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青鸞從吳叟小院出來,瞧見東市街角的面攤下坐著一個神色鬼祟的人,那人雖身著常服,但一看身量便是個習武的。
此人自她出宮開始,就跟了一路,這會兒在此,想必還是為了盯她。
青鸞走到那面攤前,熱騰騰的香氣迎面而來,她對正往鍋里下面的老叟指了指那人的位置,“老丈,來一碗面,算那桌的帳上。”
說完,沒等那人低頭要走,青鸞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從宮里出來跟了半日也該餓了,吃完再走也來得及。”她順手拿過一雙木箸。
那人沒動,腦門上蹭蹭往下流汗。
青鸞看了眼他面前的湯面,好奇道:“你們當差的花銷,是自己出,還是你們大人給出?”
那人臉色微微泛白,整個人局促地釘在凳子上,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只顧著淌汗。
見他還是不語,青鸞自顧自解釋道:“我今日出宮匆促,忘了帶銀錢,這面錢若是你自己出,待回宮后,我便拿了錢還你。”
那人大腦一時頓住,木然抬頭看她。
若是他們大人出呢?
這時面上來了,青鸞接過碗,向老叟道了聲謝,而后回過頭自然道:“你們家大人日前把我銀簪磕鈍了一角,他出這面錢就算扯平了。”
清亮亮的面湯上騰起熱氣,翠綠的蔥花漂在上面,讓人看著很有食欲。
青鸞剛要掀開冪籬,就見突然有成百的黑甲軍烏泱泱沖進東市,百姓紛紛潰逃,面攤上有幾桌人趁亂跑了,急得賣面老叟直跺腳,“別跑啊!面錢!面錢沒給呢!”
緊接著,伴隨著駿馬嘶鳴,數匹快馬揚蹄停在了面攤前,賣面老叟見勢不妙,當即躲進了灶臺后面,哆嗦道:“不,不要了,面錢不要了!”
寧晏禮皺眉看向鴉青。
鴉青立即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片金葉子,擱到灶臺邊上,“老丈別怕,我們是來吃面的。”
賣面老叟從灶臺下探出半個腦袋,一看是金子,差點暈厥過去,“大人,老,老叟這攤子,只賣面,賣不了別的……”
青鸞聽了不禁低下頭,在冪籬下掩嘴一笑。
再抬頭時,那身熟悉的墨色云錦已出現在了面前。
童讓將坐在青鸞對面的士卒攆走,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寧晏禮撩擺坐了下來。
鴉青過來把剩下半碗面拿走,用布把寧晏禮那半面桌子抹了一遍,然后道:“大人吃什么面?”
寧晏禮看向青鸞面前的碗,用下巴一點,“和她一樣。”
“諾。”鴉青應后轉身就朝灶臺那邊走了去。
青鸞目瞪口呆地看著二人。
他們還真是來吃面的!
寧晏禮徑自從袖中取出一張錦帕,開始擦拭木箸,“一看見我,就沒有話說?”
想著有冪籬隔著寧晏禮看不見自己表情,青鸞遂朝他齜了齜牙,暗啐了他一聲,誰料力度沒把握好,啐聲還是溜出去一絲。
寧晏禮動作一滯,掀起眼皮看她,“你方才是——”
“大人今日怎么有此雅興?”青鸞及時打斷。
寧晏禮繼續擦拭木箸,“我既坐在了這,你還有必要繞彎子嗎?”
這一句噎得青鸞直想咬他,“大人派人跟蹤奴婢,難道是為了坐在這吃面?”
“知道有人跟蹤,還故意留下線索,你倒很會用人。”寧晏禮擦完木箸,又開始擦桌子。
“奴婢本沒想勞累大人。”而且她沒想到寧晏禮動作竟這樣快。
青鸞回頭看向那三家布莊的方向,已被黑甲軍里外三成圍得嚴嚴實實。
就在她回頭時,寧晏禮將帕子一疊,用干凈的一面自然擦過她面前的桌面。
青鸞轉回身,配合地把面碗捧起來,“早知大人如此辛勤,奴婢也不必出宮折騰這一趟了。”
寧晏禮扯了扯嘴角,冷道:“一個婢子,也學會使喚人了。”
新煮好的面被端了上來,青鸞見寧晏禮望著熱氣遲遲沒有動作,猜他平日在宮中珍饈佳肴見得多了,這市井攤子定吃不慣,而自己的面就要涼了,若再等他猶豫完,坨了就可惜了。
于是她自顧自拿起了木箸。
正待這時,寧晏禮突然伸出手,將她面前的碗端到自己面前,又把新上的面推到了她的面前。
青鸞一怔。
“那碗太熱,我不喜歡。”寧晏禮一邊往碗里加醋,一邊面色如常道。
看著逐漸被醋染深的面湯,青鸞半張著嘴,詫異道:“想不到大人這么愛吃醋。”
寧晏禮手指一僵,抬頭以一種莫名的神情看著她,然后緩緩撂下醋壺。
青鸞自己說完,也覺著這話有什么不對,思來想去搞不明白,干脆埋頭挑面。
幾口熱湯面下肚,青鸞只覺胃里又暖又舒坦,只是熱氣頂得她發汗,沒一會兒鬢邊已有些濕了。
面攤有黑甲軍圍著,她索性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寧晏禮瞥她一眼,見她熱得兩頰緋紅,黑眼仁里也濕漉漉的,心中驀地一跳,旋即將視線收回,專注在碗里。
青鸞用手扇著風,一雙眼無處安放,只能看向坐在對面的寧晏禮。
除了異常能吃醋這一點,寧晏禮吃相極其端莊,面是一口一口吃進去的,安靜得不發出一點聲音。
她知道在宮里一舉一動都有尺量著,但還是驚訝于他這比教禮儀的女史還規矩的吃相。
想他平日坐立行走,舉止端正似刻在骨子里一般,李昭自幼在宮里長大,也就不過如此。
“怎么了?”寧晏禮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撂下木箸問道。
三家布莊的人不斷被黑甲軍押出,不知帶往何處,青鸞看了一眼,道:“謝氏與淮南王府的關系,大人怎么看?”
“謝司徒為官三十余年不曾參與黨爭,如今到了這個年紀,還何必攪這淌渾水。”寧晏禮道。
“奴婢聽聞,如今在謝氏當家的,是尚書仆射謝阮。”青鸞道:“這謝仆射雖然表面放浪形骸,風流不羈,但內里卻極富才學,是個有能力的。”
“你在東宮,倒是耳聰目明。”寧晏禮抱著手臂,冷冷道。
青鸞裝作沒聽出他話里的揶揄,問道:“大人對這謝仆射怎么看?”
“不熟。”寧晏禮冷冰冰吐出二字。
“……”青鸞此時不想與他拌嘴,深吸了口氣,又道:“據奴婢所知,淮南王府的勢力除了表面這些,暗中還有人在與士族和朝臣聯絡,謝阮即是世家之人,又是朝臣,大人對他就沒有一點懷疑?”
寧晏禮望向她,頓了半晌才道:“你知道淮南王府暗線的事?”
青鸞一哽。
這廝又在試探……
“不知。”她不動聲色地回望過去,對上寧晏禮的視線,“奴婢雖然身在后宮,但也在盡力追查與淮南王府相關的事,只是覺得謝阮這身份若是淮南王府的人,會很棘手。”
寧晏禮沒有否認。要查謝氏的生意容易,但要揪著謝阮本人不放,即便是他,也很難辦。
對陸謝這樣的士族下手太重,各大世家必定唇亡齒寒,若因此使他們團結凝聚,他必遭反噬。
青鸞如何不懂這道理,遂道:“大人,要想查出此人底細或許不難。”
寧晏禮眼底生出一絲狐疑。
“長公主和親的使臣隊伍里,可還有位置?”青鸞道。
“你想讓他去?”寧晏禮道。
青鸞頷首,“若桓尚書身體抱恙,由尚書仆射代為前往,也并無不可。”
寧晏禮眼中疑色更重,“他便是去了,又能如何?”
“大人若肯相信奴婢一次。”青鸞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這人是黑是白,此行便見分曉。”
“你要如何分辨?”寧晏禮愈發看不懂她。
青鸞神秘地笑了笑,“大人忘了?奴婢精通占卜之術。”
寧晏禮一聽此言,不禁又蹙起眉。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沒信。
青鸞知他不解,但她的謀劃干系重大,眼下還不能言明,遂道:“大人只需在途中安排人手,他若是白的,便讓他好去好還;倘若他是黑的——”
“如何?”
“就讓他有去無回。”青鸞看著他道。
寧晏禮半瞇起眸子。
和親使團前往北魏,山高路遠,其間發生些意外確不可避免,確是個毀尸滅跡的好機會,雖不知她會用什么方法試出謝阮的底細,但這殺人滅口的時機選得倒很適宜。
他沉默思忖半晌,卻見青鸞突然拿起身旁的冪籬,一副要走的架勢。
“距離宮門落鎖還有的是時間,吃完再走也來得及。”他看她碗里還剩了不少面。
青鸞愣了愣,“奴婢以為大人已經吃完了。”
她見他半天沒動木箸,便一直也沒好意思再吃。
“方才太燙,我吃不下。”寧晏禮重新拿起木箸,從已經成坨的面里費力挑出幾根。
青鸞看向他碗中冷凝的面湯,不禁啞然。
他這碗是她早先點的,明明已經半冷,怎么會燙?
見她沒動,寧晏禮抬頭看了過來,“吃飽了?”
青鸞連忙斂回視線,低聲說了句“沒有”,便放下冪籬,拿起木箸。
眼下這時辰回宮吃不著熱乎的,就只能用糕點填填肚子,哪有這熱湯面來得舒服?
幾口下去,胃里的充盈讓心情頓時明朗。
方才說了會兒話,她碗里的面剛好不冷不燙,正適入口。
“長公主儀仗在此!爾等還不速速避讓!”身后忽然傳來內侍尖細的喊聲,而后便是一陣混亂嘈雜。
聽聞“長公主”三個字,青鸞驟然一凜,迅速戴好冪籬準備離開。
寧晏禮卻一把將她拽住。
青鸞下意識抽手。寧晏禮卻發力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壓著肩膀讓她坐下,“現在急著出去,是想與他們打個照面嗎?”
青鸞攥起拳,“可是——”
“沒什么可是。”寧晏禮把原本在對面的碗挪到她面前,“且在此安心吃你的。”
說完,他回頭向鴉青使了個眼色。
青鸞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盤,只見公主儀仗越來越近,不禁有些急了,“大人!長公主偏在搜布莊時出現,絕非偶然,奴婢在這實在過于明顯!”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寧晏禮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展開她的手,把木箸塞了進去。
“再不吃面就涼了。”他眼中露出少見的平和。
青鸞拗不過他,食不知味地在碗里挑著,心思卻全在鴉青與那內侍的寒暄聲上。
寧晏禮單手撐著下頜,饒有興致地側著頭看她。
他猜測此刻冪籬下*的她的神情,定是滿臉焦急。
黑甲軍外,鴉青與那內侍的聲音越來越近。
“長史何故橫欄豎擋?老奴在此遇上侍中大人,若不前去拜見,豈不失禮?”
那晚在漪瀾殿,青鸞記得真切,這是長公主宮里掌事魏公公的聲音。
她登時有些坐不住了。
若在今日被長公主認出,定會壞了她謀劃的大事!
青鸞又想起身,“大人,奴婢要不躲在……”
“他不過是來行個禮數,你何以緊張至此?”寧晏禮漫不經心道。
“奴婢只是不想在此時節外生——”青鸞壓低聲音。
“噓。”寧晏禮修長的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動,他來了。”
第62章 第62章
青鸞驀地抬眸,成排的黑甲軍讓出一個缺口,鴉青迎著魏公公走了進來。
她迅速低下了頭。
魏公公卻是一愣,只見寧晏禮一改往日冷漠,正柔情似水地盯著身旁的女郎,那女郎戴著冪籬,紗直垂過胸前,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清相貌。
這是什么情況?此女是何人?
魏公公一時有些懵了。
“魏公公可是有事?”寧晏禮轉頭看他。
魏公公回過神來,連忙伏手一禮,“老奴出宮替長公主辦事,路過聽聞寧侍中在此,特來拜見。”
寧晏禮視線從他耳邊穿過,望向他身后的儀仗,悠悠道:“我當這么大陣仗,是長公主殿下親臨。”
魏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大人難道忘了?是大人日前向陛下覲見,說和親乃是國事,以防閃失,不能讓公主殿下邁出后宮半步。”
一旁的青鸞聽聞這話,頓時瞪向寧晏禮。
這廝原來早就知道長公主沒在,害她白白緊張這許久!
像是察覺到青鸞的反應,寧晏禮回過頭看她,勾起唇角道:“最近事多,我竟全然忘了此事。”
這話明里是說給魏公公,但實際卻分明是故意氣她的!
看寧晏禮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青鸞恨得直咬牙,想了想,抬腳就朝旁邊狠踩了下去。
不料寧晏禮反應極快,腳下稍稍一挪,就讓她使出的全力踩了個空,幾乎同時,他反手在桌下抓住了她的手腕,指間冰涼的觸感滲入皮膚,青鸞驚訝之余就聽他輕輕說了兩個字——
“別鬧。”
寧晏禮嗓音慣是清冷,但這兩字一出口,卻怎么聽都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曖昧,青鸞登時木了木,一臉古怪地抬頭瞪向他。
同時怔住的,還有面前的魏公公。
他臉上掛著一副如遭雷擊的錯愕神情,直勾勾地盯向二人。
早感覺這兩人之間有些鬼祟,不曾想,不曾想……
寧晏禮這狗賊竟真在外面偷偷找了對食!怪不得方才讓人七攔八攔的不讓見!
“魏公公還有旁的事嗎?”寧晏禮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一腔憤慨。
魏公公將視線落在青鸞身上,臉上漸而浮出一抹冷笑,“不想寧侍中公務繁忙,竟還抽得出時間心系風月。”
聽了這話寧晏禮卻不怒反笑,他順勢拿起青鸞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揚唇道:“魏公公在宮外的私宅里養了七個都抽得出時間,我只求她這一個,難不成也算罪過了?”
此言一出,四周的影衛和黑甲軍,連同魏公公身后的幾個侍衛全都驚了。
七個!
眾人面面相覷,本朝雖從來不限內侍與宮婢結對,但卻不許宦官在宮外私自娶妻納妾,何況七個也未免太過夸張——
他們目光隱晦地往魏公公身下瞄去,直到寧晏禮輕咳一聲,才紛紛快速收回視線。
“是不是罪過可不是寧侍中一張嘴說得清的!”
