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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心聲落下, 兩人同時怔楞了一下。

    周遭氣氛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云葵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自己又犯了樁大逆不道的死罪。

    她不光連名帶姓地喊了當朝儲君, 還讓人家有點正宮的氣度……這是知道太子殿下愛吃,她還真拿自己當盤菜了!

    「救、救命……」

    小丫頭頓時偃旗息鼓,腦袋磕在他大腿上,欲哭無淚:“殿下,我……不是有意沖撞殿下名諱的……”

    太子暗暗咬牙:“不是有意?孤看你是膽大包天!”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一國儲君,從來無人敢如此冒犯。

    淳明帝早年這樣喚過他, 被他冰冷的眼神嚇退,大概自己也心虛, 后來干脆就只稱“太子”了, 在他面前從不敢以皇帝, 哪怕是叔父自居。

    這些年在外,也只有一伙刺客膽敢直呼他名諱, 還從來沒有人敢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云葵淚眼汪汪地抬起頭, 乖乖引頸受戮:“殿下罰我吧,怎么罰都行……實在不行,鎮店之寶上的姿勢任殿下挑選!”

    太子:“……”

    云葵很快就為自己的一時沖動, 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意氣風發小侯爺,風度翩翩探花郎,外冷內熱大將軍……”太子咬磨著那截小巧玲瓏的耳垂,沉聲問道, “如果讓你選一個,你選誰?”

    云葵被他滾燙的氣息激得渾身發顫,心下才思索一息,當即就被他狠狠往身前一帶。

    她被撞出了兩行眼淚, 立刻顫聲哭道:“我選,選大將軍……”

    太子咬牙切齒,身下動作未停:“錯了,重新想。”

    云葵頭頂不斷撞向床頭,又被他拖回來繼續,她緊緊攥著手指,渾身顫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答:“那……小侯爺?”

    太子恨恨地盯著身下人,她是真的在思索,倘若有可供選擇的機會,她會比那話本中的女子還要難以抉擇,若是無人管束,只怕再來十個八個,她也會半推半就地要了。

    他緩緩抽身,看著她潮紅濕潤的眼眸,微微翕動的唇瓣,只覺得氣血上涌,胸腔震痛,恨不得把人拆骨入腹。

    云葵察覺他緩緩停了下來,卻未完全抽離,仍停在淺灘,不上不落的最是難捱,她下意識踩踩他的背,想讓他沉下些,卻被他低頭狠狠咬了口下唇瓣。

    她疼得嗚咽一聲,腦子略微清醒了些,才發覺自己方才沒繞過來彎。

    他這么問,當然是想聽她說,她只喜歡太子殿下,其他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她怎么就糊里糊涂的,還當真挑起來了!

    云葵抬眼對上男人沉沉的審視,心虛道:“我……我錯了,可您也不該總是給我設套,故意讓我答錯……”

    太子扯了扯唇。

    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很可笑。

    明知先帝子嗣凋零對江山社稷造成了怎樣的后果,可他從沒想過寵幸誰,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這一塊頑石。

    想給她位份,人家不敢要,為她一擲千金,人家卻打算出宮定居,許了“夫人”之位,連代表地位與權柄的扳指都送了出去,床笫間更是處處滿足,連勾欄瓦舍的金鏈都肯穿給她看,他處處維護,處心積慮想給她一切,可到頭來人家還在將軍與侯爺之間左右為難,從未把他當成第一順位。

    有種無力感,好像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雞同鴨講,對牛彈琴。

    說到底,她對他根本沒有那么喜歡。

    她說過,對誰都是過眼不過心,難道對他算得上特別嗎?并沒有,她可以拿一萬句好聽的話來哄他,敷衍他。

    今日如若是李猛真金白銀捧到她面前,她也可以笑靨如花地撲上去說喜歡。

    即便他能在床榻上逼著她反復保證,不準她喜歡任何人,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何況她如今還有了個錦衣衛指揮同知的父親。

    錦衣衛設兩名指揮同知,一人負責文職,如管理卷宗、搜集情報等等,盛豫則負責武職,掌管練兵屯田、捉拿緝捕等事宜,手底下無數千戶、百戶。

    別說李猛這種末等侍衛,便是她總在心中提及的那位儀仗隊統領,在錦衣衛中都能找出上百個這樣資質的來。

    他都能想象,上百個寬肩窄腰、高大壯碩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會笑得有多高興。

    大概轉頭就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凈。

    她要的從來不是權勢和位份,有這個父親在,她想要嫁個英俊的侍衛,有一個安安穩穩的小家,簡直易如反掌。

    太子沉默地盯著她許久,忽然問道:“如若宮外有疼愛你的家人,孤現在放你出宮與他團聚,你會不會收拾包袱,立刻就走?”

    “家人?”

    云葵沒聽懂他的意思。

    「這是在試探我想不想出宮,還是說,他查出了爹爹的線索,爹爹還活著?」

    太子薄唇微扯。

    說起出宮,她兩眼放光,提起家人,其實她也好奇,幾句心聲下來都沒有提到他一個字,他還指望什么呢。

    他冷著臉抽身,把人喊進來給她收拾,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寢殿。

    做到一半離開還是頭一回,云葵怔怔盯著他的背影,腦海中回想起方才的心聲,她也沒說什么大不敬的話吧,明明是他問起家人,她才順勢往下想的,到底又因為什么不高興了……

    思來想去,還是這話本惹的禍!

    別不是以為她也想一女三男吧!方才床笫間又問她選誰,這人沒聽到想要的答案,就把自己醋死了吧!

    她剛想起身追上去問問,無奈身下實在酸脹得厲害,雙腿微微發顫,連站都站不穩,只好作罷。

    翌日一早,云葵翻來覆去睡不著,還是起身去了趟園子,摘了些新鮮的桃花,打算給他做道桃花酥賠罪。

    研磨著石臼里被碾壓成泥的花瓣,云葵越瞧越覺得像昨夜的自己,也是這么被人用搗藥杵來來回回地碾磨,險些榨干最后一滴汁水。

    結果那人還是冷著臉走了。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她手藝活不精,忙活了小半日,才做了一籠像樣的桃花酥送到崇明殿。

    曹元祿立在廊下,見到她時瞳孔微微一震,沒想到姑娘這時候過來。

    盛大人還在里面呢!

    “姑娘,殿下在里頭與人議事,您不如……”

    云葵立刻道:“我在這等他吧。”

    曹元祿也很為難,殿下沒說何時讓父女倆相認,或許有他自己的考量,又或者還有些線索需要查實,他做奴才的也不敢貿然告知姑娘真相。

    云葵小聲道:“曹公公,昨日我惹了殿下不快,他還與我置氣呢。”

    曹元祿想起昨夜兩人原本還如膠似漆,他在廊下還聽到了不小的動靜,卻沒想到后半夜殿下竟然沉著臉去了書房。

    直到今日下朝,殿下也是面色冰冷,眉眼間陰翳叢生,導致詹事府的官員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

    思及此,曹元祿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奴才能斗膽問問,您都干了什么呢?”

    云葵哪能說自己是看了一女三男的話本,才惹了他不高興。

    曹元祿見她愁眉苦臉的,低聲嘆道:“咱們殿下是有些脾氣……”

    云葵忙道:“不敢,不敢。”

    她想得很開,人無完人嘛,既然享受了他無與倫比的美色,得到他的撐腰與庇護,那就只能乖乖接受他的陰晴不定和小肚雞腸。

    曹元祿道:“不過殿下愛重姑娘,不會當真同您置氣的,殿下身邊如今只您一人,您多勞心哄哄他吧。”

    他從她手里接過桃花酥,“這點心奴才替您送進去吧,殿下明白您的心意,會慢慢消氣的,若還是不行,您再想想辦法?”

    云葵只得點點頭,“有勞曹公公了。”

    崇明殿內,詹事府與新上任的戶部、工部官員在此議事,盛豫下朝后也直接過來了。

    他不像有些效力太子的大臣,明面上還需與太子保持距離,以免引起淳明帝的猜疑,他本就是先帝器重的武將,如今又是太子舉薦入京赴任,在眾人看來已是太子陣營的一員,無需再掩飾立場。

    曹元祿端著點心進殿,輕手輕腳地擱在太子面前的桌案上。

    太子冷冷瞥過去,看到那皺巴巴的餅皮,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曹元祿:“這是……”

    沒等他說完,便聽太子開口打斷:“端下去,孤不吃。”

    曹元祿還在猶豫,又聽太子道:“算了,先擱著吧。”

    知道來獻殷勤,也算是進步了。

    至于這桃花酥,遠遠算不上精致,但好歹比那些奇形怪狀的奶尖饅頭好了太多。

    太子沉吟片刻,看向座下的盛豫,指尖抬了抬:“孤宮里的點心,盛將軍嘗嘗?”

    盛豫不喜甜食,見曹元祿已將點心端了上來,只得拱手謝恩,取出一枚淺淺品嘗。

    沒想到太子還追問了一句:“口味如何?”

    盛豫覺得口味偏甜,賣相似乎也是平平無奇,他從前在御宴上也是見過珍饈美饌的,沒覺得眼前這道點心有何特別,甚至還不如彭城街頭攤販做的桃花酥精致漂亮,東宮膳房如今竟是這個水準么?

    不過心中這樣想,嘴上倒也不會將真實的想法表露出來,他慢慢吃完口中的點心,淡淡笑道:“不錯。”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盛將軍喜歡就好。”

    曹元祿臉上笑瞇瞇的。

    「這可是您親閨女做的!將來您若是知道這點心是她親手所做,只怕還要后悔今日沒有全部吃完。」

    座下幾名臣子見太子臉色似是緩和下來,也都暗暗松了口氣。

    「太子殿下還是器重盛同知啊。」

    「以往崇明殿有點心端上來,從來也沒有咱們的份兒,沒想到盛大人一來就能吃到殿下的點心。」

    「膳房也真是,摳摳搜搜的,每次就一小碟,就不能多做一些,讓咱們也嘗嘗?」

    太子涼涼掃視他們一眼,眾人不明所以,才放松下來的背脊又緊繃起來。

    那廂云葵回到承光殿,叫人從倉庫里取出在平州買回來的雪鍛,打算給太子做兩件寢衣,就當是賠罪了。

    天兒慢慢暖和起來,雪鍛料子輕薄,很快便能用上。

    她到箱櫥內翻了翻,準備找件太子的舊衣參考一番,卻意外發現了放金鏈的錦盒。

    腦海中回想起平州府那一夜,縱橫加錯的金鏈勾勒出滿身強健有力的肌肉,簡直叫人血脈賁張。

    他還說,讓她也試試……

    云葵咽了咽喉嚨,她沒穿過,其實也……不那么抗拒。

    本來就是男女都可以穿的嘛,何況三百兩銀子呢,只穿一次多浪費!

    她就再勞心勞力一回,滿足他吧!

    第72章

    待崇明殿議事的官員陸續離去, 盛豫留下來,向太子提起昨日御街鬧事之人。

    “此人當街散布謠言,詆毀殿下清譽, 微臣將人拿進北鎮撫司,審問一夜,那人終于招供,說是有人找到他,說只要他當街說出那些話,就為他幼子請最好的大夫治腿, 只是究竟是何人暗中主使,他亦不知。”

    太子冷冷扯唇:“淳明帝和皇后這些年, 詆毀孤清譽之事可沒有少干。”

    盛豫道:“殿下從前征戰在外, 痼疾纏身, 無暇顧及,微臣如今既在錦衣衛任職, 自不會容許這些中傷詆毀殿下的謠言在坊間傳開, 影響殿下的聲譽。”

    太子道:“叫盛將軍見笑了。”

    “不過孤倒是很好奇,盛將軍從前便有翩翩儒將的美名,實能想象將軍是如何在那陰暗潮濕的詔獄中對人施以重刑。”

    盛豫垂眸道:“舐犢之心人皆有之, 他受人唆使,不過是想替幼子治腿,拿捏住這處軟肋,自然什么都招了。”

    “舐犢之心?”太子看似不經意地一笑, “盛將軍如若為人父親,想來也是慈父。”

    盛豫無奈笑道:“只可惜微臣親緣淡薄,恐怕這輩子都要孑然一身了。”

    話音落下,便聽一旁曹元祿在心中調侃。

    「沒想到吧, 您不止要多個閨女,還要當國丈了!」

    太子涼涼乜他一眼。

    曹元祿正彎著嘴角,被這無故一瞪,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太子這才收回目光,道:“盛將軍正值壯年,一切皆有可能,不宜早下定論。”

    盛豫只當他是關心下屬,畢竟他這個年紀,為人祖父也足夠了,還未娶妻生子也是極為少見的。

    他搖搖頭:“微臣這些年早就習慣了,如今一心只愿報效殿下。倒是殿下,年過弱冠,也該早日娶妻生子,延續皇家血脈才是。”

    太子熟稔地撥弄著拇指的碧玉扳指,正思忖著如何回應,又聽曹元祿心中暗笑。

    「等您知道閨女的存在,可就不這么想了!」

    太子:“……”

    云葵用過晚膳,到凈室沐浴,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遲疑著是等他回來再穿,還是穿好等著她,最后自己沒忍住好奇,偷偷回暖閣就將金鏈穿上了。

    對著銅鏡瞧了瞧,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嘆,這簡直就是禍國妖姬!

    真的很漂亮,男人穿和女人穿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垂墜的流蘇恰到好處地修飾了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身,一個冬天過去,皮膚養得雪白細膩,連她自己都瞧得移不開眼,難怪殿下總喜歡親她身子。

    頸圈不敢戴,怕被廊下侍奉的宮人瞧見。

    至于小殿下專屬的套鏈,也沒有用武之地,干脆就先掛著吧。

    只是想起上回這細細的鏈子在那里來回刮蹭,她便覺得身下隱隱有溫流涌出,連尾椎骨都涌起一陣酥麻。

    鏈子穿好,太子卻遲遲不歸,云葵等得有些心急,畢竟那東西在皮膚上刮來刮去,到底有些難受。

    她起身去廊下,讓德順去催一催,“就說我給殿下準備了驚喜,他若再不回來,可就看不到咯。”

    德順整個驚呆,姑娘這趟從宮外回來,可真是膽肥了,殿下還在處理公務呢,她就著急忙慌請人去催,還敢威脅殿下!

    他面露為難,只能委婉道:“奴才先去問問師父。”

    云葵:“勞煩啦。”

    曹元祿站在廊下,見他來傳話,立刻提點徒弟:“這可是未來的主子娘娘,往后有任何吩咐,你只管照做便是。”

    德順當然知道云葵是要當娘娘的,可也不能過分恃寵而驕吧,別說她還只是個宮女,就算是太子妃,也不敢同殿下這么說話吧?

