事, 大軍在云州擊退渠勒與韋藩的消息業已傳遍京城,之后仍陸續有大大小小的捷報傳來,御駕親征取得如此斐然卓絕的成效, 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當日中秋宮宴上, 大小官員們詩詞歌賦輪番上場,無不卯足了勁兒歌功頌德。

    時隔兩個多月, 再見到天子, 天子端坐明堂,瘦了, 往日蒼白的皮膚亦被烈日曬得深了許多, 但眉宇間威勢更濃, 行事作風也更利落果決,周身越來越有帝王氣象。

    見此變化, 欣慰者有, 尊崇者有, 憂懼者亦有,但不可否認的是, 雍盛正逐漸成長為一個合格的, 堪稱優秀的君主。

    不知從何時起,他甚至具備了與大議抗衡的力量。

    中秋后,由宗令敬親王為首的宗人府即上疏奏請召開大議。

    皇帝以正與大隰使節洽談封貢互市的細節為由, 要求延期。

    這是朝廷的外交大事, 宗人府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開放邊境與外族通商,需要深究詳議的方面太多,大到兩國地位的議定與具體封號, 小到貢額、貢期、交易貨物的地點與品類的擇定,以及后續政策落地的執行問題等等,都需要一一解決。

    在此期間,虎威軍與京營一路清剿追討渠勒韋藩,不光一鼓作氣,將渠勒王族姑忽氏攆出了北境草原,還生擒了韋藩首領,渠勒殘部與韋藩被逼得走投無路,紛紛遣使攜禮,來朝覲見,甘愿納貢稱臣。

    如此盛景難能可貴,朝廷上下一片歡欣鼓舞,人人皆道圣上此番御駕親征,保得大雍百年之內戰禍消弭,當真是天佑大雍,皇恩浩蕩。

    如此一來,與北境各部的封貢和談一直持續到十一月底,待擬好條約,頒下敕令,塵埃落定后,宗人府才找到機會重提大議一事。

    滿以為這次總能通過了,卻又被皇帝以即將犒賞三軍為由,再行延期。

    戰后封賞亦是一等一的大事,宗人府豈能有異議?不得不捏住鼻子打道回府。

    這次封賞的規模史無前例,吏部呈送的嘉獎名單與禮部呈送的賞賜清單開具妥當后,不僅發咨文于虎威軍、京營、金羽衛中,還特地附上戰亡將士名單,張貼皇榜于各州郡府衙,撫恤之厚,蔭及子孫。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對各軍將領的封賞,狼鐸黎良弼諸人循級升遷授爵,負責督糧的駙馬郭祎被封上將軍,最引人注目的是祁昭,竟一躍被封作威遠侯。

    有官員對此提出異議,稱祁昭驟躋王侯,不合法度,恐開天下以倖進之心。

    皇帝回之以一句,朝廷懸爵祿待眾卿,惟賢是用,祁昭戰功彪炳,天下所見,何來倖進之說?強勢地將所有異議擋了回去。

    朝野內外對此議論紛紛,也就是此時,第三次大議的奏請呈了上來。

    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雍盛這回終于允了。

    但聽說皇帝執意要在明雍殿召集大議,宗人府不干了。

    年已六旬的敬親王一大早沖到御前,本想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藐視祖宗法度,但一踏進上書房,還沒來得及張口,就先被賜座賜茶,然后旁觀皇帝接見一個又一個地方官員,硬生生陪著從上午聽政聽到午后,餓得前胸貼后背老眼昏花,一個不當心差點從圈椅上往前栽倒。

    皇帝像是才想起來屋內還有這么一號人,忙略帶歉意地命人奉上午膳,邀老皇叔一同用膳。

    敬王敲著坐得酸疼的后腰,看著一桌子清淡小菜,扒拉兩下碗里的碧粳米,道:“圣上平時就吃這些?”

    “哦,是朕讓他們盡量做的簡省些。”雍盛往他碗里夾了一筷鱔魚絲,“可是不合五皇叔的口味?五皇叔愛吃什么,朕這就讓膳房特地做來。”

    敬王默然搖頭,投箸喟嘆:“圣上真是位賢明的君主。”

    不知是嘲諷,還是夸贊。

    雍盛一笑:“五皇叔這么直白地夸朕,朕會不好意思的。”

    敬王雙手攏袖,一副不想承認但勉強認下的模樣。

    雍盛笑得更開了:“那五皇叔可以取消大議嗎?你也看到了,朕實在忙得不可開交。”

    “事關國本,豈能兒戲?”敬王肅容瞠目。

    如果老古板有典型范本,那他當之無愧。

    雍盛嘆氣,輕輕放下碗筷:“既如此,大議如期在明雍殿舉行,除了皇室宗親,群臣畢集,到時有什么結果也能共同作個見證,如此隆重盛大,皇叔可還滿意?”