魏公公一時惱羞成怒,調門也不覺提高了幾分,“老奴的人是長公主殿**恤老奴年邁孤苦親自所賞,而寧侍中私自在宮外藏了這等心思,不知陛下是否知曉?”
寧晏禮不慌不忙,“不瞞魏公公,陛下卻未知此事。”
魏公公像是終于抓住他的把柄,臉上得意起來,“寧侍中莫不是忘了咱們這些人的規矩?”
“當然沒忘。”寧晏禮目光轉向青鸞,漆黑的眸中多了三分怨懟,“只是我自有心,可她這薄情人卻是無意。”
雖已明白他是做戲,但這怨婦似的言語仍讓青鸞渾身一滯。
然而沒等她反應,卻見寧晏禮指尖摩挲在她手上,又繾綣道:“此等一廂情愿的事,怎么敢輕易叨擾陛下,我還盤算著什么時候磨得她點頭,屆時再向陛下請旨。”
手背傳來的陣陣酥癢引得青鸞心跳不斷加速,但魏公公就在眼前,戲演到這,她不接也得接。
青鸞作勢嬌羞,將手一抽,把頭扭了過去。
寧晏禮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的掌心,嘴角彎出一抹弧度。
魏公公仍有疑竇,“可是此女與大人——”
“魏公公。”寧晏禮突然打斷,聲音也跟著冷了下來。
魏公公話音一頓,怔愣地看向他。
“我今日心情不錯,看在你要隨長公主遠去北魏的份上,便與你多說了兩句。”寧晏禮抬頭看向他,眸中泛起警告,“莫要得寸進尺了。”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當著眾人的面,魏公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當即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了。
鴉青在一旁遞了個臺階,“公公原是想來拜見大人,既已見了禮數,公公便早些去辦長公主殿下交代的差事吧。”
魏公公縱有不甘,但寧晏禮官階在那,他也不敢當面忤逆,只得憤然白了一眼,悻悻離去。
青鸞心中砰砰作響,待公主儀仗消失在東市盡頭,她蹭地站起身,“大人,奴婢該回宮了。”
寧晏禮瞥了一眼身邊空出來的位置,又把視線漠然收回,“方才所言——”
“方才所言乃是大人事從權宜,奴婢明白。”青鸞迅速伏手道。
寧晏禮緩緩看向她,良久,在唇邊挑起一抹戲謔,“你倒識趣。”
青鸞微低著頭,沒有說話。
面攤周圍的氣氛凝結了片刻,青鸞告辭要走,寧晏禮卻突然開口,“安排謝阮進和親使團不是問題,但你要和我說清楚你的計劃。”
青鸞腳步一頓,遲疑了一會兒:“奴婢會在和親儀仗出發前向大人說明。”
這是打定主意瞞他到最后一刻了。
寧晏禮擰起眉,“出發前夜陛下會設家宴,我屆時也會入宮,到宴席結束前是你最后的解釋機會。”
到宴席結束前……青鸞盤算了一下,很快應了:“只要大人信任,此次定能坐收漁翁之利。”
“說得倒是篤定。”寧晏禮冷嗤一聲,之后起身示意鴉青備馬,待馬牽來,他接過韁繩,走到青鸞身邊,“從東陽門進宮,以免再和長公主的儀仗碰上。”
青鸞看向他遞來的韁繩,猶豫片刻。
“怎么?”寧晏禮見她一動不動,又往前遞了遞:“我見你上次馬騎得很好。”
青鸞瞳中微微盈動,終于接過韁繩,鄭重伏手拜道:“多謝大人。”
寧晏禮眼睫輕顫,旋即轉過身抬了抬手,“回宮去吧。”
青鸞望向日暮余輝。
再耽擱下去就該讓東宮的人生疑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寧晏禮的背影,然后踩穩馬鐙,縱身跨上馬背,朝皇宮疾馳而去。
直到和親儀仗出發的前一天,闔宮上下還在緊張的籌備,不光是長公主的嫁妝,還有當晚設在昭陽殿的家宴,陳太后親自主持,自然無人敢半分怠慢。
九龍池旁的林蔭道下,不斷有宮婢端著托案成隊經過,青鸞轉而選了一條小路,向鳳儀宮行去。
長公主的事陳太后上心,陸皇后在面上也得表現出主動,從自己宮里調了不少人到長公主的祈云殿。
順喜雖被留在宮內,但因缺乏人手,近兩日也忙得不亦樂乎。
青鸞從他手里接過包袱,“這宮袍用完可能要晚些還你。”
“不妨事。”順喜道:“這件本也是舊了的,平日我也不常穿,阿姊盡管用著。”
青鸞點了點頭。
“對了,阿姊日前讓我打聽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順喜道。
“怎么說?”
“我問了幾人,都說那殿室曾經名為棠梨宮,是從前行宮時候留下的。”順喜壓低聲音:“據說太后娘娘曾在那殿中住過。”
“太后娘娘?”青鸞頗為意外。
“阿姊別看它現在偏僻又挨著掖庭,但在行宮時可是距離先帝住所最近的殿室。”順喜道:“只是先帝后來南巡,太后娘娘便被換到別處住了。”
“那后呢?”
“后來住在此處的,是先帝的宸妃。”
“宸妃?”青鸞入宮近四年,竟從未聽說過先帝還有一位宸妃。
順喜對此也了解不多,“我只聽那些老宮人說,這位宸妃娘娘早在舊都之亂時歿了,那時的宮人也大半死在魏人手里,故而知道她的已經不多了。”
“可陛下登基后,當年死于舊都之亂的先帝妃嬪不是都已追封了嗎?”青鸞不解,“為何唯獨沒有這位宸妃?”
她頓了頓,突然想到:“難道是因為太后娘娘?”
順喜微微頷首,“據說這宸妃生得極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稱,自入宮后便受先帝獨寵,想必太后娘娘……”
后面的話順喜沒說下去,只給了青鸞一個隱晦的眼神。
青鸞立即意會,“這位宸妃娘娘可有子嗣?”
后宮從來不缺美人,能讓陳太后懷恨至此,或許亦與儲君之位有關。
若說這位宸妃受先帝獨寵,有個一兒半女也不是難事。
“阿姊猜得不錯。”順喜道:“先帝曾經最為寵愛的三皇子,便是這宸妃娘娘所出,只可惜也在舊都之亂時歿了。”
“等等。”青鸞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你方才說,宸妃娘娘素有江北洛神之稱?”
順喜不懂她的意思,撓了撓腦袋回憶道:“我聽曾在司飾署當過差的老宮人是這么說的。”
“那這么說宸妃娘娘應是出身江北。”青鸞道:“可知她是江北何處人氏?”
順喜搖搖頭,“這就沒聽說了。”
青鸞沉吟片刻,卻見鳳儀宮后門探出個腦袋來喊順喜,“順喜,娘娘喚你呢!”
“來了!”順喜應聲,回頭匆匆與青鸞道:“阿姊,娘娘喚我,我就先回去了,待明日長公主殿下儀仗啟程,宮里沒這么忙,再與阿姊詳說。”
青鸞頷首,拍了拍他的胳膊,“快去吧。”
見順喜轉身剛跑出兩步,她想了想,又道:“順喜。”
順喜回頭,“阿姊?”
“若日后有任何人向你問起我的事,你一概只稱不知情便好。”青鸞看著他說道。
順喜愣了愣,“阿姊放心,阿姊私下交代的事,順喜不會同任何人說起。”
青鸞笑著向他擺手,“快回去吧。”
鳳儀宮的后門被輕輕合上,青鸞深吸了口氣,回頭望向遠處祈云殿露出的飛檐一角,眸光漸漸沉了下去。
第63章 第63章
“今日宴席開得晚,殿下何必這么急著過去?”青鸞幫李昭披好外裳,回頭從托案上挑了一條紅玉金紋帶銙遞給白芷。
李昭抬起雙臂,配合地讓白芷將腰帶系緊,“本宮有問題向太傅請教,早些去能與太傅多聊些時候。”
青鸞笑了笑,剛要開口,卻突然覺得頸間發癢,她蹙眉取出帕子,輕輕拭了拭。
“怎么了?”李昭從銅鏡中見她神色不對。
“不妨事,這季節蚊蟲多,許是被叮咬到了。”青鸞收起帕子。
“你殿里沒熏香嗎——”李昭回頭看她,話說到一半卻驀地頓住。
他像是被嚇了一跳,睜大眼盯在青鸞的頸間,“你這是怎么了?”
白芷聞聲跟著看了過去,只見青鸞的脖子上出現成片紅疹,說話的功夫,已經蔓延到了耳后。
“隨侍不會是過敏了吧?”她驚訝道。
青鸞對著銅鏡照了照,“好像還真是。”
李昭一聽有些急了,連忙向殿外的侍婢喊道:“來人!快去傳御醫!”
御醫被火急火燎地傳來,又在李昭督促下謹慎地開了個去疹的方子。
青鸞見李昭白芷等人一臉焦急地圍在榻前,不禁苦笑道:“殿下,奴婢不過是誤食了夏蓮子的羹湯,沒什么大礙的。”
白薇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紅痕,幫她掖了掖被角,“隨侍莫要說了,只慶幸那碗羹湯才吃了一半,若要全吃了,怕是三日五日都好不了了。”
“你這婢子平素看著伶俐,怎的連自己食用夏蓮子過敏都能忘了?”李昭抱著胳膊站在一旁,沉著小臉道。
“多年未犯過的毛病了。”青鸞有些不好意思,“一時貪嘴,還以為不會有事。”
李昭拿她沒轍,嘆了口氣道:“你這幾日就好好歇著吧。”
“殿下。”一個內侍在門外喚道:“該動身去昭陽殿了。”
李昭向窗外望了一眼,才發覺暮色漸深,方知折騰這半天,時間已過去這么久了。
“知道了。”他應了一聲回頭看向青鸞,“那本宮赴宴回來再來看你。”
“殿下快去吧,這日子去遲了不好。”
青鸞說著就要從榻上起身送他,卻被白芷按住,“隨侍且寬心歇息吧,待會兒咱們就回來了。”
青鸞輕輕撥開她的手,微微笑道:“我又不是病得起不了身了。”
說著她下榻走到李昭面前,端平兩袖,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多謝陛下照拂。”
李昭莫名其妙地回頭看她,只當她是指今日命人傳喚御醫一事,便抬了抬手,低聲囔了一句:“這有什么可謝的。”
“殿下。”青鸞道:“待會兒宴上,長公主仗著明日和親,定會處處發難,殿下切記定要沉得住氣,莫要被她挑唆惹陛下不悅。”
“你此言從幾日前就開始囑咐,本宮早記得了。”李昭癟了癟嘴:“快歇息吧,莫要操心了。”
白薇也道:“隨侍放心,奴婢在殿下身旁定會時時提醒。”
見青鸞仍是欲言又止,白芷干脆將她拉回到榻上,笑道:“不過是一晚上的功夫,隨侍此番竟像明日要去和親的是太子殿下呢。”
青鸞眼睫顫了顫,笑著拍了下白芷的胳膊,輕斥道:“慣會胡說八道!”
李昭等人的聲音漸遠,又過了許久,東宮上下終于陷入寂靜。青鸞站在門前,抬頭望了一眼暗下去的天色,轉身回到殿內。
銅鏡中,紅疹已消退大半。
青鸞迅速換上從順喜那借的宮袍,將發髻纏好,之后她從妝奩拿出阿母的玉簪收在懷里,又取出日前在吳叟處買的匕首,揣上迷香火折。
把這一系列準備好后,她打開門剛要邁出,視線卻落在了墻角的桐油傘上。
青鸞猶豫了片刻。
她前兩日夜里已陸續燒掉許多不相干的東西,唯獨這兩把傘,傘面畫得精致,是用了心的,燒掉實在可惜。
可眼下還放在她這,也實在不妥。
她想了想,吹滅殿里的燈,拿起傘,帶上門,迅速遁入夜色。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從昭陽殿傳出,絲竹鐘鼓戛然而止。
托案上的鎏金鳳冠被一并打翻,在殿上滾了幾圈,停在陸皇后腳下。
“陽華你——”陸皇后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長公主,聲音被氣得發顫:“你縱是對本宮心有怨懟,但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該在家宴上撒潑!”
“嫂嫂素來溫婉賢德,不想竟會為了一個婢子對本宮大呼小叫。”長公主視線掃過捂臉跪在地上的畫屏,輕蔑地笑了笑,“本宮明日就要北上,難道嫂嫂今晚就已裝不下去了?”
“你——”陸皇后被氣得臉色泛白。
長公主在宴上幾番挑釁不成,眼下竟當眾打了鳳儀宮的人,李昭終于按捺不住,騰地起身喝道:“母親差人打了半月的鳳冠,姑母若是嫌棄盡可直言,何必反咬一口!”
“喲!阿昭入了東宮果然羽翼漸豐。”長公主瞟了李昭一眼,對陸皇后輕飄飄道:“也是,身體里到底流著一半陸氏的血,阿昭與嫂嫂慣是一條心的。”
“昭兒!”陸皇后怕李昭被卷入,使勁用眼色示意他坐下。
其間道理李昭雖然明白,但眼睜睜看陸皇后受辱,他還是咽不下氣。
白薇想著青鸞的囑托,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提醒道:“殿下莫要忘了隨侍的叮囑!”
李昭攥了攥拳頭,望向殿上的李洵和陳太后。
兩人一個陰沉著臉沉默不語,一個看似慈眉善目,卻巴不得事情鬧大。
他深吸了口氣,五指攥得僵硬,怎么都松不開。
正待此時,錢福從殿外匆匆進來,伏手道;“陛下,侍中大人到了。”
“請。”李洵臉色稍稍舒緩,沉聲應道。
“皇帝。”久未開口的陳太后突然在一旁發話,“今日是家宴,他一個外人來作甚?”
剛要下去傳喚的錢福聞言一頓。
“寧卿為朕又立一功,這宴席本就是賞他的。”李洵向后一靠,漫不經心道。
轉動的佛珠手指倏而停下,陳太后斜睨向他,“皇帝莫不是被那嬖孽蒙了心?陽華明日將為我大梁北上和親,陛下說這話難道就沒有半分愧意嗎?”
“愧意?”李洵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蔑然,“陽華和親的事,難道不是母親與舅舅定下的?”
李洵側過頭,見陳太后面色不太好看,反倒笑了出來,“母親就不好奇,寧卿又為朕立了什么大功?”
陳太后瞪向他,“皇帝難道分不清誰才是與你至親之人?”
李洵像是聽到什么笑話,突然拍著桌案大笑起來。
殿上眾人的視線聚集過來,陳太后強壓著怒意,低聲道:“皇帝看看自己現在成什么樣子!”
