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朕要親手剮了他。”……
金羽衛(wèi)讓出一條通道, 一名身著紫色官服的青年迎著眾人探究的目光,踏入殿中。
他身形頎長,氣質(zhì)出眾, 容貌因過于俊美而引起殿中嘈雜的議論,無人能將其與赫赫有名的威遠侯劃上等號,因為比起殺人如麻勇猛剽悍的將帥, 此人更像是位光風(fēng)霽月的世家公子。
戚寒野目不斜視,不疾不徐地撩袍行禮:“臣祁昭, 叩見陛下。”
滿殿文武審視著他, 他眼里卻只有龍椅上的天子,如若視線有熱度有力度, 那他須花費很大的力氣, 才能將自己的貪婪與熱切從眼中剝離, 好讓自己的視線不至于燙到或施加給那人明顯的壓力。
那一刻,他驚覺自己的思念竟如此濃烈。
雙膝尚未跪到實處, 雍盛即大袖一揮:“平身吧, 你截獲的人在何處?”
戚寒野垂眸:“就在殿外。”
“傳。”
眾人于是又都扭頭望向門口, 這次進來的卻是熟面孔,人一露面, 滿殿就炸開了鍋, 罵聲不絕。
雍盛居高臨下,冷冷看著底下那人行動遲緩地行完大禮,他實在不愿多費口舌, 懶懶問:“向執(zhí), 你可知罪?”
向執(zhí)灰敗的臉上凈是絕望與麻木,空洞的眼神只有在觸及戚寒野的身影時才會有一絲鮮活的恐懼,俯首道:“臣罪惡滔天, 合該萬死。”
“死自是便宜了你,但你在供狀上交代得還算詳盡,也算將功補過,便賜你一條全尸。”雍盛拿出一紙供狀,讓懷祿送到他手中,“這是你此前親手畫押過的供狀,朕命你于這大殿之上高聲誦讀,不能錯漏一字,否則別怪朕翻臉無情,改全尸為凌遲,禍及九族。”
向執(zhí)哆嗦著手展開供狀,他朝殿中某個方向望了一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掙扎一番后認(rèn)了命:“罪臣遵旨。”
供狀中事無巨細(xì)地窮舉了他的大小罪行,講他如何受謝衡指使逼宮謀反的始末詳情。
殿上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撲通一聲,不知是謝衡的哪個黨羽昏倒了,一條死狗般被金羽衛(wèi)拖出殿外。
“……昔先帝駕崩,濟北王魏定謨受謝衡兄妹挑唆,起兵造反,綏遠大將軍戚鐸率戚家軍拼死護駕,被圍寒山,苦待援軍。謝衡率京營前往救援,卻為奪從龍之功,以叛臣之名將所剩戚家軍盡數(shù)殲滅。罪臣向執(zhí),彼為京營參將,謝衡之鷹犬爪牙,曾親手?jǐn)叵缕蓁I首級……”
供狀念到此處,竟?fàn)砍冻鍪畮啄昵捌菔系捏@天冤案,倒吸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沒聽錯吧?方才他念的什么?”
“戚氏并非濟北王同謀,而是被……”
“荒謬!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紛揚人聲灌入耳中,戚寒野攥緊了袖中拳頭,輕輕闔上雙目,再睜開時,目中幽深寒涼,他遙遙對上皇帝關(guān)切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一派胡言!”謝衡猛地打斷了向執(zhí)的誦讀,饒是此刻,他依舊不見絲毫慌張,倨然道,“圣上,此人隱匿行蹤長達數(shù)年,今日突然現(xiàn)身便大肆攻訐,捏造真相,欲熒惑上聽擾亂朝綱,其后必受人指使,居心叵測!老臣曾臨危受命,致位臺鼎,一生精誠竭忠,未敢有一時懈怠,今奸尻小人進饞誣陷,還望圣上勿聽勿信,明察秋毫!”
楊擷亦出列奏道:“圣上!向執(zhí)供詞中牽涉當(dāng)年戚氏舊案,若果真如他所言,這怕是我大雍開朝以來最大的冤案!忠臣蒙垢,乃朝廷大辱,臣請圣上徹查此案,撥亂反正,還天下人一個真相!”
謝衡冷笑:“一個死到臨頭的階下囚隨意攀咬,顛倒黑白,楊大人也要跟著他撒潑發(fā)瘋嗎?”
見他還敢狡辯,雍盛驚嘆于此人厚逾城墻是臉皮,胸腹間怒火滔天,拍案罵道:“老匹夫,朕看空口白牙顛倒黑白的人是你!來人!剝?nèi)ブx衡身上官服,押下聽勘!”
一聲令下,金羽衛(wèi)踏步入殿。
與此同時,“嗖嗖”兩聲,兩支冷箭不知從哪個方向破空射來,裹挾著強勁的氣流,一箭射中向執(zhí)心窩,一箭直往皇帝面門而去。
雍盛一驚,反應(yīng)極快地偏轉(zhuǎn)身子往左疾跨一步,他向天發(fā)誓,這輩子行動沒這么敏捷過。
但右肩上仍是一涼,人被箭上附著的可怕力道推著,往后重重仰倒。
這只是第一發(fā)箭,而后漫天冷箭圍攻而來。
殿內(nèi)登時大亂,余光里,他信賴的金羽衛(wèi)中竟有半數(shù)內(nèi)鬼,聽到信號便立即倒戈相向,自相殘殺。
“圣上!”
“護駕!”
“關(guān)門!關(guān)窗!”
“阿盛……”
有許多人七手八腳地朝他飛撲搶來,他聽到有人用輕顫的嗓音喊阿盛,于是奮力抓握住那人的衣袖,待咬牙緩過那陣劇痛,睜開眼逼視而去:“你……叫朕什么?”
戚寒野環(huán)抱著他,臉色慘白,一貫冷靜的黑瞳中流露出幾分恐慌,他嘴唇開闔,但外頭的喊殺聲實在太聒噪,雍盛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
“你這樣,讓朕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雍盛展唇輕笑,用手比了比,“那會兒你就這么一點高,在馬車?yán)锱碌弥倍哙隆!?br />
“我沒有。”戚寒野否認(rèn),眼眶微紅,朝呆若木雞的懷祿大喊,“太醫(yī)!快去請?zhí)t(yī)!”
懷祿像是被他一嗓子吼醒,連滾帶爬地沖向門口。
但現(xiàn)在亂成這樣,整個大殿就像個恐怖的屠宰場,到處是劊子手,眾人疲于奔命,莫說能不能成功找到太醫(yī)并帶回,就是太醫(yī)來了,可能還沒近身,就先被叛賊射殺了。
“這身官服平日里瞧著那般丑,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雍盛若無其事地拉過戚寒野嶄新的官服袍袖,擦拭嘴角源源不斷溢出的血液。
戚寒野盯著他,眸色陰沉得駭人。
“朕沒事,死不了。”雍盛安慰他,“就是要死,也不能這么死,會死不瞑目的,死后旁人還會笑話,說朕御駕親征都沒受傷,竟然陰溝里翻船著了謝衡那老王八的道兒。”
狼朔突破重圍來到身邊,看了一眼皇帝的傷勢,嘴一撇,都快哭了:“永安軍,殿前司,金羽衛(wèi),各部都有被謝衡花重金策反的死士,這些人右臂上皆縛藍巾,圣上遇到定要仔細(xì)甄別。”
“咳咳咳。”盡管戚寒野第一時間死死捂住了傷口,血仍舊越流越多,雍盛感到體溫在漸漸下降,四肢八骸躥出詭異的寒意,凍得他往戚寒野懷里拱了拱,“看來雍嶠監(jiān)國的三個月里,沒少暗中下苦功啊。人數(shù)呢?有多少?”
戚寒野道:“看樣子,約莫有三成。”
“還好,清剿只是時間問題。哼,老匹夫死到臨頭還想搏一把大的。”雍盛冷笑,勉力踹了一腳狼朔,“別都圍著朕了,去,盡力護住朝臣,活捉謝衡。”
狼朔被踹得一個踉蹌,不得不提槍,領(lǐng)命而去。
“太慢了。”戚寒野眺望殿外戰(zhàn)況,“你撐不了那么久。”
“那怎么辦?”雍盛翻了個白眼,疼得太陽穴直跳,“都到這地步了,撐不了也得撐,我要是謝衡,這根箭的箭鏃上必須涂滿劇毒,見血封喉。罷了,撐得一刻是一刻,盡人事,聽天命吧。”
“不行,你是我的,生死不由天命。”戚寒野沾血的指腹撫摸他溫涼的臉龐,眼中強烈瘋狂的情愫赤/裸裸地傾瀉出來,不加以任何遮掩。
雍盛蹙眉,拍開他的手,有氣無力道:“朕必須知會你一聲,朕不喜歡男人。”
“知道了。”戚寒野用指腹重重地擦過雍盛蒼白的唇角,那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哦那又怎么樣我喜歡男人就夠了你隨意”。
“勸你謹(jǐn)守君臣本分。”雍盛虛弱地警告,完美演繹著什么叫色厲內(nèi)荏,“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戚寒野顯然不想聽,他直接低頭,吻在雍盛眉心,蜻蜓點水的碰觸顯然已是努力克制后的結(jié)果,遠遠不夠,便用鼻尖親昵地蹭了蹭:“等我回來。”
“……”
雍盛震驚地瞪著他,慪得感覺渾身上下連骨頭縫兒里都在疼。
說完,戚寒野將他交給近衛(wèi),躍出去,劈手就斬斷一人脖頸,奪了他手中長劍,殺神降世般一路砍殺出去,所過之處,鬼哭狼嚎。
雍盛抻著脖子透過人墻縫隙望去,他是在戰(zhàn)場上見識過戚寒野的殺伐手段的,四個字概括就是,寸草不生。
是該讓京畿這幫過慣了舒坦日子的官兵們領(lǐng)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戰(zhàn)神了。
失血過多讓雍盛的腦子越來越昏沉,迷糊中聽到一聲尖銳的爆鳴,又聽到有人喊什么赤笠軍,在失去意識前,他被人打橫抱起,濃重的血腥氣熏得他一陣陣作嘔。
應(yīng)是勝了。
戚寒野那個傻逼竟然敢親朕。
朕要親手剮了他。
這是雍盛腦海中最后浮現(xiàn)的念頭。
第102章 第 102 章 他竟然還敢威脅朕。……
雍盛在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夢里浮沉。
有時他獨自漫步在遍布霓虹的都市, 周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他在喧嚷的人行橫道上等紅燈, 當(dāng)?shù)褂嫊r結(jié)束時,他被人潮推擠著往前,穿過馬路, 一腳踏上御花園宜春池畔松軟的草地,低下頭, 腳邊還有一根跟他一樣孤獨的魚竿。
有時他正與范廷守對弈, 左相總是試圖借圍棋教會他許多道理,但他對此表示排斥, 總是故意往錯誤的地方落子。黑子落下的瞬間, 范廷守變成了現(xiàn)世的妹妹, 委屈地蓄著兩包眼淚,控訴他下棋從來不讓著她。
有時還會夢到謝折衣。
那是比夢還虛幻的人, 像拂鬢的風(fēng), 像水里的月, 有可能,她其實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人物, 他為她不惜構(gòu)建了一場大夢, 如今夢醒了,往昔碎了一地,他還留在原地。
期間雍盛短暫地醒來幾次, 每次都見到戚寒野那張執(zhí)迷不悟的臉。
他心梗, 一點也不想面對,寧愿永遠就這么昏迷下去,或者直接死了, 也不是不行。
但太醫(yī)們的醫(yī)術(shù)實在是太過高超,硬是將他游離破碎的魂魄鎖死在這副毫無留戀之處的軀殼里,好叫他能夠清醒地感知到疼痛、饑餓與焦渴,以及榻邊灼熱的視線,和手上溫涼的觸感。
雍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熟悉的明黃帳頂映入眼簾,他放松下來,肩上隨即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硬生生將他控了起碼半盞茶的時間,等緩過勁兒來,轉(zhuǎn)動眼珠。
戚寒野正守在床前,用濕帕子細(xì)致地給他擦手,從指甲的縫隙到指根到掌心,不放過每一寸肌膚每一條紋路,那虔誠又癡迷的表情,仿佛在揩拭什么稀世珍品。
雍盛不自在地動了動指尖,提醒他自己已經(jīng)醒了,可以松手了。
但戚寒野完全沒有相關(guān)自覺,甚至握得更緊了:“醒了?感覺怎么樣?”
嗓音里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與欣喜。
“有點暈。”雍盛回答,抬眼見滿室燈火通明,知是夜里,空白的大腦這會兒動起來就像生銹的鏈條,他努力壓制那種令人不悅的卡頓感,問,“朕躺了多久?”
“五日。”戚寒野道,“你猜得沒錯,箭上有毒,而太醫(yī)院的那幫廢物為了解毒耽擱了太久。”
“哦。”雍盛不甚在意地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唇,想支肘起身,奈何手被戚寒野緊緊握著且抽不出來,頭一下子更暈了,挪了挪胳膊,提醒,“能不能先松開?”
戚寒野卻直接無視了他的要求,只問:“渴了還是餓了?”
雍盛從不虧待自己,言簡意賅道:“水。”
戚寒野于是拉過靠枕,避開傷口將他環(huán)抱起來,半個身子靠坐著,又撈過手邊溫著的茶壺,倒了水,喂到他嘴邊。
雍盛就著他的手飲下大半杯水,喝足了就偏開頭,意思是喝夠了。
戚寒野將茶盞放回,垂手又想去牽他,卻被雍盛利落地拍開。
戚寒野那優(yōu)越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沒吭聲,只拿黑洞洞的眼瞳寂靜地盯住他,眼里沒有半分活氣,但還是能看出一點委屈來。
雍盛蹙眉,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狀態(tài)不大對,面色白得像具死了好幾天的尸體,眼眶熬得通紅,底下一大片淤青,目光冷漠呆滯,就像明明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臨界值,但精神還在強撐。
雍盛有理由懷疑,這人可能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這里守了整整五天,心里一時倒有些不忍。
“懷祿呢?怎么是你在侍疾?”肩上被箭貫穿的傷口似乎忽然抽搐了一下,雍盛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連帶著聲線也有點抖,“這里是朕的寢殿,外臣不便逗留。”
他不知道戚寒野用了什么法子強行留了下來,但以他對懷祿的了解,絕對不可能在他人事不省的情況下,壞了規(guī)矩放戚寒野進來。
“他在外間。”戚寒野目光閃爍。
雍盛點頭:“勞駕喚他進來。”
戚寒野抿了抿唇:“我給他下了迷藥,要睡到明早才能醒。”
“……”
雍盛瞇起眸子:“朕往日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劑量不大。”戚寒野試圖找補。
這是劑量的問題么?
雍盛簡直氣笑了:“你今天敢給朕的人下藥,明天是不是就敢給朕下藥?”
“我只是想親眼看著你。”戚寒野眸中漸漸蓄起某種偏執(zhí),“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雍盛徹底沉下臉,抬手指向門外,“趁朕還沒有生氣的力氣,給朕滾出去。”
戚寒野在此時也徹底發(fā)揮了他的犟種精神,充耳不聞,一動不動。
兩人無聲對峙。
“還有一個辦法。”戚寒野神情嚴(yán)肅,“我直接把你擄走,去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我見你的地方。”
雍盛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目光一時無比復(fù)雜:“你瘋了?”
