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江津嶼那個瘋子。
今年燕北的春天來得遲, 萬物復(fù)蘇得緩慢,枝頭的花苞遲遲未綻,連春雨都透著幾分冬日的寒意。江宅的園林依舊精心修剪, 假山、湖石、回廊皆一絲不茍,然而, 無論雕琢得多么精細(xì), 這座宅邸的氣息依舊沉郁, 透著隱隱的肅殺之意。
一縷青煙,緩緩升騰。
香爐里的檀香燃燒, 絲絲縷縷地繚繞在堂前的供桌上。香爐后,黑白照片端正擺放, 照片中的青年眉目俊朗,清雋溫潤。
江秉年插上三炷香,沉默地望著照片里的人,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忽然,一道冷笑聲從門口傳來。
“父親, 你這種包庇殺害哥哥的兇手的人,究竟有什么臉面,還給哥哥上香?”
江秉年的動作一頓,回頭看去。
江津嶼踏入堂內(nèi),幾乎是無視般, 徑直走向供桌,目光落在江津恒的相片上。
“你究竟要執(zhí)著到什么程度?”
江秉年嘆了口氣, 像是在面對一個任性的孩子。
江津嶼嗤笑一聲:“你連自己親生兒子被人害了, 都不敢報仇?”
“你沒有證據(jù)。”江秉年的目光沉沉,似乎在隱忍什么,“這些年, 你做了太多胡鬧的事了。你要咬著你堂哥不放到什么時候?”
“我給了那么多證據(jù),你都不相信?”
“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捕風(fēng)捉影,沒有決定性的證據(jù)。”江秉年目光沉斂,“你說你有,拿出來給我看。”
江津嶼的手緩緩收緊,譏誚一笑:“你自詡理智,連自己親兒子被害,都能做到毫無情緒……可悲。”
江秉年神色復(fù)雜,卻沒有直接回應(yīng):“如果你拿不出證據(jù),以后再胡鬧,我不會再包庇你。”
話音未落,大廳外有人通報道:“江先生,江兆鋒少爺來了。”
堂內(nèi)的空氣頓時凝滯。
江津嶼的眼神驟然凌厲,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
江兆鋒?
這個殺害他哥哥的兇手,竟然敢踏進(jìn)他們的院落?
他壓著翻涌的怒意,轉(zhuǎn)身朝前廳走去。
江秉年站在原地,臉色沉了片刻,最終還是邁步跟上-
前廳之中,江兆鋒正負(fù)手而立。
他身著一襲妥帖的中式長褂,袖口暗繡著極淺的竹葉紋,低調(diào)沉穩(wěn)。他眉眼鋒利,鬢間幾縷少年白,沉郁的法令紋讓他的神情更添幾分壓迫感。
即便他神色帶笑,站在這里,也像是一只陰鷙的猛禽,沉靜地觀察獵物。
聽見腳步聲,他抬眸,視線落在江津嶼身上,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笑:“阿嶼回家后,還習(xí)慣嗎?”
他的語氣像是長輩對晚輩隨口寒暄。可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透著一股掌控一切的篤定。
如今的江家,已經(jīng)是他的天下,而江津嶼,不過是個被逐出繼承權(quán)的棄子。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他想要的,還是讓他收入囊中。
江津嶼眸色幽寒:“你來這里做什么?”
