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泄露 連極力隱忍著的紊亂呼吸都不能泄……
將時間倒退回一天前。
石晏感覺自己的陽氣被抽干了。那晚后他先是在家狠狠昏睡了一整天。
期間醒來了幾次, 一會天黑,一會天亮。
他也不知道幾點是幾點,薄紗簾是拉上的, 從后面透著光。
有時他昏沉著醒來片刻, 睜眼看去, 外頭又是漆黑的。
他只管睡, 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疲憊與酸脹淹沒了他。
然而除此之外,石晏難得又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安寧。
他這樣漫無天日地睡著, 每次醒過來, 都是因為有個冰涼的東西撫上他的臉。
待石晏從睡夢中極艱難地睜開眼后, 臉上的觸感才消失, 一只胳膊從后將他的圓腦袋扶起來些, 喂他一些熱粥熱湯之類。
“我不餓。”石晏說著又要閉眼:“我要睡覺。”
“你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了,”他感到魏聞秋在用手摸他閉著的眼皮:“吃點再睡,不然熬不住。”
石晏偏頭躲開那只手:“我不會再跟你說話了。”
思考數秒,他才得出定論:“我想你有點過分了。”
魏聞秋舉著勺義正嚴辭:“過分, 太過分了!”
然后又喂一口:“放了紅棗桂圓, 甜口,你喜歡的。”
等了兩天石晏才感覺好些, 終于有個人樣能出門上班了。
他從柜子里掏了件超高領毛衣,穿在夾襖里面, 確保連耳朵后都能縮進毛衣下面。
然后從門口的小釘子上取下自己的雙肩包,往包里裝了一些零碎的各式小包裝零食, 裝了幾個一次性口罩,一包小熊圖案的紙巾。
背上走之前,聽魏聞秋問他:“不難受了吧, 好些沒?”
石晏扭頭,沒回答,先是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從俊朗的五官來判斷的話,魏聞秋的表情確實是很誠懇的。
琥珀色的眼睛好看地彎了一半,牙齒白白的,光著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摸起來也是十分舒適的。
還是不要叫哥擔心了。
于是石晏點了點頭說:“好些了。”
想了一會,又說:“我想吃上周五的甜味醬燒雞。”
魏聞秋答應得很快:“完全可以。”
石晏轉身要走,想了想又回頭:“小柜里有零錢,帶一張放人家的抽屜里。”
整個上午他惦記著那小學生口味的甜醬燒雞,渾身也確實沒什么力氣,趴在桌上開小差。
與前兩天相比,坐著時已經沒有那種強烈的不適感了,但仍是算不上舒坦。
九點多時周榮去茶水間打水,回來時拎著個水瓶,大聲問:“誰帶退燒藥了?”
“怎么了?”旁邊有人接話:“你發燒了?”
“不是我,”周榮把壺放地上:“是經理,跟上次一樣,又在那說胡話呢——”
石晏從桌上扭扭扭,艱難地坐起來了。
“我應該是有的——”他說,接著把臉往包里塞進去一半,胳膊朝里掏掏掏:“我看一下。”
上面是一層的零食,石晏倉鼠一樣窸窸窣窣地拿出來大半,站起來給周圍人都分了一些。
“經理是不是又給嚇著了?謝謝弟弟。”另一個人壓低聲:“我早都想說了,咱們這是不是有點那什么啊?”
“別瞎說——”包裝袋撕開的聲音:“我今晚要加班呢,你別害我行不?”
“哪瞎說,你小心為妙。上次經理不是特地找人看的,那天我還告訴你來著呢。這也沒過去多久啊?”
周榮聳了聳肩,“誰知道呢,今天反正是有點邪乎,衛生間燈閃半天了。”
“我靠真的假的?加個屁的班,不加了——”
恰巧這兩天氣溫低,前頭拐角窗戶沒關緊,整個辦公空間里陰風陣陣。
等石晏送完藥從經理辦公室出來,那幾個閑聊的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看著臉色都不是很好的樣子。
石晏沒太當回事,他現在頗有見過大世面的淡然。
鬼算什么?
他家里還養著一只呢。
一直到中午午休時間,辦公大廳里估計剩下個七八個人。
離得近的都回了家,離得遠的,像周榮他們幾個,網購了折疊床和小毛毯,辦公室開著空調,這么睡一小會也不冷。
石晏的出租屋離公司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他不喜歡來回折騰著跑,基本上中午也是留在公司的。
他抖開自己的小毛毯,打開自己的小折疊床。
板板正正地躺上去,看著天花板。
“阿嚏——”不遠處有人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石晏給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一跳,抖了下,小床咯吱一聲響。
還好很快周圍又恢復了安靜,只聽得見一些很小的翻身動靜與輕微鼾聲。
石晏打了個哈欠,感到困了。
他淚眼婆娑地愣愣看了會天花板,怕吵醒別人,小心翼翼地翻個身。
床便空出來幾十公分。
側躺時石晏更好入睡,他平穩呼吸,剛醞釀了幾分困意。
然而緊接著,他感到身前的床朝下微不可聞地陷下去一小截。
待他的眼皮再次掀開時,面前赫然躺著本該待在家里的魏聞秋。
石晏一驚,險些從床上跳起來。
腿一抖,又是咯吱一聲響。
他便又蜷了回去,不敢再動了。
“你的床好小,”魏聞秋和在家里說話一樣的音量,怕他掉下去,很自然地托住他的后腰:
“你睡在上面不會難受嗎?哥去商城給你扛個大的回來。”
石晏驚恐地環顧四周。
魏聞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手拍了拍:“他們聽不見我說話,不用擔心。”
石晏舒了口氣,緊跟著再次睜大眼睛,似乎有話想說。
張嘴,又閉嘴。欲言又止,一幅很為難的模樣。
魏聞秋很了然地再次解碼:“知道了,我會給他們錢。”
石晏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終于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他虛弱得太早了。
很快石晏就明白他應該一早就將這鬼從床上踹下去——如果他能的話。
“香香的,用的什么沐浴液?”
“內褲是我昨天洗得那條嗎?”
安靜的空間里,石晏根本無法開口回答哥的任何問題。
他的大眼睛瞪起來,其實沒有任何威懾力。
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逐漸得寸進尺。
“唇膏什么味的,我嘗嘗——嘶,別擰我肉。”
“你的床有點響,晃起來會怎么樣?我動倒是沒事。”
“——疼疼疼,指甲能往哥肉里掐嗎?”
再之后——
“這就受不了了?現在可以掐了。”
“嘴巴要再咬緊一些——”
昏暗的空間,于四周輕微的鼾聲里,在某個一小片方寸之地,發生著誰都想不到會發生的事。
石晏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腦門上,高領毛衣明明堆到了耳后,下面的脖子上卻悄悄地出現了一處又一處的紅印。
看起來衣服穿戴整齊,除了過分紅的眼角與耳后,沒有任何異常。
只是在午休而已。
只有石晏知道,不是的。
他的牙齒緊咬住下唇,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虛影,聽覺變得更加敏感。
他要時刻關注著哪道鼾聲突然停止,哪個人正在翻身。
被子下悄悄顫抖的腿會因為哪個幅度帶動床梁發出聲響。
在某個瞬間,石晏生出種其實所有人都聽得見,卻要裝作聽不見的錯覺。
如此安靜的公共空間下,魏聞秋旁若無人,毫無顧忌地說著一些叫他面紅耳赤的話。
而石晏卻需要緊咬下唇,連極力隱忍著的紊亂呼吸都不能泄漏半分。
這不公平。
冰涼的唇吐出蠱惑意味的勸告:“可千萬不能發出聲音哦,同事會聽見的——”
石晏用不清明的腦瓜子想,這不是有一點過分了。
簡直是——過分到可惡的程度了-
魏聞秋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有十來秒鐘,只覺大腦有些過載。
他眉頭一挑,去追石晏若無其事從他臉上移開的目光。
那張平時溫和漂亮的臉此刻巴巴地板著,看上去已經是盡力很臭的結果了。
然而石晏在這種方面實在沒有天賦,眼角耷拉著,生著很悶的氣。
頭頂一撮上翹的毛就已是他因為憤怒生出的刺,一舉一動都在很刻意地昭告這個世界——昭告魏聞秋:你完了。
魏聞秋低頭看手里的鍋鏟,腦海里緩緩蹦出幾個大字。
先是——我完了。
再是——全完啦。
鍋鏟的把杵到了小腹,魏聞秋朝炳下一看,他蒼白的窄腰上還殘存著數道深紅色的抓痕。
再側腰朝后一看,背后更多。
一條一條記錄著他的累累罪行。
耳邊登時又浮現出那晚軟綿綿又不連貫的請求:“不要了——”
或是那天午休時那句沙啞又可憐的氣聲:“求你了——”
他當時的回答是什么?
