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若為此道,萬死不足……
臨近約定之期, 戚長纓變得忙碌,分身乏術之際不得不差遣心腹往來傳遞消息,慮及戚寒野目下病入沉疴, 恐不曉輕重之人走漏了風聲,只得仍倚重長年在戚寒野身邊服侍慣了的絳萼。
戚長纓信賴絳萼,一來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 知根知底,二來此番若沒有她暗中效力, 離間了戚雍, 哪得來戚寒野眼下心灰意冷言聽計從的大好局面?
形勢雖好,但也不可大意。
若要利用戚寒野, 又要他心甘情愿, 就不能不施舍一些關懷, 比如讓他見見親近之人,聊以慰藉。
這是必要的御下之策。
見到絳萼時, 戚寒野并不意外, 只眼梢里淡淡地瞥了一眼, 仍埋首接著刻木頭。
“公子。”
絳萼從陽光里,走到陰暗的廊下, 看清了輪椅里那副單薄嶙峋的身軀, 輕輕吸了口氣,上牙抵著下巴咯棱作響。
明明已是溽暑,對方膝頭卻還蓋著一條厚狐裘, 這是重傷在身, 元氣喪失殆盡的殘燈之象。可饒是虛弱,那人依舊坐得優雅端正,平直的肩頸, 挺拔的脊梁,好似這世間從來沒有什么苦難能壓垮他。
好半晌,絳萼才捺著鼻酸,接著道:“姑姑叫我來求信。”
她把氣息壓得很輕很低,像是怕呼吸重了,一口氣吹飛了那人。他看起來多么像池沼里飄著的一葉蘆葦。
手中的刻刀頓住,就算絳萼不打斷,戚寒野刻了這一陣手指也酸了,麻得使不上勁兒。
順勢擱下刻刀,將那只未完成的人偶小心翼翼放進隊列,拍了拍身上木屑,道:“過來,將我推去里屋書案,叫啞巴備好紙墨。”
啞巴聞聲去了。
絳萼噯了一聲,轉去他身后,雙手握上輪椅把手,正待使勁推,戚寒野蒼白的左手按在木輪上,阻住勢頭,而后狀若無意地敲了三下。
絳萼默默記在心里,推動轱轆作響的輪椅,瞥了眼專注研墨的啞巴,關切地道:“好歹捱到天氣暖和,公子身上的寒癥可減輕了些?”
戚寒野微笑著回:“每五日發作一回,倒也還過得去。”
“許先生的方子可還在按時按量吃?”
“用著。”
“傷口處的繃帶多久一換呢?”
“日日更換。”
“衢婺吃食酸甜,可還合胃口?”
“尚可。”
“怎么又刻起木偶來?養傷應省些力氣才是。”
“三日也刻不了一個,打發時間罷了。”
絳萼確認了暗語,便住了口,她心知公子此時多說一句話都嫌乏累,匆匆完成了戚長纓交代的任務便告辭離去。
背后啞巴被支使著洗硯滌筆,她獨自轉過彎經過廊下,望向那堆排排坐的小人偶,從左往右點到第三個,錦衣玉帶的圓短小人手持木魚,頂著顆憨態可掬的狗頭,瞧著既怪異又可愛。
朋悅客棧的庭院里有個石雕大水缸,缸口足有五人合抱那么大,里頭有錦鯉有王八,還有幾朵荷花。
午后,雍盛支起桿兒在這缸里釣魚,右手中指與無名指無意識地揉搓著蹙起的眉頭。
衢婺局勢混亂,自上回朝廷賑災的糧食被劫后,戶部又從相鄰省調度來漕糧,結果運到中途還是被盜匪洗劫,這批糧食在消失了半個月后,通過金羽衛的追蹤定位,被發現竟通過赤笠軍搭的粥棚施了出去,兜兜轉轉,倒也變相地暫緩了百姓燃眉之急。
數日前,朝廷下發了蠲免衢婺兩年賦稅錢糧的敕諭,壓在衢婺兩州百姓頭上的重擔總算卸下,這是浩蕩皇恩,不說大肆宣揚,總該及時落實,可因當地衙門此前遭受打砸,新任刺史尚未到任,目前群龍無首,導致消息滯后,許多應災舉措混亂失序,本應張貼的免賦告示也遲遲不見動靜。
赤笠軍鉆的就是這個空子,趁著受災百姓流離失所,動蕩不安,先借花獻佛劫來朝廷賑糧再施出去用以收買人心,痛斥朝廷無能的同時,再以遠低于朝廷每月糧餉的價大肆招兵買馬。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據金羽衛回報,市場上日前已到了用半斗米即可募一個兵的地步,實打實的趁火打劫。
好一個戚長纓。
雍盛甩了甩魚竿,撈起空空如也的魚鉤。
這時,狼朔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來。
“怎么?”雍盛眼也沒抬,“有狗擱后頭攆你?”
