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銀朱
“二十天了,沒想到你能堅持這么久。”
剝落的指甲被扔在地上,金屬鉗上鮮血淋漓,被釘在椅子上的人看起來毫無生息,若非包裹在頭部麻布袋有微弱的起伏,幾乎沒有生存跡象。
凱蘭將手上的血跡抹在對方身上僅存的干凈位置。
至此,再無一塊空白。
雙腳跨過一道刀鋒般隔開空間的直線,同樣的椅子同樣的人出現在眼前。
只是身上少了凱蘭方才添上的最后一抹紅漬。
宛如長廊,凱蘭一直在前進,而相同的場景與人物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面前。
一層疊著一層,一個接著一個。
唯一的區別就是,每前進一次,房間中央的椅子上,重傷垂死的人身上就少一抹傷口。
直到三十三重房間走完,凱蘭站定在了身體全然無恙的蒙面人旁邊。
普通的房間內,有窗有床,被擺放在正中的椅子則前后各被一面鏡子包夾。
正因如此,鏡中的場景不斷延展重復,環環包裹。
“雖然花了二十天,但總算撬開了所有,真是讓人震驚的信息量。”
凱蘭左手撐上椅背,緩緩靠近,像是擁抱親近之人般,將坐在椅子上的人圈進懷里,夸獎似的摸了摸后腦勺。
但懷中人安靜沉靜,如潭死水,不辨死活。
凱蘭后退幾步,五指合攏。
擺放兩端的鏡子逐漸靠攏,將椅子上的人一點一點“吞下”。
畫面旋轉,橫置后的鏡子如山水人間,上下交映,合為一體。
人消失,最終鏡子也化為一條直線,越來越細,直到無形。
“扣扣扣,”就在鏡子消失后,房門被人敲響。
“進,”凱蘭活動了一下手腕。
“二殿下到了,”管家俯身。
凱蘭點頭,將椅背上的外套拿起,隨意搭在肩上,“走。”
穿過長廊,凱蘭的余光被兩側花園里的植株吸引,院內的設計和花圃的打理都是克里亞親力親為的。
指甲緩慢地摳挖掌心,甲薄則利,凱蘭感受著微微的刺痛。
餐廳,奧羅拉坐在長桌一側,看著滿桌的瓜果和菜肴,神情卻有些凝重。
晉楚失蹤后,凱蘭就派專人圍困了她的府邸。
明為保護,暗為軟禁。
她不太確定發生了什么,只知道暴亂分子被悉數擒獲,塞恩軍方死傷過百。
與世隔絕三周后,今日卻被叫到第一皇女的府邸,說是大殿下想與她吃頓家宴。
黃油烤制后的奶香咸鮮怡人,煙熏的羊后腿滋滋冒油,果木獨特的香味和羊肉特有的滋味相得益彰,潤白的牛奶裝了滿滿一壺……
豐盛到奧羅拉都心慌。
對于塞恩來說,新鮮的食物是最為昂貴的奢侈品,但身為王族,還不至于吝嗇到無法擁有。
奧羅拉之所以覺得不適,是因為塞恩的食物,不是這樣子的。
柔韌到掰不斷的香蕉,顏色發白肉質松散的肉類,以及干柴發硬的雞肉,熒光黃色的雞蛋黃。
塞恩最頂級的食物也不是眼前這桌飯菜的味道和色澤。
看著血紅的液體從牛排切口滴落盤中,奧羅拉只覺得鼻腔里又腥又膻。
“怎么光看著,肉要趁熱才好吃,”雙扇大門緩緩打開,凱蘭走得颯颯生風。
話頭到話尾,人已經行至餐桌旁。
凱蘭向來不拘小節,隨意地坐下,身上只是披著的外套滑落,堆疊在身后。
平常都會緊挨著妹妹的人,這次卻坐在了長桌的另一端。
奧羅拉艱難地吞咽口水,看著女仆切好放在餐盤里的肉塊,遲疑著拿起刀叉。
她真的很想問問,這些是什么肉。
另一頭的凱蘭卻從善如流地將三分熟的牛排放進嘴里,“這些東西,可來之不易呢。”
凱蘭邊緩慢地咀嚼,邊調侃地看向奧羅拉,“嘗嘗?”
凱蘭的所有行為都與平素大相徑庭,加之晉楚的失蹤,“無名”的斷聯,奧羅拉再傻,也知道今天這頓該是“鴻門宴”才對。
在凱蘭的視線下,奧羅拉認命地將牛肉放進嘴里。
鮮嫩的口感,汁水充盈,味道盡然出奇得好。
不,準確地說,奧羅拉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牛排。
但是再好吃,沒有胃袋的奧羅拉也只能吐掉,只能消化機油、潤滑液的身體,無福得享。
但是幸好有味覺,讓人還有活著的實感。
奧羅拉不由想到了裴邵,沒有味覺的魂靈和擁有味覺的機器人,即使是她也不明白為什么。
沒有氣味感知的機器人是如何嘗出味道的,也不明白都是靈魂,她與裴邵的區別在哪。
奧羅拉下意識又嚼了兩口后,一直看著的凱蘭笑了,“不枉我花了大功夫去學。”
“學?”奧羅拉停頓。
“對啊,學,”凱蘭對著滿桌菜肴一揮手,“學習晉楚是如何‘復刻’物品的。”
奧羅拉沒想到晉楚的名字會明晃晃地出現在凱蘭的嘴里,一時捏緊了手中的餐刀。
她不是不能演戲,也不是不想表現的驚訝,只是任誰都能看出,對面的人不希望任何客套和迂回地出現。
早在來赴約前,奧羅拉就知道凱蘭必然得知了什么,只是不知道對方得知了多少。
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她最不想暴露的事情,可能已經暴露了。
如果這件事都暴露了,那還能有多少事沒暴露呢。
“這些日子,塞恩沒少吃癟,”凱蘭輕描淡寫地將光屏放大,鋪陳到餐廳中央。
每個計劃后面都跟著鮮亮的紅色印章,有的代表中止,有的代表終止,有的則代表徹底失敗。
“抓捕目標像是察覺到我們的目的,提前避開設伏路段。”
“危險等級為C的異能者,實際上在暗中增強至B級。”
“暗中引導的言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煽動的負面新聞也不了了之。”
“培養多年的A級異能者叛逃,‘伊甸園’無法正常運行。”
“特監所的臥底名單泄露,間諜被鏟除一空。”
“暗殺小組全滅,埋在高層的釘子也被一個一個挖出。”
……
“這一個月,簡直一敗涂地啊,”凱蘭一條條念下來,但不論小事大事,語氣都毫無波瀾。
“我記得,”凱蘭突然話鋒一轉,“阿塔利亞與你關系不錯,失蹤前最后一個見的就是你?”
“是,當時她受傷昏迷,我就……”
“對,”奧羅拉還沒說完,凱蘭就一拍桌子。
“你知道我一直看不到埃斯伯森的‘內景’對吧,”凱蘭又道。
奧羅拉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現在當然還是看不到,不過這不影響我知道他被換了,”凱蘭直白至極,“希貝爾,也是個有能之人,我之前還想把她挖到我這邊來。”
奧羅拉手指抖到拿不住刀叉,只得緩慢地放下,將手肘壓在桌沿,“姐姐……”
“別這么叫我!”凱蘭勃然大怒,桌上的東西被掃落大半。
看著奧羅拉無措地站起,凱蘭突然柔下了神色,“抱歉,我不該對你這么兇的,嚇到你了吧。”
面對凱蘭地靠近,奧羅拉下意識后退,卻被壓住了右手。
凱蘭明明行動很緩,但卻在一瞬間來到了奧羅拉身前。
沒有抓,凱蘭灼熱的手掌壓在奧羅拉右手之上,那力道重,卻還沒有到無法掙脫的地步,但不容反抗的氣場卻讓室內氣溫都好似降到冰點。
凱蘭一抬眼,所有侍候在屋內的人員全部退下。
“你應該知道我是怎么‘學’的,”凱蘭抵近,將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放到奧羅拉嘴前。
近到仿佛奧羅拉張口,就能咬穿那青色的頸側血管。
“因為天才的從來不是我,而是你啊,我親愛的妹妹。”
如同傳功,火石能夠讓人覺醒異能的原因與“概念輸入”有異曲同工之妙。
掌握一門技藝,需要的是理論基礎和日復一日的練習。
“概念輸入”就是依靠記憶數據化,將知識與理論直接傳輸到當事人的大腦,省去學習的時間。
如果是需要動手的技能,在“概念輸入”還需輔以身體練習。
異能覺醒的過程,就是吸收火石中的能量,并將火石傳輸的那些冗雜繁復的運用指南融會貫通的過程。
而火石的傳輸更高級,它為人們省去了理解的過程,仿佛直接將用法刻在了腦海里。
所以就造成了“會”也“能用”,但不理解的結果。
也就是說,能夠理解火石里包含的“技能內容”,那么只要有能量,即使沒有火石也能學會不同的異能。
最初發現并提出這點的,是年僅八歲的克里亞。
“我知道埃斯伯森和希貝爾被調換了,我知道阿塔利亞是晉楚偽裝的,我知道你們在暗中計劃著什么。”
凱蘭松開了壓制的手,轉而攀上奧羅拉的脖頸,掌心下的皮膚冰涼,還在微微顫抖。
那與尋常人一般無二的肌膚紋理,除了溫度,真實到讓人恍惚。
“不是今天才知道,”凱蘭將胸膛后移,像是跪拜神佛般低下頭顱,虔誠又珍重地看著奧羅拉,“每天,我都能看到許多精彩絕倫的信息。”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任何反應嗎?”見奧羅拉低頭,凱蘭抬起她的下巴,“因為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聯邦的鐵蹄踏到哪里,不在乎十席在追求什么,不在乎塞恩能否存續,不在乎人民過得痛苦或喜樂。”
“所以不管對面是在為生命存續而奮斗,還是在為未來命運而絕望……”
“我都無所謂。”
“所以,”凱蘭的手指收緊,向上的力道拉扯,奧羅拉的雙腳幾乎離地,“只要你說我就相信。”
“你是克里亞,對嗎?”
第192章 胭脂蟲
“二殿下又沒來參加,整天都窩在寢殿里鼓弄那些標本骨頭,與大殿下真是截然相反。”
“聽說大殿下的異能已經達到A級的水平了,能夠成長的異能,真是聞所未聞。”
不遠處,身著正裝的凱蘭身姿挺拔,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彰顯著皇家該有的氣度與禮教。
“短短三十日,就從C級到A級,真是天賦異稟。”
頑劣、缺乏禮教、不通世故,外界對于第二皇女克里亞的評價不外如是。
與之對應的,是明禮、張弛有度、強大自信的第一皇女凱蘭。
凱蘭一邊與公爵談笑有聲,一邊將宴會廳里的所有言論盡收耳底。
自從達到第三個層次后,聲音、味道、顏色、觸感,所接收的一切都與以前大不相同,細致入微、見微知著。
“他們懂什么呢,”凱蘭在心底腹誹。
沒有人能理解克里亞,理解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物。
她也不行。
無聊的宴會為了無聊的聯系,為了家族利益而被捆綁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掛著偽飾笑容的人們,場上盡是言不由衷的奉承阿諛。
凱蘭看著高聳的香檳塔,水晶杯中反射著一張張丑惡的嘴臉。
自己也是其中一張。
她想起了為兔子送葬的自己,也想起了問她“你覺得什么是死亡”的克里亞。
凱蘭比克里亞大三歲,三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但十一歲的凱蘭完全無法理解八歲的克里亞的內心。
小白兔是凱蘭養了三年的寵物,這種可愛又毛茸茸的生物凱蘭很喜歡,小小一團,身體會因呼吸而上下起伏,抱在懷里溫溫熱熱的。
白白的身子,紅紅的眼睛,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被凱蘭輕而易舉地拿捏在掌心。
只是輕輕用力,估計就會被凱蘭掐死。
凱蘭只是這么想的,無數次地想,從來沒有付諸行動。
但是小兔子還是死了,凱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全心全意地喂養,為它準備了所有需要的東西,精細呵護著。
凱蘭養不活東西。
只要是活物,不管是好養還是精貴,即使再用心,要不了多久也會失去氣息。
小兔子,已經是留存最久的了。
所以凱蘭很傷心,將兔子的小窩、飼料、玩具全部打包,挖了一個足以容納所有的土坑。
“我可以用它做標本嗎?”蕾絲邊小皮鞋停在凱蘭面前。
穿著黃色蓬蓬裙的克里亞一臉興奮,指著尸體被保存完整的兔子,“剛死不久,臟器都還新鮮。”
凱蘭愣愣地聽著,在對方伸出手的瞬間后背發冷,一把拍開克里亞的手,“滾開啊!別碰它!!”