“約莫是吧。”戚寒野垂著眼睛,平靜地道,一副悶聲作大死的糟心樣兒,“這五天里我早就瘋了,所以眼下不論干出什么事來都不稀奇。”
他竟然還敢威脅自己。
什么東西。
雍盛多看這東西兩眼都能氣得重新昏過去,想背過身去來個眼不見為凈,但傷了的右肩實在痛得很,無法支撐翻身這個動作,只能退而求其次,拉過被子蒙住頭。
被子外許久都沒傳來一點動靜,就在雍盛以為人已想通離開時,綢枕的另一邊突然往下一陷。
戚寒野竟自顧自爬上床,合衣躺下了。
越發(fā)蹬鼻子上臉了。
雍盛眼角一跳,一把扯下被子,想大大發(fā)作一場,但一扭臉,就對上一張平靜的睡顏。
“喂。”雍盛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眉心,“要睡,回你的侯府睡,朕賜你那么大一座宅子是用來當(dāng)擺設(shè)嗎?”
戚寒野閉著眼睛沒反應(yīng),呼吸舒緩且有規(guī)律,像真的睡著了一般
雍盛又耐心地戳了戳,問:“謝衡是死了?逃了?還是被捉了?告訴朕。”
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陣陣撲打在臉上的溫涼氣流。
問這個都沒反應(yīng)。
看來是真睡著了。
雍盛不免好奇,究竟得累成什么樣兒,才能沾枕頭就睡啊?
指腹自眉心下移,滑過鼻梁,來到臉頰。
雍盛動了壞心思,捏住他的臉頰肉就往旁邊拉,看著那張漂亮的臉蛋逐漸變形,心里總算有了那么一絲快意。
被扯得疼了,睡著的人不適地蹙起眉。
雍盛連忙松開。
那塊被他蹂/躪的面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他看著看著,又有點心疼,輕輕將掌心覆上,摩挲著嘆息:“以后可別說朕沒給過你機會,朕給過了,是你沒珍惜。”
翌日醒來,身邊空空蕩蕩。
雍盛見怪不怪,捂著傷口掙扎著起身。
懷祿正暈暈乎乎地拍打著后腦勺,邁腿進來,見他醒了,一溜煙飛奔至跟前,喜極而泣:“爺!您可算醒了!哎喲您千萬別動,當(dāng)心傷口裂開,太醫(yī)說了您得臥床靜養(yǎng),這回可真是九死一生,閻王殿前走一回,太驚險了!您知道嗎?這一箭不光扎得深,還有毒!為了解毒,威遠侯差點殺了謝衡踏平謝府,他還找來了一名女神醫(yī),要不是這位女神醫(yī),爺……”
剛睜眼就被這一籮筐的話狂轟濫炸,雍盛揉著額角跳動的青筋,抬手往下壓了壓:“你慢點說,朕有點暈。”
“好巧,小的也有點暈。”懷祿搖了搖腦袋,“不知怎的,這幾日總覺得頭昏腦漲,魂不守舍,想必是太憂慮圣上龍體所致。”
雍盛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心說你蠢成這樣,哪天姓戚的真把自己劫走了你還擱這兒搖腦袋呢。
“去通知內(nèi)閣來上書房。”他嘆口氣,揮了揮衣袖,“朕想聽聽朕昏迷的這幾日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圣上,可您的身子……”
“無妨,朕只躺著聽個大概,費不了什么精神。另外,叫楊擷擬旨,召威遠侯入閣參議。”
午后,皇帝在上書房接見了內(nèi)閣大臣。
一大早得知了皇帝清醒的消息,這會兒又親眼見到皇帝安然無恙,閣員們都松了一口氣,連日來頭頂?shù)年庼惨惨粧叨眨驌?dān)心皇帝體力不濟,這次著意只挑些重要緊急的事匯報。
“叛賊已被盡數(shù)鎮(zhèn)壓,共三萬余人,斬殺兩萬,一萬余人被擒,現(xiàn)被關(guān)押在刑部大牢聽候發(fā)落。事發(fā)當(dāng)日,謝衡被其府中所豢養(yǎng)的死士營救出宮,于西城門口被赤笠軍永安軍攜手阻截,其人與府中親眷一律被關(guān)押在大理寺天牢。向執(zhí)大殿上中了一箭,不治而亡。帶頭召開大議的幾位親王也被禁足在府,其中有抗議喊冤的,有在家里提前辦活喪燒紙錢的,具體如何處置,還請萬歲圣裁。”
“叛亂造成的各部傷亡人數(shù)已統(tǒng)計完成,其中金羽衛(wèi)死傷五百零三人,殿前司兩千一十二人,侍衛(wèi)司……”
“除此之外,還有若干官員被誤傷,如御史汪實亂中被砍了一刀,險些失了右臂。還有些官員回去后就發(fā)起高燒,換了驚風(fēng)癥。對以上官員與士兵,還請圣上下旨撫恤,以示寬仁。”
雍盛半躺在屏風(fēng)后的榻上,一一聽取匯報后,做出相應(yīng)的裁決。
從始至終,威遠侯都沒吭過聲,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遂點名提問:“祁昭,你可知赤笠軍的來頭?”
戚寒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說不知。
“聽聞其首領(lǐng)是兩位女子,一文一武,很有幾分本事。”范臻橫插一杠,幫他作答。
“哦?”雍盛來了興致,“你見過?”
“因緣際會曾有過一面之緣。”范臻道,“只是此二人臉上皆覆面具,臣并未有幸見到廬山真面目。”
“如此也算打過交道,這件事便交給你吧,你去傳達朕的旨意,就說朕想見她們一面,當(dāng)面表達朝廷的謝意。”
“臣遵旨。”
“好了,今日就先議到此處,謝衡等人著大理寺查清了當(dāng)年戚氏的冤案再行處置,祁昭留下,其余都先散了吧。”
皇帝嗓音中透出乏意,閣員們紛紛告退,魚貫而出。
戚寒野則孤零零立在原處等了一陣,久未聽召喚,便兀自抬腳繞過屏風(fēng),抬眼就見雍盛散漫地歪在躺椅里,懷里抱著個暖爐,正好整以暇地覷著他。
“朕剛還在想,你能乖乖地在那兒站上多久?一炷香?還是半炷香?”雍盛睨向案上燃著的香,那香不過剛燒了個頭。
“圣上想試探什么?”戚寒野問。
“試探你有多少身為人臣的覺悟。”
“那圣上試探出結(jié)果了嗎?”
雍盛指了指那根香,讓他意會,似笑非笑道:“換做旁人,這般自作主張,不聽話,朕會忌憚他,然后找個理由殺了他。”
戚寒野挑眉,坦蕩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若想要,隨時隨地都可以取走,不用找什么理由。”
雍盛幽幽地盯著他,似在揣度他這句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
戚寒野頂著他審視的目光,朝他一步步走近。
雍盛倏地岔開話題:“今日起,賜你上書房行走,你就在御前聽差,時時刻刻與朕寸步不離,可愿意?”
戚寒野停下,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難道是在獎勵他?
正疑惑,又聽雍盛道:“這幾日積壓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朕有傷在身,不能太過操勞,你先幫朕都批了。對了,在此之前朕還是得確認(rèn)一下,因從來也沒見你寫過只言片語,前些時連謝恩折子都要人代寫,你……該不會有些識字方面的隱疾吧?”
第103章 第 103 章 剝個橘子來吃。
戚寒野沉默。
重逢后, 他從未在雍盛面前展露過筆墨,就是因為他深知雍盛對他的字跡有多熟悉。
當(dāng)年他假幕七之手呈送的百官裙帶關(guān)系名錄,在故意用左手遮掩的情況下都被輕松認(rèn)出, 可見他這手字定是有什么他自己難以覺察的特點與破綻。
如今雍盛話里話外逼著他御前揮墨,顯然是在試探與驗證。
只不知他究竟疑心多少。
那日自己表露心跡,他看起來也并不如何意外。
雖不意外, 但是抗拒。
雖抗拒,但有意無意中放任縱容, 并未徹底做絕。
戚寒野一時摸不準(zhǔn)皇帝的心思, 眼下奏折無論如何是要幫著批的,雍盛的傷勢不允許他一醒來就馬不停蹄地負(fù)擔(dān)起如此繁重的政務(wù), 不識字顯然說不過去, 只得道:“臣這手字頗為潦草, 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恥于在人前賣弄。”
“不要緊, 多練練就好了。”雍盛滿不在意地道, “朕以前的字也非常……獨特, 如今已被馴化得泯然眾人了,可見寫得多了, 自然而然就喪失本性, 合起他人眼緣了。”
丑叫獨特,規(guī)整叫泯然眾人。
戚寒野苦笑。
接下來的幾日,威遠侯每每清晨即動身入宮, 在上書房批奏折批到宮門落鑰方回, 宵衣旰食,兢兢業(yè)業(yè)。
短短時間內(nèi),他模仿雍盛筆跡故意寫殘寫丑的字, 比他這輩子加起來的都多,歷任西席若在天有靈,看到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學(xué)生墮落至此,恐怕會被氣得從墳里跳出來唾面怒斥。
“西南苗人挑釁,永安軍已奉詔前往威懾,雖已叮囑鎮(zhèn)南王應(yīng)盡量避免正面接仗,但苗人性烈多詐,恐怕……圣上?”戚寒野一扭頭,見雍盛自顧自倒騰著竹條扎風(fēng)箏,完全沒聽進他的話,不由得哽了一下,放下奏折,“要臣幫忙嗎?”
“啊,不用。”雍盛頭也不抬地擺手,大冬天的,他扎個風(fēng)箏還扎出了滿腦門的汗,“朕親手給阿鳶扎風(fēng)箏,要的就是這份親力親為的誠心,怎能假手于他人?你專心批你的奏折,余事莫管。”
戚寒野笑道:“傳聞不虛,圣上當(dāng)真無比寵愛公主殿下。”
“那是自然,朕是她爹,不寵她寵誰?”雍盛驕傲地挺了挺胸膛,睨了他一眼,順帶著損了一嘴,“唉,你一個光棍兒,不懂。”
他耗時兩日千辛萬苦搭好的架子,歪歪扭扭,實在不堪入目,于是又在這并不喜人的成果上縫縫補補,試圖屎上雕花。
戚寒野閉了閉眼睛,掩去眼底那一絲莫名的妒意:“圣上既喜愛孩子,何不要幾個親生的骨肉?朝臣們不斷上疏要為圣上選妃,充實后宮,以期皇嗣,內(nèi)閣將這些劄子不做篩選,有一份是一份全都呈送上來,想必也是意見一致……”
“朕渴了。”雍盛突然揚聲打斷他,一指案上果盤,“給朕剝個橘子來吃。”
他近來使喚戚寒野使喚得得心應(yīng)手,只要戚寒野在跟前,連懷祿蓮奴都被他打發(fā)去陪雍鳶玩兒,一應(yīng)端茶倒水添香滌硯的活兒盡數(shù)交給威遠侯。
多少有那么點欺負(fù)人的意思。
但威遠侯逆來順受,甚至甘之如飴。
而他越是聽話,雍盛就越想欺負(fù)他,樂此不疲。
戚寒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放下狼毫,凈了手,起身挑了個貢橘,一點點剝?nèi)ネ馄ぁ?br />
雍盛不知從哪里搞來一本畫滿了風(fēng)箏圖樣的小冊子,曲腿斜歪在禪榻上,皺著眉一頁頁地翻,時而嫌這張圖太復(fù)雜,時而嫌那張圖樣式老了不時新,嘴里嘟嘟囔囔念起個沒完。
當(dāng)剝好的橘瓣送到嘴邊時,他理所當(dāng)然地張嘴接住,齒尖輕輕一咬,酸甜適中的汁水即刻充盈味蕾,清爽滋潤,滿口生津。
“今歲豫章進貢的蜜橘很是不錯,再過兩日就是冬至,將貢橘分賜給朝臣,叫他們也嘗嘗。”雍盛邊吃邊道,“永安軍常年跟苗人打交道,自是了解他們的習(xí)性,什么時候該威懾什么時候該敲打,郭祀心里有數(shù)。況且已調(diào)了裴楓督糧監(jiān)軍,再多置喙就有些過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隨他去吧。”
戚寒野挑眉,暗道原來雍盛只是看起來散漫,其實清明在躬,自有丘壑,大小政務(wù)該抓抓,該放放,張弛有度,游刃有余。
“那選妃的事呢?”戚寒野問。
雍盛一瓣接一瓣地吃著,這一瓣遞到唇邊時卻不張嘴了,抬眼看過來,目中略帶諷意:“怎么,你也覺得朕該選妃?”
橙黃的果肉抵著泛著水光的唇,戚寒野眸色轉(zhuǎn)暗,手上使了幾分力道,將橘瓣不容反抗地往唇縫間推:“圣上肩負(fù)家國社稷,可以沒有后妃,不能沒有皇嗣。”
“唔……”
雍盛被迫得張口,承接了橘瓣,但戚寒野的兩根手指并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規(guī)矩地保持距離,而是隨著橘瓣一同長驅(qū)直入,撬開齒關(guān),緩慢且有力地游移著,一下下碾磨起尖利的犬齒。其余在外的手指則掐住了他的下頜,迫使他保持仰頭張嘴的姿勢。
連日來辛苦掩飾的強勢本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雍盛不適地瞇起眼睛,與他對視。
對方手上做著如此放肆狂妄的動作,表情卻平靜得可怕,整張臉上沒有什么可供解讀的細(xì)節(jié),只那雙幽深的眸子里,點點妖異的微芒閃爍,似乎深處正激蕩著洶涌滔天的情緒,一眼望進去,仿若能將人剝皮拆骨吞吃入腹。
他在平靜地發(fā)瘋。
異物感過于強烈,激發(fā)起濃烈的不悅,雍盛皺眉,決定給這個膽大妄為的傻逼一個狠狠的教訓(xùn)。他微微偏過頭,舌尖先是重重掃過侵入的指尖,而后齒關(guān)猛地合攏,狠命一咬。
霎時間,血的腥味與柑橘的清香一同在口腔中迸開,令人頭皮發(fā)麻。
雍盛自下而上,挑釁地仰視,一點點加重力道,逼他就范。
戚寒野任由他咬著,紋絲不動,眸中莫名的火光更盛。
僵持片刻,雍盛牙都酸了,戚寒野不光不撤出手指,另一只手還變本加厲地?fù)嵘纤暮斫Y(jié),溫柔繾綣的觸摸像在安撫什么炸毛的小動物。
媽的,什么毛病?
雍盛覺得再咬下去可能會直接把手指咬斷,為免把場面弄得太難看,不得不松了勁,邊吞咽口中不斷溢出的汁液與血水,邊用舌頭將異物往外推,含糊著發(fā)火:“忤逆犯上……朕看你是活膩了……”
話到一半就生生地止住了——
戚寒野在他的瞪視下,啟唇,探出舌尖,舔上他唇角淌下的汁水。
濡濕柔軟的觸感自耳垂到下頜,再蜿蜒至臉頰,最后輕顫著印在唇角,留下一路晶瑩的水漬。
鮮血淋漓的手指終于離開了濕熱的口腔,不知是誰壓抑的喘息聲,又沉又重,與耳膜,與心跳,共振出相同的頻率。
有那么一瞬間,雍盛以為會有更柔韌的東西替代手指,實施新一輪侵占。
但沒有。
戚寒野不知又抽了什么瘋,陡然抽身,后退著拉開距離,目光在觸到雍盛殷紅的唇時,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欲言又止,從懷中掏出塊帕子,想替人擦臉。
“啪”的一聲,雍盛用力拍開他的手,擰著眉毛怒不可遏地瞪著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十分繽紛多彩。
戚寒野扒開憤怒的表象,硬是從那噴火的雙眸中辨認(rèn)出一絲隱藏的嫌惡,面色霎時變得煞白。
他攥緊了帕子,一言不發(fā)地退出了上書房。
人走了,口中卻仍殘留著被侵犯的陌生觸感,舌根有些發(fā)軟發(fā)酸發(fā)燙,舌尖逡巡一圈,將被舔舐過的半邊臉頰頂起一個小包,空落落過了許久,雍盛才回過顏色,覺得荒謬至極。
一言不合就又親又舔,屬狗的么?