哄著:“但它說要呢。”
騙著:“叫哥才有用。”
男人很容易相信別人,居然對他這句哄騙信以為真。
于是魏聞秋扛起了哥的責任,給石晏又上了一課——不能輕易相信別人的話,鬼話更是如此。
很快那句極小聲的哥又再次被揉碎在空氣中。
魏聞秋這么一回想,琢磨了那么一琢磨。
他今天即將要被掃地出門這事兒,確實是怪不得人家,任誰看都著實算不上冤。
簡直是該呀。
第22章 蠟燭 靠,怎么是真的。
大師很快將背后鼓鼓囊囊的小背包取下來, 從中掏出一些金屬法器之類,在地上擺了個看起來很有講究的陣。
魏聞秋瞄了一眼,再瞄一眼, 出于鬼的本能, 他不自覺地對這些物件發怵。
很快他便摘了身上的圍裙從廚房出來, 看似隨意, 實則審視地看了山羊胡大師一眼。
大師的目光茫茫略過他探究的眼神, 漫無目的地往四周望。
魏聞秋心下了然,先前的那點緊張消失得一干二凈。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他把圍裙擔在椅背上, 抽了張餐巾紙慢悠悠擦手, 邊對著石晏沒話找話:“這人是誰啊, 你朋友么?”
沒有回應。他也不在意, 把紙團扔進垃圾桶,又問:“生氣了?”
石晏不理他,腳一邁,身子轉了過去, 留個堅毅的背影給他——渾身上下都堅毅, 除了頭頂翹起的那撮毛。
魏聞秋低低笑了兩聲,覺得他弟簡直可愛炸了。
“真生哥氣啦?”他從后面湊上去, 光著的上半身貼上去,對著那小塊腮幫子就親了口:“氣成河豚了都。不然你罵罵我吧, 怎么樣?小時候我教過你的。”
石晏沒料到他會從背后搞偷襲,空氣中突然“啵”的一聲, 十分響亮。
石晏明顯是很慌亂地偏頭看了大師一眼,見大師沒什么反應,才緊捏著拳頭避開身子。
于是魏聞秋得到了一個更加生氣的背影, 這下連牙關都咬得緊,看樣子是決心要給他個教訓看看。
山羊胡大師擺放好了所有物件,不知從哪又摸出了紙墨,口中低聲默念什么,低頭在黃紙上寫寫畫畫。
看著倒挺像回事,也不怪石晏在旁邊看得那樣認真。
魏聞秋嘆口氣。他已經在心里認定這是個假大師,全然不把人家當回事。
他剛剛試探過了,對方根本看不見他,連視線都是虛的。
這小孩估計是又被騙了。
這種大師這些年他見得太多了。神神叨叨的,大多為了騙點錢,沒什么真材實學。
這些年他不在,石晏心思單純,也不知道一個人怎么熬過來的。
上次的符紙就不對勁。
雖然貼在身上時他確實是動彈不了,但符紙很快就在喉頭松動。
拋開他弟使用不當沒貼緊,拋開他弟用腳趾繞開符紙,撥弄他喉結時弄散了,拋開他弟……
拋不開。算了,就是符紙有問題。
假的就假的吧,能消氣就行。
家里的兩個人類是沒什么交談的。大師很忙碌地清點著東西,石晏在旁邊保持適當的沉默。
魏聞秋閑著無聊,越想越覺得有點傷感,他就要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弟給逐出家門了。
雖然誰他也怨不著,純粹是自己太過分。
今天是假的,萬一哪天真找個真的帶回家怎么辦?
魏聞秋想了一堆,石晏卻什么也沒想。
很快石晏有點站不住了,他沒管那道逐漸落寞的身影。
扶著小沙發,吃力地剛要心驚膽顫朝下坐。
就聽墻角那鬼影突然十分蕭瑟地長吁短嘆了兩聲,石晏還沒來及做出反應,就聽那聲音緊跟著吟唱了起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空氣安靜了三秒。石晏太陽穴跳了幾跳,沒坐,也沒抬頭。
很快那聲音又開始接著唱:“弟大不由人,翅膀硬了撲棱棱——”
石晏迅速抬起頭,跟有什么在后頭趕著似的催促大師:“大師,差不多了吧?”
“快了快了。”大師寫完了黃符,邊回應邊將幾根紅蠟燭豎起來。
幾根蠟燭被按照固定的順序與位置依次放到圓圈里,擺放好后,大師側身在口袋里掏著什么。
魏聞秋不唱了。人在沙發上坐著,兩臂朝后攤開,搭在沙發沿上。
他哧了聲,覺得這大師這一套倒真是怪唬人的,嘴里還要再掙扎一下:“你要趕哥走,哥自己開門走就是了——”
石晏的身體終于動了動,似乎是在猶豫。
魏聞秋還沒等到回應,就看見大師從口袋掏出了一盒火柴。
他眉頭一皺,便見大師動作迅速地將火柴頭在紙張上劃出道火星子。
火苗倏地亮了。石晏離得近,身子下意識朝后一避。
石晏盯著那火,人朝后退,動作較急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剛落地便悶哼一聲,眉毛蹙起來。
還是有些疼。
石晏這會管不上那兒,腿迅速蜷起來,條件反射地伸手就去捂臉。
身旁不遠處先一步閃過來道人影。
他在地上攏共坐了五六秒鐘,緊接著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地上撈了起來。
石晏小聲驚呼,下一秒便被圈進一道帶有寒氣的懷抱之中。
四周驟然覆蓋下來徹骨的涼意,他打了個寒顫,聽那道影子說:“閉眼——”
隨后一只冰涼的大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光線被完全剝奪,眼前只有一片嚴實的黑暗。
在離耳朵很近的地方,壓下來道很柔的男性低音,氣息癢癢拂到他耳廓:“很小的火苗,沒事的。”
在大腦空白的這兩秒里,石晏腦海里閃過的并不是那束跳躍著的紅色火苗。
他在掌心下極慢地眨了幾下眼睛,睫毛在阻力下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地撓著對方的手指。
頭頂是聲輕笑。
那兩根指節很快屈了起來,漏了點光進來。
石晏又眨了下眼睛,聞到了一股火苗熄滅后的煙火味。
然后他便感到那指尖輕輕撓了撓他的眼尾。
“不怕。”
他聽見哥說:“放松。”
圓圈里的幾支紅蠟燭接二連三地迅速熄滅了。
石晏的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極快,擂鼓似的。劇烈的心跳引發心悸,他只能緊緊倚靠著那鬼。
“誰讓你蹲這么近,”黑暗中石晏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漸平穩。
耳邊是魏聞秋的數落,攬住他的胳膊卻將他抱得緊緊的:“被騙了都不知道,他是假的,你看他看得見我嗎。”
山羊胡大師在裊裊白煙里逐漸驚恐地睜大雙眼,他從地上連忙爬起身,聲音有點抖:“小道友,你這家里有點兇啊——”
石晏勉強笑了笑,臉色不大好。
魏聞秋索性連耳朵都給他捂上了:“聽騙子說話干嘛?不和他說話,天天就坑蒙拐騙,騙小孩。”
這話一說完,連廊口的小黃燈都滅了。
大師臉色蒼白,沒再注意旁邊的石晏,人朝后退了退,顫著胡子將這間屋左右又打量了一遍。
石晏在魏聞秋的懷里伏著,兩只細手撐在他的上半身,塌著腰,但就是沒往下坐。
姿勢有些艱難,看起來就很累。
魏聞秋安撫地捋了捋石晏的后背,“好些沒,這樣不會累么?”
石晏沒動作,魏聞秋便把他往自己身上拉近了些。
“坐我腿上吧。”
石晏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動,只是極輕地咕嚕了一聲。
“什么?”魏聞秋沒聽清。
“我說,”石晏斜眼看了旁邊重新蹲下去的大師,轉回頭,似乎是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疼。”
“…疼?”魏聞秋遲疑了半秒,有點愣:“哪兒?”
石晏沒再說話,嫌他煩,耳朵后很快燒起來,推他要站起來。
人還沒起身就被再次抱了回去,魏聞秋聽懂了。
這會開始心疼了,手摁住石晏的后腦勺往自己胸膛上按。
“哎喲喲,真可憐。哥不知道啊,”他有點懊惱地哄:“下次不這樣了,下次不這樣了——”
魏聞秋確實沒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旁人甚至看都看不見的鬼,居然還會給石晏的身體帶去這樣大的實質性傷害。
坐都不能坐,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魏聞秋把胳膊從石晏腿窩繞過去,小心地把人抱了起來:“我看看——”
蹲地上重新點火的大師于是眼睜睜看著剛剛還坐在地上的石晏緩緩地飄向了空中。
“小道友!”山羊胡大師抖動著手,哆嗦著點燃蠟燭:“再等一下——”
石晏在魏聞秋的懷中扭動了起來,“別!”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褲子:“不行,不能看!”