“沒有。”狼朔嘴角一抽,正了正衣冠,雙手奉上一個漆盒:“請圣上先過目此物。”
雍盛擱下魚竿,接過打開,從里頭取出一只木刻小偶,瞇著眼睛瞅了片刻,登時眉棱骨一聳,驟然起身,弄翻了坐著的小竹凳:“你,你從哪里得來此物?”
狼朔道:“一個沿街叫賣孩童玩意兒的貨郎硬塞給臣的,臣覺蹊蹺,檢查過沒有什么機關后便連忙趕來面圣,想著圣上或許知道這是什么。”
金羽衛堂主這活兒干多了,一個榆木疙瘩腦袋也能鍛煉出異于常人的敏銳,再說了,狼朔的直覺向來鮮少出錯。
這次也不例外。
那瞧著并不怎么精致的木頭人偶處處透著古怪,人身犬首,手敲木魚,其余都很粗糙,唯獨身上衣飾雕得精細入微,連花紋褶皺都清晰可見。
圣上顯是認出這玩意兒出自誰的手筆,激動得雙手微顫,瞳孔放大,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他上上下下翻來倒去地審視木偶,在底部發現了十二道不長不短的橫線,分成兩排,左六右六。
狼朔見他凝神盯著那幾道杠看了許久,撓頭不解:“這幾條線,難道是暗號?”
“嗯。”不過隨口一問,沒想到雍盛當真點頭,“這是坤卦。”
“卦?”
“其卦辭是,元亨,利牝馬之貞……”雍盛一句句背誦起來,當背到“西南得朋”四個字時,眸光陡然一跳,快步進屋,趨向書案,掃去案上一切雜蕪,俯身在衢州輿圖上,指尖邊快速游移,嘴里邊念叨著,“西南……西南……”
“衢州城西南角上不就是……”狼朔亦在腦中迅速篩查,幾息過后,腦中靈光一閃,與雍盛一同脫口而出——
“神女祠!”
狼朔醍醐灌頂:“這狗頭人偶在敲木魚,是不是就暗示了他所在之地是個寺廟?”
“戌日,西南,神女祠。”雍盛努力抑制著內心狂喜,手因緊緊抓著桌案邊緣而鼓起根根青筋,“時間地點都有了。”
“等等,戌日的話……”狼朔掐起手指,“就是七日后,那不就是……神女誕廟會當日?”
這就棘手了。
他嘶了一聲:“姑且不論消息真假,廟會當日,大量信眾香客聚集,人潮洶涌,稍有不慎,牽連甚廣。人一多,布防難免百密一疏,一旦亂起來,一來容易殃及平民留下民變禍機,二來反賊若趁亂生事逃竄便如魚兒入海,追捕不易……”
“這衢州城里的第一富商是哪位?”雍盛皺眉思索著,突然宕開一問。
狼朔話說一半差點嚼了舌頭,腦筋轉得卻也快:“圣上還記得那位董鑒通嗎?”
“唔。”雍盛沉吟,“此前被恭親王敲竹杠,強逼著給云州士兵制過冬棉衣的那位?”
狼朔豎起大拇哥:“圣上好記性。”
“少奉承。”雍盛盯了他一眼,“后來棉衣一案事發,朕看在他擊鼓鳴冤主動揭發又家財散盡的份兒上,免了他拘讞之刑囹圄之苦,怎么,他離了雍京后竟來了衢州?”
“是啊,可不就巧了么?”狼朔撫掌道,“要不說千般易學,一竅難通,一竅通則百竅通呢!如今他換了個地方,短短兩三年,又干成這衢州城最大的珠寶商了。”
“哦。”雍盛面無表情道,“既是老熟人,那就好辦多了。你去,將這位董老板請來一敘。”
“好嘞。”狼朔抬腳就要去辦事,退出兩步后又折返回來,請示道,“那個,圣上,咱以什么名目呢?”