“是。”李洵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用只有他們母子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朕知道,朕從來都沒有一個皇帝應有的樣子,朕若不是母親親生,當年也坐不到這個位置上。”
想起舊事,陳太后面色一沉,“皇帝若是喝醉,今日這宴便趁早散了!”
“母親可還記得?朕從前是最不被朝臣看好的皇子。”李洵拿起酒盞,自顧自地說道:“太子背后有謝氏,阿衍又深得父親喜愛。就連舅舅都曾說過,唯有朕這二皇子,怎么排都是備選。”
陳太后將手中佛珠攥得嘎吱作響,“不想那時皇帝還小,你舅舅陳暨當年不過一句戲言,竟被記到了今日。”
“朕曾經也以為這只是一句戲言,可直到淑妃與淮南王府的勾當揭出,朕才想通。”李洵一飲而盡,哐地一聲把盞墩在案上,“朕時至今日,仍是母親與陳氏的備選!”
沒想到李洵會說出這么重的話,陳太后臉色唰地白了,“皇帝說得這是什么話!這話難道是那寧晏禮與你說的?”
李洵眼底醺紅,涼涼地笑道:“母親還當朕是那個坐在太極殿上,會被百官朝賀嚇得尿了褲子的黃毛小兒?”
二人聲音雖然不大,但臉上神情任誰都看得出不對,眾嬪妃都低著頭不敢吭聲,錢福趁機悄聲退到了殿外。
他回頭沒瞧見寧晏禮,先是一愣,隨后順著廊檐往西側看去,樹影下,果然有個頎長的墨影。
“大人。”錢福走到寧晏禮身旁,躬身道:“陛下與太后娘娘又起了爭執,大人還需在此稍候片刻。”
寧晏禮對此并不意外,“陽華呢?可趁這機會與皇后太子起了爭執?”
“都被大人料中了。”錢福恭敬道:“長公主殿下借機打了一個婢女,皇后娘娘當場掛不住了臉,太子殿下也因此惱了。”
“打了一個婢女?”寧晏禮神情當即冷了下去。
錢福被他的表情下了一跳,“怎,怎么了大人?”
“陽華打的,可是東宮的人?”寧晏禮眉梢眼角冷如覆霜。
錢福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急忙回道:“回大人,那婢子不是東宮的,是鳳儀宮皇后娘娘身邊的人。”
“……”寧晏禮沉默片刻,“今日在太子身邊伺候的是哪個?”
錢福想了想,回道:“老奴記得,一個叫白芷,一個叫白薇。”
寧晏禮蹙起眉:“太子身后只有她們二人?”
第64章 第64章
聽他這么一問,錢福旋即反應過來,“平素常跟在太子殿下身邊的女史今日并未同行。”
寧晏禮蹙起眉頭。
這種時候她會不在,很是反常。
“派人去查查她今晚是否一直待在東宮。”他道:“另外,祈云殿那邊也要叫他們嚴加把守,不得讓任何不相干的人踏入半步。”
“諾。”錢福伏手應道。
正待此時,一個小內侍從殿內出來,躬身走到近前:“大人,陛下宣大人覲見。”
“陛下既然宣了,大人就快進去吧。”錢福低聲道:“旁的事就交給老奴。”
寧晏禮微微頷首,隨那內侍向殿門走去。
青鸞從東宮出來,先去了趟鳳儀宮,又去了趟御醫院,給兩把桐油傘找好了下家就朝祈云殿趕去。
眼下長公主雖身在宴席,但祈云殿卻是燈火通明。
嫁妝箱子從后門堆出去老遠,幾名女史正在最后一遍清點。
青鸞看著殿門外把守的黑甲侍衛,悄然混入來往抬送嫁妝的宮人里,就聽到其中一個女史正在責罵身邊的婢女:“燈都不亮了,還拿來照!教了你兩年還沒半點兒眼力!”
青鸞順手從路過的小內侍手里奪過宮燈,那小內侍驚訝地轉頭看她,剛要出聲,就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別偷懶!快去干你的活兒!”
那小內侍被兇得一愣,還以為青鸞是長公主身邊的近侍,便縮了縮脖子沒敢吭聲,繼續跟上前面的人抬箱子去了。
青鸞提著燈湊到那女史跟前,輕聲道:“阿姊仔細傷了眼睛。”
突然靠近的光線將賬冊照得通亮,那女史回過頭,正瞧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內侍提著燈站在身旁。
她上下打量了青鸞一眼,臉上的余怒漸漸散去,嗔怪道:“白日里還沒注意到有你這么勤快的。”
“是阿姊一直專心忙碌著才沒注意。”青鸞趁勢奉承,“阿姊辛勞了整日,也當歇歇了。”
“快了,清點完的都送到太極殿前了。”那女史嘆了口氣,用下巴朝敞開的朱紅宮門里抬了抬,“就剩眼前和后門里的那些了。”
青鸞跟著望了過去,似懂非懂地頷首。
那女史揉了揉脖子,眼神瞥向另外幾個做著同樣差事的女史,輕嗤道:“你看她們幾個,一個個裝得多忙,半天也數不出幾箱,在長公主面前倒是會邀功!”
“我瞧著她們似乎都找了幫手。”青鸞順勢道:“這么多箱子,哪是一個人清點得完的?”
“是嗎?”那女史將信將疑地看向她,“這事出了差錯可是要掉腦袋的,她們竟也信得過旁人?”
“阿姊說得倒是不錯。”青鸞道:“可這嫁妝都是查了幾遍下來的,哪還能有差錯,無非就是走個過場罷了。何況明日一早儀仗就要啟程了,誰還顧得上去查箱子里的東西?”
“你這話說得也是在理。”那女史心里松動起來。
一整日下來,她早就累得眼睛發酸,脖子發痛,眼見著到了末尾,卻發現自己似乎清點得還不如她們幾個迅速,原來是差在這上面了。
她瞅了眼地上的紅木箱子,眼珠一轉,把主意打到了青鸞身上,“你這會子若沒旁的差事,便來幫我吧!”
“可是……”青鸞白凈的小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那女史見她遲疑,臉色登時撂下,“你不愿意?”
“怎么會呢?”青鸞連忙將話鋒一轉,嘻嘻笑道:“我這不是怕沒人幫阿姊掌燈嘛!”
那女史一聽,當即抿著嘴角樂了出來,嬌嗔道:“油嘴滑舌!”
青鸞把燈交給那女史身邊的宮婢,樂呵呵接過嫁妝賬冊,自請去清點后門里的那幾個大箱。
她走到后門剛一抬腿,兩個侍衛便在門檻前將她攔住,“陛下有旨,到儀仗出發前,任何無關人等都不得踏入祈云殿!”
青鸞拿起手里的賬冊,向二人解釋道:“我是進去為長公主殿下清點嫁妝的。”
那兩個侍衛回頭看了看門里堆滿的箱子,又劈手奪過她手里的賬冊,端詳了半晌才把賬冊又塞回到她懷里,身子往旁邊讓了一步,“進去吧,動作快些!”
“一定一定。”青鸞哈著腰連連點頭應道。
邁過了門檻,青鸞見那兩個侍衛的視線還不時落在她身上,遂不敢馬虎,一本正經地翻著賬冊清點起來。
要說這公主的嫁妝著實豐厚,她一邊數著木箱里的金銀玉器,一邊想起前世替長公主和親時,回頭望向嫁妝隊伍那瞬間所帶來的震撼。
當時她眼中看到的景象只有四個字能夠形容,就是“一望無際”。
青鸞從箱子里拿出一只玉盤,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如果前世寧晏禮沒有在半路截殺,她就帶著這些嫁妝嫁到北魏,會不會富足安穩地活過一生?
但很快,她就苦笑著搖了搖頭,打消掉這種不著邊際的假設。
眼見著地上的箱子越來越少,宮宴約莫著也臨近結束,她不能耽擱下去了。
趁門外侍衛換人的時候,青鸞連忙將木匣合上,捂著肚子從旁喚來一個宮婢。
她佯裝腹痛道:“阿姊可否好心幫我個忙?待會我若沒有回來,幫我將這賬冊交給門外那位女史。”
那宮婢循著她指的方向望了望,“公公說得可是正俯身的那位?”
青鸞點了點頭,一臉急色道:“正是那位,阿姊幫幫忙,我這內急實在來得突然……”
那宮婢見她話說得客氣又十分急迫,遂沒再多問,接過賬冊應了。
青鸞千恩萬謝地抱著肚子離開,待走出那宮婢視線,閃身一拐,轉頭向長公主的寢殿走去。
昭陽殿這邊,沒等寧晏禮走到殿門前,隨著酒盞摔碎的脆響,所謂的家宴似乎已不歡而散。
太后擺駕的傳喝剛落,他就見陳太后白著一張臉走了出來。
“參見太后娘娘。”寧晏禮端端行了一禮。
陳太后聞聲一頓,轉頭看見是他,心中愈發惱火,但見陸皇后等一眾嬪妃已從后面跟了出來,也不好發作,便冷哼一聲,打算徑自離去。
但緊隨其后的長公主卻不肯罷休,她搖著紈扇,曼聲斥道:“寧侍中好大的官威,今日陛下破例邀你赴宴,你竟待宴席散了才姍姍來遲!”
正待此時,寧晏禮見陸皇后和李昭從殿內走出,視線便從她身上一掠而過,直向二人身后看去。
他們身后的宮婢中,果然不見青鸞。
李昭剛邁出門檻,就聽見長公主擺明又要向寧晏禮滋事,心里的火氣愈發壓不住了,“姑母明日就要北上,今晚是不打算給眾人留下好念想了嗎?”
“阿昭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長公主嬌艷的臉上突然浮出狠厲的笑意,“本宮能有明日北上,還要拜你這太傅所賜呢。”
“姑母你——”
“陽華,別鬧了。”陳太后見從殿內出來的妃嬪越聚越多,暗中向身邊的婢女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攔住長公主。
卻不想兩個婢子剛一上前,就被長公主推開。
她不依不饒道:“本宮要遠嫁蠻夷,就是因這閹人設計陷害,本宮為何不能說!”
這話刺耳,寧晏禮不由得將視線移回到面前,卻見長公主染著朱紅丹蔻的指尖,正直向他指來。
他看了陳太后一眼,唇邊突然浮出一抹冷笑,“原來長公主殿下竟還不知自己是因何去的北魏。”
此言一出,陳太后臉色陡變。
長公主渾然不覺,只道:“你這閹人不必在本宮面前信口雌黃!”
“哦?”寧晏禮笑了笑,剛要開口卻被陳太后打斷,“陽華!夠了!”
長公主愕然回頭看向她,“母親你——”
“一個個不回宮去,圍聚在此是想看誰的笑話!”陳太后對聚在一旁的嬪妃們斥道。
眾嬪妃被呵斥得一愣,連忙福身告退,帶著宮人溜著邊快速離去。
一旁的小內侍也趁機低聲向寧晏禮提醒道:“陛下還等著見大人呢。”
寧晏禮本也不愿做無謂的口舌之爭,遂伏手向陳太后道:“若沒旁的事,臣就進殿去見陛下了。”
陳太后沒有應聲,算是默許,可他剛要轉身,卻被長公主一把拽住。
“陽華!”陳太后想要制止卻已來不及。
“寧侍中還沒向本宮解釋清楚,方才那話究竟是何意思?”長公主道。
寧晏禮垂眸看向被攥出褶皺的衣袖,眸中漸漸聚起寒意。
半晌,他緩緩開口道:“長公主千金之軀,臣乃卑賤之人,勸長公主還是將手速速拿開為好。”
長公主被他眼神攝得一怔,剛要下意識撒開手,卻轉念想到自己明日將要和親,縱是翻了天李洵也不能將她奈何,于是便反將墨色的蓮花紋攥得更緊,呵斥道:“既知自己身份卑賤,還妄敢忤*逆犯上,寧侍中的膽子不小!”
寧晏冷睨向她,“長公主若非要弄個明白,臣就多這一回嘴,也算在公主上路前了卻一個心愿。”
“寧晏禮!你莫要得寸進尺!”陳太后喝道。
寧晏禮置若罔聞,輕笑一聲道:“太后娘娘難道沒有將與臣的交易告知長公主?”
“你!”
“什么交易?”
長公主倏然看向陳太后,卻見后者面色凝滯,正瞪著寧晏禮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以為,陳璋落在臣的手里,是如何保全一條性命的?”寧晏禮幽幽道。
他的聲音森寒徹骨,長公主只覺絲絲涼意從他袖中透出,滲進她的手心里。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驟然松手道:“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寧晏禮皺眉撣了撣衣袖,瞥了她和陳太后一眼,“臣言盡于此,剩下的長公主自己悟吧。”
說完,便向殿內徑自走去。
長公主瞪著他的背影怔在原地,良久,她緩緩回頭看向陳太后,紈扇從手中倏然脫落。
昭陽殿內,李洵已然喝得半醉。
他想要起身,兩旁的侍婢剛要去扶,卻見他一個不穩,將案上的杯盞撲倒一地。
寧晏禮邁入殿中,一只玉壺剛好滾到他的腳下。
“都給朕滾開!”李洵伏在案上將兩旁侍婢揮手喝退。
少頃,他抬起頭,醉眼惺忪地望見寧晏禮的身影,才緩緩從案上爬起,帶著酒后濃重的鼻音道:“寧卿來了。”
寧晏禮伏手道:“臣已命黑甲軍嚴守祈云殿,以確保長公主到明日離宮前萬無一失。”
“嗯……”李洵抓起案上僅剩的一只空酒壺,往口中倒了倒,又“哐當”一聲丟到一邊。
寧晏禮看了流螢一眼,流螢立即退下,很快將一壺梨花醉呈到李洵面前,為他斟滿。
“昨日,”李洵雙眼朦朧地看著琉璃盞中的波紋,緩緩道:“在長壽殿附近抓到的那女細作,可查出底細了?”
“臣已派人審出了她的口供。”寧晏禮道:“確是淮南王府為長公主找的‘影子’。”
李洵五指狠狠攥住琉璃盞,醉醺的臉上浮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在長壽殿附近抓到的,想必太后也脫不了干系吧。”
寧晏禮默默看著他,沒有應聲。
這時,窗外有個身影一晃而過,寧晏禮用余光瞥去,看那略顯圓潤的身形,應是錢福。
李洵舉盞飲盡,梨花醉清甜的醉意很快沖上頭頂,他搖了搖頭,眼神愈發迷離起來。
與此同時,幾個小內侍拿著托案走進殿內,跪在地上收拾起碎片。
李洵抬眼瞧見殿中驀地多了幾人,頓時更覺頭暈目眩,揮著手喝道:“晃來晃去,晃得朕眼暈!快滾出去!”