“小道友!”山羊胡大師還在喊,聒噪得像只知了。
吱哇吱哇的,煩人。
招搖撞騙的假道士,魏聞秋這會擔心石晏,急著要看看那兒要不要涂點藥。
這騙子在這礙眼不說,有他在場,石晏把褲子拽得緊,他也不好真的脫。
魏聞秋已經沒有耐心再聽這假道士說半個字。從前活著在部隊時,他就是最能打的那一撥里拔尖的。
脾氣暴,一點就炸,誰也不慣著。
大大咧咧心粗得沒邊,后來那性子純是石晏給他磨出來的。
他眉毛擰起來,把石晏穩當當放了下去,轉頭就要吐出幾句國粹后再狠狠將那聒噪的騙子給扔外頭去。
下一秒,無形中,從四面八方突然以極迅猛的速度涌來一股鋪天蓋地的巨力。
以魏聞秋為中心,如水蛇般自外向內急速裹挾住他。
他只感到渾身劇烈一痛,腳下波濤翻滾難以站穩,人向前一個踉蹌。
腦袋恍若置于巨型銅鈴之中,轟得一聲響,霎那間魏聞秋喪失所有聽覺。
太陽穴鼓起,四肢無法再行動。
隨后那股力干脆地將他從腳底掀了起來,毫不留情地甩向了房外。
靠。魏聞秋的眼前一片金光,身體朝室外撞去。
怎么是真的。
第23章 懲罰 “這是比對著你買的,我很公平的……
魏聞秋像一道流暢的曲線, 在空中急速翱翔,風流刮在他臉上。
如果沒看錯的話,飛出去的那一瞬間, 客廳里的兩個人臉上是同樣的驚慌失措。
裝什么呢, 大尾巴狼!
魏聞秋先在心里狠狠罵了句山羊胡大師, 接著想石晏果然還是舍不得他的。
他感到耳朵邊上嗡嗡作響, 眼前一片黑, 太陽穴鈍得發疼。
他蒼白的皮膚薄得像張紙,從肩頸到胸膛, 再到腰腹, 青紫色的血管更加明顯。
周圍就像有成千上萬的蚊蟲一同飛舞, 嘲笑著他:哈哈, 他在等蠟燭, 你在等什么?
除了這種簡直要炸破耳膜的轟鳴,此外他再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魏聞秋不知道自己在空中飛了多久,或許很久,又或許只是錯覺。
視覺聽覺的剝奪讓時間的流逝變得失真。
他還沒來得及傷春悲秋一下, 身后似乎又急速朝他飛馳過來一條黑影。
魏聞秋心感不妙, 想躲。
然而那物的速度實在過快,緊接著, 魏聞秋便感到什么質地堅固的硬物迅速攀爬住了他的手腳。
被束縛處火辣辣地疼,他低頭一看。
自己赫然被一條金屬鐵鏈死死捆住, 那鐵鏈有手腕粗,正泛著幽幽銀光。
鏈條嚴絲合縫地纏繞住他的雙手, 正在一點點絞動著合攏。
說不疼是假的。他光著上身,那鐵鏈由數個弧形鐵環組合而成,接口處推著皮膚與肉摩擦移動。
收到某個地方時, 魏聞秋猛地彎腰,“嘶”了一聲。
剩余的鏈條從精壯的腰腹下繞過,再從腿根處分別穿過來,蟒蛇一般一圈圈纏繞至腳腕,收束緊。
他囚犯一樣交疊著雙手,在疼痛中眉頭微挑。
這捆法它對嗎?
下一秒,他被那根鏈條嗖地從空中又倒退著拉了回去,捉拿歸案了。
“砰——”
魏聞秋結實地撞上了客廳的墻,從喉底溢出聲悶哼。
他高舉雙手,感覺自己像一塊磁鐵被牢牢吸在背后的白墻上。
雙腿微微分開,整個人嵌進墻壁中。
還沒來得及問個情況,那山羊胡大師便看了他一眼,神色恢復正常,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成了。”
石晏自然地掏出手機:“很感謝,錢已經轉過去了。”
一旁伏法的魏聞秋:?
不是,什么成了?成什么了?
他嘗試活動,然而除了鐵鏈發出無用的嘩啦響聲,沒有任何能松動的跡象。
不僅如此,這房子的四周墻壁隱隱生出一道巨厚無比的霧氣高墻。
“你盡早搬離吧,”大師背上小包,偷偷抹了下額頭的汗:“一個月后鎖鏈會自行消散,不過維持著的這三十天足夠你搬完了。”
“好的。”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嗯,我想問——”
“什么?”大師回頭。
“所以這一個月內——”石晏確認般一字一頓,大大的杏眼罕見地瞇起一點:“無論我做什么,只要鐵鏈存在,鬼都無法行動與反抗。”
魏聞秋聽見石晏慢慢地吐出那幾個字:“確定是這樣嗎?”
軟軟的腔調里多了些難以捕捉得到的愉悅。
大師聽不出來,但魏聞秋不可能聽不出來。
自己親手養大的。石晏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眉頭是因疼痛還是歡愉而蹙起,他都于心了然。
魏聞秋低下頭,看了看身上的鐵鏈,忽地輕笑。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石晏壓根不是要趕他,石晏是要將他鎖在這家中,叫他再也出不去。
這是給他的懲罰。
“這你放心好了,”山羊胡大師爽朗地笑了:“絕對是掙脫不了的。”
小時候石晏在一些方面便非常固執,像一塊堅硬的石頭,誰都是勸不動的。
然而石晏又是很好哄的,哥說一句別氣了,朝他勾勾手,小狗便什么都會忘記。
尾巴豎起來,一路小跑地又跟過去了。
但是二十二歲的石晏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比如受到欺負要還回去。
比如于一些時刻,鎖鏈比祈求有用。
比如在性中,他完全可以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當家里只剩下一人一鬼時,石晏踮起腳,湊到哥的面前,觀察哥因為疼痛蹙起的眉頭。
二人的距離極近,魏聞秋甚至可以看見石晏臉側米白色的細絨毛。
“石晏。”魏聞秋嗓音有點啞,叫了對方的大名,笑了聲:“長本事了。”
這句話沒有責備的意味,甚至石晏能夠從中聽出些隱晦的贊許。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先是看了魏聞秋一會。
魏聞秋能感到那束濕漉漉的目光從他的眉眼,鼻梁,看到嘴唇。
之后石晏的眼睛緩緩彎了起來:“嗯。”
魏聞秋看見對方的高度又落了下去——石晏放下了踮著的腳。
“你動不了了。”石晏確認結束:“完全不能。”
“嗯,”魏聞秋的笑噙在嘴角:“是不能。”
“哪里都動不了,”石晏好看的眼睛彎著,對著哥的鎖骨輕輕吹去一股風:“這下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鎖鏈于腿根處死死箍住,在腰腹下勒得緊。
“我能去哪?”那股輕柔的風拂上他的面,魏聞秋聞見其中若隱若現的薄荷味。
甜薄荷。
辛辣的清甜的,輾轉在舌尖。
他嘗過。
魏聞秋難以自抑地閉上眼,氣息不穩。
“可多了,”石晏說:“在公司,在地鐵,在很多人的街心往我脖子后吹氣。”
話沒說完,石晏卻閉上了嘴,手往對面皮帶下伸。
“嘶——”急促的氣音,魏聞秋的聲音更啞了:“小晏。”
“我只是在做跟你一樣的事。”找到了,隔著層布料,觸感和鎖鏈不相上下。
石晏繼續說:“畢竟你不止是吹了氣。”
早已無法流動的血管發鼓發脹,在此種等級的束縛下迅速上揚著脹痛起來。
圈圈鎖鏈擠壓之處都是火辣辣的疼。
魏聞秋喉結動了動,他必須冷靜。
因為禁錮與酸脹會隨著他的失控一點點疊加。
石晏單手解開他的腰帶扣結,拽住一點點向外抽。
“嗖——”
皮質在腰間摩擦著皮膚,緩慢抽離。
明明正在做一件與情/愛相關的曖昧之事,石晏卻昂頭,很認真地看著他:“哥,其實你并不覺得這是懲罰,對嗎?”
這一次,魏聞秋沒有反駁,沉默喘著氣。
真奇怪,明明墻上的他比對方要高出那么多,他需要將眸子覆下去,才能看到石晏那雙亮堂堂的眼睛。
但主導此刻的人并不是他。
失去了腰帶的褲腰。朝下滑落了一小截,緊巴巴地堆積在鎖鏈上方。
“我對你說了很多句謝謝。”石晏的聲音很小,他尋到了。
少了布料的阻礙,像開了一扇窗。
石晏感受到對方的腰胯猛地一顫,緊接著氣息朝著他的頭頂胡亂噴下來。
“所以——現在,”石晏說:“換你對我表示感謝。”-
石晏“啪”地關了衛生間的燈。
他用毛巾擦干手,活動了下酸疼的手腕,板著臉出來了。
客廳墻上還鑲著一條還在喘著氣的鬼,胸腹上下起伏,蒼白的皮膚滑過數道汗珠。
老實說,魏聞秋的體力是非常好的。
但是再好,也著實架不住石晏懷揣報復心理,上下其手了數不清多少次。
有時魏聞秋雙腿控制不住地抖,頭腦變得不清晰時,他便下意識要起身重新掌握主導權。
骨子里的躁意被激起來,他簡直想將面前矮他大半個頭的瘦削男人狠狠按到墻上,聽男人細細的哭聲。
然而他剛一動,卻又被鎖鏈拉扯著拽回去。
“咣——”
“咣!”