    曹元祿拍拍他腦袋,壓低聲道:“咱們殿下在外頭,都是喊姑娘‘夫人’的,明白了嗎?”

    德順登時瞠目結舌,回過神后連連點頭:“明、明白!”

    曹元祿這才含笑轉身進殿。

    看到自家殿下依舊坐在案前,面色不虞,他小心翼翼地上前說道:“姑娘差人過來,問您何時回寢殿呢。”

    見他無動于衷,曹元祿滿臉和氣地勸道:“姑娘說,給您準備了驚喜,您不回去看看?”

    太子扯了扯唇。

    驚喜?

    她能準備什么驚喜。

    曹元祿道:“姑娘知道惹了您不高興,今日又是做桃花酥,又是給您準備驚喜,您就消消氣,回去瞧瞧?”

    太子:“孤就該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曹元祿:“……”

    「反正不回去,吃虧的也是您。」

    思緒被攪亂,太子翻了翻手里的案宗,一時也心浮氣躁起來。

    他沉著臉,起身回到承光殿,一番沐浴洗漱過后已近三更。

    屋里聽不到動靜,想必人已經睡了。

    這就是給他準備的驚喜?

    隔著帳簾,看到那錦被中隱隱綽綽的一小團,他暗暗咬牙,便想起昨夜被她氣得心絞痛,倘若今日她再敢戲弄他,敷衍他,他勢必要給她一個狠狠的教訓……

    「快點快點,怎么還不進來!」

    「哎呀,忍了那么久,還是不小心暴露心聲了……」

    太子嗤笑一聲,果然是裝睡。

    指尖挑開帳簾,還未及細看,明晃晃的小丫頭突然掀開被子往他身上撲來。

    他下意識伸手接住,將人穩穩托在懷中。

    即便知道她今夜有所準備,可眼前之景還是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視覺震撼,以及,體膚相觸的劇烈沖擊力——

    她身上只有這件“護甲”。

    除此之外,一覽無余。

    少女冰肌玉骨,雪膚花貌,幽暗燭火下宛若霞光映照在初雪的山頭,細細的金鏈似雪山連綿的山脈,寶石濃烈的紅與細膩柔軟的白相互映襯,每一寸肌理都閃爍著瑩瑩如玉的光芒,飽滿綿柔的皮肉溫暖地貼合著掌心,令人心顫不止。

    太子輕輕蹙眉,喉嚨微滾:“怎么穿成這樣?”

    他神色幾乎如常,只是眸色微微晦暗,托著她身子的手掌握得很緊。

    云葵烏潤的水眸朝他眨了眨:“殿下不喜歡嗎?”

    細白的藕臂勾著他脖頸,柔軟的朱唇輕輕吻在他唇邊,嗓音發顫:“殿下,親親我吧。”

    太子沒搭理她,騰出一只手掀開錦被,將人裹了進去。

    云葵不死心,伸手勾他的手指,“殿下別氣啦,您抱抱我吧,好冷……”

    太子:“冷還不穿衣裳?”

    云葵抿抿唇,“我這不是惹了殿下不悅,正在自省么?”

    太子沉沉盯著她:“你知道孤為何不悅?”

    “知道,”云葵道,“但是……你先進來再說。”

    太子:“……”

    他倒要聽聽她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來。

    掀被入里,那軟綿綿的身子立刻水草般地纏上來,細鏈隨著動作星星點點地傾灑脫離,露出的凝脂雪膚像一件精致無暇的甜白釉,細膩得看不出任何紋理。

    太子從那寶石金片上移開目光,冷冰冰道:“說吧。”

    「吃醋唄,還能是啥。」

    她到現在還在插科打諢。

    太子咬緊了后槽牙。

    云葵也沒想到,一哆嗦竟然把心聲抖落了出去,趕忙找補道:“是我不好,是我硬把醋喂到殿下嘴里去的!”

    她滑進他臂彎,往他身上蹭蹭,摸到他青筋凸起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腰窩。

    男人喉結微微發緊,冷冷推開那盈盈窈窕,切齒冷笑:“是孤自作自受,你何來的錯。”

    云葵難得這樣主動,結果人家還坐懷不亂呢。

    她懊惱地躺回去,沉默良久,才喃喃說道:“您總是不相信我,覺得我沒心沒肺,不把您放在心上,可我……我也是真心喜歡與您親近的,見您受傷也會著急緊張,得知自己能為您緩解頭疾,我既怕殿下只是因為這個才寵幸我,又有種隱隱的歡喜,覺得自己是被殿下需要的人,能讓我心安理得地離您更近,也能彌補……”

    太子:“彌補什么?”

    云葵輕輕抿了抿唇,“彌補我不堪的出身,低微的宮女身份。”

    太子壓抑著怒火,沉聲道:“你到現在還覺得,孤會嫌棄你的出身?”

    云葵搖搖頭,“我知道殿下不嫌棄,可殿下是儲君啊,您不在意,總有人在意。”

    太子道:“在意又如何?難道孤還要看他們的臉色不成?”

    云葵小聲嘆道:“可您站得太高了,我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你的臉。如若殿下只是小小官吏、販夫走卒,您在外面喊我一聲夫人,我也可以歡歡喜喜地喚您夫君,您對我多好,我都不會覺得惶恐不安……”

    不可否認,太子冷硬的心在聽到那一聲柔軟的“夫君”時,還是微不可察地觸動了一下。

    “何況,您不也在查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么,”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這個……很重要嗎?”

    太子偏頭看她一眼,“孤查他,從來不是為了根據他的身份來定你的位份。”

    云葵微微怔住,“那是為何?”

    太子卻沒有直說,只問道:“你可有想過,你父親會是怎樣的人?”

    云葵眸色一點點地暗下去,搖搖頭,低聲道:“不知道,有人說是過路的富商,有人說是流匪,是逃兵,總之不是什么好人……”

    太子:“倘若都不是呢?也許是因為時局艱難,被迫與你母親分離,也許是陰差陽錯,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這樣的人,你還愿意與他相認嗎?”

    云葵心有些亂,不知如何作答。

    放在從前,不管父親是何人,她就只當他從來不存在,如今是沒辦法,身在東宮,人總得有個確切的來處。

    她緊張起來,嗓音微微地發顫:“殿下查到線索了?”

    太子捏捏她掌心,才發現一片冰冷汗濕,“別怕,或許他沒你想的那么不堪。”

    云葵只覺得心跳如鼓,不自覺地握緊了他的手。

    太子道:“如果你愿意,孤會安排你們相認。”

    云葵沉默地抿緊唇瓣。

    “不愿意也無妨。”

    他停頓片刻,喉結輕滾道:“他是高官也好,流匪也罷,這都不重要,你只需記住,孤喜愛你,無關身份高低,孤想要做何決定,想與何人相伴一生,世上也無人敢左右。”

    第73章

    云葵一直都知道太子殿下待她很好。

    她幼年不幸, 遇到的全是人間險惡,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包容她所有肆無忌憚的小心思, 見她受欺負會給她做主,生死關頭以身相護,說萬事都有他頂著,他會帶她出宮看世間的繁華,為她一擲千金,也記得她藏在心里的小小喜好, 給她買糖葫蘆和兔兒燈……

    可當他親口說出“喜愛”和“相伴一生”的字眼時,她的心還是狠狠地顫動了一下。

    面頰慢慢地紅透, 連金鏈下的雪膚都肉眼可見地泛起淡淡的緋粉。

    他目光沉沉, 視線沿著鎖骨緩緩下移。

    云葵后背都冒出了汗, 蜷著身子往被子里躲,只留一雙烏黑水潤的眼睛露在外面, 羞澀, 也慌亂。

    太子把她臉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指腹摩挲著她水潤嫣紅的唇瓣,“這就羞了?你不是就想聽孤說這些?”

    云葵張開貝齒, 輕輕咬磨他的指尖,感覺到絲絲的牙痛,察覺不是夢,這才小聲說道:“我有嗎?”

    太子指尖探進, 沿著金鏈一路往下,尋到那紅寶石金片的位置,緩慢地摩挲著。

    云葵渾身都發燙,躲又躲不開, 怕把褥子打濕,只能緩緩朝里側臥,緊緊并著蹆。

    他的手也跟了過來,耳邊是他微微沉重的呼吸。

    她抿著唇,臉頰滾燙,“我有點好奇,殿下見過的美人千千萬,為何會喜歡我?”

    太子語氣還算平靜:“沒見過什么美人。”

    好一個避輕就重的回答。

    云葵垂眸盯著胸前那只胡亂施為的手:“殿下定力超群,穩控乾坤,自不會輕易被美色所惑。”

    太子指尖微頓。

    “自然也不單單因為,我能替殿下緩解頭疾,”云葵繼續猜測,“否則殿下拿我當個掛件鑲在承光殿就成,倒也不必日日與我貼貼抱抱,把一個藥引子寵上天。”

    太子捏她的軟肉,“你到底想說什么?”

    云葵緊緊攥著手指忍耐著,“我在想,殿下會讀心,可不管我心里如何色膽包天覬覦殿下的美色,殿下不光沒有處置我,還喜歡上我,不會是因為……”

    太子盯著她叭叭不停的小嘴,聽到她難掩得意地說:“旁人都畏懼殿下,要么就是想刺殺殿下,只有我,不是夸殿下的臉,就是垂涎殿下的身子,您雖然面上強裝鎮定,可心中暗爽,趁我以為自己快要毒發身亡,主動撩撥殿下的那一回,您就半推半就,反客為主,我說的對嗎?”

    太子幽幽地看著她,半晌才給予點評:“胡亂揣測上意,還把孤說得如此不堪,你該當何罪?”

    云葵氣悶不已:“殿下總是如此,說不到兩句就開始拿身份壓人,叫我如何敢心安理得地接受殿下的喜愛。”

    太子:“……”

    「不說了,我犯上不敬,怕掉腦袋!您還是去找幾個乖乖順順的小宮女伺候吧!」

    云葵翻身往床內鉆,被他箍住腰身一把拽回來,“你不敢?孤看你膽子大得很。”

    他就知道,一旦開了這個口,她更會順桿往上爬,往后愈發肆無忌憚。

    才要開口訓斥,少女柔軟嫣紅的唇瓣忽然貼上來,吻了吻他的唇。

    她抬手環住他脖頸,輕聲道:“殿下,您別對我那么兇,容我得意得意吧,我……聽您說喜歡,心里有點高興,比吃了蜜糖還高興。”

    少女唇角輕揚,梨窩淺淺,杏眸流轉著明媚熾熱的光彩,暖黃的燭火下,輕輕晃動的身子像一株迎風招展的向日葵。

    太子低下頭,蜻蜓點水的一個吻,輕輕落在她眼眸。

    云葵沒想到他會親這里,睫毛輕輕顫動著,在他深邃漆黑的眼底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與唇齒相接的感覺很不一樣,那是彼此濃烈的慾望驅使下纏綿炙熱的愛意,然而此刻,男人指尖輕輕撫過她臉頰,薄唇落在她眼尾,再順著臉頰,貼在耳廓,又沿著脖頸一路往下游移。

    從未有過的溫柔,像親吻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被金鏈珠光點綴的身子,也像上天精心包裹賜他的禮物,等著他慢條斯理地打開,用唇齒細細感受每一寸溫香軟玉的肌理。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龐,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指尖微微發顫。

    她摸過胸肌、腹肌,甚至更多的地方,可是還從來沒敢這樣摸過他的臉。

    這張臉大多時候都是威嚴肅穆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像一柄冰冷鋒利的劍,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她抿著笑,輕聲問道:“殿下,我好不好看?”

    他沒有立刻回答,指腹拂過她被金鏈壓出淺淺痕跡的肩膀,卻又聽到她低低腹誹。

    「不說算了,反正您眼神不好,從來沒見過美人。」

    「唉,沈大人日日都夸沈夫人好看呢,真羨慕啊。」

    她能感覺到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頸側,激得她輕輕蜷起身子。

    男人凝視著面前這張明麗的臉蛋,眉眼彎彎如月,兩頰緋色如霞,嫣唇嬌艷如櫻,雪膚像細膩清甜的牛乳,自然是極美。

    相貌是一方面,他喜歡她身上恬凈溫暖的氣息,喜歡她的大膽,喜歡她蓬勃的生命力,只要她在,承光殿都顯得不再冷清,像一望無際的深海上停著一艘亮著暖黃燈光的小船,也像冰冷的暗室中,有一捧土一縷光就能盛放的向日葵。

    他被她牽動喜怒,氣急敗壞,五味雜陳,卻也真正活出了人的滋味,不再高高在上,以冰冷的面具示人,不必時時緊繃,步步行走于刀鋒。

    云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覺他眸光深深,仿佛能將人卷進眼底無盡的漩渦。

    她輕聲感慨:“若是能同殿下交換一下技能就好了,我要是會讀心,就可以聽到殿下在想什么,殿下擅長學習和實踐,應該你去入旁人的春夢,現場觀摩,再回來疼愛我……”

    話音落下,那張大放厥詞的嘴巴就被堵住了,“不必會讀心,現在就告訴你。”

    男人突起的喉結緩慢滾動著,呼吸熾熱,嗓音低沉平緩:“好看,很好看。”

    少女唇角彎彎,眸中盛滿盈盈笑意,“我就知道,殿下還是有眼光的。”

    那里已經蠢蠢欲動,在淺灘來回試探碾磨,她攥緊手邊的被褥,輕輕吸著氣,渾身顫栗。

    忽然想到什么,她趕忙伸手去推他:“等等。”

    太子蹙眉:“作甚?”

    她伸手夠到身下多余的套鏈,摸索著套在小殿下的脖子上,小殿下原本已經迥異于常態,在她手里再次熾漲。

    「乖寶寶,對我好點兒。」

    小殿下如有意識般地動了動,甚至還拍打了一下她的手心。

    云葵緊張地咽了咽喉嚨,“現在我與殿下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往后就雙宿雙飛吧!”

    男人手背青筋突起,托拽著那纖細柔軟的腰身,拉著她一起墜入歡海熾獄。

    一夜驚濤駭浪,云葵不光心疼自己,還心疼那條被扯爛的金鏈。

    她對男人的破壞力又有了新的認知。

    三百兩定制的東西,明明很結實,在他手里卻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連小殿下的頸鏈都斷了,她都不知道是受到極度的擠壓才斷的,還是根本就是被他撐斷的,好在接口處都打磨得光滑平整,沒有刮傷彼此的皮膚。

    他額頭滴著汗,盯緊她皺巴巴的小臉,“心疼什么,孤還你便是,讓內務府……”

    話音未落,就被她用鏈子狠狠抽打了一下胸肌,他身體微微緊繃,雖是不痛,卻也浮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痕。

    沒等他開口,她自己就怯生生地縮了脖子,“我……我這算是,殺頭之罪嗎?”