    敬王當然不滿意,怒道:“平民百姓尚知家丑不可外揚,到時萬一……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自是如實交代。”雍盛道,“朕行得正坐得端,無不可告人之陰私,屆時倘若朕的宗親與臣子皆認為朕沒有資格坐這把龍椅,朕退位讓賢便是。”

    “你……”敬王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覺得皇帝已經瘋了,“怎能將這種話輕易地宣之于口?”

    “有人既做得,朕便說得。”雍盛慢條斯理地擦手,“不過,朕不坐這龍椅簡單,想代朕坐上來恐怕不大容易,這話還請皇叔代為轉告。”

    敬王見他說話不按常理出牌,生怕說多錯多,憤然甩袖離席。

    “這老敬王怎么年紀越大越不知禮數。”懷祿小聲嘀咕。

    “他有這個資本。”雍盛眉心皺出一道褶痕,“先帝幼時病重,是他在宗祠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立誓,愿以身替。后來先帝四處征戰平亂,亦是他陪伴始終,不離不棄。如此亦兄亦父,情義深重,先帝在時都對他禮讓三分,朕自然也應敬愛有加。”

    “奴婢還是不明白,聽著似是個明辨是非的主,如今怎么卻跟恭親王沆瀣一氣?”

    “說到底他姓雍。”雍盛道,“又感念先帝舊恩,豈能容許他姓之人篡奪大雍的江山?此事他是著了雍嶠的道兒,并非發自本心。”

    “那也是因為他蠢笨!”懷祿忿忿不平,“盡聽信謠言。”

    “你如今是越發地膽大妄為了,竟在御前肆意辱罵親王。”雍盛聽他越說越過火,故意沉下臉,“說吧,還怎么罰你?”

    懷祿嚇得連忙噤聲,眼珠骨碌一轉,討好道:“圣上早間答應了公主殿下,待今日下了學要教她騎馬射箭,圣上沒忘吧?圣上若真要罰奴婢,就罰奴婢給公主殿下當馬騎吧?”

    經他提醒,雍盛眨了眨眼睛,蹭地站起身:“現在什么時辰?”

    “已近未時。”

    “完了完了,你怎么這會兒才提醒朕?”雍盛快步走向書案,“還有多少奏疏要看?抓緊點兒,要來不及了。”

    埋頭用功不多時,只見懷祿又抱著一摞奏疏吃力地走來:“不多了爺,批完這些就沒了。”

    “……”雍盛捏起眉心,“這都是內閣已先做好節略的?”

    “是啊。”懷祿回,“許多都是謝恩折子,凡是謝恩的請安的外頭都貼了紅簽,圣上只須囫圇掃一眼便是。”

    雍盛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問:“祁昭可上了謝恩折子?”

    “有。”懷祿將其翻找出來,呈上前。

    雍盛展開細看,不過是尋常那幾句謝恩的套話,沒有感情全是敷衍,雍盛都懷疑,這可能是請人代筆寫的。

    念頭一動,他吩咐:“把魯歸的折子找出來。”

    懷祿隨即遞上。

    兩相一比對,從語式到字跡,不說一模一樣,起碼八/九不離十。

    雍盛怒了,援筆在祁昭的謝恩折子上洋洋灑灑用白話罵了幾百字,便命廷寄退回。

    “你小子是當真不把朕放在眼里,連謝恩折子也叫魯歸代寫?朕封你做威遠侯,你可也想隨便找個人代做?朕賜你的府邸宅院,可也要叫人代住?朕萬萬沒想到你竟是個這樣的小王八蛋……”

    虎威軍將帥帳中,凌小五大聲誦讀著祁昭被退回的謝恩折子,剛念到一半,就被戚寒野黑著臉劈手奪回。

    可帳中早已笑得人仰馬翻。

    “都叫你勤快點自己寫了,非讓魯烏龜代勞,這下好,一眼被英明神武的圣上識破。”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亂,盡情嘲諷,“喏,圣上如今也不叫你寫折子了,要你即日進京面圣謝恩,還罰你抄寫兵法呢。這叫什么?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砸自個兒的腳,你說你偷那個懶究竟圖什么……”

