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豢養男寵?
雍盛在一陣腰酸背痛中醒來。
入眼是竹青帳頂, 天光已大亮。
他抬手遮了遮光線,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被移到了床上。
身上衣裳是新換的,衣襟攏得一絲不茍, 該打的結一個不少,凌亂的頭發也被精心梳理過,簡簡單單用木簪束起。
渾身干凈清爽, 還隱有清香環繞,要不是手腕上異常醒目的紅痕, 和腦海中清晰無比的記憶, 雍盛都快以為昨晚自己只是發了場夢。
姓戚的那條狗……
當真是不干人事。
嗯?戚狗呢?
環視房中,不見半點人影, 他一驚, 騰地坐起, 身下登時傳來尖銳羞恥的刺痛,臉上都痛得一白, 僵了移時, 憤憤咬牙, 又哆哆嗦嗦躺了回去。
床板因此發出吱嘎響動。
“醒了?”
門外人聽聞動靜,快步入內。
聽聞熟悉的嗓音, 雍盛心下稍寬, 卻又因昨夜倒反天罡之事抹不開面子,抱起雙臂側身朝里,拿后腦勺沉默示人。
“餓不餓?方才懷祿送了些蒸糕清粥, 在爐子上暖著呢, 我端來你用?”
雍盛充耳不聞,閉目裝死。
“外頭又下過雪,我方才去料理廊下那幾盆蘭花, 若放著不管,怕是又要凍死。”
哼。蘭花比朕嬌貴。
雍盛暗中翻起白眼。
他不吱聲。
戚寒野也不強求,笑了一聲,窸窸窣窣不知在床頭搗鼓些什么。
雍盛聳聳鼻尖,嗅到一股帶著冰凌霜雪氣的異香,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又不禁轉過來,一睜眼,就與那白瓷瓶里插著的幾枝梅對了個正著,怒放的紅梅,熱烈孤傲,花瓣上沾了些潔白的雪,又添了幾分高雅與禪意。
雍盛很喜歡,多看了幾眼,扒開梅枝,就見戚寒野含笑望著他。
卸了妝的威遠侯渾身上下已無半分魅惑的女氣,卻照樣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擾人心弦。
“還在惱我?”
戚寒野欺身,將自己那張俊美的臉湊得更近,垂落的視線溫柔絞纏。
雍盛輕吸一口氣。
妖孽。
堪比千年公狐貍成精。
全身的酸痛還在叫囂著色令智昏的后果,雍盛隱忍地皺了皺眉頭,將其無情推開:“哼,折幾枝梅就想打發朕?”
一出聲,嗓子啞得不成樣子,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雍盛是氣的。
戚寒野則是出于心虛,剎那間昨夜種種荒唐爭先恐后涌入腦海,他分明謹記著要溫柔克制,剛開始還執行得很好,但后來卻漸漸丟盔棄甲沉浸其中,乃至徹底失了分寸,所謂花不迷人人自迷,從前他自詡持重冷淡,向來對沉醉溫柔鄉之徒嗤之以鼻,如今看來,非是他少欲,只是從未真正接近他的欲望之源,一旦接近了,染指了,他亦食髓知味,不能免俗。
自覺是將人折騰狠了,心里過意不去,放下花瓶想挨過去躺著,奈何雍盛堵在床沿不肯放行,只得委曲求全,全然不顧形象地蹲在床頭,軟著聲氣:“昨夜是臣孟浪了,臣一時激動,失了輕重,當罰。”
“罰?”雍盛兇霸霸地瞪著他,“那你說,以下犯上,應怎么罰?”
“按律當處極刑。”戚寒野道。
雍盛一把揪住他衣領,恨聲道:“這話說的,可見你認錯的心不誠!你知道……朕舍不得!”
戚寒野粲然一笑:“那圣上要如何才能解氣?”
雍盛陰惻惻盯著他,半晌,松手,撫平被他抓皺的衣襟,堅定地道:“這次叫你占了便宜,是朕疼你,下次換朕在上面。”
戚寒野挑眉,出乎意料地并無半分反抗,甚至從善如流,笑得勾人:“臣原本就是擔心圣上操勞,想替圣上分憂,這才勉強代勞,而今圣上既有親力親為之心,臣自不敢再越俎代庖。”
我信你有鬼。
雍盛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身畔騰出來的空位,笑得人畜無害:“愛卿所慮,雖出自一片拳拳愛惜之心,但未免有損朕之雄風。你既答應了,心中亦無隔閡,擇日不如撞日,這便來吧。”
見他一副興致勃勃躍躍欲試的模樣,戚寒野面色平靜地道:“昨夜鏖戰甚晚,圣上龍精虎猛,自然越戰越勇,只是臣乃凡軀,精力不濟,恐力有不逮……圣上若憐惜臣,不如先陪臣用膳,祭祭空空如也的五臟廟?就是起來喝口茶潤潤嗓,也是好的。橫豎臣的人就在這里,來日方長,圣上想什么時候都可以,也不就急在這一時。”
嗯。雍盛覺得有道理。
一是做人不能竭澤而漁。
二是他這會兒手腳發軟,也沒緩過來,硬著頭發上搞不好會影響他重振雄風。
形象一旦塌了,可就再難挽回了。
“咳。”他摸摸鼻子,順坡下驢,“那就,先吃點兒吧。”
戚寒野端來食案,一口一口喂他吃。
雍盛初時還有些不自在,轉念一想昨晚上自己活受了那么多罪,讓他好生伺候一下怎么了?登時心安理得起來,一時嫌燙,一時嫌淡,挑剔鬼附身一般,想方設法地作,連人帶食兒從頭到腳都挑了一遍,才算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漱口時,懷祿期期艾艾蹭進來,埋著頭,勾著腰,眼睛也不敢亂瞟:“爺,今兒沒去成上書房,折子我都給您帶回來了。”
雍盛嗯了一聲,隨意指了一處位置,示意他放下。
懷祿安置好奏折,仍站著不走。
雍盛此時懶怠見人,也懶怠理事,不悅地蹙起眉:“怎么,還有事?”
懷祿硬著頭皮:“金羽衛暗探回報,說,不知從哪里走漏了風聲,起了流言……”
“什么流言?”
“說圣上在后宮豢養男寵,還讓男寵搬進了先皇后的鳳儀宮。”
男寵?
雍盛瞥向戚寒野。
戚寒野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樣。
雍盛陰沉下臉:“去查,是何人在背后捕風捉影亂嚼舌根,查到了一律罰下慎刑司。”
“是。”
“流言發展到到何種程度?”
懷祿回稟:“所幸還未徹底鬧大,不過,內閣的大人們都知曉了,早間林大人還旁敲側擊跟奴才打聽,是哪位……貴人呢。”
“知道了,下去吧。”
雍盛煩躁地揮手。
懷祿退下后,雍盛扶著戚寒野的肩,下榻穿衣。
戚寒野為他理袖束腰,雍盛垂眸盯著他濃密如鴉羽的眼睫,想到親吻時那睫毛刷在皮膚上的癢意,心中暗罵這個詭計多端的狐貍精,當真叫人又愛又恨,不由得繃起嘴角:“風聲是你走漏的?”
“怎么會?”戚寒野作驚訝狀,裝得跟真的似的,“阿盛要是這般想我,我會傷心的。”
雍盛冷笑:“你想出宮,明說就是,何必使這手段?”
戚寒野黯然:“倒是圣上,想攆我走,吩咐就是,何必故意說些叫人聽了寒心的話?”
“如今你滿意了?朕縱然想接著留你,也留不得了。”雍盛往后退了一步,語聲涼薄,“待會兒便替你備好馬車,你先回府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戚寒野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彎起眼睛,知道他又惱了。
只是他的小皇帝,惱起來的樣子也分外動人。
威遠侯府。
就是昔年的綏遠大將軍府。
戚氏慘遭滅門后,這宅子就一直荒廢著,尋常人嫌晦氣到了這里都繞著走,不過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這些年來亦不乏有膽大的富商,想走關系斥重金找官府將其盤下,但都因上頭下了封死令而白費力氣。
兜兜轉轉十年,這老宅終究還是落到了戚寒野手里。
前些時戚氏未翻案前,皇帝將戚氏舊邸賜給了新封的威遠侯,就曾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如今戚氏昭雪,最重要的人證就是威遠侯尋得,而后謝衡鋌而走險驟然發難,皇帝身中毒箭命懸一線,又是威遠侯拼死護駕延得神醫,此功可謂彪炳千秋。
結合后續事件,皇帝此前賜宅一事就顯得頗有深意。
有人說皇帝此舉是想昭告天下,他對祁昭寄予厚望,希望祁昭有朝一日能成長為昔年綏遠大將軍那般的英雄人物。
也有人說皇帝是在暗中警醒,好叫祁昭以前人為鑒,讓他時時居安思危,莫步后塵。
自然也有說祁昭異軍突起,身世離奇,猜測他或許與戚氏舊部有些淵源的。
眾說紛紜,保不齊其中就有蒙對的。
馬車到了門口,提前接到報信的絳萼綠綺早已領著府中所有家奴掃雪相候多時,一下車,戚寒野肩上就被披上厚厚的狐裘,手中被塞進一個暖爐,更有兩個小廝撐起碩大的油傘替他擋風。
戚寒野禁不住笑起來:“我能走會跳的,哪里就這樣被伺候起來?顯得我多么弱不禁風似的。”
“侯爺的身子如何,外人不曉得便罷了,我們心里有數的難道也要沒心沒肺地裝傻么?”絳萼原本那般溫柔備至的人兒,如今手底下管著一大幫人,見的世面廣了,歷的事也多了,說話也變得夾槍帶棒起來。
“我倒希望你們真能裝裝傻。”戚寒野嘆氣。
“怪了,旁人都盼著手底下人越聰明伶俐越好,公子倒是與眾不同,反希望我們都是蠢人。”綠綺撇嘴道,“我們要是蠢了,公子就越發糊弄我們,可是打的這個主意?”
戚寒野知道她倆牙尖嘴利,這時候很是明智地閉上嘴,不給她們發揮的機會。
“快進府吧,忙活了這么久,總算瞧著像樣了些,公子也見見成效。”絳萼側過身子,讓開道,“圣上撥了重修府邸的銀錢,董大哥又從江南封了些賀銀送來,里里外外大致都置辦齊整了。”
“不必如此鋪張。”
戚寒野抬首,仰望氣勢恢宏的侯府,門前懸掛著的厚重匾額上,描金的威遠侯府四個大字遒勁有力,雄渾穩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此前侯府一直在修葺翻新,他回京后一直住在一座臨時租賃的院子,這是他以主人的身份,正式搬進戚氏舊宅的日子。
“知道公子不喜鋪張,這已是儉省又儉省了的,畢竟威遠侯的聲名在外,太過破落也不像話。”
“嗯,這般已是很好。”
故地重游,他盯著府門,駐足良久,直到眼底酸澀,方將手中暖爐遞給絳萼,撩袍跪下。
“侯爺……”綠綺不解,下意識想上前攙扶,卻被絳萼使眼色攔住。
戚寒野神色平靜,慢慢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鄭重肅穆,他將額頭抵在冰涼刺骨的青石轉地上,呼嘯的北風像無情的鞭子,抽打在面頰上,他卻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反而是臉上流淌蜿蜒的熱意令他身子一震。
過往在眼前一幕幕重現,曾經這里門庭若市,往來無白丁,如今卻是冷落鞍馬稀。
白云蒼狗,世事無常。
他穿越厚重又煎熬的時光,輕聲道:“爹,娘,阿兄,我回來了。”
他是高興的,此生從未如這般高興。
他將這般喜事告諸父母兄長,他長大成人,為戚家沉冤昭雪,即便他此刻淚流滿面,病骨支離,但這點瑕疵,想必他們在天之靈,不會見怪吧?
父親可會怪他來得太遲?
娘親可會心疼他這些年來沒有好生照顧自己?
兄長呢?定會邊嘲笑他男兒有淚不輕彈,邊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然后說聲:“臭小子也還不賴,到底沒墮了你父兄的威名。”
戚寒野伏在地上,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爬起來,撣了撣膝上灰塵,往家走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因果業報。
午后處理完政事, 擺駕慈寧宮。
如今的慈寧宮已沒了往日的烈火烹油,它蕭索靜默地佇立在鉛灰色蒼穹下,連屋上的琉璃瓦都似乎黯淡了幾分。
可見宮殿盡管是個死物, 其命運卻也與主人息息相關,
雍盛心下惻然。
下了歩輦,走近主殿, 便瞧見那兩株光禿禿的石榴樹,暗褐色的繁密的枝椏交織成網, 竭力伸向灰蒙的天際, 天冷,枝上掛滿了細窄的冰凌, 寒風一吹, 能聽到冰凌碰撞的細碎叮玲聲, 如人喁喁私語。
雍盛匆匆瞥了一眼,只覺清寒無比, 皺眉道:“幾時將這兩棵樹移出去才好, 瞧著總有些不吉利。”
“圣上說的是, 小的這就吩咐下去。”
福安引著圣駕打回廊入了配殿佛堂。
聽說慈寧宮從幾日前就陸續打發了不少宮人出宮,如今宮里只余寥寥幾個熟面孔。
雍盛默默打量著, 若有所思。
佛堂內傳來篤篤木魚聲, 太后正禮佛,虔誠地跪伏在蒲團上,上首佛龕里供奉著一尊觀音, 條案上的香爐中裊裊升起霧藍色的檀煙, 將觀音大士那張無悲無喜的臉襯出幾分莫測詭譎。
觀音拈花含笑,那笑是憐憫蒼生,還是嘲弄無常?
福安掩門退出去。
雍盛撩袍, 跪在太后身旁,雙手合十。
太后停了木魚與手中不停撥弄的佛珠。
“你來了。”
聽聲氣,倒像是等這一日等了許久。
雍盛于喉間模糊地應了一聲,側目看她,心頭隨即一震,略有些錯愕。
說不清胸中翻涌的是何種情緒,只是他第一次真實直觀地體會到,一個人的心氣究竟代表了什么,心氣在,便還活著,心氣滅了,縱使活著,也成了行尸走肉。
太后懶怠梳妝穿戴,沒了那些富貴外物的傍身,她素衣脫簪,看著便與尋常婦人無異,臉上有顯而易見的黃斑與皺紋,鬢間也會生白發,嘴唇也會干涸皴裂,若非親眼所見,雍盛絕想象不出這樣衰老頹敗的謝良姝。同時心中也生出幾分怪異,原來像謝良姝這樣的人,也會老去。
她并非強悍到不可戰勝。
“何時?”似乎太久沒開口說話,她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滯澀。
“明日午時三刻。”雍盛答,“車裂之刑。”
太后顫抖的嘴唇數度無聲開闔。
雍盛:“你還要替他說情?”
太后晃了晃腦袋,囁嚅:“因果業報,身自當之,木已成舟,回天乏術。其余人呢?”
“樹德務滋,除惡務盡。”
“好一個除惡務盡。”她哀戚苦笑,“盛兒,你確有幾分像先帝。”
雍盛并不認同:“可惜,念在謝戎陽數次護駕有功,朕婦人之仁,還是決定饒其一脈。”
太后眉峰一振,半晌才頷首:“好,也好。”
為子孫計,她想替謝戎陽再多說幾句好話,但又有所顧忌,思量再三,還是覺得以她如今的身份,還是不提為妙。
見她只是一味沉默,雍盛不得不主動提及:“你不想去送謝衡最后一程?”
“不了。”太后道。
雍盛也并不意外:“看來這么多年來,你也未必不恨他。”
“若不是他,哀家做不成皇后,更做不成太后。”謝良姝道,“若不是他,哀家亦不會淪落至孤家寡人。”
“當年他承諾,只要我勸得魏定謨造反,江山易主,他擁定謨稱帝,我仍為帝后,有情人終成眷屬。豈料戚家軍誓死反抗,寒山一役,竟折了濟北軍主力,鷸蚌相爭,落得個兩敗俱傷,反叫我那哥哥撿了便宜。”
“事到如今,你還信他只是順水推舟?”雍盛語帶譏諷,“謝衡狼子野心,從勸你誘濟北王造反的那刻起,一切都已在他謀算之中。他從未想要擁魏定謨稱帝,因為他深知一個不滿十歲的孩童比正值壯年的異姓王要容易掌控得多。他要做相父,要做隱帝,從頭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你。”
多年猜忌從他人口中宣出,謝良姝扶額,忽然感到疲憊異常。
“利用便利用罷,闔宮上下,哪里沒有機權算計?我與姐姐都是先帝的妻子,按理說我們三人應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可哀家卻害死了一同長大的姐姐,而先帝也無論如何不會讓謝氏女懷上龍種。謝衡算計哀家,哀家又何嘗沒有利用過他謝衡?這世上本就沒有什么純粹的真情,煮豆燃萁,骨頭相殘,古往今來有何稀奇?只是如今塵歸塵,土歸土,黃泉碧落,再沒什么好爭的了。”
“塵歸塵,土歸土?”雍盛忽然怒從心起,騰地起身,“你謝氏兄妹爛了骨頭連著筋,自甘墮落也就罷了,可你們害了戚氏滿門忠烈,對他們,對這些年來死在你們手里的忠臣良將,難道你們心中就沒有半分愧疚嗎?”
