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青鸞理所當然地看著他。畢竟俸祿這種事還是要提早說明白的好,她雖為報仇,但平日還是要吃飯的。
寧晏禮見她一臉認真,遂也正色道:“你從前在東宮的月俸是多少?”
“一千二百文。”青鸞道:“但,這還沒算平日里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賞賜。”
寧晏禮聽出她的小心思,莫名有點想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既如此,除一具吃穿用度和年節(jié)的賞賜外,你在我府上每月領六貫錢,如何?”
青鸞心中一顫。
六貫錢!六千文!
相當于朝廷三品官的月俸,還不算賞賜?
這廝究竟是打算讓她做什么要命的差事?這哪里是影衛(wèi)的價碼,他莫不是要讓她做刺客?
不過想想前世,自己為淮南王府賣命,最后也沒落下什么,眼前看來倒是不如在寧府,至少還能攢些積蓄,加上事成之后折合的金子田產(chǎn),差事辛苦些也倒是值了。
真怪不得寧晏禮的影衛(wèi)日日跟著他奔波,又要受他陰晴不定的脾氣。從前只知有錢能使鬼推磨,今日自己既都能投入寧府門下,可謂是有錢亦能使磨推鬼了。
青鸞如是想著,臉上卻不想表露出對這月俸格外滿意的樣子,遂低下頭,伏了伏手道:“這些身外物,屬下但憑大人做主。”
寧晏禮看著她,唇邊勾起淺笑。
“只是——”青鸞拖著長音道。
“這些我會讓鴉青立字據(jù)給你,定是分文不會差你的。”寧晏禮道。
見他直接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青鸞也不避諱,端端正正躬身一拜:“多謝大人。”
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日會到寧晏禮手下當差,但既談攏了條件,也沒什么好別扭的,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寧晏禮腕上有傷,沒有抬手,便微微頷首讓她起身。
青鸞從端舉的兩袖之上,抬頭瞟他一眼,見他這會兒難得沒有冷著一張臉,心情似乎不壞,遂保持原來的姿勢沒動,又道:“屬下還想向大人破例求一次恩典。”
寧晏禮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往后,屬下既食俸祿,便會為大人分憂,只是從前的事……今日也算扯平了,還望大人莫要記恨為難。”
說到扯平,青鸞不禁咬了咬唇,被寧晏禮咬傷的位置又傳來刺痛,面頰也跟著飄出兩朵紅云,心里雖仍有余憤,但想想復仇和六貫錢的月俸,倒也很快平息了。
“這是自然”寧晏禮答應得仍很痛快,“你只要不破府上的規(guī)矩,便沒人會為難你。”
青鸞卻堅持要把話說得再明白些,“還望大人承諾,若某日大人因從前的事對屬下生了殺心,能想著今日之約,饒屬下一次。”
聽這話里似有門道,寧晏禮笑意一斂,半瞇起眼,“你若不忠不信,我也要饒你?”
青鸞暗嘆這每月六貫果然不是那么好賺,但口中只道:“屬下原未在大人手下,過去經(jīng)歷總有難言之隱,還望大人體諒。”
之前寧晏禮夢到過前世被挾持的場景,青鸞對此始終有忌憚,若某日他又做個什么鬼夢,發(fā)現(xiàn)了挾持他的那人是她,怕是會當場翻臉。
在人屋檐下,她不得不防。
寧晏禮沉默片刻,這時,殿外傳來鴉青的聲音:“大人,桓尚書已經(jīng)到了。”
他向門口看了一眼,旋即又將視線落回青鸞身上,“稍后引他在書房相見。”
“諾。”
外面腳步聲遠去,殿內安靜,又過須臾,青鸞才聽寧晏禮道:“從前之事,我皆可既往不咎,但今日往后你若——”
青鸞抬頭直視向他,“今日往后,屬下若有背主棄義之舉,任憑大人千刀萬剮。”
寧晏禮看著她略有紅腫的下唇,輕笑一聲,轉過身去,“束發(fā)。”
青鸞垂下兩袖,像是又被這兩個字定住,“……”
“你在東宮每月領一千兩百文,難道不用做這個?”
“這倒不是……”
只是她沒想到,寧府的影衛(wèi),還需要干這個,那府上的侍婢是做什么的?
“我府上不養(yǎng)閑人。”寧晏禮似乎又洞穿了她心中所想。
青鸞不語,卻忽而想起,之前端水進來的“侍婢”,自稱為屬下。她頓時明白過來他所謂“不養(yǎng)閑人”的意思,影衛(wèi)對外是侍衛(wèi),在內亦是家仆。
看清這點,青鸞便也不造作,畢竟六貫錢月俸在那,多些差事也無可厚非。且從前在鳳儀宮和東宮,伺候起居她早做得順手。
青鸞取了梳子屈膝在寧晏禮身后,沉香和皂角的清香在鼻息下浮動,她眼底微微波動,深吸了口氣,把寧晏禮想象成李昭,拋卻雜念,緩緩將梳子插入烏發(fā)。
“和親儀仗已經(jīng)出城,現(xiàn)下你該說明如何分辨謝阮的身份了。”寧晏禮背對著她道。
“大人既在使臣隊伍里安排了人手,便請叫他們的日夜留意是否有翠鳥盤旋。”青鸞道。
“翠鳥?”
“淮南王府以此暗中傳信,只要在途中稍賣破綻,讓謝仆射發(fā)現(xiàn)長公主的問題,他定會與淮南王府聯(lián)絡,屆時拿他,人贓并獲,使團出了城,怎么殺,怎么審,都看大人的意思。”
寧晏禮想起淮南王府派人放火搶賬本的那晚,他于空中射下的,確是翠鳥,不禁生疑:“你怎知淮南王府以此傳信?”
青鸞早猜到他會問,便道:“屬下是從前在李慕凌口中套出的。”
寧晏禮微微偏過頭,一縷發(fā)絲從青鸞手中滑下,青鸞剛要將之梳起,就聽他冷嘲道:“連這種事都說,他對你倒是知無不言。”
青鸞啞然。
寧晏禮的臉變得太快,她感覺自己從前在宮里也沒見幾個比他難伺候的,只能想著過會兒到鴉青那拿到字據(jù),把六貫錢的月俸落實下來,內心才稍適平息。
烏黑的長發(fā)很快成髻,戴冠插簪一氣呵成。寧晏禮更衣不許人近身伺候,青鸞便伏手退下,拉好帷幔。
此時,殿外傳來一個女聲:“女史?”
青鸞拉開雕花門,見是先前端水進殿的那個女影衛(wèi),旋即伏手一禮:“女郎客氣了,我已不在東宮,喚我青鸞即可。”
那女影衛(wèi)笑了笑,捧起手中的衣裳:“屬下名喚縉云,奉命帶女史到偏殿更衣。”
青鸞低頭看了眼自己,一身素白里衣,胸前還染著寧晏禮腕上滴的血,從前在宮里好歹也是個體面的女官,此番這般形象示人,她著實有些尷尬,遂沒有推拒。
跟著縉云來到一旁的偏殿,青鸞合上門,縉云候在門外:“屬下在此侯著,女史若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便是。”
一直被喚作女史,青鸞有些不好意思,但想著往后時間久了,稱謂也就跟著改過來了,便只道了一聲“多謝。”
換完里衣,青鸞展開外裳,指尖在裙擺上一模。
竟是蛟綃紗。她稍稍驚訝。
這料子是宮里娘娘們常穿的,雖不逾制,但貴比金箔,太過奢華。寧府的影衛(wèi)竟穿得起這個?
“這紗裙實在珍貴。”青鸞猶豫著開口道:“女郎可還有別的衣裳能借我穿的?布衣便可。”
卻不料,縉云在門外回道:“這紗裙并非屬下的衣裳,是大人午時回府路上,買給女史的。”
青鸞長睫一顫。
“女史可還有吩咐?”門外又傳來縉云的聲音。
青鸞怔愣良久,待縉云又問了一遍,她才恍然回神,匆匆疊起紗裙,問道:“女郎可否暫借我一身衣裳?”