    戚寒野面無表情忍了半天,終于憋不住,咬牙道:“你懂個屁。”

    魯歸也想笑,但他更擔心自己的前程,惴惴不安地發問:“圣上罰你歸罰你,應該不會牽連到我吧?蒼天可鑒,我可都是被威逼利誘的,心里沒有半分情愿。”

    “什么時辰了還不去練兵?一個個要是實在太閑,去負重跑個二三十圈。”

    戚寒野實在聽不下去,拿著奏疏絕裾而去。

    身后營帳內的笑聲更肆無忌憚了。

    他搖搖頭,往校場方向走,剛走出一箭之地,便看到道邊亂石擺出的暗號,他踢散石子,轉頭往營外走,一路行至僻靜處,駐足溪邊。

    一道輕盈迅捷的青色身影隨即掠至他的身邊。

    “事都辦得如何?”

    戚寒野低著頭,緩慢且細致地看著折子上的朱批,一字字讀過去,用詞之生動鮮活,恍若那人就站在眼前,氣得臉龐漲紅,叉腰擼袖,用他獨特的罵人方式厲聲控訴。

    “絳萼辦事,公子還不放心么?”綠綺眼看著自家公子的嘴角一點點揚起,雖不明緣由,但公子心情好,她也就跟著高興起來,“讖謠自慶春樓散出去后,很快就傳遍京城,雍嶠也在我們的刻意引導下找到了蒲嬤嬤,他連日來攛掇勾連,總算也不那么廢物,成功勸動敬王召集大議。本來萬事順遂,只是皇帝比想象中難纏,硬是以各種借口兩次推遲大議,險些就被他誤了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皇帝亦有他自己的謀劃與考量。”戚寒野道。

    “如今大議日期已定,就在七日后,在明雍殿,還特地讓所有皇室宗親與官員全部到場。”

    “倒是難得一見的場面。”戚寒野闔上折子,“不妨去湊湊熱鬧。”

    “公子要回京嗎?”綠綺有些驚愕,“虎威軍不管啦?”

    “云州已安,軍權已收,再留下去也沒太大意義,再說,圣命難違。”戚寒野苦笑,“綠綺,我心中有些不安。”

    “公子因何不安?”

    綠綺更驚愕了,因為在她印象里,公子從不會在屬下面前輕易袒露類似的心緒,若是絳萼在,恐怕不安二字一出,她立刻就能明白公子在煩惱些什么,可恨自己從來是根木頭,聽不懂人話。

    陽光下,戚寒野盯著溪面跳躍著的粼粼碎光,沉思良久,隨后將手中折子遞給她,微笑道:“近來無人在旁監督,想必你已久不看書,剛好借此機會,抄點兵法,對你浮躁的心性或能有所助益。”

    “哦,好。”綠綺下意識接過,待反應過來后,疑惑地張大了眼睛,“……啊?”

    第100章 第 100 章 大議

    秋去冬臨, 在四四方方的皇宮大內,季節的輪換似乎也被高墻限制,常居的大殿中總是溫暖如春, 御花園中總是花團錦簇,沒有連綿的衰草,冰封的河谷, 亦沒有巍峨的雪山,蒼莽的曠野, 有的只是頭頂那一方鉛灰色的天空, 單調,壓抑, 卻透著不祥與詭譎。

    太后在殿門前仰望移時, 見福安獨自一人自游廊匆匆趕回, 心漸漸下沉。

    “兄長還是不愿見哀家?”她松弛向下的嘴角已顯出衰老的痕跡,年輕時的風華在今日像是突然間消磨殆盡。

    福安無奈地搖了搖頭, 擔心她在門口待久了著涼, 欲攙扶她進里。

    太后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腳下一步未動:“你可曾與他細說厲害?此事若牽扯出來,非同小可, 恐會葬送我謝氏百年基業, 兄長難道不清楚么?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意氣用事!”