兔子從掌心跌落,掉進了土坑里,雪白的皮毛沾染了塵土。
“啊,弄臟了呢,”克里亞小小地遺憾了一下,隨即蹲在土坑旁邊,右手食指上下一轉,“為什么難過呢,是因為‘死’嗎?”
隨著克里亞動作落下,坑中的灰塵突然滾落,小兔子沉寂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你覺得什么是死亡?”
在凱蘭難以置信的視線下,小兔子抖落了身上的灰塵,睜開了緊閉的雙眼,站了起來。
“你,它……你做了什么??”
看著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凱蘭不由起身后退,但小兔子仿佛沒有察覺到主人驚懼的心情,開心地跳到凱蘭身邊,如活著時候的習慣一般,用前爪扒拉著凱蘭的鞋面。
“讓它‘活’。”
克里亞微笑著,短短三個字落下,周圍的風似乎都停了。
夢里的風停在夢里,現實的風還在吹拂,凱蘭看著眼前與克里亞一模一樣的臉龐,松開了緊箍的手指。
“別說,”未等奧羅拉張嘴,凱蘭就低聲制止,“不需要你來承認。我說你是,你就是。”
“祂是我養得最久的活物,”凱蘭退后幾步,拿起銀質餐刀,插進了羊腿中央。
嗜酒好色的愚蠢父親,聽之任之缺乏主見的人偶母親,日漸衰微的皇室,每況日下的聲譽。
不聽話、不可愛、不好養,所以……都死了。
“最可愛最有用的一個,我一直留在最后的一個,卻被別人殺了。”
即使凱蘭背對而站,強烈的威壓和降至冰點的氛圍都讓奧羅拉無法動彈。
她雖然擁有克里亞的記憶,但也不知道“被殺”是什么意思。
不僅是人民,對于自由女神的信仰是鐫刻在每一個人身上的,包括王族,包括凱蘭。
但不包括克里亞。
信仰是會“傳染”的,若是父母信奉宗教,被自小教育渲染的孩子自然也會。
凱蘭就是如此,但克里亞卻有自己的想法。
一張本該任人描畫的白紙,從一開始就與周圍格格不入。
克里亞會在餐前禱告時詢問:“為什么不感謝耕種出糧食的農民,不感謝烹飪肉菜的廚師,不感謝付出金錢買來食材的自己,反而感謝神明呢?”
克里亞會在民眾因忒嘉拉三世,也就是凱蘭的父親,當時的王上昏庸導致大災荒抗議時詢問人群:“為什么你們會企圖用言語向導致你們苦難的人去爭取權益呢?”
“為什么不用槍?”
“為什么不去搶?”
“為什么如此溫和?”
克里亞會在三世倒臺時自愿將脖頸伸向斷頭臺,面對凱蘭的拯救時反而會詢問:“雖然不是我們親手做的,但享受了既得利益,為什么不用為此付出代價?”
“瘋子”“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沒有人理解克里亞,凱蘭也不理解。
她唯獨知道的就是,克里亞沒有惡意,她真的是在詢問,不加任何惡意地詢問她不明白的事情。
克里亞確實死于癌癥,死于每一個希望她死的人的同意。
而只擁有一個異能的凱蘭,殺掉了那個實際行動的人,并學會了那個殺手的異能。
“那些同意的人卻不知道,這個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丫頭身上,擁有著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和價值。”
克里亞指引著凱蘭去看空間中的色彩,去為凱蘭剖析異能的底層邏輯,去幫凱蘭掌握個人法則的延展。
癡迷模仿的凱蘭因此被困在自己的空間內,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塊碎片,每一片都通向不同的內景。
凱蘭清醒地沉淪,于無盡沙漠中徘徊良久,久到都快忘了自己是誰。
直到一個聲音響起,“為什么不出來呢?”
內景百年,外景一天。
凱蘭至今也不知道,克里亞如何在茫茫碎片中,找出自己身處的那個空間。
只知道對方撥開其余,目標明確的看向了這枚,看向了自己。
那一刻,凱蘭看見了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一個終其一生都可能追趕不上的存在。
有些東西是靠努力和學習如何都得不到的,就像凱蘭永遠學不會克里亞的異能。
奧羅拉為生物編輯基因程序,為花卉篡改生長周期,包括那一只只紛飛的蝴蝶,都只是空有其表。
像克里亞的異能,內在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也像凱蘭去學習晉楚的異能,利用能量揉捏出的食物不論色香味都與真實一致。
但凱蘭能看見,最本質的顏色不對。
她從來都只是模仿,從來都沒能真正踏進她們的地界……
凱蘭的神色變幻無常,在許久的沉默后,看向奧羅拉,“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找你過來嗎?”
“我還特意在路上為你留出了通風報信的機會。”
奧羅拉驀然抬頭,卻被五方鏡面鎖住了四肢與脖頸。
那是連通不同地界的時空門扉,只要凱蘭想,奧羅拉隨時隨刻都能成為一具無頭人彘。
“我沒想殺你,過去現在都一樣,”凱蘭垂眸,“只要你乖一點,姐姐什么都會給你。”
“你是如何抓住晉楚的?”奧羅拉問出了自己的疑問,“擁有月桂之心,即使是你也沒有辦法悄無聲息地將她帶走。”
“我確實不能,”凱蘭將一環金色扔在奧羅拉腳邊,“但是誰讓她倒霉呢。”
原本鑲嵌了月桂之心的戒指空空蕩蕩,正中的藍寶石不見蹤跡。
“戰斗途中,月桂之心就碎了。”
被復刻的不僅是晉楚本人,還有月桂之心,因而時空的法則甚至延展到了物品上。
在藍星時還好,因為處于不同空間,但在塞恩時,兩枚戒指也只能存在其一。
“一個分身留在尾巖組,他們早已在暗中轉移走了研究所內的雙黑,一個分身留在塔底,準備在隧道開啟時毀掉星月塔,埃斯伯森則派人事先與聞莘通氣,這會兒估計已經匯合,所有人都在趕往這里的路上吧。”
“分身沒有消失,他們自然知道晉楚沒死,而時空隧道,也會開啟在本體旁邊。”
凱蘭頭頂右側出現一面鏡子,“哐當”一聲,木椅狠狠砸在地上。
將蒙面的麻布袋掀開,失蹤多日的晉楚就那么雙目緊閉,腦袋無力地垂下。
“讓我們一起倒計時吧,”凱蘭看向光屏上的時間。
她明明知道眾人的計劃,但半點也沒有預防反攻,只是看著政府的人屢屢吃癟。
“你不是不在乎嗎?”奧羅拉難以理解,“都已經無動于衷到現在了,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我剛才說得不夠清楚嗎,”凱蘭挑眉,“我一直表達的都是‘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奧羅拉蹙眉,微微搖頭,“不,可是……”
“博伯特在一個月前死了,尸骨無存。”
吉安·博伯特,“招魂”的持有者。
“我的運氣似乎也不是很好,”凱蘭無所謂地笑著,“這一桌菜肴已經是我‘模仿’極限,我無法再現人體。”
指尖富有節奏的敲擊椅背,凱蘭似乎心情愉悅,微笑著看向奧羅拉,視線卻漸漸渙散。
“現在只有晉楚,能讓你活。”
第193章 朱櫻
[第三研究所]
靜謐蔓延開來,只有些許水聲,是水滴落在地上的響動。
布萊爾感受著傳來的霉味,因為重量全部擠壓在頭部,臉頰被地板摩擦到變形出血。
空空如也的牢房內,他被人攥住腳踝,如同垃圾一般拖動著。
衣領扭曲變形,放在內兜里的戒指掉了出來。
那是一環銀色的莫比烏斯戒指,他曾經戴著這枚,將與之配對的另一枚戴到狄安娜的左手無名指上。
是什么時候摘下來的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隨身攜帶卻也不是因為放不下那段感情——只是為了才情急之下,有個讓她不忍的理由。
囚牢里與世隔絕,明明上方正有數千人在走動,卻沒有任何顯現。
對方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她,快速而直接,精準而狠辣。
打斷行動的四肢,卸掉言語的下巴,用他的掌靜脈與虹膜打開識別系統,又命令他使用空間異能帶走所有雙黑。
而這一系列行動下,布萊爾甚至都沒有看到對方的臉。
布萊爾知道,他還有價值,對方不會在短時間內取他性命,但是價值利用完之后他會是什么下場……
一向殘忍行事的布萊爾清楚,因為他也是這種人。
只不過以往,都是他對別人威脅、利用、卸磨殺驢。
失血過多、上下顛倒讓布萊爾眼前發暈,腦海里宛如走馬燈一般,想到了那個陽光明媚、微風清徐的午后。
狄安娜一襲白衣,蕾絲薄紗披在瀑布般的長發上。
“布萊爾·溫多林,你愿意接受狄安娜·弗朗西斯作為你的合法妻子,從今以后,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你都愿意愛她,尊重她,守護她,并且忠誠于她,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嗎?”
周圍的幻境驟然變換了,布萊爾被人拎著,出現在萬米高空之上。
勁風攜沙帶礫,如刀子般割在臉上,布萊爾頃刻間就淚流滿面。
——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逆境,不愿意貧窮,不愿意疾病,不愿意死亡!
他為了順境,為了富裕,為了未來,所以才去假裝愛她,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之所以現在想起狄安娜,不是因為他后悔了,而是因為他要死了。
強烈的失重感讓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涕泗橫流下,布萊爾心里卻爆發了強烈的埋怨與怨恨。
——為什么,為什么不來救他。
[特別工業區,星月塔底]
“帝都西南角出現大規模爆破。”
“西南角?那里可是達官貴族的住宅區。”
“具體位置在哪里?”