幾個小內侍被他這一吼嚇得紛紛僵住。
“都下去吧。”寧晏禮俯身拾起腳下的玉壺,遞向身旁的小內侍。
那小內侍對上他的視線,連忙躬身接過,并將一張紙條塞進他掌心,之后便跟其他幾人一起匆匆退至殿外。
趁著流螢上前為李洵斟酒的空隙,寧晏禮將紙條在指間展開。
他垂眸看去,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今日這酒,似乎比往常更加醉人。”李洵低著頭,嘴里囫圇地囔囔道。
“陛下心情不好,飲些酒也能睡得安枕些。”寧晏禮把紙條攥在掌心,冷聲應付著,但目光卻不住向窗外瞟去。
錢福的身影又出現在窗前,似乎有些焦急。
“卿說得對……”李洵醉得幾乎沒了意識,“若不喝得醉些,朕睡夢中,總能想起當年南渡的時候……那年,朕才只有十歲,比如今的昭兒還小……”
寧晏禮微微蹙起眉,向流螢使了個眼神,“陛下醉了,讓流螢扶陛下進去歇息吧。”
流螢受意,上前去扶起李洵。
李洵借著她的力道抬起頭,半瞇的雙眼望在殿前的墨色身影上,喃喃道:“那時,朕還有兩個兄弟,一個死在了宮里,和父親一起……”
話音未落,剛要轉身離開的寧晏禮卻倏然頓住。
第65章 第65章
“還有一個,朕的衍弟,明明已經和朕逃了出來,最后,卻還是死在了南渡的路上……”
李洵如囈語般繼續說著,寧晏禮緩緩看向他,眼中晦暗不明。
十六年前的舊都之亂乃是宮中大忌,平素無人敢輕易議論,殿上的侍婢聽聞李洵所言,皆愣在一旁不敢動了。
她們只聽李洵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后來愈發含糊不清,直到趴在案上昏沉睡去,口中還不斷呢喃著“阿衍”二字。
“還不把陛下扶進去。”
寧晏禮的聲音倏然響起,一旁的幾個侍婢回過神來,連忙配合流螢七手八腳地扶起李洵,連架帶攙地向內殿走去。
李洵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寧晏禮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轉身快步走出昭陽殿。
“大人!”錢福立即迎了上來。
還沒等他在跟前站穩,寧晏禮就劈頭問道:“怎么回事?”
“老奴派人到東宮打聽了,女史是宴前突發紅疹,才沒隨太子殿下同行。”錢福道。
“突發紅疹?”
“老奴也覺得蹊蹺,便依照大人吩咐,讓人暗中查了一圈,卻發現女史眼下并未在東宮。”
寧晏禮:“她所住的西偏殿也查了嗎?”
“查了。”錢福回道:“可是——”
“可是什么?”
“那西偏殿好像被刻意打理過似的,除了被褥和幾件宮衣,旁的幾乎什么都沒有了。”錢福頓了頓,吞吐地斟酌著用詞:“就像是,像是不打算回去了……”
寧晏禮聞言一滯,他頓時想起前兩次青鸞提及長公主時的異常,心底不禁涌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今晚是誰帶人看守祈云殿?”他道。
錢福想了想,道:“應是司白。”。
回祈云殿的路上,長公主走得很快,宮人們忙不迭跟在后面,不敢輕易言語。
一個侍衛匆匆從跟上,向魏公公低語了幾句。
“殿下……”魏公公倒騰著碎步追到長公主身邊,瞄著她的臉色道:“殿下要體諒太后娘娘的難處,娘娘若不是事從權宜,怎會舍得殿下遠嫁?而且娘娘不是還讓世子給殿下安排了影子……”
“影子?”長公主咬牙道:“安排那廢物有何用!最后不還是被寧晏禮當細作給抓了!”
“這事要怪,就得怪那寧晏禮盯著殿下不放。”魏公公道:“此事前前后后若沒他在其間攪合,殿下何至于此?”
長公主老遠看見內侍們正在抬運嫁妝,不禁心中恨意更甚,“本宮從前與他并無過節,不知這小人為何處處算計本宮!”
“殿下忘了漪瀾殿那晚的事了?”魏公公趁機道。
“當然沒忘!”長公主恨道:“只可惜還沒抓到那細作,否則定要將她與寧晏禮一并押到陛下面前!”
魏公公眼底劃過狠毒的精光,“不瞞殿下,其實老奴前幾日在宮外瞧見一樁趣事……”
長公主看了他一眼,停下腳步。后面的宮人一并跟著停了下來。
魏公公上前附耳低語幾句,長公主聽完眉目間浮現出一抹譏誚,之后她用紈扇掩著嘴輕笑了笑,“還有這等事?”
“老奴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可查出那女子身份了?”
“那日老奴派人盯了,但一直有寧晏禮的人暗中護著,所以沒法靠近。”魏公公道:“可老奴瞧那女子后來所行的方向,倒像是回宮的路。”
長公主瞇了瞇眼。
魏公公低聲道:“老奴尋思著與其大海撈針,不如守株待兔,故而這幾日一直派人看著寧晏禮的動向。”
“你倒是聰明。”長公主搖著扇子,“可是有什么發現?”
魏公公頷首,隨后轉頭招呼傳信的侍衛上前。
“啟稟殿下。”那侍衛伏手道:“自那日回宮,都未見寧侍中有什么特殊的動向,直到方才宴席期間似乎派人去了趟東宮。”
“東宮?”長公主狐疑道:“阿昭彼時也在宴上,他派人去東宮做什么?”
“魏公公命屬下查了那日出入宮的記錄。”那侍衛道:“東宮有一喚作青鸞的婢子,與公公那日出宮撞見的時間剛好對得上。”
“青鸞——”長公一字一句輕聲念道。
“殿下曾見過這婢子。”魏公公提示道:“當日華光殿夜宴,寧晏禮還曾讓她為淮南王世子殿下呈酒。”
長公主視線拉遠,腦海中很快浮現出一張秀麗嬌艷的臉。
魏公公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此女原是鳳儀宮的人,殿下可記得死去的張署令曾說過,掖庭遇到的那個婢子,陸中丞也認得。”
提起張署令,長公主只覺晦氣得很,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魏公公的意思,“你是說,此女與那細作,是同一個人?”
“殿下明鑒。”
遠處,內侍們抬著最后幾個紅木箱子從祈云殿離開,掌事的女史正指揮其余的婢子把四處清理干凈。
長公主望著祈云殿燙金匾額上的燙金大字,望著望著,突然笑了出來。
“當真是老天都舍不得本宮去那蠻夷之地受苦。”她嬌曼的聲音在月下淡開。
寧晏禮既然這么在意那個婢子,若用那婢子的性命換個影子,他應該沒道理拒絕。
至于其他的帳,只要她人在大梁,可以往后與他們慢慢清算。
魏公公附和道:“殿下金枝玉葉,北魏本就不該是殿下去的。”
“這次的事,本宮記你頭功。”長公主瞥他一眼,得意地笑道:“趁著今夜月色尚好,還不快派人把寧侍中請來好好聊聊,若待天亮了,可就要錯失良機了。”
“諾。”魏公公躬身道:“那東宮的婢子……”
“當然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人弄來。”嫣紅的朱唇勾起一抹冷笑,“本宮倒要看看,他寧晏禮是不是從來都能那般從容自若。”。
長公主回到祈云殿,在殿門的匾額下忽然停下腳步。
“殿下。”門前的侍衛伏手禮道。
長公主瞟向二人,聲音里透著一絲愉悅:“本宮心情久違的好,你們可知為何?”
圍在祈云殿外的侍衛都是寧晏禮從黑甲軍中調來的,一段時間來長公主從未給過他們好臉色,眼下一反常態,倒叫他們心里泛起嘀咕。
兩個侍衛互相看了一眼,硬著頭皮伏手回道:“屬下不知。”
長公主用扇子頂在其中一個侍衛胸前的玄甲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看來那閹狗手下的狗崽子,也沒幾個聰明的。”
那侍衛低著頭,沒有出聲。
卻不料,“啪”地一記亮響,長公主竟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另一個侍衛愕然抬眸,就連祈云殿的宮人也嚇了一跳。
被打的侍衛臉上赫然浮起紅印,但卻仍一動未動。
另一個侍衛忍不住開口,“殿下——”
“屬下惹殿下不悅,自愿領罰。”那侍衛沉聲將他打斷,“但還望殿下莫要出言詆毀侍中大人。”
“呵,我還以為你是不會說話。”長公主輕嗤一聲,“沒想到是條忠心的狗。”
她用扇面抬起那侍衛的臉,讓他稍側過頭去,對著紅腫的指印嘖聲道:“你也忒不禁打了,本宮還沒見過你這么細皮嫩肉的侍衛。”
那侍衛將頭偏過,躲開扇面。
長公主動作一滯,半晌,突然用另一只手將他腰間佩刀抽出。
“錚”地一聲寒刃出鞘,架在了那侍衛的脖子上。
“殿下!”另一個侍衛急道:“殿下若有不滿,屬下愿代,代他受任何懲罰!”
“你代他受罰?”長公主瞥了他一眼,輕蔑道:“你算個什么東西?”
刀柄隨她的動作稍稍一動,鋒利的刀刃旋即在脖頸間留下一道血痕,被打的侍衛微微吸了口氣。
“殿下莫要心急。”魏公公上前低聲道:“老奴知道這段時間殿下受了委屈,心中不快。但與其把刀架在一個侍衛脖子上,不如等抓來那東宮的婢子,讓寧晏禮嘗些苦頭。”
長公主看著那侍衛,眼底生出狠厲。
她緩緩把刀放下,視線從那侍衛臉上收回,“你說得對,今時不同往日,本宮這回有得是時間跟他們慢慢算賬。”
魏公公頷首道:“殿下先歇息片刻,待會兒免不了還要與寧晏禮那狗賊費些口舌。”
長公主輕笑一聲,把刀扔給了他。
“哎呦!”魏公公手忙腳亂地接住刀,兩手小心地捏著刀柄還給那侍衛。
待長公主一行過去,另一個侍衛急忙問道:“司白大人!你的傷怎么樣?傷口深不深?”
“不妨事,”被喚作司白的侍衛用手在頸間抹了一把,看了眼指間的血跡,“長公主方才的反應很不尋常,你速去向大人傳信,好讓他有個準備,多派些人手。”
“諾!”
另一個侍衛應聲向不遠處林中打了個手勢,馬上就有一個黑甲侍衛跑來頂上他的位置。
司白反手將刀收入鞘中,回頭向祈云殿內望去。
紗裙拂過寢殿的門檻,長公主轉頭對魏公公道:“你們先退下吧,本宮要去更衣,待寧晏禮來了,就讓他在前殿候著。”
“老奴明白。”魏公公道。
長公主步入殿內,侍婢將寢殿的兩道門扇合好。
“豆蔻。”長公主褪下披紗,懶聲喚道。
聲音在殿內回蕩,很快被昏黃的燈火湮滅。
長公主繞過帷幔走進內殿,“豆蔻?”
聲音多了一絲不耐煩,但依然沒有回應。
“幾日不打就憊懶的賤蹄子!”她把輕紗摔在矮榻上,沒好氣地道:“天香!”
回應她的仍是一片寂靜。
半晌,長公主停住動作,微微擰起秀眉。
天香方才剛跟她進殿,怎么也不見動靜?
她回頭望去,平日幾乎寸步不離的貼身侍婢,此刻竟一個都沒在。
長公主狐疑地把悄聲走到帷幔后,秉住呼吸,唰地撥開帷幔——
第66章 第66章
外殿空空蕩蕩,別說是跟她進來的天香,縱是平日當值的婢子也都不見了蹤影!
長公主眉心一跳,視線卻突然模糊起來。
她下意識抓住帷幔,但那柔軟的錦帛哪里能夠承住一人的重量,踉蹌的瞬間,帷幔被她一拽便曳地而下。
迷香,是迷香!
天旋地轉間,長公主連忙抓起裙角捂住口鼻。
她想要開口喚人,翕動朱唇,發出的聲音卻根本傳不到殿外。
絲絲縷縷的輕煙自香爐中悠悠飄出,上浮,擴散,融入四周的空氣。
長公主猛力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恢復一絲清醒,之后艱難從地上爬起,邁著散亂的腳步向香爐走去。
指尖摸索到香爐的鎖扣,竭力撥動,“咔嚓”一聲,銅爐的孔隙被瞬間合上,飄出的煙氣被同時掐斷。
“來人,”她撐在香爐上,呼吸急促,“來——”
話未說完,一閃寒光從墻面上掠過,長公主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反射性地轉過身,卻見一道人影忽而向她撲來——
寒光如閃電般劃出一個弧度,帶著騰騰殺氣,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就已逼至她的近前!
長公主堪堪后退幾步,香爐被“哐啷”一聲撞翻,跳起的火星在昏暗中乍現一點光亮,又在瞬時熄滅。
冰涼的觸感滲入喉間,緊接著便是劇烈的刺痛,她瞳孔急劇收縮,只見面前魑魅般的人影緩緩抬頭,燈火昏黃搖曳,將一張冷艷的面孔映出忽明忽暗的戾色。
長公主不可置信地半張著嘴:“你,你怎么會在這……”
青鸞握著匕首抵在她喉上,剎那間,恨意如潮般涌上心頭——
“你這雙手生得甚美,今日本宮便將其斬斷,看它還如何以暗器傷人。”女子的聲音驕縱傲慢,透著殘忍的冷酷。
鋒利的劈骨刀不斷逼近,鐵鏈被掙扎得錚錚作響,卻根本無濟于事。
在近乎瘋狂的絕望中,手起刀落,血光如霧……
刻骨銘心的痛已化作記憶在心底生根,每每想起,青鸞只覺心臟仿佛像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
痛和恨糾纏在一起,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看著長公主,唇角漸漸漫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如妖冶般詭秘而美麗。
“殿下不是一直在找我嗎?”她聲音很輕很低,像是隱隱壓抑著什么。
長公主感覺被從頭到腳灌入一陣涼意,上下齒間不禁打起寒顫,“你,你想作甚?”
青鸞冷眼看著她頸間的血線凝結成圓潤的血珠,譏誚道:“我想做甚,殿下猜不出來?”
此言一出,長公主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一干二凈。
身后是堅硬的墻面,眼前是隨時封喉的利刃,她不敢妄動,只能顫聲喝道:“你這婢子莫不是瘋了!殺了本宮,你還想活著走出祈云殿嗎?”