“可是……”縉云遲疑道。
“我如今在大人手下,若穿這紗裙叫外人見了,恐影響大人聲譽。”青鸞道。
門外沉默了片刻。
“女郎莫要為難。”青鸞道:“若大人問起,我自當向他解釋,如若不然,我就只能穿著入府時的衣裳了。”
縉云想起昨夜幫她脫下的那件被血沁透的宮袍,頓了頓才道:“還請女史稍候。”。
大約是腕上有傷的緣故,青鸞換完衣裳回到門前,寧晏禮還未從殿里出來。
少頃,見雕花門扇上映出一道修長的身影,青鸞先一步幫他推開了門。
寧晏禮已換了常服,一身墨袍裹著勁瘦的腰身,午后斜陽慢照,將云錦映出淡淡華光。
青鸞收回手,垂眸立在一旁。
寧晏禮看她一眼,又轉頭看向縉云。
縉云連忙伏手:“屬下自愿領罰。”
青鸞愕然抬起頭:“大人!是屬下——”
“你是你。”寧晏禮冷聲打斷:“規(guī)矩是規(guī)矩。”
青鸞窒住。
寧晏禮徑自從她身旁走過。
“大人!”青鸞不想牽連旁人,轉身跟上了他。
二人一前一后穿過游廊,再往前走,進了海棠門就是書房所在的院落。
寧晏禮腳步一頓,青鸞旋即走到他面前,伏手道:“大人若執(zhí)意要罰,屬下愿代縉云受罰!”
寧晏禮一雙黑眸帶著薄寒,凝視在她臉上,“我這里的規(guī)矩豈會因你一人所破?你既愿意,便去同她一道領罰。”
風吹過廊亭,鼓起青鸞的兩只衣袖,明明還是七月,她卻莫名感覺有些刺骨。
她咬了咬牙,說道:“國有法,家有規(guī),屬下并非是要破大人立下的規(guī)矩。”
寧晏禮冷冷道:“擅自違令者罰,這便是規(guī)矩。”
青鸞抬頭看向他,“屬下直言勸諫,大人可否一聽?”
“說。”
“大人身居高位,又深得陛下信任,前朝后宮,世家諸侯的眼睛都盯在大人身上,那蛟綃紗貴重,若被人看見穿在寧府下人身上,恐惹旁人非議。”
話音甫落,寧晏禮神情微微松動,“你不穿那衣裳,只是因為這個?”
“望大人明鑒。”
寧晏禮看著她,半晌又道:“你覺得那衣裳如何?”
“啊?”青鸞沒反應過來。
“難道你不喜歡?”
青鸞愣了愣,“蛟綃紗貴如金箔,哪有人會不喜歡。”
“那便穿著。”寧晏禮淡淡道,說完便越過她,繼續(xù)朝書房走去。
青鸞有些無言以對。自己與他說的,明明是縉云不該受罰的事。
于是,她又跟了上去:“大人若覺得屬下說得有理,就應當免了縉云的罰!”
寧晏禮沒有看她,只道:“你既喜歡,那便穿著,惹了旁人非議又如何?”
“大人與屬下皆是身有所負之人,若不忍痛割愛,何以求全大局?”青鸞有些急了。
不料,寧晏禮卻突然停住,青鸞差點沒收住腳撞他背上。
她連忙退后,抬頭卻見寧晏禮已轉過身來,面色森寒。
第72章 第72章
“依你所言,若不忍痛割愛,便是不顧全大局了?”寧晏禮冷冷道。
見寧晏禮再次變臉,青鸞驀地僵住。
她忽然意識到:當著寧晏禮的面提到忍痛“割”愛,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大人……”她心中生愧,嗓子也有些發(fā)緊:“屬下的意思是,若因我一件衣裳給大人帶來麻煩,很不值當。”
寧晏禮嗤道:“若因你一件衣裳我便會有麻煩,怕是早活不到今日了。”
“可是,朝中那些言官——”
青鸞話未說完就被打斷,只聽寧晏禮冷硬道:“不想讓縉云受罰,就換好衣裳,備車在門前等我。”
青鸞不明白他為何偏要為了她穿什么衣裳較勁,剛要開口,話就又被堵回嘴里:“再有異議,你與縉云各領十杖。”
“……”
青鸞叫寧晏禮嗆的實在憋屈,但又怕牽累縉云,遂只能咬唇不語。
下唇的傷口傳來刺痛,她卻偏要咬在那處,感受那一絲讓人清醒的痛意。
寧晏禮看了她一會兒,視線落在她咬得泛白的唇瓣上。
青鸞下唇那塊小小的傷口,仿佛一道深紅的烙印,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在他眸中。
“已經(jīng)腫成這樣了,還要再咬嗎?”他道。
“……”
沒想到寧晏禮會突然蹦出這么一句,青鸞只覺面上一熱。
她倏然松開下唇,低頭伏手道:“屬下這就去備車!”
寧晏禮勾了勾唇角,算是默許,之后便轉身向書房走去。
清幽沉香隨風而散,又過了一會兒,青鸞才頂著一張通紅的臉,緩緩抬起頭。
見寧晏禮的背影消失在海棠門后,她咬牙朝游廊的檐柱,狠狠踢了一腳。
說是讓青鸞備車,實際等她換好紗裙出來,鴉青已將車馬備好。
青鸞老遠就望見門外的蓮紋車幡,映在斜陽下,被風吹得一蕩一蕩。
屠蘇童讓等人帶著十數(shù)黑甲士卒候在門前,除了寧府的車駕,一旁還停著桓府的馬車。馬匹在原地逡巡,不時發(fā)出踢噠的馬蹄聲。
“青鸞小姑!”屠蘇見青鸞走來,雙眼一亮,翻身從馬上下來,“少見你穿得這樣鮮亮,當真是好看!”
幾次下來,青鸞與屠蘇也算是舊識,此番成為同僚,自然愈發(fā)親厚。
青鸞聞言一笑,大大方方向他伏手道:“屠蘇兄謬贊了。”
這時童讓也湊了過來,盯著青鸞的紗裙道:“沒想到大人的眼光竟這么好!”
青鸞循著他的視線低下頭,淡色的蛟綃紗隨風輕盈,泛起粼粼波光,清雅又不失靈動。
不虧是被宮里娘娘和世家貴女炒到貴如金箔的料子。
以往在宮中當差,青鸞大多一襲利落宮衣,即便從前在王府時,為了方便行走,她也很少穿紗裙。
如今既不用自己掏銀子,又有這樣好的衣裳穿,若拋卻顧慮,她心底自是欣喜,為此,她還特意施了淡妝。
沒等三人寒暄幾句,童讓眼尖,率先瞧見府內幾人中間的那道墨色,便道:“大人出來了。”
青鸞與屠蘇同時回頭,果然見寧晏禮與桓昱向門外走來,身后還跟著一眾隨從下人。
鴉青亦在其列,遠遠朝他們比了個手勢,屠蘇隨即讓人把兩府馬車靠近門前,分別擺好踏凳。
寧晏禮與桓昱并行,仍在說著什么。
二人同時邁過門檻,寧晏禮目光似不經(jīng)意一掃,偏落在一個煙青紗裙的身影上。
只一眼,他的視線便堪堪定住不動了。
為了搭配衣裳,女子似乎稍作了一番打扮,烏髻玉簪,娥眉淡掃,涂了口脂的唇薄薄一抹緋色,把本就清艷的面孔襯得更加明媚動人。
此刻,她正與眾人一樣,用那雙飛翹的媚眼,向他望來。
“懷謙?”桓昱見寧晏禮話音突然止住,不禁疑惑喚了一聲。
寧晏禮旋即收回視線,接著方才的話,繼續(xù)道:“設立樞密院一事,還望尚書大人從旁相助。”
桓昱*點了點頭:“如此既能永絕陳氏作為外戚重掌兵權的可能,又能為懷謙在朝中添一分助力,于公于私,老夫皆義不容辭。”
“多謝尚書大人。”
寧晏禮說完,便側頭向身后看了一眼,鴉青立即會意,帶著幾名影衛(wèi)將先前備好的厚禮交給桓府下人。
桓昱見此微微一笑,倒也沒有推辭,只道:“懷謙與老夫本已是同休共戚,何必如此客氣。”
寧晏禮攜鴉青等人將桓昱送上馬車,桓昱坐進車廂,又想起來什么似的,掀開車簾,“對了,還有一事差點忘了,上次從禁中調離的那個衛(wèi)家的,叫什么來著……”
桓昱回憶片刻,又道:“對,是衛(wèi)淮川,衛(wèi)家的五郎。前兩日他又得太后娘娘欽點,進了羽林軍。老夫雖不知懷謙與他有什么仇怨,但他既是太后親信,依老夫看,還是先將他的事暫時撂下,以立樞密院為重的好。”
設立樞密院是掌握軍權的要事,寧晏禮當然分得清孰輕孰重,不過處理一個細作,倒也費不了多大精力,何況他已早有安排。
二人告辭后,桓府馬車緩緩遠去,鴉青走到寧晏禮身邊:“大人,云舫那邊已經(jīng)布好了人。”
寧晏禮頷首,轉身走向馬車,用眼角向青鸞瞥了一眼,徑自撩擺邁上踏凳。
青鸞見寧晏禮上了馬車,便從一個黑甲士卒手中接過韁繩。
其實此行究竟要去往何處,她還并不知曉。
但日落時分,以如此陣仗外出,想來寧晏禮不是要去哪個朝臣的府上,就是與人約在了朱雀大街的某家酒肆樂坊,便也沒多問。
反正作為影衛(wèi),她只要不遠不近地跟著,隨時聽候命令就好。
眼見就要出發(fā),青鸞手持韁繩準備上馬,誰料,一腳剛踏上馬鐙,就聽身后道:“女史,大人請你與他同乘。”
青鸞怔了怔,回頭看向鴉青,又望向馬車,脫口問道:“為何?”