皇帝淹留衢州一事是最高機密,無論如何總不能用面圣的理由傳人吧?
“名目?”雍盛挑眉,“邀人難道必須得有名目么?”
“啊,那不然……”狼朔眨眨眼,福至心靈,“圣上的意思是……”
他壓低了嗓音:“直接將人強擄來?”
“嘖。”雍盛剜他一眼,“說得那么難聽!朕只是管他借點東西,借到了自然就放他回去,一不傷及他的性命,二也不白拿,事成之后定連本帶息地還他,全程客客氣氣的,也能叫擄嗎?”
狼朔抿唇,暗道,那恐怕得叫綁架勒索。
“速去速去,別誤了大事。”雍盛作勢要踹他。
狼朔忙不迭地滾了,嘴上不說,心里卻疑慮重重。
雖猜不透圣上具體要做什么,但看得出來,龍心甚篤,那狗頭木偶上一字沒有,果真能傳遞出如此重要的訊息么?會不會是圣上一廂情愿揣度錯了?萬一圣斷有誤豈不打草驚蛇前功盡棄?
可話又說回來,圣上與威遠侯之間的默契豈是常人能懂?說不定,那就是他二人之間的專屬暗號?
左思右想,心神不定,審度目前之勢,橫豎也是如來佛抓頭皮沒經可念,與其拖拖拉拉,倒真不如賭上一把。
于是,堂堂威風凜凜金羽衛堂主,辦著像模像樣的皇差,竟就這么頂著一腦門官司,趁著夜黑風高,偷摸進平民家宅,意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擄走。
可沒成想,那姓董的身上竟有幾分拳腳功夫,打斗中他不得不將人拍暈。如此就又違背了圣上叮囑的“客客氣氣”四個大字,難免又吃了頓掛落,胸中郁卒,日日盼著能早日回京,脫離苦海。
好在神女誕很快就到了。
因受澇災的影響,今年廟會的布置比起往日蕭條了不少,可或許是因為人在遭遇了避無可避的天災和苦難后,更能意識到自身的渺小與命運的無常,彷徨之際,越發尋求起虛無縹緲的精神信仰和神祗庇佑,所以前往神女祠祈福禳災的香客竟有增無減。
開市當日,綿延二十里的進香路上,香客絡繹不絕,張旗鳴鼓,不見首尾。
神女祠也應景地懸幛揚幡,起了法帳鼓吹,一為受災百姓唱經頌偈,二為慶賀神女誕辰。
寺外列肆三里,攤鋪密集,百貨琳瑯,驅魔百戲輪番上演。
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香眾中既有死里逃生的富室豪客,亦有沿街乞討搵食的叫花盲流,一個個忙得唿噓噓,昏天黑地。
戚寒野雖陷在深庭,卻也能嗅得日漸濃郁的楮柏之焚,聞得接連不斷的擊磬頌祝,灰墻隔絕不了鼎沸的人聲,他問啞巴外頭何故喧嘩。
啞巴聳肩搖頭,放下手中托盤,盤中唇脂黛粉一應俱全,香氣撲鼻。
戚寒野微愣:“這是?”
啞巴翻開鏡奩,指了指銅鏡,又用糙短的手指抹了抹自己那張黑黃的臉。
戚寒野望進鏡中,頓時明白了姑母的良苦用心,鏡中那青白憔悴的病容,確實有辱斯文,今夜之宴何其要緊,怎能允許他以如此羸弱之態現身人前?