    太子扯唇:“現在知道怕了?”

    云葵悶聲道:“誰讓你扯壞我的鏈子,還要鬧到內務府去,讓人看我的笑話。”

    太子:“誰敢笑?”

    “人家偷偷笑,你又不知……”話未說完,想到他還能讀心,她頓時泄氣,“好吧,還是你行。”

    她給他舔了舔胸口的紅痕,那痕跡殷殷,點綴在健碩飽滿的胸肌,莫名有種說不出的澀氣,她沒忍住,又多嘗了幾口。

    「好吃。」

    他氣息一沉,眼看著還要繼續,云葵立馬蔫了吧唧,抱著被子躲進床內側,低聲哀嚎:“不行了,睡吧殿下,求您了……”

    太子也知道今日折騰得狠了,可低頭看了眼起勢,還是沒忍住,俯身從身后抱住她,“你睡你的,其他不用管。”

    云葵:“……”

    她怎么不用管!用的是她的蹆!

    這回是徹底爬不起來了,直接一覺睡到晌午。

    午后日光晃眼,云葵也沒有睜開眼皮,混混沌沌間還做了個夢。

    她竟然夢到了阿娘。

    她生下來不久阿娘就去世了,根本不記得她的模樣,夢中也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她穿著淺碧色的粗布衣裳,手指有薄薄的繭,卻很溫暖。

    夢中她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子,緊緊拉著阿娘的袖子,哭著不讓她走。

    阿娘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葵乖,娘不在了,你還有爹爹,去找爹爹好不好?”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要爹爹,我要阿娘活著!”

    阿娘嘆口氣:“阿葵不哭,你不是一直想有個家,想要家人的陪伴嗎?爹爹也會一樣疼愛你、護著你的,他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不知道阿娘和他有了你。”

    她不停地搖頭,眼淚奪眶而出:“阿葵不喜歡爹爹!阿葵不要他!”

    阿娘道:“等你找到爹爹,讓他把這些年欠我們母女倆的都還給你,好不好?”

    ……

    “云葵,醒醒。”

    云葵在夢里濕了眼眶,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第74章

    太子將人抱起來, 替她擦拭干凈眼尾的淚珠,“夢到你母親了?”

    云葵被他攬在懷中,輕輕點頭, 待緩緩平復了心緒,才喃喃開口:“殿下,你已經查到他了,是么?

    太子知道她說的是誰,“嗯。”

    云葵遲疑許久,“能不能同我說說, 他是個怎樣的人?”

    太子道:“他是先帝麾下武將,當年因狼山敗仗, 被當今陛下貶謫出京, 在南方一衛所任職千戶, 后來至開陽剿匪,與你母親相識東山。”

    云葵眼底沉淀著多年的恨意, 唇邊扯出一抹淡淡的譏諷:“原來是軍爺。”

    盛豫雖有苦衷, 可終究是辜負了戚氏,讓她十月懷胎生女,早早離世, 受盡世人指摘,太子不會替他說話,但也不希望,她對隱隱有所期待的家人太過失望。

    太子沉吟片刻, 繼續道:“當年新帝登基,為了鞏固帝位,消除威脅,對先帝舊臣趕盡殺絕, 當年的彭城衛指揮使派遣你父親前往山東剿匪,期間流匪猖獗,朝廷刺殺不斷,你父親腹背受敵,身受重傷,被你母親所救,后來東山封鎖,二人走散,你父親自身難保,不愿牽連你母親,沒有當時就去尋人,可他不知那一晚,你母親已經有了你。”

    云葵微微怔住,原本聽到“千戶”二字,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拋妻棄女的軍官形象,卻沒想到背后竟是這樣的艱險。

    “那……那他,現在還活著?”

    殿下說過,只要她愿意,會安排他們相認,那就是還活著了。

    太子道:“活著。”

    云葵緩緩垂下眼眸。

    既然活著,至少也是三十余歲的年紀,又是武將,千戶再怎么也是五品官吧,只怕早已妻妾成群、兒女雙全了,她又算什么呢,私生女嗎?

    太子聽到她心里的猜測,如實道:“他至今未娶,除了你,無一子女。”

    云葵再度愕然:“至今未娶?”

    太子頷首:“你祖父母也早已亡故,他如今孑然一身,你也不必擔心認親后會遇到刻薄的主母,勾心斗角的兄弟姐妹。”

    “當然,”他微微一頓,目光落在她臉上,“你也無需回去與他一同居住,留在孤身邊,東宮就是你的家。”

    她那個父親,即便是先帝近臣,是他親自舉薦,卻沒有盡到一日做父親的責任,就算他愿意認女兒,太子也不會輕易把她放回家。

    云葵聽到這個“家”字,眼底閃過一絲茫然,又覺得很遙遠。

    是旁人出生便擁有,而她卻一生追逐,求之不得的東西。

    可他說,要給她一個家?

    難不成,要給她抬一個很高的位份,封她做良娣?

    起碼是良娣,才敢說東宮是自己家吧。

    太子暗嘆一聲,“你都敢打孤,卻不敢大膽想想自己的位份?”

    云葵順手打開他的衣襟,看到那胸口的紅痕,又忍不住縮縮肩膀,小聲囁嚅:“不敢,我還是別想了。”

    太子:“……”

    他嘆口氣,回到方才的話題:“所以,你想不想認他?”

    云葵緩緩攥緊手指,問道:“他是何身份,會影響我與殿下在一起嗎?”

    “不會。”太子道,“孤說過,不管你是何人之女,孤看重的只是你這個人,無關其他,孤如何決定,無人敢于置喙。”

    云葵默默往他懷中靠了靠,心口如有溫流涌動,說不出的柔軟。

    可一想起幼時寄人籬下,受盡冷眼的日子,心里又涌起無數的怨恨和委屈,種種復雜的情緒胡亂交織。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從最心底,從來沒有一日停止過對家人的渴望。

    好在他不是個始亂終棄的敗類,也并非家中三妻四妾,只把阿娘當成過路的便宜消遣,只因身邊危機四伏,才迫不得已與阿娘分離,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流匪和刺客……

    云葵想了許久,終于道:“殿下,我能不能見見他,先不要相認,就讓我遠遠地看一眼,可好?”

    她想看看他是怎樣的人,為何能讓阿娘寧可受盡指責,也要執拗地選擇生下她,倘若他一點都不值得,她也絕不會認這個父親。

    太子揉了揉她的鬢發,“好。”

    翌日,崇明殿議事過后,太子特意留下盛豫。

    手邊是趙越這段時日搜集整理的線索,包括盛豫當年在開陽縣剿匪始末,以及戚氏懷孕到生產的時間。

    太子將這些卷宗交給他,“盛將軍可還記得,禎寧四年六月,將軍奉命前往山東境內剿匪,在開陽東山遇刺,身受重傷,被一上山采藥的女子所救……”

    盛豫神色陡變,原本心平氣和的面容仿佛撕開一道裂縫。

    沒想到時隔十八年,還能聽到她的消息。

    “殿下,這……”

    太子凝視著他的表情,還算平靜道:“她為你生了一個女兒。”

    盛豫還未從他方才的話中緩過心緒,聞言更是瞳孔驟縮,整個人如遭雷擊,接過卷宗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顫抖。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記載著過往的時間線,他不敢錯眼,一字一句沉默地看過去,與那女子一日一夜的相處,也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緩慢浮現。

    當日他被刺客毒傷眼睛,摸索到一處山洞避難,卻沒想到遇上了一名避雨休息的醫女。

    那醫女見他身上多處受傷,立刻從背簍中取出紗布和草藥,上來給他處理傷口。

    有幾處傷在胸腹,他看不到,沒辦法自己處理,只能褪下上衣,任由她將清洗擦拭。

    她手法溫柔卻也嫻熟,大概是怕他疼,或是昏迷過去,也會同他說說話。

    他沒有見過她的相貌,卻清晰地記得她的聲音。

    她一邊敷草藥,一邊問他:“有很多人在追殺你?”

    他說是,半開玩笑地問她:“你不怕我是流匪嗎?”

    她似乎笑了下,“流匪……有這么俊的流匪嗎?你使槍,身上有很多舊傷,腰間玉佩刻著麒麟,應該上過戰場,是個將軍吧?”

    他抿唇沉默,不置可否。

    待處理過腰腹的傷口,她用藥汁替他敷上眼睛,用紗布包裹了幾圈。

    兩人的外衣都被雨水打濕,她在洞中生了火,把衣裳褪下來晾在臨時支起的木架上烤火,做完這一切,才緩緩坐到他身邊來。

    “夏日山中多蛇蟲,我在這里陪著將軍吧,等你的下屬找過來,我再離開。”

    他已很是感激,不愿再勞煩她,“我雙目失明,若是刺客尋來,只怕護不住姑娘的安危,這枚玉佩就當是給姑娘的謝禮,來日……”

    話音未落,便聽到耳邊女子平穩勻停的氣息。

    興許是太累,她已經睡著了。

    他只好閉目養神,保持警惕,仔細留神聽著山洞外的動靜,直到入夜之后,山洞外沒有可疑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聲,他才漸漸放松神經,進入淺眠。

    沒想到刺客沒等來,卻忽然聽到陣陣陰冷的窸窣聲逼近,他立時攥緊手中的長槍,那醫女也醒了過來,看到眼前場景,氣息明顯慌亂起來:“是毒蛇,很多蛇……”

    火堆中只剩下微弱的紅光,無法令蛇群忌憚,她慌亂地從中挑揀出還算完整的木枝,想來還是有些害怕的。

    她是醫女,山中毒蛇并不少見,可被那么多的毒蛇同時圍困,身邊還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傷患,再怎么也做不到冷靜自如。

    傷口的疼痛亦讓他沒辦法準確地聽聲辨位,只能將人護在身后,“告訴我方位,我來應付。”

    她點點頭,開始給他指引方位,他揮舞著長槍,將那些慢慢逼近的毒蛇一一斬落身前。

    大概是沒想到他身受重傷還有這樣的身手,他似乎聽到她口中小聲的驚嘆。

    可毒蛇終究太多,長槍又沒有刀劍那般利索,冷不防還是有三兩條毒蛇爬行到近前,他只覺腰腹驟然一痛,才欲調轉槍頭應付,卻是她眼疾手快地揮舞手中帶著火星的樹枝,才將毒蛇驅趕開來。

    空氣中彌漫著陰冷的血腥氣,兩人竭力驅趕,終于將近前的毒蛇盡數斬斷,直到不再有蛇靠近,兩人才緩緩松口氣。

    只是他隱隱察覺顱內昏沉,整個人幾乎站不穩,她才發現他腰腹被毒蛇咬傷,當即扶著他坐下,仔細查看傷口。

    見她沉默不語,他幾乎以為無藥可救,這些年屢遭刺殺,便是哪一日死在刺客刀下,他也毫不意外。

    正準備出聲安慰,順便交代一些后事,卻聽到她微微艱澀地開了口。

    “這蛇毒……要用嘴巴吸出來,否則很快便會毒入臟腑。”

    她似乎在詢問他的意見。

    醫女不懼直視病患的身體,可他傷得的確不是地方。

    彼此沉默片刻,他先開了口:“想來盛某命數將近,姑娘不必為難……”

    話音未落,便聽她道:“將軍,冒犯了……”

    腰腹緊接著傳來溫熱濕潤的觸感,疼痛伴隨著絲絲縷縷的酥麻,令他瞬時繃緊背脊,手掌緊握,青筋暴起。

    縱使他心性堅忍,卻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好在山洞中光線昏暗,沒有將他的失態盡數暴露人前。

    可她離得那樣近,溫熱的唇瓣在他傷處來回吸吮,只怕早已發現了他的異樣。

    蛇毒清理過后,又是兩廂靜默,他無地自容地偏過身,羞愧,懊惱,不敢面對她。

    腰腹的疼痛漸漸緩和,可那處翻涌的燥熱卻沒有得到緩解,甚至愈演愈烈,腦海混沌,難言的煎熬游走于血脈之中,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

    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蛇毒清除后該有的反應。

    直到聽見身邊人慌亂欲泣的嗓音:“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毒會讓人神志不清,將軍可有哪里不舒服?我……”

    她傾身去看他的傷口,那里的反應便徹底藏不住了。

    外衣都在木架上晾著,他上身只有纏裹的繃帶,山洞內因彼此體內的毒素催化瞬間升溫,他目不能視,其余感官都變得愈發敏感,一丁點的觸碰都被無限放大,理智被徹底吞噬,最后只剩下男女之間最原始的渴望……

    再度醒來,已是翌日晌午。

    他被下屬救了回來,人躺在驛館,身上的傷口已經被重新清理。

    他急切詢問那女子的蹤跡,下屬卻說不曾見到。

    再去山洞找尋,她的背簍已經不在,地上毒蛇的尸體也被清理干凈。

    他便猜測,是她將毒蛇的尸體帶走了,蛇膽、蛇蛻、蛇油都是極好的藥材,定然對她有用,也許在溪邊清洗,也許是下山拿到集市上售賣,所以人才不見蹤影。

    昨夜雖是蛇毒驅動,可到底是他占了便宜,他在山洞中等她回來,打算給她一個交代。

    誰知還未等到她回來,卻等來了先前那伙黑衣刺客,雙方又是一場惡戰,他與幾個下屬九死一生,好在有同來東山剿匪的大河衛官兵相助,才不至于丟了性命。

    與此同時,山中流匪再度燒傷搶掠,沂州衛軍將東山封鎖,不許尋常百姓出入,欲趁此機會將流竄山中的匪類一網打盡,他只能將僅剩的精力都放在剿匪和應對黑衣刺客上。

    后來他重傷昏迷,被下屬救回彭城,養傷半載,雙目才慢慢恢復,可母親卻又在這時病重亡故……

    對那女子,僅僅一夜荒唐,談不上深愛,可每每午夜夢醒,腦海中卻也頻頻響起她的聲音,想起那夜彼此深入骨髓的癡纏……

    倘若不是身邊危機四伏,后來又是種種緣由錯過,他會去尋她,會向她爹娘負荊請罪,會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娶她過門。