在一片嘈雜與忙碌中,安置在各個角落的攝像頭旋轉著,紅色的閃光燈像是注視一切的深淵。
聲音、文字、畫面,所有信息都被轉化為電子數據,朝著處理一切的中樞而去。
白茫茫的世界里,沉睡的楚穗年睜開了眼睛。
“時間終于到了嗎。”
她已經等得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這個時間線里,塞恩的疆域里沒有那片大到幾乎無邊無際的沙漠。
星月塔被建設在工業城鎮格瓦斯,這里有塞恩特別劃立的高精尖技術工業園區。
而因復刻,于藍星重現的高塔,“天樞塔”卻陰差陽錯坐落在Z國的西北角,一片黃沙漫天的沙漠里。
盡管是“復刻”,但作為意外生靈的“茨緹亞”并沒有從混沌思維中誕生。
眾人大腦的思維,茨緹亞的意識,楚穗年的靈魂,都存在且只存在于星月塔。
連通數據的眼睛,楚穗年清楚地看到了被全方位封鎖,囚禁于特制監牢的“晉楚”。
“咔噠咔噠”,時間在空曠的數據世界流逝,也在一直默數的“晉楚”心里走著。
主體一直沒有反應,但是另一個分身在向她傳遞信息。
默數的數字與對面的信息一致時,分身將一直蜷起的右手攤開,輕輕覆上了身后的金屬墻壁。
用來封印異能的手環早在最初就被替換,在黑暗里忍受許久的分身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
盡管能力一再被削弱,在上限足夠高的情況下,也顯得成效斐然。
監控攝像頭的紅光閃爍,像是震顫的瞳孔。
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真的來臨時,楚穗年遠不像第一次死亡時那般糾結混亂。
反而是微笑著,長舒了一口氣。
像是蔓延的血管,猩紅的紋路頃刻爬滿墻壁乃至整座星月塔,又像是巨龍的鱗片,層層構成剝離。
作用于塔身的異能將一切與之相連的設備付之一炬,那些獨立的個體,宛若巨龍的吐息。
尖叫、哀鳴、碰撞、碎裂,穿插在赤潮中的各色聲音共同為這突如其來的災難編織交響。
芳香綿軟的花瓣堆積如山,足夠的高度和質量讓所有從高處跌落的生物或物品安全著陸。
人群掙扎著從玫瑰花海中游出,頭上盯著鮮紅葳蕤的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喜悅更多,還是不知所措驚惶未散的負面情緒更多。
“這是什么,”有人伸手去接仍在空中飄零的花瓣。
這場異變足夠殘忍,又足夠溫柔。
整個帝國將因為它而陷入混亂,而置身其中的人們卻無一人受傷。
漫天漫野的玫瑰,像場無聲的葬禮。
有人終于可以休息了。
[帝都西南富人區]
“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警告”……
每個人的ID,各個大廈之上的廣告屏,正在播放的視頻音樂,通訊聯絡,數據運行……
此刻所有與中央數據綁定,沒有獨立系統支持的電子網絡全面癱瘓。
斷開的網絡,零格的信號,赤紅的屏幕充斥在每個人的電子設備上。
不僅如此,飛行器墜落,家用機器人停擺,海洋之上的商船迷失方向,軍用設備失靈。
平素的依賴,致使失去網絡的群眾一個個都像無頭蒼蠅。
站立在屋頂之上的簡秋水見此情景,展開了雙臂。
不論是塞恩還是聯邦,都有類似于“鋼鐵之森”的別稱,而金屬,皆受簡秋水掌控。
鋼筋、車斗、橋梁,組成帝都的每一寸地帶,扭曲的金屬都在向空中攀升。
恢弘的巨獸在被拼接,蜿蜒的龍尾只是輕甩間便毀掉了三座摩天大廈。
簡秋水注視著不遠處半空中的凱蘭,以及地面上衣著華麗的豪商貴胄,“這片土地,沒有無辜之人。”
與此同時,恰似流星劃過天空,有東西擦過簡秋水,狠狠砸進身后的住宅。
赤紅的小辮被鏡面割斷,發絲頃刻散開,埃斯伯森從廢墟中爬起來。
用手背擦過嘴角的血跡,埃斯伯森看著自己斷開的項鏈,嗤笑間胸腔陣痛。
舉著湛藍的吊墜,凱蘭的視線緩慢移動。
叼著雪茄的梁知愜,在遠處伺機而動的希貝爾,全身覆滿黑棘的埃斯伯森,虎視眈眈的簡秋水。
以及遮天蔽日,幾乎蓋去西南角所有陽光的鋼鐵巨獸。
凱蘭拍去沾染在肩頭的灰塵,將在自己身后抱著晉楚的克里亞用六面鏡子包裹起來。
隨即扔掉了手中的月桂之心。
流光溢彩的寶石如一顆星墜落,掉在廢墟縫隙中不見蹤跡。
與光彩垂落正相反的,是凱蘭眼中升騰的不屑,“你們不繼續嗎?”
青龍俯瞰,白虎磨爪,金屬巨獸的嘯吟直沖天際。
趕來的聞莘正好看見這幕。
飛揚的塵土宛如沙塵暴,這片富麗堂皇、高樓聳立的區域幾乎被夷為平地。
被倒塌的高樓攬住去路,聞莘用發絲割碎滾落的瓦礫,陬月則用木框清理其余碎石。
不能在往前了,那里的戰斗不是她能參與的。
“小心!!”陬月抱住聞莘,一道迅疾如雷的攻勢正落在兩人旁邊。
“咳咳咳,”煙塵中,希貝爾嘔出一口濃血,扶著插進腹部的鋼筋,一個“謈”字將壓在身上的磚瓦震碎。
被音波搞得頭疼腦熱的凱蘭,利用空間轉移將埃斯伯森的攻勢招呼到了遠處的希貝爾身上。
見狀,早已輕車熟路的聞莘趕忙上前。
用發絲切斷多余的部分,隨即將挽在胳膊上的絲巾塞進希貝爾嘴里,陬月拔鋼筋,聞莘施展“治愈”,一氣呵成。
將希貝爾扶起,不遠處殘破的鐘樓因被撞擊,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幾人周圍的空間突然震顫,地面的石子都在忍不住跳動。
“是地震,”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在場所有人都不由高興,這意味著逆向時空隧道即將開啟。
但高興過后,擔憂復又蔓延。
與第一次宛如黑洞的漆黑隧道不一樣,與第二次宛如四角星的銀色裂隙也不一樣。
聞莘的身邊似有銀塵飛舞,又像純白的煙火余燼,溫柔的光暈呈現豎向的橢圓形。
從正面看過去,除了光滑的邊緣斑斕,中間的位置仍能透視,也依舊是現實的景色。
不僅是晉楚身上有“錨點”,最早被收集參數的聞莘身上也有。
與遠處的晉楚遙遙呼應,天樞塔一共開啟了兩個隧道。
聞莘試探性地將自己的右手穿過橢圓中央,像是沒進水潭,果真連結著另一個地方。
心跳驟然加快,聞莘一把拉住陬月的手,“要跟我一起走嗎?”
陬月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你去哪我去哪。”
戰斗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隧道出現的瞬間,凱蘭便帶著包裹了克里亞與晉楚的鏡面正方體毫不猶豫鉆了進去。
除了梁知愜與簡秋水,其他人緊隨其后。
將陬月和希貝爾推了進去,剛要踏進的聞莘卻被人用到抵住了頸側。
“莫爾蒙,”聞莘沒有回頭。
“我早該想到,你已經恢復了記憶。”
從聞莘離開植物園,莫爾蒙就一直遠遠跟著,直到剛才。
刀刃貼得很近,隨著聞莘轉身割開了皮肉,鮮血順著血槽下滑,直留到莫爾蒙手上。
聞莘一字一頓道:“放了我,或者殺了我。”
風聲呼嚎著,吹得刀柄打顫。
鮮血最終順著下落的尖端,滴在了地上。
第194章 爵頭
純黑中一方異色,宛如野獸的豎瞳,注視著逐漸沉淪的晉楚。
身軀縹緲若羽毛,隨著波瀾的水面起起伏伏,向下拉扯的力量帶著刺骨的冰寒,侵入五臟六肺。
流水像有生命,幻化為一只只手臂,禁錮住晉楚的四肢與脖頸。
“唔,”晉楚悶哼。
本就足夠痛苦的大腦好似被冰錐鑿開,又用石碾壓過,痛得讓人幾乎無法沉眠。
痛得讓晉楚幾乎想要撕碎自己的血肉。
掙扎著張開重如千鈞的眼皮,一望無際的黑不管睜眼閉眼都是相同的景色。
思維即將再一次陷入恍惚時,那決裂的疼痛仿佛鋒利的刀刃,生生劃開了晉楚的精神世界。
在漆黑的天幕上割出一條透光的口子。
喊叫、指揮、命令、磕碰、光線,一切真實的事物都想碰見海綿的水,相遇的瞬間便瘋狂匯合。
先于光景,晉楚抬起手臂,五指狠狠地抓上頭發,匍匐著從地上跪坐而起。
全身皮膚都被漲得通紅,宛如嘶鳴的野獸,晉楚爆頭哀嚎,艱難地睜開眼睛。
一線視野內,刺目的猩紅讓晉楚心臟漏跳,但是獨特的光澤和質感讓她意識到周遭宛如屠城般的光景是液態火石造成的,而非真正的血液。
沒等松口氣,碎石接二連三地落在周邊,還夾雜著極快透亮的冰晶。
正午的陽光刺得晉楚瞇眼,但她仍看清了守護在身邊的兩個人,不同顏色不同方向纏繞的絲線組成網格,割斷了所有企圖落在她身上的物體。
“晉楚,”聞莘和銀尾同時回頭,在看見她醒來的瞬間露出笑容。
“這里是……”
從天際線頻頻閃現的鏡子將所有攻勢扭轉,這頭的冰雪兜灌到別處,那頭的黑棘刺穿地表。
大地震顫,成片的建筑倒塌,各色光暈則從灰塵下浮起,支撐出一片真空地帶,供人群撤離。
沒有漫天穿梭的飛行器,也沒有高聳入云的成群鋼鐵叢林,只有合力對敵,秩序撤離的隊伍。
以及,正在天空中牽制凱蘭的那道身影。
沒想到,她居然是因時空排斥帶來的痛苦,而從精神枷鎖中醒來的,晉楚不由苦笑。
黑色的荊棘進可攻退可守,時而如同植物般柔韌,時而如同鋼鐵般堅硬,既可充當隊友下落的支點,也可作為防御掩護的黑傘。
絕對寒冷的冰晶因主人的意志,不為溫度變化,硬度也遠超普通金屬,此刻正鋪天蓋地地封凍環繞在地面之上的鏡子。
“她在哪里,”晉楚第一時間去找那個人。
突然——
鏡面反射光芒,無數柳葉似的鏡子碎片朝她而來。
晉楚想要站立,卻腳下一軟,張口就是一口血沫,凱蘭先前對她的精神入侵,甚至影響了她的身體。
朔風強勁,像扯著嗓子咆哮,隨著一雙運動鞋停在眼前,鮮血伴著玻璃碎屑濺落一地。
“晉楚!”又是一聲齊呼。
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晉楚意識到,從在屋頂上默默地注視自己,到為她準備回來的路,眼前的人從沒對她動過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對晉楚而言兩難的境地,對她而言似乎已有答案。
周圍一片混亂,她的身旁卻平整無虞,在她昏睡期間,一直都有人保護她。
前一聲“晉楚”在叫她,后一聲“晉楚”在叫另一個她。
在他們眼里,不論她還是她,都是晉楚。
“……”
奧羅拉眼見后晉楚落了下風,問題就在于還沒有全部撤退的人群。
凱蘭很強,而且十分清楚如何對付后晉楚這樣的人。
所以從時空隧道出來后,便立刻帶著奧羅拉等人轉移位置,來到了人員密集的城區。
強力的攻勢必然影響周圍,在這里戰斗的后晉楚束手束腳,不僅要壓制凱蘭,還要保護民眾。
奧羅拉一咬牙,朝著空中大喊:“晉楚!”
看著奧羅拉揮動著手臂,后晉楚頃刻了然,施展瞬移。
凱蘭警覺,驅使著鏡面靠近奧羅拉,隨即整個人跳進鏡子。
從鏡子中鉆出的那刻,后晉楚的手已經要抓到奧羅拉,情急之下凱蘭用鏡面隔開了兩人的中間地帶。
在自己即將碰到奧羅拉時,一抹寒芒將其逼退,捂著出血的手掌,凱蘭眼睜睜看見奧羅拉消失在眼前。
移轉后的奧羅拉跌進后晉楚懷里。
看著奧羅拉手里的匕首,凱蘭捧腹大笑,“你在做什么啊?”
“姐姐,”奧羅拉的表情和語調,與凱蘭回憶里別無二致,“你不需要這么做,只要你拜托,我相信晉楚不會拒絕的。”
“拜托?”凱蘭歪頭,“拜托什么?”
凱蘭不明白,只是擁有另一個人的記憶,就可以這般神似嗎?
演技終究是演技,架不住日積月累的相處,也耐不住審視揣測的目光。
但眼前的人,像是罩著克里亞的靈魂。
沒有說一樣的話,沒有做一樣的事,甚至有些舉動和習慣完全不同,但就是像。
“我是說過只有晉楚能讓你‘活’,但我從來沒說過我的目的在于‘活’啊。”
凱蘭環視四周,說是眾人圍攻,但實際上除了晉楚,她誰都不放在眼里。
“我想要的不是人偶,是過去的你,”凱蘭眼神似是狂熱又似是哀傷,“這已經……做不到了。”
“人偶”一詞一出,不論是前晉楚還是后晉楚俱是一僵。
前晉楚下意識看向后晉楚。
“所以,”凱蘭抬眼,“如果要創造這個人偶,當然要把它的心握在我的手里才是。”
奧羅拉現下才明白,凱蘭不是需要晉楚招魂,而是想要讓晉楚的能力全都屬于自己。
只是前晉楚所有的那些,遠遠不夠。
“乖,”凱蘭伸手,哄孩子一般收攏五指,“不要耍脾氣。”
獨立空間的鏡子展開在凱蘭身邊,“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舒適的房間,進去好嗎?”