耍完流氓尥蹶子就跑,出息!
可惡,可恨,不可理喻!理應(yīng)拉出去五馬分尸再剁碎了做成鳥糧喂鸚鵡!
狗東西。
當(dāng)晚,雍盛失眠了。
難以安睡的也不止他一個。
陰暗潮濕的天牢里,謝衡端坐著,上下掃了幾眼牢房外的官場新貴,眼皮重新闔上,冷嗤道:“原先還以為祁大人能扶搖直上是憑借幾分真本事,大殿上一見,不過一介以容貌倖進的佞臣耳。”
“容貌?”戚寒野摸了摸自己的臉,扯出一個古怪的笑,“閣下也以為本侯是因為肖似謝折衣才得到圣上青眼?”
“放肆!”謝衡勃然睜目,“憑你,也敢直呼先皇后名諱?”
戚寒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放聲大笑:“閣下莫不是當(dāng)真心疼這個便宜閨女?既如此,當(dāng)初又為何任由她跟著戚氏流落在外,飽受世人冷眼?今日這般惺惺作態(tài),當(dāng)真叫人惡心作嘔。”
謝衡的神情從動怒轉(zhuǎn)為警惕,忽然像是被莫須有的蛇憑空咬了一口,豎起眼睛:“祁,戚,折衣是長纓所出,你,你是戚家人……”
他蹭地爬起,拖著因飽受酷刑而踉蹌的雙腿沖到牢柱前,被血垢糊住的雙眼爆發(fā)出往日的犀利精光,一寸寸從戚寒野臉上剮過:“是你,哈,是你,戚家小兒!你果然還活著!”
“托您的福。”戚寒野淡聲道,“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不男不女,還要認(rèn)賊作父,很是受罪。”
謝衡本欲咧開的嘴角倏然吊詭地頓住。
戚寒野欣賞著他臉上從困惑到徹悟再到驚悚恐懼的一系列神情變化,愉悅地瞇起眸子:“當(dāng)年你屠盡我戚氏上下老少,手段用盡卻依舊沒能斬草除根,既留下我這禍根,就應(yīng)料到會有今日。”
謝衡臟污的手穿過牢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目眥欲裂,氣喘如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戚寒野目中掠過嫌惡,指縫間寒芒一閃,“呲拉”一聲,那截被玷污的衣袖應(yīng)聲而斷,他同時響起的陰沉嗓音也被這裂帛之音襯托得愈發(fā)險惡:
“你放心,我做事,定不會像你那般粗心,定叫謝氏滿門,血債血償,一個不留。”
第104章 第 104 章 “你好像真的很喜歡朕……
翌日, 戚寒野照常來上書房當(dāng)值。
外頭下了徹夜的雪,簾子一開,飄揚的雪粒子就裹著北風(fēng), 趁隙打了進來。
懷祿忙上前接過威遠侯脫下的狐裘大氅,抖落了上頭的浮雪,笑盈盈道:“圣上知道侯爺畏寒, 擔(dān)心光是地龍還不夠暖,早早兒便命人增燒了銅盆炭火, 侯爺要是還覺著冷, 這兒還備有手爐。”
說著,將一只琺瑯彩海棠手爐塞進他懷里。
“有勞祿公公費心。”戚寒野冰冷的手指陡然觸到暖烘烘的手爐, 倒激起一陣痛意。
“奴婢只是個當(dāng)差的, 費什么心呢。”懷祿道, “全是圣上疼您,您多記著圣上的好。”
“定然銘感五內(nèi)牢記在心。”
戚寒野順承了一句, 巡脧一眼, 并未見到那道散漫的身影:“圣上今日怎么晚了?”
“爺昨兒夜里睡不安生, 睜著兩只眼睛熬到天快亮了才囫圇合上,早上無論如何便起不來, 只吩咐了一句, 說此間事宜全聽侯爺做主調(diào)度,請侯爺自便。”
懷祿邊轉(zhuǎn)達皇帝的口諭,邊打量威遠侯的神色, 心里頭打鼓, 不明白自家主子把萬幾宸翰交給一個新封的侯爺,就這么當(dāng)起甩手掌柜來,是當(dāng)真心大呢, 還是別有深意。
無論如何,這事兒要是被內(nèi)閣知曉,指不定要掀起多少軒然大波呢。
威遠侯竟也不意外,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原地略站了一陣,便挽袖落座,開始代批奏章。
懷祿殷勤地幫著研墨續(xù)茶,中途出去了一陣,再回來時見戚寒野正盯著案上果盤里的貢橘發(fā)呆,遂笑道:“侯爺可是餓了渴了?爺說了,讓您自便呢,這屋里的東西您看中了什么盡管拿就是。”
戚寒野收回視線,并未接茬,只問:“陛下可是醒了?”
“是啊,用了膳,逗弄完寶爺,這會子正陪著公主殿下在御花園里玩兒呢。”
“在御花園?”
戚寒野望了眼窗外旋舞的飛雪。
懷祿隨即會意:“殿下早前便嚷嚷著要堆雪獅,爺最是寵她愛她,有求必應(yīng),外頭再冷也不懼的。”
戚寒野垂下眼簾,沒說什么,面無表情地接著在折子上批“閱”。
“爺還說了,侯爺要是累了倦了,想醒醒神兒,便可去尋他們一起耍。”
“承圣上美意,臣實在畏寒得緊,去不得雪地里。”
“巧嘞,爺也料得侯爺會這樣說。”懷祿轉(zhuǎn)述起雍盛的話來一套一套的,“但爺說,侯爺最好還是撥冗去一趟,有個人想叫您見見呢。”
戚寒野筆尖一頓:“何人?”
懷祿訕訕撓頭:“這個,奴婢哪里曉得呢,侯爺去了,一見便知。”
御花園里,雍盛正用兩只凍得像紫芽姜的手搓雪球,他掩在風(fēng)領(lǐng)里的臉已凍僵了,咧起嘴角來都覺得費勁。
不遠處,一只雪獅子已經(jīng)初具雛形,潦草寒磣的身子上頂著顆渾圓的腦袋,修整出打蜷的鬃毛,尖尖的牙齒,打眼瞧去倒也有幾分憨態(tài)可掬。雍鳶耐心地給它裝點上各種金玲彩索,謝懷風(fēng)掛著兩道清鼻涕,舉著鐵锨使勁兒地夯實雪獅子背上的雪,因力道過大,引來雍鳶的呵斥——
“欸,你輕點兒,別一鏟子夯碎了它。”
小子訥訥撓撓頭,傻笑著賠不是:“我知道了,我輕點兒。”
“別總欺負(fù)懷風(fēng)。”雍盛掂著雪球過來,掏出帕子給謝懷風(fēng)擦了鼻涕,“人家為了陪你堆這獅子,大雪地里頂著北風(fēng)凍成這樣,容易么?”
雍鳶嗤之以鼻:“是他自己非要跟來的,我又沒求他。”
雍盛嘖一聲,板起臉來嚇唬:“你再這樣下去會沒有朋友的。”
誰知雍鳶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沒有朋友有什么關(guān)系,皇阿爹不是也沒有么?”
雍盛:“……”
“誰說朕沒有朋友?”在幼崽跟前,雍盛努力維持大人的尊嚴(yán),邊往那雪獅子嘴里塞雪球,邊含糊道,“朕之知己遍天下,說出來能從皇宮排到云州北境。”
“哦。”雍鳶一臉我不信,“那皇阿爹說幾個來聽聽。”
雍盛想了想,剛要張嘴。
雍鳶搶先道:“懷祿不算。”
雍盛不樂意了:“憑什么不算?”
“因為懷祿算家人呀。”雍鳶道,“就像管事嬤嬤對阿鳶一樣。”
雍盛無從反駁。
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企圖再次張嘴。
又被雍鳶打斷:“那些大臣們也不算。”
雍盛豎起眼睛:“這又是為什么?”
“因為他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與皇阿爹之間是上峰與僚屬的關(guān)系,他們怕皇阿爹怕得要死,皇阿爹打個噴嚏他們都要哆嗦三下,如何能做成朋友?”
雍盛笑了,蹲下來刮了刮她凍紅的鼻梁:“那照你這么說,世間何人與朕能做成朋友?”
雍鳶歪著小腦袋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陣,最后泄氣似地垮下肩膀,嘟囔道:“阿鳶也不知道。”
在她眼里,雍盛儼然是個被所有人孤立的可憐人了。
她有些難過,因為她隱約意識到,只要做了皇帝,就無法再擁有真正的朋友。
她張開雙臂,想抱抱可憐的皇阿爹,一抬頭,越過皇阿爹肩頭,望見不遠處,一道天青色身影從雪中擎?zhèn)愣鴣怼?br />
皎如玉樹,灼如月華。
“皇阿爹。”雍鳶一下子忘了有關(guān)朋友的討論,亮晶晶的眼睛瞪到最大,小手指向身后,“快看,是神仙哥哥。”
“鐺”的一聲,一旁的謝懷風(fēng)也看呆了,連鐵锨掉在地上差點砸了自己腳也不知道。
能讓兩個小兔崽子如此驚艷的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
雍盛扭頭,見到意料之中的人,笑著招手:“你還是來了。”
戚寒野木著臉,打量著雪地里臉蛋凍得通紅的一大兩小,雪花落了他們滿頭滿身,遠遠望去毛絨絨的,比他們堆的那個丑了吧唧的雪獅子更像雪獅子。
皇帝沒有皇帝樣,公主也沒有公主樣。
他嘆口氣,走到近前,彎腰行禮:“臣……”
剛開口,一個白雪團子突然原地彈射,朝他直直沖了過來,一頭扎進他懷里,力道之大,竟把他撞得一個踉蹌。
一低頭,那小女孩兒緊緊摟著他的腿,眨巴著黑亮的大眼睛,直白且真誠地夸贊他:“神仙哥哥,你長得真好看,給阿鳶當(dāng)駙馬吧。”
不是“可以給阿鳶當(dāng)駙馬嗎”這樣的詢問語氣,還是霸道的宣言。
“……”
戚寒野支著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一只修長的手揪住白雪團子的后脖領(lǐng)子,將人一整個拎了起來。
“朕何時教過你光天化日強點駙馬了?還知道什么叫矜持么?再說了,選駙馬不能只看臉,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廢物海了去了,要多相處知道么?日久才能見人心。還有,什么神仙哥哥的混叫一氣,差輩兒了,以后見面得叫叔。”雍盛絮絮叨叨地教訓(xùn),一把按下那顆掙扎的小腦袋,“叫祁叔。”
雍鳶的小腳在半空中亂蹬,聞言如遭雷擊,好似是沒辦法接受這么好看的神仙哥哥竟然都老得當(dāng)叔了,她打從心底里惋惜,但只要長得好看,老點也沒關(guān)系,不過目前迫于雍盛的滔天淫/威,只能先忍氣吞聲地喊了聲祁叔。
“乖。”
雍盛滿意地將人放下。
謝懷風(fēng)也乖乖上前見禮:“懷風(fēng)見過侯爺。”
戚寒野瞇起眼睛:“你認(rèn)識我?”
“爹爹曾說起過侯爺。”謝懷風(fēng)小聲道,“說,說新封的侯爺長相俊美,世所罕見,應(yīng)該就是您了。”
戚寒野盯著他看了幾眼,問:“令堂是?”
“家父……”
謝懷風(fēng)沒說完,一個雪球又朝戚寒野迎面砸來。
只不過,這回是貨真價實的雪攢成的球。
戚寒野偏了偏頭,雪球擦著他的臉呼嘯而過。
緊跟著另一個雪球就奔著謝懷風(fēng)后腦勺而來,戚寒野一手拉過謝懷風(fēng),躲了開。
回身一看,那搞偷襲的父女倆一人兩個雪球在手,叉著腰,耀武揚威的嘴臉看起來甚是欠揍。
“來啊,打雪仗玩過沒?”雍盛挑眉,笑得張狂,“贏了有賞,輸了受罰。”
幼稚。
戚寒野想回絕,但沒等他有所動作,他庇護的那個小的已經(jīng)抓起雪沖了出去。
戚寒野:“……”
分組好像就這么水到渠成地分好了?
雍盛昨晚失眠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這會兒打起雪仗來下手就格外狠,對上戚寒野壓根就不存在什么手下留情。
戚寒野不屑在這種場合下使用武功,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幾下后,也不慣著他,打得有來有回,戰(zhàn)況膠著。
周圍一干宮女內(nèi)侍看得心驚膽戰(zhàn)。
看看那兩個小的,確定只是在游戲玩鬧。
扭頭再看看那兩個大的,又不確定了,這速度,這力道,生死大戰(zhàn)不過如此。
四個人最終玩得落湯雞似的,謝懷風(fēng)身子最弱,凍得打了好幾個噴嚏,這場游戲不得不暫時終止。
雍鳶被管教嬤嬤好說歹說勸回宮。
雍盛坐在廊亭下,邊撣身上的雪,邊惡狠狠地盯著戚寒野,見他向來服帖的鬢發(fā)眼下凌亂地貼在濕淋淋的臉上,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戚寒野也忍不住笑了,還不準(zhǔn)人笑,強行繃住臉:“別笑。”
雍盛哪肯放過他,越發(fā)湊近了猛瞧:“喂,你是不是從來沒做過這么沒風(fēng)度的事?”
戚寒野低頭整理濕了的衣裳,他還有些喘,眼神有點飄。
“雖然沒風(fēng)度,但是很開心,對不對?”
戚寒野瞥了他一眼,視線輕輕落在他臉上,又極快地滑走,別扭地抿了抿唇,但這次他沒有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從雍盛的角度看去,他那張被雪水浸潤過的臉有種別樣的性感,冷白的皮膚像瑩亮的冰,高挺的鼻梁,鮮明的唇峰,刀削般的下頜,印象里最杰出的雕塑家創(chuàng)造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不過如此。
或許是他的目光稍稍熾熱了些,戚寒野潮濕的眼睫倏地抬起。
四目相對,雍盛控著視線緩緩下移,停留在他的唇,欺身,一點點靠近。
戚寒野搭在膝上的手指隨著距離的越縮越短,而微微蜷起。
如果把曖昧比作一張漸漸拉滿的弓,那此時此刻,這張弓的弦已抵達崩斷的極限。
“在想什么?”雍盛卻在即將貼上前停下,他緊緊盯著戚寒野,不放過那張臉上每一處細(xì)微的變化,眼里逐漸聚起戲謔的神光,“以為朕會親你?你一副很想、很期待的樣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戚寒野聳動的喉結(jié),以一種確認(rèn)的語氣,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宣告道:“戚寒野啊戚寒野,你好像真的很喜歡朕。”
戚寒野的瞳孔顫了一下,像是受到什么極為嚴(yán)重的侮辱,他的眉骨一點點隆起,終于無法忍受,偏過頭。
但他說出口的話仍是那般冷靜:“為何讓我見謝懷風(fēng)?”
“怕你殺他。”雍盛退了回去,“你不是要誅謝衡九族嗎?”
戚寒野面色陰郁:“你以為我見過他,兒戲般打了場雪仗,就會因此放過他?”
“你會。”雍盛篤定道,“他只是個孩子,比你當(dāng)年還小,生來姓謝并不是他的過錯。”
“難道姓戚就是什么過錯嗎?”