    錯過的這些年,他以為她早已成親生子,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他讓她獨自生產,受盡苦楚,甚至為此丟了性命!而他們的女兒也在這世間吃盡苦頭。

    自責與悔恨如同洶涌的潮水,將他整個人淹沒,案宗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尖刀般狠狠剜開他的皮肉。

    他雙手緊握成拳,渾身都在發抖。

    第75章

    太子將盛豫面上的悲痛與悔恨盡數看在眼里, 也將他內心對過去的回憶聽得一清二楚。

    他向來無法共情事后的悔恨,也從不認為再多的疼愛能夠彌補曾經的傷害。

    對戚氏是生命的代價與無盡的冷眼與指摘,對云葵來說, 是喪母之痛,是寄人籬下受盡欺凌,是流落街頭食不果腹,是十幾年的孤苦無依。

    可盛豫這些年的經歷,也無法將所有的過錯扣在他一人頭上。

    若非當年狼山戰敗,他仍舊是意氣風發的武狀元, 封侯拜相,前程光明。

    若非這些年淳明帝趕盡殺絕, 他也不會與戚氏連番錯過。

    可即便有再多身不由己, 錯了就是錯了。

    太子眸光泛起冷意:“倘若盛將軍當年堅持去尋她, 未必不能找到,也不至于讓戚氏母女受盡諸多苦難。”

    盛豫閉上眼睛, 劇烈的疼痛如巨石般壓在心口, 喉嚨中抑制不住痛苦的悲咽:“她救我于危難,我卻負了她……該死的是我,當年我就該死了, 她何其無辜,卻因我而死……”

    太子沒有見過二十年前的盛豫,可也從旁人口中聽到過他曾經的事跡。

    十八歲的武狀元,長纓在手, 躊躇滿志,少年豪氣直沖云霄。

    可二十多年過去,男人鬢邊染霜,傷病纏身, 飽受磋磨,郁郁一生,眉眼間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陰翳,早已沒有了昔日昂揚的意氣。

    此刻在他面前,向來從容自持的男人被巨大的悲痛與悔恨席卷,面容近乎崩潰扭曲。

    太子沉默許久,嘆道:“再多的悔恨愧疚也無濟于事,盛將軍一切向前看吧。”

    盛豫死死攥緊手里的卷宗,一遍遍地撫過“禎寧五年四月,誕下一女”這句,指尖因用力而發白顫抖。

    “殿下可否告知,我女兒……如今在何處,過得可還好?”

    太子沉吟道:“她十一歲入宮,如今在東宮當差。”

    盛豫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我能否見見她?”

    太子:“她若不肯認你呢?”

    盛豫苦笑道:“微臣這輩子愧于先帝,愧于殿下,也愧于她們母女,唯獨這條賤命尚在。殿下替微臣找回女兒,臣無以為報,惟愿傾盡一身血肉,為殿下守住山河社稷,鞠躬盡瘁,肝腦涂地。至于她,不論她肯不肯認我這個父親,微臣親友俱故,無牽無掛,膝下唯獨這一血脈,臣此生所得的一切,榮華富貴,權勢尊榮,都只留給她一人,必護她一生安穩無憂。”

    太子斂眸,撥弄著指腹的扳指,“盛將軍之意,孤會替你轉達。”

    盛豫頷首謝恩:“微臣謝過殿下。”

    太子道:“事已至此,盛將軍也不必太過傷懷,追根究底,若非當年淳明帝誅鋤異己,趕盡殺絕,你與戚氏都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盛豫回想起那些年四面楚歌的境地,甚至到今日,淳明帝仍然不肯罷休,他胸中便似烈火焚灼,既痛又恨。

    太子從暗格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面前,“孤這三年出征北疆,一來是為收回領土,洗雪前恥,報當日狼山大軍覆滅之仇,二來是為查明當年敗仗的真相。”

    盛豫愕然:“真相?”

    太子面色沉冷:“盛將軍可還記得昭勇將軍馮遇?”

    盛豫當然記得此人,當年馮遇與他同在先帝麾下,作戰理念雖有不合,卻也曾并肩作戰,同生共死。

    “微臣記得,當年狼山之戰,他死于亂軍之中,難道有何可疑之處?”

    太子道:“兩年前,孤在北疆活捉到一名北魏將領,他告訴孤,當年狼山一役,是有人暗中向北魏大將呼延烈透露了我軍行軍路線與計劃部署,北魏才得以憑借有利地形,在狼山設下重重埋伏,將先帝及五萬精銳將士圍困山谷,亂箭射殺。”

    時隔二十余年,盛豫想起當年狼山尸橫遍野的場景,仍舊目眥欲裂,胸中起伏難平。

    密密麻麻的利箭如同蝗蟲過境,整個山谷都彌漫著濃郁的血腥氣,他們幾人與敵軍殊死搏斗,鏖戰不休,才護著先帝辟出一條血路,奮力殺出重圍,可終究沒能救回先帝的性命。

    盛豫幾乎咬碎后槽牙:“原來是我軍出了奸細,此人是馮遇?”

    太子頷首:“是。”

    盛豫想到當年也曾與馮遇同吃同住,竟從未發現他的異常,沒想到竟是個通敵賣國的小人!

    他緊握雙拳,咬牙問道:“馮遇如今在何處?

    太子道:“他并未因此留在北魏,封王拜相,而是藏身大昭,孤這幾年一直在查找他的下落,也是今年才誤打誤撞地發現,原來此人非但沒有死,還改頭換面,留在京中任職,這就是孤請盛將軍回錦衣衛的目的。”

    盛豫蹙緊眉頭:“他在錦衣衛任職?”

    太子道:“盛將軍回京這幾日,大概還未見過他。”

    盛豫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幾乎橫空出世的一人,“是那離京執行公務的錦衣衛指揮使盧槭?”

    太子冷笑一聲,“只怕他不是公務在身出京辦事,而是故意避開將軍,不敢相見。”

    盛豫雙目充血,胸腔被熊熊怒火充斥,恨不得即刻將人揪出來問個清楚。

    這時秦戈在外求見,說有要事稟報。

    太子已將馮遇的事告知盛豫,便無甚可避諱的,直接道:“進來回話。”

    秦戈進門,看到滿臉恨怒的盛豫,心下猜到幾分,立刻拱手道:“屬下已經查到,盧槭近日未曾出京,而是在般若寺替陛下籌備四月初八浴佛節的各項事宜。”

    盛豫攥緊雙拳,當下便要有所行動,“此人交給微臣去查,臣定會查明當年真相,給殿下和先帝一個交代!”

    太子沉思片刻,道:“四月初八是她的生辰,浴佛節當日,孤會帶她一道前往般若寺,盛將軍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必要隨行護駕,到時便能見到她了。”

    盛豫心口狠顫,所有的激憤又在此刻化作沉沉的鈍痛。

    他深吸一口氣,拱手謝恩,躊躇片刻,又問:“殿下可否告知微臣,她的名字?”

    秦戈抿唇看向他,心里難得嘀咕兩聲。

    「問吧,一問一個不吱聲。」

    「您急著當國丈,殿下還想擺兩天主子的譜呢。」

    太子:“……”

    他手下這些人何時都變得如此聒噪!

    太子移開目光,語氣淡淡:“將來如有機會,盛將軍自己問她吧。”

    盛豫只好暫且作罷。

    一日之內,接連聽到兩個震撼人心的消息,他的心緒久久難以平靜。

    從東華門走出東宮,一路走出皇城,御街數十年如一日的熱鬧。

    他獨自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曾經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早該二十年前就在那場大戰中隨先帝去了。

    可太子痼疾纏身,還未順利登基,當年狼山將士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人也被趕盡殺絕,如今奸佞當道,忠良埋沒,昔年慷慨雄心報國之志都成了笑話,他去到九泉之下如何有臉再見先帝?

    茍活這些年,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刻都是煎熬,本想著不去牽累旁人,自作聰明沒有全心全力去尋她,卻讓她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讓他們的女兒流落在外,受盡欺辱……

    他枉為人臣,枉為男兒,枉為人父。

    耳邊吆喝聲此起彼伏,孩童在路邊嬉笑追逐,手里攥著糖葫蘆和小風車,嘴里喊著“爹,我要這個!娘,我要那個!”

    他想起戚氏那些年所受之苦,想起自己的女兒,生來就沒有爹娘的疼愛,她頂著私生女的罵名寄人籬下,會受到怎樣的欺凌?尋常孩童撒嬌賣乖便能得到心儀的禮物,可她什么都沒有,小小年紀,卻要為生計發愁,流落街頭,與乞丐搶飯吃……

    若能早日找到她們母女,以他的俸祿,也能讓她們豐衣足食,前路再險,他便是不顧自己的性命,也定會護她母女周全……

    好在老天有眼,給了他彌補的機會。

    他看到街邊的綢緞莊珍寶樓,想起幾日后便是她十七歲的生辰,該給她送些見面禮和生辰禮的,不知她喜歡什么。

    姑娘家愛美,都喜歡胭脂水粉吧,往后自不能短了她的,釵環首飾、錦衣羅裙也要齊全。

    同知府還是二十年前他在京中的宅子,隨意灑掃修繕一番便將就著住下了,她總是要回家的,家里斷不能如此敷衍應付,姑娘家要有自己的閨房,拔步床、貴妃榻、梳妝臺,這些都要籌備起來,多寶閣也不能空著,都放女兒家喜愛的擺件,她若喜愛讀書,文房四寶也不能落下……

    他從前任職五品千戶,如今是從三品的官職,獨身一人,沒有多余的花銷,這些年也攢了不少銀兩,希望她不要嫌棄自己無用。

    嫌棄也無妨,待太子殿下登基,他再去邊疆殺敵,總有辦法加官進爵,廉頗七十尚有余勇,他又何嘗不能?

    他要讓她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小姐,錦衣玉食,嬌養她一輩子。

    ……

    晚間,趙越前來稟報,說盛大人今日回府,給姑娘買了好幾箱的綢緞和首飾,當給姑娘的生辰賀禮。

    太子捻動手上的扳指,面上沒什么表情,卻聽曹元祿在一旁暗暗揶揄。

    「盛大人準備的賀禮,倒是正中姑娘下懷,咱們殿下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趙越繼續笑道:“盛府今日已經吩咐下去,加緊修葺院落,要為姑娘打造閨房,盛大人還讓管家拿出這些年所有的賬本,怕是要把多年積蓄全部交給姑娘。”

    太子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又聽曹元祿在心里念念有詞。

    「唉,姑娘若是回家去住,咱們殿下可就要孤床冷枕、無人暖被了,可怎么好呢。」

    太子:“……”

    第76章

    太子回到寢殿, 云葵正坐在榻上搗鼓手里的寢衣。

    白日因親生父親的身份分神,導致一整日都心不在焉,手指扎了好幾個血窟窿。

    倘若不是知曉他這些年也過得很艱難, 她絕對不會原諒一個拋妻棄女的男人,寧可當他不存在,也不會再想見他,橫豎這些年她也從未依靠過他。

    可此刻,她也有些不確定了。

    他是不知道阿娘懷了她,又因形勢所迫, 才沒能及時找來,倘若知道, 他會三書六禮迎娶阿娘, 會真心實意喜愛阿娘嗎?

    如今知曉還有她的存在, 他會不會愧疚,會想認回這個女兒嗎?

    還是說, 見她如今在東宮過得不錯, 甚至有望當上娘娘,他為了加官進爵,這才巴巴地趕過來認親?

    如果是后者, 她同樣不會認這個父親。

    她與殿下,彼此的感情都很可貴,她沒有家世背景的支撐,也沒有大家閨秀的才名, 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為他緩解頭疾的本事,最重要的是,心底那份純粹的喜歡。

    倘若她有一個不堪的父親,她寧可不去認這個有名無實的爹, 也不會讓他踩著自己往上爬,破壞她與殿下之間的這份純粹。

    太子立在殿外,靜靜聽完她的心聲,唇邊揚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還想再聽聽她心里如何想他,倏忽聽到里頭一聲輕微的痛呼,他眉頭一緊,立刻疾步進殿,見她手里抱著繡筐,忙問:“怎么回事?”

    云葵把手指含進口中吮了吮,小聲回道:“沒事,被針扎了手。”

    太子三兩步走到她跟前,捧起她受傷的手指,湊近細細查看,才發現那纖纖細指上戳了好幾個洞眼。

    他擰緊眉頭,指腹輕輕摩挲那幾處,又冷冷瞥眼她手里雪白的寢衣,“不擅針線就別做了,孤差你這一件寢衣?”

    云葵悶聲嘀咕:“殿下是不差寢衣,只要您發話,全京城的姑娘都愿意給殿下做寢衣,我且排著隊吧。”

    太子嗤笑一聲,捏她的臉蛋:“從哪兒學的這些話?”

    云葵手里捏著針線,笨拙地穿進穿出。

    太子從案幾上取來金瘡藥,云葵便眼睜睜看著他半跪在她身前,皺著眉頭替她抹藥。

    她有點不習慣看到他放低的姿態,想要縮回手,卻被他緊緊地握住了。

    她抿抿唇,看著手指上幾乎已經愈合的針眼,訕訕道:“殿下是不是從沒見過這么小的傷?”

    太子道:“見過。”

    他意味深長地抬眸看她一眼,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胸前的綿軟。

    云葵霎時漲紅了臉:“……”

    「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里可日日都有他的牙印,牙印也算輕傷吧……」

    上過藥,太子沉默片刻,喉結輕滾:“這寢衣要做到何時?”

    云葵道:“我手藝不精,得琢磨琢磨,最起碼也要十天半月吧。”

    太子:“今日先別做了。”

    他把繡筐扔到一邊,將人打橫抱起來,云葵嚇得趕忙環住他脖頸,“殿下,你……你容我歇歇吧,我還漲著呢……”

    太子道:“每個月不都給你歇滿七日了。”

    云葵:“……那不是因為癸水么。”

    太子一本正經道:“那鎮店之寶上說了,這幾日是你最想要的時候。”

    云葵臉頰通紅,聲音弱下去:“這,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吧。”

    她都不知如何反駁,人已被他壓在了榻上。

    太子從裙下探進去摩挲片刻,指尖便有溫流涌動,他輕笑一聲,故意用指腹晶瑩捻了捻她的唇瓣,“看來書上說得不錯,你確實是這個體質。”

    不等她再掙扎,密密的吻已經不容置疑地落在她的臉頰、脖頸。

    很快她便有所察覺,這幾日果然不同尋常,只是被他要得麻木了,第一反應便是抗拒,可當那滾燙壓下來,彼此體膚相觸,她還是忍不住癱軟了身子,下意識地迎合接納。

    可男人惡劣得很,偏偏選在她不上不下的時候,問她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素日都喊過我什么?喊來聽聽。”

    云葵雙蹆被他抬了起來,腦海中還混沌著,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喊……殿下?”