“誰說我打算活著出去了?”青鸞眨著上翹的媚眼,故作疑問道。
長公主心里咯噔一聲,頓時冷汗如雨。
她微微顫抖著,目光瞬也不瞬地盯在青鸞看似平靜,卻隱隱翻涌殺意的眼中。
她突然明白過來。
眼前這個婢子是真的寧可死,也想要殺了她!
“你放了本宮,過去的事,本宮不會再追究。”她急促喘息,緊繃著聲音道:“和親!本宮明日就要去北魏和親了!本宮離宮后,就不會再對你有任何威脅,你何必非要兩敗俱傷——”
話音未落,喉間的劇痛頓時傳遍周身!
長公主下意識要叫卻被青鸞一把捂住。
“和親?殿下還妄想躲去北魏?”青鸞笑了笑,冰冷的氣息吹在長公主蒼白的臉上,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我特趕在今夜取你性命,你哪都去不成了!”
索命的話語重擊在長公主的心臟上,她雙眼幾乎要瞪出眼眶,充血地看著青鸞,口中如瀕死掙扎般發出“唔唔”的悶響。
她遇到的是一個瘋子!
是一個寧可舍命也要殺了自己的瘋子!
可是為什么?她們究竟有何仇怨?
“殿下是想知道我非殺你不可的原因嗎?”
青鸞低聲說著,手上卻突然發力!
長公主面色瞬間凝滯,下一刻,鮮血如注般從她頸間噴射而出!她大張著嘴,微微啟合,嘴角咕出血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青鸞對上她痛苦猙獰的雙眼,緩緩說道:“如果你也有來世,找我尋仇時,我自會告訴你原因。”
話音甫落,長公主口中反涌出大口鮮血,她眼神露出一瞬間的錯愕,接著就飛快渙散黯然。
看著長公主逐漸冰冷的臉,青鸞把手一松,任她身子順著墻面向下滑落。
鮮血在腳下漫延開來,青鸞臉上、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垂眸靜靜望著長公主的尸體,長睫輕微地顫了顫,把匕首“咔噠”一聲收入鞘中。
然而就在這時,身后的殿門外卻傳來魏公公的聲音:“殿下可更衣好了?”
青鸞心下一驚。
她回頭看了一眼,魏公公和幾名宮人的身影正映在門上。
這么晚了,他為何還會來找長公主?
大概是見殿內沒有回應,魏公公又喚了一聲:“殿下?”
青鸞深吸了口氣。事情突然偏離預計的軌道,著實出乎了她的設想。
按前世這個時辰,她假扮長公主藏在殿中,除了殿外值夜的宮婢,所有人都已睡下,根本沒有人在這時求見!
“豆蔻?天香?”門外的叫門聲越來越急,若殿內一直沒有反應,他們遲早會破門而入。
青鸞來不及收拾現場,看了眼離自己最近的窗戶,迅速擦掉手上的血跡,翻身而出,幾乎同時,殿門就被“砰”地一聲猛力推開!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魏公公登時一愣,旋即帶人飛快沖入殿中,“殿下!殿——”
他的聲音倏地頓住,打翻的向爐邊,長公主毫無生氣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液還在漫延,很快就延伸到了他腳下。
魏公公白著一張臉,下意識后退半步,差點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身旁的宮人也傻了眼,“公公……這……”
這時,一個侍衛沖上前去,伸出兩指探了探長公主的鼻息,很快,他的臉色也唰地變了,抬頭對魏公公道:“殿下她,她沒氣了——”
“怎,怎么可能?”魏公公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
那侍衛望向殿內唯一敞開的窗,指著窗下的血跡喊道:“是刺客留下的!應該還沒走遠!”
一聽刺客二字,魏公公頓時驚醒,他哆嗦著抓住身旁的宮人道:“快!快去叫人!抓刺客!”
“諾!”左右的宮人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其中一個跑到半路,又突然調頭跑了回來,“公公!可要到外面去找巡夜的侍衛?”
“這么大的事,你問的不是廢話嘛!”魏公公氣急一巴掌扇在那小內侍的頭上,那小內侍得令剛要出去,卻又被叫住:“回來!最好去找領軍將軍的羽林軍!”
宮內禁軍一半是聽命于寧晏禮的黑甲軍,一半是受命于領軍將軍的羽林軍,但若是祈云殿的事,還是避開寧晏禮的好。
待小內侍匆匆離開,魏公公回頭再看,那侍衛已翻出窗外循著血跡追了出去,他看了一眼長公主冰冷的臉,寒顫了一下,連忙退至殿外,扶著殿門尖聲叫道:“來人!抓刺客!”
一聲驚叫劃破祈云殿的沉靜。
祈云殿的宮人和侍衛傾巢而出,燃著火把里外搜尋起來。
“公公,宮門被黑甲軍守著出不去呀!”兩個小內侍跑了過來。
“什么?”魏公公急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他們還敢攔人!”
他一把推開二人,親自帶著四個侍衛疾步到祈云殿正門,剛要邁出,就被司白帶人攔下,“天亮殿下就要出發和親了,現下任何人不得踏出祈云殿半步!”
“混賬!”魏公公尖聲喝道:“難道你沒聽見里面的動靜嗎!出大事了!快滾開!我要面見陛下!面見太后娘娘!”
司白“錚”地拔出佩刀,十幾個黑甲軍頃刻圍了上來,個個手扶著刀,怒目圓睜。
魏公公咽了咽嗓子,往一旁的侍衛身后挪了挪,“你瘋了?祈云殿里出了刺客!長公主殿下已經——”
“我等奉陛下之命在此。”司白唰地將刀指在了他的臉上,“今夜爾等若敢邁出這門檻,莫怪刀劍無眼!”
見他如此,祈云殿的四個侍衛也紛紛拔刀相向,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就這樣僵持起來。
“若放跑了刺客,后果豈是你們幾個雜碎能擔待得起的!”魏公公急得跳腳:“你千方百計在此阻撓,莫不是那刺客本就是寧晏禮派來的?”
“你說什么?”司白寒著臉,握緊了刀柄。
正待這時,卻聽身后傳來一個如冷泉擊玉的聲音,“魏公公連名帶姓的喚我,可是有事?”
魏公公渾身一凜,驟然抬頭望去,見寧晏禮帶著一眾黑甲軍正向祈云殿走來。
“寧,寧侍中!”他一把撥開司白,疾步上前,他身后的侍衛也要跟上,卻被黑甲軍橫刀攔住。
寧晏禮看到魏公公慘白的臉色,心中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夜已深了,魏公公行色匆匆是有何事?”
“出,出大事了!”魏公公眼下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向他解釋道:“快去稟報陛下,長公主殿下她……殿下她被刺客給……”
見魏公公欲言又止,寧晏禮心中一緊。
他隱隱察覺到事情的嚴重,便側臉垂落長睫向鴉青使了個眼神,而后徑自邁進祈云殿。
魏公公眼珠一轉,想要借機溜走去找陳太后,一抬頭卻被鴉青和數名黑甲軍擋在面前,他咬了咬牙,只能調頭先跟著寧晏禮回去。
長公主寢殿的門扇仍半敞著,侍婢已將她的尸身平放在榻上。
寧晏禮看著頸間的那道傷口,眸光不禁漸漸沉了下去。
以這刀口的角度來看,刺客的身高應與長公主相差不多。
大概率是個女子。
“可看清那刺客是什么人了?”寧晏禮走向墻邊大灘的血跡,對魏公公等人問道。
“老奴帶人進來時,那刺客已然從窗戶跑了!”魏公公指著大敞的窗扇說道。
寧晏禮聽他說完,心下竟莫名松了口氣。
“大人!小心腳下!”鴉青出言提醒道。
但寧晏禮卻若未聞,踏出的步子已然踩上了凝黑的血,濺起的血點瞬間融入衣擺。
鴉青驚訝地看著他。
自家大人平素極厭惡沾染旁人的血,為何會突然……
寧晏禮走到敞開的窗前,鴉青看見他身后留下兩行血色腳印,幾乎在瞬間就明白過來——
在地面上散亂的血跡中,他家大人邁出的每一步,都精準踩在通往窗前的同一道腳印上。
“立即召集漪瀾殿宮人在殿前聽令,我要一一審問。”寧晏禮對他道。
“諾。”鴉青頓時會意。
“寧侍中!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一人就能決定的!”魏公公急忙上前阻攔,“此事應當速速秉明陛下和太后娘娘!”
寧晏禮冷眼看向他,“我已得陛下口諭,在長公主和親前全權處理祈云殿大小事宜。此時夜已深了,魏公公還是莫要叨擾陛下和太后了。”
“寧晏禮你這是什么意思?”魏公公瞪大的眼睛看著他,先指了指殿外,又指向他道:“你與你那手下百般阻撓,難道是存心要包庇刺客?還是說,那刺客本就是你派來的!”
“魏公公,話可不能亂講。”鴉青笑著將魏公公的手按了下去,“大人明明是一番好心,魏公公是祈云殿的掌事,發生這樣的事若不先拿住刺客,陛下太后一旦怪罪下來,魏公公難道就有好果子吃?”
“你——”魏公公話到嘴邊,思忖下來卻覺得他說得也不無道理,便又咽了回去。
鴉青見此迅速走到殿外,對幾個影衛低聲道:“立即把祈云殿的宮人都叫到此處,若有人不死心還在尋那刺客,便是當場打暈了也要攔住;另外,派人把四周包圍,絕對不能讓他們的人把消息傳出去!”
“諾。”幾人得令瞬間散開。
鴉青回頭望向殿內,眉間露出一抹隱憂。
他明白寧晏禮是有意想將那刺客藏住,但茲事體大,攪和進這趟渾水實在是鋌而走險。
長公主的身份畢竟在那,又涉及到明日和親,她的生死更是兩國之間的國事。那刺客一旦被抓住,怕是砍頭都算輕的,而他家大人蓄意包庇若被告發,也必定受到牽連。
想到此處,鴉青輕嘆了口氣。
他家大人行事從來有自己的路數,他們只管執行從不過問。
眼下就能只能期盼那刺客已經脫身,他們再趁天亮前在祈云殿里找個人替罪,唯有如此,此事才能博得一線生機。
“公公!”正想著,一個內侍從他身邊匆匆掠過,跑入殿內。
鴉青隨之入殿,剛邁過門檻,就聽那內侍說道:“那刺客抓住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鴉青心里咯噔一聲,目光下意識朝寧晏禮望去。
只見寧晏禮面色依然平靜,但漆黑眼瞳卻在聽到那內侍說抓住了刺客的瞬間微微震動起來。
第67章 第67章
魏公公聞言急忙上前,“刺客現在何處!”
“就在后閣!和行兇的利器一起人贓并獲!”
“快!”魏公公急著讓內侍帶路,又向一旁的宮人道:“速去稟報太后娘娘!”
“站住!”寧晏禮突然把人叫住,魏公公幾個同時回頭看他,卻見他眸中隱隱泛著殺氣,不禁都怔在原地。
魏公公打了個寒顫,“寧晏禮!如今刺客已被抓獲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寧晏禮當真沒有說話,只抬了抬手,下一刻,十幾個黑甲軍沖入殿中,長刀映著燭火明晃晃反出冰冷的寒光。
魏公公被圍在中間一時有些懵了,“你這是做什么?”
長公主被刺客所殺,難道他當真敢包庇那刺客不成?
寧晏禮卻沒看他,緩步向一旁的內侍走近,淡淡道:“你看清那刺客了?”
那內侍愣著點了點頭,啜囁道:“回,回稟大人,是個婢——”
話音未落,卻見寒芒一閃,劍光劃過,那內侍頸間頓時噴出血霧,在瞬間的停滯后,身體便筆直地向后倒去,“咚”地一聲重重砸在了地上!
沉重的悶響讓魏公公不禁渾身一顫,他怔愣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看著手上的血,才如夢初醒般瞪大了雙眼。
他惶愕地看向寧晏禮手中滴血的長劍,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皇宮禁地,寧晏禮莫不是瘋了?
“寧侍,侍中大人!”見寧晏禮的視線瞥了過來,魏公公登時頭皮一麻,連帶舌頭打卷,話都說不利索了,“老,老奴不敢多嘴!只是這么大的事,縱是想瞞也瞞不住啊!”
寧晏禮冷睨著他,“錚”地一聲,反手把劍插回身旁影衛的劍鞘,“天亮后和親儀仗照常出發,若是在陛下面前瞞不住,你便是同樣的下場。”
魏公公下意識回*頭看向那內侍還在滋血的喉,雙腿一軟,頹然堆坐在地上。
寧晏禮讓影衛將殿中一切盯好,便帶人快步向后閣走去。
“大人,眼下變故陡生,可要向鎮北軍傳信改變計劃?”鴉青低聲道。
“不必,計劃照舊。”寧晏禮道:“此事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須壓下,和親不可受影響,速去安排人,明早扮做長公主去往北魏。”
“諾。”
鴉青辦事利索,祈云殿的宮人一個個被堵住嘴,陸續扭送去前殿,往后閣去的路上除了黑甲軍行走時甲胄的摩擦聲,就只有火把燃燒的聲音,整個祈云殿上下一片壓抑。
臨近后閣,才漸漸傳來喧雜的爭論聲,隱約間似乎還有女子的哭泣討饒。
寧晏禮指尖微僵,而后悄然攥成了拳。
東閣門前,黑甲軍和祈云殿的侍衛正相互對峙。
“侍中大人有令!所有人速去前殿,爾等膽敢抗命!”
“我們是祈云殿的人,如今要聽也是聽魏公公的命令!何況這刺客已被拿住,還要我們去前殿審問什么!”
雙方二十幾人爭執不下,他們身后的縫隙中,幾個高大的侍衛正扭按著一個宮婢,撕扯間,那宮婢的發髻和衣裳皆已散亂,掙扎著被壓在地上十分狼狽,旁邊還擱著一把染血的匕首。
寧晏禮面色沉冷,抬手一揮,身后的影衛縱手將長刀飛出,噗嗤一聲貫入一人胸口。
飛濺的血頓時讓眾人噤聲,領頭的侍衛手中長弓一松,轟然倒了下去,其他十來人一看,都不敢說話了。
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散,祈云殿的侍衛跪倒一地,后面幾個還扭著刺客不肯撒手,對寧晏禮道:“侍中大人!這就是害了殿下的刺客!”