鴉青還是習慣地叫著原先的稱謂,笑了笑道:“大人說,女史今日衣著不便騎馬,遂破例一次。”
話音剛落,眾人的目光就齊刷刷聚集過來,青鸞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低聲道:“還勞煩長史轉告大人,這裙擺寬松,不礙事的。”
說著,就提起裙擺,重新踩穩(wěn)馬鐙。
正待此時,寧晏禮挑開車簾,眸光如刀子般向她飛了過去,冷道:“上來。”
“……”青鸞動作一滯,雙頰微微泛紅。
“女史還是上馬車吧。”鴉青在一旁小聲勸道:“大人的脾氣你該明白。”
見周圍一眾影衛(wèi)和黑甲軍的視線仍落在自己身上,青鸞臉燙得愈發(fā)厲害。
鴉青說得很是在理,寧晏禮這人偏執(zhí)得很,開口的事從來不留余地,再僵持下去,也是白白耗時費力,保不齊最后丟的,還是她的顏面。
青鸞不禁向寧晏禮瞪了過去,兩人對視片刻,寧晏禮見鴉青已從她手中接過韁繩,便滿意地撂下車簾,閉上了眼。
他昨夜被青鸞折騰了整宿,一早就進了宮,午后回來剛稍憩片刻,又傷了一雙手腕,方見過桓昱,待會還設了個局。
趁這間隙,他打算養(yǎng)養(yǎng)精神。
青鸞存心拖沓,寧晏禮闔目等了半晌,才聽到她邁上馬車,掀開車簾。
窸窣的衣物摩擦聲后,車廂再度安靜下來。
馬車行駛片刻,一縷縷若有似無的胭脂暖香拂過,不時撩撥著嗅覺,起初還好,但當想起這陣馨香的來源,寧晏禮就開始莫名的心煩意亂,于是,他很快睜開了雙眼。
青鸞正坐在他的對面,青蔥似的指尖掀起窗幔,側身向車外望著,落日余暉將她瞳孔映成了柔和的琥珀色。
微風拂亂青絲,鬢邊的碎發(fā)被捋到而后,順著耳骨向下,垂在白皙的側頸。
青鸞察覺到寧晏禮的視線,轉過頭時,卻見他已重新合眼。
“衛(wèi)淮川這名字,你可曾從李慕凌口中聽過?”寧晏禮開口問道。
“衛(wèi)淮川?”
青鸞在兩世記憶中搜羅一圈,忽而想起之前李慕凌欲帶她回淮南時,曾說過“禁中有王府的人,出身于衛(wèi)氏,曾在陳璋手下當差”。
“這是上次屬下與大人說過的那人?”她道。
寧晏禮“嗯”了一聲,“此人先前被桓二郎調離禁中,兩日前又被太后調回羽林軍,想必在淮南王府麾下,不是個輕易能舍棄的小角色。”
“大人打算何時出手?”青鸞知道,寧晏禮從不愿說廢話,此番驟然提及,定是已起了殺心。
不過,此人畢竟是衛(wèi)氏的人,又在羽林軍任職,想要悄無聲息地解決掉他,倒也沒那么容易。
不料,寧晏禮卻回道:“今晚。”
青鸞一愣:“今晚?”
“此人不在宮中當值之時,晚間便會出現(xiàn)在云舫。”
“云舫是哪?”青鸞從未聽過此地。
寧晏禮錯開她的目光,“待會你就知道了。”
夜幕將臨,朱雀大街已攢動起人流,來往車馬不息,青鸞掀起窗幔,卻見他們的馬車正避開大道,拐入一條庇蔭小路。
又走了許久,經(jīng)過一道坊門,他們終于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來。
府宅的漆門兩側紅燈高掛,正上方懸著一塊匾額,青鸞抬頭看去,卻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塊無字匾。
“大人,到了。”童讓的聲音傳來。
青鸞微微詫異,回頭道:“這就是云舫?”
寧晏禮沒有應聲,徑自掀簾走下馬車。
青鸞朝他背影白了一眼,也緊跟著下去。
這時,府宅的大門被推開一道縫隙,其間探出一個紫衣男子,見門前的陣仗,驚訝道:“大人怎帶了這么多人?”
屠蘇持著馬鞭上前,“廢話,大人又不是來嫖……擒賊當然要多些人手!”
那紫衣男子揮開馬鞭,回頭望了望,方側身邁出門檻,在寧晏禮面前伏手道:“大人,里面的畫舫上都準備好了。”
寧晏禮點頭示意他免了虛禮。
“只是……”那紫衣男子看著眼前的一行人馬,面露難色。
“說。”寧晏禮道。
那紫衣男子看了看青鸞,“想要上那畫舫,恐怕只有大人和這位女郎不易被人懷疑。”
青鸞早猜出了這云舫究竟是什么地方。
聽了紫衣男子的話,她不禁向寧晏禮看了一眼,適逢寧晏禮聞言也向她看了過來。
二人對視一瞬,又幾乎在同時移開視線。
“那怎么行?”屠蘇急了:“只有大人和青鸞小姑二人進去,萬一有危險怎么辦?”
“畫舫上已安排了我們的人。”紫衣男子道:“你這愣頭就莫要跟著添亂了。”
“這云舫素來只招待朝廷官員和世家貴子,舞妓的眼睛都毒辣得很。”鴉青也道:“若冒然混入被人發(fā)現(xiàn),驚動了細作,往后就不好抓了。”
屠蘇仍不放心:“可是——”
“走吧。”寧晏禮卻突然開口,雖是看著紫衣男子說的,但喚的是誰,青鸞自是心知肚明。
她不曾想到寧府的第一個任務竟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突然,只道:“大人稍等。”
寧晏禮回頭,見青鸞從袖中拿出了一只細銀簪,簪子鋒利的末端晃出一星寒芒,倒映在眾人眼底。
除了寧晏禮的幾人都微微愣住。
青鸞莞爾,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將銀簪與先前戴著的白玉簪,并排插入髻中。
邁入府門,穿過一片寂寥漆暗的庭院,見眼前豁然開闊起來。
青鸞方知,何為云舫。
偌大的荷花湖一望無邊,與遠處夜幕蜿蜒相接。
臨近岸邊的湖面上荷葉成片,其間悠悠蕩著無數(shù)河燈,水波蕩漾,星星點點,與懸在空中的祈天燈相應成趣。
再往遠處望去,湖面正中,數(shù)座畫舫平穩(wěn)相連,籠罩著旖旎的水汽,在燈影下綽約朦朧,如置云端,加上船中不時傳來笙歌笑語,恍然間,竟宛若仙境。
紫衣男子喚來一架小船,寧晏禮邁上船后,回過身,卻見青鸞正盯著微微隨水波搖晃的船身,面露猶豫。
“你怕水?”寧晏禮意外道。
青鸞臉色有些難看,聲音也明顯緊張,卻道:“我在淮水之濱長大,怎么會怕水?”
寧晏禮挑眉:“既如此,你還猶豫什么?”
青鸞咽了咽嗓子。
她確是不怕水,但是怕船。
尤其是這種晃晃悠悠的小船,那種漂泊在水面之中,無力無助,又無所依的失控,是她最為恐懼的感覺。
掙扎間,青鸞卻見寧晏禮突然把手伸了過來。
“抓住我。”他淡聲道。
青鸞眸光映著湖面的波光,泛起一絲漣漪。
寧晏禮墨色袖口下露出一截纏繞的紗布,青鸞剛要抬起的手頓了頓,轉而攥緊裙擺,邁步輕躍。
紗裙盈動,飄然落在船上,船身微微晃動,青鸞面色倏地一白,下意識就扭身抱住了身旁的人。
寧晏禮收手的動作僵了僵。
青鸞纖細的臂緊纏在他身上,明明力氣不大,此刻竟讓他感覺有些窒息。
他能感受到背后緊攥著他衣裳的那雙手,手指細而缺失溫度,死命的抓著他,仿佛只要稍不用力,她整個人就會隨時被風吹散。
“你若是害怕,便與他們一道在外面候著吧。”寧晏禮想了想,最終還是把手落在了青鸞的手臂上,輕輕握住。
手臂上傳來的力量讓人莫名安心,船也似乎比方才穩(wěn)了一些。
青鸞很快冷靜下來,與此同時,也很快意識到自己方才在慌亂之中,竟主動抱住了寧晏禮!