那捆綁著他的鎖鏈還在不斷縮緊,從手腕扽著皮肉向內滑。
石晏回來時剛上午,這會已經快到午飯的點,樓道里陸續有上班上學的回家來。
鐵鎖鏈撞擊著發出聲響,魏聞秋這時若再動,一張軟軟的唇便貼近湊到他的耳邊。
學著他的樣子,將他的話原封不動地打回來:“不要發出聲音哦,別人會聽見的——”
到這,魏聞秋還能支撐。
消氣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直到石晏拍了拍他的腰,說:“轉身。”
魏聞秋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石晏沒理,背身去了門口,把今天背回來的雙肩包拿了過來。
魏聞秋緊盯著對面的人掏掏掏,從包里掏出個新到的快遞盒子。
快遞單干干凈凈,什么字都沒寫。
魏聞秋微微蹙眉,盯著看。
石晏低頭用鑰匙將那快遞拆開,又掏出一個長方體盒子。
緊接著,隨著一陣悉悉簌簌的塑料袋撕開聲,只見石晏又從長方體盒子里掏出了一根嶄新的東西。
魏聞秋的腦袋轟地一聲巨響,比那山羊胡的大銅鈴還要震人。
靠,真完了。
他根本動不了,這會才真的慌了神。
魏聞秋加大力氣,“咣咣咣——”
“咣!”
鎖鏈不斷撞擊在墻壁上,捆得緊,他根本沒有掙脫的可能。
他甚至能聽見門外回家的那個人腳步聲因此停了下來。
魏聞秋長長喘了口氣,不動了。
他的嘴張了張,簡直感到頭疼欲裂:“別,晏晏,這個真不行——”
“為什么不行?”石晏舉起來手中的東西,很認真地給他展示:“這是比對著你的尺寸買的,我很公平的,沒有偷偷買更大的——”
“沒有為什么,不行——”魏聞秋打斷道,他反復閉上眼,甚至希望這一切是自己的幻覺,這會是真有點虛脫了:“聽話,晏晏,是哥錯了。”
嘴上這么說著,魏聞秋的另一部分神智已在全身游走試探,終于在某處找到了唯一的細小漏洞——
他微不可聞地極小幅度擰動手腕,方才不知何時捆住他雙手的鏈條已經滑至小臂:“是哥做得不對,原諒我吧。好不好?”
魏聞秋這樣狀若可憐地說著。
石晏舉著東西上前,軟軟的小手撫上對方的腰腹時,只猶豫的那一剎那——
一只大掌豁然拿走他手中可怖的物件。
下一秒,他的腰被人從后一掐,整個人失去平衡地朝前方撲去。
第24章 臍帶 “那塌什么腰呢?寶寶。”……
石晏為了買這樣東西, 那可是著實花費了數天時間。
當初某人可是親都不讓親,臉躲著他搖,還怎么說來著——“我是你哥!”
哥怎么了?
哥還不是趁人之危把他吃了個干凈?
石晏在腦海里搜刮了幾個成語, 什么道貌岸然, 什么言行不類, 什么口蜜腹劍, 往哥的頭上一口氣扣了好幾頂壞帽子。
魏聞秋那樣一個挺拔的人, 被沉重的帽子壓彎了腰,看起來有些滑稽。
石晏站那左看看, 右看看, 心里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痛快。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帽子。
自己戴著個厚實又軟和的絨帽, 耳朵完全塞進柔軟的帽子里, 衣領被捋得整整齊齊, 甚至臉上還有個哥才給買的小熊口罩。
帽子旁邊墜著兩顆毛絨絨的球。頭頂上有針織刺繡的三個彩色字,像灑水車駛過后留在空中的懸浮彩虹。
——小福娃。
石晏最終還是將那些壞帽子從哥的頭上又一頂一頂取了下來。
擠在出租屋里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從十二歲后,大到衣服鞋, 小到襪子內褲, 都是魏聞秋帶著他去買的。
卡通的換成無圖案的,到最后是成人的。
正如魏聞秋非常熟悉他, 石晏怎么可能不同時也對哥絕對熟悉呢?
昏睡那天緩過來的第二日,他難得沒心思處理那些表格文件, 思來想去后,石晏莊嚴地點開了手機上的橙色購物軟件。
他貫徹嚴謹的工匠精神, 跟做科研一樣,通過回憶觀感、手感、體感,與詳情頁的數據反復對比。
確認好尺寸后, 才點擊下單。
換做其他人,說不定會趁機買個更雄偉的以此泄憤——雖然魏聞秋已是足夠又足夠的雄偉,對比著買都是難買。
但石晏終歸還是很老實的。他的腦袋瓜想不出太高明的報復手段,最殘酷的也就只想到叫魏聞秋也嘗嘗同樣的滋味。
什么仿真,什么溫控,什么保密發貨,藍牙可操控——
石晏小心翼翼地將東西寄到公司,又偷偷摸摸地取了,兩只手將書包帶子攥得緊,請假一路護送著裝了回家。
按照石晏原本的設想,今天這根物體應該會讓哥在親身經歷后明白——即使是想要喂飽他,也不能以那種堪稱打/樁/的頻率及力度。
沒幾個人會受得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被鐵鏈捆住的魏聞秋只用了一只手便制住了他。
東西還被奪了去!
電光火石間,石晏的兩只手腕被那大掌掐到一起,拎著轉了個身。
緊接著,他的雙手迅速朝后被拉到了自己的尾椎處摁緊。
“不是、不帶這樣的——”石晏有點慌了,他扭動著嘗試掙脫,箍住他的手卻和鐵鉗沒什么區別。
他簡直不敢相信,畢竟大師剛在一個小時前才跟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過“絕對不會”。
“你怎么能動呢?”石晏的聲音透著不常見的驚恐,面朝前傳出去再借助空氣回到魏聞秋的耳朵里,聽起來慌亂且遙遠:“你為什么能動呢?”
“因為我是你哥,”身后的人哼了聲,干脆將他的上衣擺向上一推:“帶人回來捆我,可以啊?”
“……”
“手腕不酸了?”
“酸——唔…”
半截脊背裸/露在空氣中,幾乎是一瞬間,石晏感到腰后的汗毛豎了起來。
“要繼續嗎?”
這句詢問看上去似乎給了他拒絕的機會。
“不了——”石晏忙不迭搖頭。
“那就繼續。”那不是機會,只是句偽裝的命令。
石晏被朝后又拉近了些,兩只掌心交疊著向外,聽身后的人又說:“酸也沒關系。”
“怎么能沒關系?”石晏委屈地說:“那是我的手——”
魏聞秋將指尖往對方指縫中不顧阻攔地一點點擠進去,把兩只一同牽過來:“說沒關系,是因為接下來用不到它了。”
很快,石晏的虎丘先是硌到堅硬的鐵鏈,隨后便是——
觸到的那一刻他的瞳孔迅速放大,蜷著的指尖下意識伸直。
一個小時前他主動去緊握,現在對此卻無處可避,“松開。”石晏再次扭動起來。
“哥,哥——”他小聲地喊:“哥,松開吧。”
石晏并不知道他其實犯了個錯誤,這種時刻實在不應該再叫哥。
哥這個字,小時候軟軟乎乎地叫,會得到雞腿、好夢與泡腳桶里挨在一起的大腳小腳。
青春期變聲時叫,會得到十五塊一瓶的牛奶,搭在肩上的胳膊,得到家長會上永不空缺的家長簽到欄。
然而現在,他二十多歲,一個成年人。
他與魏聞秋之間存在著這輩子也無法切割開的,誰也說不清楚分不明白的眷戀與愛。
他再顫抖著聲音,啞著嗓子小狗一樣嗚咽著叫哥,和催/情/藥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
魏聞秋的呼吸明顯重了:“剛剛還和我說那兒疼——是真疼還是假疼?我看不像真疼。說話。”
“你放開我——”
“這話是不是應該我先說?”魏聞秋抖了抖渾身的鐵鏈,提醒道:“被綁住的那個似乎是我?”
石晏感到粗糲又冰涼的東西撫上他光潔的那一小截后腰——是魏聞秋的另一手。
他哆嗦了下,聲音發顫,底氣不足地做出一點都不嚇人的警告:“我希望你能夠清楚,我現在還在生氣中。”
鏈條隨著活動在耳邊叮鈴響,鐵環磕碰在一起,或是撞擊在墻壁上。
叮鈴咣啷——
“生氣么?”