凱蘭語調柔和,眼神卻慢慢冷了下來。
奧羅拉感受到后背的溫熱,垂眸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匕首刺向*自己的右眼。
瞳孔深處的紫色紋路浮現,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似在破繭。
凱蘭頃刻急了,顧不得其他,伸手阻攔。
在觸碰到奧羅拉的瞬間,“咔”的一聲,碩大的刻盤塔出現在凱蘭頭頂。
三人都知道。
凱蘭一直與所有人和事物保持距離,只用鏡子反攻;
晉楚只能選擇將封印的“媒介”放在奧羅拉身上;
奧羅拉必須孤注一擲,對自己下狠手。
鋒刃劃開凱蘭的血肉還不做停休,直將那眼瞳中的紫蝶釘在原地,翅膀地顫動停緩。
克里亞有且只有一份記憶數據,就在奧羅拉的身體里。
奧羅拉確實說不準自己是完全的自己,還是摻雜了其他魂靈。
因為在看見凱蘭雙眼中痛不欲生的悲愴時,她的內心都在掙扎絞緊。
“姐姐……”血色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如同當初睜眼時一般,克里亞輕輕呼喚著。
隨即紫蝶消散,身軀下滑。
“啊——”宛如鳳凰浴火時的鳴囀,凄長的啼叫縈繞在耳。
成千上萬的碎片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宛如天災般席卷城市上空,凱蘭睜著血紅的雙眸,周身戾氣幾乎將人吞噬。
“封印刻盤”徹底生效需要時間,但顯然,凱蘭不準備給他們這個機會。
封駁之一咬牙,將吊墜里的藥丸全部倒進嘴里,前晉楚則顯化出十二把黃金圣劍,撫膝緩緩站起。
瞬息萬變的雷霆如線如網,鼙鼓震天響,天空中火光環環炸開,后晉楚于爆破中建立風墻。
黃沙掩護大部隊撤離,雷霆阻斷碎片進攻,掌心下的人員一個個消失,瞬移一刻不停,空間存儲也達上限。
一口濁氣吐出,后晉楚以身格擋,巨大的身姿宛如靶子,被空間門扉切割,被無數碎片穿刺。
“晉楚!!”
“晉楚!!”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急速下降的溫度昭示準備結束,蔓延開來的冰晶在一瞬都讓人以為是青空坍陷。
封駁之無法封住所有鏡子,卻能夠停滯凱蘭須臾,并在其后的攻勢下保住城鎮。
而同一時間,前晉楚穿越重重阻隔,殘缺不全的軀體依托圣劍承載,如離弦之箭般接近凱蘭。
璨金的光束被彈反一半,余下盡皆穿透被冰晶塑封,行動的遲緩的凱蘭身上。
如同刺猬的前晉楚將增加“抑制”與“重力”的鎖鏈甩出。
前晉楚別開身影,其后展露的后晉楚施展蓄力一招。
民眾有冰墻保護,后晉楚再無后顧之憂。
鏡子一個接一個崩碎,雙眼似被灼傷,凱蘭苦笑著,閉上了雙眼。
熾烈的白光與太陽爭輝,將地表所有陰影祛除。即使是幾里之外的人們,也能看見這輪圓日。
冰晶與玻璃“嘩啦啦”地鋪陳一地,如同斷線風箏的人兒也隨之墜落。
重重地跌落,在呼吸停滯前的最后一刻,凱蘭伸手向前夠了一下。
盡管前方什么都沒有。
“你覺得什么是死亡?”
清脆的童音在耳邊響起,回憶與死亡一起襲來。
遙遠遙遠的彼方,兩人曾一同探討學習的木桌上,有一封凱蘭留給自己的遺書。
未裝封的信紙隨風飄動,字里行間都寫滿了另一個人:
我不愛她,甚至說厭惡。
只是她碰巧是我的妹妹。
我們血脈相連,卻無一絲相像。
我恨她的無神論。
恨她背棄自由女神卻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我恨她理想永存。
恨她永遠高高在上拿著天賜的禮物。
她是天才。
而我,卑劣的抄襲者。
在她死的那天,我才第一次愛上她。
以姐姐的身份,而不是競爭者。
我想讓她活著。
因為我想讓她看看我。
但她還沒來得及看我一眼,死亡就讓她神化。
我再也沒有超越她的機會。
或許當我死后,我終將驗證她理論的正確性。
成為她證道路上的一塊踏腳石。
成為,她的一部分。
第195章 甘石
后晉楚落地,腳下的碎冰咯吱作響,一直紫色的蝴蝶逆著風從她的肩頭擦過。
看似飄零的身軀,卻在穩穩地前進。
不知它這個在尋找什么,又會在哪里降落。
順著高處留下的血跡,后晉楚腳下不停,在躍上高臺后看見了被切斷一臂一足,胸膛上還插著劍的前晉楚。
“忍一下,”后晉楚立刻用復刻的繃帶勒緊對方斷裂上端的血肉,企圖止血,“因為方才的沖擊波,人群被分散開來,裴邵已經去找醫療隊和聞莘了。”
“不用讓他們過來了,”前晉楚用僅剩的左手壓住后晉楚的動作,“見我這副模樣,還平白跑一趟。”
“你想活,那就活下去,”后晉楚充耳不聞,仍在進行緊急處理。
前晉楚輕輕搖頭,“我想,但之前的所有舉動,都是甘愿的。”
不知道為什么,前晉楚總覺得這邊比塞恩要涼快一些,明明是同樣的季節,相似的地理環境。
“不是每個想要的東西都一定……要得到,我想,不是我要,我已經做出選擇了,是全然屬于我的選擇。”
“你不會死,只是這樣,救得回來,”海量的能量順著接觸面傳來,“只要吃了我。”
“噗,”聽著后晉楚的話,看著對方的行為,前晉楚不由感慨,“你真好。”
復又轉折,“我說了,我已經做出選擇了。”
后晉楚指尖停頓,然后不可置信地抬起雙眸,短暫的對視后,拉開了前晉楚的衣襟。
黃金圣劍貫穿胸膛的位置,黑色的錦鯉亦被釘在原地,尾巴正在掙扎著甩動,但幅度明顯越來越小。
“怎么可能,”黑魚會隨主人心念而動,出于趨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它自己也會遠離危險區域進行躲避。
除非,是當事人刻意控制,“你,為什么……”
殺死黑魚,除了回溯當天死亡之外的,另一個徹底死亡的手段。
愧疚與釋然各半,前晉楚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肩上的重擔好似被卸下,整個人都下滑了幾分。
“我沒有你那么強的抗壓能力,你能堅持那么久,真是辛苦了,”前晉楚一咧嘴,“我可做不到,早死早輕省。”
后晉楚剛一皺眉,前晉楚的食指就點了上去,“少皺點眉頭吧,會有‘川’字皺紋的。”
“擁有克里亞記憶的……奧羅拉,凱蘭都無法輕言……絕對不是克里亞;現在的我……和未來的我也不盡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從喉嚨中涌出的血液順著嘴角淌下,前晉楚艱難地吞吐著。
“比起陷在‘一個人是不是完整真實的自己’里,不如珍惜眼前人。”
“正確又怎樣,錯誤又何妨,也沒有旁人能定義,也定義不了,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糊涂點也好。”
“別說了,別說了……”后晉楚揪上前晉楚的衣領,額頭抵在對方仍在跳動的心臟上。
“記得‘吃了我’,”前晉楚的聲音愈發低弱,“帶著我的那份活下去,我會……借用你的眼睛,看到結局。”
鮮血浸潤了兩人腳下的土地,前晉楚背靠石板,抬頭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用最后的力氣抬手擦了一下后晉楚的眼角。
“真好,”指腹上的濡濕讓前晉楚微笑,“這會兒有種角色顛倒,我才是姐姐的感覺。”
“別哭,”前晉楚心滿意足了,“為我掉幾滴意思意思就夠了。”
“可別……太傷心了。”
手臂垂落,血泊泛起漣漪。
裴邵帶著聞莘趕來時,空余晉楚一人站在原地,臉上身上都是血跡,望著天空不知在看什么。
“晉楚……”裴邵上前。
聞聲的晉楚轉身,眼角處是被沖淡的粉紅色,還有被抹開的痕跡。
在看見兩人后,歪著頭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視線突然變得模糊。
晉楚身形踉蹌,倉皇間扶住了什么,滾燙的液體從胃部上涌,赤紅頃刻占滿眼前。
看著自己滿手血跡,又抬頭看見裴邵焦急的眉眼,聞莘治愈的白光環繞周身。
晉楚雙耳灌風,什么都聽不清。
隨即視野顛倒,白日轉黑。
*
因為血雨前的清掃行動,不動要塞大面積損壞,如今維修工作剛剛結束。
浮游島表面閃爍著銀色的光澤,先前全封閉的穹頂開放,天梯聳立,各式熱帶植物錯落期間。
島上的各項系統改進得更為便利,連接各建筑的空中走廊上下交疊,透明的觀景玻璃下,碧波蕩漾。
“四百四十四座基地在血雨降臨的半小時內被一齊突破,因為早先的準備,沒有嚴重人員傷亡。”
裴邵站在涼亭外圍,靠著立柱,靜靜聽著其他的人總結。
“疫苗也在年初完成了研發和臨床試驗,三月份上市,全國范圍內強制普及注射,目前正在與其他國家接洽合作。”
“疫苗效力因個人覺醒程度而異,通常在40%-60%之間。”
近幾日,特遣隊的主要任務就是將未成功阻斷的異化人員,發現并進行強制隔離。
在晉楚昏迷期間,裴邵也一直參與其中。
“根據對實驗動物的觀察,特效藥已經初顯成效,作用在人體上的恢復時間要長于動物,大概需要三個月。”
也就是說已經異化的人類在特效藥下,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將畸變的身軀恢復正常。
程度較深,異變嚴重者可能會遺留些許不可逆后遺癥,具體癥狀因人而異。
但是從血雨降臨到著手行動不過月余,一切都還來得及。
“失去了連通的法門,潛伏在政府內部的間諜將成為甕中困獸,只不過病灶深入,要完全拔除需要時間。”
這個瘡痍滿目的國家,抵過了天災,扛過了人禍,終究會在時間長河里再度生機盎然。
往日榮光需要時間,但也只是時間問題。
“關于晉楚身體狀況,”聯絡任務完成的顧思邈再度回歸不動要塞。
顧思邈將一疊檢查報告放到裴邵手里,“你自己看吧。”
捧著那厚厚一疊紙,裴邵一字一句地將其看完。
沒有乘坐電梯,裴邵用最原始的辦法從要塞的特殊通道步行而下。
這些彎彎曲曲宛如迷宮的隧道,既是為了安放翀玉,又是為了防御對敵二合一體系。
是路,也是包裹在整個要塞外圍的銅墻鐵壁。
因為在塞恩時,長命鎖被敵人切斷,裴邵手腕上原本只剩作為主體部分的元寶形飾品。
但在前晉楚去往塞恩前夕,對方將自己的那條送給了他。
并且悄悄對他說:“我看你走路沒聲,她不習慣,這個就給你吧。”
說著用手指了指正在往這邊偷瞄的后晉楚。
站在房門前的裴邵先搖了搖右手,才在“叮鈴叮鈴”的聲音中敲了敲門。
“我不是說你不用敲門嗎,”晉楚窩在綿軟的被窩里,周圍被各式各樣的玩偶和衣服包裹。
放置在床邊的掛桿上,三瓶藥劑才輸完一瓶,第二瓶才降了一點。
“我今天感覺身體不錯,”見裴邵坐在床邊,晉楚伸手拉了拉,直把裴邵拽到了內側。
伸了個懶腰,晉楚懶散隨意地換了個姿勢,側躺到了裴邵的大腿上。
“哎呀,小心,”裴邵眼疾手快的將差點被扯到的輸液管攥住,撐住了晉楚的左手。
“哈哈哈,”晉楚笑著,用右手撥出自己壓在脖子下面的頭發。
烏黑柔順的青絲順著裴邵的大腿垂下。
“梳頭,”晉楚指了指扔在床上的梳子。
裴邵輕輕彈了一下晉楚的發頂,“好好。”
晉楚的頭發雖然又細又軟,但是很多,即使不搭理也不會打結,裴邵在時就好好梳理,裴邵不在時要么散著,要么隨手扎起來,不亂飛就好。
梳齒一下一下,像按摩,晉楚不由眼皮打架,明明一天到晚都在睡覺,但還是困,“檢測報告出來了吧。”
裴邵微微一頓。
晉楚瞇著眼,“是什么?”