戚寒野的面容因憤怒而扭曲了一瞬,但他很快克制住,起身告退。
雍盛卻將他攔住,二話不說攥了他的手腕,拉著人往前走。
“去哪兒?”戚寒野問。
“你現(xiàn)在渾身濕透了,方才又在冰天雪地里鬧了一場,平日里那么怕冷的人,這會兒不冷了?還是已經(jīng)凍傻了?”雍盛道,“有事可以慢慢兒商量,先隨朕去換身衣裳。”
第105章 第 105 章 “朕還從未與男子親熱……
戚寒野貪戀腕上那一點溫?zé)? 沒有掙扎。
雍盛一路也沒有放開他,固執(zhí)得像個薅住兔子就不撒爪的餓鷹。
更多時候,出于某種愧疚心理, 戚寒野也愿意聽?wèi){雍盛為所欲為,但走著走著,周遭的景象越來越熟悉, 目之所及,一山一石, 一草一木, 漸與記憶中的相重合,他意識到, 腳下的路并非通往供外臣歇腳的雜殿, 而是那曾被焚毀一室的中宮之所。
戚寒野停下, 不動聲色道:“外臣深入宮闈實在不成體統(tǒng),臣還是回府換衣吧。”
“怎么, 你認(rèn)得此處?”雍盛斜乜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 “你連奏折都代朕閱過了,逾矩之事向來沒少做, 真細(xì)較起來, 樁樁件件都不成體統(tǒng),甚而大逆不道對朕懷有非分之想,嘖, 時至今日, 倒心血來潮念起體統(tǒng)二字來了,也不害臊。”
雍盛的嘴一旦厲害起來,那當(dāng)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戚寒野被他懟得啞口無言, 又被非分之想四個字狠狠刺了一下,一時只覺四肢百骸的冷盡數(shù)化作寒針,直鉆心窩,怔怔半晌,失魂落魄,意識再回籠時,人已被領(lǐng)進了鳳儀宮的溫泉殿。
雍盛對候在這里的內(nèi)侍們交代了些什么,他沒聽清,只見得身邊的人突然如潮水般退了個干凈,大門從外被帶上,昏暗的殿中剎那間只余他一人。
環(huán)顧四周,點翠圍屏,琉璃珠簾,錯落的帳幔間水霧氤氳。
幾案上,神雀銅熏爐正徐徐吐著沉香,繚繞煙霧中,玫瑰椅美人榻梳妝鏡奩,甚至鏡奩前的胭脂水粉角梳釵環(huán),一應(yīng)擺設(shè)與主人在時分毫不錯,宛如昨日。
戚寒野泛白的指尖一一掠過當(dāng)年舊物,緩緩走向池邊,望著熱氣繚繞的水面立了移時,似乎陷入到某段漫長的回憶。直到貼在身上的濕衣凍得他打了個寒顫,飄遠的思緒才被強行拉回,他慢吞吞褪了衣裳,步入水中。
熱水使人放松警惕,他闔目仰靠在池壁上,等待暖意一點點驅(qū)散骨縫間肆虐的寒涼。
這時,外間傳來動靜,有人推門入內(nèi),在門口稍作停留便徑自繞過圍屏,挑起珠簾,那長驅(qū)直入的架勢,如入無人之境。
戚寒野睜眼。
在他寂靜的注視下,皇帝在對岸將手中托盤放下,毫不介懷地脫了外衣,只著一層薄薄的素色里衣,便跳進水中,一步步朝他走來。
距離不斷縮短,待只有兩步之遙時,戚寒野忍不住提醒:“你也說了,戚某心懷非分之想。”
他刻意將那四個字咬得很重,“圣上若無意糾纏,當(dāng)遠離才是,否則臣不能保證不逾矩,亦不能保證萬事皆合體統(tǒng)。”
面對他的警告,雍盛回以一聲嗤笑,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廢話少說,轉(zhuǎn)過身去。”
戚寒野不解其意,一時僵著未動。
雍盛懶得重復(fù),直接大跨一步貼上去,一只手摸到他的后頸,另一只手掌著后腦勺,將那顆困惑的頭顱圈住,拉低,粗魯?shù)剞舻阶约貉鼈?cè)。
這個姿勢像極了擁抱。
戚寒野被迫垂下頸子,他掙了掙,兩條胳膊搭在池沿上,遲疑著是否應(yīng)該將人推開。
但雍盛并未做什么,他只是撥開了自己后腦披散的發(fā),潮熱的手指在凸起的頸骨處來回游移,嗅不出多少曖昧的氣息,而后那根手指輕輕挑起項間紅繩,一寸寸往下,握住綴在胸前的那只符袋。
戚寒野心中一驚,劈手奪過符袋,不顧光裸的軀體從水中猝然起身。
雍盛不知此舉挑動了他哪根神經(jīng),竟惹得他突然暴起,一個沒防備,腳底一滑就要往后仰跌。
戚寒野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攬住他的腰身,足尖一轉(zhuǎn),一腿后撤,就借力將人抱起,安全地送坐在池沿上。
這一系列動作如此絲滑,完全是出自本能,保護雍盛四個字已然化作某種意識,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凌駕于一切之上,無論何時何地,一經(jīng)觸發(fā),四肢都會早理智一步搶先做出反應(yīng)。
雍盛先是懵了一下,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坐上的池沿,須臾反應(yīng)過來,揶揄道:“緊張什么?池子里的水這么淺,就是摔進去,也淹不死人。”
同時心臟猛跳了幾下,興許是因為意外,興許是因為肌膚相貼的親密接觸。
“饒是如此,也應(yīng)當(dāng)心。”戚寒野不著痕跡地縮回手,“小心駛得萬年船。”
雍盛漫不經(jīng)心嗯了一聲,垂下眼,像是第一次見到戚寒野的身體,視線來回剮著,自言自語,“不怪朕,確實精壯了許多……”
不知在驗證什么,他不死心地掐住戚寒野的腰,不停比劃著,溫膩的掌心輾轉(zhuǎn)細(xì)致地碾過腰間每一寸皮肉,簡直肆無忌憚。
戚寒野輕吸一口氣,捉住那兩只四處作妖的爪子,嗓音略沉:“你究竟想做什么?”
雍盛因坐在池沿上,比他高出一個頭,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紆尊降貴道:“朕還從未跟男子親熱過。”
這石破天驚之語,搭配上他睥睨塵下的眼神,活像某種圣潔荒誕但自矜自傲的宣言。
戚寒野歪著頭,挑眉等待下文。
雍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眸中躍動起難言的光:“聽著,雖然你看著確實像個男人,但此時此刻,朕也確實有點想親你,怎么辦?”
戚寒野狹長的鳳目因震驚而微微睜大,良久,捕捉到某個怪異的字眼:“像?”
“這是重點嗎?”雍盛惱怒,“對你來說,重點難道不該是后半句?朕說朕想親你,你要不要給點反應(yīng)?”
戚寒野的反應(yīng)是,將唇無聲地抿成一條直線。
他竟然說,他想親他。
戚寒野直覺雍盛并不認(rèn)真,多半是存著玩弄戲耍的心思,但盡管如此,一點欣喜還是如星星之火,逐漸燎原,在心底醞釀起洶涌狂潮,沉默幾息,他支臂,揚起下巴,以一種獻祭般的姿態(tài),試探著欺近,低聲道:“如你所愿。”
但至半途,胸膛果然被抵住。
雍盛道:“在這之前,朕希望你可以換上那套衣裳。”
衣裳?
戚寒野扭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對岸托盤中,整齊疊放著一摞朱紅色衣物。
他的瞳眸暗下來,問:“那是什么?”
“吾妻故衣。”雍盛直言。
沉默。
長久的沉默中,蔓延起對峙的味道。
盡管一再回避與拖延,還是不得不面對這一刻。
“雍盛。”戚寒野大逆不道,直呼天子名諱,但引發(fā)雍盛滔天怒火的還是后半句,他說,“我不是謝折衣。”
雍盛臉上的笑容瞬間開裂,短促地哼了一聲,但他拼出半生定力努力穩(wěn)住了情緒,耐著性子哄:“怎么不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
“阿盛……”
“實在不行你還可以裝作是。”
雍盛固執(zhí)到蠻橫,臉上徹底沒了笑意,陰狠道:“戚寒野,你再說一聲不是,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鳳儀宮。”
戚寒野攥緊了拳頭,再松開,流露出受傷的神情,這在他臉上極為罕見,他仰頭湊得更近了,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近乎卑微地道,“阿盛,看看我,我不好嗎?我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難道我必須得是她?”
“我并非真正的謝折衣。”
“我也不愿再做謝折衣。”
“我只想做我自己。”
雍盛摩挲起他沁涼的臉頰,動作溫柔,目光繾綣,沒人會懷疑,他此刻正注視著的人,定是他此生摯愛。
“乖,去穿上。”但他執(zhí)意充耳不聞,柔聲誘哄,語聲中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勢,“別再說些蠢話。”
戚寒野目中掠過痛楚,往后退了一步:“對不起。”
聲音剛落,殿內(nèi)即響起一記脆響,雍盛給了他一耳光,靜室內(nèi)聽來,這記耳光如此洪亮。
戚寒野被打得偏過頭,火辣辣的右臉上迅速浮起指印。
“朕無需你的道歉。”雍盛壓抑日久的怒火一下子噴薄而出,眼圈霎時燒紅,冷笑連連,“一個不折不扣全須全尾的騙子而已,哪里配說什么對不起?你不是愛騙嗎?騙術(shù)又那般精湛,騙過所有人,把朕騙得團團轉(zhuǎn),如何,很有成就感吧?私下里時不時還會嘲諷朕譏笑朕兩句吧?”
“看吶,那個愚蠢的傻皇帝,蠢得連枕邊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世上上哪兒去找這么好騙的人吶?再沒有了,再沒有了,可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怎么突然改邪歸正了?怎么不接著騙了?當(dāng)騙子也得有職業(yè)操守,現(xiàn)在竟還要朕上趕著來求你騙朕,你為什么就不能從一而終……操!”
不知是為了堵他的口還是怎么,戚寒野突然握著他的腳踝將他拖入池中。
熱水漫過頭頂,他猝不及防嗆了口水,匆忙屏住呼吸,但下一秒,戚寒野又大發(fā)慈悲將他撈了出來,整個身子也隨之覆上來,將他死死抵在壁上:“別說了。”
“憑什么?朕就說,你他媽的就是個純種傻逼……”
雍盛擼了把臉上的水,咳了兩聲,稍稍緩過氣來就企圖接著展開二次言語攻擊,但戚寒野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手掌著他后腦勺,一手掐著他下巴,用力且兇狠地封住了那兩瓣喋喋不休的唇。
“放開……你他媽……”
熊熊燃燒的怒火被突如其來的吻倉促打斷,男子霸道熱烈的氣息裹挾而來,這不在意料之中,雍盛有些慌亂,下意識推拒,但對方不但不加收斂,甚至攻勢更猛。柔韌的舌尖在交融混亂的呼吸中半強迫半引誘地撬開齒關(guān),逡巡一周后,便馬不停蹄地攻城掠地,搜刮征戰(zhàn),擠壓,吮吸,貪婪地掠奪它所能掠奪到的一切,包括空氣,津液,輕微的顫栗,與若有似無的喘息。
雍盛在缺氧中有些恍神,羞惱之余,發(fā)了狠,雙手握住身前勁瘦的腰肢,使勁兒親回去,意圖搶過主動權(quán)。
這般橫沖直撞的回應(yīng),令戚寒野有些意外,他撩起眼皮,對上一雙直勾勾的充滿野性的雙眸,遂彎了彎眼睛,從善如流地卸下全部力道,只安撫性地揉捏著對方后頸薄薄的皮肉。
雍盛不再被壓制,于是一個挺腰,邊親,邊抱著人轉(zhuǎn)了個身,將戚寒野反壓在池壁上。
他親戚寒野的耳朵,聽到戚寒野隱忍壓抑的吸氣聲,感覺到懷中的身軀霎時繃緊如弓,內(nèi)心因此獲得莫大的滿足。
但他很快就從這種能將人溺斃的滿足感中脫身而出,喘著氣,抵著戚寒野的額頭,一字一句道:“什么時候你愿意重新穿上那身衣服,什么時候朕便放你離開,在此之前,休想踏出這里一步,朕說到做到。”
第106章 第 106 章 “那我……可以過去抱……
天兒一天比一天冷, 甫交臘月,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大半個月仍不見停,最北邊的幾個郡縣傳來雪災(zāi)的消息, 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壓垮了屋宇,砸傷凍死了許多百姓。
皇帝的箭傷在精心調(diào)養(yǎng)下已好了大半,因天氣實在嚴(yán)寒, 官員出行多有不便,朝會便改成了一旬一次, 官員們各自在所轄署衙辦公, 只有內(nèi)閣日日點卯開會,幫著皇帝處理全國各地的庶政急務(wù)。
閣里有幾個年輕力壯的, 諸如范臻薛塵遠之流, 家里既無老小妻妾需要看顧, 又個人能力十分突出,皇帝懸心賑災(zāi)事宜, 便盯著他們催要章程, 他們年輕, 扛得住壓力,每日早出晚歸加班加點, 后來嫌來往麻煩索性就帶足了換洗衣物住在署衙, 以備隨時接受傳喚前往上書房。
如此宵衣旰食,克忠職守,美名很快在官場上傳揚開來, 引得其他官員爭相效仿, 大雍一時間內(nèi)卷成風(fēng)。
大臣們忙,皇帝這個坐纛兒的自然也偷不得閑,一連多日從早到晚都在商議即將推行的貨幣新政, 每個條例拿出來都能衡量爭論上一天,還爭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由此添了失眠的癥候,夜里吃了酒,飲了安神湯,仍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眠,遂喚來懷祿,問到了什么時辰,答說已經(jīng)四更天了。
雍盛躺得郁卒,腦子里來來回回都在盤算著賑災(zāi)的銀兩該從哪里出,實在想得腦仁兒疼,掐著眉心擁被坐起,無神的眸子盯著某處虛空,懨懨地發(fā)了會兒呆。
懷祿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摸去桌邊倒茶,聽皇帝在背后幽幽地問:“他還是不肯穿?”
皇帝每日睜眼都要問上一遍,懷祿已經(jīng)習(xí)慣了,婉轉(zhuǎn)道:“侯爺?shù)降资莻烈性之人。”
內(nèi)心深處忽然涌出股濃重的無力感,雍盛哼了一聲,日日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接過茶盞,換了個問題:“白天他都干什么了?”
“喲,說到侯爺?shù)南玻强删投嗔耍瑥椓伺茫毩藙Γ谕ピ豪锷⒘诵馁p了花,午后不知打哪兒尋來一截木頭,用小刀刻著玩兒,一刻就是大半日,晚間焚香看書,早早兒地便沐浴完睡下啦,要奴婢說,侯爺在鳳儀宮這些時過得挺自得其樂的,半點也不像遭了軟禁。”
懷祿一一匯報著,覷著雍盛的臉色,實在忍不住,問出多日來盤旋在內(nèi)心的疑惑,“奴婢還是不明白,圣上為何不多派些人看守?如今只留了四個金羽衛(wèi),以侯爺?shù)纳硎郑f一想走,壓根兒攔他不住。”
“他不會走。”雍盛啜著茶。
懷祿躊躇著提醒:“可侯爺似乎也不甘心留下,否則早就換上那身衣裳了,何必僵持到今日?爺,要不咱還是算了吧,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這強制臣下男扮女裝做亡妻替身,被拒后不惜不擇手段將其軟禁的破事兒,怎么看怎么喪良心啊!
“你懂個屁。”雍盛狠狠剜了他一眼,翻身下榻,撈起架上長袍就往身上套。
懷祿忙上前伺候:“這么晚了,外頭的積雪都凍成了冰,路上滑,冷得很,圣上往哪兒去?”