“愧疚?”謝良姝空白的臉上倏忽糾結起復雜的神色,似乎不理解雍盛為何有此一問,“成王敗寇,輸贏之間,善惡不論,只念生死。既入了局,便要有拋家舍命的覺悟,就像如今的謝家,輸了便輸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盛兒,你是皇帝,是這世上最該明白這些道理的人,從來歷史皆由贏家書寫,贏了便是善,輸了便是惡,哀家從前教你的,難道你都忘了嗎?”
雍盛聞言,胸腔間陡然升起一股惡寒。
是了,這就是他不論掩飾得多好都與這悲慘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改變不了諸如此類深植于謝氏之流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他們操弄權術并引以為豪,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禮儀忠孝,身體力行的卻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么公義正道,不過是互相攻訐的工具,什么仁愛孝悌,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奴役下民。
從前他還妄想能行教化感召之法,如今他倦了,他能做的,只是送這些罔顧廉恥與善惡的渣滓下黃泉。
“謝氏哪里來的臉面,竟敢與戚氏相提并論?說出去,恐怕要貽笑大方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理袖起身。
太后嘆息:“哀家老了,不想再待在這宮里,圣上為哀家選個好去處吧。”
雍盛的身形微頓,問:“你想去哪里?”
“城外的醴泉寺就很不錯。”她闔目道。
“好。何時啟程?”
“今兒天色不早了,明日吧。”
雍盛點了點頭。
臨走前,太后背對著他,喚他:“盛兒,哀家雖罪孽深重,手上人命無數,但并未殘害過你的生母,只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總也是哀家的錯處。因感念她當年拼死相護的恩情,哀家亦數度護過你。對你而言,哀家自然算不得是個好母親,但哀家仍希望,你不要記恨哀家。”
雍盛望著門外清寂的石榴樹,那一刻,腦中掠過許多虛影,他看見了,卻抓不住。
他想,這靜默堂皇的宮城,扭曲并埋葬了太多柔軟與溫情。
“恕兒臣明日不能送行。”他淡淡道,“外邊兒天寒地凍,母后早起記得添衣。”
“你也好生照料自己。”太后囑咐。
“侯爺,喝藥。”
威遠侯府,絳萼推門入內,捧來已煎好并晾得溫熱的湯藥。
修狹的手伸來,張開五指扣住碗沿,因方才浸泡過藥浴,指尖仍是熱水烘出的粉色。
那藥甚苦,手的主人卻一飲而盡,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絳萼收拾了空碗,轉回來正要執篦替他梳發,卻被攔下。
“先將窗子敞開來,再焚些四棄香。”
絳萼遲疑:“可外頭風大,開了窗怕又招了寒氣,公子剛……”
戚寒野打斷她:“這屋子里的藥味太重,熏得我頭疼。”
那么苦的藥都能一口氣直接往肚子里倒,您還怕殘余的這點藥香?
絳萼將信將疑地將窗子啟開一條縫兒,捧來香爐時,又被特意叮囑一句,需將香料給的足足的,好燃得重些。
絳萼記得公子從前焚香喜淡不喜濃,不知何時竟改了脾性。
她一面暗自納罕,一面照做。
等屋內清苦的藥味散了個干凈,侯府便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主人的提前吩咐,那轎子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內宅,直抵廂房門前。
侯府家奴們的注目下,一眾便衣侍衛依次排開,俊朗的綠衣侍者打開轎簾,轎子里鉆出一位清貴人物,頭束玉冠,腳蹬云履,身上的墨色鶴氅罩著清新淡雅的縹色袍服,袖邊袍擺繡著云龍,他的氣質很獨特,孤潔內斂之余透著股矜傲勁兒,如空谷里獨綻的幽蘭,叫人過目不忘。
只見他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像進了自家庭院般信步逛了一圈,邊逛邊點評,這里景致太繁,那里雖古樸卻少了絲雅意,這里的幾根竹子丑得很,那里亭子上題的字韻味全無,頤指氣使之余,時不時還叫添補些物件,要一旁的隨從盡數記下,交于侯府主管置辦。
一眾家奴不明就里,敢怒不敢言。
粗略逛完了,此人方背起手,頂著許多偷摸打量的視線不疾不徐地往臥房尋人。
那趾高氣揚的模樣,活像某些撒尿圈地盤的小動物。
一進門,便見侯府主人抱臂倚在窗邊,噙著笑看他,出口就是揶揄:“圣上勞累巡視完下情,可還滿意?”
“差強人意吧。”雍盛撣了撣兩袖上莫須有的灰塵,又審視了一番房內擺設,挑揀道,“就是太素太靜了些,趕明兒把寶爺送來,給這宅子添些熱鬧勁兒。”
“可饒了我。”戚寒野婉拒,“那鳥啰唣得很,養得又刁,圣上還是自個兒供著吧。”
“當年要不是你,它也活不下來,你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這么多年來你對孩子不聞不問也就算了,怎么能一點感情都沒有?”雍盛氣哼哼走過去,啪一聲合上窗,“大冬天吹風,越吹越懵,再給吹發病了,一命嗚呼,我們寶爺豈不是要年幼失怙?”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戚寒野以一種“莫名其妙,理解不了,但出于涵養不便發作”的眼神覷著他,心中暗暗思忖,只離了不過短短半日,圣上又受了什么刺激?
“嗯?這味道……可是四棄香?”
好在雍盛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房中的香氣吸引,他暫且丟了年幼失怙的寶爺,圍著那蓮花香爐轉了一圈,又莫名開心起來,轉回到跟前叉起腰,喜氣洋洋,“咳,如此掃榻焚香費盡心機,倒像是早料到會有貴客蒞臨,老實交代,你從何得知朕會前來?可是派了暗哨監視朕?”
“那倒沒有。”
“真沒有?”
“圣上若非要臣給個解釋,臣也只能歸咎為,心有靈犀?”
戚寒野走過去,托起他冰冷的手,合在一處攏在掌心,揉搓著捂熱:“這么晚了,又這般冷,宮門即刻就要下鑰,還出來做什么?”
“怎么,不想朕來?好,朕這就走。”雍盛作勢抽手。
“別。”戚寒野將人鎖進懷里,“我只是心疼你來回跑這一趟。見著你,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歡喜。”
雍盛板著臉:“你要是不使壞,肯乖乖待在宮里,朕也不必來回跑。”
“還在生我的氣?”戚寒野低頭,托著下巴將他負氣的臉轉回來,“如今我大小是個陛下親封的侯爺,一朝失蹤,音訊全無,并非小事,我被你藏在宮中的消息遲早會傳開來,到時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加以利用,我怕你陷入兩難的境地。”
戚寒野擔心什么,雍盛心知肚明。
他沉默須臾,倏地抬臉,目光灼灼道:“朕要再娶你一次。”
第113章 第 113 章 “過來抱朕。”……
“……嗯?”
戚寒野眨了眨眼, 鼻音里帶出幾分懵怔。
“朕思來想去,木已成舟,怎么著還是得給你一個名分。”
“名分?”
“不錯!”雍盛鄭重其事地道, “雖說我朝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男皇后,但樹挪死人挪活,朕這就去逼……啊不, 朕這就去與吳卿商討,看禮部能不能適當地捏造……唔, 沿用, 沿用些舊章成俗,適當的推陳出新, 讓朕開創一下先河。”
男……皇后?
“圣上。”戚寒野脫口阻攔, “此事過于驚世駭俗, 恐怕無例可援。”
“無妨,無妨, 還有欽天監呢。”雍盛倒是頗為樂觀, 微笑道, “叫欽天監的神棍給朕批個克妻的命,此事不難, 有謝折衣殞命在先, 活生生的例子,很能叫人信服。再搭配些以乾代坤拱衛帝星的奇異天象,杜撰些危言聳聽的讖言, 不娶男皇后則社稷不穩, 國家危亡,朕不得不舍小我成大家退而求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此大肆渲染一番, 不愁不水到渠成。”
“……”戚寒野盯著他,開始思索他說的究竟是玩笑話還是真有此意,雖仍端著笑瞇瞇的模樣不變,眸中多了幾分試探,“此非兒戲,縱勉力辦成,或落下個肇始劣端助啟邪風的惡名,還需從長計議……”
聽他話里透出三分推辭七分敷衍,雍盛眼瞳一轉,凌厲的視線登時飛刀般射來:“怎么?朕以山河相聘,連同一顆真心,你竟不愿意?”
戚寒野眼角一抽,冥冥中有種直覺,此時他若敢說聲不愿,以后就再難哄好這冤家了。
可真讓他點頭答應當這男皇后,又頗覺荒唐。
左右為難之際,只能裝聾作啞,趁雍盛不注意,低頭吻住他,鼻尖討好地蹭了蹭。
雍盛焉能不知他這是在回避?
還特意使些投懷送抱的小伎倆來使人麻痹。
當真狡猾!
他磨了磨牙,想偏頭躲過,卻被一雙大手死死掌住脖頸與下頜。
伸手去推,使半天勁也撼動不了身前的胸膛分毫。
與此同時,咚咚咚——
不知是誰的心跳聲,透過胸腔,熱烈地鼓噪著耳膜,震得人心神恍惚。
雍盛惱他這般輕易就拿捏了自己,于輾轉間隙發泄似地咬了一口。
戚寒野嘶了一聲。
力道稍卸,雍盛掙脫出來,抬眸,見他下唇雖未見血,卻有好深一道牙印,旋即拍手大笑:“叫你濫施美人計,可有好果子吃?”
戚寒野舔了舔唇上痛處,見他被按著親得滿臉通紅,還要見縫插針逞口舌之快,實在是囂張得可愛,便順著他的話揶揄:“圣上這枚果子,鮮美可口,若略施小計就能嘗到,區區美人計而已,臣不介意多多施展。”
雍盛不經撩,三言兩語就臊得五脊六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以前怎么沒發現你……”
“我?”
“這般……”
“哪般?”
“厚顏無恥!”
戚寒野瞇眸,往前一步,非常坦誠地道:“臣還有更厚顏無恥的手段,圣上想試試嗎?”
回想昨夜,雍盛當真是有些怵他,下意識往后退一步。
再往前。
再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書案案沿,退無可退,方停止了拉鋸。
他來之前,戚寒野應是剛沐浴過,發絲潮氣未褪,隱隱散發出幽沉的檀香。原本一絲不茍穿著的絳紗袍在方才親吻時因拉扯而散亂,露出一線光潔的胸膛。
看進去,視線能直接滑入腰腹,朦朧中可窺恥骨輪廓。
雍盛別開眼,喉結聳動:“警告你啊,別再過來了,離朕遠點。”
聞言,戚寒野果真停下,稍頓片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因為雍盛出自本能的抵觸看起來很真實,讓他有了些許困惑。
難道……是對昨夜之事后悔了?
還是,對他昨晚的表現不滿意,從而生了厭惡之心?
“阿盛……”因為完全揣摩不透圣意,戚寒野便俯身湊近了,想仔細觀察對方臉上的神情。
雍盛哪知他腹中百轉千回患得患失,一聽他這般喚自己,就渾身過電似地一激靈,一把將人推開,捂住耳朵。
戚寒野冷不防被他推得踉蹌,差點沒穩住身形,一張俊臉罕見地空白了一瞬:“?”
“咳。”雍盛瞬間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摸了摸耳朵,“說話就說話,站那兒說就行,朕又不聾。”
戚寒野覷著他,探究的眼神更犀利了。
雍盛壓根沒法兒與他對視,一對視,許多不堪的畫面就紛紛入腦,搞得他渾身不自在,他抖了抖衣襟,抄起案上半盞殘茶一口飲盡,顧左右而言他:“這屋里的炭火燒得好旺。”
戚寒野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熱?”
雍盛:“有點。”
“那我叫絳萼將炭盆移出去。”
雍盛忙攔住:“倒也不必,你畏冷,別再凍著你。朕熱是朕的問題,朕脫件衣服就好。”
說話間,他將外袍脫了,隨手撂在椅背上。
二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戚寒野約莫是看出來雍盛對二人云雨之事心有余悸,遂克制住自己想跟對方無時無刻貼在一起的綺念,抱起雙臂靠上書架,依雍盛所言,離他遠遠的。
雍盛此時也心情復雜,他按捺不住想跟戚寒野親近,又怕事態像昨晚那樣失控,個中尺度,實難掌握。
“朕來,是有事要說。”他晃了晃腦袋,將所有歪心邪念收起,隨手翻閱起案上半攤著的兵書,“明日便是謝衡行刑之日,隨后朕將頒布敕書昭告天下,為戚氏平反追謚。朕知道此事乃你平生夙愿,此愿旦夕將遂,朕想著提前將這喜訊親口報與你知曉。”
戚寒野聞言,也端正了神色,撩袍下跪:“臣,謝主隆恩。”
雍盛搶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肘,阻了他的動作:“別忙謝,還有一事,朕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圣上請言。”
“你的身份……”
戚寒野知道他想問什么,先道:“是否要公之于眾?”
“嗯。”雍盛頷首,“一來,戚氏無后,于情于理,應讓你承祧祀祖,光復門楣。二來,平反后,以戚氏的聲望與從前的門生故舊,綏遠大將軍之子的身份于你頗有助益,能助你在朝中站穩腳跟。三來,朕出于私心,想朕的加恩落到實處,建牌坊,修宗祠,不過徒增些身后虛名,遠遠不夠,而若能切實地蔭及子孫,你父兄地下有靈,或許還能稍感欣慰。對內,日后你當涂掌事,正好借此機會重攬舊部培植勢力。對外,戚氏冤案曾寒了朝中不少老臣的心,今撥亂反正,也好教世人知曉,朝廷并非忠奸不辨,朕并非目盲耳聾,從此必不教忠臣良將灰心喪氣。”
“朕還記得,你曾與朕說過,盼著有朝一日能拿回戚寒野這個姓名,往前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隱姓埋名,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你……”
“臣以為,如今這般就很好。”
說到中途,戚寒野卻突兀地打斷了他。
雍盛愣了一下:“你……不想?為何?”
“我與你這般情狀,談不到什么子息后代,戚氏宗祧至吾已斬,吾之不孝已是板上釘釘,于此項,我拿不拿回身份,都沒什么分別。父兄既已洗刷冤屈,后人提起戚家,便會永遠記得我父兄之忠,滿門之烈,一族之榮,莫過于此。”戚寒野眉眼與語氣都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況且如今朝堂清平,君臣一心,政通人和,四海咸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圣上安然高坐明堂,已是對臣與戚家最大的恩寵,莫再橫生枝節。”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敏銳地嗅出一絲反常的氣息,站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朕?”
“有。”戚寒野回望他,又莫名笑了起來。
雍盛被他笑得有點恍神:“什么?”
“說了這么久,你不乏么?”
“不乏。”雍盛注意到,戚寒野的手指從方才被他推開起就一直在捻著袍袖邊緣,像某種停不下來的強迫行為。
“臣乏了。”戚寒野垂眸道。
哦。
所以呢?你休息,我走?
雍盛當然不想就這么走了。
開玩笑,他冰天雪地里辛辛苦苦跑這一趟容易嗎?
只聽戚寒野接著道:“臣不敢欺君,臣坦言,打從圣上一進到這房里來,臣心里就在想,圣上打算何時與臣親熱?”
“……你他媽,”沒想到他這么直白,雍盛一口氣沒上來差點爆了粗口,哽了哽,“那什么,跟你說正經的呢,別老狗扯羊腸沒羞沒臊。”
“這不正經嗎?”戚寒野垮下臉,“圣上莫不是,這么快就厭棄了臣?既如此,還請圣上趁早言明對臣沒什么想法,趕緊離了這虎狼之地。”
雍盛:“……”
雍盛在原地無聲躊躇,想走,但不甘,硬著頭皮扛了一陣,終究敗下陣來,恨恨地道了一句:“詭計多端。”
朝他張開雙臂,頤指氣使:“過來抱朕。”
戚寒野沒動。
雍盛催促:“來抱!”