第73章 第73章
片刻僵滯后,青鸞燙手似的撒開了他,尷尬道:“方才情急,屬下……多有冒犯,還望大人恕罪!”
寧晏禮也緩緩松開手,揶揄道:“無妨,也不是
第1回 冒犯了。”
“……”
青鸞一時語塞,正待說話的功夫,紫衣男子也上了船,她便不再多言,于原地抱膝坐下。
木漿撥開水紋,孤舟如葉輕搖,徐徐向湖心劃去。
“大人,畫舫已按計劃,埋伏了我們的人。”紫衣男子說道:“待拿下細作,大人問完了話,咱們仍從方才走的后門出去即可。”
寧晏禮頷首,余光卻一直落在蜷縮在腳邊的青鸞身上。
“畫舫往來之人,除了這云舫的下人,就是舞姬和恩客——”紫衣男子頓了頓,委婉道:“待會就委屈大人和女郎了。”
寧晏禮垂眸,見青鸞仍抱膝坐著,額角滲著汗珠,似有暈船的征兆。
他想了想,旋即脫下外袍,展開,從身邊人頭頂罩下。
青鸞只覺視線驟然一黑,幽幽沉香便從鼻息進入肺腑,頓時安撫住了翻江倒海的胃,以及惶然不安的神經(jīng)。
眩暈中,青鸞顧不得太多,蜷縮著伸手將云錦外袍拉緊,試圖讓那沉靜的氣息把自己包裹得再緊一些。
過了好一陣,木舟終于在畫舫邊停靠。
青鸞腳下發(fā)虛,剛暈暈乎乎想要起身,就突然被人架住了胳膊,用力一帶,跨上了浮臺。
未等她反應,雙肩又陡然一緊。
意識回籠的瞬間,她已被寧晏禮攬在了懷里。
青鸞抬起頭,蒼白的臉上劃過一絲錯愕,“大人你——”
寧晏禮卻是神色如常,望著畫舫上來往的男女,淡淡道:“怎么了?”
青鸞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立即想起方才紫衣男子的囑咐。
其間恩客舞姬,皆是濃情纏綿,此時他們二人若不顯得親密些,實在與周圍格格不入。
青鸞旋即作出配合姿態(tài),依偎在寧晏禮身上,仿著舞姬的口吻,低聲道:“沒怎么,只是奴從前不知,大人竟也很會做戲。”
寧晏禮微微垂下眼簾,看向附在腰間的柔荑,冷然勾唇:“我會的多了。”
正待此時,前方一男一女迎面而來,雖只有一剎,但青鸞已認出其中一個,是她曾在華光殿宮宴見過的,云騎將軍褚冉。
未及反應,她便被寧晏禮攬著雙肩,背過身去。
“奴今晚再為褚將軍舞上一曲,如何?”
那一男一女越來越近,舞姬柔媚的聲音清晰可聞,接著,便是男人粗獷豪爽的大笑。
青鸞抬眸,只見隨著這陣笑聲,寧晏禮蹙起了眉。
他雖料到在此處,極有可能遇到朝中同僚,但卻萬沒想到,第一個遇上的,偏偏是平素舌頭最長的褚冉。
若是叫褚冉認出,怕是不用等到明日早朝,他來云舫的事就會在朝中傳遍。
寧晏禮迅速向紫衣男子使了個眼色,打算先帶青鸞避開。
然而就在這時,只聽褚冉笑聲突然停住,口中竟喃喃念道:“那舞姬披的衣裳怎像是……”
紫衣男子飛快上前,用身體擋住褚冉的視線,笑道:“小的已為褚將軍在上房備好酒菜,將軍這邊請——”
“那衣裳的紋飾怎的看著像是蓮紋?”褚冉伸頭望向漸漸走遠的,一雙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那人身形竟也與寧侍中極為相似……”
紫衣男子笑容一僵:“怎么會呢?”
“本將軍這雙眼能百步穿楊,怎會認錯?你別擋著——”
宦官進青樓本就是個笑料,寧晏禮平日又慣是一副冷臉,若能確認方才摟著舞姬的人當真是他,那朝中往后一年,就不缺談資了。
為此,褚冉不依不饒地撥開紫衣男子,一邊大步追上去,一邊道:“待本將軍前去看看!”
青鸞與寧晏禮邁上畫舫,穿行在來往人流之間。
縱然見他佳人在懷,路過的舞姬們瞧見寧晏禮的臉,仍紛紛投來曖昧的目光,走遠后也忍不住扭回頭再過看一眼。
那些視線讓青鸞感覺很不自在,她便從肩上扯下云錦外袍,隨手團成一團。
寧晏禮看了一眼外袍上的褶皺,唇邊漫出冷笑:“利用完了就棄如敝履,慣是你行事的作風。”
“方才確是要多謝大人。”青鸞一把將成團的外袍按在他懷里:“然這外袍上的蓮紋實在惹眼,屬下披在身上,如芒在背,還望大人體諒。”
寧晏禮神情一頓,緩緩把外袍抓在了手中。
二人拐過一道轉角,青鸞余光瞥見了褚冉竟丟下舞姬,獨自追了上來。
“看來大人平日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她笑著嘲諷道。
這一整日,青鸞在寧晏禮手下屢次吃癟,好不容易尋得噎他的機會,她當然不會錯過。
寧晏禮顯然也看到了褚冉,“此人頭腦平直,今晚若不給他個結果,怕是要一直糾纏下去。”
青鸞笑了笑,“也不盡然。”
“你要做甚?”寧晏禮垂眼看她。
只見她彎翹的睫羽下,一雙明眸正如水光瀲滟,表面含著盈盈笑意,眼底卻分明是心機暗涌。
“大人先去房中。”青鸞道:“屬下這就去將褚將軍引開。”
說著,她便將肩上的衣料向下拽了拽,露出一片雪膚,轉身就要朝褚冉迎去。
寧晏禮臉色登時一黑。
幾乎在瞬間,他就明白過來,她所謂的“引開”是指何意。
他飛快抓住青鸞的手腕,把她拉回到面前。
青鸞踉蹌著勉強站穩(wěn),疑惑地抬起頭,卻對上他慍怒的黑眸。
“你瘋了?”寧晏禮周身迸發(fā)著冷意。
“大人若被在此纏住,就無暇顧忌淮南王府的細作。此時由屬下引開褚將軍,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法子。”
由于情勢緊迫,青鸞的語速極快,然而她此刻的冷靜,卻愈發(fā)挑起寧晏禮的怒火。
“你就不想后果?”
“屬下自有辦法脫身。”
“他是武將!你若不得脫身,又該當如何!”
寧晏禮只覺周身的氣血都在逆涌,說這話時,他差點就吼了出來。
可青鸞卻仍平靜地看著他:“大人把屬下帶到這里,不就是為了用在此時?”
寧晏禮聞言一怔,攥在她腕上的手不禁微微鎖緊。
“褚將軍!”遠處,紫衣男子追著褚冉喊道。
褚冉不斷撥開纏上來的舞姬,伸頭望向舫柱后的一對側影。
寧晏禮眼角劃過寒芒,瞧準青鸞身后的廂房半晌沒有響動,抬腳便將門扇踹開,把她拉入房中。
雕花門“咚”地一聲合上,將褚冉的視線瞬間隔絕,他打算推門而入,手上卻感受到極大的阻力,房門內側有人抵著。
青鸞此時終于能夠理解“此人頭腦平直”的含義。
她死死靠在門上,背后不時傳來極大的推力,以及門外褚冉反復的疑問“懷謙?里面的是你不是?”,大有得不到答案,絕不罷休的架勢。
身子被門撞得一顫一顫,青鸞欲哭無淚。
房中燈盞未燃,只有門外透進來的微薄光線,寧晏禮撐在她面前,雖不知他是否能夠看清,但青鸞仍擺著口型道:“快把門閂插上!”