江兆鋒輕笑一聲:“南兒回來了,上周剛剛和方家的婚事敲定,家里正在考慮找個合適的機(jī)會宣布。”
他頓了頓,似乎隨意地提起:“正巧,下周不是阿嶼你的生日嗎?哥哥來給你辦個生日宴。”
江津嶼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聲音更冷了一分:“我只有一個哥哥,不是你。”
江兆鋒似乎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笑意更深:“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生日宴如果主角缺席,只會讓你的名聲在圈內(nèi)更難堪。”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別再讓二叔和爺爺為你操心了。”
說完,他嘲諷地看了江津嶼一眼,理了理袖口,邁步離開。
三年前江圖南卷走江家大房和三房的錢逃亡海外,是江津嶼的掩護(hù)才讓他沒有被抓回去剝皮拆骨。但就在最近,他突然被帶回江家,迎接他的不是清算,而是一場光鮮亮麗的婚姻。
外交世家方家,背景深厚,根基穩(wěn)固。江圖南的婚姻,不只是他的個人選擇,而是江兆鋒手里的一顆棋子——用來鞏固江家在政界的勢力,也能為他的權(quán)力版圖再添一塊穩(wěn)固的基石。
在江家,沒有什么是不能被犧牲的。
個人的喜好、自由、甚至婚姻,在世代綿延的榮耀前,不值一提。
江兆鋒控制住了班席爾,那些證據(jù)也被付之一炬。沒有決定性的證據(jù),正如他父親江秉年說的一般,不會有人站他這邊,更別提扳倒江兆鋒了-
日子很快到了聚會那日。
燕北郊區(qū)的公路蜿蜒曲折,層層密林幽深,枝葉交錯如屏障,將道路掩映在陰影之下。蘇卻坐在副駕駛上,看著車窗外空無一人的道路,心里不禁升起幾分疑惑。
她低頭看了眼導(dǎo)航,發(fā)現(xiàn)GPS上根本沒有這條路的顯示。
“樓觀山,你是不是開錯了?地圖上沒有這條路啊。”
樓觀山單手控著方向盤,神色自若:“有些地方,不會在GPS上出現(xiàn)。”
車輪碾過平整的柏油路,四周越發(fā)安靜,連風(fēng)聲都像被密林吞噬。道路被機(jī)壓得平滑無比,甚至比市區(qū)主干道還要好。可一條修得如此考究的公路,卻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電子地圖上。
蘇卻皺眉。
什么樣的人,才能在地圖上抹去自己的產(chǎn)業(yè)?
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一個拐彎后,視野驟然開闊,仿佛穿透密林,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座寬闊的莊園赫然映入眼簾。
中央的噴泉雕塑在夜色下流光溢彩,四周花園修剪得一絲不茍,隱約可見的雕欄畫棟透出古舊而沉穩(wěn)的氣息。在莊園的最深處,一座老派洋房靜靜矗立,西洋風(fēng)格的建筑線條厚重而低調(diào),氣勢與周圍的肅穆環(huán)境渾然一體。
黑色勞斯萊斯幻影緩緩駛?cè)肭f園的停車場,樓觀山把車鑰匙交給等候的侍從,走到蘇卻身邊:“走吧。”
蘇卻跟在樓觀山身后,剛一踏入洋房,便察覺到這里的氣氛遠(yuǎn)比她想象得更加壓抑。
與她之前在秦家參加的那種世家聚會不同,這里的賓客年齡偏大,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居多,言談間皆是政商動向和國際局勢,絲毫不見一般豪門宴會上的浮華與輕佻。
入口處,保鏢正在收走賓客們的手機(jī)。
“這種規(guī)格,沒見過誰家家宴這樣的。”蘇卻忍不住嘀咕了一聲。
樓觀山輕笑:“江家一向如此。這里發(fā)生的事、出現(xiàn)的人,很多都不該讓外界知道。”
蘇卻抿了抿唇,接過樓觀山遞來的雞尾酒,剛想再問些什么,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心下一動,拍了拍樓觀山的手臂,小聲說了句:“我過去一下。”便扒開人群快步走去。
“溯薇!”
被喊到名字的短發(fā)女生轉(zhuǎn)過身,看清來人后,同樣驚喜不已。
“蘇卻!”
兩人擁抱在一起,蘇卻輕輕拍著丁溯薇的背,滿眼都是久別重逢的歡喜。
丁溯薇這些年主要在非洲NGO工作,長時間奔波在戰(zhàn)亂地區(qū),肌膚被曬得比以往黝黑了些,但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健康,眼神里褪去了年少時的膽怯,取而代之的是沉靜與成熟。
上次見面,還是她在巴黎轉(zhuǎn)機(jī)飛非洲時匆匆的短暫相聚。此刻兩人站在這里,恍若隔世。
“你什么時候回燕北的,這次可以待多久?”蘇卻問。
“就前幾天。”丁溯薇笑道,“回來做個體檢,休息一個月后就要往西非那邊去了。”
“西非多疫區(qū),你真要小心點(diǎn)。”
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直到蘇卻忽然想起,隨口問道:“你哥呢?”
“終于想起我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身后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語氣酸溜溜的。
蘇卻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最新一季奢侈品牌,打扮高調(diào)的男人站在那里。全身大logo,和這場宴會里要么是高定,要么是低調(diào)克制的老錢風(fēng)格大相徑庭。
“丁旭堯。”蘇卻忍俊不禁,“幾年沒見,你這騷包氣質(zhì)一點(diǎn)沒變。”
“嘖。”丁旭堯雙手抱臂,故作不爽,“沒想到你這么久沒回燕北,一回來就直奔這里……怎么?這么多年,還念念不忘呢?”
蘇卻懶得理他的故弄玄虛,直接用胳膊懟了他一下:“說什么屁話呢?”