接收到雍盛涼嗖嗖的眼刀,隨即反應(yīng)過來,囁嚅:“這會子去,侯爺早已歇下,不如明日……”
明日是不可能明日的,雍盛一秒都不想再等。
他像只鼓脹到瀕臨爆破的皮球,挾帶滿身寒氣與一腔怒火卷進鳳儀宮,卻在瞧見被微弱的燭光倒映在窗上的綽約剪影時,倏地消了氣。
“不是說人已歇下了嗎?”雍盛蹙眉。
懷祿招來服侍的宮女詢問。
宮女當(dāng)日被臨時抽調(diào)來鳳儀宮時,并不知曉這位突然住進先皇后寢宮的男子是何方神圣,但一些時日接觸下來,她已真心實意將其奉為主子,憂心忡忡道:“公子每夜到了子時不知怎的就會醒來,因他夜里從來不讓人近身,所以具體是什么緣由,奴婢們也不知。只有一回,奴婢起夜,遠遠瞧見燭火,又隱約聽到房中傳出哀聲,還有像是不小心撞倒了什么的動靜,實在擔(dān)心,便想推門進去瞧瞧,誰料剛將門半敞開,從里間就嗖地飛出了兩把刀,一左一右釘在腳跟前,奴婢實在害怕,只得退了出去。”
雍盛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既遇見過此事,為何不早報與朕知曉?”
宮女絞著手帕吞吞吐吐:“到得第二日,見公子仍與平時一般無二,言笑晏晏,奴婢又疑心是自己夜里神志恍惚,聽錯了……”
“行了,退下吧。”
雍盛沒了耐心,知道問不出個首尾來,以戚寒野的手段,若想隱瞞什么,誰也無從察覺,他打算自己求證,徑自推門而入。
迎接他的,確實是兩把柳葉小刀。
貼著臉飛過,咄咄兩聲,先后扎進門框。
懷祿嚇得張大了嘴想尖叫護駕,被雍盛用眼神制止。
“滾!”
里間傳來一聲怒喝,嘶啞的嗓音里仿若凝著冰碴,直白地昭示著聲音的主人此時相當(dāng)不悅。
不悅中,還有幾分隱忍的狂躁。
極不尋常。
雍盛心頭狂跳,快速繞過那座荼蘼團花大屏風(fēng)。
“啪”的一聲,冷不丁一只茶盞又扔了過來,驚天動地地砸碎在腳邊,熱茶與碎瓷霎時迸濺一地。
“戚寒野。”雍盛不得不出聲,“是朕。”
里面再沒了動靜。
雍盛瞇眼,環(huán)顧四周,只見室內(nèi)昏暗,寂靜無聲,案上紅燭已燃了小半,燭淚斑斑點點地堆積在蓮瓣座燭臺上,榻上亂揉著一條錦被,視線來來回回,一時竟未尋到戚寒野的身影——
他方才不就坐在窗邊的么?
難道躲了起來?
雍盛又仔仔細(xì)細(xì)搜尋一圈,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終于在床尾與靠墻放置的紫檀頂箱柜的夾縫里,找到一處陰影,乍一看,像是有個人蜷縮在那里。
雍盛放輕腳步,試著靠近:“寒野?是你嗎?”
那團陰影抖了一下,警告:“別過來。”
聽到確實是他的聲音,雍盛稍稍安心,但很快另一種更焦灼的擔(dān)憂又浮上來:“你怎么了?躲著朕?出來,朕要見你,有話要說。”
幾息沉默后,床尾后再次傳來聲響:“眼下不大方便,還請圣上……改日再來。”
答得大體流暢,中間深吸了一口氣,后半句有些生硬,聲線不穩(wěn),一字字過于板正,像是為了強撐鎮(zhèn)定硬從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出來的。
雍盛疑心大起,隨即一手端了燭臺,一手?jǐn)n著燭火,湊到近前。
那團黑影下意識往更深處縮了一下,但由于他的脊背早已抵在墻上,退無可退,只能將頭往臂彎間埋得更深。
若非親眼所見,雍盛很難相信,平日里那般高大頎長的身軀,此時竟能蜷縮成那樣小的一團,埋著頭,裹著厚厚的鶴氅,抱膝屈腿,艱難而又委屈巴巴地塞在狹長的縫隙里,明滅的燭火將他影子拉長到腳邊。
雍盛喉頭一哽,彎下腰,不自覺將聲音放到最輕最柔,像是怕驚擾到對方:“你不想出來的話,那我……可以過去抱抱你嗎?”
他將燭臺放在腳邊,蹲下來,雙臂向前伸,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極力展開,做出一個等待擁抱的姿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久到抻直的胳膊酸痛發(fā)麻,久到他以為戚寒野不會做出任何回應(yīng)的時候,戚寒野抬起了頭,蒼白得駭人的臉上遍布冷汗,嘴唇青紫,他幽幽地盯著雍盛,眼眶發(fā)紅兩眼森森,雙頜鼓起的咬肌顯示他正因承受巨大的痛楚而緊咬牙關(guān)。
不過十余日未見,他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雍盛心中驚駭,放棄一味等待,而是擠進縫隙間膝行兩步,欺身過去,將人強行納入懷中。
戚寒野在細(xì)細(xì)密密地顫抖。
雍盛用額頭去貼他的臉頰,只覺恍若貼上了一塊放在冰天雪地里凍了三天三夜的玄鐵,冰得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要冷靜,不能亂。
雍盛退出去,命人傳太醫(yī),吩咐懷祿將殿內(nèi)的火龍燒到最旺,又在臥房四個角落里都擺上炭盆,燒熱水,煮姜湯。
屋內(nèi)很快烘暖如夏,他親自將人從夾縫間抱出,安置在榻上,揀了條最厚的棉被擁住,緊緊箍在懷中。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戚寒野已陷入到一種半昏迷的狀態(tài),半闔的眸子沒有任何神采,嘴里喁喁囈語著什么。
雍盛將耳朵貼近,沒捕捉到什么完整的句子,只聽到一聲聲破碎的“阿盛”。
“太醫(yī)!太醫(yī)怎么還沒到!這么長時間,就是爬也該爬到了,都不想要腦袋了么?!”
聽皇帝怒吼,外間一應(yīng)宮侍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齊刷刷跪了一地。
懷祿正急得沒主意,好巧蓮奴背著李太醫(yī)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祖宗,你可回來了!”
再晚一些,太醫(yī)沒了命,我們也都得跟著陪葬!
他一巴掌抽在蓮奴背上。
力道不大,純粹是急的,蓮奴被打得有點懵,嘟嘟囔囔地抱怨說下雪天道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一步一打滑,實在沒法走得太快。
懷祿朝里努努嘴,示意他少說話,領(lǐng)著狼狽擦汗的李太醫(yī)進里。
一番診治過后,李太醫(yī)本就嚴(yán)峻的臉色再沒放晴過,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他欲言又止,磨磨蹭蹭。
皇帝看他的眼神像是想將他直接踹出去。
“這寒癥,由經(jīng)絡(luò)阻塞,筋脈受損所致。”李太醫(yī)摸著小胡子沉吟,“恐怕是一種中毒的癥狀。”
“毒?”雍盛有些訝異,“什么樣的毒?很厲害么?他身上的寒癥朕早前便知道一些,非一朝一夕之事,但往前只是手腳冰冷,夜里畏寒發(fā)抖,從未像這般冷到昏迷,既然你說是毒,自是有解藥,命你速將解藥配來。”
“可臣并不知道這位……公子究竟服了什么毒。”李太醫(yī)不停地擦拭著額上的汗,“藥理萬千,浩如煙海,圣上若能找到此毒,臣細(xì)究其成分,或能有望配出解藥。眼下臣對所中之毒一無所知,實在不敢貿(mào)然行醫(yī),恐怕弄巧成拙。”
“那這會兒應(yīng)該如何?”皇帝逼問,駭人的威勢兜頭壓下來,已是方寸大亂。
李太醫(yī)暗自驚訝于圣上對此男子的掛心程度,沉穩(wěn)說道:“臣觀公子此時脈象已漸趨平穩(wěn),掌心后心的溫度也漸漸起來,應(yīng)是已扛過了發(fā)作時最兇險的那陣子,圣上既說公子身上的寒癥由來已久,那多半是慢癥,一時半會兒便要不了命。這會兒咱們能做的也不多,無非是多喂些溫和驅(qū)寒的湯藥,盡力讓他的身子暖和起來,待他蘇醒,圣上好歹問明白他中的是何種毒藥,倘若他本人亦不知,到時臣再聯(lián)合太醫(yī)院幾位對毒理頗有研究的醫(yī)正,對著癥候慢慢兒試藥,也不遲。”
話說得滴水不漏,目前也只能如此。
雍盛略顯失望,情知急也急不來,便揮退眾人,命懷祿多灌幾個湯婆子來,一個個塞進戚寒野的腋下和腳邊,又強行叩開他牙關(guān)緩緩喂進半碗湯藥。
室內(nèi)烘熱異常,他抱著戚寒野,很快就出了一身汗,爬起來脫了外衣夾襖,仍是燥熱,只得又把里衣敞開懷,繼續(xù)貼上去抱著,黏人的大狗般,再熱也不肯撒手。
說來也怪,平日里不論怎么折騰也睡不熟,這會子挨著戚寒野,哪怕熱得難受,強打精神,也很快就酣然入夢。
夢里只覺渾身上下火燒火燎,體內(nèi)像有一股蒸騰的熱氣,自腳底直躥到嗓子眼,又化作四散的火星子,從各處毛孔里炸出來,炸得他唇焦口燥。
雍盛在極度的干渴中驚醒,睡眼惺忪地摸向身旁,摸到溫涼的手,順著手臂往上,又摸到同樣溫涼的脖頸。
很好,頸動脈還在跳。
他安下心,側(cè)身拱進那人懷中,圈著那截腰身的胳膊勒得更緊。
昏昏沉沉間,他若有所感,身形一僵,猛然抬頭,黑亮的眼睛對上一雙冷靜平和的瞳眸,殘留的睡意霎時被驅(qū)得一干二凈。
第107章 第 107 章 “你既是解藥,也是毒……
“醒了?”
“嗯。”
“什么時候醒的?”
“剛醒。”
“哦。”
雍盛故作淡定地撤回手, 不著痕跡地將腰往后挪了挪,拉開彼此的距離。
戚寒野低頭掃了一眼,瞥見雍盛衣衫半褪裸露著大半個光潔的胸膛, 有些不自然地蹙了蹙眉,移開目光。
須臾,后知后覺到什么, 便也弓著身子往后退。
原本還親密無間摟在一起的人,轉(zhuǎn)瞬間涇渭分明, 各自靜默著, 在床上劃出了楚河漢界。
半晌,戚寒野清了清嗓子, 不確定地問:“昨晚……我應(yīng)是失去了意識, 沒對你做出什么……”
他仔細(xì)斟酌著, 想來想去還是沿用了此前雍盛慣用的措辭:“非分之事吧?”
雍盛一愣,心說你都昏迷不醒病成那副衰樣兒了, 還擔(dān)心自己對人耍流氓?心里有沒有點數(shù)?
“沒有, 昏過去了就挺安分守己的。”雍盛沒好氣地道, “說說吧,李太醫(yī)說你中了毒, 你可知道中的什么毒?什么時候中的?中了多長時間了?朕看這毒發(fā)作得越來越厲害, 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去見閻王,解毒之事迫在眉睫,你有什么就交代什么, 事無巨細(xì), 趕緊的。”
戚寒野被他劈頭蓋臉砸落一連串問題,有點懵,臉上空白了許久, 直到雍盛伸長胳膊,不耐煩地拍打他的臉頰,才喚回他游離的神識:“喂!回話。”
戚寒野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唔”,邊琢磨雍盛究竟知道了多少,邊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腰側(cè),雙手則摸過去攏起他敞開的寢衣衣襟,攏嚴(yán)實了,整理好,在脅下悠閑又熟練地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
雍盛挑眉,這才察覺自己還敞著懷,也明白了戚寒野一開始為何有那一問,俊臉一紅,張牙舞爪地拍開那雙手:“少打岔,快說。”
“你很關(guān)心?”戚寒野卻撩眼問。
雍盛氣結(jié):“廢話。”
戚寒野歪頭:“為什么?”
雍盛擰著眉看他:“你覺得是為什么?朕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要去在意另一個男人的死活,不光在意,還提心吊膽怕得要死?”
戚寒野笑:“唔,一定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原因吧。”
雍盛咬牙,抬腳就踹。
但他哪是戚寒野的對手,一下子就被捉住腳踝。
雍盛冷臉:“松手。”
戚寒野捏著那截清瘦脆弱的腳踝,指腹探究似地,輕輕摩挲凸起的踝骨,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落在雍盛眼里,卻那么色/情。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不對,應(yīng)該說,哪里都不對勁。
誰家好人用那副表情捏人腳踝啊?
“松手。”他再次別扭地警告,“別那么摸。”
戚寒野裝出一副清純困惑的模樣:“嗯?我怎么摸了?”
“傻逼。”雍盛罵了一句,用力蹬了蹬,想縮回腳,“你克制一點,別太色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罵人。”戚寒野不讓他脫身,甚至借力使勁兒一拉,將整個人拖入懷中禁錮住,強行將雍盛的那條腿盤在自己腰上,埋頭在其頸項間深吸了一口。
雍盛渾身的毛都炸開了,僵得像塊石頭,心如擂鼓,體溫飆升,但這并不妨礙他嘴上輸出:“夜晚過去了,毒發(fā)扛過了,不冷了,清醒了,你又開始行了。”
戚寒野被他逗笑了,肩膀一聳一聳的,磕得雍盛牙酸,笑完說:“圣上,你身上都是汗味兒。”
雍盛更不自在了,用力去推那顆像是扎根在自個兒身上的腦袋:“你也不看這屋里有多熱,正常人誰待得住?嫌朕味兒就起開,朕本來就躁得慌,起開起開。”
戚寒野卻打死不挪窩,還刻意多吸了幾口,頭往更深處埋:“誰說我嫌了?你好香,出的汗也是香的。”
雍盛沉默。
聽聽,這說的都是些什么?
怎么以前沒覺得姓戚的這么肉麻膩歪呢?
再這么又吸又抱地蹭下去,雍盛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盡量將話題扯回到中毒一事上,退一步道:“起碼告訴朕,是什么毒吧?”
“阿盛。”戚寒野溫涼的氣息不斷游走在頸側(cè)與耳畔,帶著蠱惑和干擾,喁喁私語,“我好想你。”
沒想到卻換來雍盛的冷嗤:“才十余日沒見,就想朕了?說說看,有多想?”
“毒發(fā)時好冷,好像被凍在冰湖里,但只要想到你,好像就不那么冷了。”戚寒野抱緊了他,“阿盛,你就是我的解藥。”
這話不知觸了喜怒無常的帝王哪片逆鱗,雍盛突然張嘴,一口咬在橫亙在面前的手臂上,趁著戚寒野吃痛松懈的間隙,不知從哪兒攢出的驚人氣力,竟一個翻身掙脫出桎梏,反坐到戚寒野身上,雙手掐住其咽喉,毒蛇般俯身,盯住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這么想朕啊?那你可知道朕想了你多久?不清楚的話,朕不介意發(fā)發(fā)善心提醒你,你可是消失了整整六年吶。”
“六年,久到能讓思念漸漸變成怨恨,朕怨你不辭而別,恨你打從心底里想就此撇下朕、拋棄朕!朕大海撈針一樣地尋你,做夢都想再見你一面,你呢?你與朕不同,你起碼知道朕的去處,朕就在這皇宮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你可曾起心動念回來看看朕?但凡你回來過,哪怕一次,看到朕想你想到那般狼狽的境地,你都不會忍心……你……”
“你怎么能忍住不回來看朕?”
雍盛力竭般垂下頭,顫抖的控訴帶上哭腔。
戚寒野捧起他的臉,屈指刮去他源源不斷滾落的淚珠,指腹一遍遍撫摸他通紅的眼尾。
雍盛按住他的手:“不過你到底是回來了,還搖身一變,成了個沒屁股沒胸的大男人,朕大度,朕可以不計較,性別之間的鴻溝也不是那么難以逾越,總之人回來了就行。但你又是為何拒不承認(rèn)曾經(jīng)是謝折衣的事實?朕實在想不通,想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你想徹底否定我們的過去,往前走,不回頭。那朕呢?你是不是也想同時把朕從你的過往里抹去?明明是兩個人共同的回憶,你卻丟下我,獨自抽離開,這么做你不覺得喪良心?你他媽的還是不是個男人?”