寧晏禮低頭看她,視線掠過白皙的肩頸,之后飛快騰出一只手,將她衣裳攏好,蓋住一片春色。
青鸞垂睫,耳根微微發(fā)熱,剛要再開口,就聽身后磕嗒一聲,寧晏禮插上了門閂。
雖能短暫松一口氣,但叫門聲仍不絕于耳,不管紫衣男子如何勸阻,褚冉卻像是認準了寧晏禮就藏在房中,愈發(fā)地執(zhí)著。
“本將軍看得分明,那蓮紋袍除了他寧懷謙,大梁上下還有何人敢用?”
“將軍,蓮紋與云紋本就相近,一時認錯也是有的。”
“可若不是懷謙,他為何躲著不敢見本將軍?”
……
聽著門外的爭辯,青鸞既覺可笑又深感無奈,只能比著口型向寧晏禮問道:“眼下該當如何?”
難不成他們要與這憨子僵持一夜?
寧晏禮眸光落在她唇上,其間情緒幽暗難辨,嘴唇動了動,最后卻什么也沒說。
青鸞以為他也沒轍,遂靜心思考起來。
她對寧晏禮方才的一句極為認同,面對褚冉這種一根筋的腦袋,不給他個結果,定是會沒完沒了的糾纏下去。
可是要如何才能讓他相信,房中之人并非寧晏禮呢?
此時,房外紫衣男子似乎被逼得沒招,山窮水盡之下,終于道:“將軍,侍中大人乃是宦官……好端端的,怎會來云舫呢……”
房內靜得瘆人,青鸞聞聲看向寧晏禮的臉,不禁冷得打了個哆嗦。
但這一個哆嗦,卻忽而讓她腦海中劃過一道靈光。
她似乎想到能讓褚冉相信房中之人不是寧晏禮的法子了……
青鸞看向寧晏禮,臉上一直紅到了脖子根,而寧晏禮察覺她瞳中的閃躲,頓時也猜出她應是想到了那個辦法。
四目相對的一瞬,似有火花相撞,兩人同時錯開了視線。
這么下去很可能錯過擒住淮南王府細作的時機,半晌,青鸞反復思量,終于從嗓子眼里囔道:“大人,要不我們試試……”
不料,很快就被寧晏禮啞聲打斷:“不行!”
“可是……”
青鸞料到他會拒絕,畢竟宦官對那事向來敏感。可即便如此,面對眼下境況,她卻仍想嘗試。
反正都是做戲,只要讓褚冉聞得些“非禮勿聽”的聲音,相信房中人不是宦官,或許就能成功擺脫糾纏,他們才好順利辦今晚的正事。
寧晏禮見青鸞紅著臉,雙眼卻執(zhí)拗地望著自己,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眸中散發(fā)的灼灼逼人的溫度,幾乎在剎那間,就將他體內的血液徹底引燃。
第74章 第74章
淺嘗過的一抹柔甜劃過腦海,立即勾動心底更大,更深的貪婪。
尚未出走的理智極速歸位,巨大的定力和長久的自持讓寧晏禮還能勉強保持表面的冷靜,但身體的某種應激變化卻是難以控制。
此處沒有冷水,唯有一間漆黑廂房,和一個折磨人的禍首,寧晏禮不敢再看青鸞,只低聲留下一句“沒什么可是”,便轉身朝廂房深處走去,迅速在黑暗中化為一道寂靜的墨影。
青鸞沒想到他會沉著臉走開,連忙緊跟上去,但誰料剛走兩步,腳下卻被突然一絆。
青鸞心下大驚,整個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撲去。
矮幾發(fā)出聲響,寧晏禮倏然回頭,一道力量驀地撞了上來,他下意識伸手摟住青鸞,卻因此扯動腕上的傷口。
一聲低沉的悶哼從黑暗中溢出,帶著一絲隱忍克制,卻又因身處的環(huán)境,而顯得格外曖昧。
叫門聲戛然而止,少頃,又傳來褚冉對紫衣男子問話的聲音:“……你可聽到什么聲音?”
“……”紫衣男子頓了半晌,才道:“大約……是貍奴竄動,撞翻了香爐吧……”
“可方才,本將軍明明還聽見有男子……”
“有,有嗎?”
房中二人僵滯地定在一起,拍門聲再度急促,情急下,青鸞把心一橫,接著寧晏禮那道悶哼后,在嗓中喃出更加血脈噴張的一句:“衛(wèi)將軍莫急,今晚就由奴好好服侍將軍。”
“……”
撩人的語調鉆入耳中,明知青鸞是故意為之,寧晏禮卻有些忍不了了,一種極度矛盾復雜的心情,讓他不由得收緊手臂。
青鸞被勒得呼吸一窒,抬眸對上寧晏禮冰冷如刀的視線,她眨了眨眼,直直望著他,故意嬌聲道:“將軍輕點。”
寧晏禮渾身瞬間繃緊,修長的手指不禁微微發(fā)力,陷入青鸞后腰的凹陷。
指腹的熱意透過薄紗,沁入肌膚,青鸞被他捏得生疼,又掙脫不開,便索性點起腳尖,咬著牙在他耳邊道:“衛(wèi)將軍不悅,難道是因為奴伺候得不好?”
蘭氣輕吐,吹拂過耳畔,引起一陣從頭到腳的酥麻,女子有意撩撥的聲線嬌細婉轉,帶著惹人憐惜的柔弱,寧晏禮瞥著青鸞的側臉,上挑的眼角漸漸聚起猩紅。
話音落下,房外傳來一聲抽氣,以及尷尬的咳嗽聲。
“將軍,小的早說房中的并非侍中大人……”紫衣男子的聲音接著傳來,他故意壓著聲音,含糊道:“這種時候……還是,別打擾了吧。”
褚冉顯然被他說動,房門外遲疑片刻,很快就響起離去的腳步,以及紫衣男子刻意的提醒:“褚將軍這邊請。”
房外兩人已經(jīng)走遠,但房內卻仍僵持著。
心臟在胸膛中跳躍,仿佛是囚籠中橫沖直撞的猛獸,寧晏禮想要松開青鸞,手上的動作卻反倒把她腰肢固得更緊。
“你一聲聲衛(wèi)將軍,叫得倒是順口。”他沉聲譏誚道。
青鸞咬唇,“屬下的權宜之計,還望大人見諒。”
“權宜之計?”寧晏禮眼底浮出清晰可見的戾色,“你做事可是素來不考慮后果?”
青鸞試圖撥開桎梏,卻仍被他死死掐著腰身,一動難動,“眼下既已脫困,大人還何須計較?”
寧晏禮眸色幽深,沉默地看著她,還是不肯撒手。
這是分明不想與她講理了。
青鸞抬眼瞪向他,也較起勁來。
兩人暗中角力,青鸞沒想到寧晏禮竟絲毫不顧腕上的傷,硬挺著與她相持半晌,直到見他額上滲出薄汗,青鸞猶豫間身上力道一松,便踉蹌半步,被寧晏禮攬入懷中。
身體陡然貼緊,二人同時一僵。
剎那間,青鸞只覺身前隱約有些異樣,她微微怔住,旋即意識到了那異樣源自何處。
腦中轟然響起,青鸞倏而定在了原地。
雖未經(jīng)人事,但男女之事她也并非全然不懂,何況是正常男子與宦官的區(qū)別。
她頓時忘了先前的較勁,怔怔地望向寧晏禮。
一種極其顛覆的可能性,在心中油然生出——
難道,寧晏禮不是宦官?
但很快,青鸞就在這種可能性上,又生出一重疑惑。
宮中對宦官身份的查驗十分嚴格,除了入宮前的數(shù)次校驗,便是入宮后,也有三年一次小檢,五年一次大檢,縱是如今的寧晏禮手眼通天,但早些年,他又怎能做到瞞天過海?
巨大的驚愕和懷疑中,寧晏禮已不知在何時放開了手。
青鸞腰間一松,但懸著的心卻不敢落下。
寧晏禮的身份如果真有問題,便是欺君殺頭的重罪。此事干系重大,在沒能確認之前,她斷不能輕易暴露對此的疑心。
青鸞強壓下面上的震驚,迅速避開寧晏禮的視線,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紫衣男子的聲音:“大人,衛(wèi)淮川到了。”
見寧晏禮轉身走入房中深處,半天沒有應聲,青鸞莫名的心虛,她屏息聽見黑暗中傳來窸窣的聲響,不禁咽了咽嗓子。許久,卻見房中豁然一亮。
榻邊的紅燭燃起,寧晏禮放下火折,深呼了一口氣,才背對著她,啞聲道:“準備動手。”。
畫舫正中的圓臺上,舞姬隨著異域胡曲,嫵媚地扭動著腰肢。
一個身形高大的武將左擁右抱,摟著兩個美人兒經(jīng)過圓臺,看著臺上舞姬的細腰,眼睛登時就挪不動了。
輕柔的披帛隨舞飄落,他松開身邊的美人兒,順手將之抓入掌中,放在鼻下輕輕一吸,神情仿佛陶醉。
待嗅夠了香味,他摘下腰間玉佩,就要往臺上扔去,誰料,身旁的美人兒連忙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衛(wèi)將軍這個月已經(jīng)賞了三塊玉佩,何時也能賞奴一塊?”