    “娘娘。”福安欲言又止,還是決定告知她真相, “奴才幾次前去都被攔在府外, 壓根兒就沒見到太師他老人家的面。”

    太后一怔,神色黯然:“他至今仍把策月那孩子的死怪在哀家的頭上。可即便如此,他再怎么怨恨哀家與皇帝, 也不能冒險去做如此蠢事,哀家瞧著,他這是昏了頭了。”

    “太師這幾年也過得十分不易,朝中凡是與他走得近的官員一律被認作謝黨,在圣上有意無意的縱容下,遭到大肆排擠,勢力大不如前不說,隔三岔五便有人翻起從前的舊賬上疏彈劾,太師光是寫答辯折子都分身乏術,心里自然就生出許多怨氣。”福安道,“他先后失了二公子與二小姐,又與大公子生了嫌隙,一度鬧到斷親的地步,這些年來也只有恭親王夫婦在跟前盡孝,如今他做恭親王的指望,想助他成一番事業,也在情理之中。”

    “若果真能成大事,哀家也無話可說。”太后摘下手上纏繞著的佛珠,置于佛龕前,雙手合十,“怕只怕他們想得太淺。哀家了解圣上,圣上既敢如此隆重地召集大議,必是有什么絕對有利的證據,到時再反過來做個圈套,請君入甕,臨了被一網打盡的還不知是誰。此事不能再耽擱,福安,速去備轎,哀家要親自去見……”

    話還沒說完,外頭通傳皇上駕到。

    二人相視一眼,雍盛已牽著小公主進來。

    請過安,福安一干內侍便陪雍鳶在院中玩起摸瞎子,歡笑聲不迭。

    “皇帝公務繁忙,平常都是請了安就走,今日怎么得空坐上一坐?”太后邊說邊握著帕子,咳嗽起來。

    “母后自入冬后就常咳嗽,太醫每日請脈可有開方子?怎么總不見好?”雍盛關切詢問,“可要換個太醫?”

    太后擺手:“年紀上來了,即便一點小毛病,也遷延難愈,無甚大礙,圣上無須掛心。”

    “無礙便好。”雍盛道,“兒臣今日來,其實是想問問母后,可知道當年元德太后身邊有一位姓蒲的宮使?”

    “姓蒲?”太后微微瞇起眼睛,“依稀有些印象,可是叫唯兒?”

    “正是。如今此人構陷元德太后昔年與濟北王有染,母后可也知道此事?”

    雍盛在案上精致的食盒里撿了個果子,扔進嘴里,只覺甜得發膩。

    太后蹙眉:“竟又是個賣主求榮的東西,不知是受了何人唆使,膽敢如此攀咬污蔑舊主,卑鄙小人之言豈能當真?”

    “偏有人拿她的話大做文章。”雍盛抬眸,目光直射而來,“兒臣聽聞昔年元德太后因驟染惡疾下世,心中有疑,便命人去查找太醫院的醫史檔案,沒成想撲了個空,太醫院回說俱以奉命銷毀,他們奉的,可是母后鈞命?”

    太后端起茶盞,啜了口茶,默而不語。

    “不止如此。”雍盛接著說,“當時負責為元德太后診治的太醫此后也或死或失蹤,元德太后下葬后,其宮中內侍婢女盡數被驅趕出宮,貼身伺候的幾個全都意外身亡,這蒲唯兒倒是個幸運的,先被毒成了啞巴,后來靠混在染了時疫的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才躲過一劫。這前前后后加起來數十條人命,母后,你想知道他們都是因何而死的嗎?”

    太后闔上雙目,眼睫顫動,鼻翼兩側深深地法令紋鎖住緊閉的嘴巴。

    “兒臣并非逼迫母后。”見狀,雍盛撣撣衣袍起身,“兒臣亦是無可奈何。大議之前,母后就安心待在慈寧宮靜養,外間嘈雜,恐擾了母后禮佛清修。”

    大議當日,皇帝照常上朝聽政,聽取完各部匯報陳事后,又議了一陣剛推行的新政,話題剛止,敬王便迫不及待出列道:“圣上,近日京中謠諑四起,風言風語積毀銷骨,樁樁件件都意欲動搖我朝國本,臣忝位宗人府宗令十余載,清查此事責無旁貸,今日便斗膽奏請于御前傳喚人證,叫列位宗親與眾朝臣一起斷斷此案!”