見他越說越激動,戚寒野掌著他的后腦勺強行將人按在胸膛上,輕聲嘆息:“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我沒有要否定我們的過去,也沒有想把你一個人丟在回憶里,有關(guān)于你的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是我晦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我怎么舍得?”
雍盛抽咽:“那你為什么……不肯承認(rèn)?”
“因為我擔(dān)心我再也做不成戚寒野,擔(dān)心失去姓名,失去身份,從此成為世間另一個人,還擔(dān)心……”
雍盛抬頭,皺著一張亂七八糟的臉,脫口而出道:“你就是你,謝折衣是你,祁昭是你,戚寒野也是你,樣貌能改變,姓名身份甚至性別都可以變,但這副身軀里的魂兒只有那一個,朕看上的,是這個,不是別的。”
他用食指使勁兒戳了戳戚寒野的心臟。
戚寒野愣怔了,漸漸地,沉郁的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好像枯寂的衰草地被撒下希望的種子,轉(zhuǎn)眼間長出漫山遍野的生機。
“阿盛。”他再次擁眼前人入懷,情不自禁地親吻起雍盛的鬢角,“你果然是我的解藥。”
細(xì)密又輕盈的吻落下來。
雍盛從他緊繃輕顫的手臂與嘴唇,隱約感知到難以自抑的激動與喜悅,但并不知道自己具體是說了什么觸動到對方,有點懵,拍了拍他硬實的脊背以示安慰,悶聲問出心中一直很介意的事:“要不是朕御駕親征發(fā)現(xiàn)了你,你是不是打算就那樣躲朕躲一輩子?”
“嗯。”戚寒野答得很誠實。
媽的,老子的真心都喂了狗!
雍盛照著肚子就給了他一拳。
怒氣沖沖,抬屁股就要下床。
戚寒野吃痛,捂著腹部蜷起身子,匆忙中好歹拉住他的胳膊:“你聽我解釋。”
“好。”雍盛雙手抱胸又坐了回去,矜傲地抬起下巴,明明眼眶還是濕的,鼻子還是紅的,但一眨眼就又趾高氣昂地扮上了,“你最好是能給朕個合理的解釋,不然朕把你剁碎了做成鳥食兒喂鸚鵡。”
戚寒野失笑,撐起身子,斜歪在床頭,垂著眼睛道:“還記得那次在慶春樓嗎?”
“慶春樓?”雍盛在紛雜的記憶里到處扒拉。
“嗯。”戚寒野提醒,“我們偶遇了謝府總管邱業(yè)和雍嶠的親隨茍亮。”
他這么一說,雍盛腦海中隨即有了畫面,緊跟著,警鈴大作起來。
他依稀記得當(dāng)時那兩個狗腿子在商議移交冬衣敲富商竹杠的事兒,茶余飯后還開了些葷素不忌的玩笑,涉及到什么來著……小唱男色?
“你說斷袖分桃這類事,惡心,齷齪。”戚寒野幽幽地復(fù)述雍盛昔日之語,垂落的眼睫委屈地顫了顫。
“……”
雍盛此刻心中大概罵了一萬句操,如果可以,他不介意穿過去抽自個兒兩記大耳光。
電光火石間,他還意識到,正是從那時起,謝折衣,啊不,戚寒野就開始對他若即若離,一改此前的熱情主動,變得冷漠疏離。
雍盛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此一時彼一時,那個時候朕壓根兒不知道你其實是……”
話說一半,他終于有點領(lǐng)會到戚寒野的想法:“所以,打那時候起,你就認(rèn)定朕永遠也不可能接受你的男子身份,擔(dān)心蘭因終成絮果,選擇離開,恰恰是為了保全那段美好的過往,作為雍盛的我和作為雍盛發(fā)妻的謝折衣的過往,中間沒有欺騙,沒有齷齪,干凈又純潔?”
戚寒野沒有說話。
沉默就代表默認(rèn)。
雍盛注視著蒼白的他:“戚寒野,親手?jǐn)財嗯c朕之間的孽緣,狠心將朕推遠,是什么感覺?”
戚寒野閉了閉眼睛,喉骨微動。
“你的想念,難道會比朕少嗎?”
“我以為離開后就能很快忘了你。”戚寒野苦澀地拉扯嘴角,“但似乎怎么做都事與愿違,心想此生不如就這么算了吧,念著一個人也并不是什么難以忍受的事,到后來,甚至覺得只有想你的時候,自己才是活著的,永無止境的校場練兵和沖陣殺敵會使人變得簡單又麻木,幸好,我還能想念你。我本不再奢求什么,但你又一次出現(xiàn)了,再一次鮮活地闖進我的世界,當(dāng)你的手翻山越嶺來到北境觸碰到我,我便再也無法抗拒你。”
“阿盛,你既是解藥,也是毒。”他眷戀地握住雍盛的手,指尖緩緩嵌進指縫,十指緊扣,“那種會讓人上癮的毒,一旦染上,就戒不掉了。”
“哼。”雍盛眼中的濕意又濃重起來,“受著吧,你這個大傻逼。”
第108章 第 108 章 “我還可以更乖。”……
戚寒野挨近了, 示弱般,用鼻尖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鼻梁,見他并不抵觸, 又稍稍偏移,蹭起他的臉頰,二人近在咫尺, 交頸依偎,像兩頭受傷的小獸互相舔舐著傷口。
氣息漸漸糾纏, 不分你我, 雍盛半闔著眸子,微微偏轉(zhuǎn)過下頜, 唇便如倦鳥投林般擦過對方的, 兩人的呼吸都隨之一滯。
戚寒野順勢攬過他的腰身。
恰在此時, 屋頂上突然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招來守衛(wèi)的一聲大喝, 隨后就是短兵相接的打斗聲, 夾雜著瓦片不斷往下砸落的碎裂聲, 他們?nèi)浅龅膭屿o不小,有人驚呼護駕, 有人喝斥詈罵, 如此喧囂與刺耳,將室內(nèi)的繾綣溫存眨眼間驅(qū)了個一干二凈。
雍盛推開戚寒野,煩躁地嘖了一聲, 問:“你的人?”
戚寒野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打斗聲很快止息,金羽衛(wèi)領(lǐng)頭的叩門問安。
皇帝黑著臉打開門,看起來心情不佳, 陰冷的目光掃過去,問:“何人闖宮?”
答曰:“是個女子。”
“哦。”皇帝冷漠揮手,“斬了。”
言簡意賅,連多說兩個字都欠奉。
金羽衛(wèi)領(lǐng)命,這就要將人架走。
“慢著。”寢殿內(nèi)倏然傳出另一道男聲,雖嘶啞低沉,但極富磁性,“圣上不瞧瞧刺客的模樣么?行刺也得挑個好時候,這青天白日的,哪個狂徒敢如此堂而皇之闖入禁苑,嫌命太長了?”
說得不無道理。
或許是故人敘舊也未可知。
雍盛壓著火,便叫轉(zhuǎn)還。
兩個金羽衛(wèi)威風(fēng)凜凜地壓著那不斷掙扎的黑衣女子,來到御前,強行摘了其蒙面的紗巾,露出一張柳眉倒豎的怒容。
嘿,還真是故人。
“綠綺?”
雍盛挑眉。
有點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綠綺瞪著他,眼里躥火。
雍盛知道她是為尋主人冒險而來,顧及里面那位的面子,便命懷祿親自松綁。
一重獲自由,綠綺便叫囂著要人:“狗皇帝,我家公子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雍盛還是頭一回被人當(dāng)著面叫狗皇帝,額角青筋一繃,差點沒忍住把人剁碎了喂鸚鵡,陰惻惻反問:“你覺得朕能把他怎么樣?”
綠綺咬著銀牙:“你敢傷他一根汗毛,我便與你同歸于盡!”
“喲,好大的志氣,可惜想與朕死在一處的人太多了,一時半會兒也輪不到你。”雍盛沒好氣地側(cè)了側(cè)身子,“想見他就自己進來吧。”
綠綺一愣,半信半疑:“狗皇帝,你不要耍花招。”
“對你?”雍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忽然若有所悟,“怎么?你該不會是不敢進吧?”
“……笑話!”
這世上還沒有她綠綺不敢進的地方!哪怕是龍?zhí)痘⒀ǎ?br />
遂梗起脖子,忿忿然躋身而進。
半個月前,她接到絳萼的消息,說公子兩日前進宮后就沒了音訊,府中下人多次前往宮門前打探消息,未得到只言片語,放出去的探子也都莫名折了,因?qū)嵲趽?dān)心公子的安全,又不敢輕舉妄動,才火速寫信召她回京商議,她仗著藝高人膽大,決定獨自闖宮探查。
這一查才知曉,鳳儀宮近日莫名住進一個男子,她料定那是自家公子,并猜測公子是遭了狗皇帝囚禁,否則不會不想辦法送出消息報平安,只是她想不通,以公子的身手,想逃定能逃出來,他既按兵不動,其中也許還有什么別的隱情。
她本想趁夜先與公子取得聯(lián)系,了解一下大體的情況,沒想到半夜里皇帝來了,她貓在屋頂上一等就等了一夜,差點凍斃在寒風(fēng)中,早間因為伸了個懶腰,不甚踩落了琉璃瓦,這才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
一踏入寢殿,便覺一股暖風(fēng)撲面,再走幾步,里面竟烘熱如夏,綠綺當(dāng)即心中一突,心道不好,三步并作兩步掠過屏風(fēng),一眼瞧見榻上歪斜著的人,飛撲過去:“公子!”
“我道是哪個膽大妄為的小毛賊,原來是你。”戚寒野坐直身子,拍了拍膝上的腦袋,“不是遠在寒山么?怎么回京了?”
“絳萼給我傳了信,說你突然失蹤,生死未卜。”綠綺將他上上下下細(xì)看了一遍,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塞進他手中,“姑姑那邊也遣人問了好幾次,一是擔(dān)心你遭了什么不測,二是擔(dān)心你身上的毒……”
“我無礙。”戚寒野突兀地打斷她,“你回去轉(zhuǎn)告她,我在宮中一切安好。”
“姑姑還讓我?guī)г捊o您。”
綠綺瞄向不遠處,皇帝正抱著雙臂倚著屏風(fēng),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們。
戚寒野笑道:“不用管他,但說無妨。”
綠綺于是低聲道:“姑姑問,那件事您考慮好了么?”
“此事我已與她詳談過,這些年來,我伶仃茍活,奉她如師如母,此生敬她愛她,不必贅言,可她若執(zhí)意走上歧路,就休怪我不顧念多年養(yǎng)育之恩,與她兵戎相見。你且告訴她,寒野此生,此志不變,若難兩全,玉石俱焚。”
他冷淡的語氣與周身散發(fā)出的寒意不容輕視,綠綺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垂下頭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甕聲道:“奴婢從來只有公子一個主子,公子決意做什么,奴婢便追隨公子做什么,奴婢會將公子的心意原原本本轉(zhuǎn)告給姑姑,往后該舍便舍,當(dāng)斷則斷。無論如何,奴婢只希望,公子能平安康健。”
戚寒野憐愛地望著她,輕聲道:“我會的。”
“嗯,那我走了。”
綠綺蹭地起身,她的輕功絕好,疾風(fēng)一般從雍盛身邊飄過。
雍盛與她隔空交換了一個眼神,雍盛看到她大大的眼睛中蓄滿了淚水,看過來的眼神里亦充滿了哀傷、懇求與愁怨。
雍盛站了一會兒,直到戚寒野笑話他傻站在那里充木樁,他才慢騰騰地踱過去。
“朕還以為你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小可憐呢。”他哼哼,“原來有的是人惦記著。”
“嗯。”戚寒野煞有其事地點頭,“畢竟微臣這般芝蘭玉樹,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華有才華,還無父無母,年紀(jì)輕輕就軍功顯赫當(dāng)上威遠侯,這京城里的媒人啊,早就踏破了我府的門檻,信誓旦旦要給臣說門天造地設(shè)的親事。”
“哼。”雍盛叉起腰,專橫跋扈地嚷嚷,“朕倒要看看,誰敢把女兒嫁給你,誰嫁朕就罷誰的官。”
“哦?當(dāng)真?那臣可就要一一列舉了,譬如那……”
“快閉嘴吧你,朕不想聽!”
雍盛撲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
兩人嬉笑怒罵鬧作一團,直到懷祿在外間提醒,內(nèi)閣人已到齊,是時候該前往聽政了。
不能荒淫無度,得干正事。
雍盛這么告誡自己,依依不舍地沐浴用膳,一步三回頭地離了鳳儀宮,苦逼地開著會的同時,銜恨與那些“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從此不早朝”的昏君們狠狠地共情了一把。
不是不想干正事。
實在是美人的誘惑力太大。
一整個白日,他坐如針氈,心神不定,數(shù)獨向懷祿打聽戚寒野在做什么,打聽完又咬著后槽牙接著看閣員們唾沫橫飛,花了畢生定力捱到申時,抹了抹臉,想溜之大吉,卻又被薛塵遠拖著袍袖,就兩淮河工一事大發(fā)宏論,并被要求遴選合適的人選來總理河漕事務(wù)。
雍盛端正地聽了,推舉了羅仞與工部汪偲,這與內(nèi)閣的想法不謀而合,皆大歡喜。
這一拖又是大半個時辰,總算得以擺脫繁重的政務(wù)。
懷著迫切的心情,整理了衣冠,匆匆趕回鳳儀宮。
此時,他驚訝地發(fā)覺生活了這么多年的皇宮竟然這般大,宮道長得不可思議,道邊的風(fēng)景枯燥得不值一提,緩慢的步輦晃晃悠悠,需要轉(zhuǎn)過這么多道彎,穿過一個又一個連廊和拱門,才能抵達他的渴望之地。
在那里,戚寒野正靜靜地坐在廊下,手執(zhí)一把小刻刀,專注地雕著木頭小人。
他揚起微笑,不知為何由衷地松了一口氣。
眼尖的內(nèi)侍發(fā)現(xiàn)了皇帝鑾駕,剛要扯嗓子通稟,卻被皇帝以嚴(yán)厲的眼神喝止。
雍盛揮手屏退周遭閑人,偷偷摸摸地踅到戚寒野背后,一手蒙住他的眼睛,一手并指抵住他的后腰,拖長了調(diào)子怪聲怪氣地道:“別動!敢動就一刀捅穿你!”
戚寒野一早便在余光里瞥見了地上鬼鬼祟祟的影子,也不戳穿來人幼稚的把戲,摸索著放下木頭小人,配合著舉起雙手。
“扔了手里的刀。”
他便聽話地扔了鋒利的刻刀。
“抬起臉來。”
他便仰首,乖順地露出脆弱的咽喉。
雍盛笑起來,惡意地拍拍他的臉頰:“你在外面也這么乖嗎?”
戚寒野亦勾起唇角:“乖嗎?”
“乖。”
他卻道:“我還可以更乖。”
“……”
雍盛有點受不了,輕咳一聲撤了手,天邊夕陽燒得他耳尖泛紅,目光游離,惡聲惡氣地警告:“少拐彎抹角地勾引朕,也不害臊。”
戚寒野覷著他,心說明明是很直白的勾引,哪里拐彎抹角了?轉(zhuǎn)念又覺得他害羞起來張牙舞爪的樣子實在很有意思,不敢多看,遂彎腰撿起地上刻刀接著刻木頭,以作掩飾。
雍盛又把顆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沒話找話:“你在刻什么?”
“你看著像什么?”戚寒野反問。
雍盛左看右看,覺得似曾相識,遲疑道:“莫非……”
他腦中轟然一響,變了臉色,一把搶過那截木頭,惡狠狠摜到地上,怒道:“你又在刻你那個竹馬!”