女子嬌聲軟語,衛(wèi)淮川笑了笑,也沒拒絕,反手掏出一塊金錠,丟在她懷里,然后喚來不遠處的紫衣龜公:“這玉佩賞給臺上的,叫她舞完這一曲,來房里伺候。”
這位爺是常客,他的規(guī)矩云舫里的舞姬和下人都懂。
紫衣龜公接過玉佩,立即點頭奉迎道:“中郎將回房稍候,小的一會兒就把人送過去。”
一曲舞畢,專供舞姬更衣的廂房傳來女子的嬉笑聲。
“花奴,得了衛(wèi)將軍的玉佩,往后你可是攀上高枝了!”
“他算什么高枝?”
被喚作花奴的舞姬摘下披帛,仔細疊好收起,又將玉佩鎖入妝奩,“這衛(wèi)五郎不過才是個羽林軍的中郎將,若不仗著家世,有什么好稀罕的,咱們云舫出入的貴人還少么?”
“這話也是了。”
一個身著鵝黃紗裙的舞姬隨口附和道,之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雙眼忽而一亮:“說來,我方才在外面見著一張生面孔!好像是第一次來咱們這兒的。”
“第一次來的?”另一個舞姬對著銅鏡整理發(fā)髻,疑問道:“也沒聽褚將軍提起朝中近來有什么新貴,怕不是又有新登科的舉子混進來了吧?”
“我伺候過多少貴人?”鵝黃紗裙指著自己的雙眼,“這雙眼看得出人身上的官氣,那位若不在三品往上,我算是白干這么多年了。”
“哦?”一聽這話,舞姬們紛紛湊了上來。
“而且最重要的是——”鵝黃紗裙故意拖著長音,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一旁在頰上補粉的花奴,也不禁停下動作,朝她看了過去。
“說呀說呀!”其他舞姬催促道。
鵝黃紗裙被催得挺不住了,才道:“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還是位俊俏郎君!”
她話音一落,一眾舞姬頓時興奮起來。
“有多俊?”
“比起謝仆射如何?”
“三品往上的郎君,莫不是陸氏那位?”
“哎呦,你們可小點兒聲,吵得我耳根子疼。”嘰嘰喳喳的問題涌了上來,鵝黃紗裙被圍在中間,笑著與她們推搡,“你們若想知道,待會兒被那位大人看中,自己去親眼見過就是了!”
“花奴,可準備妥了?”嬉鬧中,門外傳來龜公的催促:“別讓貴人等得太久!”
“來了。”花奴懶聲答了,又補了層胭脂。
“花奴,如此看來,你可是虧大了!”鵝黃紗裙扭過身子對她笑道:“論姿色,你可是咱們舫內數(shù)一數(shù)二的,照理說,今晚你最有可能被那位大人叫去伺候,卻不想偏偏先被衛(wèi)五郎看上了。”
這話里透著幸災樂禍,花奴倒也不惱。
只見她慢吞吞扶髻起身,輕聲一笑:“紅燭未熄,你怎知誰會躺在誰的榻上?”
言罷,便搖著細腰,向門外走去。
這廂衛(wèi)淮川正在上房,倚著憑幾哼曲。
一旁的舞姬手持酒壺屈身上前,佳釀撞擊盞底,發(fā)出脆響,衛(wèi)淮川目光落在舞姬纖細的指間,探身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往懷中一帶。
綾羅飄轉,那舞姬順勢跌入他的臂彎,嬌羞垂睫。
“將軍今晚不是已將玉佩給了旁人,還撩撥奴來作甚?”
衛(wèi)淮川用手撫過她臉頰,“你叫什么?”
“云娘。”那舞姬拿起酒盞,遞到衛(wèi)淮川嘴邊,“將軍覺得奴如何?”
衛(wèi)淮川接過酒盞,笑道:“極好,若早見過你,那玉佩便是你的了。”
云娘嬌笑,注視著衛(wèi)淮川將酒盞拿到嘴邊,剛要飲下,動作卻倏然一頓。
“將軍怎么了?”云娘杏眼泛起疑惑。
衛(wèi)淮川看了一會兒,笑著把酒盞送到她面前,“這酒不錯,云娘嘗嘗。”
酒香入鼻,云娘掛在唇邊的笑容稍滯,就在這時,門扇突然被輕輕叩響,“中郎將,人帶到了。”
衛(wèi)淮川抬眼望去,未等回答,房門卻已被打開。
一名舞姬面覆*薄紗,推門進入房中,與此同時又有幾個小廝,呈著酒菜進來。
衛(wèi)淮川看向那舞姬的眉目,面色驟變,手掌覆上腰間,只見一道銀光,唰地抽出軟劍。
一聲“來人”剛叫出口,房門就“哐當”被猛地合上,云娘從案下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便刺,衛(wèi)淮川閃身躲過,揮劍沖入從腰后拔出短刀的小廝中間。
衛(wèi)淮川乃是禁軍出身,身上功夫扎實,被人群圍斗幾個回合,雖被砍中數(shù)刀,但卻仍在負隅拼殺。
他想著只要沖出房門,或許就有一線生機,可怎料打斗中,忽有一利器飛來,筆直刺入右肩。
軟劍脫手的一瞬,數(shù)柄長刀架上脖頸,衛(wèi)淮川睨向門前的舞姬,輕蔑道:“暗器傷人,果然是小姑子的把戲。”
偽作小廝的黑甲士卒很快把他捆了,青鸞扯下面紗,走到他面前,也不廢話:“你與那叫花奴的舞姬是何關系?”
說著,她將那枚玉佩丟到他面前。
衛(wèi)淮川看了玉佩,面容果然有所松動,但嘴上卻仍兜著圈子:“這云舫上下舞姬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便是得過我玉佩的,也有十余,你所說的花奴,我并不認識。倒是不如說說你們,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既然這樣,再扣著那舞姬也無用處,便啟稟大人直接殺了吧。”青鸞故意對縉云道。
縉云配合頷首,抬腿就要出門,卻聞衛(wèi)淮川突然急道:“慢著!”
縉云回過頭,青鸞與她暗中相視一笑。
“你們是寧晏禮那奸宦派來的人吧?”衛(wèi)淮川狠狠道:“你們想從我口中詢出什么,我自然知曉,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確認花奴的安危。”
沒想到這衛(wèi)淮川竟是個情種,這性子倒不像做細作的料子。
青鸞約莫著時間,想那花奴在寧晏禮手下受審,估計用不了太久,便與縉云商量著,待會可將花奴押到他面前,也好讓他撂得快些。
正待此時,卻只聽衛(wèi)淮川口中忽然發(fā)出嗚咽,青鸞心下一緊,轉頭看去,竟見他雙眼赤紅突出,痛苦地大張著嘴,像是被扼住了喉嚨,面色也漸而呈現(xiàn)出窒息的青紫色。
“這是怎么回事?”縉云愣住。
衛(wèi)淮川身后的黑甲士卒也同時愕然,這期間他們視線從未離開,為何會毫無征兆地發(fā)生這種情況?
“他莫不是中毒了?”青鸞看著衛(wèi)淮川泛黑的唇色,猜測道。
不想此言剛出,衛(wèi)淮川額上突然暴起青筋。
下一刻,眾人就見他后背弓起,口中噗地一下噴出黑血,睜瞪著雙眼,渾身抽搐片刻后,便僵直倒地。
第75章 第75章
“啊——”
尖細的驚叫從畫舫傳出,劃破夜空。
幾名舞姬看著倒在角落里的人,登時嚇白了臉。
云舫的管事聞聲趕來,鉆進圍聚的人群,乍著膽子上前,扶起地上的紫衣男子。
他哆嗦著伸手去探他鼻息,待感受到呼吸的的瞬間如釋重負,大喊道:“諸位放心!是活的!是活的!”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松了口氣,云舫管事的拍了拍紫衣男子的臉,好一會兒,紫衣男子才睜開雙眼,迷糊著怔了半晌,迷藥的勁兒才稍緩過一些。
“那舞姬……”他脫口喃道。
“你說什么?”管事的俯身去聽。
紫衣男子的意識漸漸回籠,腦海驟然浮現(xiàn)暈厥前的畫面——
那名為花奴的舞姬長袖一揮,在半空揚起了某種不知名的粉末,他來不及閃避,在吸入的剎那,眼見其他偽裝成小廝的黑甲士卒紛紛倒了下去,而后,他便也雙眼一黑,對后面的事渾然不知了。
他茫然看過面前的人群,哪里還有那花奴的影子?