    太子:“還有呢?”

    她還喊過他什么?記憶胡亂地拼湊起來,她靈機一動:“大、大佬?”

    話音方落,立刻挨了狠狠一下,云葵緊緊咬著唇,也沒能抑制住那溢出喉嚨的聲音。

    她欲哭無淚,急忙伸手去推他,“你先別急,我再仔細想想……那是,祖宗?”

    明顯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這一下幾乎頂到最深,她的眼淚瞬間飆了出來,“我也沒喊過別的呀……”

    太子仍是不肯罷休,“再想。”

    云葵被他折磨得快要瘋了,一邊攥著被褥竭力忍耐,一邊在腦海中搜刮著曾經的記憶,最后不確定地張張口:“太子,太子哥哥?”

    細細軟軟的嗓音,仿佛輕柔的羽毛在心口一下下地撩撥。

    他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嗓音微微發啞:“往后可以在床上這么叫,但還是不對。”

    該夸得夸,該罰的還得罰。

    云葵緊緊攥著手指,渾身發顫,“蕭……”

    “貴”字的嘴型已經做了一半,還是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這人好像最聽不得那個稱呼,甚至覺得喊他全名都比這好一些。

    她忍著顫,輕聲開口:“蕭……祈安?”

    男人呼吸漸沉,漆黑的鳳眸中藏著熾烈的火,仿佛能將人燃燒殆盡。

    “孤的名字你可以隨意稱呼,不過孤現在要的不是這個。”

    云葵在一浪接一浪的沖擊下徹底迷茫了。

    太子適時提醒她:“孤在外面是如何喚你的?”

    云葵終于想起平州昌樂街上他說的那句“夫人”,沾了淚珠的眼睫輕輕顫動著。

    「他想聽的是……夫君?」

    腦海中忽然想起那晚,她同他推心置腹坦白心跡,的的確確是說過這么一句——

    “如若殿下只是小小官吏、販夫走卒,您在外面喊我一聲夫人,我也可以歡歡喜喜地喚您夫君。”

    分心之際,男人又是一陣猛烈的撞擊,云葵咬牙回過神,“殿下想聽這個?”

    太子眸色沉沉地盯著她。

    云葵偏過頭,想要錯開他的目光,卻又被他強勢掰回來,被迫與他對視。

    她仍是低低垂著眼,咬唇道:“我不敢……殿下別逼我了。”

    太子沉聲問道:“為何不敢?”

    云葵不知該如何作答,默了半晌才道:“殿下貴為儲君,豈是尋常女子的丈夫?將來少不得三宮六院,我怎可一人霸占殿下。”

    太子皺眉:“孤何時說過要三宮六院了?”

    云葵更不敢想了,“殿下自己就是獨苗,再不充實后宮,綿延子嗣,大臣們不會肯罷休的。”

    太子滾了滾喉嚨,嗓音沙啞:“你就不想替孤生孩子?”

    「想歸想,那也得有得生啊,你日日耕耘,這不是還沒有動靜……」

    云葵訕訕看他一眼,知道他聽到了。

    太子暗暗咬牙,“你的意思是,孤做得還是不夠多。”

    云葵保證自己絕無此意,立刻道:“孩子也要看緣分的,你看寧德侯世子,還有我、我爹娘……但是也有人是耕耘得再多也無濟于事的,不是說你哦,我是說有些人……”

    話未說完,人就被強勢翻了面,她哭哭唧唧攥著被,后悔不迭。

    太子眸色沉沉,心中亦是郁塞,最后試了些鎮店之寶上的手段。

    她被舌尖頂著,哭得梨花帶雨,渾身都在發抖,更是從未想過,他竟然愿意對她如此。

    “殿下別逼我了!我是寧死不屈的……”

    「我是很容易就屈服的嗚嗚嗚……」

    「不就是喊夫君嗎……我的心里喊也是一樣的,您聽見就行了……」

    太子抬起頭,薄唇上沾染了她的東西,依舊不肯輕易放過。

    “心里喊算什么,你就這么敷衍孤?”

    云葵渾身哆嗦得厲害,實在受不住他來回的舔吮,最后幾乎揉破身下的云錦,哭著喊道:“殿下夫君……”

    太子:“前面兩字不要。”

    云葵緊緊咬著唇,嗓音里帶著哭腔,低得不能再低:“夫君……”

    太子深深一嘆,起身揉揉她的臉頰,往她手上塞了張巾帕,“乖,替孤擦臉。”

    云葵滿臉燒得通紅,忍著難為情,一點點替他擦拭干凈臉上的水痕,心中五味雜陳,“殿下欺負人……”

    太子輕笑:“讓你喊夫君就是欺負人了?”

    云葵憤憤道:“你這是對我嚴刑逼供。”

    太子捻了捻唇上的水漬,“孤可不會對犯人如此。”

    云葵別過臉,還在小聲抗拒:“真的不能喊,這是大逆不道。”

    太子道:“孤就是這世間的道。”

    云葵:“……”

    太子捏住她命運的后脖頸,“記住這聲稱呼,往后孤還要聽。”

    云葵只能乖乖地點頭,“哦。”

    這一晚被他連番折騰,最后直接趴在他胸肌上睡著了。

    深夜。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潛入養心殿。

    淳明帝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

    這一年來朝堂風云令他心力交瘁,苦心經營起來的勢力竟如大廈傾頹,給予重用的心腹大臣也接連出事,他如今年近不惑,只感身心俱疲,便是今夜召幸的兩個絕色美人,也讓他有心無力。

    盧槭悄無聲息地進殿,跪在淳明帝面前:“陛下,事情都辦妥了。”

    淳明帝緩緩攥緊雙拳,面露戾色:“那些香毒當真能令太子發狂失控,爆體而亡?”

    盧槭頷首:“香毒混在浴佛香水中了無痕跡,便是般若寺的高僧也聞不出任何端倪,對太子的頭疾卻是致命。微臣有九成把握,只要太子在法會現場,必會頭疾發作,在朝臣與宗室面前沖撞神佛,失態殺人,即便他自己不因瘋魔而死,錦衣衛也可以驅魔除祟、還佛家清凈為由當場誅殺太子。”

    淳明帝沉聲道:“朕就再信你一回,此事絕不可再出紕漏!”

    盧槭當即拱手應下。

    四月初八,浴佛節。

    太子吩咐膳房給她做了碗長壽面,看著她吃完,才道:“今日你與孤一同前往般若寺。”

    云葵才要開口詢問,便又聽他道:“他也會隨御駕前往。”

    云葵霎時緊張起來,“你是說……”

    父親?

    今日她便要見到他了嗎?

    太子起身牽住她微微發涼的手:“走吧。”

    浴佛節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佛教盛事,今日帝后、宗室、朝中重臣都要前往般若寺浴佛祈福。

    黑漆檀木馬車停在東華門外,前頭四匹駿馬開路,無數帶刀侍衛整齊列隊,整個隊伍浩浩蕩蕩,行駛起來,車輪厚重的滾動聲與盔甲兵器摩擦聲仿佛碾壓在耳邊。

    云葵心中忐忑不安,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馬車駛入御街,耳邊漸漸傳來喧鬧聲,云葵這才敢大膽掀開車帷一角,悄悄往外看去。

    四月柔風拂面,她深深吁出一口氣,終于緩解了些許心中的緊張。

    太子從暗格中取出一只紅木錦盒遞給她,“生辰賀禮,打開看看?”

    云葵回過神,“殿下還給我準備了生辰禮?”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鎖扣,原以為盒中是金銀首飾之類的賀禮,沒想到卻是一沓厚厚的……房契?!

    太子掠她一眼,漫不經心道:“方才你看到的幾十家鋪面都在這里。”

    據他了解,盛豫就是買了這條街不少的胭脂水粉和珠寶首飾給她當生辰禮。

    那他就干脆高價把這些鋪面買下來,全都送給她。

    云葵瞠目結舌,驚得說不出話來。

    太子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怪孤收走了你在平州府的房契嗎?這些賠給你,夠不夠?”

    云葵眼前一黑,突然有點暈錢。

    第77章

    云葵捻了捻那房契的厚度, 指尖都在發抖:“我沒見過世面,殿下能不能大概同我講講,這些值多少錢?”

    太子輕笑, “皇城腳下寸土寸金,這都是整條御街最繁華的鋪面,一間鋪子百兩至千兩不等,等下半年的租金收上來,保守估計千兩左右。”

    云葵瞪大雙眼,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暈頭轉向, “那豈不是……價值上萬?且月月年年都有收益?”

    太子:“嗯。”

    云葵眸若璨星,跳動著雀躍的光芒, “那我豈不是全京城最富有的小娘子啦!”

    太子唇角勾起, 眸色深深地望著她:“皇后例銀兩千兩, 太子妃例銀一千兩,加上這些, 應該算得上最富有了。”

    云葵唇邊笑意僵住, 被他盯得心跳怦然,低頭繼續數她的房契,“殿下說什么呢。”

    太子將她攬到身邊來, “怎么,不想要?”

    “還是說,”他目光一凜,“你就喜歡孤的錢, 不喜歡孤這個人?”

    他靠得太近,每一個字都裹挾著灼熱的溫度,激得她耳廓一片酥麻。

    “我自是都喜歡,但是……”

    她好像有點位份恐懼癥, 怕身份卑微,才不配位,淪為旁人眼里的笑話,所以總是下意識地逃避這些話題。

    太子眉頭蹙緊,面色嚴肅起來:“孤認定的人,沒有什么不配,難道你希望將來孤去寵幸別的女子?”

    云葵忙道:“自然不是。”

    雖然知道這點不可能,可一想到將來殿下也如當今陛下這般三宮六院美人如云,她最喜歡的人要與旁人纏綿悱惻,胸肌也會被旁人摸來摸去,她心里也會有隱隱的難過。

    太子暗暗咬牙道:“你既不愿當太子妃,將來孤的胸肌腹肌都會被別人摸去,本該屬于你的金銀珠寶也會被掰成無數份分給后宮眾人,你也別想成為全京城最富有的小娘子了,這些房契先還給孤,以免將來不夠分……”

    云葵這才護犢子般地抱緊自己手中的錦盒,“殿下怎么還出爾反爾呢!”

    太子冷冷瞥她:“是你自己不要。”

    云葵“哎呀”一聲,悶聲道:“我這不是不敢癡心妄想嘛,您也知道,我就這點出息,沒讀過圣賢書,沒見過世面,如何能母儀天下呢?”

    太子道:“你無需做什么,只需站在孤身邊,受無上尊寵,萬人朝拜。”

    云葵:“可我……”

    太子眉心蹙緊:“還想抗旨?”

    云葵擰巴半天,伸出兩根手指:“我還有最后兩個問題。”

    太子:“你說。”

    云葵猶猶豫豫地試探道:“像側妃、良娣這種位份,一年大概多少例銀呢?”

    太子氣極反笑,“沒有側妃和良娣,你若實在想當也行,孤一個銅板都不會給。”

    云葵:“……”

    「這就很不厚道了。」

    “那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云葵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他:“殿下……會后悔嗎?”

    太子臉色沉沉。

    云葵知道他不愛聽,可有些話不得不說:“我阿娘,還有我,這輩子就沒遇上幾個好男人,殿下將來若是遇上哪家的閨秀,端莊雅慧,家世不凡,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妻子,殿下能保證自己不會移情別戀嗎?殿下為天下至尊,我人微言輕,可沒辦法左右您的想法。”

    太子扯唇道:“孤在你眼里就是個朝三暮四、喜新厭舊之人?便是你移情別戀,孤都不會。別忘了,孤這二十余年只你一人,反倒是你,處處撒網留情,對孤也是見色起意,滿心覬覦,孤還沒同你計較,你倒賊喊捉賊起來了?”

    云葵這才訕訕笑起來,在他唇上親了一口,“殿下最大最英俊,我才不會移情別戀呢。”

    太子緊緊盯著她,“倘若有一日孤容顏不再,垂垂老矣,你會不會喜歡上年輕俊美的男人?”

    云葵佯裝想了想,只是才思索一眨眼功夫,腰肢就被人狠狠往身前一帶。

    男人滾燙的薄唇重重壓上來,強勢撬開貝齒,瞬間奪去她所有的呼吸。

    她被吻得腿軟身顫,根本無力招架,坐在他蹆上,已經感受到那處的兇猛異常。

    怕他在車內胡來,卻又騰不出嘴巴告饒,只能在心里哀聲求饒。

    「我錯了!我這輩子只喜歡殿下!快把我放下吧嗚嗚,般若寺快到了,一會兒下了馬車我可怎么見人,殿下也要上祭臺祈福,不要沖撞了神明啊……」

    「好殿下,好祖宗,太子哥哥,夫君夫君……」

    男人聽到這一聲,狠狠咬了口她的唇瓣,這才緩緩將人松開。

    云葵脫離桎梏,才得以大口地呼吸,眼眶紅紅的,一副被欺負狠了的模樣。

    她哆嗦地攀著他的肩膀,緩了許久,才小聲說道:“以殿下之勇武,只怕到了七老八十也能雄風依舊,勝過尋常男子,不過殿下也不能縱慾過度,省著點用方能長久。”

    太子淡淡道:“孤自有分寸,無需你提醒。”

    云葵暗暗腹誹。

    「有個屁的分寸,一夜五次叫有分寸?」

    被他冷冷乜來一眼,她趕忙縮縮腦袋,從他身上下來,默默數自己的房契去了。

    不過想想還是忍不住竊喜,揚起的嘴角根本壓不下去,“小時候舅母找人給我算命,說我是大富大貴之相,如今看來果真沒有說錯,我也太幸福了!”

    太子看著她明媚張揚的笑靨,目光也慢慢地柔和下來。

    只是般若寺愈來愈近,一想到此行的目的,云葵心中的歡喜雀躍又很快被慌亂替代。

    太子見她又掀開車帷偷偷往外瞧,忍不住道:“他不在孤的親衛軍中,你現在見不到的。”

    云葵攥著帷幔的手指緊了緊,收回視線,強裝鎮定:“我沒看他,我就是……透透氣。”

    太子沉吟片刻,道:“他如今任從三品錦衣衛指揮同知,今日隨王伴駕,一會抵達般若寺,你就在祭壇法場外等候,不用陪在孤身邊,孤會派懷青懷竹貼身保護你,到時你便能看到他了。”

    「原來還是錦衣衛,飛魚服,繡春刀,應該很好辨認吧。」

    云葵默了默,忽想起什么,又忍不住問:“殿下會有危險嗎?”