他突然翻臉發(fā)作,把戚寒野唬得有點懵。
定睛細(xì)看,見他眉頭緊鎖嘴唇泛白,儼然一副氣瘋了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時至今日你還覺得我心里容得下旁人?”
“怎么容不下?我看你心胸寬廣,名士自有雅量,能容人得很……”嘴比腦子快,剛禿嚕了幾句,卡了殼,反應(yīng)過來什么,又撅著屁股去把木頭小人撿回來,舉到眼皮子底下仔細(xì)端詳,依稀辨認(rèn)出那小小少年衣裳上精致的團云紋飾,似乎是多年前大內(nèi)的皇家特供,門襟袖口上有些地方是模糊的深色,像是血跡。
“他是……朕?”
不,應(yīng)該說,是當(dāng)年那個寒山上的朕。
雍盛慢慢地瞪大眼睛。
戚寒野從小藏在心里的人……是他?
戚寒野屈指敲了敲他的腦袋:“竹馬?心胸寬廣能容人?嗯?”
雍盛握著小人,期期艾艾:“那朕也不知道,你那么小就……”
戚寒野:“就對你懷有非分之想?”
雍盛算是領(lǐng)教到某人能有多記仇了,他怕是這輩子都跟“非分之想”過不去了,討?zhàn)埖溃骸笆请蓿逎M腦子都是對你的非分之想,朕心懷不軌,朕見色起意,朕求而不得,以后咱們都別提那四個字了成不成?”
戚寒野高高地抬起眉骨,半天也沒落下。
雍盛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盯得有點發(fā)毛:“干……干嘛這么看朕?”
戚寒野旋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你喜歡看我扮作女子嗎?”
雍盛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個,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歡啊。”
戚寒野又問:“為什么?”
雍盛說:“好看啊。”
說完心里一咯噔,覺得這么說好像是掉進了一個坑,此前戚寒野無論如何也不肯穿當(dāng)年謝折衣的舊衣,怎么突然轉(zhuǎn)了性?難道是要試探他?為謹(jǐn)慎起見,連忙往回找補,“當(dāng)然了,你這樣也很好看!”
等等,這樣說又顯得過于刻意了,撓撓頭,接著打補丁:“朕的意思是,女裝的你和男裝的你都好看,只不過,是不一樣的風(fēng)格,造就出的不一樣的好看。”
“總之,不管你怎么樣,朕都愛看。”
完了完了,怎么有越描越黑之嫌?
說完,暗地里為自己捏了把汗,生怕觸碰到戚寒野什么禁忌惹惱了他。
“嗯。”戚寒野認(rèn)真地聽完,點了點頭,臉上神情略有掙扎,最后搖搖頭,寵溺地捏了捏雍盛的臉頰,“你既愛看,我便穿與你看,但先說清楚,僅此一次,以后你就是求我也不能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生同枕,死同穴。
屏風(fēng)后, 美人對鏡理妝。
雍盛端正坐著,手里裝模作樣捏著一卷書,瞧著斯文正經(jīng), 可半炷香的時辰過去了,愣是連頭一行的頭兩個字都沒看進去,游離的視線時而掃過屋頂, 時而張望窗外,總是若有似無地流連在屏風(fēng)映出的虛影上。
印象中, 謝皇后似乎從未以素面示于人前, 整日便是一派昳麗精致的考究模樣,他喜穿熾熱濃烈的紅衣, 也鐘情于銳利明艷的妝容。原本只以為這是謝折衣的某種矜傲與堅持, 女子嘛, 還是尊貴的中宮之主,從來只想展示最完美的自己, 無可厚非。
可如今細(xì)想, 才察覺端倪, 完美的妝容其實是面具與武器,謝折衣的美是有強烈的侵略性的, 加上通體迫人的氣勢, 常常讓人不敢逼視,如此一來,他越是扮得美艷不知方物, 那般眾人矚目, 高高在上,就越不會有人懷疑他的真實身份。
畢竟誰會想到拋頭露面高調(diào)張揚的一國之母,竟然是個男子呢?
饒是雍盛自己, 在得知真相后仍然時不時會覺得荒誕詭奇,并感嘆戚寒野是懂什么叫燈下黑的。
但一介男子,想經(jīng)年累月扮做女子,還不叫人輕易發(fā)現(xiàn),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
戲文里常有的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的橋段,寫主角如何如何魚目混珠真假難辨,又因著這便宜行事的身份發(fā)展出許多好看有趣的故事,可這全是想象,放到現(xiàn)實里,是男是女,只消一眼便能看穿。
常人想要扮做異性,不僅要克服男女之間天差地遠的體貌特征,骨架嗓音喉結(jié)等,還要鉆研二者之間不經(jīng)意中流露出的儀態(tài)神情,甚至諸多內(nèi)修的禮法德行與氣質(zhì),前者皮相可仿,后者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學(xué)像的?
可戚寒野做到了。
他成功地蒙騙了所有人,哪怕與雍盛數(shù)度同床共枕,也從未出過紕漏。
雍盛有時候當(dāng)真恨得牙根癢,不知是他戚寒野演技太過高超,還是自己實在蠢得可憐。
想著想著,一股不甘的邪火躥上來,他氣得撂了書,抓起案上的折扇,啪地打開,給自己用力扇風(fēng)降火。
“大冬天的,很熱么?”
不知何時,戚寒野已離了妝臺,雙手交疊,倚著屏風(fēng)看他。
雍盛聞言抬頭,見到人便是一愣。
與從前總是潑墨般濃郁妖冶的妝容截然相反,這次戚寒野扮得則偏向于清新淡雅,遠山眉沖淡了他原本過于深邃的眉眼,狹長凌厲的鳳目不知作了怎樣靈巧的修飾,竟變得溫柔恬靜,水光瀲滟,高挺的鼻子也修得更可愛圓潤,薄唇涂了并不特別濃艷的口脂,泛著絲綢般誘人的光澤,像冰層下凍住的軟紅。
讓人想用體溫去化了那層冰,舔舐那點紅意。
戚寒野對自己的相貌與手藝向來很有信心,他好整以暇地等待著雍盛的回神。
“嗯?”好半晌,雍盛終于從漫長的驚艷中悠悠醒神,眨眨眼,“你說什么?”
戚寒野指了指他手中的扇子。
雍盛連忙合攏扇面:“啊,尚可,也沒那么熱。”
他起身,朝戚寒野走去,一手的折扇敲著另一手的掌心,以人為圓心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轉(zhuǎn)得戚寒野眼花,長臂一攬,握著腰將人圈定在身前,笑道:“如何?臣如此打扮可得圣上歡心?”
“朕可是出了名的難伺候,想得朕的歡心,可得盡善盡美。”雍盛掙脫了他的懷抱,退后一步,以扇柄抬起他的下頜,吹毛求疵地皺眉:“咦?有喉結(jié)。”
戚寒野挑眉。
“從前沒有。”扇柄往下,頂上喉結(jié),不輕不重地按了按,他困惑不已,“怪也,為何你是謝折衣時不曾見過,現(xiàn)在卻有了?不對,你本就是男子,合該有這玩意兒,從前是如何教它消失的?”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來,推開扇柄:“山人自有妙計。”
他這一句說出口,竟連同腔調(diào)與音色也轉(zhuǎn)換了,原先獨屬男子的低沉嗓音變得模糊曖昧,唇齒流連間像埋了蠱惑人心的鉤子,更啞更飽滿也更攝人心魄,雌雄莫辨。
這無異于在雍盛面前上演大變活人。
雍盛震驚:“竟連嗓音也變得,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戚寒野驀地欺近了,身體力行地演示了他在拿捏人心方面是無所不能的,他直勾勾地注視著雍盛的眼睛,彎起的眸子里煙籠霧繞,含著某種驚人的媚態(tài)。
雍盛的耳尖慢慢紅起來,刷地打開折扇遮住他的眼睛,阻隔了視線:“別把那套煙視媚行用在朕身上。”
“你不喜歡?”戚寒野在扇面后歪了歪腦袋。
雍盛支支吾吾:“不用刻意討好朕,還如從前便可。”
“從前?”戚寒野似乎有些茫然。
雍盛道:“從前你待朕都是兇霸霸的。”
語氣里,不知是控訴,還是懷念。
“哦。”戚寒野隱約明白過來,“原來圣上好這口。”
“……”雍盛揮舞著扇子扇去燥熱,試圖解釋,“當(dāng)然不是,朕的意思是,你做自己,隨心所欲就好。”
說這話,雍盛有些心虛,要真想讓人家做自己,又何必答應(yīng)讓人家扮作女子?
“阿盛,你怎么好像不高興了?”戚寒野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心緒。
雍盛低頭覷著自己的足尖,忽而上前擁住他,把頭埋在他頸項間,蹭了蹭:“戚寒野,你是為了讓我高興才主動提出要穿女裝的么?”
戚寒野沒說話,一下下隔著衣料撫摸著他的脊骨,過了一會兒才道:“阿盛,其實……”
雍盛卻忽然攥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鄭重道:“走,陪朕去個地方。”
他帶著戚寒野來到別園。
冬日的黃昏,萬物蕭條,連夕陽都顯得蒼白薄弱,僅存的一點余暉倔強地掙扎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
“這里是……”戚寒野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庭院屋舍,有些訝異。
“之前的杏花塢。”雍盛介紹,“宮里就這塊地界僻靜,從前你時常會來附近閑逛,朕以為你喜歡,便想著好好兒將廢棄的院子修葺一番,再挑個黃道吉日贈予你,只是后來……”
后來一場蓄意的火,導(dǎo)致這別園沒來得及送出去,還得了個晦氣的名。
既是造出來送他的,戚寒野便不客氣地四處走動起來。
看得出來,這園子頗費了一番心思,饒是凜凜冬日,這里仍有紅梅凌寒而綻,廊下則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涓潔清幽的凌波仙,搭配墨蘭老菊,給蕭條的冬景增添了幾分蔥蘢生機,西南角上圍著一棵老樹搭了個葡萄藤架,高高的粗壯的枝椏伸向天際,兩根麻繩垂下,蕩著一個孤零零的秋千。
“你可知我為何總來這杏花塢?”戚寒野停在秋千旁,彎腰拂去其上落葉。
雍盛覷著他的動作,心想總不會是來蕩秋千的吧?
戚寒野道:“從前啊,有個愛哭鬼,曾經(jīng)坐在這個秋千上傷心地掉金豆。后來每次他惹我生氣,我就來這里追憶一下他流淚時那可憐的樣子,這樣怒火便能消去大半。”
“哪個愛哭鬼……”雍盛話說一半,腦子里嗡地一聲炸開,張著嘴愣住了。
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早已蒙塵的畫面,和一位早已零落的故人。
戚寒野朝他展露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
“你!”雍盛一蹦三尺高,不敢置信,“你居然……”
一根顫抖的食指戳著戚寒野的臉指指點點,“你居然是那個神棍幕七?!”
戚寒野但笑不語,含蓄地默認(rèn)了,但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一點坑蒙拐騙后的愧疚。
雍盛作為被騙的那個,簡直氣笑了。
是啊,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體型,面貌是特意易過容的,又聾又啞是裝的,為的就是防止暴露。加上身份莫測,武功高深,對宮內(nèi)熟門熟路,來去自如,時常還能給謝折衣傳遞些消息,所有這些神秘的特質(zhì)加起來,答案不言而喻。
什么皇后手底下的人?
這明明是皇后本尊!
他捏捏戚寒野的耳朵鼻子,又湊近了仔細(xì)嗅聞對方身上的氣味,連那股子檀香都如出一轍!
噴火的眸子對視須臾,雍盛最終不得不氣急敗壞地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又被騙了!
一個皇帝,堂堂九五之尊,在同一個人身上栽了兩次!
這簡直叫盛無地自容!
“你可真是……好樣兒的。”
雍盛咬著牙,額角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氣,陰冷冷強笑道:“說吧,還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趁今日朕心情好,大度,不與你一般計較,把握住時機統(tǒng)統(tǒng)都招出來吧,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后再欺瞞,大小給你治個欺君之罪。”
戚寒野看著他隱忍的模樣,想笑,但忍住了,順毛道:“阿盛,我喜歡你。”
雍盛盯著他瞧了一陣,心口的火氣噗地一下熄滅了,眼神又有些發(fā)飄,咕噥說:“我知道。”
“那你呢?”戚寒野明知故問。
雍盛嫌他膩歪,老大不自在地抖了抖身子,二話不說將人拽進屋。
戚寒野任由他牽著,進到臥房里的一間暗室,與里面停放著的一副敞口大棺材面面相覷。
“阿盛,你這愛好……有些別致了。”
“閉嘴吧你。”雍盛沒好氣地道,“這是當(dāng)年他們?yōu)槟銣?zhǔn)備的第一口棺材。”
戚寒野聞言,圍著轉(zhuǎn)了一圈,滿意地頷首:“金絲楠木的,倒也氣派。”
“因為朕攔著不肯下葬,他們不得不又臨時打了另一口替代了它。”
戚寒野:“有所耳聞。”
雍盛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朕為何非要留下它嗎?”
戚寒野理所當(dāng)然道:“為了睹物思人?”
“為了有朝一日尋到你。”雍盛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將他逼至脊背緊貼棺木,才停下,“尋到你,問你當(dāng)年執(zhí)意拋下我的原因,問你待朕可曾有過一點真心,你若說沒有,朕就將你殺了,真正裝進這副棺材里。你生不愿做朕的人,死了若能乖乖躺在這里殉朕,黃泉路上做對怨偶,也算是一種圓滿。”
他陰暗地低語,言辭真摯,似乎他此刻這般說了,這么多年來他就是真心實意這般想的,目光中透出的狠戾與偏執(zhí),濃得化不開。
換個正常人來,面對這樣陰狠霸道的帝王,恐怕都會心生畏懼與逃避。
但戚寒野卻絲毫不感到可怕,恰恰相反,他心疼極了,伸手欲將雍盛攬入懷中。
卻沒防備雍盛突然出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睜大雙目,猝不及防,通的一聲往后栽進棺材,跌進柔軟重疊的綢緞羅綺鋪就的棺底。
意識有一瞬的空白,他下意識支肘撐起上半身,還沒來得及細(xì)想,雍盛也翻了進來,嘭地一聲沉沉砸在他身上,腦袋抵著他的胸膛,又把他給壓了回去。
戚寒野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緩沉地震動:“圣上這般,是想試試與臣生同枕死同穴的滋味嗎?”
雍盛撐著他的胸膛坐起,邊打量四周,邊扭動著身子意圖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嘿道:“沒想到里面還挺寬敞。”
“嗯,擠擠挨挨躺兩個人足矣,瞧,這棺壁上還嵌著這么大顆的夜明珠呢。”戚寒野笑道,“圣上好闊綽的手筆。”
“哼,那是自然,朕何時苛待過你?”雍盛說著,跪趴著,一手伸長到戚寒野的頭頂摸索。
“找什么?”戚寒野拍了拍夾在他腰側(cè)不安分的腿,“別亂動。”
“找這個。”雍盛自棺頭的石龕里取過一個白玉匣,直起腰坐穩(wěn)了,打開,將里面的零碎物什一件件拿出來,似乎在找什么壓箱底的寶貝。
借著夜明珠微弱的光芒,戚寒野瞇眸,撿起一方被疊的四四方方的帕子,展開了,問:“這是什么?”
雍盛兩頰上亦飛起可疑的紅云:“帕子啊。”
廢話。
戚寒野摩挲著其上沾染的暗紅:“上面紅色的……是血?”
雍盛一把奪過,藏到身后。
良久才支吾答道:“……是口脂。”
“嗯?”戚寒野挑眉,“誰的?”