擒住花奴是寧晏禮交代給他的任務,此番若是搞砸,他便無顏再回府上了。
想到此處,紫衣男子驀地從地上彈起,撥開人群沖了出去。
畫舫四面環(huán)水,外面又有鴉青帶人守著,料想那花奴一時也逃不出此地,若帶人加緊搜查,沒準還能把人押回來。
待他疾步拐過一個轉角,卻不想突然被一人伸手拉住,他抬頭看清來人,還沒開口,就聽對方劈頭問道:“那舞姬人呢?”
青鸞抓著他,飛翹的眼眸此時已不見媚色,取而代之的,是滿眼凌厲的殺氣。
紫衣男子被她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面露愧色道:“讓,讓她逃了……”
本以為那花奴只是替衛(wèi)淮川傳信的下線,卻沒想到她身手相當了得,竟讓他們一時大意,吃了暗虧。
“逃了?”青鸞聞言一頓,心中的猜測被隱隱印證。
能在影衛(wèi)和黑甲軍手中逃脫,那舞姬果然不是普通細作。
紫衣男子見她神情嚴峻,忙問道:“莫不是衛(wèi)淮川那邊也出了問題?”
青鸞微微頷首,如實道:“他被人滅口了。”
“滅口?”紫衣男子十分詫異。
“應是提前被人下了毒。”青鸞看出他的疑惑,“我猜,下毒之人便是那個花奴。”
“怎么可能?”紫衣男子不可置信道:“在探子先前傳來的消息中,這花奴是衛(wèi)淮川的下線,她若敢對淮南王府的暗線下手,便是擺明了要與淮南王府為敵,她為何要這么做?”
青鸞卻道:“他們二人,恐怕誰是誰的下線,還未可知。”
就像趙鶴安和真正的玄武,或許這花奴和衛(wèi)淮川之間的關系,也有相似之處。
“女郎是說,也許淮南王府的暗線并非衛(wèi)淮川,而是花奴?”紫衣男子道:“若如此,她便是得知我們盯上了衛(wèi)淮川,故而要將之滅口。”
青鸞點了點頭,“眼下來不及秉明大人,還請速速派人與長史傳信,務必在云舫周圍增派人手,以防細作趁亂逃脫。”
紫衣男子應了,剛一轉身,袖間藏的短刀卻被倏而抽出。
他驀地回頭,見寒芒劃出一道弧線,迅速被青鸞收于腰間,遂怔然道:“女郎這是……”
“待會安排完了,若還有多余人手,可派到大人所在的廂房附近。”
時間緊迫,青鸞來不及解釋太多,“若我是淮南王府的暗線,毒殺衛(wèi)淮川后若被發(fā)現(xiàn),窮途末路之下,與其冒險逃脫,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取了大人性命。”
紫衣男子愕然瞪大雙眼,“女郎的意思是……大人現(xiàn)下會有危險?”
“是。”
青鸞平靜地看他一眼。
且這危險,大概是寧晏禮自己安排好的。
原先她還想不通,寧晏禮此次為何親自前來,但如今她卻猜到幾分,或許他早已察覺端倪,才要以自己為餌,引出真正的暗線。
此計雖險,但卻是最為精準有效。
不想青鸞答得如此干脆,紫衣男子愈發(fā)焦急,“我這就派人前去保護大人!”
青鸞卻將他攔住。
若非影衛(wèi),僅靠畫舫上這些黑甲軍,根本不是淮南王府暗線的對手,屆時恐怕不僅保護不了寧晏禮,反倒容易打草驚蛇,壞了計劃。
“大人既寧可以自身為餌,也要抓那細作,自是早有籌謀。”青鸞道:“你們只需切斷那細作的后路,旁的事姑且放心交給我來。”
說完,她一攏裙擺,將刀刃用輕紗遮住,轉身朝廂房方向走去。
廂房內,紅燭搖曳。
一根迷香緩緩穿破窗紙,探入房中。
縷縷輕煙悄無聲息地彌散開來,融入安靜的空氣。
迷香燃燒過半,便有薄刃插入門縫,緩緩抬起門閂。
木閂“哐啷”落地,房門被應聲推開,伴隨著一道幽香,羅裙拂過門檻,一雙光潔的足踩過地上絨毯,悄然行至榻前。
昏黃火光透過紗帳,照在一張如玉的臉上。
帳中的郎君面容清冷,闔目盤坐榻邊,雙手松弛搭在膝上,若不是袖口露出的紗布隱約洇出血色,根本叫人看不出有傷。
“花奴見過侍中大人。”女子盈盈一拜,聲線甜柔如鸝鳥:“早聞大人容姿無雙,奴今日有幸得見,果然非同一般。”
話音落下,房中寂靜無聲。
寧晏禮合著雙眼,置若未聞。
花奴笑了笑,起身上前,一邊用纖纖玉手撥開紗帳,一邊嬌嗔道:“眼下看來,大人性子淡漠,不近人情的傳聞,也并非虛言。”
紅燭的光在長睫下拉出一道陰影,寧晏禮靜得連睫羽都不曾動一下。
花奴卻不心急,垂手將披帛褪去,緋紅輕紗自臂彎滑下,撫過手背,層層疊疊,飄然滑落榻邊。
“枉費奴一番心思,助大人殺了那衛(wèi)淮川。”她幽幽抱怨著,在榻邊靠近寧晏禮的位置坐下,“大人對前來投誠的降將,竟都不睜眼看上一看嗎?”
“青龍,朱雀,白虎,你是哪一個?”寧晏禮終于開口,聲音冰冰冷冷,仿佛不帶有一絲情緒。
花奴微微一怔,不想他竟如此直接,少頃,又于朱唇挑起一抹淺笑,雙臂撐在榻邊,傾身貼近,“大人對奴好奇?”
耳邊氣息溫熱,身旁馨香浮動,寧晏禮面上無波,腦海中卻劃過一張清艷的面容。
“你既知我身份,就當明白,這套下作手段對我無用。”他冷然道。
“是嗎?”
花奴看著寧晏禮的側臉,目光從纖長的睫上,移至細挺的鼻骨,再到薄唇和下頜。
“說來也是奇怪。”她話里似帶著疑惑,嬌聲道:“奴雖未伺候過宦官,可形形色色的男子卻是見得多了。”
她說著,又將視線再度往下,停留在寧晏禮的喉頸,“在奴看來,大人分明與正常男子毫無分別,莫不是宮中驗身之人搞錯了?”
寧晏禮緩緩睜開雙眼,眸光陰鷙地看向身旁,“淮南王府的軍師姓甚名誰,平日藏身何處,他與你都是如何傳信,以上你若如實招來,我可以讓你死得沒有痛苦。”
“大人想知道的這些問題,都不是難事。”花奴眉目間盡是貪戀。
她抬手從他側臉虛拂而過,在空氣里劃出一道流暢的線條,癡癡說道:“奴對大人一見如故,心生傾慕,若大人肯成全奴的拳拳心意,奴愿一生效忠大人。”
寧晏禮冷冷看著她,不為所動道:“我只給你半柱香時間考慮,在此之前若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待香燃盡,便是你的死期。”
窗角絲絲縷縷的淡青煙霧后,一截香灰倏然掉落。
花奴收回視線,故意裝作沒有聽懂他話里的意思,嫣然笑道:“半柱香?”
她目光向他身下一掃,“大人難得肯以尋常男子身份待人,只給奴半柱香的時間,會不會太吝嗇了些?”
“如此看來,關于那軍師的事,你是不打算交代了?”寧晏禮道。
“大人既早發(fā)現(xiàn)了那香,難道不知吸入會是什么后果?”
花奴用纖指勾下外裳的薄紗,露出鎖骨下的皮膚,嬌媚一笑:“奴倒是想知道,以大人現(xiàn)下動都動彈不得的模樣,要賜奴一個什么樣的死法?”