“快撒手!”鴉青立即上前,命人將他們拉開。
寧晏禮眸光深暗,借著周遭火把的光向那宮婢看去。
女子單薄的背脊劇烈顫抖著,哭啞的嗓中仍低聲哀求:“大人饒命!不是奴婢干的,真的不是奴婢……”
寧晏禮神色微頓,幾乎在瞬間,他快步上前,跪在地上的侍衛連忙向兩側挪出一條路來。他走到那宮婢面前,倏然抬起她的下巴。
寧晏禮睫羽猛地一顫。
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大人救救奴婢!奴婢萬不敢做出刺殺公主的事!”那宮婢癱倒在地上仍在哭求。
她除了被搜出一把染血的匕首,身上衣衫雖亂,但卻沒半點血跡,一旁的鴉青雖看出端倪,但在此時卻不敢吭聲。
寧晏禮如玉般的臉上已覆滿寒霜。
他撒開手,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連同方才殺那內侍沾染的血,緩緩地,一寸寸將手指擦拭干凈。
那宮婢口中念叨的“饒命”愈發刺耳,他聽不下去,只是一邊擦手,一邊默然將視線環視四周,瞳中漸漸沁出逼人的煞氣。
良久,他淡聲道:“明日長公主還要北上,帶他們下去,莫要驚擾公主安睡。”
祈云殿的一眾侍衛都愕然抬起頭:“大人你這是要包庇——”
話未說完,數道刀光劃過,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
寧晏禮扔掉錦帕,蓮花紋染著殷紅,悠悠飄落在血泊之中。
他視線停在東閣的門扇上,菱花窗格上洇著一抹血痕,方才喧鬧沒人注意,此時看去,卻是無比刺眼。
祈云殿周圍有司白帶著黑甲軍把守,沒人能輕易脫身,刺客將行兇的匕首嫁禍給旁人,自己定然躲在某處角落,暗中窺視著一切,以待伺機離開。
侍衛的尸體很快被黑甲軍拖走,寧晏禮徑自走到東閣門前,冷白的指尖覆上那道血痕,立即被染成綺麗的紅。
血沒干,人應該還藏在里面。
他推開門,剛要進去,一個影衛就跟了上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影衛被那冷刀似的眼神攝得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退了下去。
東閣里存放著長公主宮里的奇珍異寶,寧晏禮吹亮火折點燃地燈,詭暗的火光在地上斜拉出一道修長的影。
他舉著火折,循著血痕走上二層,腳步榻在木樓梯上發出吱呀輕響,便引來二層最里側的一陣窸窣,以及掰斷木桿的聲音。
黑暗中,青鸞握緊手中的斷箭,悄然深吸了口氣。
通過架格之間的空隙望去,熒熒火光映出一個寬肩窄腰的身影,衣袍上的蓮花暗紋泛著淡淡華光,用這紋飾的,前朝后宮唯有一人。
他到底還是找上來了。
“這就是你要對我解釋的你的計劃?”樓梯處傳來冰冷的質問,果然是寧晏禮的聲音。
青鸞心中一跳,但沒有應聲。
那日在東市的面攤,寧晏禮曾說過,要她在今日宴席結束前說明自己的計劃。她彼時雖然應了,但也不過是為了掩飾今晚刺殺的緩兵之計。
他只想讓長公主離開,而她卻是想取長公主性命。二人目的不同,她自是沒必要與他解釋太多。
而且刺殺公主這么大的把柄,她絕不會輕易交到任何人手上。
寧晏禮方才已聽見聲音,但卻不見回應,此刻自己在明,而她卻在暗,這種感覺讓他莫名不悅。
于是,他輕吹一下,火折的光滅了,讓東閣二層徹底陷入幽暗。
他常在夜里整宿的靜坐,這種黑暗他很是熟悉,視線也很快適應,便沿著方才的聲響,一步步靠近,借著極其微弱的月色在一排排架格間搜尋那個身影。
寧晏禮一身墨色衣裳,在火光熄滅后,青鸞就再看不清他的位置。
她雖然聽力很好,但寧晏禮顯然刻意隱藏了腳步,一時間,她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猶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心底竟生出一絲惶然。
青鸞閉上眼,強迫自己靜下心,暗自盤算起來。
她方才聽到寧晏禮在東閣外面說的話,雖不知緣故,但他似乎仍想促成和親,并有意掩蓋此事。但以寧晏禮的性子,若自己此番被他抓到,就算不將她交代出去,也定如蛇被人拿住七寸,處處以此威脅利用。
如此,她就再難翻身了。
她的復仇才剛剛開始,還有許多要做的事,絕不能輕易受制于人。
想到此處,青鸞睜開雙眼,抬頭看向頭頂的窗柩。
今晚月色稀薄,光透不進窗紙,只有朦朧的一層影,比四周的暗黑稍亮了些,她靜靜望著這扇窗,眸中逐漸堅毅,就像望著絕境中唯一的生路。
趁著周圍仍沒寧晏禮的氣息,青鸞徐徐起身,悄然將窗紙點破一處,向外看去。
祈云殿的宮人似乎都已被黑甲軍帶走,這會兒東閣后墻已然安靜下來。
她目測了一下。此處距離祈云殿后門不過十幾步,門外看守的只要不是影衛,就有機會強行脫身。
只是——青鸞視線向下,此處距離地面有三人高,這般躍下,若沒卸好力會很麻煩。
她迅速在心中計較一番,想起自己重活一世,早就下定決心此生不會再做任何人的棋子,遂眸光一沉,咬著牙一把將窗推開,單手扶上窗框,飛身而起!
幾乎同時,一道墨影從黑暗中閃出,將她攔腰抱住,旋身一轉撲倒在地。
青鸞的背撞在地上,吃痛過后一睜眼迎上的,便是寧晏禮灼人的目光。
“這是二層你也跳!”寧晏禮的聲音明顯壓抑著怒火。
青鸞懵了片刻,但很快像是條件反射一般,操起手中的斷箭就向他頸間刺去!
她殺招起手的瞬間寧晏禮便已察覺,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地上重磕,青鸞指間一震,斷箭脫手飛了出去,“哐”地一聲砸在她頭頂的架格上,又掉在地上。
未等青鸞動作,寧晏禮又制住她另一只手,他將兩只細腕抓在一起,騰出一只手迅速抽出她的腰帶。
青鸞臉色一變,抬膝就要向上頂去,可卻突然想起寧晏禮的身份,猶豫的剎那雙手已被緊綁在一起,她呼吸急促起來,竭力掙扎,寧晏禮卻一圈圈越纏越緊。
綁完腰帶,他捏住她的下頜,一時間,壓抑了整晚的情緒都化作慍怒,此刻,他漆黑的眼底仿佛要燃起火來。
青鸞從不知寧晏禮的情緒竟也會有這么大的起伏,對危險的敏銳嗅覺讓她不禁后脊微微繃緊。
閣中安靜,兩人的呼吸很急,混雜著他身上的沉香和她身上的血腥。
青鸞兩手發力試著掙脫,卻被寧晏禮一把按過頭頂,她只覺他指間發力,痛意從下頜傳來,接著聽到他冷得瘆人的聲音:“你若當真不想活了,我便能成全你!”
“我沒有!”青鸞從牙縫里狠狠吐出三個字,扭頭想要別開他的手,卻被捏得更緊。
微薄月色從敞開的窗中映照下來,寧晏禮的視線從她蒼白的臉上,游移到胸前的衣襟,不知她從哪里弄來的內侍宮袍,只見她從頭到身上,到處是血,僅僅用了一個晚上,就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樣。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下來,拇指不經意摩挲過青鸞的臉頰,血跡被劃花一道,拉出一條模糊的紅痕。
寧晏禮的手從她臉上滑到耳后,又向下扣在她頸間。
“你又騙我一次。”他道。
青鸞心頭微微一顫。
寧晏禮覆在她頸上的手沒有發力,她一時竟也忘了掙扎。
半晌,她啞聲問道:“除掉長公主,難道對大人不好嗎?”
寧晏禮看著那雙帶著倔強的眼,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本以為抓到她后,心中那種翻涌不平的情緒會得以喘息,卻沒想到眼下面對她,那種情緒反倒如漲潮般愈發難抑。
他凝視著她,反問道:“若今次發現你的不是我,你知道會有什么下場嗎?”
“我做的事,自有我一人擔著。”青鸞別過頭,“至少不會牽累于大人。”
“……”寧晏禮面色僵滯片刻,而后突然扯了扯嘴角,“你把你住的西偏殿收拾得干干凈凈,倒是做好了萬一失手被抓的打算。”
“沒人能把所有事算得周全。”青鸞道:“我不能,大人也不能。”但為不牽累旁人,她已盡力周全。
寧晏禮盯了她半晌,末了忽而坐起身,冷笑道:“你說的對。”
青鸞看他,不知他此言何意,下一刻卻突然被他拽著腰帶從地上提起。她本就駁不動他的力道,眼下雙手被死死縛著,更是無從反抗。
難得她能這般安生,寧晏禮不禁瞥了她一眼。
內侍宮袍去了腰帶雖松松垮垮,但青鸞纖細的腰身晃在里面卻頗顯風情,方才兩人較力時她領上還掙脫了一枚扣子,半露出瑩白的鎖骨,若不是這一身血腥氣,此番情形倒是容易叫人想歪了去。
“大人既沒打算把我交代出去,就幫我把這個解開吧。”
青鸞雙手抬到寧晏禮面前,視線不由得劃過他勁瘦的腰身,內心正忿然他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卻又被拉著腰帶往前一提。
溫熱的呼吸撲簌而來,她微微一怔,卻見寧晏禮垂眸在她頸間,抬起手,修長的指把她衣領攏好,系上扣子,嚴嚴實實把那片雪白的肌膚遮蓋在了衣裳下面。
“我何時說過要把你放了?”寧晏禮抬眸看向她的臉,唇角勾起一抹譏誚。
青鸞呼吸一滯,“難道大人是打算把我交代出去?”
“是你說沒人能把所有事算得周全,我若把你放了,來日事發,怎知你是否會牽累于我?”
一雙黑眸如妖異般綺麗,寧晏禮面上浮現出冷然笑意,“從今日起,你不必再回東宮了。”
第68章 第68章
早料到寧晏禮抓住她的把柄,定不會輕易放過,但聽他說出“不必再回東宮”,青鸞心下還是一緊。
他會把她關在哪?刑室殿?還是他在某處設的私牢?
可眼下她的復仇才剛剛開始,李慕凌還活著,她不可能坐以待斃。
想著袖中還藏著一小瓶迷香,那劑量放倒個寧晏禮應該不成問題,青鸞放下雙手,刻意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作為掩飾,“奴婢從未想過再回東宮。此番既落在大人手里,只要不將奴婢交給陛下和長壽殿,愿憑大人處置。”
顯然沒想到青鸞會這么說,寧晏禮心中生出一絲意外,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一雙細腕已被腰帶勒得發紅,正試著在纏繞的空隙中艱難活動。
看到青鸞皺著蒼白的俏臉,像是有些難受,寧晏禮長睫微動,沉默思忖了片刻。
青鸞盯著他垂落的睫羽,心臟輕聲咚響,很快,就感覺雙手被輕輕托起,寧晏禮解開結扣,松了兩圈,讓她從束縛中褪了出去。
青鸞握著手腕微微轉動,輕聲道:“多謝大人。”
寧晏禮神色稍滯,沒有看她,轉頭望向樓梯方向,示意讓她走在前面。
青鸞猶豫了一下,這會兒不知怎的寧晏禮似乎很好說話,她遂趁機道:“可否借大人的火折一用?”
遠離窗邊的位置確是黑得看不清路,寧晏禮想了想,取出火折引燃,但沒遞給她,而是自己在一旁舉著,將前路照亮。
他從入宮開始一步步走到今日,也曾做過雜役粗使,掌燈的差事雖然至少有三年未再做過,但而今看來,竟還是得心應手。
光亮不遠不近,既不晃眼,又能將周圍的每一個細節都照得清楚。
青鸞走在他身邊,有些局促。
她看向寧晏禮,頓了頓才道:“大人,這樣的事,還是奴婢來吧。”
寧晏禮也停下來看向她,眸色微深。
青鸞屏息看他,此刻能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
“你當真是個騙子。”他突然道。
青鸞神色微變,接著,右手被寧晏禮一把抓起,他反手從她掌心取出一個瓷瓶,戲謔道:“我若不拆穿,你這副奴顏婢膝的模樣,打算演到什么時候?”
青鸞掙不開他的手,臉上的表情頓時冷了下來,咬牙道:“那就看大人的耐心了。”
“說的不錯。”寧晏禮冷嗤一聲,“不過已被你用盡了。”
言罷,火折忽而熄滅,一道黑影閃過,青鸞未來得及反應,后頸就突然一記吃痛,視線也隨之模糊起來。
她只覺身子一軟,接著就被一股溫熱的氣息緊緊包圍,她下意識抓住了什么,之后便渾然失去了意識。
……
四周的一切都在搖晃,朦朧中,青鸞雙眼睜開一條縫隙,幽暗逼仄的空間沉香肆意,車簾不時被風掀開,露出一角夜色。
晚風微涼,她想要抬手攏緊衣裳,雙臂卻感覺如墜千鈞。
這時,一道蓮花暗紋出現在眼前,風也隨即停了下來。
周身再度被熟悉的氣息包裹,青鸞做過太多相似的噩夢,此刻意識模糊不清,她分辨不出眼下是前世還是今生,但看到蓮花暗紋的瞬間,心頭便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忌憚。
她望著那只衣袖,視線渙散游離,薄唇翕動,喃喃念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音:
“寧大人……我還能活嗎……”
寧晏禮系著車簾的手指一頓。
馬車行駛在夜幕之下,除了馬蹄,耳邊只有青鸞輕細的呼吸聲。
他微微皺眉,垂眸看向自己懷中的女子。
敢做出刺殺公主這樣的事,竟也知道害怕?