“好罷好罷,這樣的好日子,是要裝扮得精神些。”
他嫻熟地執筆描眉。
若是換作尋常男子,這般涂脂抹粉未免顯得矯揉造作,女氣陰柔。但他做起來,卻自有一股閑雅風流,好似他天生就是比女子還精致的人物,合該如此。
啞巴暗自驚怔,又捧來一件簇新的鴉青絲袍。
戚寒野略翻了翻,挑剔起來:“本侯喜穿紅,換件紅袍來。”
啞巴也知道今兒是頂重要的日子,不敢違拗,小跑著前去院外轉達,不過一個時辰,大紅繡金的紗袍就呈了上來。
因是成衣,剪裁略大了些,沒那么合身,不過勝在顏色光鮮抬人,襯得他皎如明月,燦若春華,一洗之前病氣。
啞巴看得呆了,傻愣愣張著嘴巴。
戚寒野沖他笑開:“過來。”
如此高高在上的語氣,自成威勢,讓人不自覺就想臣服屈從。
啞巴略作踟躇,踅上前來。
戚寒野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啞巴有些迷惑,但還是聽話地俯身過去,以為對方有什么要緊吩咐。
電光火石間,突然頸間一窒,一條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心下大駭,痛恨自己掉以輕心,剛要猛力掙扎,噗呲一聲,什么冰冷的東西扎透了他的喉頭。他發出“嗚”的一聲哀嚎,目眥欲裂,雙手死命去抓那人的手臉,“喀喀”地嗆咳喘氣,嘴里不斷噴涌出鮮血,不過須臾功夫,他瀕死的魚一般蹦跳的身軀癱軟下來,徹底沒了活氣。
“叮鐺”一聲,金簪落地,戚寒野揉了揉脫力的手腕,用完好的那條腿將人踢開,扯過案上帕子,邊緩緩拭去手上血污,邊平復急促起伏的胸膛。
未幾,窗棱咯楞一響,跳進一抹靈巧的碧色。
一落地,那人先是被屋內血腥的場面駭了一跳,反應過來后,也不去察看躺在血泊里的死人,反而緊張地檢查起輪椅中一臉恬淡的兇手:“公子可傷到哪里了?你怎么親自動手?等我來了再……”
戚寒野打斷道:“你先去換上他的衣裳,坐到這里來,我幫你喬裝易容。”
綠綺一聽,欣喜道:“這回你愿意我跟你一伙,不再甩開我了?”
“你三番五次找上門來,我若一再把你往外推,倒顯得我不近人情。”
綠綺刮刮鼻子,靦腆一笑:“公子也該想到,我找不見你,自然會去找絳萼。一找到絳萼,她向來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遲早會對我吐露真相和你的行蹤。與其說是綠綺找上門,不如說是公子手執魚竿在等著綠綺上鉤呢。”
“哦?絳萼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戚寒野整理方才混亂中打翻的妝奩,“她是怎么與你說的?”
“她說她起初接到姑姑密令,是對皇帝動了殺心不假,她也的確試著將毒摻在公子平素用來擦手的胰子里,但碧落草雖無色無味,但觸膚就會產生輕微短暫的灼燒感,尋常人或許不易察覺,但以公子纖毫必究的性子,定能立刻發現。而你看破卻不說破,就是默許。絳萼就以為…… ”
“以為我厭棄了圣上,想順水推舟,借機脫身?”
綠綺點頭。
“后半句對了。”戚寒野道。
綠綺抱起雙臂,接著道:“后來一路南下,你前腳趕走了絳萼,是為了讓她去給姑姑報信,交了投名狀待在姑姑身邊,好后續與你策應。后腳支走了我,是想用苦肉計自請入甕,裝作與皇帝自相殘殺,好卸下姑姑的防備,又怕我見你受傷,不明就里之下當場與金羽衛以死相拼,沒得折了我這條小命。”
“分析得這樣好,不愧是絳萼。”戚寒野夸贊。
綠綺瞪起眼睛:“怎曉得這其中有幾條不是我自個兒悟出的?”
“好好好,你也聰明,快做事吧。”
綠綺:“……”
她氣鼓鼓蹲下來,三兩下扒去那啞巴的外衣,埋頭悶聲問:“這個計劃公子為何不事先與我們通通聲氣?你趕絳萼走,絳萼若當真賭氣走了可如何是好?”
戚寒野: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況且,以絳萼心思之縝密,最多兩日,便能厘清始末。”
綠綺撇撇嘴:“我們倒也罷了,怎么連皇帝也要瞞在鼓里?若皇帝提前知曉,也好免了當時許多誤會。”
背后的人好半晌沒吭聲。
就在綠綺以為公子不想接這個話茬,準備起身去里間換衣時,那道嗓音重又響起,變得低緩又柔和。
“他永遠不會同意我孤身犯險的。”戚寒野道,“為了不失去我,他幾乎愿意舍棄一切。”
“可我,更想給他一個河清海晏的江山,要他穩坐明堂。若為此道,萬死不足惜。”
“我把我這條命看得太輕,而他卻把我這條命看得太重,這就是我們之間無可奈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