戚寒野仍是不動。
“不抱?”雍盛也不慣他,“好,那朕走了。”
姓戚的聞言,不裝了,立馬大步流星地過去,將人撈進懷中。
老實抱了一陣,便將人騰空抱起,走向床榻。
懷里的身軀登時繃緊了。
戚寒野無奈極了:“別緊張,臣不愛吃人。”
“誰?誰緊張了?”雍盛鎮定自若。
戚寒野:“不緊張,你死抓著腰帶做什么?”
“……”雍盛松手,紅著臉,仍是撂狠話,“朕準你身邊伺候,但要是伺候得朕不爽利,朕就把你剁碎了喂鸚鵡。”
戚寒野悶聲笑起來,抓起他的手腕,溫涼的唇貼上手腕內側薄薄的皮膚,就那般貼著,也不動作,似在用心感受脈搏的跳動。
溫涼的鼻息撲打在肌膚,像蝴蝶飛進胸腔,在心窩最柔軟處輕緩地扇動翅膀,帶來一陣又一陣悸動。
雍盛就著這個姿勢,以指為筆,描摹那人精致深邃的眉眼。
“戚寒野。”
“嗯。”
“當個賢明的君主真難。”
“為何突發此感慨?”
“朕若是個昏君,就能為所欲為,中意你就把你鎖在身邊,與朕寸步不離。”
戚寒野發出愉悅的笑聲。
帶著笑意的親吻落在額頭,眉間,順著鼻梁往下,停在鼻尖,而后拉開距離,戚寒野以眼神詢問。
視線纏繞,如膠黏的蛛絲。
雍盛抬了抬下巴,以示準許。
那份灼熱的迫切這才得以填進唇縫,依偎,壓實。
雍盛闔上雙眼,手臂圈著腰身,將人用力按向自己。
被包裹的觸感清晰得可怕,原本溫冷的皮肉漸漸滾燙起來,像冬日凍結的曠野被暖陽照耀,慢慢冰消雪融,暴露出溫柔的底色。
“戚寒野,你會一直待在朕身邊嗎?”
“會。”
“永不食言?”
“誓以皦日。”
二人耳鬢廝磨,你儂我儂,直至懷祿在外間大聲咳嗽,提醒該回宮了,雍盛方從絲被間掙扎著起身,邊喘,邊手忙腳亂地歸攏凌亂的發絲與衣衫。
剛勉強束好腰帶,又被勾著脖子跌回去。
雍盛被親得頭皮都麻了,嘴唇也是麻的,他見識到某人各種纏人的本事,實在是應接不暇,手腳并用著將人扒拉開,一只手死死捂住嘴,瞪眼:“夠了,別啃了。”
戚寒野的嘴巴也腫了,紅得像是涂了最艷的口脂,還泛著曖昧的水光。
他支肘,氣定神閑地撐著上半身,自下而上撩起眼皮望過來時,眸底潮濕又晦暗,翻滾著濃烈的情緒:“今夜……”
“今夜,今夜不行!宮里還有一堆事要處理。”雍盛受驚的兔子般彈跳起來,一骨碌滾下床,也不去管什么斯文體面了,撈了外袍大氅,邊穿靴,邊衣冠不整地奪門而出,與候在外頭的懷祿絳萼大眼瞪小眼。
懷祿:“……”
絳萼:“……”
雍盛站直了,重重清了清嗓子,裝得挺像那么回事兒,吩咐絳萼:“那什么,叫你們侯爺近日好生在府里待著,非必要勿遠行,朕旦夕有事,派人來傳喚時,望他隨傳隨到,片刻不得耽誤。”
房內傳來一聲低笑,隨后便聽威遠侯正經回話:“謹遵圣上口諭。”
皇帝落荒而逃。
第114章 第 114 章 愍頃
清宵無夢, 一夜沉酣。
醒時已至日中,光影參差,不論是帳頂簇新的刺繡紋樣, 還是房中與從前相差無幾的擺設,都令人心生不知今昔何夕的迷茫。
門外傳來仆婢小心翼翼的交談聲,聽得只言片語, 似是廊下來了兩只喜鵲銜枝筑巢。
戚寒野擁被稍坐,算算時辰, 起身下榻, 焚香沐浴后,換上一襲白衣, 被發跣足, 面朝府門, 跪坐于廊下。
他靜靜地等待著,一動不動。
不過片刻功夫, 同樣一身縞素的綠綺揮舞著手中長鞭策馬進府, 轉眼間滾鞍落地, 雙手將懷中漆匣獻上。
漆匣打開,赫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天理昭昭, 謝衡老賊總算被明、明刑正法!”綠綺剛從新鮮的法場趕回, 興奮勁兒還熱乎著,激動得連說話都結巴,“公, 公子不知道, 行刑前,皇帝特派的御使當眾宣讀罪狀,養寇自重, 殘害忠良,中飽私囊,一樁樁一件件,每讀一條,便問老賊認是不認,罵得那叫個酣暢痛快!觀刑的百姓們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行刑時,唾罵者有,拍手歡呼者有,那場面,比過節還熱鬧,您真該親自去看看……”
她竹筒倒豆子,一頓噼里啪啦,戚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單手托了那裝著人頭的漆匣,轉身擺上一早設好的香案。
綠綺見狀,懂事地閉上嘴,朝絳萼吐了吐舌頭,絳萼過去,牽起她的手輕輕摩挲,安撫下她雀躍快意不知該如何才能抒發的心氣。
前頭戚寒野拈了三根香,徐徐點上,插入香爐中,另執起酒壺,傾澆于地。
沒有墳塋,沒有牌位。
只有厚厚的竹簡上,一筆一劃刻著當年戰死將士的名諱。
大仇得報,只以三分薄酒慰英靈,不知逝者可愿安息。
對著那顆骯臟灰敗的人頭,戚寒野陷入了長久的靜默,面沉如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他這般枯坐著,待最后一抹夕陽余暉穿透窗棱,投在地面業已干涸的酒漬上,他倏然起身,命人撤了香案,換下素服。
絳萼見他神色如常,莫名松了口氣。
正束發,綠綺捧著信鴿進來。
戚寒野接過信箋覽畢,面上并無波瀾,邊揭開香爐蓋子焚了紙,邊道:“未時初,太后吞金,酉時三刻,薨。”
“什么?”綠綺驚愕極了,“死了?她不是剛下榻醴泉寺么?”
絳萼冷笑:“這老太也真有意思,地獄無門偏闖進來,非要往閻王爺手里栽。”
綠綺噫了一聲:“你的意思是……姑姑動的手?”
她看了眼絳萼,沒得到解答,又抓心撓肝地看向戚寒野,央求:“公子……”
戚寒野從妝匣中挑了根晶瑩剔透的紅瑪瑙梅花簪,慢慢欣賞把玩:“若是姑母,會耐心地再等上一陣,太后早間剛落腳寺中,天一擦黑便暴薨,這般高調,容易招惹是非。”
“是了,姑姑做事最是謹慎,不會就這么將多年棲身之所曝露于眾。”綠萼仍是疑惑,“如此說來,太后當真是把那富貴榮華的日子過膩了,不想活了?”
“她出宮便是存了死志,只是想不通為何這般心急。”紅梅簪襯得那修狹的指尖白得晃眼,“以姑母心性,仇人近在眼前,縱未親自動手,也少不得在其中推波助瀾,好讓她早償所愿。”
絳萼蹙眉:“公子是說,她二人見面后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
“興許吧。”
“奴婢這就去命人打聽。”
“不忙。”
戚寒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將簪子簪入束發小冠,赤霞般的紅玉為一身墨色衣裳添了幾分顏色,他一勾唇,那抹赤色隨之蕩漾成波,似有光華流轉。
“姑母若想叫我知曉,自然會遣人知會。何況,個中曲直,我也并不關心。那二人早年間諸多恩怨,紛紛擾擾大半生,如今也算一筆勾銷了,姑母心頭之恨若能因此消解一二,從此息事寧人,那便更好……”
話說一半,他不知忖度些什么,走了神。
絳萼輕聲喚:“公子?”
戚寒野回神抬眸,恰恰望入鏡中。
鏡中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倒是不大常見。他苦笑:“既逢國喪,圣上這段時日又有的忙了。”
訃告一出,民間禁嫁娶宴飲,京城里各處繁忙熱鬧的地段都因國喪冷清了下來,再度面圣已是七日后。
這日,圣上在太后梓宮旁的配殿里召集了朝中列位有頭有臉的重臣,共議太后喪儀。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皆按制服喪,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
唯獨炙手可熱的威遠侯,一襲繡金玄袍,氣勢不凡,直如白紙上的一滴墨,格外扎眼,引得同僚們頻頻側目。
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氣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嗓子里像是進了絨毛,不停地忿忿咳嗽,以示不滿,而他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漠然置之。
皇帝由大太監懷祿攙扶著進來。
聽說圣上這幾日因哀痛過度病倒了,今日見他眼眶通紅,形容憔悴,寬松的孝服空蕩蕩地罩在身上,瞧著竟有幾分形銷骨立之相,便知傳聞非虛,圣上當真是孝子啊。
見主上這般凄苦模樣,列位臣工的眼淚是說來就來,當場嚎啕大哭者有,掩袖哀啼者有,邊哭還不時勸皇帝節哀,君臣相對抹淚,闔殿嗚咽,唯獨祁昭側首望著御案上的天藍釉梅瓶發呆。
哭了一陣,禮部尚書吳沛率先收淚,起身奏道:“萬歲,太后仙逝乃國之不幸,臣深知圣上悲痛萬分,然圣上乃天下之主,身負江山社稷之重責,還請圣上克制哀思,保重龍體。眼下當務之急,是太后的后事,需得圣上拿主意料理……”
眾臣也記起了今日的任務,紛紛收淚相勸。
懷祿絞了熱帕子來給皇帝揩面,皇帝握著帕子,略醒了醒神,方強撐著精神問:“從前都是些什么章程?”
禮部一一詳奏。
說到天子居喪取三九之數要守孝二十七個月時,薛塵遠提出異議,稱圣上一身系萬民之福,政務繁忙,二十七個月委實太長,不如以日代月,用二十七日相代,方不誤機杼。
這一下從三年縮到二十七日,自然招致許多保守派的激烈攻擊,認為此舉有違孝道。
孝之一字協天倫,不可等閑視之。
吵吵嚷嚷許久,皇帝突然點名:“祁卿,你有何見地啊?”
祁昭出列道:“孝之一字,在心。心中有孝,孝服哪怕只在身一日,日日緬懷,此哀不絕。心中無孝,哪怕一生居喪,也不過裝腔作勢,不足為道。臣以為,圣上之孝,真情實意,日月可鑒,無需區區三年來佐證。”
這大逆不道的話令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薛塵遠反應最快,立時接話:“俗語亦有云,孝字論心不論事,論事萬年無孝子。陛下勤于政事,一心為公,哪怕只二十七日,太后地下有靈,想必也是極寬慰的。”
有他二人開路,皇帝又不置可否,局面漸漸有了反轉,到后來,竟都開始勸皇帝以國事為重了。
皇帝架不住他們苦勸,初還猶豫,終究還是勉為其難地應下了。
接下來又議起太后謚號。
謚號與其人生平事跡、品德、功績掛鉤,不可怠慢,然而常見的那些具有寓意美好的字幾乎都議遍了,皇帝挑來揀去就是不滿意。
最后他仍是問祁昭:“祁卿可有建言?”
祁昭微微一笑:“太后一生勤勤懇懇,危身奉上,不如擬個“愍”字。”
聞言,眾臣面面相覷,大伙兒心中明鏡似的,危身奉上曰愍,可禍亂方作也曰愍,佐國逢難使民折傷亦曰愍,這實在……稱不上是什么美謚。
“也罷了。”皇帝卻頷首道,“母后潛心佛學,定也不喜那些過于張揚高調的謚,朕瞧著愍字倒還合她心意一些,只是一個字顯得單了些……”
他看了一眼薛塵遠。
薛塵遠心領神會:“太后慈仁和敏,敏以敬慎,圣上或可考慮‘頃’字。”
墮覆社稷亦曰頃。
愍頃皇太后的謚號就這么定下了。
至此,太后的一生被定調,明眼人都能從這個謚號瞧出皇帝對太后強烈的不滿,但皇帝既保留了太后的頭銜和尊號,也沒有縮減該有的喪儀,所以表面上人們仍要歌頌圣上是個世所難見的孝子,在這種矛盾與荒謬感中,群臣迷迷糊糊地來,又恍恍惚惚地退下了。
祁昭留下了。
皇帝沒說要留他,他也沒有提前遞牌子請見,但心照不宣的,一個賴著不走,一個也沒趕人。
雍盛伸了個懶腰,沒個正形地歪在龍椅上,單手支頜睨著堂下之人。
戚寒野含笑,大大方方任他瞧著。
短暫的對視后,雍盛道:“威遠侯好大的威風。”
聲音嗅不出喜怒。
戚寒野撩袍跪下:“國喪舉哀,臣未能依制素衣掛服,是為大不敬,還請陛下嚴懲,以儆效尤。”
雍盛冷哼,放下手,理了理袍袖:“你這樣做必然是有你的打算,既想好了,便說說吧,明日待御史參你的折子淹了朕的書案,朕要如何給他們一個交代?”
戚寒野道:“請陛下削免臣在虎威軍中所有職權,將臣逐出內閣。”
話音落地,雍盛坐正了,雙手按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傾,似乎想湊近了看清戚寒野臉上的表情:“你昏了頭了?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聲線意料之中地冷了下來。
“臣神志清醒,所言之事也都經過深思熟慮。”
“削職?退出內閣?”皇帝氣得臉色發青,摔袖起身,“你怎么不直接掛冠走人?”
“若能得圣上首肯,微臣自是感激不盡……”
上下嘴皮子剛一碰,話沒回完,皇帝已氣勢洶洶下階而來,他走得急,到了跟前,借著沖勢抬腿就踹在他肩頭:“你夠膽再說一遍!”
氣得狠了,形象也不顧了。
戚寒野被踹得身子一歪,側躺在地上,就這么躺下……
不起來了。
雍盛一愣,看了看自己何時這般能耐的腳,又看了看地上裝模作樣的混蛋,越發怒不可遏:“你干嘛!給朕起來,誰允許你隨地大小躺了?”
戚寒野調整姿勢,干脆在他腳邊上躺平:“大雍律法難道規定了陛下毆打臣工時,臣工必須端端正正跪好了挨打么?不若臣躺著,這樣臣的膝蓋不受累,您踹著也更順腳。”
“你!”雍盛也不客氣,紆尊騎到他身上,一手拎起他衣領,一手握拳作勢要往他臉上揍。
“誒誒誒。”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打哪兒都好,別打臉,傷了腫了見血了,被人瞧見了多不好。”
雍盛挑眉:“怎么不好?朕給你臉上添點彩,喜慶!”
“哦。”戚寒野放棄抵抗,“圣上若揍臣一拳便能歡喜,那便揍吧,臣甘之如飴。”
雍盛盯著那張姣好的臉龐,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收了拳頭,一把將其摜在地上。
這下戚寒野卻沒那般弱不禁風,在雍盛起身的瞬間,后腰發力彈坐而起,雙手箍住雍盛的腰,將人按住,掐摸著比了比腰圍,不悅道:“幾日不見,怎么就瘦了?”
雍盛拂落他的手,不陰不陽道:“不比威遠侯瀟灑自在,朕戴孝之身,日日麻衣素食,以淚洗面,如何不清減?”
“逢場作戲而已。”戚寒野撫上他依舊發紅的眼眶,流連至削尖的下巴,口吻中滿是憐惜,“不必那般認真。”
雍盛抿唇,下頜的線條繃緊:“謝衡前腳剛死,太后后腳便在宮外暴薨,時機卡得意味深長,而今朝中看似平靜,私底下卻早已流言四起,人人都在揣測太后的真實死因,朕若不想平白擔上殘暴弒母私德有虧的罪名,這期間便容不得半步差池。”
“要真是容不得,今日哪能編排出如此熱鬧的一場戲?”戚寒野一語道破,“今日之前,圣上或許還拿不準自己是否已全然掌控朝局,今日之后,當打消疑慮了。”
雍盛眉頭舒展,不置可否,起身理好袍袖后,朝戚寒野伸出手,拉他起身。
“朕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有一句話,朕必須告訴你。”
“臣洗耳恭聽。”
“朕需要你。”雍盛無可奈何般軟了聲氣,“因此,朕決計不會放你離開。”
戚寒野聞言,抬起晦暗不明的眸子,愣愣地盯著他。
那傻樣子,像是一時忘了自己有舌頭有嘴巴。
“喂。”雍盛被他盯得發窘,“回話。”
“臣……”
“等等。”雍盛又緊接著揚聲打斷他,“你可想好了再回,倘若回的不是朕想聽的,朕將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戚寒野噗嗤一聲笑了。
雍盛:“不準笑。”
“好好好。”戚寒野張開雙臂,輕輕地擁住他,“臣這么做只是一時之策,為了防患于未然,并非要走。”
他肯解釋,雍盛心頭的怒火便稍稍平息,惑道:“所防何患?”