    雍盛抿了口茶,頭也不抬地道:“準。”

    一聲令下,兩名殿前司侍衛便押進一名還算體面整潔的婦人。

    婦人四十歲上下,細瘦伶仃,一身縞素,即使突兀地立在這滿是權貴的堂皇大殿之上,也不見如何瑟縮懼怕,她慢慢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便垂頭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圣上,此婦名喚蒲唯兒,曾是已薨元德太后的貼身婢女,如今是個啞巴,所幸粗通文墨,煩請賜她文房四寶,以便接下來問訊。”

    雍盛仍是揮手準奏。

    內侍于是為其搬來書案。

    “臣請呈上物證。”敬王隨后雙手封上木匣。

    匣中躺著幾封書信,并無署名落款,看字跡,分屬兩人。

    雍盛一一拆視,內容無非是些互訴衷腸的繾綣曖昧之語。

    “經各方核驗,此皆元德太后的筆跡,另外的回信,皆出自濟北王之手。”

    此話一出,令人想入非非,殿內多數人已僵成了木雕泥塑,一動不敢動。

    楊擷出列道:“無論是元德太后還是濟北王,人都已亡故,不知現下將此事翻出意欲何為?”

    “圣上幼時體弱多病,眾人皆以為是當年出生時并未足月所致,如今細想,圣上或許是足月出生,元德太后當年在濟北王府上時若已有孕在身,那……”

    “親王慎言!”楊擷暴怒而起,厲聲指責,“此誠禍國殃民之語,非千刀萬剮不足以……”

    “尚書大人稍安勿躁。”恭王雍嶠打斷道,“且看人證怎么說。”

    楊擷于是搶步上前:“圣上,請準臣詳問這蒲唯兒幾個問題。”

    雍盛應允。

    楊擷繞著蒲唯兒左右徘徊,先問:“你說你當年侍奉元德太后左右,寸步不離,那你可曾親眼目睹二人曾有過逾矩的舉動?”

    答曰:【不曾。】

    楊擷又問:“二人往來信函中,可曾有一句提到過元德太后的腹中龍子?”

    答曰:【從未。】

    楊擷最后問:“你是從何時開始侍奉元德太后的?”

    答曰:【潛邸三年。】

    “這么說來,你到元德太后身邊時,圣上業已降生,在此之前的事你其實一無所知?”

    蒲唯兒點了點頭。

    楊擷哼了一聲,側目而視:“僅憑這幾封書信就捕風捉影,敬王未免也太操之過急。”

    “恐怕并非操之過急,而是老謀深算,這般鬧一場也不為別的,只是想在眾人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薛塵遠昂首笑道,“有沒有鐵證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關身世和得位不正的謠言將終身伴圣上左右,圣譽受損得厲害,哪怕再來幾次御駕親征也無法挽回啊。”

    “我一心為大雍社稷著想,不在乎背負多少罵名與指摘。”敬王倨傲掙辯道,“無論如何,我與皇室宗親斷然不會將大雍交到一個叛臣之子的手上!”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鐵骨錚錚。

    “啪啪啪”,只聽龍椅上傳來清脆的鼓掌聲,眾人震驚回視。

    只見皇帝緩緩走下高臺,一團和氣地夸贊:“好好好,看到皇叔對大雍皇室如此忠心耿耿,朕心甚慰。”

    他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款步走到蒲唯兒跟前,俯身詢問:“這些年來想必過得艱辛,何以謀生?”

    蒲唯兒略有遲疑,寫道:【刺繡。】

    雍盛點頭,又道:“將你的手攤開來,朕瞧瞧。”

    蒲唯兒聽命照做。

    “朕看你身有文氣,手指指腹上也沒生出常做針線活的薄繭,恐怕并非以此為生。”雍盛仍是笑盈盈的模樣,“答話前要仔細想清楚咯,欺君大罪,凌遲刮骨,你可承受得住?”

    蒲唯兒生生打了個激靈,手一抖,毛筆跌在硯上,濺出幾滴墨來。

    她的反應教眾人心生狐疑。

    “方才朕通讀那些信件,發現每封信的末尾都會附上一首詩,其中一首里有這樣一句。”雍盛舉起手中泛黃的信紙,念道,“去年今日風花已老,空結同心佳期渺渺。朕問你,這封信,是哪年哪日寫就?這回可要想好了。”

    蒲唯兒顫抖著接過信,細細思索后,撿起筆答:【元詔七年十月十五。】

    雍盛挑眉:“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答曰:【此信信封上有一團油漬,是奴當日收到時未凈手不小心留下的,因此還被太后狠狠責罰,是以印象深刻。】