“……胃癌。”
“我就說,”根據這些天的癥狀,晉楚猜了個七七八八,“還真是被那位第一皇女擺了一道。”
連晉楚都沒有感覺到對方什么時候對她施加了異能。
感覺到裴邵的低氣壓,晉楚睜開了眼睛,伸手去撫他的臉頰。
裴邵:“月桂之心沒有用嗎?”
晉楚搖了搖頭。
裴邵:“許為次的加護也沒有發揮作用?”
晉楚再次搖了搖頭。
裴邵皺眉低頭,用另一只手摁住了晉楚的手掌,將臉頰更用力地貼緊。
“其實,我感覺自己還好,”晉楚用大拇指的指腹剮蹭著裴邵的眉毛。
裴邵努力露出一抹笑容,點了點頭,“我知道。”
看裴邵的表情,晉楚就知道對方覺得她在故作堅強,不由唉了口氣重復道:“真的。”
晉楚抽回了自己的,勾住裴邵的衣領,向下拉了拉,“睜眼。”
這距離太近了,近得裴邵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以至于剛睜開眼睛,就被那汪漆黑深邃的瞳孔晃了神。
“你怎么,”裴邵下意識想后退,但晉楚沒松手。
“我想起來了,”晉楚慢悠悠說道。
裴邵被晉楚盯得忍不住偏轉視線,“想起什么了?”
看著裴邵泛紅的耳尖,晉楚起了興致,手上漸漸用力,將對方的面龐拉向自己。
直到臉頰相貼,晉楚才貼著裴邵的耳朵說道:“怎么這么害羞,按理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什么由儉入奢,由奢入儉,”裴邵本來還不明所以,但晉楚明顯曖昧的反應,和在嘴里轉了兩圈逐漸變味的話語都讓那顆遲鈍的大腦反應了過來。
熱氣瞬間沖到頭頂,裴邵說話都結巴了起來,“你,你想起……”
第196章 迷樓灰
最近晉楚的舉動確實親密自然了很多,裴邵第一反應是開心,第二反應就是心虛。
“那個,”裴邵有一種想下跪的沖動,“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
他沒打算隱瞞,只是后來事情接連發生,從沒時機發展到了找不到時機,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我知道啊,”晉楚側頭,“這又沒什么,你干嘛這么緊張。”
晉楚的反應實在太過輕描淡寫,隨意到裴邵甚至覺得對方……毫不介意。
“你覺得什么,沒什么?”裴邵輕聲道。
“什么?”晉楚聽不清。
“你是覺得即使我們……也沒關系嗎?”裴邵的眉眼看起來冷硬又桀驁,但在感情方面,卻著實沒有侵略性,連那兩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是,”晉楚意識到自己觸了老虎胡須,“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一開始就沒有怪你,更何況是我主動的啊,我今天提起來不是要你為此負責……”
“我要!”裴邵打斷,“我想要為此負責,更何況……”
話頭被自己堵了一下,裴邵煩躁地捋了捋劉海,遮住自己發紅發燙的耳朵,“按你說的,是你主動的,那你……也應該對我,負……負責。”
“裴邵……”
“不要!”裴邵再次打斷,“別說,別叫我名字,我不想聽你后面的話。”
裴邵側開視線,甚至想把晉楚的頭從大腿上挪開。
這個姿勢太曖昧了,也無法遮掩自己的表情。
順著裴邵的動作,晉楚真就坐了起來。
感受到的裴邵不由咬牙,又后悔了。
“我是死了,又不是不愛你了,”裴邵當真有些委屈了。
誰知晉楚去而復返,將腦袋塞到裴邵弓起的胸前,學著學生時期裴邵調皮搗蛋的樣子,“哭啦,真哭啦?”
“沒有,”裴邵氣急敗壞,“你看清楚,一滴眼淚也沒有好嗎?!”
“好好,沒哭就好,”眼見裴邵抬頭,晉楚笑著捧住了對方的臉頰,“是我的不對,說話沒能直抒胸臆,讓你誤會了。”
晉楚擺正裴邵的臉龐,開始解釋道:“我沒說不負責。”
聞言,裴邵雙眼瞪大。
“以前,我沒答應是因為我不想拒絕。”
“啥?”
“我若答應你,你以后就沒有離開的可能,我不會再放你自由。我不是個健康的人,可能不會空間與尊重,但我想你自由和快樂。”
“什么鑰匙配什么鎖,對正常人來說可能畸形,但對我來說剛剛好啊,”前一刻還垂頭喪氣的人,卻在幾句話間恢復了精神。
裴邵將靠枕墊到晉楚身后,示意她躺舒服一點慢慢說。
“所以你一直在擔心的是什么?”
晉楚凝視著裴邵的眼睛,明明在說自己的觀念,卻繾綣得好似在表白。
“我從未質疑過你的感情,也不輕視‘愛’這件事。即使失去激情、忘記愛意是生物的本能,我也不否認有人能夠戰勝本能,將愛意永恒。”
吊瓶中的藥劑一滴一滴落下,像流逝的時間。
“最初的沉默,是我對不確定的未來的一種擔憂。”
“上學時的我,只知道有朝一日會有災難降臨,但不知道具體會發生什么,所以我選擇擱置,不答應,也不拒絕。”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身負‘死亡回溯’,但是即使知道,又在災難中僥幸存活,因為基因破壞,我也不會有多少時日。”
看著自己慘白的皮膚,青紫的血管那般扎眼,晉楚微微垂了眼瞼。
裴邵:“你的意思是……?”
“我一直愛你。”
晉楚的話語出乎意料,先是欣喜沖上心頭,裴邵想擁抱,又疑惑停止,“那為什么現在……”
想說的話在嘴里轉了一圈,最終還是被咽下,晉楚輕笑道:“沒什么,可能我確實是個膽小鬼。”
晉楚留戀地摸著裴邵的臉頰,“你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這不是肯定的嘛,”裴邵輕輕蹭著晉楚的掌心。
晉楚曾經試驗過,在裴邵被招魂后不久——
晉楚去找了裴邵的故人,了解那些自己不知道的,獨屬于裴邵的往事。
并將這些回憶和裴邵現有的記憶對比。
如果裴邵的靈魂是晉楚創造的,晉楚不可能憑空捏造出自己所不知道的真實的過去。
事實證明,裴邵的魂魄確實是裴邵的,而非晉楚創造出來的。
但是……
回來的靈魂會完全受到召喚者的控制。
當初在封閉的學院內,死于吉安之手又被召喚回來的福雨彤,不顧一切地保護剛才殺害她的兇手,與曾經的好友陣營對立;
盡職盡責輔佐埃斯伯森,卻在沙漠里被晉楚手刃的希貝爾,如今全心全意地幫助晉楚;
并且這些人并沒有任何思維混亂和邏輯悖論。
明明記憶都在、性格未變,但是別說仇恨召喚者了,恐怕就連知道自己被控制后都仍然甘之如飴。
晉楚是在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控制裴邵。
但就像理性知道她不應該違背生死將逝去的裴邵拉回來一樣,感性依舊讓晉楚那么做了;
就像強有力的思維枷鎖已經限制了晉楚的行為,不能做出控制加害好人的行為一樣,思維依舊沖破束縛那么做了;
就像不受控制的夢境是當事人潛意識的產物,夢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依舊會被吐露;
思維,是個很玄妙的東西。
所以,她真的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思維嗎?
后來的裴邵是裴邵,也可能不是裴邵,而是她希望的具象化。
但是這個答案是真的嗎?
不一定。
這是一個得不出正確答案的問題,它可能是,也可能否。
晉楚永遠得不到答案。
看見晉楚欲言又止,裴邵小心翼翼地詢問,“所以,答案依舊是沉默,還是……否,”裴邵說不出來那個詞。
晉楚搖了搖頭,抱了上去,“無所謂,”
裴邵驚訝,“什么?”
[比起陷在‘一個人是不是完整真實的自己’里,不如珍惜眼前人。
正確又怎樣,錯誤又何妨,也沒有旁人能定義,也定義不了,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糊涂點也好。]
那天另一個自己如是說道。
后來晉楚也想了很多,想了很多這么多年來都不愿意深入思考的問題。
晉楚以為,不想清楚、逃避問題,問題就會消失,但實際上,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她只是不敢直面真相。
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是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你愛我意味著……”晉楚喃喃自語。
——裴邵愛我。
——我渴望愛。
感受著懷中的溫度,晉楚對自己又氣又樂,是啊,真相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愛讓無腳鳥著陸。
“對不起,我是個如此別扭的人,”晉楚誠實而誠懇地道歉。
“這并不是需要抱歉的事情,你就是你,我覺得很好,”裴邵回應晉楚的舉動,用雙臂環緊懷中的人。
“讓你等了這么久。”
“嗯,這確實,不過能像現在這樣把你抱在懷里,我就什么怨氣都沒有了,”裴邵勾起嘴角。
“一直沒能給你答復。”
“不是拒絕,我就很慶幸了,”裴邵撫摸著晉楚的頭發。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晉楚將自己的腦袋埋進裴邵的肩窩,“直到,死亡將我們分來。”
“這可真是……”裴邵紅著眼眶將晉楚抱得更緊。
“求之不得。”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待了很久,直到吊瓶中的液體見底。
裴邵熟練地起身更換,注意到這瓶的藥物成分,未免晉楚難受,減緩了滴速。
手剛放下來,就被人攥住了小手與無名指,晉楚說道:“再一會兒。”
裴邵彎下雙眸,用指背蹭了蹭晉楚的臉頰,“對我來說,一下子進階太快了,都有些不真實了。”
看著裴邵坐下,晉楚攬過對方的腰肢,“再近點兒。”
“好,好。”
裴邵依言靠近,晉楚重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進去,“這樣真實了嗎?”
“不真實,”裴邵笑著搖頭。
晉楚拉過裴邵的手,十指相扣,“這樣真實了嗎?”
裴邵狀似為難道:“還差一點。”
晉楚忍不住笑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裴邵的耳垂,離開前還捏了一下,“要不,你說說訴求?”