第115章 第 115 章 可惜人未至。
很快, 雍盛就察覺到戚寒野口中所言之禍患。
二十七日國喪剛過,雍盛前腳牽靈發引,釋衰服還宮, 后腳便收到消息,稱一夜之間,整個京城的人都已聽聞如今的威遠侯祁昭不是旁人, 竟是戚氏滿門唯一幸存的少公子。
無論甘愿與否,戚寒野的身份, 還是曝光了。
“具體是怎么回事?展開說說。”
雍盛被喪儀的繁文縟節折磨了月余, 渾身不得勁兒,冬天最冷的時節已然過去, 趁著難得的晴日, 他命人在御花園里扎上草靶, 練起射箭。
狼朔抱著箭囊,姿勢別扭地抬起一條腿, 從靴頁里抽出黃紙, 展開遞到跟前。
雍盛就著他的手看了, 其上用斗大的赤字寫著:威遠侯乃戚家二郎,忠良有后, 威震四方, 大雍之幸。
簡單,粗暴,跟什么宣傳標語似的。
“這黃紙在大街上飄得到處都是, 金羽衛扣了幾個偷摸撒紙的, 一問,全是叫花子,收錢辦事呢, 問起金主是什么人,都說戴著斗笠蒙著面,沒瞧見具體長啥模樣,聽口音,應是地道的雍京人士。”
“嗯,既問不出什么來,就都放了吧。”
嗖地一聲,射出的箭正中稻草人的眼睛。
雍盛接著搭箭引弓:“威遠侯府可有什么動靜?”
“投拜帖的人越發多了。”狼朔回,“但侯爺依舊是閉門謝客,未踏出過府門半步。”
雍盛納悶:“這一個月來,他誰也沒見?”
“見了啊。”狼朔也納悶,主子這不明知故問么?
雍盛側目:“誰?”
狼鐸:“您啊。”
雍盛調轉弓箭,瞄準了他的眼睛。
狼朔嚇得立時跪下。
“平日里你要是能少說些廢話,多辦成事,瞧著想必也更機靈討喜。”雍盛涼颼颼地道,“繼續去盯著。”
不慎觸了霉頭,狼朔滿心懊惱,麻溜地退下。
背后又傳來嗖的一聲,這回箭脫了靶,射落了枝頭紅梅。
城東醴泉寺內。
捱過嚴冬的老銀杏早早嗅到春的氣息,光禿的枝椏上急匆匆冒出新綠的芽苞。
戚寒野負手仰望,看湛藍無云的天空被樹枝分割成一片一片不規則的形狀,這一片像菱角,那一片像長嘴葫蘆,只要研究的時間夠長,他能給每一片都找到相似的意象。
這是他從前常做的事。
那時,累了倦了,或是心中不暢快,他就爬上這棵老銀杏,藏在密密匝匝的樹冠里,借著樹葉的掩護,逃離外面顛倒錯亂不懷好意的世界。
只可惜,銀杏春綻夏盛秋凋,并不能庇護他四季。
于是印象里,哪怕未患寒癥,每一年的冬天仍顯得郁卒難熬。
老尼捧著謄抄完的經文從禪房出來,一眼便瞧見院中長身玉立的人,喜上眉梢:“少公子。”
“嬤嬤。”戚寒野笑著迎上去,接過那厚厚一沓經文,“經久未見,身子可還康健?”
“好,好得很。”老尼慈眉善目,上下打量他,又細又彎的眉毛登時不悅地皺起,“倒是你,怎么瞧著臉色差了許多?當上了侯爺,公務就這般繁重?”
又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很是不滿,“看看,也沒從前結實了。”
戚寒野慚愧道:“侯府里錦衣玉食,我又遠離行伍,久不操練,身子漸疏懶矣。”
二人對視,老尼重重地拍了一記他的手背,丟了胳膊:“戚氏家訓,居安而思危,處盛而慮衰。少公子萬不可耽逸樂而忘志,還應奮勉以圖進。”
戚寒野執晚輩禮:“嬤嬤說的是,寒野謹記。”
老尼緩緩往前走向佛堂。
戚寒野亦步亦趨地跟著,問:“姑母緣何不在寺中?”
“你來得不巧。”老尼回,“小姐昨日夜里已離開了。”
戚寒野心中有所預料,只是不愿相信:“她可曾交代去了何處?”
“約莫是下了江南。”
“可給侄兒留下只言片語?”
“只叫你好生想清楚,何為親,何為疏,何為遠,何為近。”
老尼入了佛堂,放下經卷,整理佛像前供桌上的果品香燭,慢慢擦拭起香爐。
身后人久未言聲。
直到前堂敲起誦經的梵鐘,他方道:“嬤嬤,此間不光有親疏遠近,還有忠義信節。”
老尼并未轉身,長年青燈古佛相伴,她已眼空心空,再盛不下世間諸多繁雜:“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她有她的因,你亦有你的因,種何樣因,得何樣果,各自熬去吧。”
戚寒野沉思一路,回到府邸,方掀開馬車簾幕,絳萼遣的小廝匆匆來報,稱那位來了。
戚寒野面上不顯,不等小廝搬來凳杌,兀自跳下馬車,邊走,邊整理衣冠:“人現在何處?”
答曰:“在書齋相候。”
書齋里盡是些兵書,或天文歷法,地理方志,或四書五經,史學巨著,與老儒們經筵上所用的那些教科書別無二致。
雍盛左右無聊,隨手抽了一本痛苦地翻了翻,瞬間覺得老儒們生動的面貌躍然紙上,師訓音猶在耳,驚嚇之下,忙道了聲罪過,啪地闔上,放回原位。
滿滿的書架上,竟無一本可讀之物,實在可惡。
他憤而扭頭,轉去書案,見鎮紙下壓著一幅草書,引頸去看,寫得端叫個瘦勁靈動,飄逸灑脫,一氣呵成。
“一微塵里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正念著,身后傳來推門關門聲,他清清嗓子立時噤聲,轉身的同時已經想好了興師問罪的說辭,只是嘴還沒張,就被猝不及防抱了個滿懷。
是檀香的氣息。
與記憶中的有些許細微差別,似乎更冷,更濃。
這氣息能撫慰一切,雍盛放松下來,收攏回袖中匕首。
“去哪兒了……”
語未盡,便盡數泯于唇舌。
雍盛被按在那大大的書案上,筆墨紙硯掃落一地,戚寒野掌著他的腰,援筆濡墨,在他光裸的脊背上題字,寫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狼毫柔軟濕潤,一勾一撇間,每一筆都像小動物在舔舐,癢得他在迫人的熱潮中艱難地發笑。
“絕妙。”
寫完,姓戚的還得贊嘆一聲,表示滿意。
當真是寡廉鮮恥。
雍盛的聲音支離破碎:“你不如……從此改姓王。”
戚寒野不解:“為何?”
“再……再改了營生,去賣瓜。”
戚寒野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俯身湊至他耳邊,氣息有些紊亂地低笑:“圣上不宜妄自菲薄,我夸絕妙,并非夸我的字,而是夸圣上的腰。”
“……”
從后面看,雍盛的耳尖可疑地紅了。
“方才還牙尖嘴利,勸我改姓賣瓜,這會兒怎么不吱聲了?”戚寒野哪能輕易放過他,使了個巧勁兒將人翻轉過來,想好好欣賞一番他窘迫的模樣。
這動作真叫人受不住,雍盛拉長調子欸了一聲,兩只手四處尋摸著想順點什么來遮住臉,這憑空一抓,便抓住一張紙,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捂上眼,誰料上頭寫滿了字,待要聚焦目光仔細辨認,便聽戚寒野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劈手來奪。
雍盛反應極快,立刻將胳膊舉過頭頂,一條腿蹬上其胸膛,阻止他靠近,瞇眸道:“上頭寫了什么機密要事,惹得你如此分寸大亂?”
戚寒野微微發汗的俊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嘴角顫了顫:“不過是些閑時小記,家長里短,不足掛齒。”
家長里短?
無法想象。
戚寒野這樣的人,會沒事兒記錄些家長里短?他要是說閑得發癲寫了些獨創的兵法和武學心得,可信度還高上那么一點。
一旦起了疑心,以雍盛一貫刨根問底的性格,必然要求個水落石出。
他飽含警告意味地瞪了戚寒野一眼,勉力去看紙上所寫。
姓戚的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越發咬牙發狠地搗亂。
雍盛克服著顛簸搖晃與體內愈來愈洶涌的浪潮,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二月十五,月圓,可惜人未至。”
“二月十六,清平無事,人亦未至。”
“二月十七,聽聞太后今日啟欑,宮中忙亂,應不至。”
“……”
雍盛越讀,聲音越小。
有某種滾燙的情愫在凹陷的心窩聚集,一點一滴,聚成汪洋,然后隨著心臟的每一次泵動流經四肢百骸,于是干涸枯萎的經絡重新活了過來,歡呼雀躍,感恩戴德。
最終,二人在無聲中默契地越過臨界,共赴極樂。
“喂,戚寒野。”
戚寒野將腦袋埋在他的頸項,悶悶地嗯了一聲,又親昵地蹭了蹭。
像極了一只慵懶的大貓。
雍盛屈指撓他下巴,逗弄他:“你就這般想見朕,日日望穿秋水盼著朕來?”
戚寒野捉住他的手指,放進嘴里咬了一口。
雍盛不呼痛,反倒朗聲笑起來,洋洋得意的模樣像是拿到了什么死對頭犯案的鐵證,笑到一半,突然低吟一聲蹙起眉,驚愕地眨眼,隨即臉漲紅了:“戚寒野,你!竟然又……”
“哈,我算是瞧出來了,你,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假,假正經……你定是在這看似正經持重的書齋里……日日肖想如今這般光景、想了千次萬次……唔!”
戚寒野往上堵住他那張惱人的嘴,不遺余力地將人狠狠懲戒了一番。
白日宣淫,豈有此理!
雍盛沐浴時,只覺渾身骨頭像是被馬車來回碾了幾遭,以至于當某人繞過屏風來送干凈衣裳時,他都不爭氣地瑟縮了一下。
戚寒野的視線,從來只落在他身上,自然也沒有錯過這一細微的動作,關切詢問:“怎么?可是水冷了?”
雍盛疲憊地耷拉下眼睛,半死不活道:“水不冷,是朕心冷。”
戚寒野微笑:“那……微臣幫您捂熱?”
他一動,雍盛直接整個人縮進水里,只露出兩顆黑亮的眼睛和可供喘氣兒的鼻子,并用怒氣騰騰的眼神無聲地譴責。
嘖,罵得還挺臟。
戚寒野訕訕收回撲空的手,撩了一把水。
洗凈后,戚寒野伺候他更衣,然后將他抱至窗前矮榻上擺放妥當,并塞給他一本他平日里慣愛看的市井話本,仔仔細細安排好,自去焚香煮茶。
再歸來時,那人已經打起了盹,單手支額,嘴巴微張,頭一點一點。
窗外風日晴和,余霞成綺。
屋內佳人在側,歲月靜好。
戚寒野不禁卷唇,欺身輕輕抽走他手中話本,托著腦袋將人慢慢安置枕上。
雍盛動了動,下意識調整睡姿往旁邊蹭了蹭,留出空位。
戚寒野順勢躺下,曲臂為枕,側身瞧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雍盛闔著眸子揶揄:“臉皮都要被你給盯穿了。”
戚寒野湊過去,在他臉上無比響亮地親了一口:“眼下不早不晚的,若是貪眠,夜間定又失寐,第二日上朝渾渾噩噩,御史臺恐怕又放你不過。”
雍盛雙手摸過去環住他的腰,哼了一聲:“朕豈會受他們拿捏?”
“哦?圣上何時這般硬氣了?”
“朕硬不硬氣,找個良辰吉日,你也可以試試。”
“時至今日,還不死心?”
“廢話,朕乃一國之君,哪有久居人下的道理?”
“圣上這是說的什么話?難道嫌微臣伺候得還不夠盡心?”
邊斗嘴,戚寒野邊捏捏他的臉蛋,揉揉他的耳朵,一副不把他徹底鬧醒不罷休的架勢。
雍盛不耐騷擾背過身去,他又摸到兩脅下亂撓。
雍盛怕癢,邊躲邊笑,抽出軟枕就劈頭蓋臉打起來:“朕這般困乏都是因為誰?叫你折騰朕,叫你折騰!真不知究竟是你伺候朕,還是朕伺候你!”
戚寒野結結實實挨了幾下,還撞倒了榻邊御賜的天藍釉梅瓶,生怕損了物件,好歹奪了枕頭繳了械,將人制住,軟聲討饒:“臣錯了,臣再不敢了。”
這話聽著耳熟。
“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
戚寒野:“……”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雍盛看透了,看在自己也享受了的份兒上,不鬧了,屈腿起身,撈過榻邊的茶壺,潤完嗓,問:“你今日出府干什么去了?”
“四處閑逛。”戚寒野道。
“哦。”雍盛回身側眸,“那一路上可碰上什么有趣見聞?”
“見聞倒是有,但未必有趣。”戚寒野回,“圣上今日前來,想必也是為了同一件事。”
雍盛放回茶壺,嘆了口氣:“如今你的身份人盡皆知了,對你可有不便之處?”
“圣上先該關心幕后之人想拿臣做什么文章。”戚寒野提醒。
“無非是借你籠絡戚氏舊部。”
“那他最該先拉攏的,應是微臣才對。”
雍盛盯向他:“怎么,他沒來過?”
第116章 第 116 章 春汛
“莫說活人, 我這侯府里哪怕是飛進一只麻雀,被金羽衛瞧見了,也得即刻上報天聽。所以什么見沒見過, 圣上還是莫要說笑。”
“哪里就有你說得那般夸張,朕派人盯著,并非為了監視, 只是好奇你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身子可好?寒癥可又發作?胃口如何?再說了, 你這偌大的侯府, 連個正經護衛也沒有,萬一哪天闖進什么歹人可怎么辦?朕把最精銳的金羽衛調來給你看家護院, 想時刻護你周全, 到了你嘴里, 就別有用心起來了。”
一番狡辯,擲地有聲, 把戚寒野都給干沉默了。
“陛下。”戚寒野無奈提醒, “這府里隨手拎出一個掃地的小廝, 十個歹徒都未必能近他的身。”
“這般厲害?”雍盛咋舌,但仍據理力爭, “那不是,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么?”
“這個萬一……”戚寒野拖長了調子調侃,“莫不是怕萬一哪天,臣又不告而別吧?”
“……”
又被看穿了。
雍盛摸摸鼻子, 大袖一揮以退為進, “算了算了,你要實在不喜金羽衛在暗處守望,朕撤了就是。”
“還是留著吧。”戚寒野挽留道, “他們若不在,你一日必來好幾趟,時日一長,紙包不住火,怕是真要鬧出什么笑話來。”
“笑話?”雍盛覺得這詞兒刺耳,皺起眉,“你是覺得你對朕而言是個笑話,還是覺得咱倆的關系是個笑話?”