石晏點頭點頭點頭。
然后點不了頭。
因為對方掐住他的胯,開始揉他腰后的小窩,輕飄飄的言語一點點擊潰他強撐的防線:“那塌什么腰呢?寶寶。”
身體的反應最誠實。
那塊是他最敏感的命門,魏聞秋就是故意的。
在那目的明確的摩挲下石晏發起抖,整個人就要朝下陷。
又被人攔腰托起來,“長本事了呀,嗯?”
這句和哥方才第一次說時的聽感明顯不一樣。
石晏能聽出來這次里頭是真的有點火氣的:“你買的這是什么,自己說。”
他哪好意思說,終于開始癟嘴:“不說——”
“能買,但說不出口?”
那東西豁然從后遞到他眼前,對方甚至惡劣地按開了開關。
“叮啷——”
“嗡嗡嗡——”
高頻次震動中多種聲音在耳邊交織著響,石晏聽不下去了,甩開頭,腦袋躲著朝后退。
哥卻不肯放過他,往前又遞了遞,石晏覺得那東西簡直要撞上他的臉。
他全神貫注地躲,聽見魏聞秋難以置信地問他:“石晏,你給我買這個?”
“是又怎么樣,你又不給用,”石晏開始抽泣,躲那東西:“不用就算了,你把扔掉吧。”
身后的人笑了起來,笑聲從頭頂落到耳邊,一字一句地念:“逼近真人、加大版——”
“37度調溫、可連接藍牙——”
“青筋工藝——”
魔音聲聲入耳,石晏緊閉雙眼:“嗚嗚……”
“扔掉干嘛,浪費。你不是費了很多心思找的?”
“沒有很貴,”石晏的手在大掌下商量般搖了搖:“扔掉吧,求你——”
“不扔。”
緊接著,東西從眼前拿走了。
魏聞秋干脆地拒絕了他,鐵鏈的晃動聲變遠了:“求求留著等會再說。”-
晚上八點左右,石晏才終于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頓飯。
一方面吃得太飽,一方面餓過了頭,他吃得并不香,勺子往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遞,另只手在亮著屏的手機上有氣無力地滑動。
“好好吃飯,吃完再看。”魏聞秋已經從墻上下來了,正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心情很好。
就是身上仍掛著滿滿當當的鐵鏈,時不時碰撞著響幾聲,在安靜的家里聽著十分明顯。
石晏腮幫子里含著飯,臉頰鼓著,抬了半只眼,朝沙發上瞥著看了眼。
然后他將手機亮度調高,音量放大,對著干似地狠狠看起了手機。
山羊胡大師原來真是個半吊子,那37度控溫的物件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不只是物件。
沒有一個省心的。石晏嚼著飯,簡直氣得頭暈。
他對魏聞秋做得所有事,魏聞秋都還了回來。
他憤憤點開橙色購物軟件,點開訂單,再點待評價商品,選擇剛到貨的最上面一條,戳進去。
“要涼了,認真吃。”
瞧瞧,真是啰嗦。
石晏朝后翻個白眼,手老實挖了一勺拌著雞蛋羹和肉沫的米飯,塞進另一個腮幫子里。
塞完他放下勺,邊嚼邊在手機上給了一個四星差評,雙手抱著開始寫原因。
評論區域慢慢增加五個字:檔位不合理。
然后他點擊發送,長嘆一口氣,終于放下了手機。
這頓飯石晏吃了很久,他實在沒胃口,哪怕魏聞秋做得基本都是好消化且他愛吃的。
整個家都是鏈條嘩啦啦的聲響。
吃完飯石晏去洗了澡,那鬼跟著。
洗完澡石晏去沙發上看電視,那鬼跟著。
直到石晏要去睡覺了,他站在臥室門口十分嚴肅地拒絕那鬼還要進臥室的請求:“不可以。”
“我在外面不方便。”
“方便。”
“我不打擾你睡覺。”
“那也不行。”
“如果我也求求你呢?”
石晏沒有回答。
那道樹一般寬闊挺拔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前,手腕粗的鏈條攀爬在全身,仍然隨著一舉一動不停在響。
今天石晏已經聽了太多次這樣的聲音。
搬起石頭砸到了自己的腳,未來的一個月,他還要再聽上無數次這樣的聲音。
并且將會是無時無刻——
石晏昂頭去看,燈光下面前的男人露出一個笑容,琥珀色的眸子瞇起來,其間帶有熟悉的饜足。
他看見哥舉起手,在空中晃了晃。
手臂上那長長的鏈條也跟著晃了晃,細碎的聲響從那一端一路響至自己身下。
石晏低下頭。
自己腕上那冰涼得如同是手銬,又似是粗壯有力的臍帶——那連接著他與哥的鐵鏈,正朝外散發銀色的光芒。
第25章 本能 “有很多很多愛。”
哥最終還是進了臥室, 石晏用枕頭在床中央隔出一條線,只留個冷酷的背影,背對著睡了。
不過好在如魏聞秋所說, 之后連著幾天晚上, 他確實都老老實實的, 并沒有越線去打擾石晏睡覺。
于是石晏踏實地睡了極沉的幾夜, 連一次夢也沒做過。
看在對方態度良好, 自認臉很臭的石晏覺得成年人確實需要學會冷臉。
現在的他看起來說不定已有不怒而威的味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熟睡的自己會在半夜擠開枕頭, 迷迷糊糊拱進魏聞秋的懷抱里。
他毫無意識, 像只貓蜷縮成一團。
臉抵上對方的小臂蹭, 一頭軟發被揉得亂七八糟。
幾個枕頭掉在地上, 零散著呆到日光從紗簾下照進臥室, 魏聞秋才會下床撿起來。
重新擺放回去,供不多會便要醒過來的石晏逐一檢查。
人類就是如此奇怪。
但凡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哪怕存在數年的缺口,即便那中間隔著一條既深且長的斷崖。
言行舉止依舊會跟隨著慣性, 一次再一次地踐行舊經驗。
本能一旦存在便難以磨滅。
這個人在日后漫長又空白的年月里, 需要無數次地,不斷去糾正自己的身體朝本能反復傾斜。
這個過程必定痛苦。
然而怎么攆都攆不走, 硬在哥的床上睡了六年,膽小怕黑又不多言不多語的石晏。
后來竟然也能夠在大床上獨自抱著枕頭入睡了。
魏聞秋垂眸看貼住他胳膊的那張臉, 長睫安靜地耷拉著。
平時那雙圓溜溜的大眼乖巧地閉著,柔軟的嘴唇在擠蹭中微微變形, 滾燙又平穩的氣流從小巧的鼻頭里噴出,安靜地落在魏聞秋的身上。
石晏就是這樣的孩子。
石晏這輩子也不會長出害人的心。
他極輕地抬手,祈禱那束縛著他行動的鐵鏈不要在此刻發出聲響。
輕一點, 再輕一點。
不要吵醒他懷中正在熟睡的小狗。
那團熱乎乎的人被他圈進懷中,石晏的每寸骨骼都和小時候一樣,膝蓋有塊凸起的小疤。
魏聞秋如果將手攤開橫著放,可以完全握住石晏的鎖骨。
手搭上后背,清晰的肩胛骨便有些堅硬地貼上他的指腹。
魏聞秋小心地抱著,想將石晏緊蜷著的四肢拉開一些,調整成更好入睡的姿勢。
拉不動,他低頭看。
幾根手指不知何時拽住了他的衣角,睡著的人全然不知。
是下意識的本能。
細長的指節將布料卷著繞了幾道,后攥進手心,緊緊地相纏。
魏聞秋一怔。
倏然間,他聽見咣當當的火車在鐵軌上鳴起長笛-
那東西被魏聞秋哼著小調清洗干凈后收進了柜子里,石晏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不想看見它。
天比之前要更冷,一場雨過后,氣溫直奔零下。
外出時地上已經結上一層薄冰殼,石晏從柜子里找出羽絨服穿上了。
下樓在小區門口碰見出來遛彎的一樓大爺,石晏笑,“大爺好。”
“噯好,”大爺拿根大棒槌猛擊自己的后背,把聲帶敲得一抖一抖的:“上——班——去——啊?”
石晏說是。
他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羽絨服,本來皮膚就白,一冷看起來就更白了。
大爺又問:“多——大啦?”
“二十二,”石晏說:“過完年就二十三了。”
“那也不小了。”大爺不敲了,眼一瞇,說到正事了。棒槌朝前一揮:“過來——”
石晏盯著那沙包大的棒槌頭,離得近,幾步過去了。
大爺將他上下左右看了好幾圈,說:“平時看就周正,這么一細看,唇紅齒白,跟小丫頭似的俊。”
石晏給夸得不大好意思,剛笑了兩聲便聽大爺問:“家里沒給介紹對象呢?”