“全部,”下落的手被裴邵扶住,輕輕在掌心印了一個吻,“要很多很多才夠。”
裴邵眼睛亮晶晶的,不由笑出了聲,“抱歉,我不想這么貪心的。”
通訊器傳出“嘀嘀嘀”的響聲,是任務通告。
看著通告內容,是件尋常抓捕任務,奮斗型全勤人士在這一刻,罕見地動搖了。
裴邵今天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請假。
“是有任務吧?”晉楚詢問道。
裴邵點了點頭,“要不……”
就在裴邵還在內心糾結時,晉楚卻拉過了他的領口,在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隨即松開。
“那就早點回來。”
裴邵登時面部發燙,像煮熟的蝦子,連連點頭,甚至出門時還被門口的臺階絆了一下。
“真是高攻低防,”晉楚撐著臉頰,看著裴邵的背影笑道。
*
一晃眼,就過去了兩個月,時間來到八月初。
海風咸澀的氣味吹散了夏季炎熱的溫度,晉楚捧著懷里的小家伙,忍不住學著“喵”了一聲。
手中的觸感絕佳,軟綿到天空的云朵都要略顯遜色。
小貓咪被晉楚撓著下巴,舒服得開始踩奶。
白蛇從葡萄藤的立柱上蜿蜒而下,大大小小、橘色黑色斑點花紋的小貓躺了一甲板。
還有烏龜、鳥雀等各色動物,把涼亭附近襯得像是個動物園。
要塞有一位能夠“御獸”的異能者,這些全都是他的小伙伴。
金黃色的大狗飛一般地沖過來,一腦袋頂在晉楚腿上。
比普通黃狗白面大了許多的岐黃現在是原形,正在哼唧哼唧地將晉楚懷里的小貓擠出去。
小貓看了岐黃一眼,不屑地甩了一下尾巴,兀自跳了下去。
晉楚失笑,看著心滿意足地將腦袋擱在自己腿上的岐黃,忍不住捏了捏翹得高高的耳朵。
“小楚,”端著盆子的食堂大媽終于在花叢里看到了晉楚,“找你半天了,快來幫我嘗嘗新材,那幫糙漢的嘴跟被蠟燭塞住了似的,咸甜都分不清,沒品味的家伙。”
“哈哈哈,”晉楚笑著,從善如流地接過阿姨手中的筷子,“您做得向來無可挑剔,讓我先來嘗個鮮。”
看著鮮亮的油面和火紅的辣椒,晉楚就知道這道菜絕對夠勁爆,夾了一筷子魚肉,當即放進了嘴里。
口感很嫩,舌尖輕輕一抿就化開來,但蒜瓣肉也能看出肉嫩卻不碎。
嘴里沒有任何味道,但晉楚還是一副享受的模樣,細細品味了半天。
利用異能將菜品成分分析,晉楚看著右上角羅列出的一系列佐料和口味表格,善意地說謊道:“好香啊,辣度足夠,麻得我嘴都沒知覺了,恰到好處的甜味讓整體更和諧了。”
“哈哈哈,還是你會吃,”阿姨開心地拍了拍晉楚的肩膀,將整盆都放到桌子上,“這一份是我特意給你做的,加麻加辣。”
“不過看你面不改色的樣子,看來還是沒有辣到你啊,”阿姨叉著腰,“你等著,下回絕對更辣。”
阿姨說著,聞到味道的唐遐齡順著找了過來,就看見晉楚面前紅通通一盆幾乎全是辣椒的熗鍋魚,一時間發出尖銳爆鳴,“啊!!誰讓你……”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晉楚用念力封住了嘴巴,只能在一旁手舞足蹈。
“她怎么了?”阿姨不解。
晉楚趕忙將唐遐齡拉到自己身邊,“沒什么,最近太忙了,人都有些瘋癲了,馬上到中午了,食堂也要忙起來了,阿姨你快去吧,謝謝你送來的新菜,我特別喜歡。”
“嘿嘿,喜歡就好,”阿姨一笑,“那你慢慢吃,早知道再帶一碗米飯和一碟菜上來了,哎呀,你要不急,我現在下去給你拿。”
“不用啦,謝謝阿姨,我吃這些剛好,再多就吃不下了。”
阿姨一思忖,“也行。”
等阿姨走后,晉楚剛松開唐遐齡,便被彈了一下額頭,“還謝謝阿姨,你不知道你現在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嗎??每天疼到冷汗直冒捂著肚子的人是誰!”
晉楚討好地拉了拉唐遐齡,“我沒事啊,你不是知道嗎。”
“我不知道,”唐遐齡甩開晉楚的手,“那只是猜測,我要等十三點之后才能確定,況且,就算真的如此,你也不應該吃這么辣的吧。”
“陳阿姨的女兒在先前的混亂中去世了,她最近好不容易振作起來,我不想拂她心情。”
第197章 鴉雛
摸了摸乖巧躺在自己腳邊的岐黃,晉楚拿起筷子,想要再夾一筷子,卻被唐遐齡惡狠狠地盯著。
“就放縱一次,”晉楚眨巴眨巴眼睛,“我才給人家說完好吃,怎么能不吃完呢。”
“你啊,”唐遐齡嘆氣,“我認輸。”
看著晉楚一筷子一筷子將所有魚肉吃完,唐遐齡將“同意申請”的消息轉告晉楚。
“好稀奇啊,”晉楚感嘆道,“前幾次我申請都被思邈罵了。”
因為國家處于戰亂恢復期,就連裴邵都整日奔波于各地,只有晉楚,被強制休息。
但是晉楚忙了那么多年,忙習慣了,驟然閑暇起來,還有些不適應,所以有事沒事就去央求顧思邈給她安排工作。
原本聞莘還在要塞時,晉楚還不是那么無聊。
但是前幾日,終于完成治療的聞莘來跟晉楚告別。
基因改造不可逆,所以聞莘體內的動物基因無法根除,但是通過三階段治療,臉上的魚鱗和耳鰭消除了。
“現在我看起來和正常人沒有區別,最近基礎建設差不多恢復了,學校也陸續開課了。”
聞莘拉著晉楚的手,“我想回去上課,雖然錯過了高考,但是可以參加下一年的。”
晉楚調侃道:“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熱愛學習。”
“這你就不懂了吧,”聞莘擺了擺手,“我在塞恩接受了‘概念輸入’,現在的知識儲備別說高考了,就是進國家科學院都綽綽有余。”
“你以為我是去學習的嗎,我那是想要回去裝個大的啊!”
聞莘佯裝落淚,“終于,終于輪到我了,坐在教室最后太久了,是時候攤牌了。”
“我就是天才,天天玩耍不學習還能考年級第一啊,你知道這是什么含金量嗎?”
晉楚撫著下巴略一沉思,“確實,想想就好爽。”
“抱歉了,”聞莘拍了拍晉楚的肩膀,“我要放棄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之間的羈絆了。”
雖然她倆都不是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但晉楚還是很入戲的,“權當我癡心錯付了吧。”
“哈哈哈,”兩人俱是捧腹。
笑完之后,聞莘擦去眼角的淚花,小心翼翼地看了晉楚一眼,“你不去見他一面嗎?”
聞言,晉楚沉默半晌,答道:“她已經死了,不論是生命層面,還是認知層面。”
“連葬禮都參加過了,就讓她在對方的生命里,當一個過客吧。”
“時間回溯,果然是個厲害又復雜的能力,”晉楚輕笑。
“管他呢,”聞莘一攬肩膀,“當我沒說,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就好了。”
“走了,你要多保重,”聞莘勾著晉楚的手指,舍不得放手。
她真的變懦弱了,明明經歷了那么多事,但反而更難面對一些事情。
之所以選在這個時間離開,是因為實在不想親眼看見好友的死亡。
還不如當個膽小鬼,只要一直欺騙自*己這是“生離”,以后總有機會再見就好。
晉楚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句“你也是”。
她不敢提前承諾不確定的事情,不然喜事襯悲,豈不更加過分。
“是稀奇,”唐遐齡回應晉楚前述,“不過我猜,他們是想給你準備個驚喜,最近我看他們全都在那偷偷摸摸地準備東西。”
唐遐齡是個大嘴巴,又老是跟晉楚待在一起,估計因此小分隊把她踢出計劃小組了。
“不然怎么會偏偏在今天給你安排任務,明知道往昔的今天你就會……”唐遐齡及時閉麥,換了個話題,“今天要塞要靠近港口進行補貨,正好你的我的任務都安排在那。”
“你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唐遐齡補充道,不遠處的海岸線已經近在咫尺了,“如果我們的預測是正確的,換我們嚇他們一跳。”
晉楚笑著,“好的,聽從安排。”
……
果不其然,晉楚在看見街角聚集的人群時,就忍不住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
羿平是第一個看見晉楚的,下意識拉了拉身邊應晃的衣袖。
“哎呀,好巧啊,”裴邵從橋下的一群木桌繞來繞去,跑到了晉楚面前。
“哈哈哈是好巧啊,”封駁之摩拳擦掌的,龐云樂和朱晨陽用胳膊搗來搗去。
楊熙月上前問道:“你今天也在這執行任務啊。”
“今天好多人在這執行任務啊,我們街上碰到了,就想著湊在一起聚個餐,”顧思邈瞪了一眼竊竊私語、神色慌張的幾人,走到了最前面。
晉楚都不舍得戳破他們如此拙劣的借口,畢竟顧思邈應該被她過早地到來打亂了陣腳,都忘記了晉楚的任務是她安排的。
“擇日不如撞日,這不是剛好么,”張懷瑾還是一如既往的鎮靜。
潘幼柏面色無常地將晉楚引到預先設定的位置上,“正好一起吃個午飯吧。”
店里有被特意打掃過的痕跡,連窗欞縫隙都無一絲塵埃。
桌上擺放著晉楚往昔最喜歡的菜色,還有一些藏在柜臺后面,卻不小心露出一角的禮物盒子。
熟悉的、不熟悉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幾乎將整家餐廳擠滿。
雖然只到八月,但是由于是原身回溯,將晉楚死亡時間和現在對比,也就是今天了。
每次的這一天中午十三點十三分,她都會閉上眼睛。
只是每一次,都沒有像今天這般輕松愉悅過。
是想讓她開開心心地離開吧,想到這里,晉楚心臟發燙,鼻尖發酸。
飯桌上的氣氛熱熱鬧鬧的,晉楚笑得臉頰都發酸了,周圍的蒸汽讓正午的陽光都有些扭曲。
暖意熏得晉楚發困,自從凱蘭對她施加了“癌”之后,她就像怎么都睡不夠似的。
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晉楚腦袋一下一下輕點著。
周圍不知不覺安靜下來了。
就在晉楚即將陷入沉眠時,一聲極細微的啜泣打破了寧靜,晉楚感覺到有人著急地提了一下她的胳膊。
被驚醒的晉楚一抬眼,就看見了倉皇摘掉眼鏡,正滿臉擔憂的唐遐齡。
眼見晉楚睜眼,鐘表也從十三點十三分走到了十四分,周圍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嚇死我了,”唐遐齡將晉楚摁進懷里,“我還以為真的猜錯了,早不睡晚不睡,怎么偏偏這時候睡!”
晉楚也不知道為什么,剛才的她非常非常困,靈魂好似都要離體了。
但當分針轉過十二的剎那,精氣神又回來了。
“晉楚,”裴邵生怕一切都是假的,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輕輕叫著她的名字。
“確定了,以后都不用擔心了,”唐遐齡用手背擦掉臉頰的淚珠,“其實我們一直都有個猜想。”
確診癌癥后,除了最開始身體無比難受后,此后的每一天,晉楚都覺得病痛在減少。
雖然知道這個猜測可能都沒有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但晉楚還是去找了唐遐齡。
唐遐齡的眼睛,能看見剩余的壽命,不久前在“紅黑陣營”這個副本里,還曾論斷過晉楚只剩三個月的壽命。
結果當唐遐齡摘下眼鏡后,卻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我,我看不見你的壽命了。”
晉楚本身負有基因缺陷,細胞會無時無刻地進行自毀,而癌癥則正相反,癌細胞會不顧宿主身體情況,無限繁衍。
“所以,我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正負正好相抵,我反而逃脫了必死的結局。”
望著面面相覷的眾人,晉楚解釋道。
顧思邈突然撓著頭發笑出了聲,潘幼柏也啞然失笑,短暫的沉寂后,不知是誰踩爆了地上的充氣禮炮。
室內一下子人聲鼎沸,壓抑的氛圍扭轉。
裴邵穿過人群,一下子將晉楚摟進懷里,泣不成聲。
雖然他有所猜想,這次的晉楚身體情況比以往循環都要好上很多,但他既不敢期待,又忍不住暗暗希望。
晉楚笑著,溫柔地撫摸著裴邵的發頂,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下,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了。”
這場宴會一直從中午開到了下午,直鬧到所有人的嗓子嘶啞。
晉楚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有這么多的人由衷為了她的“生”而如此開心。
端著果汁,晉楚倚著窗欞看著眼前的一切,身邊的裴邵用手指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晉楚則大大方方地牽住了裴邵的手,并且十指相扣。
腳下突然傳來細微的震動,晉楚蹙眉,看著手中的果汁微微晃動。
震動轉瞬即逝,宛如錯覺一般,晉楚心中不安,“嘭嘭”的心跳聲越來越響。
將玻璃杯放下,晉楚忍不住向窗外探頭,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覆滿了烏云。
“怎么了,”裴邵順著晉楚的視線一齊張望。
晉楚搖頭,正要說“沒什么”,第二波的震動直接將桌邊的玻璃杯抖落,碎片散落一地。
像一個信號,聲音再次被按下暫停鍵。
晉楚趕忙跑到餐館外,狂風起、烏云密。
就在晉楚眼前,天空驟然撕裂——
咆哮怒吼的山風與扭曲變換的色彩,昭示著異變。
遠處烏云席卷,割出平直線條的邊際,海浪般朝內陸侵襲。
突然,腳邊的石子高頻率顫動,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瞪大了雙眼,因為地面肉眼可見的起伏,如水面漣漪,讓眼前事物過山車般上下顛簸。
“這是,”晉楚難以置信,但是天際線上洞開的隧道出口,由不得人懷疑,“明明已經沒有了‘時鐘花屬’,為什么……”
為什么塞恩還可以開啟空間隧道?!