戚寒野一噎,心知不慎觸了雍盛逆鱗,收了輕浮神色,不動聲色地去拉他的手:“阿盛,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朕不知道。”雍盛甩開他,“朕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阿盛……”
“有話就直說,少黏黏糊糊地喚朕。”
雍盛的語氣重了些,他是多年的帝王,自有那股子氣度威嚴,平日里收著時自然能與你嬉笑怒罵打鬧戲耍,一旦他不想收著了,隨意一句呵斥,就能教人心驚膽寒。
所謂伴君如伴虎,即是如此。
戚寒野避其鋒芒,不言聲了,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覆住大半瞳眸,撲簌簌抖動,一副可憐樣子。
雍盛心頭又是氣,又是濕軟,他并不想戚寒野懼他畏他,也知道對方多半是在演,但仍是控制不住一陣心慌,湊上去惡狠狠地咬了他下唇一口,控訴道:“你回回都這樣,明明是你口不擇言,有錯在先,到頭來倒像是朕無理取鬧。”
戚寒野被親了,得逞了,彎起眼睛摟他入懷,親昵地挨蹭,蹭了又蹭,貓兒似的。
雍盛還在嘰嘰咕咕,喋喋不休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戚寒野只當聽不見,拖人下榻,為其更衣束發,準備點心,笑容滿面地忙進忙出。
世間人與人相處,大抵都講究個一物降一物,哪怕對方是一國之君,陰晴不定,時日一長,也照樣被吃透了脾性。
這一過程就如盲人摸象,一天摸一點,摸到順滑處就多摸摸,摸到扎手處就退回去,默默記在心里,下次就繞著摸,漸漸地總能拼湊出大象的全貌來——
雍盛其人,撥開外頭諸多偽裝面具,芯子其實敏感強勢,凡他在意之人,若不能做到時刻放在眼皮子底下,必得追蹤其一舉一動,大到往來交際,小到起居日常,皆需了若指掌。偶有手眼不至處,便要旁敲側擊,尋東問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會多生猜忌,變得患得患失,焦躁不安。
這點就連雍盛自己都從未察覺。
對此,戚寒野時常暗中分析,思來想去,多半是雍盛從小受人擺布,看似擁有天下,可實際上真正屬于他的人或物卻少得可憐之故。
而這少之又少的所有物里,還有許多是他一旦表露出喜愛之后,就會被無情剝奪的。
一次次艱難地得到,再一次次痛苦地失去后,由此催生深化了執念,以至如今,一旦他認定了某人某物,便會圍繞該人該物形成極端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就像,護食的犬。
因為真切地餓過,才會對到嘴的食物寧死不松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雍盛今日種種形跡已露偏執苗頭,而這,似乎亦少不了自己曾在其中的添磚加瓦。
若他當年從未離開……
天色漸晚,室內光線暗了下來。
“阿盛,你喜歡當這皇帝么?”他于昏暗中忽然發問。
懷中的人沉默著,應是在認真思考,過了會兒才回道:“從前不喜歡。”
“那現在呢?”他追問。
“現在么,不像以前那般抵觸。”雍盛沉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當皇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處理不完的事體,時時提心吊膽,權衡利弊,這些事干得好是理所當然,干得不好卻會被萬人唾罵遺臭萬年,更可怕的是,職業生涯超長待機,退休之日遙遙無期,這差事,誰干誰崩潰。”
“那……”戚寒野雖然聽不懂某些詞匯,但也能從對方激烈的語氣聽出控訴,順勢假設,“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選擇遠離廟堂,當個閑云野鶴的平民百姓,你愿意嗎?”
雍盛坐直了:“你是說,放下所有,退位?”
戚寒野不置可否。
“那豈是等閑易事?”對話的走向有些詭異,雍盛警惕心起,“天下易主,必生禍亂。古往今來多少江山覆滅是因權利交替引發?除非朕找到合適的繼位者,一點點將權利平穩過渡,否則黨派傾軋,軍隊廝殺,各種亂象都是可預見的,到頭來,苦的全是百姓。無論愿不愿意,朕都是天子,天下蒼生全仰賴于朕,朕哪里有做布衣的資格?”
“是啊。”戚寒野嘆息,“圣上說得在理,臣突發奇想,唐突了圣上,還請阿盛恕罪。”
雍盛不覺得他是心血來潮,猛地貼近了,盯著他的眼睛:“朕不可不為君,你很失望?你希望朕丟下這江山,與你浪跡天涯?”
戚寒野挑眉,好整以暇道:“我要是當真那般矯揉造作,要你在江山與我之間選一個,你待如何?”
送命題啊?
雍盛連眨幾下眼睛,感到棘手,于是轉變思路,干脆質疑起題干:“江山與你,難道是什么非黑即白有你無我的對立存在嗎?你的假設客觀上是不可能會發生的境況,朕也決計不會允許這種糟心事兒發生,讓你為難的。”
“嗯嗯。”戚寒野已然看穿了他,“所以你的答案是?”
雍盛一臉悍然:“自然是兩個都要咯。”
“圣上。”戚寒野喚他的語氣忽然正經起來,生出幾分肅殺,“臣也不會讓您陷入那樣窘迫的境地,但世無兩全法,有時兩個都想要,便兩個都會失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臣希望……”
“不說了,有的沒的的,鬧心。”雍盛預感到接下來的話不會是自己想聽的,遂伸了個懶腰,強行終止了話題,“偷得浮生半日閑,天色不早,朕該動身了。”
轉眼間春暖花開,草長鶯飛。
白晝一日日拉長,和煦的暖風拂落了人們身上厚重臃腫的冬衣。
隨著節氣更迭,積雪融化,河冰解凍,加上一連多日淫雨霏霏,春汛很快到來。
去歲冬日多雪,朝廷料到開春后多半會迎來大洪澇,因此一早便加緊修筑堤壩疏通河道,各級衙門提交的防汛防災預案都過了一遍朝會,相關指示會議開了一輪又一輪,層層強調部署下去,令各州郡縣官員嚴陣以待。
因有準備,待汛期真的來臨,應對得也算從容有序。
可未雨綢繆,難免百密一疏。
江南衢婺一帶仍是爆發了水患,大水沖垮房屋,淹沒良田,百姓流離失所,形勢堪憂。
時任兩淮河道總督的羅仞連夜奉命前往搶險賑災。
江南因地處下游又地勢平坦,水患是個年年發生并司空見慣的事,朝廷一開始也只當做尋常天災來處理。
可半個月后,羅仞的加急密函火速到京,稱衢婺兩州事態反常,請命朝廷加派特使協助調查。
狼朔于是率領一隊金羽衛前往介入。
這一查,查出了不得了的事。
“你是說,有人炸了堤壩故意引得洪水肆虐。”
“又恰在此時,朝廷的賑糧于半道被不明匪徒所劫。”
“賑糧未如期抵達,難民情緒激動,便有俠義之士在衢婺各地廣搭粥棚施糧贈藥。”
“借此聚集了一批難民,給他們發放傍身的兵器,還指揮他們搶了鄰縣的倉司糧署。”
“還打殺了朝廷官員,占了衙門?”
狼朔星夜疾馳返回匯報時,內閣也在。
皇帝每質詢一句,屈起的食指便在御案上敲上一記。
越聽,越叫人膽戰心驚,這一樁樁一件件聽來一環扣一環。
巧合嗎?
“陛下。”薛塵遠面色凝重,“炸堤壩需要火藥,劫糧、收買人心、鍛造兵器,無一不需要財力物力人力,這伙人并非臨時起事的草莽,而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欲趁天災滋事作亂。”
這說的正是眾人心中所想。
天災固可畏,人禍更難防。
“關于頭目,可有線索?”雍盛問。
狼朔:“是個還俗的女尼,他們都管她叫什么……寒山姑,聽我們混進去的弟兄描述,約莫四十來歲,高挑瘦長,會耍長槍,且身手不俗。”
雍盛眼皮輕跳,腦海中依稀浮現出一道身影。
他欲緊急中止匯報,但抬手的速度壓根兒比不上眾位臣工的嘴皮子:
“他們施粥或搶糧時,打的何人旗號?”
“招兵買馬時,可喊出了什么口號?”
“沒,沒什么正經旗幟,打砸衙門的暴民只在胳膊上系了根紅綢,至于口號……”狼朔似乎想到了什么,連連瞅了幾眼皇帝,有些閃爍其詞,“有是有……”
眾臣皆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誰家大聰明遞眼色遞得這么明顯?
雍盛扶額:“別吞吞吐吐的,當時瞧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只管如實稟告。”
“為首的幾人自稱曾,曾在戚老將軍麾下效過命,是昔日戚家軍舊部。”狼朔只得硬著頭皮道,“還說他們蟄伏多年,此番出山濟世,是秉戚老將軍遺志,救黎民于水火,扶社稷于將傾。”
“這……”眾閣員面面相覷。
“圣上。”楊擷一馬當先,即刻怒道,“這伙歹人竟敢隨意攀扯綏遠大將軍,當真是窮兇極惡不擇手段,臣請旨前往剿匪平亂,還請圣上恩準。”
“尚書大人先莫急著請纓。”林轅道,“老朽知道大人立功心切,但此事真假尚未分明,朝廷豈能草率冒進?”
聞言,楊擷怒眉倒豎:“何為立功心切?臣之所請合情合理,你我在朝為官,忝食厚祿,不就是為了此時替主分憂?否則終日庸庸碌碌,今日參這個,明日劾那個,光動些嘴皮子功夫,能濟什么大事?”
“欸?好你個楊大胡子……”林轅氣得伸手點他,“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你虛偽做作!”
“你……!”
“行了!”雍盛心煩意亂,被吵得腦瓜子嗡嗡,“此事未知全貌,走向不明,確不可倉促決斷,還是令留在衢婺的金羽衛再行勘察,有何消息異動火速來報。”
說完便不容分說揮退眾人。
他想一個人靜靜。
但總有人就是不肯放他靜靜。
過不片刻,本已離開的薛塵遠又折返回來,在殿外遞牌子請見。
“有什么話你就不能先憋著,過幾天再說?”雍盛伏案一字一句審閱有關衢婺一事的奏報,頭也沒抬。
“真不能,這會兒不問明白,臣怕今兒夜里就把自己憋死,再過幾天,臣就只能趁著頭七來問了。”薛塵遠道。
人都這么說了。
雍盛瞟他一眼,嘆口氣,放下奏本,雙臂打開撐著御案,開了恩:“說吧,讓朕聽聽是什么攸關愛卿性命的大事。”
“臣想問。”薛塵遠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衢婺地界上的事,威遠侯可知曉?”
雍盛當即黑了臉:“你何意?”
“難道圣上心中便無半分疑慮嗎?”薛塵遠言辭犀利,“威遠侯乃戚老將軍之子,若說他這些年來與戚家軍舊部毫無聯系,說出去何人敢信?況且當年數度馳援圣上的赤笠軍,神出鬼沒,實力非凡,后來圣上得掌大權,本想禮賢招安,可他們一夜間竟消失得干干凈凈,這幫人是解甲歸田了,還是另起爐灶了?赤笠軍是否就是戚氏舊部……”
“好了。”雍盛揚手打斷,“此事朕自有決斷,勿需贅言。”
“圣上……”
“朕知道,你心中有諸多擔憂,也知道你是真心為朕為朝廷著想。此事看起來似乎確與威遠侯有著千絲萬縷的干系,但一切尚未明朗之前,朕愿意相信他。”
薛塵遠不吭聲了,驚愕地望著他。
雍盛露出一個帶有安撫意味的自信笑容:“朕與他之間的情誼,不是這點小事能輕易動搖的。你哪怕不信他,也該信朕,信朕有起碼的知人之明。”
早聽聞圣上與威遠侯私交甚篤,過從甚密,難道……并非空穴來風?
既然陛下都拿自己打包票了,多說無益,薛塵遠只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退下。
而他在直諫敢言這條路上并不孤單。
當天直至晚間,內閣除了范臻,其余人都一一遞了牌子請見,為的都是同一樁事——要皇帝對威遠侯其人早做提防。
雍盛相信,他們并非提前商議好,只是不同的人恰好憂心到了一處。
這也表明,威遠侯目前,并未取得大雍官場的信任,志同道合者少,忌憚畏懼者多。
雍盛將此事告知戚寒野時,那人一副全無所謂的樣子,只抽空從書卷中抬眼,笑著說了一句:“君子周而不比。”
“你是說,薛塵遠之流,都是比而不周的小人咯?”
雍盛手里甩著根不知從哪兒折來的柳枝,拂來蕩去地騷擾人,一會兒搔搔戚寒野的頭臉,一會兒撩撩戚寒野的袍袖,活靈活現一個登徒子該有的樣子。
可惜饒是他使出渾身解數,戚寒野始終維持著老僧入定的姿勢,心思全在書上,偶爾抽空應付兩句,和和稀泥:“薛修撰嘛,也自有他的處世之道。”
雍盛見他這樣子就來氣,書書書,成天讀這些破書,書能有他好看?
只聽噼啪一聲,那柔韌的柳枝抽在好端端的矮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幾片委屈巴巴的新葉被摧落,飄飄悠悠停在戚寒野靴面上。
戚寒野一個愣神,手中書卷便被抽了去,隨之懷里一重,手中握著的,成了那截比柳枝還柔還韌的腰。
他下意識握緊。
卻被不悅拂開。
戚寒野:“?”
雍盛陰惻惻一笑,兩手拉著柳枝抻了抻,在他頸中繞了一圈,交叉絞緊,磨了磨后槽牙,低聲控訴:“朕都來了一盞茶的功夫了,你統共只瞧了朕三眼!姓戚的,這一屋子的書和朕不共戴天,有朕沒它們,有它們沒朕,你選吧!快選!選完朕趕著去架火盆燒書!”
戚寒野這才明白自家圣上因何發作,不顧頸間壓迫,笑眼彎彎地環上他的腰:“你想與我親熱,就直說,何必別別扭扭與書過不去?”
“誰要與你親熱?”雍盛倨傲地抬起下巴,俯視著他,手中持續用力,“朕只是不喜歡,被冷落。”
柳枝的韌性不容小覷,戚寒野被勒得不得不揚起脖子,蒼白的臉上浮現狼狽的紅暈,只是他絲毫不覺得危險或恐懼,也絲毫不掙扎,甚至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滑進雍盛的衣擺,另一只手熟練地摸向腰間玉帶。
“嘶。”等雍盛意識到有什么抵著自己的時候,玉帶已嗆啷落地,衣襟大敞,他登時臉頰飛紅,啐道,“戚寒野你……真是個變態!”
戚寒野手上不停,面露不解,并虛心求教:“何為變態?”
“……”
雍盛怕真給人勒壞了,松了點力道,蔥綠的柳條已在冷白的肌膚上勒出曖昧的紅痕,恰好截斷喉結。
再用力一點,他會死嗎?
就算會死,他也不會反抗的吧?
他若是死了,就永遠不會離開了吧?
雍盛被惡魔的低語蠱惑,不由自主伸手摩挲,仿佛毒蛇用尖利的牙刮蹭獵物的咽喉,渴望著刺破皮肉,注入麻痹的毒液,從而將其囫圇吞吃入腹,與自己徹底融為一體。
戚寒野喜歡被他撫摸觸碰,喉間甚至因此發出誘人的輕吟,搭配那張臉上脆弱且予取予求的神情,瞧著,竟有幾分糜爛的色氣。
這種勾引,會讓人莫名燃起陰暗暴虐的欲望,想摧毀他,弄壞他,讓他徹底地臣服于腳下。
雍盛咽了口唾沫,默默唾棄自己也是個變態。
“圣上。”戚寒野卻渾然不覺,仍用溫冷的唇貼上他灼熱的耳廓,“那現在……你想與臣親熱了嗎?”
第117章 第 117 章 予它黃金籠。
在戚寒野面前, 雍盛的自制力向來薄弱得可憐。
他抵擋不了那兩瓣唇間吐出的撩人情話,抵擋不了熾熱的視線與纏綿的吻,更拿那人刻意的誘哄無可奈何, 他能做的,只是在徒勞的掙扎中一次次接納、回應、追逐,羈鎖拖曳著彼此相與沉淪。
可這副軀殼愈是歡愉極樂, 內里就愈是緊迫不安。
“嘶!”耳際突然傳來一記刺痛,雍盛挑眉偏頭, 一把掐住戚寒野下頜, 嗓音沙啞且不悅,“輕點兒, 戚小狗, 朕很貴, 可不是你能拿來隨意磨牙的小玩意兒。”
“你走神了。”戚寒野笑吟吟的,彎起的雙眼有時像鋒利的鐮刀, 能輕易剖開堆起來的錦繡浮華, 直抵底下藏匿著的污心濁骨。
“還在想衢婺之亂?”他吐氣如蘭, 濕熱的氣流熨過耳后敏感的肌膚,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雍盛難以忍受般翻過身來。
胸前隨即一涼。
涼得理智都回籠了幾分, 他后知后覺地感到一絲羞恥, 想攏起衣襟,奈何雙手不知何時被柳條緊緊縛住,打了個死結, 動彈不得。
他咬牙, 往下掃了眼凌亂不堪的自己,又掃了眼衣冠楚楚的戚狗,不禁仰天嘆氣, 暗自發誓以后這種自討苦吃的事若是再犯他就是狗。
戚寒野是個有眼力見的,見雍盛雙顴飛紅,目露幽憤,知他羞赧難當,便幫他合攏衣襟,貼心地系上衣帶,轉頭又去撿拾地上的外袍和腰帶。
雍盛在心里發笑——
喂,正常人完事兒了難道不該先松綁嗎?
戚寒野并未聽到他的心聲,或者說,故意忽略了他暗示的眼神,氣定神閑地捉住他的腰,半抬起,將云龍玉帶從他腰下穿過。
垂眸固定帶扣時,聽那人在上問:“你姑母究竟意欲何為?”