大爺也沒壞心眼,純粹是看他長得好看,脾氣又好,自家有個侄女也二十來歲。
人一到年紀就愛琢磨這些。
石晏臉有點紅,剛想說有對象,便突然想起“對象”這個詞好像從沒有在他和魏聞秋之間出現過。
他在晃神的那兩秒里飛速回想了一下,發現確實如此。
他們抱了,親了,甚至做了。
不止一次。
然而他還是叫魏聞秋為“哥”,魏聞秋也從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你”這樣的字眼。
石晏很快沮喪起來。
他改口說“沒介紹”,和大爺又心神不寧地說了幾句話。
他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的,他想看看緊跟在身后的魏聞秋是什么反應。
如果對方表現得氣憤或是傷心,石晏覺得還能夠原諒。
結果當他說完“沒介紹”這三個字后,他用余光偷瞄了下,發現魏聞秋居然壓根沒有任何反應。
于是石晏不僅氣憤,還傷心了。
以至于他怒氣沖沖地踏入公司,在熱烘烘的空調里一不留神就脫掉了身上的羽絨服外套,完全忘記自己手腕上還有一截鐵鏈。
那鎖鏈在魏聞秋身上時足有手腕粗,在石晏身上卻真的像一幅銀色的手銬。
穿外套時有袖子蓋著,看不出來。
衣服一脫。那銀色的鐵鏈在他的細手腕上晃晃悠悠,從邊上垂下去一小段幾十公分的鏈條。
鏈條的另一端什么也沒有。
看起來是這樣。
周榮過來倒水,眼尖:“你這手上的鏈子干嘛用的啊?”
石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翻眼看看身側故意將鐵鏈甩得咣咣響的鬼。
然后他對周榮笑了笑:“拴狗的。”
“什么狗,烈性犬啊?”周榮驚奇道:“有的狗會爆沖,你小心點。”
燈閃了兩閃,周榮抬頭:“哎喲臥槽。”
“嗯烈性犬,”石晏面不改色:“大狗,不栓不行。”
“啪——”
燈徹底不亮了。
晚上他面朝下被摁在被子上,大狗咬他的后脖子,貼在耳邊問:“我還不知道,原來我是烈性犬?”
石晏喘不上來氣,嘴巴張開從針腳縫隙里覓得一點氧。
“不栓不行。”魏聞秋將兩人間的鎖鏈一圈一圈纏到自己的手心:“是像這樣拴么?”
距離隨著長度的縮短而縮短,到最后石晏只能繃直胳膊,懸空著向上舉過頭頂。
對方將纏滿金屬鏈條的手從后扣住他的腰,石晏狠狠打了個激靈。
“說話呀。我是大狗嗎?”
然而石晏將嘴巴閉得緊,就是不吭聲。
說狗也沒冤枉,魏聞秋真的會爆沖,比烈性犬還要烈一些。
石晏這樣錚錚鐵骨般沉默了半個晚上,直到第一聲細碎的嗚/咽在空氣中迸出后,才終于開始爆發。
他哼著哭/號起來,聲音從被子里斷斷續續地漏出來。
“我是大狗么?”
石晏只顧著哼,不搖頭也不點頭。
魏聞秋不問了。
金屬撞擊聲持續且洪亮。
好半晌后,才聽見石晏悶悶地問:“那你是什么?”
“什么?”聲音太小,魏聞秋沒聽清。
石晏卻又不說話了。
魏聞秋于是停了下來,一時間安靜的臥室內只聽得見兩道混雜著的喘息。
他深呼吸,低頭看掌心下石晏裸/露在外的脊背。
光潔的皮膚已被那鎖扣磨出了道道殷紅的壓痕。他松開了手。
在魏聞秋聽到另一種聲音后,他抓住男人的腳踝,抬起來繞過自己的腰,把石晏翻了過來。
“疼?”
石晏一直舉起的胳膊獲得了赦免。
鏈條叮當叮當響了幾聲后,石晏將兩只手搭上了自己閉著的眼睛。
很快捂住眼睛的手被手腕處的鏈條拉著拽開,緊接著,有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背。
“哭什么,眼淚蠶豆大。”魏聞秋覆下身子,大掌壓著那只細手,將他整個人完全擁在自己懷里:“不做了。”
石晏感覺什么滾燙的東西從眼睛里面流出來。
他張了張嘴,嘗試著掩蓋落淚的痕跡。
但是失敗了,越來越多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洶涌地滾落,順著眼角像一條小溪汩汩地向下落。
“怎么了?別哭呀,”魏聞秋用手擦他的眼淚,啞著的嗓子里透著一絲少見的慌亂:“為什么哭?看看我。”
石晏搖頭,干澀的嗓子終于發出聲音:“不看。”
“睜眼,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石晏的眼淚更多了。
“那你是什么?”石晏將問題重復了一遍。
這次聲音少了被子的阻擋,清晰了許多,魏聞秋聽清了。
“我?”魏聞秋連一秒都沒有考慮,脫口而出:“我既不是大狗,也不是烈性犬。我是你哥。”
石晏聽完并沒有停止哭泣,只問:“除了這個呢?”
“這個除不了。”
石晏搖頭,兩只眼睛睜著看他,魏聞秋從那汪泉里看見自己的倒影。
“其他的呢。”石晏又問。
那雙眼睛固執得甚至有些執拗,在黑暗里從眼底生出一絲微弱的光。
魏聞秋看著他:“什么其他的?”
“除去性這件事,沒有其他的嗎?”
石晏再一次問。
魏聞秋卻突然停頓了。
他沒立刻回答,看了那雙黑眸許久,久到那燭火一般的微光又一點一點暗淡了下去。
魏聞秋的心頭突然一震。
他伸手,撥開石晏遮掩視線的頭發,浸了汗有些濕潤,伏在他的掌心。
“有。”
他用指腹將那頭發推上去,露出下面那雙淚眼婆娑的眼睛。
魏聞秋終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地響起,“有很多很多的愛。”
那雙眼睛又開始下雨:“真的嗎?”
“當然。”
“愛得是我嗎?”
魏聞秋看見小小的自己很慢地點了點頭:“嗯。”
“是你,”他說:“石晏。”
石晏怔怔看著他,從喉底發出聲帶著茫然的音節:“嗯?”
“我愛你。”
第26章 雞蛋殼 “生生世世在一塊,做鬼都不放……
大概是沒想到魏聞秋會將這三個字如此毫不吝嗇地說出來, 石晏愣了好幾秒。
魏聞秋看見他張嘴,又閉嘴,反復幾次后, 那張唇哆嗦起來。
“是愛, ”石晏小心地追問, 后半句聲音很輕, 像是怕打破什么:“不是依賴, 對嗎?”
魏聞秋卻在低頭思索了一下后,才說:“也是。”
石晏的眼淚頓時收了回去。
他憤怒地將身前的人往外推, 整個人恍若瞬間被擊潰了, 惶惶道:“那你跟我說什么愛——你又騙我是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越來越重, 最后甚至破了點音:“就像當初你答應會在家等我一樣, 會好好吃飯,會給我打電話,會和護工說要出門曬太陽——”
“但你沒有,你一樣都沒有做到!”
“你總是在騙我!”
魏聞秋堅硬如鐵, 他根本推不動。
石晏抬腿就踹, 手攥拳朝前揮。
嘩啦啦的鐵鏈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愛就是愛,依賴就是依賴, 你根本就分不清楚!”
他的手和腳胡亂揮舞了多久,魏聞秋就悶聲受了多久。
直到石晏累了, 慢慢停下來。
空氣中只剩下他劇烈的喘息。
魏聞秋身上被鎖鏈劃破了很多處,長長的傷口遍布全身。只是他不會再有流血的可能。
石晏別過臉不去看, 也偏頭避開一直注視著他的那雙眼睛,喉結上下滾動著起伏。
青筋從頸側凸著鼓起來,又極快地落下去。
那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 也是他病癥的所在。
盡管石晏意識不到,但在四年里的許多個日夜,石晏躺在宿舍那張鐵架子床上。
他無法不反復去想,這一切會不會是他自己的問題呢?
一個救命恩人,一個養育他長大,因病退伍的兵。
這樣的人和石志勝的位置應該是一樣的。理應是一樣的。
魏聞秋先是成為了他的哥哥,繼而模糊地在父親的角色中踏入一只腳,甚至有時又朦朦朧朧地變成徐薏的樣貌。
可以說,魏聞秋堪稱母性般給予了他無條件又無要求的關愛。
他應該以感恩和尊敬回應。
然而他做了什么呢?