    太子捏捏她手指,“不會有事,別擔心。”

    浴佛節這樣的佛教盛事,皇室宗親與五品以上重臣都會到場,淳明帝必定有所行動。

    秦戈也查到盧槭這些日子隱瞞行蹤,實則一直留在般若寺,設了怎樣的埋伏尚未可知。

    太子本也想過不帶她出宮,可一想到將人獨自留在宮中,保不齊會有人敢動她的心思,將人擄走以此相脅,或者往她嘴里扔個毒丸、灌口毒湯,實在防不勝防。

    還是帶在自己身邊最安全。

    般若寺附近暫未發現火藥與埋伏,若是尋常刺客也無需多慮,他帶了足夠的親軍和暗衛,可以護住她的安危。

    太子車駕緩緩停在山腳下。

    他先下馬車,云葵緊隨其后,佯裝若無其事地抬眼掃視四周,只見帝王輿輦華蓋如云,經幡飄蕩,禁軍與隨行侍從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盡管如此,她還是在烏壓壓的禁軍捕捉到一隊著裝亮眼的錦衣衛。

    尤其為首的那人,一身大紅織金妝花飛魚服襯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在一群著靛藍織金錦袍的錦衣衛中頗為醒目。

    再看他五官,劍眉星目,鼻若玉峰,俊朗的面龐雖有歲月磨礪的痕跡,卻平添幾分蕭肅清舉、瑤林玉樹的氣度。

    那頭戴青銅面具的指揮使今日似乎不在,錦衣衛中官位最大的便數指揮同知了,站在隊伍最前方,衣著區別于旁人,應該是他吧?

    可父親起碼也年過四十了,她甚至想過是個糟老頭子的形象,怎會如此年輕英俊!

    云葵看過一眼,察覺那人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她心如擂鼓,立刻垂下了眼瞼。

    直覺是他,卻又不敢多看,怕他以為自己多好奇,多想認他似的。

    盛豫從太子一下馬車,目光立刻鎖定了他身后那名穿粉綠繡花襦裙的侍女。

    除了兩名女暗衛在場,太子身邊就只帶了這一名宮女隨行,想不注意都難。

    尤其是在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盛豫本就不算平靜的心臟更是顫抖不止。

    姑娘十幾歲的年紀,生得桃腮粉面,明眸皓齒,一雙小鹿眼琥珀般剔透,裙擺在風中輕輕擺動著,像春日剛抽條的柳枝,亭亭玉立。

    不得不承認,的確與他生得很像。

    她母親戚櫻的相貌,盛豫不曾見過,所有印象都來源于她的動作和聲音,她溫柔細心,也明媚大膽,像曠野里盛放的花,有少女的嬌羞,也充滿著蓬勃的生命力。

    在看到這女孩的第一眼,盛豫幾乎就已經確定,這就是戚櫻與他的孩子。

    且她不似想象中清瘦孱弱的模樣,大概是太子查出她與自己的這層關系,給予了特殊照顧,姑娘看上去眸光炯炯,氣色紅潤。

    大概是太子提前通過氣,姑娘知道自己今日在場,只往他這里看了一眼,立刻垂低眼眸,唇瓣微微地抿著,顯出幾分局促不安。

    太子當然也注意到了盛豫。

    與此同時,身旁曹元祿的內心活動也沒停過。

    「盛大人也太上道了!平日一身烏青,穿得死氣沉沉的,今日生怕姑娘看不到自己,故意穿一身紅衣錦袍,當真有當年鮮衣怒馬狀元郎的風姿了!誰能拒絕這么英俊瀟灑的父親吶!」

    太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盛豫這一身的確醒目張揚,本就是極為俊美的相貌,又被這一身飛魚服襯得風姿卓絕,哪里看得出是年逾不惑的人,瞧著也就三十上下。

    連淳明帝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后宮幾位妃嬪聽聞這是先帝時期的武狀元,更是頻頻側目。

    盛豫哪管旁人的目光,一心只想著與女兒見面說上話,把當年的事情解釋給她聽,將備好的生辰賀禮送給她。

    不管她愿不愿意認自己這個父親,盛豫都會把最好的一切彌補給她。

    般若寺浴佛法場,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太子踏上石階,回頭對云葵道:“在這等孤,不要亂跑。”

    云葵有些話想問,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句“殿下當心”,便乖乖在法場外等候了。

    佯裝若無其事地掃眼四周,那群錦衣衛跟著淳明帝儀仗進入法場,大紅飛魚服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野盡頭,她也悄悄地松了口氣。

    太子甫入法場,濃烈的佛香撲鼻,他便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頭疾的原因,導致他對香料極為敏感,哪怕是這種令人沉心靜氣的佛香,也讓他生出輕微的不適。

    曹元祿看出他面色不豫,及時道:“要不還是讓姑娘進來隨侍吧?”

    太子按了按太陽穴,“不必了。”

    今日的法場不會如此風平浪靜,何必讓她身陷險境。

    祭壇中央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一眾高僧身著袈裟立在祭壇之下,皇室宗親與群臣緊隨其后,按照品階大小整齊列隊。

    鐘鼓齊鳴,梵音聲起,八名僧人抬舉著一座鎏金香湯盆擺放在佛像正前方,武僧挑擔,往里注入香湯。

    湯盆水面香霧繚繞,花瓣漂浮,醇厚深遠的佛門香氣彌漫在整個祭壇上空。

    淳明帝身著明黃袞服,在護衛的簇擁下登上祭臺,舀起一勺香湯,緩緩澆在金身佛像上,此為凈化心靈、消除業障之意,僧眾齊聲念誦經文,一時香霧繚繞,梵音裊裊。

    緊接著皇后踏上祭臺,同樣依照禮儀,為佛像浴身,替百姓祈福。

    隨后便有僧人將金勺奉給太子。

    太子周身霧氣彌漫,只覺一股難言的狂躁涌上心頭,顱內傳來密密麻麻的針刺感。

    與此同時,法場裊裊的念誦聲中,耳邊突然響起了淳明帝突兀的心聲。

    「蕭祈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這香湯于尋常人無礙,對你顱內的蠱蟲卻是最有效的興奮劑,你只怕到死都不知道,困擾你多年的頭疾其實是蠱蟲作祟吧?」

    「朕忍了你二十年,一切也該結束了。」

    原來是……蠱蟲。

    太子雙眸充血,暗暗攥緊了手掌。

    淳明帝立在祭臺下,緊緊盯著他的表情。

    藏于暗處的盧槭也繃緊了神經,只等太子靠近香湯,待香毒完全侵入身體,顱內的蠱蟲被激發出來,到時即便他不被蠱蟲咬斷經脈,爆體而亡,盧槭也能以護駕為由,將瘋魔中的太子誅于祭壇之上。

    淳明帝分明已經看到太子臉色蒼白,眸中血絲遍布,可人卻遲遲不上祭臺,漫天的香霧作用下,也沒能讓他痛苦萬分,失控發狂。

    淳明帝很快耐心告罄,甚至親口出聲催促:“太子還不速速上臺祈福,以免誤了吉時!”

    太子緊緊閉上雙眼。

    良久之后,沉沉開口:“陛下心懷鬼蜮,縱千拜萬禱也無濟于事,孤看今日的浴佛法會還是就此作罷吧。”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令祭臺下方的高僧和近前的宗親重臣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面面相覷,淳明帝厲目瞪圓,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第78章

    浴佛儀式進行到半途, 眾目睽睽之下,太子丟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轉身離開,誰也不敢上前阻止。

    淳明帝后背冷汗滾滾, 死死盯著太子離開的背影,幾乎目眥欲裂。

    皇后和辰王也聽到了太子那句“心懷鬼蜮”,難道淳明帝今日有所行動,被太子發現了?

    祭臺下的皇室宗親不明所以,卻也無人敢當面質問淳明帝,更無人敢上前讓太子說個明白。

    而太子明顯臉色陰戾, 眸中血絲遍布,像極了頭疾發作的前兆, 渾身陰沉冷酷的氣場已經讓人不寒而栗, 便是祭壇下淳明帝的親衛軍也不敢多加阻攔。

    祭壇下群臣面面相覷, 議論紛紛,最后還是皇后開口鎮場:“佛門重地不得喧鬧, 太子身體不適, 先行回宮,浴佛儀式繼續。”

    眾人這才肅靜下來。

    皇后看向身側的淳明帝,只見他橫眉冷目, 面容幾乎扭曲,似是將滿腔怒火狠狠壓抑,她也只好眼神示意一旁的般若寺方丈,請他繼續接下來的流程。

    藏身暗處的盧槭見情況有變, 心中亦是不甘。

    香湯中投放了足以令太子發狂失控的香毒,卻不知哪一步出了差錯,導致他顱內的蠱蟲不再似從前那般敏感活躍。

    先前也有一回,太子在眾朝臣面前情緒失控, 就是盧槭暗下手腳,在宮宴所用的熏爐中加重了香毒的劑量,令太子當場頭疾發作,突發癲狂,宛如邪魔附身。

    只是他手下暗衛個個身手了得,那回沒能順利取他性命,從那之后,太子就對各種香料極為警惕,再想從中做手腳便難了。

    浴佛節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太子雖面有異常,卻遠遠沒有達到瘋狂暴虐,失去理智的地步。

    明明香毒的劑量遠超先前,哪怕他沒有去到祭臺中央,人也不該是如此平靜。

    難道蠱蟲失效了?

    可他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起,明顯是壓抑著痛苦,倘若蠱蟲失效,他的反應也該與常人無異才是。

    思及此,盧槭與祭臺下的淳明帝遙遙一個眼神交匯,他暗暗攥緊手中的刀柄,召來下屬附耳吩咐了幾句。

    太子身有異樣,即便中毒不深,武力也終究不比以往,方才祭壇那番話,又讓宗室與朝臣心中對淳明帝有所猜疑,今日定不能讓他活著回到東宮,否則來日太子一旦反擊,將淳明帝的所作所為昭告天下,后果不堪設想。

    那廂云葵還在外面等候,卻看到太子臉色蒼白地從法場出來,她心下一慌,趕忙跑上前,“殿下這是怎么了?”

    曹元祿忙道:“殿下頭疾發作,奴才已經派人去請何軍醫了,回宮這一路,還請姑娘照看著些。”

    云葵立刻點頭,將太子扶上馬車。

    太子額頭青筋盡顯,眸光泛出猩紅之色,顱內每一根神經都似刀刃碾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劇烈的疼痛。

    云葵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他,只能緊緊抱著他,貼著他近些,更近些,把自己所有的溫度都給他。

    太子緊緊閉著眼睛,良久之后緩解下來,伸手撫了撫她鬢發,嗓音沙啞:“放心,我沒事。”

    指尖摸到一抹濕潤,他再次皺起眉:“哭什么。”

    云葵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可看到他痛苦忍耐的模樣,眼淚還是止不住滑落,“我……我害怕。”

    太子挑眉:“怕我會死?”

    云葵哽咽著問他:“你會嗎?”

    太子沉吟片刻,嘆道:“今日不是見到你父親了?就算往后我不在,他也會傾盡全力保護你,照顧你的。”

    云葵滿眼通紅,迷茫無助地看著他,唇瓣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覺得心臟像是被巨石沉沉地壓著,直壓得沁出血來。

    太子沒聽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此刻卻像是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那份窒息般的鈍痛。

    像繃緊的琴弦隨時可能斷裂,像心臟被剜開一道血口。

    他嘆口氣,將人攬在懷中,“別怕,不會死的。”

    云葵卻推開了他的胸膛,緊緊盯著他,“殿下,你別騙我,你同我說什么我都會信的……”

    太子道:“方才是嚇唬你的,我這二十幾年都過來了,從前都不曾死,如今更不會輕易被人取走性命。”

    他啟唇一笑:“怎么,知道心疼你夫君了?”

    云葵緊抿著唇,嗓音顫抖:“你別同我開玩笑,我……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那么喜歡一個人,把自己全部交給他,孤苦伶仃十幾年,終于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

    甚至,把那些家世門第全都拋諸腦后,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地喜歡上一個根本不可能的人。

    她爬上了云端,腳底卻是空的,依靠他有力的臂膀才能勉強站穩,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所以在聽到他說“就算往后我不在”的時候,她在那一刻像是被人推進了深淵,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

    太子替她擦干眼淚,緊緊將人抱在懷里,感受到掌心下的顫抖,他緩緩出聲安撫:“別怕,我會一直在。既做了你夫君,怎么會輕易丟下你呢?”

    他要鏟除奸佞,重塑乾坤,坐擁天下,也要用至高無上的權柄,為她撐起一片安然無虞的天地,讓她穩穩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受風雨侵襲。

    云葵擦擦眼淚,緊緊地依偎在他懷中。

    平穩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下來,馬車外,窸窣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將整輛馬車包圍。

    太子面色微凜,眸光瞬間凌厲三分。

    云葵愣了愣,坐回窗邊,小心翼翼地掀開車帷,往外瞟一眼,連泣聲都沒來得及收,就被眼前之景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殿下,是刺客!”

    遍地的黑衣人,已將馬車團團圍住。

    太子伸手將人護在身后,另一手握緊腰間佩劍,凝神聽著車外的動靜。

    東宮衛軍和暗衛很快與黑衣人纏斗起來,馬車外廝殺聲與兵器碰撞聲交織,不斷沖擊著耳膜。

    突然,一道銀光裹挾著凜冽勁風穿透車簾,直沖太子面門!

    云葵未及反應,人已經被他護著迅速躲避,那冷箭“噔”的一聲深深釘在車架上。

    緊接著又是數支冷箭齊發,都被太子揮劍抵擋開來。

    云葵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后背冷汗涔涔,只能把自己縮成團躲在太子身后,盡量不給他添麻煩。

    可刺客仍不死心,見冷箭傷不到他,又放出飛爪鉤嵌入馬車四角,欲要將馬車四分五裂,逼太子現身。

    云葵已經感受到車身劇烈的搖晃,木頭斷裂的聲響與繩索摩擦聲令人心驚膽戰。

    太子沉聲道:“扶穩了!”