戚寒野手中一頓:“圣上很是憂慮?”
“她要造反?”
戚寒野:“或許。”
雍盛沉默。
須臾,道:“朕并不憂慮她。”
他抬起被束縛的雙手,環住戚寒野的脖子,將人拉至眼前,親昵地蹭了蹭鼻尖:“朕憂慮的是你。”
“她畢竟是你的姑母,是你的血脈至親,這些年來對你有哺育再造之恩,于你有恩,即是于朕有恩,朕不想與她為敵。”
“況且,朕也著實想不通,她出自忠烈門庭,一門皆有功于社稷,朕既軫念于她,又有愧于她,只要她開口,朕無有不應的,何故非要……”
“圣上。”戚寒野面無表情道,“無論何人,有何苦衷,但凡謀反,便是亂臣賊子,理應立地誅殺,此時只用論跡,不必論心。”
一句話堵住了雍盛話鋒,他發出一聲嘆息,仰頭舔了舔戚寒野緊閉的唇縫,像只溫順的小獸,喃喃道:“朕不想你為難。”
“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且安心。”
戚寒野俯身,咬上他的鎖骨,剛理好的衣衫和氣息又亂了。
外頭春光乍泄,明媚爛漫,寬大的袖子遮住眼,暖風吹起零落的低吟。
雍盛心知肚明,戚寒野在撒謊。
及至暮春,衢婺之亂不出所料地愈演愈烈,眨眼間就到了不得不派兵鎮壓的關隘。
一場廷議后,不少將領主動請纓平叛,從中雍盛看到了威遠侯的折子,一手字洋洋灑灑,鐵畫銀鉤,雍盛欣賞畢,只批復了個高深莫測的“知曉了”,便再無應答。
威遠侯卻鍥而不舍,連著上疏三封,一次比一次措辭堅定,大有皇帝不允他就只身前往的架勢。
雍盛怒不可遏,猛然將那封膽敢堂而皇之威脅他的奏折摔下堂,背著手圍著兜了一圈,面上青紅交錯,仍是氣不過,又惡狠狠地踩上幾腳,命懷祿將其撿起扔進茶爐里焚了,再揚了灰,才稍稍平息怒火。
氣歸氣,但他知曉這會兒不能由著戚寒野找上門來當面理論,否則依那犟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的秉性,定要將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所以他好歹耐著性子冷待了幾天,任憑戚寒野如何遞牌子請見,或是在宮門外一候候上大半日,也絕不松口。
直至敲定了前往平叛的將領人選,圣旨過了中書省的明路,雍盛才將懸著的心擱下一半。
掐指一算,已過去半旬。
聽聞金甌池前幾日開池,如今池上畫舫盡開,櫛比如鱗,兩堤游人來往如蟻,笙歌鼎沸,甚是熱鬧,雍盛有心修好,遂大筆一揮,一紙邀貼送去了威遠侯府。
是夜,皇帝匿名包了條描金涂彩的明玉畫舫,精心挑選了幾個手藝可口的御廚,于碧波池心盛裝設宴以待佳人。
在被京中巨賈顯要稱作銷金窟兒的金甌池,這也算不得什么大手筆。
但雍盛因忐忑心虛,格外焦慮,以至于事事親力親為,從畫舫如何裝飾,到菜肴如何選定,連船行到何處該賞什么樣的景兒,皆一一過問,如此考究,反顯得精致隆重了起來。
他還特地將那玄鳳鸚鵡煞費苦心地裝扮了一番,伺候其吃飽喝足,熏香沐浴,又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將那專程定制的銀紅香云紗挽成的蝴蝶結戴上貴鳥的脖頸,才罷了手。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
雍盛對寶爺這身新行頭越看越滿意,正可勁兒搓弄鳥頭,外頭報說貴客的小舟已依約靠船。
雍盛忙卷簾探頭,憑欄眺望,只見一葉平平無奇的烏蓬小舟,船頭挑著一盞昏黃的燈,船頭立著位明眸皓齒的綠衣女子,她先跳上畫舫,謹慎地打量了一圈,而后回轉回去,敲了敲船艙,溫婉裊娜的紫衣女子這才打起竹簾,引出正主。
畫舫四周聚攏了許多看熱鬧的小船,船上的人早伸長了脖子等著看是何方神圣在此一擲千金,一看來的是個蒙面男子,登時失了興致,作鳥獸散去。
蓮奴在前提燈導引,男子提袍,尋階而上,隔著帷帽黑紗,一眼瞧見那瀟灑祖宗倚著欄桿,一手勾著螭龍嘴酒壺,一手拈著盞影青杯,舉杯含笑朝他一邀。
若是往常,這人肯為他花這些心思,直教他立時死了也行。
可如今,他的命,已由不得他自己草率決定。
戚寒野攥了攥袖中緊握成拳的手,徑直走過去:“微臣……”
剛要行禮,一陣龍涎香撲面而來,下一刻,即被握著手腕拖進艙樓。
許久不見,先不覺得,待一見到人,直如貓兒嗅到魚味,滿心滿肺里都在咕嘟冒泡,癢癢的,酸酸的。
雍盛迫不及待摘了他頭上帷帽,卻猝不及防駭了一跳,脫口而出:“臉色怎么這般差?”
戚寒野蹙起眉尖,似乎驀然不習慣這親昵舉動,輕而靈活地掙了他的手。
雍盛心頭一跳:“寒野……”
戚寒野抬眼,望過來的眼神淡漠而疏離,刺得雍盛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微臣,叩見陛下。”
他仍是堅持行了大禮,脊背挺得筆直,如一柄寧折不彎的劍。
“你我二人之間,不必如此。”雍盛感到舌尖發苦,“不過數日不見,就生分了?”
“此是臣節。”而對方依舊冷淡自持,“君臣有道,普天有序,不得不遵。”
雍盛胸中的不安在此刻放大到極致,他擠出笑容,拉戚寒野起身:“好了好了,少說些夾生話啦,朕知道你生朕的氣,怪朕駁了你的請纓,怪朕不見你,朕這不是特地來給你賠不是了嗎?”
邊說邊熱情地拉戚寒野入席,“看你臉色蒼白得很,這幾日定是吃不下也睡不好,御膳房的廚子今兒可算是被朕逼出了看家本事,你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戚寒野卻像是打定了主意今夜要掃興,一板一眼道:“圣上,此番衢婺之亂由臣而起,若要平息此事,臣是最佳人選,況且事態還未到魚死網破的境地,懇請圣上許臣……”
雍盛夾了塊鱸魚炙遞到他碗里,敲了敲碗沿打斷道:“朕難得偷個閑出來泛舟游池,沾沾這市井煙火氣,轉換一下心情,愛卿就莫要一味只談國事了吧?對了,今兒還帶了寶爺出來,我瞧它在宮里也憋悶得很,每日啰唣,可算是借機遂了它的意。你也許久未見它了,可想它?”
懷祿順著話頭拎來那黃金打造的鳥籠,打開籠門,小心翼翼捧出一團花團錦簇的寶爺。
鸚鵡睜著黑亮的小眼睛,趾高氣昂地挺著胸脯,在桌上得意地跳來蹦去,臉頰上圓形的橙紅色塊斑像兩抹天然形成的腮紅,生動可愛。它用喙理了理脖子上華貴的絲絹,徑直走到戚寒野跟前,歪著頭打量他一陣,低頭啄了啄他的食指指尖,再扯起破鑼嗓子吹了個歪七扭八的口哨,以示逢迎。
這是它素來乞食的招數。
戚寒野便撿來碟子里的一塊酥餅,掰碎了喂給它,并屈指撓了撓它的下巴上的翎羽,原本凌厲的目光也軟了下來。
見他還肯搭理鸚鵡,雍盛松了口氣。
這口氣還沒松到底,又聽戚寒野追問:“為何不允?”
沒完了還。
雍盛捏了捏眉心:“你身子不好,寒癥暫且只治了標,并未治本,待它徹底好了,自有你馳騁沙場為國效忠的機會。”
戚寒野靜靜地凝視他:“只為這個?”
雍盛知道光靠這一點無法蒙混過關,精明強悍如威遠侯,莫說區區反復無常的寒癥,就是只剩一口氣在,也能在沙場上殺得敵人有來無回,默了默,只得坦誠:“此事你當避嫌,不宜牽涉過深。”
戚寒野的眼睛忽然間變的影沉沉。
雍盛心想,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那些人說的話,你到底是聽進了耳里。”
戚寒野緊澀的語聲一點點染上外頭池水的寒氣,盡管時已近夏。
但他的骨頭早就被洶涌寒意浸出了邪性,一接近潮氣,就脆了,裂了,碎成冰冷的齏粉。
雍盛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他放下杯子,心存僥幸,伸長手臂去握記憶中那溫冷修長的手。
“戚寒野。”他用這輩子最溫柔的嗓音,近乎乞求地道,“這次你就讓我一回,好嗎?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想眼睜睜看你涉險,別走。”
戚寒野卻殘忍地拂落了他,瞥了眼那只被寵養得油光水滑的鸚鵡,失了血色的唇扯出鋒利的角度:“阿盛。”
他道:“你喜愛我,就如同喜愛這只鳥。”
“你予它珍饈美饌,予它錦繡綢緞,也予它黃金牢籠。”
“在鉸了它的飛羽之前,你可曾問過它,愿意留下,還是愿意翱翔長空?”
雍盛的手顫了顫,他望著對方,感受到二人之間的裂縫正走向無法彌合,痛苦拉扯著他縮緊的心臟,使他不得不豎起全身的刺來捍衛瀕臨潰敗的防線:“平叛的將領已定,敕旨已降,絕無更改的可能,你與其在這兒費盡口舌勸朕轉圜,讓朕放你遠走高飛,不如趁早籌謀,待戚長纓一干人等獲咎伏誅,你如何自證清白與她擺脫干系!”
“你如此堅決,捫心自問,是真心擔憂我的安危?”戚寒野亦提高了嗓音,“還是擔憂縱我前往就是放虎歸山?”
“戚寒野!”
雍盛一掌拍在案上,振得碗碟匙箸叮鈴當啷,安心吃著餅渣的寶爺被嚇了一跳,撲棱棱飛起,撞倒了雍盛剛斟滿的酒杯,又踩踏了幾盤菜肴,口中叫罵不迭:“傻逼——傻逼——大傻逼——”
一時間酒液橫流,杯盤狼藉,四周靜得可怕。
頂著二位爺一張黑似一張仿佛烏眼兒雞的臉,懷祿硬著頭皮上前捉鳥,撲了兩下沒撲到,倒是寶爺一個俯沖沒剎住,鳥失前爪,自個兒栽進了盛水的銀壺里。
懷祿趁勢捉著兩只爪子將寶爺拎起,甩了甩水,用帕子將其囫圇擦干。
“你休要一再激怒朕……”被這么一打岔,雍盛額角暴起的青筋消下去不少,他深呼吸兩下,頹喪揮手,“既已敗了興,就此靠岸回宮吧……”
話未說完,懷祿一聲怪叫:“呀!”
雍盛腹中正一團亂麻,被這一嗓子嚷得腦子連著眼眶都在疼,斥道:“作什么大驚小怪!”
“寶寶寶……寶爺怎么好像……昏死了?”懷祿嚇得結結巴巴。
“什么?”雍盛一個箭步沖過去,奪過那濕漉漉的一小團。
掌心中,鸚鵡直挺挺地僵著,爪子蜷曲,眼睛半睜,喙中不斷溢出黑紅色的血。
血污了那銀紅的蝴蝶結,污了黃澄澄的羽毛,觸目驚心。
雍盛胸中一震,大慟失色,“怎么,怎么了這是……剛還好好兒的,如何突然……”
他慌著去按壓鸚鵡的胸脯,拍打揉搓,奢求奇跡降臨,但身邊人的一句話讓他如墜冰窟。
“看跡象,是中毒。”
第118章 第 118 章 “你要朕償命?”……
月尾的月僅是一鉤青白, 黯淡地映在水面背陰處無人問津的角落,金甌池那般燈火輝煌,熙熙攘攘, 畫舸游舫間絲竹聲、笑談聲喧聒盈耳,因而襯得那高高在上的月越發孤獨凄涼。
也叫艙內的寂靜死一般令人窒息。
隨行的李太醫近來奉命為威遠侯體內寒毒尋方覓藥,日夜鉆研之余, 儼然修煉成了一位頂尖的毒理專家,他被架來探究寶爺的死因, 查驗酒食, 不消半炷香的時辰,就得出結論——
宴上一應酒水菜肴皆無毒。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的飲食向來慎之又慎, 在呈送御桌前, 皆有專人試吃, 確保安全無虞。
排除入口的酒食,想下毒, 就只剩直接接觸一條途徑。
今夜接觸過寶爺的人統共只有三個——雍盛自己, 懷祿, 與戚寒野。
另兩個無論是誰,都非雍盛所能承受。
到此為止吧。
不必深究。
追究也沒有意義。
他怔忡著, 頹喪地跌坐進太師椅里, 支肘撐額,張開手蓋住眼,拇指與中指重重地掐摁快速跳動且漲痛的太陽穴。
李太醫抖著小山羊胡子嚴肅地說了些什么, 沒聽清。
大約是提議在場所有人接受近身搜查。
呵。
搜查。
僵冷的鸚鵡尸體就臥在手邊上, 羽毛凌亂,血跡斑斑,半個時辰前, 它還是個歡蹦亂跳的活物。
如今,如今。
雍盛瞪著它,長久沒有反應,他的整個軀體也像是凍上了一層冰殼子。
有人在喚他,一聲又一聲的圣上,每一聲圣上飄進耳里,都會引起一陣尖利詭譎的狂笑,笑他蠢,笑他一廂情愿,笑他入戲太深。
撐著額角的手緩緩滑落,到顴骨,到鼻梁,在堪堪撫上嘴唇時,被人突兀地一把勒住腕骨。力道之大,似要將其捏碎。
唇狠狠地掣動了一下,雍盛抬眼,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戚寒野蹙眉望著他,復雜的表情叫人無從解讀。
他忽然間憎惡起眼前這張昳麗的臉,連同著憎惡起這一整個世界。
“毒在你身上?”艱澀遲緩的嗓音牽出笑,“哪里?手上嗎?”
他反握住戚寒野的手,來回審量,摩挲,十指相扣,感受那修狹有力的線條,感受那溫涼的皮膚上浸出的絲絲寒氣。
他想起這只手在他脊背與腰際游走時的觸感。
涼的涼,燙的燙。
從前如何予他悸動,此刻便如何予他地獄。
“碧落草。”戚寒野喉結滾動,面色有些蒼白,“一種苗疆才有的毒草,汁液無色無味,微量即劇毒,單用無礙,飲酒則發。寶爺吃了經我手的酥餅,后又撞翻了酒杯,沾染了酒液又失足跌進水缸嗆了水,酒與毒一應俱備,所以毒發……”
“呵,設計得倒也精巧,便是算準了朕顧惜你的身子,不會叫你飲酒。”雍盛狠狠攥著他的手,指甲幾乎深嵌進肉里,赤紅的瞳中有什么濃郁的東西瘋狂堆積。
“如此煞費心機,然后呢?你預備如何?毒死朕,去找你的姑母?還是與你姑母里應外合,叫這天下改換門庭?”
“你從未咽下過那口氣對不對?”他扯過戚寒野,貼得極近,近到能看到對方瞳仁深處癲狂可怖的自己,“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你戚家的兵士,皆是因朕而死,你要朕償命?”
戚寒野的瞳孔像是被針扎了一般,急遽收縮,而后他的臉頰上迅速浮起一層灼灼的紅,從顴骨一點點延燒至眼圈,他猛地撒開手,佝僂起腰,身子晃了晃。
一直守在身后的絳萼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掌心下高大的身軀竟在打顫,絳萼不由驚惶:“公子……”
“滾!”雍盛聲色俱厲地朝她怒吼,起身,不依不饒地掰過戚寒野的肩膀,迫他面向自己,一向清貴斯文的面孔因熾烈的怒火扭曲變形,“你想要這皇位可以與我直說,我不要了,我送給你,我拱手相讓行不行?但你要我死?你竟要我死?你怎么敢!”