在這樣一個人病重之時,他按住了魏聞秋的輪椅,不顧對方強烈的拒絕,跨坐了上去,執拗地親吻了那張唇。
他那只依舊被保護得十分好的手朝下,抓住了哥最隱私的部位,和自己的摁在一起。
他躺在曾經的雙人床上,用偷偷留下沒有燒掉的哥的舊外套捂住口鼻,急切地嗅著隨時間漸漸消散的哥的氣味,顫抖著自//慰。
石晏雙手掩面,從喉嚨里發出不連貫的抽氣聲。
魏聞秋著實可惡。然而他自己也是罪無可赦。
“…哥,”他喊。
“嗯。”
“哥。”
“嗯。”對方沉聲應著,很柔地問他:“還氣嗎?”
石晏并沒回答。
他知道魏聞秋指得是什么。
正常生活著的,能跑會笑,堅強又溫和的,看起來貌似毫無異常的石晏——其實是憤怒的。
他瞞得了任何人,甚至可以說哪怕石志勝現在活過來,也絕不會發現這件事。
石晏藏得很好,連他自己都快要忘記這件事。
但魏聞秋知道。
他的憤怒從辦完后事的那天下午,在棉城的那個出租屋,于地板上尖叫著炸開來的那摞木碗,或是靈堂上狠狠砸進桌面上的菜刀開始,一直延續至今。
“聞秋哥。”石晏又喊了一聲。
“嗯。”
“魏聞秋。”
“噯。”
房間里又安靜了一會。
“你知道嗎?”好半天后,石晏才終于很輕地開了口:“你走后的這些天,我在算什么嗎?”
魏聞秋沉默著。
他將手從后伸進去,托起一點石晏的背,一下下順著。
石晏似乎也不在乎他有沒有回答,自顧自朝下說:
“算你走時,離29歲差132天。從那天開始,我每睜開一次眼,都會感到我好像在離你越來越遠。”
“先是日期到下一周,然后再到下個月,之后是新一年。”他頓了頓:“你的時間和年齡靜止了,你停止了。但是——”
“但是……”
石晏的聲音弱下去,有一瞬間仿佛他已經睡著了。
然而很快,那道聲音又很輕很輕地一次次響起:“但我沒有,我的年輪還在前進,我需要剪掉變長的指甲,刮去冒出頭的胡子。”
“要吃飯,上學,要做一切維持生活正常運轉的事。”
“所有人都在繼續長大,變老,唯獨你不會。”
“然而直到某一天,我發現自己似乎又離你越來越近了。”
魏聞秋突然俯下去吻他濕漉漉的臉頰,石晏這次沒有再抗拒。
他感受著那片發干的唇粗糲地磨著他的臉頰,捕捉到其中細微的顫抖。
“我發現我還可以算每天的我與你相差幾年幾月幾日,算我將在哪年的哪一天,就跟你一樣大了呢?”
石晏的聲音極輕,一句句說出來卻像沉甸甸地撞擊在空氣中:
“哥,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嗯,不原諒。”干澀無比。
“我永遠都不要見你,我要記恨你一輩子,我成全你的成全。”
“一輩子不給你燒紙,一輩子不給你上墳,叫你在地底下都見不著我,這是給你的懲罰。”
“嗯。”魏聞秋把他抱得緊。
石晏閉上眼睛,他緊閉雙唇,嘴角緊繃著下壓,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喉結滾了幾滾后,才再次發出聲音。
“我是這么想的。”
“嗯。”似乎只會這一句話了。
魏聞秋死死盯著那張唇。
“那現在呢,哥。”他聽見男孩皺起眉,張開嘴吸了口氣,很用力,極艱難地說出了下一句:
“你能夠奔跑了嗎?”
魏聞秋的心已停跳數年。
那顆鮮紅的心臟逐漸衰敗,凋落,最后變成一座結滿蛛網落滿灰塵的舊鐘。
此時此刻,劇烈的疼痛從那座已經壞掉的鐘里迸發出來,擺錘不斷地敲擊鐘壁,他似乎又再次活了。
血液在血管中奔騰游走,他像是重新擁有了脈搏,短暫地擺脫了墜落的命運。
他低頭看不知何時搭上自己頸側的手,那細長白皙的手正輕輕撫摸著他干涸的動脈。
指尖在自己的脖子上一下下有節奏地敲著。
在模擬心臟跳動。
假裝他還活著。
他的小孩,在被他毅然決然地拋棄,獨自于這個世界上摸爬著生活之后。
朝他攤開肚皮的第一刻,對他并不是怪罪,也壓根沒存在過真切的怨恨。
而是問他的腿好了嗎?
他有擺脫那禁錮住他的輪椅與束縛嗎,有沖破人生單方面施加于他的枷鎖嗎?
能夠向前抬腿大步奔跑了嗎?
那個滿臉黑灰的小男孩,頭發被他用推子推得不平整,時常扣錯衣服的紐扣,又瘦又小,唯獨一雙眼睛大得亮堂。
被他趕了也不記仇,獨自坐上陌生的火車,餓了一天不知道買飯吃,小小的一個人來尋他。
一家一家問路,感到害怕也不說。
在炮仗燃起的火中應激干嘔,緩過來后紅著一雙眼睛。
先問他:“你的手壞了,你要怎么活呢?”
魏聞秋感到眼眶里涌出了什么,他怔怔用指背拭,卻什么也沒有。
鬼怪沒有眼淚,也沒有心跳。他一無所有,連體溫都要從石晏身上攝取。
“能。”他說:“對不起。”
魏聞秋緊緊抱住石晏。
瘦弱的他養大的石晏,金子般的一顆心的石晏。
“對不起。”魏聞秋說:“對不起。”
“不,”他聽見懷中的男孩說:“你對得起我的。”
“因為我并沒有死在十二歲。
下一秒,魏聞秋用手掰著抬起他的臉,用力地吻了進去。
這個吻漫長到石晏處于幾近窒息的邊緣。
他被嗆著咳了幾聲,又被抓住下巴拉回去繼續。
他的眼角反復地溢出淚,耳邊是魏聞秋很認真地在換氣間隙里跟他說話。
“依賴與愛,就像我和你,是分不開的。”
石晏的唇再次被吞吻,他緊閉著眼睛,覺得這個吻實在是太咸。
“你和我這輩子是說不清斬不斷的。”
他喘著氣,聽魏聞秋,聽哥繼續說:“是依賴,也是愛。”
“它們纏繞在一起,就像你和我的手,我倆在泡腳桶里的腳,它倆就愿意挨在一塊。”
石晏感到手被那只大掌十指相扣起來,虎口被冰涼的拇指摩挲著。
“那就挨在一塊,就纏繞在一塊……”
“……唔。”人聲再次停止,闃然寂靜的夜里,又只剩細密的吞吮聲。
“生生世世在一塊,做鬼都不放過。”
灼熱的氣息從石晏的鼻腔顫著呼出來。
魏聞秋偏離一寸,看石晏顫抖著的長睫,他湊近啄吻,甘之如飴地沾染上對方的溫度。
石晏的唇完全紅腫了,換氣時胸腔會有很大地起伏。
他的大眼睛里噙著淚,圓圓的委屈地,又認真地望著魏聞秋。
先是癟嘴慢慢哽咽,很快變成嚎啕大哭。
他特別自責,特別難過,說話不成調地懺悔:“但我,什么也沒有,為你做過。”
“你幫我剝了雞蛋殼。”魏聞秋卻答得很快。
石晏一時間幾乎沒有反應過來,他沒料到會收獲這樣的答案。他愣愣地合上了哭號的嘴巴,怔然地下意識問:
“什么?”
魏聞秋抹去他的眼淚,嘴角竟勾起了些許笑意。
石晏看得出來,那真的是很幸福的一個笑容。
“你是頭一個。”
他聽見魏聞秋這么說:“那是連我媽也沒有幫我做過的事情了。”
第27章 家 成功給石晏餓到病癥再次發作。……
石晏已經不知道此刻是半夜的幾時幾點, 四周靜悄悄的。
他先是閉眼皺了下眉,然后身體慢慢喘著抖起來。
石晏想問“那算什么啊?”,想說:“只是雞蛋殼而已。”
照顧與愛人的方式有千萬種, 石志勝與徐薏帶他一一領教過。
然而石晏什么都沒有說。
他吭哧吭哧地呼吸, 又像哭又像笑地笑了會, 才聽見自己完全變了調的聲音:
“雞蛋很好吃。”
那是他在那段時間能吃進去的為數不多的食物之一。
蛋白入味, 蛋黃綿密。
嚼到嘴里不像棉花絮, 吞咽進去也不會受到喉嚨的阻攔。
溫熱的,揣進懷中帶回來, 是屬于二十二歲的魏聞秋的溫度。
“嗯, 很好吃, ”魏聞秋俯下身親吻他的眼睛, 點頭說:“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雞蛋。”
石晏昂起頭, 開始尋找近在眼前的那薄唇,將自己的嘴巴軟軟地附上去。
他的親吻和魏聞秋是不同的。魏聞秋的吻偏向于掠奪與占有,完全覆蓋,不留一絲空隙。
石晏的卻輕又柔, 他很慢很慢地啃咬, 鼻尖偏離一點,再輕輕對著魏聞秋的鼻梁合上去。
他這樣小動物般一點點親著, 魏聞秋垂眸,眼角含笑, 等待著吐舌的小狗朝自己遞上濕漉漉的鼻頭。
“那我呢,”石晏的睫毛糊成了一簇一簇的, 抬著水汪汪的半截瞳孔,小心翼翼問:“我怎么樣?”