青鸞沉重的眼皮掙扎了幾次,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雙目閉成一條秀美的長線,如墨的眼睫微微顫動,不時擰起眉頭,像是在做什么噩夢。
寧晏禮視線移向那只死死攥著自己衣襟,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手,心中倏然一動。
胸口里莫名燃起躁動的火苗,他沉沉出了口氣,試圖驅走內心萌動的某種欲念。
正待此時,青鸞緊閉著眼,在他懷中不安地蹭了蹭。
寧晏禮臉色一僵,驀地抓住她向下竄動的手,掌心在觸碰到她冰涼手背的剎那,濃黑的眸底卻燃起更加洶涌的沖動。
他下意識將她的手抓得更緊。
“寧大人……”青鸞秀眉顰蹙,口中仍喃喃啜念著。
寧晏禮只覺耳中嗡然。他深深地看著對一切渾然不知的禍首,一張如玉的臉黑成了鍋底。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大人,祈云殿那邊已處理干凈了。”車簾外傳來司白的聲音,“但長史說涉及的宮人太多,怕是難保萬無一失。”
寧晏禮默然片刻,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到衣袖的蓮花暗紋上。
南梁立朝以來,唯有身處高位的宦官可用蓮花紋,既是象征,也是烙印。
他緩緩松開握著青鸞的手,深吸了口氣道:“只要等到和親儀仗入了北魏,我便會去向陛下請罪。”
話音剛落,青鸞撒開了早已被攥皺的那片衣襟,在他懷中翻了個身,又換了一處攥住。
寧晏禮怔了怔,又聽司白道:“可是大人這樣實在過于冒險,皇帝若是降罪,這數年來的謀劃就……”
“無妨。”他道:“鎮北軍已為此籌備半月,計劃斷不可因此打破,昭陽殿那邊,我自有辦法應對。”
車簾外沉默下來,半晌,馬蹄聲調轉,向皇宮方向漸而遠去。
待司白離開,寧晏禮自嘲般輕嘆了一聲,慢慢閉上了雙眼。
……
滾滾濃煙攜卷著火光直上夜空。
“寧大人,我還能活嗎?”鼻息下沉香縈繞,“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中,青鸞聽到自己的聲音。
烽火在吳叟的小院不斷蔓延,影衛與黑甲軍的刀光越迫越近,“淮南王府的賊細作!快快束手就擒,大人或許還能饒你一命!”
青鸞看見自己手中的桃木簪正緊緊逼在身前人的側頸,鋒利的鐵芯陷入皮膚,血珠滴滴滾落,洇如蓮花暗紋的刺繡針腳。
懵然間,弓弦聲響,數只冷箭從身后飛來。
青鸞下意識閃避,身前人趁機掙脫束縛,剎那間,她只覺喉嚨一緊,脖頸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鎖住。
她死死扣住那只手,強烈的窒息感幾乎要把胸口憋炸,就在她感覺自己脖頸將要被折斷時,一雙冷冽的鳳眸擒住了她的雙眼。
那是如夢魘般,讓她險些數次喪命的人。
幾乎是條件反射,青鸞揚起手中的桃木簪,狠狠刺入他的手臂。
血色融進墨袍不易察覺,但簪子刺入皮肉的觸感卻不會騙人。木簪浸了毒,其毒源于南疆,用量雖不會讓人立即暴斃,但卻會讓中毒之人日日受肝腸寸斷之苦,久久消耗終至油盡燈枯而亡。
青鸞順勢掙脫桎梏。
她想起吳叟小屋中的暗道,轉身向火光中沖去。灼熱的溫度炙烤著寸寸皮膚,但她絕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絲活下去的機會。
她推開案幾躍入暗道,卻頓覺一道冷風朝背心襲來,回過頭,只見一發羽箭正疾速逼近。
下一刻,血光四濺,箭矢沒入左肩,撕裂的痛楚中,一抹腥甜沖上咽喉。
青鸞向后倒下跌入暗道,愈漸模糊的視線里,那道墨色身影手持銀弓,與她隔著簌簌倒塌的墻壁,冷眼相望。
……
疼。
后頸好疼。
火光與夢境同時消失在黑暗中,青鸞倒吸了口氣,熟悉的味道頓時充盈肺腑。
沉香……又是沉香!她驀地睜開雙眼。
紗帳外,午后的日光穿過雕花窗,銅爐熏香裊裊,緩慢在空中彌漫開來。
青鸞眸光一轉便頓時定住。
只見床榻旁的案幾旁,正有一個絳色官袍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單手倚著頭,暖日的光芒投在他容姿玉秀的側顏,勾勒出細挺的鼻骨和分明流暢下頜,仿佛泛著熠熠華光。
大約是聽到響動,那人睫羽微顫,緩緩睜眼轉過頭來,一雙鳳眸帶著七分倦意和三分不悅,向她飛來一道冷冽的寒芒。
青鸞瞳孔劇震。
寧晏禮見她剛睜眼就擺出一副撞鬼的神情,臉上的陰云不由得更重一層,皺眉道:“你這是什么表情?”
“……”一聽他開口說話,青鸞猛地回過神來,想要起身下榻,卻聽耳邊嘩啦一聲,鐵鏈錚響,腕骨旋即一陣生疼,回頭看去,她臉色倏地白了。
自己右手腕竟被鐵鏈拴在了床榻的木架上!
“寧晏禮!”她不可置信地瞪了過去,“你——”
“你叫我什么?”寧晏禮卻更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青鸞哽了哽,扯響手上的鐵鏈,咬著牙根道:“寧大人這是何意?”
看著作鬧了整晚的禍首反咬一口,寧晏禮壓抑著胸中怒火,緩緩抬手,指向她另一側床榻,一字一句道:“自己夜里做的事,莫不是睜開眼就全忘了?”
青鸞聞言一怔,少頃,帶著一絲狐疑,順著他指的方向轉頭看去——
她頓時睜大了雙眼。
只見凌亂的衣衫鋪散在半邊榻上,華貴的云錦被撕扯得破破爛爛,墨色里還洇著深淺不一的痕跡,任誰看了這場景都不難想象此處曾發生過何等獸行。
看著其中一片衣角還攥在自己的左手,青鸞只覺一道天雷登時在頭頂轟隆劈響!
她咽了咽嗓子,輕顫著打開手心,皺巴巴的蓮花紋慢慢在掌中舒展開來。
這衣裳就差縫上名姓,不用問也知是誰的,加之寧晏禮那一臉怨婦似的神情,昨夜發生了什么,她好像隱隱猜到了些。
鐵鏈嘩然響起,青鸞蜷縮著抱住頭。
刺殺長公主,被侍衛追捕,祈云殿后閣的二層,寧晏禮的出現……昨晚發生的畫面在腦海中飛速掠過,但暈倒之后的記憶卻是一片空白。
作孽啊……
寧晏禮雖然皮相甚好,但畢竟是個宦官……色令智昏這話竟真在她身上應驗了?
半晌,她又聽寧晏禮道:“你就沒有什么要同我說的?”
這是向她討要說法來了。
青鸞低頭確認自己里衣仍裹得緊緊實實,看來昨夜當真是自己單方實施了獸行,不禁懊惱地閉上了雙眼。
“大人……”她艱難開口道:“昨夜之事乃是奴婢無心之失,大人還是忘了吧。”
此言一出,寧晏禮愣了,端著水盆邁進來的侍婢也愣了。
窗外守著的影衛忍不住嗆咳出來。
第69章 第69章
這副討要名分未遂的場景凝固了一瞬,進門的侍婢旋即跪倒,顫抖道:“大人!屬下什么都沒聽到!”
說完便燙手似的撂下水盆,飛速退了下去,順便“哐”地一聲帶上了殿門。
“大人這是沒訛成啊!”
窗跟底下傳來屠蘇的低語。
“噓!”
一人拍了他一下,捻聲道:“小心大人聽見割了你的舌頭!”
“大人這衣裳就白讓人給撕了?”這是童讓的聲音。
“豈止是衣裳,大人伺候了一夜,這下全白搭了!”
此言一出,窗根底下一片嘆息咋舌。
窗外的話音一字不落地沿著窗縫溜進房中,寧晏禮閉上了雙眼,臉也跟著一寸寸黑了下去。
“都滾下去。”他揉著眉心,低聲道。
窗外立刻傳來整齊的抽氣聲。
“都怪你不小點聲!”
“這怎么能怪我一個人?”
“別說了!大人惱了!快走快走!”
接著,便是一陣慌忙的竄逃。
待窗外安靜下來,寧晏禮睜眼看向青鸞,眸光冷刀似的刮過,青鸞頭皮一麻,卻見他已起身走了過來,玉冠烏發,官袍筆挺,儼然一副瑤林玉樹的卓然風姿。
他這是什么意思?
為逼她給個說法,這是打算來硬的?
青鸞在榻上向后挪了挪,暗中將鐵鏈輕輕在手上纏了兩圈。
寧晏禮自是將她這些心機看得明白,也沒理會,顧自在她側旁站定,躬身,側臉緩緩俯在青鸞眼前。
青鸞感覺面皮有些發燙,今日不知怎的,她看著這張臉,尤其挪不開眼,心跳不斷在胸腔里猛撞,一時竟忘了呼吸。
像是察覺到她的異常,寧晏禮目光一轉,側目對上了她的視線。
“大人……”青鸞脫口喃道。
寧晏禮驀地一頓,驟然想起昨夜,她也是這般不時在口中念他。
心里莫名燃起悸動,他垂眼瞥向青鸞的唇,眸光泛起一絲漣漪。
然而就在這時,青鸞竟下意識抿了抿嘴,紅潤的唇瓣映在他眼底,顯得格外柔軟鮮嫩,仿佛稍微用力就會咬出血來。
這瘋狂想法出現的剎那,寧晏禮自己也愣了愣,二人沉默片刻,他旋即收回視線,拿起青鸞攥著鐵鏈的右手。
“把手撒開。”他道。
見眼下唯一稱手的“武器”被發現,青鸞反手就要藏到背后,卻又被一把拉到面前。
“撒開。”寧晏禮又說了一遍,同時試著把鐵鏈從她手心繞出來。
自知空拳赤手不是寧晏禮的對手,青鸞鐵了心不肯放下“武器”,兩人僵持一會兒,她倔勁兒上來,立著眼看他,纖細的五指緊緊攥著,不僅不放,反倒又纏上了一圈。
寧晏禮不敢用力,怕鐵鏈絞了她的指,遂只能沉了口氣,暫時作罷。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她。
昨夜青鸞在昏睡中,便是這樣整宿拽著他的衣裳不肯撒手,生生鬧得他一夜未眠。
兩人耗到了清晨,直到他要換官袍入宮送公主儀仗出城,幾番拉扯撕碎了衣裳她還是不肯撒手,最后他只得命人取了地牢的鐐銬把她鎖在榻上,才勉強得以脫身。
他算是領教了她十頭牛都拉不動的倔強性子。
何況那還是昏睡時,此刻清醒,恐怕二十頭也難。
想至此處,寧晏禮眸中劃過冷誚之意。
好在,對付她,他有的是辦法。
見青鸞還在瞪著自己,他戲謔一笑,緩緩從袖中取出鐐銬的鐵匙,亮在她面前,“你既想這么銬著,那便由著你。”
青鸞眼睫一顫,抬手就要搶,卻見寧晏禮反手一揚,玄鐵鑰匙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當啷”落在了墻角。
“寧晏禮!你這是存心!”青鸞霍然起身,卻錚地一聲被鐵鏈掙住,身子站到半路又跌回榻上,吃痛地握住右腕。
寧晏禮諷刺地笑了笑,“你既說自己昨夜是無意,又怎斷定我就是存心?”
“……”青鸞埋頭于榻間,咬牙看他。
這廝心黑,果然是蓄意報復。
寧晏禮見她指間露出的皮膚已被鐐銬磨紅,半晌,又從袖中取出一把鐵匙,扔到榻上,“什么時候想明白,能與我好好說話了,便自己打開來找我。”
青鸞余光一掃,握著手腕沒動。
寧晏禮挑眉看她,勾了勾唇,轉身向殿外走去。
青鸞瞟了他一眼。
她發現了,寧晏禮每次見自己在他手上吃虧,心情都很不錯,連帶著也會變得好說話些。
不過也對,換位思考,她彼時把他按在窗下淋雨,也很暢快。
青鸞咬著牙冷冷一笑,心底陡生狠意,下一刻,她抓著自己的右腕,用力一扭,只聽輕微的喀嚓聲響,筋骨錯位的劇痛頓時傳來——
“嘶——”她輕聲抽氣,背脊當即滲出冷汗。
細微的呻。吟讓寧晏禮腳步一頓,他回過頭,見青鸞正背對著他蜷縮在榻上,雙肩微顫,似乎很是痛苦。
他皺眉猶豫片刻,還是快步走回榻前。
青鸞把手蜷在胸口,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眼見著一張俏臉白的沒了血色,寧晏禮連忙扶起她的身子。
“疼……”額角的薄汗洇入官袍前襟,青鸞雙目緊閉,倚在他懷里喃道。
寧晏禮心下一緊,一句“來人”還未說出口,就聽鐵鏈嘩然一響,毫無征兆地從青鸞手上脫開,又在瞬間鎖在了他的腕上!
幾乎同時,青鸞又反手撈起榻上的鐵匙,寧晏禮臉色陡變,想要伸手去攔,卻已來不及了,只見她狠狠一丟——
“當啷”一聲,鐵匙精準砸中先前落在墻角的那把,兩把鐵匙撞在一起,同時翻了個面。
寧晏禮唇邊抽搐了一下。
青鸞趁這時機翻身而起,借力用鐵鏈絞住他的雙腕。
寧晏禮反應雖快,但鐐銬上的鐵鏈是實打實的玄鐵,青鸞絞的又是專門擒人用的活扣,這扣越掙越緊,鐵鏈嘩啦作響,勒在一雙冷白的腕上,很快由紅變青,寧晏禮掙扎幾次便看出門道不敢再動。
就在這時,青鸞已咬牙接上了手腕。
“你——”寧晏禮聽見骨骼正位的輕響,難以言喻地看向她。
逃脫術本就是細作用來保命的精髓,何況前世經歷過斷肢之痛,這分筋錯骨也沒什么下不去手,青鸞輕摁手腕,轉動兩下便已活動自如。
抬頭見寧晏禮正冷眼瞪著自己,一雙修長的手被鐵鏈緊緊縛著,一動也動不得,青鸞心底登時霍亮起來。
她笑了笑,抽出他玉冠上的簪子,抵在了他喉上。
“眼下這滋味,大人感覺如何?”
“……”
寧晏禮寒著臉沒有說話。
青鸞見他竟還沉得住氣,遂緊了緊手中的簪子,寧晏禮喉嚨被尖硬頂著,被迫向后仰去,卻不料此時青鸞順勢一推,一把將他按倒在了榻上。
失去簪子固定的發冠登時滾落,烏黑的長發在床褥間散開,襯出一張攝人心魄的俊臉。
青鸞媚眼一彎,又抵住了他的喉嚨。
“我看你當真是活膩了……”
寧晏禮*垂眸瞪向她,眸子里仿佛要躥出火來,卻見她一臉無辜,忽而一把抽出他官袍上的腰帶,拎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人可記得昨晚怎么對我的?”
“你!”
面對青鸞的挑釁,寧晏禮幾欲氣絕,話未說完,便覺腕上的束縛又緊了些,鐵鏈被腰帶勒著,透過皮膚,硌在腕骨上,冰涼生疼。
看著身上的青鸞,寧晏禮只覺身下漸漸燥熱起來,與胸口燃燒的火氣不斷席卷著理智。趁著事情還能控制,他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別動。”
青鸞報復得暢快,根本沒有理他,纏完腰帶還不忘在末尾打了個結。
寧晏禮有些受不了了,嗓音也跟著嘶啞起來,難受道:“快下去!”