    云葵只覺腰身驟然一緊,下一刻,馬車棚頂已經被人生生用劍掀開,她閉緊眼睛,感受到人被帶到高處,腳底踩著馬車濺出來的碎木,底下轟然一聲巨響,驚得她往下看去,那華麗寬敞的檀木馬車噼里啪啦地碎裂開來,一時木料四濺,塵土飛揚。

    待在地面上站穩,面前一排黑衣刺客立刻集中火力,揮刀朝太子砍來。

    云葵正要往他身后躲避,忽見一道華麗的紅色身影以迅雷之勢擋在他二人身前,繡春刀攜著千鈞之力,瞬間便將圍攏過來七八個刺客斬殺身前。

    云葵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切。

    怎么會不熟悉這一身,方才在般若寺,錦衣衛中只這一人身著紅袍,現在又趕來救她與殿下……

    盛豫在法場聽到太子的話,又見他面色不對,立刻拋下淳明帝與錦衣衛的下屬,直接跟了過來,果然今日有人要暗下殺手。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云葵,又注意到姑娘被太子殿下緊緊握住的手。

    “殿下帶人先行離開,這里由微臣來應付。”

    云葵手心發冷,渾身隱隱顫抖,腳步像被釘住般無法動彈。

    那邊盛豫話音才落,立刻便有十余名黑衣人圍攻過來。

    他這些年在地方任職千戶,每日督促練兵,自己的功夫也從未落下,加之這些年刺殺不斷,危機四伏,拜他們所賜,身手倒比年輕時更加凌厲狠辣。

    云葵和太子被暗衛包圍,護在還算安全的范圍內,黑衣刺客因為盛豫的到來,在剛猛凌厲的攻勢下很快顯出頹勢。

    就在此時,又一名黑衣人從天而降,揮刀直沖盛豫而來。

    云葵認得那雙陰毒森寒的眼睛,正是上元那晚遇到的刺客頭領!

    “殿下,是他!是上元傷你的那人!”

    兩人很快纏斗起來,一人身形敏捷如鬼魅,一人紅衣獵獵氣勢如虹,勢均力敵,身手不相上下。

    云葵只看到眼前寒光劍影,火花四濺,一顆心狂跳不止,分毫不敢錯開眼睛。

    黑衣人招招狠辣致命,卻都被盛豫敏捷的招式一一化解,漸漸地,交錯的刀光劍影中,周身開始有血珠四濺。

    云葵甚至看不清到底是誰受了傷,一顆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緊張得喘不上氣。

    另有幾名黑衣人見狀,也紛紛揮刀上來共同應敵,又被秦戈帶人打得節節敗退。

    那黑衣頭領手臂與腰身負傷,漸漸體力不支,盛豫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招招迅猛卻不沖要害,只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傷口,最后一刀劃過他臉頰,直接將他面上戴的黑色方巾挑落下來。

    那刺客頭領終于亂了陣腳,招數頻頻出錯,被盛豫幾招制服于地。

    盛豫甚至想過先卸了他兩條腿,免得他掙扎逃跑,只是顧及姑娘在場,沒有痛下狠手,只提刀抵著那人脖頸,將人死死按壓在地。

    從來都以面具或黑紗示人的男人,頭一回露出原本的面貌,不說太子和盛豫,就連他手下那些黑衣人都暗吃一驚。

    男人渾身發抖地跪伏在地,試圖捂住自己那半張丑陋可怖的面容,可盛豫還是看到了。

    半邊臉坑坑洼洼,泛起猙獰的赭紅色,是被大火燒傷的痕跡,右耳幾乎被火燒平。

    饒是如此,盛豫依據太子先前的提醒,以及眼前之人還算熟悉的五官,冷聲開口道:“別來無恙,馮將軍。”

    馮遇聞言瞳孔驟縮,額頭因掙扎而青筋暴起,顯得面目愈發扭曲可怖。

    盛豫看到他極度震驚的反應,心下了然,正欲向太子回話,余光又掃過那只與太子緊緊握住的手。

    方才他打了那么久,姑娘竟然就這么被太子牽著,一直沒有松手?

    男女授受不親,就算太子想護著她,也不必如此吧。

    第79章

    太子聽到他的心聲并未松手, 反倒是云葵,被盛豫狀似無意的目光看過來,身體下意識地僵硬, 把手從太子掌心緩緩抽了出來。

    太子看她一眼,不再勉強,目光轉向跪在地上的馮遇,冷笑道:“馮將軍這些年隱藏真實身份,著實辛苦,今朝重見天日, 可還習慣?”

    馮遇咬緊后槽牙,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微臣不知殿下在說什么。”

    「我這身份天知地知, 除了陛下從未透露給第二人, 他二人從何知曉?」

    太子輕笑一聲, 目光卻在一瞬間轉冷:“當年狼山之戰,孤與馮將軍之間的舊賬也該算清楚了。”

    他沉聲吩咐:“帶走。”

    秦戈立刻領命, 上前捆縛住馮遇的手腳, 余下的黑衣人群龍無首,也被太子暗衛一一制服。

    云葵一直垂著眼,心中對這個父親多年的恨意, 隱隱有過的好奇、期待,以及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心情在心底復雜地交織。

    卻在這時,注意到盛豫手臂上的一處暗紅血跡。

    「他也受傷了?」

    她這才抬起頭,四目相對, 盛豫欲言又止,云葵攥著衣角,手腳亦是無處安放。

    太子目光掠過盛豫手臂的傷口,“今日多謝盛將軍出手相助, 盛將軍受傷了,隨孤一道回東宮包扎吧。”

    「原來姓盛……」

    盛豫拱手道:“微臣遵旨。”

    曹元祿叫人重新套了馬車,見姑娘與未來國丈彼此拘謹,趕忙上來打圓場:“殿下頭疾發作,還是盡快回宮醫治為好,盛大人身上也有傷,不宜馬上顛簸,不如一起上車包扎休整?”

    云葵眼神閃爍,緊緊攥著手指。

    「他若上車,那豈不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殿下,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她在心里悄悄對太子道。

    太子聞言,正要開口,那廂盛豫也看出了女兒的尷尬,相認不急于一時,想想還是不要讓她這般不自在的好,便道:“小傷無礙,微臣還是騎馬吧。”

    「這不好吧,萬一傷口崩裂,豈不是雪上加霜……」

    太子蹙眉,吩咐道:“去備兩輛馬車。”

    曹元祿趕忙派人去準備,兩輛馬車很快停靠過來,盛豫眸中隱隱升起一絲期待。

    「若有機會與姑娘同處一輛馬車,也好將過去的事情解釋給她聽,即便她暫時不愿相認,能與姑娘說說話也是好的,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這邊云葵又局促不安起來。

    「他知道我是殿下的侍寢宮女嗎?若是不知道……」

    沒等她繼續猜測下去,太子牽住她的手道:“先回宮再說。”

    盛豫便眼睜睜地看著姑娘被太子帶上馬車。

    他滿腹疑惑,不知從何處問起,當日殿下說姑娘在東宮當差,他原以為是普通的宮女,卻不知兩人竟如此親近。

    曹元祿將盛豫請上另一輛馬車,低聲說道:“盛大人有所不知,姑娘身上有種特別的葵花香,可以幫助殿下緩解頭疾,因此一直在承光殿近身伺候。”

    盛豫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殿下出行時與她共乘一輛馬車。

    盛豫忽然想起來,她母親戚櫻身上似乎也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只是被藥香掩蓋大半,湊近時才能聞到,或許這也是遺傳。

    他輕嘆一聲,沒想到姑娘與殿下冥冥之中還有這樣的緣分。

    曹元祿不敢提示過多,畢竟殿下未有吩咐,還是循序漸進的好。

    回到東宮,何百齡已經在承光殿等著了。

    替太子把過脈,他沉思片刻,問道:“殿下今日是因那浴佛香湯誘發的頭疾?”

    太子根據淳明帝的心聲,大致猜測出來,“孤的頭疾并非先天不足所致,而是蠱蟲。”

    話音落下,殿內眾人皆是大驚。

    本朝禁蠱百年之久,對施蠱之人嚴刑峻法,百年間已無人敢用這種陰暗邪惡的術法謀財害命,連曹元祿與盛豫都是僅有耳聞,云葵更是從未聽說。

    何百齡詫道:“殿下是如何得知?”

    太子只道:“是淳明帝與馮遇的陰謀。”

    曹元祿忙問:“軍醫可有辦法解蠱?”

    何百齡從前倒是看過一些記載蠱毒的毒經,“找到施蠱之人煉制解藥是最快的辦法。如若是子蠱,則需摧毀母蠱,子蠱自然解除,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旁門左道毫無根據的術法了,殿下想要解蠱,還需問出此為何種蠱蟲,方能對癥下藥。”

    盛豫暗暗攥緊手掌,“殿下生來頭疾纏身,難道是自那時起體內就已被下了蠱蟲?”

    話音落下,眾人皆是心口一沉,云葵更是直接紅了眼眶。

    蠱術本就是因其殘忍惡毒不容于世,何況還是下在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身上!

    太子臉色蒼白,顱內隱痛,額間浮著一層細密的冷汗。

    倘若沒有讀心術,他至今都被瞞在鼓里,尋不到醫治之法,這蠱蟲甚至會折磨他一輩子。

    似今日這樣的場合,但凡他沒有提前聽到淳明帝的心聲,走上那祭臺,香湯中的劇毒必會讓他失控于人前。

    他記得自己曾經發狂的狀態,甚至失手殺過人……

    太子收緊手掌,深深閉上眼睛。

    馮遇被關在東宮刑房,自知性命不保,只是從未想過,自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竟被太子和盛豫知曉!

    當年他暗中通敵,為了不被先帝猜疑,不惜以身涉險,被北魏的火弩射傷右臉,在死人堆里蒙混過關,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埋骨狼山。

    即便后來借機抽身,他的臉也傷了個徹底,只能以面具示人。

    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隱瞞相貌身份二十年,沒想到竟還是被太子查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陛下定不會說出去,妻子也被自己關著,接觸不到外人。

    至于盛豫,這些年來他屢屢派人刺殺,早已自顧不暇,身在彭城衛,根本沒有見過改頭換面成為錦衣衛指揮使的他,只是今年突然被太子調任回京,實在蹊蹺。

    可太子又是如何查出來的?當年狼山之戰,太子甚至還未出生。

    牢房外傳來腳步聲,馮遇抬起頭,前來的正是太子與盛豫。

    太子直接開門見山,冷眼盯著他道:“二十年前,馮將軍已官居正三品,前途無量,為何還要背叛先帝,通敵賣國?還是說,淳明帝給了你什么好處,馮將軍寧可像陰溝里的老鼠一般,做個永遠無法以真面示人的錦衣衛,也不要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馮遇無甚可爭辯,他既還活在世上,被人揭發身份,當年投敵詐死之事想必已被太子查了個明白。

    “手下敗將,無話可說。”他猙獰可怖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之下,“只是臣還有一事不明,殿下從未見過臣的真實面目,朝中上下都以為臣早已死在二十年前,從無一人懷疑過臣的身份,殿下卻是如何得知?”

    太子自然不會告訴他,他身邊還有個能入夢的小福星。

    也深知此等隱忍之人,再多酷刑加身也無濟于事。

    不過方才來的那一路,他倒是聽到馮遇心中說起“妻子”二字,想來這世上除了淳明帝,馮遇的妻子也知曉他這些年的作為,只不過人被他關了起來。

    太子沉吟片刻,輕笑道:“自然是你的妻子告訴孤的。”

    馮遇霍然起身,死死攥著牢門,被火燒傷的半邊臉微微地抽搐著,“她在你手里?你把她怎么樣了?”

    連一旁的盛豫都面露愕然。

    據他所知,馮遇的妻子本就體弱多病,二十年前聽聞他死在狼山,人悲痛欲絕,很快就病逝了,難道竟是沒有死?

    也對,馮遇既然以盧槭的身份活著,必然也要把妻子藏起來,否則豈不是輕易暴露了身份?

    太子順著他的話道:“她在孤宮中做客,若想讓她性命無憂,還需馮將軍配合。”

    馮遇登時吼道:“你想知道的不是都已經查出來了嗎?當年一切都是我一人所為,與她無關,你放了她!”

    太子似笑非笑:“所以,也是你給孤下了蠱毒?”

    馮遇瞪大雙目,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

    他腦海中混亂地思索著道:“是……當年的蠱醫早已不在人世,天下唯有我一人能解,你若殺了我,蠱蟲會伴隨你一生一世,讓你這輩子都深受折磨而死!你不能殺我……”

    太子嗤笑一聲,“此蠱若對孤有用,今日孤在般若寺就該當眾癲狂失控才是,你想過是何原因么?”

    馮遇臉色大變,“你解蠱了?不可能!今日我分明見你頭疾發作,那蠱蟲定然還在你身上!”

    太子道:“是還在,只不過孤身邊有一女子能為孤壓制蠱蟲的活性,她在孤身邊不過半年,孤的頭疾從未發作過一次,便是你今日用了足量的香毒,對孤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

    他的話,馮遇不得不信,否則今日在般若寺,太子如何能夠保持理智?

    馮遇緊緊攥住牢門,手背青筋暴起。

    盛豫聞言也多看了太子一眼,他口中的女子,便是女兒?

    馮遇口中喃喃:“不,不會……蠱蟲只要不死,總有死灰復燃的時候,除非它死得徹徹底底……”

    太子好笑地看著他:“難道你不知道,蠱蟲長久被壓制,失去活力,經年累月之下也會在體內自行消融。”

    馮遇雙目圓睜:“不可能!”

    他渾濁的眼球焦灼地轉動著,損傷的面容極度扭曲。

    「不會……那蠱醫說過,此蠱無藥可解,不死不滅,除非人在蠱蟲最為活躍之時將其滅殺于體內,否則將困其一生,直至人死亡……」

    「如今他有那女子在身側,蠱蟲活躍不起來,便將永遠留在他顱內,將來一旦受到刺激,依舊能讓他發狂失控,痛苦而死!」

    太子將他的心聲聽得一清二楚,方才不過是拿話誆他,果然套出了蠱蟲的解法。

    他輕笑一聲,對牢內人道:“孤還有事與尊夫人一敘,馮將軍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離開,徒留馮遇在身后拼命拍打著牢門:“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蠱毒也只有我能解,只要你放了她,我愿為殿下解毒!”

    出了刑房,太子召來秦戈:“馮遇的妻子還活在世上,立刻去查。”

    秦戈當即拱手領命。

    太子又將方才所聽到的蠱毒解法告知何百齡。

    又看了眼身旁的云葵,道:“這段時日,你不能留在孤身邊。”

    云葵大致聽明白了,她留在東宮,雖然能夠短暫壓制蠱蟲,卻不能徹底根除,殿下需要在一定的刺激下,將蠱蟲激發出來,從而徹底滅殺。

    可這種辦法也會讓他承受極大的痛苦,并且要在失控的邊緣留一分理智,快準狠地將蠱蟲滅殺,否則極有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癲狂失控,爆體而亡……

    云葵心里擔憂不已,顫抖著嗓音道:“我……我還是得陪著殿下,我不進承光殿可好?”