魏聞秋在聽清后失笑,“什么?”
冰涼的氣息落在他的耳邊, 石晏蜷了蜷身子,覺得耳朵真的很癢,卻沒舍得挪開。
“你笑什么呀?”石晏小聲說:“我還沒說是什么。”
魏聞秋笑了很久,低低的笑聲讓石晏的心情也變得很好。
他彎起眼睛,全身都放松了下去。
石晏伸出胳膊抱緊哥的脖子,小鳥一樣探頭去啄哥的嘴角,啄著啄著也笑:
“你到底笑什么呀?我好不好吃呢?你說說看呀。”
魏聞秋想,可怎么辦呀?
怎么會這么可愛呀?
“你不是叫我不要吃你?”魏聞秋伏下去,笑了很久,平緩得聽起來像哄小孩的搖籃曲:“‘鬼大人,可千萬不要吃我呀,我的身上沒什么肉,脖子也細溜溜的——‘”
石晏記起來那是他曾經說過的話,他用手捂住魏聞秋的嘴,手心的唇冰涼又柔軟。
“剛剛才吃著呢——”
“還沒嘗出來味呢,”魏聞秋抬下巴抵著那軟手摩挲,大掌從后托住石晏的窄腰。
聲音在手心模糊不清,他逗著說:“等我嘗出來再告訴你。”
石晏便把手松開,雙手抱住哥的臉。
鎖鏈在碰撞中叮叮作響,他歪起點腦袋,將自己的嘴巴又遞了上去。
眼淚沒干透的臉蛋也湊上去,和魏聞秋冰冷的臉親密無間地揉在一起:“嘗嘗吧。”
他說:“嘗嘗我吧。”
一個溫柔,繾綣又深入的親吻。
分開時石晏的腫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空氣中拉出一條透明的銀/絲。
“怎么樣?”再開口他氣息不穩,努力睜開桃核眼,眨了兩下后,倏地對哥彎起來,“我想應該也是很不錯的吧。”
魏聞秋深深喘了口氣,看著那雙眼睛傾身重新壓了上去,加深了這個吻。
“嗯,”魏聞秋在細碎的咂咂聲中說:“最好吃。”
許久許久之后,天花板不再搖晃,世界重新安定下來。
石晏迷迷糊糊地感到對方離開了些,用硬硬的鼻梁蹭了蹭他的唇珠。
他花了幾秒恢復思維,這才想起來從嗓子里哼了聲,有些得意地昂起下巴。
嘴巴紅腫得不像話,碎發搭在眉間。
他累得睜不開眼,灼熱的氣息噴在魏聞秋的頸窩里:“對吧,我不騙人的。”-
沒過多久,魏聞秋身上的鎖鏈就完全消散了。
山羊胡大師半瓶水響叮當,捆人不怎么在行,但要是想額外多使用一天鐵鏈,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世上沒有這樣占便宜的事,得加錢。
魏聞秋徹底恢復了自由,每天怡然自得地做起全職家庭主夫。
白天在家煲湯,晚上在家爆炒。
沒事時出門遛個彎,從公園里順朵小花,帶回來別到石晏的耳朵上。
或者口袋里揣點錢,在大街上瞎逛,a市很大,建筑高且多。
魏聞秋穿梭在各個地方,只為了給石晏尋找些合口味的吃食,身上能盡量長些肉。
雖然他多次保證只在旁邊老實坐著,石晏卻依舊不肯讓魏聞秋再去公司。
怕對方再做出些讓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進退兩難的事。
然而魏聞秋一個鬼,成天無所事事,每天除了石晏就是石晏。
石晏要是加個班回來晚一些,一開門,客廳的角落坐著個蕭瑟落寞的鬼,看起來很可憐。
石晏只好給他買了個手機。
告訴他:“平時如果在家無聊,可以用手機和我聊天。”
魏聞秋活著時是有微/信的,石晏沒有。
直到上了大學,石晏才用從前魏聞秋給他辦的那張電話卡注冊了個賬號。
魏聞秋翻來覆去看手機:“這頂上是什么,劉海啊。”
石晏急著要走,匆匆加上微信,就到廊前彎腰穿鞋,還沒忘記叮囑:“哥我今晚想吃那個甜醬雞腿。”
“知道了。你中午不回來吧?”
石晏點頭說不回來,穿好鞋背上包就匆匆出門了。
一上午上班,石晏的手機消息就沒停止過。
恰好早上趕上開會,他在會議室的板凳上坐如針氈,口袋里的手機時不時震動一下。
部門領導是新上任的,十分嚴格,石晏剛好坐在前排,實在不方便查看。
直到說散會,石晏第一時間拿著手機沖向廁所,關上隔間門,掏出手機查看。
一摁亮屏幕,顯示有327條新消息。他的微信一向安靜,還從沒有過被這樣轟炸的時刻。
石晏嚇了一跳。
他點開微信列表,點開327條未讀消息的“哥”的聊天框。
最新一條跳了出來,是張從上往下俯拍的照片。
【哥】:拖把頭掉下去了,還好樓下沒住人。
石晏很快地向上滑,拉到最上面從頭開始看。
【哥】:坐上地鐵了嗎?到了和我說一聲,注意安全。如果有人跟你問路,叫你帶路的話不要去。
這句話太像家長教育小孩,石晏沒忍住笑了聲。
【哥】:飛進家一只小蟲子。
附圖——一只堅強的看不出物種的小黑蟲,沒多大一點。
【哥】:我給放走了。偷偷開了下窗,對面樓的住戶似乎被嚇到了。
石晏坐在沒開蓋的馬桶上,一條條朝下滑。
【哥】:我可以吃一包你的酸辣藕丁嗎?
附圖——一包已拆封吃完的塑料袋。
【哥】:太辣了,垃圾食品,你要少吃。
石晏眼睛彎彎地瞇起來。
連手機也孤寂太久。消息過多,滑動時有輕微的卡頓。
……
【哥】:今天的新聞很無聊,狗把主人的雞肉腸吃掉十二根。
兩分鐘后。
【哥】:貓吃了七根。
……
【哥】:你在干嘛。
接下來對面短暫地安靜了一會。
之后的消息與這條消息的中間被一個時間角標隔開,離得有些遠,跨了有十分鐘。
【哥】:寶寶,想你了。
石晏盯著這條看,他的肩膀慢慢沉下去,背向后靠在墻上,曲起的腿往前伸。
隔壁有人沖水,嘩啦啦的一陣響,緊接著是腳步和關門聲。
他吸了吸鼻子,握著手機繼續往下看。
【哥】:早點回。
附圖——裹滿醬汁的雞腿,有滿滿一盒。
【哥】:我在家等你。
石晏再次收回手機時,哥的備注后多了個emoji——一個小房子。
是家。
a市下了一場大雪,之后上下班出行變得困難起來。
石晏每天早上被鬧鐘吵醒后,不會立刻起床,而是必須要在被窩里再賴個五分鐘。
自從天氣冷了之后,魏聞秋便不再進被窩睡覺。
他冰涼的大一坨,比外面道路上的積雪還要涼。
每天抱石晏那么一會,沒多久石晏就會打噴嚏流鼻涕。
這大冷天的,要是真感冒了,他一個鬼,也不能陪著上醫院。
關于這方面,其實在二人話沒說開前,魏聞秋原本的打算是陪小孩過個兩三年。
養出點肉,再等石晏長大點,徹底變成一個大人后。
他便可以像完成使命一般,于某個與往常無異的普通的一天,消除小孩這幾年的記憶,再偷偷離去。
石晏是人,而他是已消亡數年的鬼。
石晏應該過上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和他這樣日日糾纏。
然而魏聞秋到底高估了自己,他嘴上是這么說,實際連踹都踹不走。
嘴上說希望石晏以后成家過正常人的生活——
實際陰暗地觀察著靠近石晏的任何人。
女的不行,男的更是不行。
尤其石晏那幫碎嘴子男同事——
這個賊眉鼠眼,那個五大三粗。
都不靠譜,沒一個好東西。
都滾!
石晏身邊只能有他。
只是他突然跟出家似的清心寡欲,石晏肉眼可見地不開心了。
癟嘴生悶氣,但又不想在對方沒那個意思時主動說“我想抱”。
“我想親。”
“我想做。”
這種。
魏聞秋自己解決了大概小半個月,在新年來臨前的某個夜晚。
成功給石晏餓到再次病癥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