丁旭堯夸張地彎下腰,捂著被懟的地方:“勁小點(diǎn)啊姑奶奶!當(dāng)年為了你,差點(diǎn)命都搭進(jìn)去了,你就這么對你的救民恩人?”
蘇卻挑眉:“就你?”
“對啊!”丁旭堯憤憤道,“你不會告訴我,你忘了吧?你當(dāng)年跑得急,要不是小爺我犧牲了一輛限量款阿斯頓·馬丁,攔下江津嶼的車,你說不定都要被從飛機(jī)上拽下來。”
蘇卻怔住。
她根本不知道,當(dāng)年還有這回事。
她下意識看向丁溯薇,后者點(diǎn)了點(diǎn)頭,補(bǔ)充道:“雖然我哥看起來不靠譜,但他說的是真的。當(dāng)年江家那位,是真的瘋了。”
丁旭堯低低罵了一聲,像是回憶起那天的驚險。
“我安排了一排車,把去私人機(jī)場的路給堵了,人都差點(diǎn)被抓進(jìn)去了。”
“結(jié)果江津嶼那個瘋子特么真的直接撞過來,連剎車都不帶踩的。”
三年前的那天,江津嶼的車停在他面前。車窗未落下,車內(nèi)那雙幽沉的眼睛盯著他,像是深淵般看不出情緒。
“讓開。”
丁旭堯心跳猛然加快,哪怕身后是自己的兄弟們、一排攔截的車輛,他仍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孤身站在一頭蓄勢待發(fā)的野獸面前。
可他還是硬著頭皮撐著:“不讓!喂,你放過蘇卻吧!好聚好散不行嗎……”
像是被某個字眼戳中,江津嶼抬眸看了他一眼,在幽暗的夜里,像兩個掛在風(fēng)中的燈籠般陰森。
“散?”他的嗓音很淡,卻壓得人耳膜生疼,像是空氣都冷了幾分,“我沒允許過,就沒有散。”
那一刻,丁旭堯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了。
他不是沒聽過江津嶼的可怕事跡,但真正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傳聞里那些瘋狂的占有欲,偏執(zhí)的掌控欲,都還是輕描淡寫了。
丁旭堯手心冒汗,還是硬撐著道:“反正你別想!要不然你就從我車上碾過去!”
江津嶼盯著他幾秒,緩緩垂下眼睫,發(fā)動機(jī)的低沉轟鳴聲響起。
他真的踩下了油門。
“我艸!M*ther F**ker!”
艸了,他不是裝瘋,他是真的瘋了。
眼看著那輛邁巴赫朝自己撞來,丁旭堯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攥住拳頭,硬生生站在原地。
男人的眼神冰冷,像是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金屬撞擊的震動穿透了他的骨髓,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連退兩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限量款阿斯頓·馬丁被撞出一個可怕的凹痕。
那一刻,丁旭堯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升天了。
他頭皮發(fā)麻,剛想破口大罵,就聽到天空傳來沉悶的轟鳴聲——
飛機(jī)起飛了。
夜色深沉,車內(nèi)的空氣死寂得像是凝固了一般。
引擎已經(jīng)熄火,可江津嶼的手卻仍然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泛著不自然的蒼白。
他一動不動,像是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丁旭堯直接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本以為,這個瘋子會當(dāng)場暴怒,把他連人帶車一起碾碎。
可沒有。
江津嶼只是安靜地坐在黑暗里,目光落在前方,卻已經(jīng)沒了焦點(diǎn)。
丁旭堯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沒有憤怒,沒有威壓,也沒有暴戾的掌控欲,只是一種…… 茫然的沉寂。
像是失去了一切支點(diǎn)。
哪怕只是一瞬間,短得讓人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好不容易把你送走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你居然自己又送上門。”丁旭堯搖頭不禁感嘆。
那次之后,他對蘇卻的心思就死得透透的。他還要活命,絕對不敢牽扯進(jìn)蘇卻和江津嶼的感情糾葛里,不然真的哪天就折進(jìn)去了。
蘇卻還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宴會廳里忽然傳來一陣不遠(yuǎn)不近的交談聲。
她循聲望去。
在人群之中,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靜靜地站在宴會廳里,西裝筆挺,領(lǐng)口扣得一絲不茍,舉手投足間仍然是那副優(yōu)雅疏離的模樣。
可即便沒有看向她,那股獨(dú)屬于江津嶼的氣場依舊橫亙在空氣中。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丁旭堯慢悠悠地開口,“今天,是江津嶼的生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