“還能是誰的!”雍盛瞪起眼睛,氣呼呼的像個炸了刺的河豚,惡聲惡氣道,“這是你當(dāng)年輕薄朕的罪證!”
戚寒野側(cè)頭想了一陣,問:“哪次?”
“……”
雍盛頓了頓,不知想到什么,又白又薄的面皮越來越紅,終于惱羞成怒,“狗東西,不記得就算了!”
戚寒野細(xì)致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實在覺得可愛得緊,他故意逗弄,屈指刮了刮他的臉頰,轉(zhuǎn)手又撿過一個用油紙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裹起來的小團,打開了,發(fā)現(xiàn)是各式各樣的點心,都風(fēng)干變質(zhì)了,一捻就碎成渣,瞧樣式,應(yīng)該都是出自當(dāng)年的鳳儀宮,嘆氣道:“吃便吃罷,怎么還偷摸著藏?”
除了這些,還有熟悉的香囊,字帖,團扇,四棄香餅,龍舟標(biāo)旗,許多瑣碎的老物件兒,每一件都與謝折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每一件都像長了一張笨拙木訥的嘴,訴說著這些年來滾燙無助的思念。
雍盛這會兒將他們擺出來,便是將自己的一顆心挖出來,洗凈血污腐肉,擺在天光下,擺在戚寒野眼前。
看吶,你不是問我的心意么?
這便是朕的心。
胸口隱約泛起酸痛,似被一雙無形的手狠命揉搓拉扯,直到汩汩向外冒出苦澀難言的,又摻著絲甜的汁水。
“圣上。”戚寒野坐起,一手環(huán)住雍盛腰身,一手掌握雍盛細(xì)長的脖頸,嘴唇貼上那白玉般的耳垂,耳鬢廝磨著,慢慢道,“您是在向臣訴衷腸么?”
雍盛垂落眼睫,避開耳畔曖昧的吐息:“朕想跟你交換一樣?xùn)|西。”
戚寒野嗯了一聲:“凡臣所有,必不吝惜。”
“一個秘密。”
“你說。”
暗處,雍盛的眸子陡然亮了:“你告訴朕,你身上的寒癥究竟從何而來?”
回答他的是溫涼的唇,在耳畔和脖頸輾轉(zhuǎn)啃噬,帶起令人面紅耳赤的動靜,狹小空間內(nèi)的溫度漸漸攀升,雍盛有些顫栗,感知到那些細(xì)細(xì)密密的吻里帶上了某種不同以往的力度與渴欲,他偏過頭,想去看戚寒野的神情,但落在此刻的情境里,無疑像一種逢迎,四目相對,各自眼里的索求都帶著赤/裸直白的鉤子,雍盛眸色微暗,輕喘了一聲,推拒:“不行,先答話……唔!”
戚寒野沒有遲疑,向上攫住他瑩潤的唇瓣,以吻封緘。
唇齒相接的一剎,二人不約而同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似乎他們等這個吻都已等得太久,久到魂靈都熬煎得發(fā)痛,以至于一朝得饗,便如洪水決堤,一潰千里。
第110章 第 110 章 “我輕輕的。”
柔韌的舌化作裹著蜜的兇器, 帶著不容抵抗的威勢,撬開牙關(guān),在席卷了整個濕潤的口腔后, 將與它糾纏的軟紅抵在堅硬的臼齒上,狠狠擠壓、摩擦、欺辱。
說不上多有技巧,甚至有些粗暴與兇狠, 帶著蓬勃蓊郁的熱與欲,侵略性十足。
雍盛被燙得頭皮發(fā)麻, 腰腹酥麻, 但身為帝王的尊嚴(yán)仍讓他一心想著反攻。
“戚……寒野……”他在熱烈的間隙里終于找到透氣的機會,失水缺氧的魚一般張嘴吐息, “等……等等, 戚寒野。”
“嗯, 多叫幾聲,臣愛聽。”
戚寒野一手掐著他的下頜, 迫使他揚起纖長脆弱的脖頸, 擺出承受的姿態(tài), 癡迷地啃咬那早已被吮得艷紅的下唇。
“……”雍盛呼吸漸重,覺得自己仿佛掉入無邊無際的業(yè)火煉獄, 在不斷往下陷落的過程中清醒地沉淪, 他得花費許多心力才能在理智的廢墟里勉強尋到一絲清明,沙啞的喉嚨里鍥而不舍地喚,“戚寒野。”
“臣在。”戚寒野被他喊得幾近失控, 忙丟開那勾人入極樂的軟唇, 轉(zhuǎn)向頸側(cè)慢慢地啄,苦笑,“阿盛, 別再撩撥我了。”
賊喊捉賊,究竟是誰在撩扯誰?
對方同樣喑啞的嗓音中飽浸欲望,雍盛聽得心如擂鼓,虧他在如此境地中還能惦記著逼問正事,雙手按著肩膀,一個用力,猛地將人壓回棺材板兒,掰過下巴,喘著氣,執(zhí)拗地問:“……寒癥。”
戚寒野努力平息著,情知此番是無論如何也搪塞不過去了,他有些不滿,又像是連片刻的分離都不堪忍受,將人重新拉下,虛虛擁住,下巴磨蹭著雍盛發(fā)頂。
兩人身體再次交疊,但刻意避開了關(guān)鍵處。
雍盛掙動了兩下,都被掐著腰無情鎮(zhèn)壓。
“別得寸進尺!”皇帝耐著性子警告,像只色厲內(nèi)荏的貓,“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再不說,以后都別想再碰朕。”
貓兒炸毛哈氣,卻讓人只想欺他欺得更兇。
戚寒野有一搭沒一搭地勾纏玩弄著他腦后的發(fā)絲,嘆口氣,老實交代:“坊間有一種藥,能令男子抑制喉結(jié),不生胡須,并使膚如凝脂肌如雪,長年服用者,看上去便與女子無異。 ”
雍盛聽這描述有些耳熟,仔細(xì)回憶,一下子記起來,蹙眉道:“當(dāng)年在慶春樓偷聽,曾聽邱業(yè)與茍亮提及過,說那些賣弄男/色的小倌兒……”他偷偷覷了一眼戚寒野臉色,輕咳一聲,“寒癥便是服用類似的藥物留下的病根兒?”
戚寒野不置可否,他服用的比之那些小倌兒們用的,藥性更強,效用更好,相對應(yīng)的,毒性自然也更大。
雍盛不通藥理,但直覺這類能強行改變體質(zhì)的藥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怫然道:“這種不正經(jīng)的東西也敢吃,你拿自己的身體當(dāng)兒戲?”
“那時我已過十歲。”戚寒野的嗓音淡下來,“雖常住醴泉寺參禪修佛,但逢年過節(jié),總得回謝府走走過場。謝家人何其精明?不說謝衡,就是那主母向氏,也是眼光毒辣擅弄機心之人,我若稍有懈怠,露出了馬腳,早就被挫骨揚灰,何以堅持到今日?是以未能等到變聲之期,姑姑便弄來了那藥,勸我服下,也算未雨綢繆。”
雍盛惱怒:“她可知道吃了這藥的后果?”
“或許吧。”戚寒野道,“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藥叫什么?”
戚寒野眸光微閃,道:“楊柳玉凈。”
“好,既然知道了名字,李太醫(yī)見多識廣,定有所耳聞,到時配出解藥來,你乖乖吃了就是。”雍盛略松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除了時不時發(fā)寒癥,可還有旁的什么不良癥狀?”
戚寒野說沒了,還說一旦停用體貌就會恢復(fù),寒癥也會慢慢地好起來。
雍盛不太信,一臉狐疑地盯著他,心有余悸道:“此番發(fā)作的時候朕以為你都快死了。”
“只是瞧著駭人。”戚寒野把玩著他瑩白的耳垂,看它在他的指間一點點充血變紅,仿佛鮮艷小巧的櫻桃,若將它輕輕含進嘴里,放在齒間嚙咬,可會淌出甘甜美味的汁液?他這般眼瞳深沉地肖想著,不動聲色地在陰暗處褻瀆著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卻掛著溫潤有禮的笑。
雍盛仍舊不安:“當(dāng)真能好起來?”
“當(dāng)真。”
“戚寒野,你若騙朕,待你病死了,朕可不會去給你哭墳。”
他惡狠狠的模樣當(dāng)真可愛,戚寒野趁勢擰了一把他的臉蛋:“好,你別來,我也不愿見你哭。”
雍盛拍開他的手:“別鬧。”
“好,不鬧。”戚寒野收斂了顏色,又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起雍盛的手,“那段時日,我并不害怕被拆穿身份,也不擔(dān)心越來越厲害的寒毒會奪去我的性命,我只畏懼一件事。”
“怕血仇難報?”雍盛想當(dāng)然地道。
耳邊卻傳來戚寒野低沉的笑聲:“當(dāng)然不是,我從不懷疑有朝一日會手刃仇讎。”
狂妄。
男人的強大與自信取悅了雍盛,他扭頭在戚寒野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道:“不愧是朕看上的人。”
“那……你到底怕什么?”
像戚寒野這樣的人,還會有懼怕的東西?
戚寒野對上他濕潤晶亮的眼睛,慢慢道:“人前人后長年扮做另一個人,總怕哪一天就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
雍盛愣住,不知為何,他瞬間明白了戚寒野的意思,就像自己,明明是現(xiàn)代普通人的靈魂,長在和平年代,接受著眾生平等的教育,一次突兀的穿越,竟就成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封建帝王,日日與不知是人是鬼的官僚侍從打交道,過得如履薄冰,前怕狼,后畏虎。
戚寒野又何嘗不是?
明明曾是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卻要涂脂抹粉扮做女兒模樣,面具底下是另一層面具,在欺人中自欺,不斷地變換著身份,亦不斷地用仇恨鎮(zhèn)壓真實的自我。
每每午夜夢回,雍盛會心生迷茫,前生是否是一場夢,他是莊周還是蝶?
戚寒野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不愿再做回謝折衣。”雍盛俯身,憐惜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朕懂了,以后朕再也不會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曾經(jīng)的確不愿,但如今你已助我破了心魔。”二人近在咫尺,目光又不自覺地癡纏起來,“你說不論我是誰,不論我擁有什么樣的身份與樣貌,你看上的都是我這里。”
戚寒野抓起雍盛的手,貼上他跳動的心臟,眼神里多了幾分豁達與堅定:“無論我是誰,這里對您的忠誠與守護您的信念始終不變,只要這份心意不變,我就是我。”
掌心下傳來的震動那般清晰有力,如同宣誓時擲地有聲的誓詞,雍盛眉骨微動,當(dāng)一個人對“我”的定義竟是錨定在對另一個人的心意之上時,他其實是在表達這樣一句話——
我因為愛你,才得以存在。
眼眸盯著眼眸。
雍盛被對方眸中漸漸變得炙熱蓬勃又習(xí)慣性壓抑的情感所震懾,他嗅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愈來愈濃的檀香氣息,燙熱的指尖蜷了蜷,情不自禁撫上那卷翹濃密的眼睫,挺直的鼻,朱紅揉碎后變得蒼白薄銳的唇,他聽到自己嗓音灼燒起來:“戚寒野,我想要你了。”
戚寒野脊背微僵,看了看四周,猶豫道:“圣上,您想在……棺材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朕又不姓柳,做不到美人在榻還坐懷不亂!”
雍盛齜牙,興奮地舔了舔犬齒,嗷嗚一聲,埋首進戚寒野頸間,邊親,邊猴急地拉扯起戚寒野的腰封與衣襟。
戚寒野被他撩得一陣陣躥火,瞇起眼睛,捏著后頸肉強行將人拽離,明明眸色暗得嚇人,卻還要端著禁欲的架子:“阿盛,冷靜一點。”
冷靜不了一點。
雍盛忍得眼眶都紅了,不理解戚寒野究竟在磨嘰什么,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箭在弦上……倏地他腦中靈光一閃,有了個大膽的猜測,眨眨眼:“你,你是不是……”
戚寒野:“?”
“那個什么楊柳玉凈既然能改變一些男性特征,會不會也影響那個啊?”
戚寒野眸中掠過危險的精光,挑眉:“那個?”
“就是那個。”占人便宜的是他,不好意思的也是他,他撓撓頭,頂著一張斯文敗類的大紅臉,隱晦又大度地道,“沒關(guān)系,朕來就行,理論上來說,這事兒朕比你懂,你只管躺著,朕會讓你舒服的。”
“真的?”戚寒野問。
雖然表面上一派鎮(zhèn)定自若,但雍盛能從身下顫栗的身軀隱約感知到對方的緊張,他滿是憐惜地執(zhí)起戚寒野的手,一點點親吻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用唇感受著那里細(xì)微的脈動,信誓旦旦地保證:“真的,朕輕輕的。”
戚寒野羽睫輕顫,這才咬唇松口:“好。”
沉默陰怖的棺材化作繾綣的繭,將二人包裹束縛。
因擔(dān)心弄疼了戚寒野,雍盛極盡溫柔與耐心,每行一處,便玩問句可不可,行不行,答曰皆可,都行。
雍盛歡快賣力,倏地,他抬起滿是薄汗的臉,眼角鼻尖全是紅暈,呆呆的,有點懵怔:“你……方才那是……”
他咽了口唾沫,屁股往后挪了挪,但未等他心中生發(fā)的朦朧退意徹底成形,突然一個天旋地轉(zhuǎn),戚寒野反將他壓在身下。
“放肆!戚……別摸!別動!”
廊下盛放的寒華金翹,潔白的花瓣層層舒展,簇?fù)碇?dāng)中矜貴高潔的蕊,霜雪侵體,密密匝匝,砭骨的寒意沁入土壤,而后化作溫?zé)岬牧魉魉瑹o聲中似要將無數(shù)柔情蜜意送進莖與葉,流水澎湃,似在無限愛意中又生出無名的恨來。
(親愛的審核員,這里只是開個花。)
啪的一聲,一只修狹冷白的手死死抓緊了漆黑棺木的邊沿,繃起一根根隱忍的青筋,似受不住要逃離,卻被另一只更長更大更有力的手覆蓋,指根緩慢交錯嵌入,十指相扣,拉著它共墮深淵。
“夠了,朕不要了。”年輕的帝王被欺得狠了,不得不吞咽盡所有不甘,抓著頭發(fā)將那顆腦袋提起來,咬牙訓(xùn)斥,“戚寒野你這條瘋狗,起開!”
一只手卻摸上來,熟練地鉆進他口中,強行頂開濕漉漉的臼齒,絞住那條躲避的舌,肆意玩弄。
雍盛再罵不出一個字來,蹬腳就踹。
又被眼疾手快地握住腳踝,熱切地舔舐。
他的拳腳功夫如何能與威遠侯相抗衡?
“阿盛,你可知我寫得最好的字是什么?”
“……”
“是你的盛字。”
“為了牢記我的身份與仇恨,我曾在夜里一遍遍地寫我的名字,戚寒野戚寒野戚寒野,后來被姑姑發(fā)現(xiàn),被狠狠地責(zé)罰,我就轉(zhuǎn)而開始一遍遍地寫‘盛’,阿盛,你的名真好看。”
“阿盛,你真好看。”
“阿盛,我心悅你,你疼疼我吧,你不是說會讓我舒服的嗎?天子一諾,五岳皆輕。”
“阿盛,我輕輕的。”
“阿盛……”
雍盛喉頭聳動,忍無可忍,抬手去捂那張聒絮的嘴:“姓戚的,你他娘的給朕閉上那張狗嘴!愛做做,不做就滾!……操!”
外頭不知何時又刮起了風(fēng)雪,霰霧一樣的雪粒子撞得檐上風(fēng)馬叮鐺作響,朔風(fēng)打著旋兒掃來蕩去,將廊下擺著的水仙墨蘭摧折得東倒西歪,簌簌作抖。
這該是今冬最后一場雪,明日或許就會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