而且這次時空隧道的規模超越以往,幾乎在短短幾秒內覆蓋了晉楚所視的整片天空。
這意味著,接下來的災難超乎想象。
隧道出口還在擴張,像是滴進清水的墨點,黑色好無休止趨勢地染黑所有白晝。
但那黑色深處不是虛無,而是逐漸清晰的大陸版圖。
出口規模大到,人們甚至能通過時空隧道,窺見塞恩的地界。
黑洞邊緣地震顫太過明顯,明顯到肉眼可見地擴張、碰壞又重組。
與尋常晉楚經歷過的時空隧道都不一樣,它極其的不穩定。
不穩定,晉楚抓住關鍵詞,聯想到了她第一次通過的時空隧道就是這般。
純黑、動蕩、撕裂,隨時面臨崩塌的可能。
第一次……
晉楚靈光乍現,是了,第一次——由奧羅拉創造出的第一架時空機器,啟動時就發生異常,在將晉楚與楚穗年等人吸入后,便中斷損壞的一代“時鐘花屬”。
當初的事故后,塞恩可能留下了這臺機器,將其放置在其他地方,并在暗中研究和修復。
畢竟一代“時鐘花屬”的事故是奧羅拉故意為之,也就是說機器本身可能并沒有問題。
不然也不會有能力將晉楚等人全須全尾地送到藍星。
時空隧道的出口沒有人員出入,自從開啟后就放置在那里。
也就是說塞恩沒有派兵攻打的意圖,那么開啟這么大的出口是為了什么?
腳下的震動讓晉楚身形不穩,地心好似有頭狂暴的巨獸潛藏,撕扯著土地的筋骨。
霎時間,地動山搖,鱗次櫛比的高樓矮房脆如酥皮、軟如豆腐,被輕而易舉地揉爛、撕碎。
“天災!”塞恩是為了隧道開啟時導致的天災。
這般大的規模,幾乎能讓整個Z國乃至周圍國家全部陷入地獄。
不為利益,沒有其他任何意義,這幾乎是在……趕盡殺絕。
“都怪我,”晉楚摁住自己不斷刺痛的太陽穴。
她難以遏制地產生出這樣的想法,都怪她沒有思考全面,沒有將所有可能考慮到,沒有為這最后一次周全,是她……
“晉楚,”裴邵握住了晉楚的手。
手背的力量和這聲呼喚讓晉楚回神。
晉楚強迫自己安定下來,當機立斷道:“我們分頭行動,先去保護和疏散人群。”
“好,”眾人果斷點頭,紛紛閃身離開。
歡樂的氛圍戛然,任誰也想不到十分鐘前他們還在載歌載舞。
大顆的汗珠從額角滑落,晉楚雙手顫抖,但依舊快速有堅定地拍合掌心。
無數空間移轉的或方或圓的隧道開啟在人們腳下。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幾乎是爆炸性地增加,死亡的數量就是眼前驟增的色彩,晉楚被顫耳的哀求與祈愿脹得青筋暴起。
她只能如此,她必須用最大的氣力去救更多的人,所以死者,也需要利用。
災難是遞進的,不知是為了給人喘息的余地,還是為了讓絕望層層累加。
臨海的水面,沉靜的汪洋終于像人們展現它真實的力量。
波濤比肩城鎮最高的大樓,但緊隨其后的是更為洶涌高漲的浪花,最初的,亦是最小的。
天災面前,人類無疑是渺小的。
滔天巨浪幾乎將太陽遮蔽,陰影都如同吞噬所有的怪物,嘩啦啦的水花頃刻間將晉楚淋得透濕。
明明距離海嘯還如此遙遠,但是站在浪花的底部的晉楚,都忍不住顫抖。
道路裂開深淵巨口,將人群與車輛吞噬,又剎那閉合。
那地面下的哭嚎與哀鳴,像是絕望的交響,將苦難的高潮推向頂峰。
電線桿、樹木像斷線的風箏,四處搖擺。
于災難中重建的家園,一磚一瓦都再次歸于虛無。
僅差一步之遙的女人被廢墟掩埋,撲倒在地的晉楚甚至來不及悲傷。
時間如流水,容不得她停歇。
“抓住啊抓住啊”,內心的聲音開始變得嘈雜,急切到近乎混亂。
“再多一個”“不要不要不要”“拜托了”“老天爺”“為什么啊”……
游走在陷入恐慌與混亂的人群中,晉楚不敢停歇,用盡所有辦法去抓住那一個個即將跌入深淵的人。
第198章 煙墨
不顧一切地施展所有手段,魂靈、空間轉移、雷霆破石、風馭、隔斷、屏障、御獸、存儲、變形……
往昔的游刃有余盡數破碎,個人的強大在天災面前,弱如螻蟻。
比之暴雨還要肆虐的水花,不過是巨浪來臨前的開胃菜,那簌簌沸沸的拍打聲,一聲一聲,由遠至近,擊得人心臟收緊,響得人耳膜嗡鳴。
一簇冰花突然飄過眼前,被浪潮隨意摧毀的冰晶連破碎都顯得過于迅速。
晉楚看見口吐鮮血的封駁之站在臨近海岸線旁,僅剩的高樓殘骸上,目不斜視,只死死盯著海面,一次又一次地凍結沖進城鎮的海水。
晉楚五官溢血,咬破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
高抬的雙手像是被泰山壓頂,腰肢都逐漸佝僂,冰寒甚至侵襲全身,將晉楚的皮膚、發絲凝上霜花。
“給我,”鮮血像是不要錢似的從喉間涌上,晉楚一邊嘔血一邊將能量傾吐。
海水的根本被凍結的剎那,又被重重拍下的波濤拍碎,但是下一瞬間更為迅速的蔓延便將它們再次凍結。
“凍上啊——”
隨著聲嘶力竭地吼叫,透藍的色彩一瞬間覆蓋近海的一切,空氣中的結晶都仿佛凝固,呼嘯的風聲有一瞬間安靜。
人群在短暫的靜謐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一個眼含熱淚的表情,讓晉楚重拾信心,掙扎著從地面爬起。
但脫力的雙手和模糊的視野,讓她的身體不聽使喚。
幾次狼狽地跌倒在地。
不遠處的高臺上,封駁之不見了蹤跡,只有瓦礫的縫隙里,能看見一抹墨色。
封駁之似乎因為能量耗盡,陷入了昏迷。
晉楚開啟空間門扉,將封駁之裝入其中。
“別停留在這里,”晉楚喘息著,一說三停地勸誡道,“離海岸線越遠越好。”
晉楚不知道,面對這種全國范圍的災難能往哪里跑,但是……
“不要停,去找生路,去往高處!”
就在周圍的人脫離視線后,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咔嚓”一聲脆響,就讓晉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老天爺開玩笑,心中的擔憂在下一刻就展現在現實。
最開始僅是一條頭發絲大小的裂痕,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潰敗也只在瞬息之間。
根本不給人反應的機會,頭發絲變成惡魔裂開的嘴角,嘲笑也在頃刻破碎,裂痕蛛網般爬滿冰墻。
下一個呼吸,仿佛靜止的時間從新開啟。
暴雨傾盆而下。
冰雹伴隨雷電。
烏云壓垮世界。
遮天蔽日的海嘯裹挾著巨浪,瞬間碾碎阻擋的冰墻,將海岸線上的一切吞噬。
跪坐在原地的晉楚呆呆地看著一切,洪水壓境,禍臨己身也沒有反應。
直到胳膊被人拎起,眼前的場景霎時置換。
“你瘋了嗎,清醒一點,”裴邵搖晃著晉楚的肩膀,但眼前的人毫無反應,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晉楚身上臉上的血跡都被水流沖刷,只在衣服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因為自愈,再多的傷口都會快速愈合,但裴邵知道晉楚受了多重的傷,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
裴邵心痛到不能呼吸,但還是寬慰安撫道:“晉楚,還來得及,還有機會。”
“機會?”晉楚木訥地抬頭,看著一臉焦急的裴邵。
腳下的高樓岌岌可危,只是站在上面都能感受到瀕臨坍塌的震動。
地面上,無數生命在水中掙扎,求生的本能讓人們拼盡全力,但災難一視同仁,將所有呼吸扼殺。
[你以后會變得無所不能的。]
想起楚穗年最常給她說的一句話,晉楚捂眼,諷刺地大笑起來,“無所不能,還是無能為力……”
“別這樣,別這樣,”晉楚抱著頭顱匍匐在地上,“我已經經不起……離別了。”
“晉楚,你聽我說。”
裴邵扶在晉楚肩頭的手掌被一把拍開,陷入瘋癲狀態的晉楚什么也聽不進去,只一個勁兒的將自己的心聲傾吐:
“所以給我一次又一次回溯的機會,不是為了讓我掙來希望,是為了告訴我努力沒有任何意義!結局不會改變,命運早已注定?!”
“抗爭了,得到疾風驟雨地毀滅,不抗爭,便要跪下被一點一點磨磋。”
晉楚哭泣到無法呼吸,哽咽著不敢抬眼,她看不了世界的模樣,也無法去直視裴邵現在是如何看她的。
她這般狼狽,這般懦弱,這般無力,像個笑話一樣,一事無成。
“我應該看著他們殺我們一人、十人、百人,我應該等著千人、萬人、十萬人死去,我應當是那百萬人、千萬人、萬萬人中的一個。”
晉楚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的思想與觀念完全不能理解敵人的所作所為。
為什么有人會因為無法侵害而憤怒,因為無法掠奪而氣緊敗壞,因為無法獲利而趕盡殺絕。
“我們從未主動侵略、傷害,所以這是好人的代價?我們活該被毀滅、被污蔑??”
將他們的生命當作隨意踐踏的垃圾;將他們的苦難視為登高臺、享清福的手段;將他們的世界充作一場游戲,肆意玩弄。
“我以為回溯的我有機會改變盒子里的內容,后來重歸開頭的我以為站在盒子外面可以成為改變的例外。”
“原來盒子套盒子,我仍在盒子里。”
這是楚穗年預言的結尾,這是不可更改的未來最后的畫面。
有人等了這么久,有人為之奮斗了那么多,有人堅信希望,有人咽下痛苦,他們努力、堅持,決計不是為了眼前這一幕幕。
她的眼睛,就是為了見證這些,是嗎?
“塞恩,本就是既定的命運,從他們侵略開始就宣告了我們悲慘的結局。”
裴邵一把拉起晉楚,逼迫晉楚直視自己。
那是晉楚少見的怒容,但眼睛里沒有對自己的鄙夷,只有難過與心疼,“為什么是悲慘的結局?!”
“什么?”淚珠從眼角滾落,晉楚啞著嗓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裴邵瘋狂地搖著頭,“我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你一向比我聰明,所以也一向想得太多太雜,看起來它是結局,但為什么一定是不好的結局。”
裴邵堅定地看向晉楚,“我不知道怎么說,我只知道你從來沒錯過,你總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我只知道,這次你也可以!”
將晉楚重重地攬進懷里,裴邵聲淚俱下,“我不是在給你強加負擔,也不想將生死重擔壓在你肩上,但在我眼里,你聰明努力堅韌理智而又善良感性。”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但是初心易得,始終難守,你,你已經堅持到結局了。”
“你連過程都一向贏得漂亮,結局,也會是漂亮的,”裴邵貼近晉楚的胸腔,聽著那熱烈跳動的聲音,“我一直如此相信你。”
“你就是無所不能的,就是!!”