    “你也算是個有心人。”雍盛不忘肯定她,“若真如這信上的詩所言,去年今日,也就是元詔六年十月十五,他二人應是見過一面。”

    蒲唯兒一愣,忽然反應劇烈地搖起頭來。

    林轅隨即大聲道:“絕不可能,元詔六年十月十五,是先帝在西嶺秋狩的日子,當時濟北王亦在,而陪駕的妃嬪只有當時的皇后與王貴妃,并沒有董淑妃。”

    雍盛看向蒲滿兒,蒲唯兒亦點頭。

    “哦?”雍盛疑惑道,“西嶺狩場距皇宮甚遠,就是快馬加鞭,也需三四日,兩人既不在一處,便斷斷見不上了,那濟北王信中見的是何人?”

    殿中一片死寂。

    敬王后知后覺驚訝道:“圣上的意思是,與濟北王私通的另有其人?”

    “敬王殿下。”范臻勸道,“此間鬧劇能否就此收場了?再追究下去,恐怕要天下大亂了。”

    “可這分明就是元德太后的筆跡。”敬王仍舊不依不饒,難道元德太后為了掩護某人,特地將這些書信謄抄一遍?”

    雍盛轉身,含笑望著他。

    敬王被自己或許歪打正著的猜測驚嚇到,后背登時冒出冷汗,若元德太后要護某人,那人就只能是……

    變起倉猝,恭親王也意識到什么,腦袋里嗡地一下如遭雷劈。

    殿里變得亂糟糟一片,雍盛抬手往下壓了壓,撩袍重新走向高臺:“殿上難得如此熱鬧,太師,你也難得上朝,今日來都來了,為何一言不發?”

    皇帝突如其來的點名,令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前排謝衡身上。

    謝衡從容不迫道:“都是些無稽之談,臣沒有什么可說的。”

    “朕倒以為,你要說的話,可還有很多呢,現在不說,往后可就難說了。”雍盛意有所指,拍了拍手。

    霎時間,兩隊披堅執銳的金羽衛有條不紊地自兩側沖到殿門前,黑鴉鴉一字排開,直如一堵鐵墻一般,嚴密得連似風都透不進來。

    殿中群臣仿佛被一股無形的煞氣襲面,都不約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出現了輕微的騷亂。

    “朕敢說,今日的大議若不是在這明雍殿,而是在宗人府,朕如今已然身首異處。”雍盛聲調不高,但說出的話卻聳人聽聞,所有人都在凝神諦聽,不敢有絲毫松懈,“殿前司,侍衛司,永安軍,哪個不是騎在墻上觀望?擎等著看吶,一旦今日確認朕非先帝血脈,就一窩蜂沖上來將朕拉下龍椅,再扒去朕的龍袍,罷免朕!是也不是?”

    “臣不敢!”

    “微臣不敢!”

    “臣萬萬不敢!”

    殿前司都指揮使、侍衛司都指揮使與鎮南王匆忙跪下。

    他三人看清形勢,并不做任何申辯。

    雍盛又看向雍嶠,扯開一個堪稱殘酷的笑來:“九皇叔,眼下鬧成這幅樣子可在你的意料之中?”

    永遠儒雅得體的恭親王又驚又怒,牙齒咬著下嘴唇,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道:“臣,臣不知圣上為何如此相問,大議乃祖宗之制,臣助敬王召集宗親亦是職責所在……”

    “那你暗中勾連朝中武將,欺上瞞下,收買人心,亦是職責所在?”

    恭王雙膝一軟,心中斗志已潰,但仍強撐著梗起脖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無非就是一條命,圣上想拿,拿去就是。”

    “朕要你的命何用?朕也并非那等濫殺嗜殺的主。”雍盛俯視百官,語氣沉重,“朕即位之初,尚在幼沖,常見有識之士永墮青云之志,見奸邪宵小將朝廷攪弄得烏煙瘴氣,見讒佞橫行,忠臣蒙難,百姓受苦,朕痛心疾首,常因無能無力無法而惱怒憤恨,也常心生怯懦,不愿,也不敢坐上這把龍椅。但朕不得不坐,因為朕若不坐,昔年忠臣的冤屈就無法洗刷,奸賊則永遠逍遙法外,所以朕咬牙挺著,一直挺到今日。你們不是有人證嗎?朕也有。懷祿,傳威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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