他揪住戚寒野的衣領,又猛地推遠,情緒異常激動,戚寒野任由他施為,踉蹌了幾步。
綠綺見狀不妙,閃身上前,手已按在了佩劍劍柄,隨時準備拔劍護主。
可她的主人呵斥她回到原位。
粗重的喘息擠壓出胸腔內酸苦的空氣,新涌進來的卻更叫人難以忍受,粘膩,潮濕,冷而粗糲地磨著肺管。
不過是轉眼的功夫,戚寒野的面色已恢復如常。
被推開,不要緊,他仍舊緩緩朝渾身是刺如同刺猬的雍盛張開雙臂,將人一點點擁入懷中,一如此前他寒癥發作時雍盛對他做的那樣,只不過,明明是熟悉的動作,此刻做起來卻如生了銹的遲鈍的鐵器,每拉近一點,彼此間都有被腐蝕的鐵屑剝落成泥。
剎那間,腦海中充盈起許多回憶,然后一個接一個灰飛煙滅。
“阿盛。”他撫摸著雍盛如緞的黑發,熱的心血慢慢冷卻流盡,“你始終不曾信過我。”
——我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這話說出口,竟有幾分松快。
興許他冥冥中已有預料,等果真到了這一刻,便也沒有想象中痛徹心扉。
只是冷,身上冷,胸口冷,所有他能感知到的東西如今只剩下一個冷。
懷中的身子也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與力氣。
“朕若冤了你,你辯白就是。”雍盛收攏五指,抓住他的袖子,如攀住水中浮木,眸中忽而死灰復燃,又涌出亮晶晶的期冀,“你說你身上并未□□,朕便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朕保證,以后與你還是如從前一般相處,只要你親口說一句,寶爺所中之毒與你無關。”
“你倒是說呀。”
“戚寒野,你長了一張嘴就是用來當擺設的么?!”
任他如何催逼,戚寒野只是看著他,沉默且執拗。
失望,一寸寸化為實質的刀子。
時隔多年,昔日那把不告而別的刀子,此刻又在心頭攪動。
不幸的歷史似乎總會重復上演。
被背叛被拋棄的滋味只要嘗過一次,往后就會有無數次。
雍盛像是領悟到什么,嘴唇蠕動:“……別走,你走不了,朕不會放你走。”
可戚寒野還是一點點扽走了他的衣袖。
冷酷,又決絕。
狠戾如潮水,一下子漫過雍盛郁悒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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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金甌池上大動干戈,甚至驚動了京城官府,可究竟發生了什么,誰也無從探知,大內統一的口徑只道是皇帝微服遇刺,金羽衛與刺客大打出手,但詭異的是,向來無往不利的金羽衛這次竟走脫了刺客,鎩羽而歸。
皇帝受了驚,素來羸弱的身子又支撐不住,病倒了,連日托病不朝,一應政事也全副交給內閣打理,大臣們因此憂心忡忡。
面不了圣,內閣幾位閣臣府邸的門檻幾乎要被前來打探消息的同僚踏碎,薛塵遠實在不堪其擾,欲躲到范臻府上避難,可才剛繞到后門,就與鬼鬼祟祟披著女子式樣花斗篷的范大公子撞了個正著。
兩人大眼瞪小眼,同時開口——
“去你府上……”
“到你家……”
一刻鐘后,二人坐在了慶春樓二樓的雅間,相對嘆氣。
“這可如何是好!”薛塵遠啪地放下茶碗,抹了把臉,“圣上可真會給咱們出難題,一聲不吭留了張字條就走了,說是要去察民疾苦,知民所急?呵,凈是隨口謅的幌子,古往今來哪里找得出這樣說走就走的皇帝?”
范臻瞟了他一眼,表示認同。
“你說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薛塵遠問,“何日歸來?”
范臻哼了一聲:“你不如問那夜金甌池上傳說中的刺客到底是誰。”
薛塵遠一聽,登時來了精神:“賢弟知道?”
范臻:“不知道。”
“欸?你那分明就是曉得什么的口氣,話都到嘴邊了怎的又賣起關子?今日這頓我請了,速說,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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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
再有兩個時辰,就到了衢婺地界。
只要入了衢婺,見到姑姑,一切就都結束了。
不得不承認,狗皇帝培植的金羽衛當真有幾分本事,要不是公子與綺兒武功高強,他們早就被強索了回去,壓根撐不到今日。
公子的寒癥這幾日也發得越來越頻了,得快點兒,再快點兒……
“噼啪”一聲,大力抽打在馬臀上的竹鞭竟斷成兩截,絳萼這才回神,咬咬牙,將殘鞭擲了出去,張開手時感到一陣刺痛,驚覺掌心不知何時鮮血橫流,原是被粗糙的竹柄磨得傷痕累累,她突然恨起自個兒,幼時緣何不與綺兒一般學武,那樣的話今日也不至于成為公子的累贅。
“停下。”
此時,顛簸疾馳的馬車中一聲令下。
“公子,這會兒停下恐怕又被追上。”她皺起眉,不贊成道,“待駛過這截小路,進了密林,再稍作休息。”
“我說,停下。”馬車里的人堅持道。
她不得不勒繩降速。
男子擎傘挑簾下了馬車,即便是在逃亡途中,還負了傷,他依舊腰背停得筆直,自有從容氣度。
“公子……”
“就到這里吧,馬車太過顯眼,不如舍棄。”戚寒野背著身,望了望白日里也黑沉沉的天,忽然道,“你走吧。”
絳萼怔了怔,慢慢握起拳,頭上遮雨的斗笠遮蔽了一半視野,她只能瞧見公子沾染了泥水的雪青色袍擺,袍邊的纏枝花紋還是她一針一線親手所繡。
她牙關哆嗦,穩住心神,強笑道:“奴婢做錯了何事惹得公子竟要趕奴婢走?還請公子明示。”
“你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戚寒野的語氣并不冷硬嚴苛,近乎平和,一如他向來對她的那般。
也正因為如此,絳萼知道她已絕無可能得到原諒,心中亦升起騰騰怒火。
“他從不信你,也不肯放你離開,不僅限制你做任何事體,性子也狡詐多疑,對他而言,公子你與那只鸚鵡別無二致,他不過是想囚著你困著你強占你,從不在意你的想法與感受,公子……你醒醒,不要再與這樣的敗類癡纏了!”
說到末了,她幾乎叫喊起來,完全失去了對喉嚨肌肉的控制力。
朦朧的雨霧中,戚寒野的身形有些蕭索,平直的嗓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道:“絳萼,你并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公子。”絳萼道,“我知道您完全不在意姑姑的威脅,但您在意曾經跟著我們出生入死的舊部的性命,姑姑死有余辜,但那些士兵何錯之有?您做不到見死不救,無論是朝廷的兵,還是戚氏舊部,戰火一旦燒起來,必定兩敗俱傷,所以你想親自下衢婺想最后試著勸回姑姑,若實在勸不回,就舍身入局,連我都能看出你的意圖,那敗類卻只當你要背叛他,千方百計地阻撓干擾,公子,這種自私自利的渣滓豈能與你作配?您何必……”
“夠了。”戚寒野道。
短短兩個字,卻讓絳萼打了個寒噤。
她不得不垂眼跪了下來,哀聲求饒:“公子,我從小陪在您身邊,實在無處可去,求您,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以后當牛做馬,保證不會再犯。”
“當日在他面前我沒有揭穿你,因我篤定,他若是知曉是你下的毒,盛怒之下,必不可能饒你性命。我為你擔下罪名,也算還了你這些年的追隨相伴之誼,只是憑空惹他誤我恨我,兩相斷絕,我深痛之,因此也做不到對你毫無計較,思來想去,你我主仆之情已盡,今后山遙水遠,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絳萼的淚水奪眶而出:“哪來什么各自安好?縱使我能好,你卻好不了,你身上的寒毒……”
話音未落,戚寒野已絕裾而去。
“姐姐你……唉!”
綠綺全程旁觀,從錯愕到不解,心中謎團重重,但眼下容不得她厘清始末,她深深地看了眼伏在泥地里嚎啕大哭的絳萼,左右躊躇一番,一嘆聲一跺腳,拔腳追向戚寒野。
第119章 第 119 章 與君同心。
雨勢在入夜后漸緩, 前方不遠處就是衢州界碑。
綠綺一路上攢了一肚子話,終于忍不住開腔:“公子,我們接下來還是要去見姑姑嗎?”
戚寒野點了點頭。
四周起了霧, 夜里的一切都溶化在潮濕的青霧里,影綽綽的,成了一蓬蓬不同深淺的黑。
綠綺看不清戚寒野的神情, 只能聽到他略顯疲憊的聲音:“可我來找她,她卻未必肯見我。”
綠綺的小臉聞言皺成一團:“那可怎么辦?以姑姑的手段與脾性, 她要是打定主意不見, 任天王老子來了也揪不出她。唉,到底是今非昔比, 若是從前, 多布出去些探子, 不出兩日就有了消息,可自打公子與姑姑生分決裂, 退出了……”
“別急。”戚寒野安撫道, “我若實在找不著她, 就讓她自己來見我好了。”
綠綺眼睛一亮:“公子有辦法?”
“嗯。”戚寒野笑道,“你家公子總是有辦法的。”
也對。
綠綺驕傲地想。
公子運籌帷幄, 智計無雙, 這世上還沒有能難倒他的事!
因這一句話,沉甸甸的心情總算輕盈了些,但不消片刻, 她又有些懨懨的, 望了望蒼茫茫的四野,嘆氣道:“這一路來,各地方的官府都接到了攔截抓捕的御命, 入了衢州,少不得又被盯上,后頭金羽衛又咬得緊,一時半會兒怕是撕擄不開,從前那些用老了的驛站多半也被姑姑接管,萬一上了門卻不認咱們,沒得掃了顏面。我尋思著還是去找個干凈點的農家借宿,無非多使些銀錢,叫他們不得對外聲張,只是一應屋舍飯食皆需從簡,得委屈公子了。”
戚寒野斜倚樹干,收了油紙傘,抖落水珠,無奈道:“都到這份兒上了,便宜行事就好,不用顧慮我。”
“嗯,那我先去打點。”
綠綺心里不舒坦,走出兩步,想想竟是不放心,又回轉來,提議道:“公子還是與我一道去吧,金羽衛鼻子太靈,纏人得緊,我擔心……”
話沒說完戚寒野突然捂著腰嘶了一聲。
綠綺忙上前攙扶,焦急道:“怎的了?可是走動多了牽動了傷口?”
“多半是。”戚寒野道,“我還是就在此處候著,你快去快回就是。”
綠綺咬唇遲疑:“可是……”
“快去吧。”戚寒野催促,“放心,就算真與金羽衛對上,這點傷還不至于就讓你家公子脫不開身,況且他們也并不想要我的命。”
也是。
這一路奔逃南下,綠綺也早意識到金羽衛不下死手只抓活口,上次被圍,打斗中,一個不長眼的來不及收回刀口,不小心劃傷了公子側腰,臉上表情登時驚恐懊悔,僵立原地,恨不得立時橫刀自刎,他周圍的同僚也瞬間退開三丈遠,生怕受了波及。
由此可見,公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在狗皇帝那里定交不了差。
想通后心下稍安,與戚寒野反復約定好時辰,才心事重重地離開,出發前又怕公子等她時餓了,特地從懷中摸出兩塊炊餅子塞給他。
戚寒野捏著那硬邦邦的餅子,不知想到什么,蒼白的唇邊浮起一絲輕淺的笑意:“還記得以前,做錯了事被姑母罰禁食,你與絳萼便陪著我一同餓肚子,有一日你不知從哪兒偷來的炊餅,與我們分著吃了。”
“后來還被發現了,沒得又多餓兩晚。”綠綺吐了吐舌頭,愁道,“唉,奴婢總給你們添亂。”
“沒有的事。”戚寒野摸摸她的頭,“那個炊餅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往后不論是何山珍海味,都不能與其媲美。”
綠綺一愣,鼻子泛酸:“公子……絳萼只是一時糊涂……”
戚寒野緩緩搖頭:“她是聰明人,從不糊涂。”
綠綺無言,握緊了手中劍鞘,轉身道:“待此間事了,我定要找她問清楚。”
綠綺走后,戚寒野將傘與炊餅留在原地,動身入衢州。
三日后,他與金羽衛于城南竹林遭遇,這次是由堂主狼朔親率精兵,見面倒也還算客氣,東拉西扯寒暄許久,遲遲不見動手,直啰嗦得戚寒野耐心告罄,抱劍打斷他:“要么動手,要么走,廢話少說。”
“侯爺何必難為我們?”狼朔皮笑肉不笑,“圣上即便在氣頭上也不舍得傷您一根毫毛,您就大發慈悲乖乖跟我們走這一趟,等到了圣上跟前,您認個錯,說幾句軟乎話兒,什么事兒就都太平了,何至于弄得眼下這般雞飛狗跳大動干戈的?”
戚寒野像是懶得與他多費口舌,只是默默拔劍出鞘。
狼朔也不得不收起玩笑神色:“早聽聞侯爺身手不凡,狼某原也想正經與您切磋一番,只是共事一主,平日又各忙各事,良機難尋,今日侯爺既有此意,那狼某也不好拂了侯爺的意,只是點到即止,切莫傷了彼此和氣……!”
話未盡,戚寒野就縱身來攻,招招狠戾,不留余地,直逼得狼朔步步后退。
狼朔邊招架邊暗自心驚,登時明白因何派出去的心腹一個個都束手無策無功而返,以威遠侯的身手,殺他們一群簡直易如反掌,能全須全尾地與他周旋到今日,雖傷不死,全靠侯爺大發善心。
手中的劍震得虎口發麻,百招之后敗相已露,狼朔想起圣上叮囑,咬咬牙,嘬起腮幫子吹了個口哨。
霎時間,四下埋伏的金羽衛一擁而上。
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么以多欺少什么道義臉面了。
“十人不行,就二十人,二十人不行就五十人,你們就是一人扯他身上一根布條子也能將人囫圇拖走,難道不知道什么叫雙拳難敵四手么?”
這是皇帝原話。
狼朔很懂事地照做了。
但問題是,弟兄們連這殺神的身都近不了,怎么扯布條子?
好在多次失敗累積了不少經驗,圣上的金玉良言又浮現在耳畔——
“麻繩有嗎?五花大綁會嗎?會動的戚寒野你抓不著,動不了的戚寒野你還沒轍嗎?”
于是又是一聲口哨,混戰中的金羽衛齊刷刷從腰間扯下盤起的鐵鏈。
戚寒野的動作有絲不易察覺的凝滯。
而后只見漫天鐵索穿插飛舞,稍不留神腰間即是一緊,兩名金羽衛不知如何趁亂走位,一前一后,一人牽著鐵鏈一頭猛力一拉,就將人勒在了中間。
戚寒野當即立劍,飛身旋轉,將那兩人拉近后,一腳一個踹飛出去,可未等解開纏繞在身上的沉重鐵鏈,腰間就又多了幾條。
這幫人為了對付他,竟是受過專門的訓練。
此時頸間亦是一涼,狼朔的劍已橫在他喉上。
“侯爺,多有得罪。”
戚寒野道:“我這會兒不能回。”
狼朔心想這都是些什么破差事,神色復雜道:“圣命難違,侯爺就是不想回,也不得不回。”
戚寒野搖頭:“我若不想回,任誰也勉強不了。”
狼朔默了默,扭頭喚部下將人架走,眼角余光卻一直鎖定在那人臉上,不知察覺到什么,他陡然瞪大了雙眼,撤劍回身,驚詫吼道:“你做什么!”