    一旁的盛豫卻在這時突然開口:“不如,隨我回府住幾日,待殿下解除蠱毒,到時再……視情況而定?”

    殿內眾人齊齊朝他看來。

    第80章

    云葵沒想到他突然開這個口, 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我……”

    何百齡也有些不放心,“殿下從何得知這種解法?”

    盛豫其實也疑惑, 方才太子不過是幾句試探,分明沒有提到蠱蟲的解法。

    且那馮遇聲稱可以為殿下解蠱,大概率是將死之人拖延時間,想要以此威脅殿下,放了他的夫人,并未提到解法,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

    太子面色平靜道:“馮遇與淳明帝想要對付孤,不可能將那蠱醫留下活口, 此蠱無藥可解, 為今之計只有將蠱蟲引出來滅殺, 孤的頭疾才有可能徹底痊愈,否則終身都是隱患。”

    何百齡嘆道:“毒經中的確有這樣的記載, 只是風險太大, 殿下當真要嘗試?”

    云葵也忙道:“我可以一直陪著殿下,不會讓殿下有事的……”

    盛豫看著姑娘擔憂的表情,心中暗暗琢磨這句話的深意。

    她說, 要一直陪著太子?

    難不成姑娘不想跟他回家,想一輩子在宮中當差?還是等殿下登基為帝,她要留在后宮當娘娘?

    太子凝視她片刻,“我意已決, 不必再勸。”

    只要蠱蟲還在體內,他永遠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哪怕只是一味最普通的香料,都有可能讓他發狂失態。

    他肩負江山社稷, 要成為萬民敬仰信賴的君主,也要給所愛之人一顆定心丸,她賴以依靠的夫君至少是個健康的人,無病無災,情緒穩定,而不是隨時都在失控的邊緣。

    云葵眼眶酸澀泛紅,強忍著落淚的沖動。

    曹元祿瞧瞧她,又瞧盛豫,“那姑娘這段時日……”

    云葵不想離開東宮,她想隨時知道殿下的安危,更是從未有過跟盛豫回府的打算……

    太子沉默片刻,道:“你留下,我有話同你說。”

    這句話是對云葵說的。

    殿內眾人相視一眼,盛豫斂下詫異之色,隨眾人拱手退了出去。

    太子坐在榻上,朝她招手,云葵這才乖乖地走到他面前,隨即就被他緩緩伸手,攬在懷中。

    男人溫熱的氣息落在耳畔,就這么抱著,沒有說話。

    云葵低聲開口:“殿下,一定要解蠱嗎?我一直陪著殿下,也是可以控制的,殿下決意解蠱,萬一出了意外……”

    太子道:“從前是不知道,如今知曉我體內有蠱蟲的存在,你不害怕嗎?”

    云葵搖搖頭,“我早就不害怕殿下了,我只怕殿下有危險,怕你會疼,我留在東宮,隨時可以幫到殿下。”

    “是,你可以幫我,”太子笑道,“可我怕蠱蟲才被引出來,又讓你嚇回去,如此反反復復,我還治不治了?”

    云葵咬咬唇瓣,“那我回偏殿住,我可以忍住不來見殿下,就在偏殿等你的消息。”

    太子揉了揉她的鬢發,“可我忍不住想見你,怎么辦?”

    云葵心口仿佛塌陷下去一塊,泛起綿綿密密酥麻的痛意。

    太子沉默片刻,問道:“你不愿意認他,不想跟他回府嗎?”

    云葵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盡管知道他也有苦衷,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可她與阿娘受的苦又算什么?

    就算他想彌補,阿娘的命也救不回來了。

    而她這些年跌跌撞撞地長大,從來沒有依靠過他這個父親,他對她來說就是陌生人。

    她要隨他回去,與這個有名無實的父親同住一個屋檐下嗎?

    太子道:“這段時日,東宮會很危險。”

    今日浴佛法會上,他與淳明帝已經徹底撕破臉面,如今馮遇在他手中,淳明帝必然害怕他會供出當年狼山之戰的真相,要么對馮遇先下手為強,要么除去他這個太子,永絕后患。

    至于盛豫,對淳明帝來說并非頭等要緊之人,盛府暫時還是安全的。

    他笑了下,“今日你也見到了,他武功高強,對付一個錦衣衛指揮使都不在話下,自是能護得住你的。”

    云葵想起在御街上他從天而降的場面,的確是英姿卓然,俊逸非常。

    這還是他四十往上的年紀,倒退二十年,不知是何等的豐神俊朗,難怪阿娘為了這個男人,不顧一切也要生下她。

    太子道:“你也是想見他的,是不是?”

    云葵眼睫輕輕顫了顫,“可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應該恨嗎?還是應該原諒,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給我的補償。”

    太子道:“他只有你一個女兒,不論是彌補過失,還是真真切切想要疼愛你,給你的一切,你照單全收便是,不管認不認親,這些原本就該是屬于你的東西。”

    見她沉默不語,太子又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強,這段時日,我會妥善安排你的住處,派人貼身保護你的安危。”

    云葵攥緊手里的帕子,猶豫許久,終于小聲道:“他既然都那么說了,還特意安排別處作甚。”

    太子“嗯”了聲,指腹揉揉她的眼尾,“若是住得不習慣,或者不想認他,隨時可以回來,我說過,東宮便是你的家。”

    云葵抬起頭:“那我是不是,很久都見不到殿下了?”

    太子捧起她的臉,吻了吻她的臉頰,“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我會盡快結束這些事,到時去接你回宮。”

    云葵指腹輕輕劃過他額頭,眼眶酸澀發紅。

    她不知道那蠱蟲藏身何處,這毒物竟然折磨了他二十多年,從他剛出生就被人殘忍埋在他體內,不敢深想這是何等的痛苦,想想便要流淚。

    “殿下,你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太子安撫地親吻她臉頰,“說好會去接你,不會食言的。”

    云葵道:“那解蠱之法若是太過痛苦,殿下千萬不要硬撐,隨時召我回來,就算解不了也沒關系,往后都有我。”

    太子唇角輕輕揚起,“嗯。”

    兩人幾乎是頭一次分開,太子還是有些話要叮囑:“我會派人貼身保護你,這段時日盡量不要外出。”

    云葵乖乖點頭。

    太子:“那枚墨玉扳指你帶著,見扳指如儲君親臨,派去的暗衛任你調遣。”

    云葵心中暗嘆,果然那扳指還是能鎮住場子。

    太子肅色道:“收收心思,不許看別的男子,尤其是你父親的那些下屬。”

    云葵:“嗯……”

    不說其他,她從前就覺得錦衣衛是整個皇城中最有排面的侍衛,除了那青面獠牙的指揮使,其他人無不是高大威猛,相貌周正。

    想著想著,忽覺脖頸一涼,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人會讀心!想什么他都知道!

    抬頭撞上男人幽沉深邃的眼眸,她忙不迭一把抱住他腰身,臉蛋用力地蹭他胸肌,“我絕不看別人!我就是舍不得殿下……”

    “舍不得?”太子臉色沉沉,“那不如在這來幾次,讓盛豫在外面多等兩個時辰,如何?”

    云葵:“……”

    「壞殿下!」

    太子扣住她后脖,薄唇深深地覆上來,從不容置疑的強勢,慢慢轉變成溫柔繾綣的廝磨,彼此熾熱的呼吸交纏,誰也不想先放開。

    殿門外,盛豫負手而立,越等越是心焦。

    方才一時沖動說了那話,倒是讓姑娘騎虎難下了,不知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

    殿下既然把她留下說話,想必也是想勸她回家的,否則費心費力地替他找女兒作甚?

    可姑娘與太子的關系,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能為殿下緩解頭疾,想必也是近前當差的,非尋常宮女能比,可今日街頭遇刺,殿下緊緊握著她的手,兩人又同乘一輛馬車,這會殿下更是屏退眾人,單獨留她在寢殿說話,難道……

    正想多問曹元祿幾句,殿門響動,盛豫立刻上前,就見姑娘紅著眼睛從里面出來。

    嘴唇似乎也是紅的。

    他想開口詢問,不知她考慮得如何,又遲疑地頓住,生怕聽到讓自己失望的答案。

    云葵被親得太久,唇瓣還有些發麻,輕輕地抿著,又抬眼看盛豫,良久才道:“我在這里,只怕會妨礙殿下解蠱,我……我跟大人回去吧。”

    盛豫大喜過望,趕忙道:“好,好!”

    盡管這句陌生的“大人”并不是他想要的稱呼,可姑娘肯跟他回家,已是意外之喜,他不敢奢求太多。

    太子在這時從殿內出來,盛豫立刻俯身拱手道:“微臣多謝殿下!”

    太子道:“這段時日,孤會派人暗中保護盛府的安危,盛將軍就留在府上養傷,等孤的消息。”

    盛豫立刻道:“是!”

    云葵回頭看向太子,小聲在心里道:「殿下,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太子朝她點點頭。

    看著父女二人離開的背影,他忽然有些后悔了,便是將她留在宮中,多派些親衛保護,也不是難事。

    倒是便宜了盛豫。

    不光讓他輕易得了個女兒,還給了他彌補的機會,誰家女婿做到他這般仁至義盡?

    不過也就讓他得意這幾日,倘若哄不好姑娘,他親自登門把人要回來,這輩子都不會準他再見女兒。

    云葵在偏殿收拾好包袱,曹元祿正要上前幫她提著,被盛豫主動接了過來,“我來吧。”

    曹元祿樂呵呵的,自然是給國丈大人表現的機會,云葵心里別扭,也沒說什么。

    馬車停在東華門外,曹元祿親自將父女二人送上馬車。

    一路靜默。

    盛豫兩手擱在膝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緩緩吁口氣,主動開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葵抿唇道:“云葵。”

    盛豫猜出是哪兩個字,笑道:“往后我便喚你阿葵可好?”

    云葵沉默片刻道:“就叫云葵吧。”

    盛豫唇邊笑意微僵了一瞬,“好,都聽你的。”

    云葵聽出他語氣中的失落,下意識想要開口解釋,話到喉間還是沒有說出口。

    馬車駛入御街,慢慢有嘈雜的吆喝聲傳入耳中。

    盛豫掀簾往外瞧,轉過頭來問她:“你餓不餓?想不想吃糖葫蘆?還有各種點心果子,我差人買一些帶回去?”

    云葵搖搖頭,“糖葫蘆都是小孩子喜歡吃的。”

    盛豫眸光暗淡下去,想到她幼時寄人籬下的孤苦,只怕是連糖葫蘆都很少吃到,后來進了宮,也是聽人使喚,身不由己,他想了想,還是掀簾吩咐下屬幾句,那人立刻領命去了。

    他嘆口氣,又看向云葵:“這些年,是爹爹不好,當年之事,爹爹實在對不住你阿娘,倘若知曉她懷有身孕,爹爹無論如何都會把你們接過來的。”

    云葵鼻尖發酸,轉頭看向車帷。

    盛府離宮城不遠,當年盛豫官拜正三品,又是先帝麾下得力干將,在京中有一個位置不錯的三進住宅。

    盛豫對宅院也沒什么要求,在彭城衛甚至直接住在衛所,與士兵同住。

    京城的府邸年久失修,自他回京也是一切從簡,府上的管家幾日前才聽說大人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不日就要回府,趕忙請工匠修園子,把空著的東廂房騰出來給小姐做閨房,還買了兩個伶俐的丫鬟,隨時等待小姐回府。

    馬車停在盛府大門外,府上只有一名管家,兩名長隨,都是從彭城跟著他過來的,還有剛買來的兩個丫鬟,都已經在府門外恭迎了。

    云葵自己就是宮女,不太適應這樣的場面,拘謹地朝眾人點點頭。

    劉管家年輕時也上過戰場,后來傷了一條腿,盛豫見他無兒無女,便把人留在了身邊。

    他穿一身青布衣裳,微微跛足,見到云葵,笑出了滿臉的褶:“姑娘與大人生得真是像,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盛豫唇邊含笑,看向女兒:“進去看看吧。”

    云葵點點頭,好在府上人不多,每個人看上去都很是樸實親和,她也慢慢緩解了心里的緊張。

    劉管家在前面帶路,領著父女二人踏入垂花門。

    院里自不比殿下在平州的松園,但也收拾得簡單干凈,就是尋常官員的府邸,內園里除了幾棵高大茂盛的老樹,還種了芍藥和牡丹,這時節開得正盛,土是新翻的,一看就是移栽過來不久。

    劉管家指著東面的一間廂房道:“這里就是姑娘的閨房。”

    云葵沒想到今日才見他,盛府竟然連她的閨房都準備好了,這是算準了她會回來嗎?

    廊下有茉莉的清香,打開屋門,里頭的布置卻讓她眼前一亮。

    雕花楠木的拔步床,薄紗帷幔卷起,杏粉色的錦枕和床褥疊放得整整齊齊,竹窗旁放著張書案,上擺青玉的筆山和芙蓉石蟠螭耳蓋爐,西邊的妝臺上擺滿了精致的描金螺鈿盒,竟然連珠寶首飾、胭脂水粉都給她備著了。

    盛豫道:“時間緊迫,沒來得及準備太多,我也不懂女兒家的東西,就叫他們挑好的買,也算布置得像樣了,你可還喜歡?”

    云葵不知如何作答,喜歡,怎么會不喜歡,這是只有話本里才能看到的官家小姐的閨房,她很羨慕書里那些大家閨秀,也曾經幻想過,自己若也有個做官老爺的爹爹,她也會有這樣一間漂亮精致的閨房吧。

    可如今,再好的東西擺在她面前,阿娘也看不到了。

    盛豫嘆道:“這些早該是你出生便能擁有的,都是爹爹對不起你們母女。”

    云葵眼底酸澀,咬緊了唇瓣。

    盛豫不急著等她回應,看眼天色又道:“時候不早了,要不先用飯?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早晨便讓他們去準備了,不管你回不回來,爹爹都讓人做好飯菜等著你。”

    云葵便又跟著他來到廳堂旁的膳廳。

    看到膳桌上滿滿一桌的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飄著蔥花、放了荷包蛋的長壽面,云葵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從來沒想過,她也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閨房,家里有一桌豐盛的飯菜等著她,還有人陪她過生辰。

    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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