青鸞聽他聲音不對,便掀起眼皮,卻被他滾燙的眼神嚇了一跳。
“大人臉怎么紅了?”她莫名其妙,抬手向他額上摸去。
見她傾身而來,寧晏禮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幾乎是瞬間就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別碰!”
青鸞被他吼得一愣,剎那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臉騰地紅了。
她連忙翻身下榻,心里正嘀咕著“宦官為何會有這么大反應?”就突然被一雙手拽住,猛地往回一拉,跌回榻上。
天旋地轉間,她還沒弄清楚狀況,寧晏禮就翻身欺了上來,鐵鏈劇烈的響動中,只聽低沉的一聲悶哼,寧晏禮面色登時白了。
青鸞低頭一看,他腕骨突起處已被絞得血肉模糊。
殷紅血珠一半滲入腰帶,一半沿著鐵鏈滑落,滴在她素白的里衣上。
“不能再動了!”她看著寧晏禮被束得越來越緊的手腕,急忙想要起身幫他解開。
再絞下去,這雙手就廢了!
寧晏禮卻用身子擋住了她,啞聲道:“現下知道不能再動了?”
“什么?”
鐵鏈錚響間,青鸞沒有聽清,一抬眼,炙熱的沉香氣息便迎面壓了下來。
青鸞耳邊嗡然一響,視線卻像是被緊緊擒住,看著寧晏禮俯下身,額前烏發絲絲滑落,與她鬢間的碎發糾纏交疊,她腦中頓時空白一片,本能地閉上了眼。
溫熱的呼吸急促相接,寧晏禮看著她輕顫的眼睫,只在瞬間,長久秉持的理智就徹底潰不成軍。
一次,只此放縱一次。
一個聲音在心底喚出埋藏深處的渴盼。
鐵鏈縛在手上,絞磨著腕骨,寧晏禮忍著鉆心的劇痛,鬼使神差地低下了頭,輕封住了那瓣柔軟的唇,虔誠而又克制,淺嘗著一隅的甜膩。
他不敢過多貪心,又不舍輕易放棄,隨后便深深地,狠戾地,帶著濃烈的報復心,用力咬了下去——
“唔!”
青鸞渾身一震,接著,一股腥甜沖入喉間,她猛然清醒過來,剛要掙扎就聽鐵鏈輕響,那股滾燙的,熾烈的氣息已如潮般退去。
青鸞睜大雙眼,卻見寧晏禮在榻邊側眸看她,上挑的眼角仍染著一嫣猩紅,帶著懲戒的快意,沙啞說道:
“這是你昨夜欠我的。”
第70章 第70章
鐵匙一擰,嘩啦一聲,鐐銬滑脫在地上。
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息在二人之間緩緩流淌,青鸞此刻只覺尷尬得要死,鐐銬一解,她轉身就要離開,卻聞寧晏禮啞聲道:“你去哪?”
青鸞瞥了眼他血淋淋的雙腕,“叫人傳醫官來。”
說完,她剛要抬腿,就又被叫住。
“回來。”
青鸞臉頰一熱,沒動,也沒有回頭,只是默自咬住下唇,莫名想讓方才被寧晏禮咬破的傷口更疼一些。
想起自己兩世清白被一口咬沒了,她現在戳死寧晏禮的心都有,但礙于他腕上的傷太重,這個想法只能暫被擱置,可這并不代表她眼下能夠平和地與他同處一室。
“這傷若叫旁人知道,你打算怎么解釋?”寧晏禮悠悠道。
“……”
青鸞哽住,紅著臉回頭瞪他。
誠如他所言,這傷和鐐銬確是易引人遐想,若說是寧晏禮為了咬她,才被絞成這樣,怕是吳叟家的小虎子都不肯信。
寧晏禮雖是宦官,但因生得一副好皮相,在前朝后宮本就常惹人背后非議,說道些污言穢語,當他面上倒是沒人敢提,但在私底下,她就聽過不少,眼前這檔子事要是被哪個嘴碎的傳出去,那她的臉往后也不用要了。
見她遲疑,寧晏禮不覺勾了勾唇角,用下巴點向墻邊架格的上層,“那匣中有金瘡藥。”
青鸞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他。
這是何意?讓她為他上藥?
寧晏禮淡淡回看向她,像是在說“不然呢?”。
“……”
二人無聲交流片刻,青鸞錯開視線,一邊暗罵著黑心狗賊,一邊走向墻邊的架格。
她掀開木匣擺弄著里面的瓶瓶罐罐,也沒看清什么跟什么,就囫圇著把這些傷藥一股腦堆在托案上,端到寧晏禮面前。
門口剛好還放著先前那侍婢端進來的水,青鸞伸手試了試,果然涼了,便端起來打算出去重燒,順便趁機離開,換個寧府的人進來伺候。
眼下跟寧晏禮在一起,她有些透不過氣,尤其是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更是心堵。
誰料,寧晏禮似乎看出她的意思,又把她叫住。
“無需熱水。”他道。
青鸞腳下一頓,咬著牙根回頭看他。
“來吧。”寧晏禮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完,便從榻上起身,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架著雙腕,像是在等她上前。
青鸞沉了口氣,轉身走回去,剛要在案幾對面坐下,卻見寧晏禮又把身子一轉,側了過去,用眼神示意她坐到他身邊。
“隔著案不方便。”他道:“到這邊來。”
“……”
今日青鸞已對他的“不擇手段”又有了新的認識,遂不欲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與他糾纏,只想速速處理完傷口,快點離開,因此沒再爭辯,就端著水盆坐了過去。
兩人對坐在一側,水聲淅瀝響著,青鸞在盆中打濕巾帕。
寧晏禮方才給她騰挪位置時,順便換了個姿勢,此刻正面向她盤坐著,雙臂搭在膝上,她擰干巾帕,一轉回身,就見他把一雙血淋淋的腕,施施然展在了她眼前。
青鸞低頭拭去他流到手背上的血,神情極度認真,以盡力減少與他產生的交流。無論是視線上的,還是語言上的,亦或是更進一步的……肢體上的。
想到此處,青鸞臉上又騰地熱了起來。
她沉沉呼出口氣,滾燙燙地掠過寧晏禮腕骨上的傷口。
鐵鏈磨爛的皮肉被吹得生疼,寧晏禮落在她臉上的眸光微微動了動,卻沒有吭聲。
青鸞尷尬地咽了咽嗓子,又換了張干凈的巾帕,但回頭擦拭到腕上時,卻有些無從下手了。
官袍的袖口已與血肉黏在了一起,若要清理,只能生生撕開,那滋味恐怕不會好受。
就在這時,寧晏禮抬手先后拉起兩袖,衣料粘著的血肉被拎起,撕裂出新的細傷,登時又溢出血來。
青鸞別過頭不忍再看,她卸自己的關節心中有數,但看旁人流血自虐,還是有些牙酸。
她在托案上挑出金瘡藥,再回頭時,寧晏禮已將袖口挽在臂彎,把一雙血肉模糊的腕骨完全暴露出來。
青鸞這才看清,他腕上的皮肉竟生生被鐵鏈絞掉了一層,又被鐐銬磨爛,傷口嚴重之處深可見骨,實在是觸目驚心。
因寧晏禮幾乎從未吭聲,甚至到現下也仍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她根本沒想到竟會傷得這樣重。
“這傷,要不還是找霍大人來看看吧。”青鸞猶豫片刻,終于忍不住開口,“若養不好,往后怕是會影響大人持筆提劍。”
她雖沒想盼著他好,但寧晏禮若真有一日不能持筆提劍,恐怕最后得意的,還是淮南王府和李慕凌。
卻不想話音落下,寧晏禮望著她片刻,竟挑唇一笑:“這有何妨?”
青鸞愣了愣,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能說出這話。
“來吧。”寧晏禮平靜道:“再磨蹭,待血干了,也就不用包了。”
說著,他又將手腕伸到她面前。
青鸞只得拿起巾帕,擎起他的手。
指尖觸碰到他冰涼的掌心,青鸞下意識想要收回,卻反被寧晏禮捉住,把前臂的力道都依附在了她的手上。
青鸞訝然抬眸,卻見他已合上雙目,催促道:“動作快些,待會還要見客。”
“……”
青鸞小心翼翼清理了傷處,又仔細上了好了藥,全程寧晏禮雖沒吭一聲,但在包扎時,她還是有些不忍下手,遂包得又松又散,生怕勒到傷口。
睜眼看著勉強掛在腕上的帛布,一直沉默的寧晏禮開了口,“你包成這樣,還有用嗎?”
青鸞語塞,但想想也是,就又把帛布拆開,換了一條重新纏起來。
結果反復纏了幾遍,寧晏禮還是不滿意,青鸞有點受不了了。
自己這包扎的手藝也算熟稔,怎的讓他這般挑三揀四?雖讓他受這傷,也有她的緣故,但若不是他自己非要……也不至于如此嚴重。
想到此處,青鸞紅著臉,氣鼓鼓地把帛布扔到了托案上。
寧晏禮看她一眼,也沒說話,默自拿起帛布,反手自己纏了起來。
青鸞起初沒太在意,待寧晏禮整整齊齊將兩只手腕包好,她終于服了。
她也給自己包扎過,但總是手口并用,還別別扭扭總有地方纏得皺巴巴的,反觀寧晏禮悄聲鼓搗了一會,就包得既嚴實又漂亮。
突然的,青鸞想起之前在漪瀾殿,自己臂上的刀傷。
她盯在紗帛打結的位置看了片刻。
寧晏禮曾說那傷是鴉青為她包的,但看眼下看來,包扎的手法反倒與他極為相似。
這時候,雙腕的紗帛忽而被蓋住,寧晏禮放下兩袖,轉過身去,淡淡道:“為我束發。”
青鸞驀地抬起頭,寧晏禮此時已背對著她,雙肩挺拔地端坐著,墨發垂在背上,直懸于腰際,還散著皂角清香。
青鸞默默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
半晌,只聽寧晏禮又道:“在東宮沒學過?”
此言一出,青鸞當真受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大人還記得我是東宮的人?”
“東宮的人?”寧晏禮側過頭,挑起眼角瞥她,“我似乎已同你說過,東宮你回不去了。”
青鸞眸光微震。
“今早我已為此去見過皇后。”寧晏禮道:“太子那邊,得空我也會親自去說明。”
雖不知寧晏禮打算如何說明,但青鸞并不想輕易放棄自己在東宮得來的位置。
李昭再過兩年便能署置東宮大小官職,自己又深得李昭信任,若無意外,應能得個不錯的品階,屆時于宮中行走也會更加方便。
而且依照前世來看,李洵似乎是個短命的,眼下只要防住李慕凌,李昭便會成為南梁未來的皇帝。
于是,青鸞借故道:“可是我的宮籍——”
“宮里可被喚作‘青鸞’的人有很多。”寧晏禮話音里帶著一絲譏誚,“能在東宮侍奉的人,亦有很多。”
“……”青鸞窒住。
誠然,以寧晏禮的手段,祈云殿的事都能強壓下來,東宮里多個婢子還是少個婢子,也不算什么難事。
可是,她還有要做的事,絕不能被任何人縛住腳步。
“你與李慕凌和淮南王府的私仇,你認為東宮,亦或是陸氏,能幫你多少?”
沒想到寧晏禮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思,青鸞心頭猛跳了一下。
“我曾說過,你有幾分能耐。”寧晏禮繼續道:“現在看來,你的能耐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大些。一個小小宮婢,能在宮中手刃公主,你不僅有些本事,還很有膽量。”
“大人若有什么想法,盡可直言。”青鸞隱隱預感到寧晏禮的意圖。
果然,她很快就聽他道:“你我既有相同目的,你不妨到我手下來。”
青鸞猜到,寧晏禮手下影衛和探子鮮有女子,如先前去仙樂樓偷賬本,總有這般男人不好得手的差事。
若說上次從仙樂樓回來的路上,他假意招攬是為試探,但這次,她感覺他是認真的。
想到此處,青鸞剛要開口,寧晏禮卻先轉回身,一雙漆黑的眸望著她,語氣竟頗為鄭重:“你曾說過,依附于太子和陸氏,是想未來給自己留條出路。而今你若信我,我亦許你一條出路。”
能在寧晏禮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青鸞著實驚訝。
一瞬間,她似乎有些明白,為何他這人性子乖戾冷僻,可那些影衛卻愿追隨他出生入死了。雖不知承諾是否會兌現,但這求賢時的誠意,倒是那么回事。
見寧晏禮一直凝視著自己,像是在等答復,青鸞迅速盤算起來。
眼下,寧晏禮拿住她刺殺長公主的事,若執意扣她,她亦無可奈何。
且誠如他所言,如今二人已開誠布公,又有相同目的,在他手下向李慕凌復仇,確實事半功倍。
因此,青鸞打算趁機和他講講條件,看是否能夠談攏。
“承蒙大人抬愛,只是我原出身山野,不喜長久受制于人,不知待目的達成之日,大人可否立即兌現承諾,放我離開?”她道。
寧晏禮這人是把雙刃劍,前世李洵駕崩后,他挾李昭把控朝政,野心極大,若一直跟在他手下,恐怕也是危險重重,很難善終。
倘有一日大仇得報,自己還活著,青鸞還是想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不愿再為幫人爭權奪利而丟了性命。
“當然。”不想寧晏禮幾乎沒有思考就答應下來:“你既為我賣命,我自當兌現承諾。”
他道:“待解決淮南王府,你盡可離開,屆時我會如你所求,為你安排一門婚事,你不愿做妾室,我便許你嫁貴子為妻,自是不會比李慕凌許你的側妃之位差。”
青鸞愣了愣,雖然她求的不是這個,但沒想到寧晏禮竟還記得她曾說過“沒打算做妾”的話。
不過,不比諸侯側妃差的正室,那豈不是陸、謝這樣世家的嫡子之妻?
以她的出身,邁入這樣的高門已是不易,若做嫡子正室,別說是諸侯側妃,怕是比入皇帝后宮還難。
沒想到寧晏禮肯出這么大價碼……這要是換成等價的金和田產,會有多少?
青鸞在心里掰起手指計算著,眼里仿佛已出現無數金山宅田。
看她這反應,寧晏禮在唇邊扯出一抹冷笑,“你是答應了?”
青鸞回過神,“還有一事。”
寧晏禮皺眉:“何事?”
“在大人府上每月俸祿有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