晉楚啞然失聲,感受著裴邵手臂的力量,攬住眼前顫抖的人,看了看遠處,又看了看近處。
力量好像順著眼前人,重新回歸了身體。
因為裴邵很高,晉楚不得不仰頭。
而天上,是撕裂的時空。
看著幾乎是將另一個時空倒映在天上的景色,宛如鏡像城般的造景,晉楚看著看著,竟入了神。
楚穗年的預言里,畫面里的她在看什么?
意識到晉楚的沉默,裴邵后退一步,就看見了以往每次沉思時,少女總會露出的表情。
裴邵一喜,輕手輕腳地為晉楚留出空間,不打擾也不遠離。
[成百上千,不,數以萬計的骸骨因為撞擊,曝露在我的眼前。]
[他們被埋得很深很深,深到老樹的根系都探不到他們,深到如同被重山壓身,讓人覺得窒息。]
[你敢相信嗎,幾乎我們腳下的每一塊土地,都堆著他們的遺骸。]
[若是不同時期就罷了,但他們都死于同一個時期,也就是五百年前。]
[這樣龐大的數量,非自然的死亡,集中在一個時期。]
鏡像城內,塞恩的疆域像是被縮小的地圖,讓晉楚明明白白地看見,不盡相似的布局,但仍能在某些位置窺見熟悉的邊界。
它不一樣,又不是全然不同……它改變了。
[數以萬計的骸骨?恕我直言,這并不存在。]
[骸骨是有的,但是遠遠沒有這么多,不過是一兩個墓群的范圍大小,稱不上“屠殺”。]
不管“死亡回溯”還是“時間回溯”,按理說都在影響這個時間、這個世界,那么是什么,影響了塞恩?
“哈,”晉楚輕笑,但這次不是瘋癲也不是嘲諷。
“難怪,難怪會受到影響,”晉楚腳步不住后退,“難怪要抹黑壓制雙黑,難怪原本強大的國家會被乘虛而入,難怪有空白的百年。”
“原來,塞恩是未來……隧道連通的,是世界的現在和未來。”
“什么意思?”裴邵忍不住發問。
晉楚卻連連搖頭,胸中淤積的濁氣淡了些,“領先幾個時代又如何,無人可敗我華夏。”
又濃了些,“真可憐,現在、未來,不惜群起圍攻。”
晉楚看著下方努力的人群,飄搖的小船。
“西方神話曾說,因為人類罪惡深重,世界充滿了暴力和不義,傷心的上帝決定用洪水來清洗罪惡。”
有什么東西在腦海里閃過,晉楚努力地抓住它。
“上帝選中正義敬虔的諾亞,命他建造一搜能夠躲避洪水的方舟。”
晉楚的雙腳穩穩地踏在地上,“他們滅世的洪水是上帝懲罰,救世的方舟是上帝贈與的。”
“但是,塞恩不是上帝,罪惡也不在此間天地,”晉楚喃喃自語,“而方舟,我們會自己造。”
第199章 十樣錦
“你聽過偉人的換家計劃嗎?”晉楚看向裴邵,眼中火苗燃動,“但是這次不同,我們是要回歸自己的家園。”
晉楚抬起手腕,上面戴著一環純黑色的金屬片。
那是她從塞恩帶來的黑硦石,由這邊的能工巧匠、奇匠異士打造而成。
是融合了塞恩科技的概念和異能,作為斷網無電情況下都能彼此聯絡的通訊網。
同樣的技術,還作用于“地球online”的游戲上。
那是Z國為避免打草驚蛇,又想充分向人民傳遞情報,而專門設計的近似無限流小說開端的詭異軟件。
師夷長技以制夷,學習“伊甸園”的辦法,成為新的真正的為圖救人、搶占先機的伊甸園。
這就是為什么塞恩先前針對Z國的人諸多計劃都意外落空,抓捕的人總能提前預料進而逃竄。
因為每個人都堅信自己被“詭異”選中,正在玩一場關乎生死的無線游戲。
晉楚的信息通過看不見的聯絡網,傳遞到所有高層管理者和異能者的手環之上。
捧著手環的晉楚等待著,只不過這須臾的時間,都讓她焦急萬分。
終于,第一條回信彈出。
繼而是第二條第三條,數不清的“嘀嘀”聲一點也不讓人煩躁,反而宛如天籟。
晉楚趕忙一目十行,瀏覽所有信息——
“災害范圍非常廣,目前已經有三十八座城市被完全摧毀。”
“但是響應及時,異能者與軍隊救護迅疾,大部分人員被轉移了。”
“按現下的速度、規模和程度,估計會損毀百分之四十的領土。”
劉云起的通訊申請傳了過來,晉楚趕忙接起,“我們明白了,但是不能是所有人。”
“這次的災難,不是普通的災難,對我們而言,它幾乎和末日劃傷了等號。”
強烈到能夠改變版圖的振幅,意味著其上生靈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們不是也不能如恐龍般,成為歷史的一筆,”晉楚能聽到劉云起那邊也是狂風呼嚎,但對方的聲音鏗鏘有力,“但我們也不能徹底放下‘現在’。”
“北上!”
“北上!”晉楚與劉云起同時說出。
有救護人員,自然也有規劃路線、勘察安全區域的人員。
有人奔走,有人相告,在“地球online”的電子地圖上標記著重災區、災區、較安全區與安全區,供人們找到逃離方向。
晉楚看著地圖,“因為臨近‘隧道出口’,南方的受災程度最為嚴重,遠東極北目前沒有問題。”
“我們需要希望的火種,但也需要薪火相傳的未來,所以在此時此刻,要做出選擇。”
同一時間,這句話強制性出現在每個人面前。
紅光將深處黑暗,站于前線,夾縫求生的每一個人的臉龐照亮。
“離開,并不意味著放棄,動蕩不安的隧道充滿危機,盡頭的出口所等待的,有可能是一場生死不論的戰爭!”
“留下,意味著不確定,不確定明天是否依舊,不確定災難能否停止,不確定生命何去何從。”
“但是——”
詳細的情況隨著慷慨激昂的演講一同傳遞到每個人手里,人們看見了內容,在理解這突然響起的聲音代表了怎樣的抉擇。
“就算是天災又如何,我們已經不止一次戰勝過命運,女媧補天、愚公移山、大禹治水,今天的我們依舊可以!堅守在此地的人們,是為了有朝一日,在未來的某時某刻,迎接那走過時間長廊的同胞,那時的我們,早已建設出嶄新的家園!!”
“幾個月前的數國圍困、趁火打劫又如何,我們扛過來了,不僅如此,還勝得漂亮!”
“我們立于這片土地上千百年,未來還會屹立千百年,即使是來自未來的科技,也不曾將我們的脊梁折斷!”
“在等待勝利的中間,我們韜光養晦,將我們僅剩的土地守好,為未來即將到達的戰力,樹立起牢不可破的碉堡與支點!!”
作為原國防部新聞局局長兼國防部新聞發言人,劉云起的一番慷慨簡直振聾發聵。
合適的抑揚頓挫,深厚的感情傾注,幾乎能調動起每一個人的情緒。
“而背起行囊離開家園的戰士們啊,百年光陰從你們腳下掠過,今日一別,昔日的親人、友人再無相見,離別即是永別。”
“隧道盡頭的也不一定是同胞而是敵人,等待你們的不一定是希望而是絕望。”
若是戰前宣言,劉云起定然會以高漲情緒為主,但今天,但此刻,他只想坦誠以待。
“但是我們必須做出選擇,因為養育我們的這片土地無法承載全部的人民。”
“現下已到危急存亡之時,我們等待、期待、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
與此同時,被劃分成幾個服務區的游戲分區被打通,海量的信息瘋狂刷新,一瞬間將整個公共區域擠滿。
這個游戲在這個時刻,好像才真正地成為“地球online”,不,是獨屬于Z國人的“世界”!
“我是空間系的,適合轉移人群,愿意北上。”
“我是個破養花的,我會帶上所有花草種子,我愿意前往時空隧道,到時候,在新的時代種下現在的種子!”
“靠,太她娘的聰明了,我,我可以帶U盤,里面有我看過所有書的電子版。”
“雖然我想前往隧道,但是我現在就在遠東,不愿意給志愿軍增加負擔,就留在這里吧。”
“我愿意留下,雖然看不到幾百年后的結果很可惜。”
“上面的,等到收復山河那日,我一定一定會燒紙給你。”
“算我一個。”
“我也要!”
“……”
“……”
無數個“特此請愿”出現在屏幕上,晉楚強忍著淚水,看著留言瘋狂刷新。
而地圖上,標記著紅點的地方代表每個人的位置,晉楚看見紅點開始大規模移動集結。
不同區域都在組織行動,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紅色的浪潮匯合又分流,像兩面旗幟。
一面飛向南方,一面扎根北方。
“你呢?”劉云起的聲音再次響起。
晉楚與裴邵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我會前往。”
“任何情感都不足以抒發我當下的情緒,任何名稱都不適合我們堅守百年的意志。”
劉云起字字真摯,現下少了演講談判技巧的話語,完全出自本心。
“無名,”兩個字被緩緩吐出。
“世人在歡呼和平,救世者籍籍無名。”
劉云起注視著龜裂的大地,“我們每個人都是無名,每個人都值得銘記。”
“英雄不該被遺忘,那么就讓每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為了希望奮斗的志同道合的伙伴,都成為‘無名’。”
晉楚突然熱淚盈眶,原來,難怪……
神不救世人,救他們的從來都是他們自己。
“晉楚,”劉云起在晉楚看不見的地方深深一拜,“我也會留在這邊,我這個人并不信奉‘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是我想拜托你。”
“我答應,”晉楚毫不猶疑。
劉云起輕笑,襯著耳麥里呼嚎的風聲與雜音,這聲笑顯得輕飄,卻又那么沉重,“拜托你,保護他們。”
載量過大,連傾全國之力設計的“地球online”都難以穩定維系,晉楚眼前的屏幕一閃,在這句話出口后,聯絡就中斷了。
停滯一瞬,公頻上繼續刷新的信息意味著連通再次穩定,但晉楚沒有回撥也沒有再看,關閉了手環。
因為機翼破風的聲音已在不遠處——第一批先行者到達了。
“恢復山河日,捐軀赴國難,”晉楚嘴里誦讀著。
塞恩消失的骸骨,是晉楚的希望,還有那個位于極寒之地,名喚“北陸”的國家。
北陸,冬天的別稱,晉楚希望冬天會在他們穿過時空隧道的那天結束,往后時光春暖花開。
冬天,將只是一個季節,一個名詞,一個四季的末尾,一個苦難的結束。
有了目標與希望,人群行動起來比先前更有動力與精氣神,救人的救人,組織的組織。
除了幾處高樓和山坡,整個城區都被海水覆蓋,晉楚便以此為階梯,在更高處搭建平臺。
為了減少通過人數,讓隧道崩潰的速度減緩,所有擁有空間儲物能力的異能者,都被單獨列出。
物品和人群劃分成兩撥,不論是生命還是傳承,都是文*明的中心,缺一不可。
看著隧道邊緣的動蕩,晉楚知道這次穿梭風險不小,利用天樞塔反向開啟隧道能夠穩固,但面對如此大規模地遷移,出口必然不會小。
即使是未來,即使被旁人侵占,但那片土地仍是他們千百年來的疆域,塞恩能夠不管不顧,他們卻無法忽視出口所在會造成的天災。
“時間的小船啊,請讓我們平安抵達吧,”晉楚身邊,一個看起來不過高中生的女孩合掌祈愿著。
這亦是在場所有人的愿望。
人數眾多,無法一次性出發,必然要劃批分隊。
時空隧道的入口必然開在“時鐘花屬”附近,對岸必然重兵把守,而且一旦發現他們試圖反向穿梭,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關閉機器。
為了在開頭掌控局勢,也為了開路試探,晉楚決定身先士卒。
將其余高階異能者合理分組,分別安排在后續的不同批次中用以保護群眾。
晉楚周圍空間波動,她的身邊看似只余裴邵,實則無數看不見的魂靈都在蓄勢待發。
或生或死,唯一不變的就是目的。
晉楚的身影劃破長空,投入漆黑的隧道,與此同時全球公告——
“讓我們前往時間的彼岸!回歸自己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