戚寒野白凈的頸間多了條薄薄的紅線,血珠點點沁出,觸目驚心。
他那身雪青色衣裳早就在淤泥中滾得破爛骯臟,青白的臉上,不知誰的鮮血混合著泥點,隨意灑落在眉梢面頰,斑駁而又綺艷。
可他的眼卻是孤寒的,黑沉沉的,里頭藏著堅毅的東西。
狼朔看的分明,那并非窮途末路時的孤注一擲,而是某種燃燒著的信念。
“過來。”戚寒野朝他低聲道,“你得離我近點,我才能告訴你我想做什么。”
狼朔將信將疑地湊近,側耳聆聽。
戚寒野啟唇,與他說了幾句話,而后猛地挺身撲過去。
狼朔手中的劍冰冷雪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劍。
而當這把劍沒入胸腹時,帶來的亦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疼痛體驗。
“呵……”倒地前,戚寒野透出胸腔中最后一口涼氣,渙散的目光瞥向遠處涌來的赤潮,勉力將手中之物塞給狼朔,“記得……一定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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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城南的朋悅客棧因地處偏僻,打開張以來生意一直半溫不火,其店內一應布置設施雖不如何精致奢華,也不是時新的樣子,但勝在清凈整潔,價格實惠,靠著口碑多做些回頭客的生意。
今兒倒是來了些生面孔,不光斥重金包下了整個客棧,出手闊綽,且神神秘秘,不假辭色,瞧一行人的模樣舉止,竟都是些惹不起的官爺,操的還是京都口音。掌柜的見多識廣,心知這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便時時對伺候的伙計們耳提面命,務必做到仔細周到。
只是饒是掌柜的見多識廣,當見到十幾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持劍沖進門來時,還是嚇得肝膽俱裂,面無人色。
好在來人似乎并不為了打劫,老老實實在門后站成一排,樓上管事的聽聞動靜,下來將為首的爺領了上去。
原是相識的。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氣,與余下那群有如血海里撈出來的煞神們面面相覷,咽了口唾沫,擠出待客微笑:“差爺們是打尖兒還是……”
話還沒說完,樓上傳來嗵的一聲巨響,差點閃了他舌頭,再看那幫煞神,個個兒眉頭攢得能夾死蒼蠅,黑青的臉更黑了。
他縮了縮脖子,決定還是當個鋸嘴葫蘆比較穩妥。
要是可以,狼朔也想當個鋸嘴葫蘆。
他垂頭盯著面前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硯臺和潑濺一地的墨水,額上滲出了汗。
要是再近兩寸,那厚重的硯臺砸的就是他的腦袋。
墨汁漸漸浸染袍擺,但他一動不敢動,雙手仍高高捧著那飽飲鮮血還來不及揩拭的信物:“侯……侯爺說只要將這個交給您,您就什……什么都明白了。”
條案后立著的人雙手撐著案面,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灼烈的目光落在那掌心中的小小指環上,像是要將托著它的兩只手掌都燙出血窟窿來。
劇烈的心跳聲中,雍盛的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枚指環。
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襲來。
他幾乎不敢靠近它。
“你說你……刺了他一劍?”他反復確認。
狼朔簡直要瘋了,一遍又一遍解釋:“是,是侯爺自個兒撞上來的。”
這鍋他是真不敢背,一旦背了人就沒了。
房內一陣靜默。
“為什么?”雍盛歪頭問。
方才發過火后,他就離奇地鎮定了下來,但眼睛瞪得很大,額角青筋迸起,看起來更可怖了。
狼朔崩潰:“臣也不知,當時事發倉促,臣措手不及,待反應過來時,這劍就已經……”
他指著橫放在膝前的劍,劍尖兩寸與血槽內皆是干涸的血跡。
雍盛走過來,彎腰拾起劍,細看那森森劍鋒,斑駁劍身上映出他陰郁的眉眼。
他往下輕輕一揮,“嗒”,長劍就架在了狼朔頸邊,驚得狼朔渾身一顫。
“這劍若這般砍下去,約莫很疼吧?”
他如此發問,倒像是當真好奇,可明明是毫無起伏的聲線,聽來卻那般驚悚駭人。
狼朔渾身透涼,汗如雨下,咬牙低頭:“臣辦事不力,罪該萬死,還請圣上責罰!”
“咄”的一聲脆響,長劍移了開來,劍尖磕在地上。
雍盛垂手拖著劍,漫無目的地踱步,劍尖與地面蜿蜒摩擦,劃出刺耳的聲響。
“在他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境況下,你們也未能將人成功帶回,而是任由不速之客將其劫走。”
狼朔急切道:“對方玄衣赤笠,訓練有素,多半就是此前銷聲匿跡的赤笠軍,此番來勢洶洶,熟知地勢地形,且無意與我們多作糾纏,擄了人就分作幾路四下逃竄,屬下無能,竟追丟了。”
“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雍盛又埋頭踱了一個來回,停下,自懷中掏出半枚虎符,交予他,“命你快馬加鞭,持此符去見黎良弼,密調其麾下龍驤軍精兵兩千,限五日內,喬裝奔襲入衢州,聽候差遣。切記,此事萬不可走漏風聲。”
狼朔雖還理不清頭緒,但明白此間事關重大,鄭重接過虎符,納頭跪拜:“臣叩領圣諭。”
雍盛揚了揚手,令其退下。
狼朔躊躇一番,還是問:“圣上……那這指環……”
雍盛默了默,輕聲道:“放下吧。”
狼朔于是小心翼翼將那枚舉得他手臂酸疼的紅玉指環擱在地上,領命告辭。
雍盛拄著劍,過了不知多久,站累了,便面對著那指環盤腿坐下來,將劍橫放在膝頭,一手撐著膝蓋,拖著腮,另一只手則用食指繞著指環緩慢畫圈,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懷祿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死灰一般的帝王坐在墨汁與碎渣的狼藉中,抱著劍,寂靜地守著一只與他同樣寂靜的指環。
那指環和劍,都沾了血。
威遠侯的血。
皇帝垂眸望著指環的模樣,異常平靜。
若非他的胸膛尚在起伏,懷祿都快疑心坐在那兒的人其實只是一副披著華衣的枯骨。
看起來,皇帝似乎在等,等一枚指環給他回話,解答他心中諸多疑問。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可話又說回來,那指環其實是會說話的。
懷祿依稀記得它的內壁上留有皇帝曾經親手刻下的四個字。
是哪四個字來著?
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搖搖頭,輕輕步入房中,無聲地收拾起地上狼藉,不知是哪一塊硯臺的碎片給了他靈感,他忽然間福至心靈,默念道:“哦,是‘與君同心’”。
第120章 第 120 章 “死得其所,物盡其用……
戚寒野淹在空茫茫的黑暗里, 鼻息里充盈著雨氣霧氣腥氣,濕粘粘、混沌沌地,將他整個兒包裹住, 浸了個透。
不知過了多久,半個他醒了過來,守著另半個沉眠的他, 靜靜地思考與等待。
最先恢復的五感是聽覺,他聽到腳步聲, 水聲, 開關門的吱嘎聲,湯匙撞擊瓷碗的脆響, 鐘鼓聲, 種種嘈雜里, 唯獨沒聽到過人聲。
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照看他的人是個啞巴。
啞巴好, 守得住秘密。
不必擔心日后會有人知曉他此刻的狼狽。
待到五感漸蘇, 他審視起自己這具殘破的軀體。
腰側原先的劃傷不值一提。
左上腹的貫穿傷盡管勉力避開了重要臟器, 但也十分致命。據他所知,這種程度的外傷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治, 而那人若是出手, 則說明他賭對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傷,是右腿脛骨,它似乎是被打斷過, 又給重新接上了, 打著厚厚的繃帶與夾板,動彈不得。
這未免有些多此一舉。
光是寒毒和那一劍,就夠他實實在在躺個一年半載的了。
竟就防備他至此……
他不由得扯了扯唇, 牽出一絲苦笑。
突然,只聽“嗵”的一聲,榻邊似有重物落地。
戚寒野睜眼,烏濃的眼睛盯向聲源,殺機一閃而過。
是那個啞巴。
他震驚地叉著手,嘴巴無聲開闔了兩下,不顧跌在地上熬藥的陶罐,扭頭就跑了出去,再回來時,手里端了一碗水,他把水碗擱在床頭,彎腰收拾起地上的藥渣和碎裂的陶片。
須臾,一個提著碩大醫匣的中年人急匆匆闖了進來——
近四十歲,中等身量,有著雜亂無章的眉毛,異常高挺的鼻子和往后縮的下巴。
外頭許多人管他叫鬼醫許三,但他其實既不姓許,也不排行老三,他的真名叫謝彰。
“噯喲,你可算醒了。”許三上來就是一通翻眼睛看舌苔加左右手把脈,忙活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嘖嘖有聲,“天爺,就是我許三,也差點撿不回你這條命。”
戚寒野沒說話,不是不說,而是暫時還沒找回聲帶的控制權。
許三卻突然快速地眨起眼睛,面色燥赤:“你,你這樣盯,盯著我干什么?這回我可沒干什么壞事,你那腿也不是我給打斷的,戚長纓把你交到我手里的時候,它就已經斷了!”
戚寒野睫毛顫了顫,垂下眼。
這不知又戳了許三哪處痛腳,被刺猬扎了似地蹦起來,叉起腰原地磨圈子:“你說你!干什么跟她作對,弄得這會兒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就跟我一樣,她要做什么,都順著她唄!身上又不會少塊肉!惡人自有惡人磨,她要瘋得太厲害,自有老天收她,你在里頭較什么勁?”
罵完又坐回來,冷冷笑道:“聽說你跟皇帝鬧掰了?大名鼎鼎的威遠侯才過了幾天的逍遙日子,就淪為亂臣賊子,被四處追殺了?”
“哼,那老妖婆行事做派雖然瘋癲,但癲得也真有幾分道理。過膩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但凡有點機會,誰不想成為生殺予奪的刀,誰還會甘心當條鎮日擔驚受怕的魚?”
“誰當皇帝不是當,你有什么損失?”
戚寒野嫌他絮聒,合上眼。
許三自討無趣,話茬一轉,問:“楊柳玉凈停了?”
戚寒野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動了動,算是回應。
許三撇撇嘴:“太晚了。”
“我算是明白了,戚長纓籌謀半生,為何選在此時倉促舉事。”
“概因你時日無多。”
“你旦夕間若突然死了,她便拉攏不到那幾個實力最強的戚氏舊部,如失左膀右臂啊。”
“小戚啊小戚,當年我就看穿了那毒婦的心思,勸你別服楊柳玉凈,你若聽了我的話,放下復仇的心思,隱姓埋名,好好過自己的安生日子,怎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唉,說到底,我左右是對不起你兄長。”
他嘀嘀咕咕地坐了半晌,見戚寒野又睡了過去,唉聲嘆氣地走了。
此后仍是日復一日地躺著,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戚寒野在枕下藏了一塊碎陶片,每過一天就在手邊墻角隱蔽處畫一條杠,待畫到第十三道杠的時候,姑姑來了。
睽別許久,二人間亦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卻還是一如往常的陰郁,通身還是罩著沉沉黑紗,帷帽隱著眉與眼,只露出下巴一點尖尖的白影子。
她一張口,陰沉的氣息就彌漫開:“你可省悟了吧?”
你可省悟了吧……
這句話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腦海中許多被刻意塵封的記憶。
戚寒野渾身的肌肉下意識繃緊了,就連唇,也繃成一條直線。
他沒吭聲。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妥協的態度。
在戚長纓眼里,這是孩子知錯但恥于承認的表現。
“我早說過,永遠不要輕信他人,尤其是手握重權之人。他們為了權力,沒有什么是不能犧牲的。這回要不是萼兒趕回報信,你已死在了他手上。”
粗糙冰涼的手緩緩撫過被繃帶纏繞的傷口:“這一劍,可真狠吶。”
戚寒野忍受著鉆心的疼痛,艱澀道:“謝姑姑相救。”
“你是我的孩子,何必言謝?”戚長纓語聲輕快了些。
戚寒野糾正:“折衣才是你的孩子。”
“你若能像折衣一般聽話,你就是折衣,就是我的孩子。”戚長纓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引起他一陣膽寒。
“我要把你送上龍椅。”戚長纓的唇在帷帽下彎起尖銳的弧度,“這天下本該姓戚。”
戚寒野冷笑:“你知道我活不到那時候,你救我,只是想讓我死得其所,物盡其用。”
“胡說。”戚長纓慍怒,“區區楊柳玉凈,許三解不了,自有醫術勝過他千萬倍的人能解,世間高人不知凡幾,只是一時半會兒難以尋覓,待你登上帝位,皇榜一張,何愁無人能解?”
都是些哄小孩兒的話。
戚寒野轉過眼睛,看向被厚厚木板釘得死死的窗,縫隙間漏出的幾縷天光剛好映在他眼下,盡管飽受摧殘,他的眉眼間仍然有股天生的明艷威風。
“我可以助姑姑一臂之力。”他道,“但姑姑先告訴我,這是哪里?”
那廂,喬裝成平民的金羽衛滿城搜尋,沒得到什么關于威遠侯的可靠線索,倒是誤打誤撞摸到了城內幾處赤笠軍的疑似據點,每日價蹲守監視,不敢懈怠。
據他們觀察,這幫赤笠軍白日里只是尋常販夫走卒,到了夜間就三五相聚傳遞消息,行事頗為謹慎隱蔽,彼此間的接頭暗號也花樣繁多,摸不清規律。
金羽衛順藤摸瓜,尾隨訪查起赤笠軍眾頭目與兵器庫所在地,一時間個個兒忙得腳不沾地。
圣駕秘密坐纛衢州,由黎良弼率領的平叛大軍正往衢婺交界進發,衢婺與苗疆接壤,衢婺一亂,正在與苗人廝殺的永安軍便腹背受敵。
這是朝廷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更糟糕的是,有可靠消息來報,寒山姑似正與苗王互通有無,恐結盟抗雍。
正是萬事引而不發危機四伏之際,皇帝卻魔怔了一般,不找到威遠侯不罷休。
內閣催促回鑾的密函發了一封又一封,卻只等來皇帝厚厚一疊的叮囑,各項內政分門別類交于何人、緊急事件等級劃分標準云云,若有一等緊急事務即內閣不能裁決之事,如何八百里加急寄來衢州,如何做好臨時應對,可謂面面俱到。
白紙黑字,一字一句都在說:請各位愛卿,做好他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的準備。
內閣怨聲載道,畢竟要杜撰個皇帝突然消失的理由當真不容易。
雍盛也早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等半個月后京城傳來風言風語,說皇帝已病入膏肓無可奈何的噩耗時,他并不意外,甚至喜聞樂見。
畢竟圣體抱恙對那些本就蠢蠢欲動的人而言,是個絕佳機會。
果然,衢州的赤笠軍坐不住了。
這日,雍盛正坐在窗下,仰頭對著陽光細看那只紅玉指環,上好的玉料里有深深淺淺的光斑浮躍,粼粼如波。
“爺。”懷祿領進一位金羽衛中郎將,“又到了每日匯報的時辰。”
雍盛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人講。
那中郎將請完安,清清嗓子,自靴頁里掏出一疊紙,一五一十念起來,某某地界某某人在什么時間放了什么樣的風箏,從人的裝束打扮到風箏的形制顏色,一一描述清晰,難以用文字描述的,就配以插圖,一目了然。
雍盛先大致聽了一遍,又直接薅過紙張自行翻閱,并未尋到蛛絲馬跡。
之后又是匯報赤笠軍動向。
雍盛敏感地捕捉到一個詞:“神女誕?”
“這是本地五月最盛大的廟會,為了紀念西來神女的得道誕期,全城各家各戶的善男信女都在為此做準備。”
“朕想起來了。”雍盛扶額,“每年朕都會敕封這個保佑衢婺風調雨順的西來神女,派官員前來致祭。你說你們盯著的赤笠軍,也采買了許多節日物資,并提前搶占攤位,準備當日販賣?”
“是。”
雍盛頷首。
“還是沒有么?”中郎將走后,懷祿忍不住問。
“嗯。”雍盛將那沓記錄了各色風箏的紙摞到案上。
“最近風大,正是放風箏的好時候,每日那么多人放風箏,當真是大海撈針吶。”懷祿感慨,沉吟道,“尋了這么久,什么法子都試過了,也不見蹤跡,會不會……人已離了衢州呢?”
雍盛搖頭,援筆濡墨,扯過一張紙蓋過案上鋪陳的衢婺城防輿圖,一筆一劃,寫了個大大的“等”。
等這一字何其煎熬?
懷祿眼睜睜望著皇帝一日比一日消瘦,目中神光一日比一日委頓,就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日日臨近凋謝之期。
衢婺地熱,甫交五月暑氣已盛,燠溽難當,稍稍走動兩步身上便蒙上一層細汗,若不及時更衣沐浴,積汗處就如螞蟻蜇咬,漬得皮膚又疼又癢。
戚寒野腿腳不便,啞巴就給他打了一雙拐和一把輪椅,每日巳時雷打不動推著他到庭院里曬太陽,半個時辰后再將他推回去。
期間戚寒野也曾嘗試過與其交流,打手勢或者寫字,啞巴一律不理。
到后來,戚寒野相信,這世上哪怕只剩下啞巴一個人,他也能一日三餐淡然自若地活到壽終正寢。
戚長纓隔三差五會來一趟,要他的親筆手書。
作為言聽計從的獎賞,戚寒野獲得了在這座不知名的小院內自由走動的權利,可他重病未愈,加上重重看守,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
他日日聽著晨鐘暮鼓,偶爾院外還飄來些誦經聲木魚聲,無聊至極時,他也試過糊個紙風箏玩兒,可惜剛搭好風箏骨架便被啞巴毀了去,只好另覓消遣,重新撿起幼時愛好,刻起木頭人偶。
小人偶刻了一個又一個,羅列在廊下排排坐,人的身子,卻頂著不同的畜牲腦袋,十二生肖都刻全乎了。啞巴挨個兒檢視了好幾遍,聳聳肩,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