寧晏禮微微蹙眉,眼眸一轉,看向了別處。
青鸞曾在他飲的茶盞中下過類似的迷藥,那日他被她按在窗下淋了半晌的雨,怎會輕易忘記那般滋味。
思忖間,花奴又道:“奴看男人自信絕不會錯。”
她纖細的手臂如水蛇般,順著衣袖纏繞上來,“縱是有宦官身份所限,但以大人如今的權勢,無論什么樣的女子,還不是唾手可得?奴真不懂,大人明明是正常男子,為何偏要這般隱忍克制,過修行似的日子,非要與自己過意不去?”
不知是被話中哪句觸動,寧晏禮濃黑的眸子微微一震,但只在瞬間,又很快恢復如常。
半晌,他于唇邊勾出一抹陰蟄的冷笑,“你當真對自己的眼力如此自信?”
花奴把手環(huán)在他的腰間,柔聲道:“當然。”
寧晏禮垂落眼睫,眼底漸漸凝起殺意,“你若看錯,又當如何?”
花奴不屑一笑。
她打過交道的男子,沒有成千,也有數(shù)百,寧晏禮的宦官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她早在開始就已試出了七八分。
“大人的定力雖已遠超常人,但男子么,只要是個健全的,就難保沒有心魔。”
她指間摩挲,抬頭望著寧晏禮的側臉,“奴若猜錯,情愿死在大人手中,可倘若奴猜對了,待會兒還望大人多賣些力氣才好。”
言罷,花奴抬手覆上寧晏禮的腰帶,卻不想手臂突然一緊,垂眼看去,竟是被寧晏禮的手死死鉗住。
“怎么可能?”她面露錯愕:“你明明吸了那么多迷香——”
話未說完,寧晏禮便反手將她丟至榻下。
他起身理正衣襟,緩步走到花奴面前,手中不知何時,已撈出一把長劍,劍花的寒光在空中唰然一轉,架在了花奴頸間。
花奴趴在地上,余光剛好看見窗下的一小撮香灰,頓時明白過來。
寧晏禮分明是早已察覺,將她插在窗上的香換成了普通的線香,又一直佯裝不動,以此叫她放松警覺。
花奴頂著脖子上的劍,在絨毯上狼狽爬起,“你怎料定我會來此殺你?”
寧晏禮居高臨下道:“窮途末路,垂死掙扎,慣是你們這些細作的路數(shù)。”
花奴冷笑:“你這奸佞心狠手辣,竟以自己為餌,誘我上鉤,也不怕陰溝里翻船,真死我手里?”
“一個細作,倒是敢大言不慚。”寧晏禮把劍壓緊,“趁著香未燃盡,你還有交代出那軍師的機會。”
“見你皮囊不錯,本欲讓你在死前做個風流鬼,你卻偏不識趣。”花奴于朱唇邊浮現(xiàn)出一抹陰冷的笑意,“這便怪不得我了。”
說著,她已于裙中摸出一根細針,指尖一抖,朝寧晏禮持劍的手腕擲去。
二人距離相近,暗器飛出時又悄無聲息,待寧晏禮察覺,提劍的手腕卻忽然扯動傷處,動作僵滯的剎那,他便做好了生生被那銀針刺穿皮肉的準備。
誰料此時,一道寒光驟然穿透門扇的棉紙,向房內破空而來,“鏘”地將針撞飛。
接著,便有一支尖細的銀簪,“當啷”一聲,墜落在寧晏禮的腳邊。
他一眼認出簪子的樣式,眸光不禁微微一動。
第76章 第76章
花奴抓住這個時機,迅速旋身一滾,避開劍鋒。
幾乎同時,房門被“砰”地一聲猛然破開,寧晏禮抬眸看去,只見一道身影凌空盈動,伴隨著刀鋒冰冷的光芒,飛快向花奴移動。
與寧晏禮視線在空中接觸一瞬,青鸞就果斷看向眼前,朝花奴揮刀刺去。
花奴面色陡變,迅速捏出數(shù)根細針,抬手便擲。
銀針如水滴橫飛,針針直逼頸間要害。
青鸞發(fā)現(xiàn)她下意識回頭看向窗口的動作,怕她借機逃脫,干脆迎著針,脫手將短刀飛擲過去。
又是這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shù)!
寧晏禮心下一緊,忙道:“小心!”,同時飛身上前,一把將青鸞拉入懷中。
護住青鸞的瞬間,銀針貼著他的袖管嗖然飛過,悉數(shù)釘入敞開的門扇。
而另一邊,青鸞擲出的短刀已直割破花奴的紗裙,唰地一聲,一道鮮血飛濺,在薄紗上迅速洇開。
青鸞想從花奴口中問出軍師,遂有意避開要害,想留活口。這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在花奴腿上,她驟然失衡,連退三步,終以手撐住窗沿,才沒倒下。
看著寧晏禮緊擁著青鸞的手臂,花奴忍著痛,在嘴邊勾出一絲譏笑,媚聲道:“大人心魔積壓太深,小心遭了反噬,若某日想開,不再忍了,沖著大人這副皮囊,奴隨時愿意分憂。”
曖昧的眼神,撩惹的話語,衣衫不整的女子。
青鸞與寧晏禮神色同時頓住,下意識對視一眼,又迅速將目光彈開。
就在這時,花奴笑了笑,反手推開窗扇,上身一傾,隨即翻窗而下。
青鸞剛要抬腳去追,就被寧晏禮牢牢拽住,她面露不解,未等開口,就聽窗外傳來女子“啊”地一聲尖叫,然后便是一聲悶響,以及紫衣男子的聲音:“快把她綁了!”
周圍偽裝成小廝的黑甲士卒,應聲一擁而上,花奴摔得七葷八素,很快就被五花大綁,押上了木舟。
青鸞聽著外面窸窣的嘈雜聲,這才想起,這間廂房下面對著的,并非水面,而是畫舫的船板。
她詫異地看向寧晏禮,一時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
這廝不會連這層都是提前算計好的吧?
寧晏禮低下頭,見青鸞神情復雜,不禁用余光掃過凌亂的床榻,和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披帛。
他面色微微凝滯,薄唇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
青鸞靜靜看著他,寧晏禮素來果決,鮮少這般欲言又止,不知究竟要說些什么。
等了半晌,才聽他道:“方才我與那舞姬并非——”
聽他語氣中竟帶著解釋的意味,青鸞微微睜大雙眼,卻不想,未等寧晏禮把話說完,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懷謙!果然是你!”
青鸞渾身一滯。
寧晏禮倏然抬頭,只見門外的褚冉瞪圓了一雙眼,正直勾勾地望著他們。
“你你你——”褚冉目瞪口呆地看著房中“依偎”的二人,半是驚訝,半是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本是路過,聽到這邊隱約有打斗聲響,才被吸引過來,竟不料會撞見此等景象。
他寧懷謙摟著一名舞姬,在房中卿卿我我,且還大敞著房門!
寧晏禮眸光一沉,錯身將青鸞擋在背后,“褚將軍可是有事?”
“無事無事。”褚冉?jīng)]想到他竟如此坦然,反倒有些尷尬,“只是沒想到會在此地與懷謙相遇。”
“我記得,大梁似乎并沒有宦官不能進風月場的規(guī)矩。”寧晏禮冷道:“還是說,褚將軍覺得我不配來此?”
“懷謙這說得是哪里的話?”褚冉見他似有不悅,連忙道:“你我二人同朝為官,既是同僚,見面怎么也該打個招呼。”
說著,他伸著頭,暗自向寧晏禮身后瞄去。
剛才雖然只晃過一眼,但他怎么都瞧著那舞姬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寧晏禮橫在他面前,把青鸞擋得嚴嚴實實,褚冉只瞧見一角煙青色的裙擺,再要湊近,就被他冷聲制止:“身后是我的人,褚將軍此番莫不是有些失禮了?”
青鸞正要攏起裙擺,聽到寧晏禮的話,明知只是事從權宜,卻仍覺心中某處像是被攥了一下,輕輕陷入一塊。
她微微沉了口氣,想著自己如今已投入寧府門下,按說“她是他的人”,這說法倒也沒錯。
褚冉聞言一愣。
寧晏禮性情雖冷,但在朝上時,多少也會給他三份薄面,從未把話說得這般生硬,眼下看來,怕是真觸了什么逆鱗了。
他縮回脖子退了一步,訕訕道:“我見這舞姬的衣裳,倒像是宮里娘娘常穿的料子。”
“褚將軍眼力不錯。”寧晏禮側頭看了一眼,見那裙角正被身后的人兒悄然提起,藏在自己身后,他眸中寒意稍稍緩和了些:“這衣裳是我送與她的,將軍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褚冉又是一愣,半晌,干笑了兩聲:“懷謙說笑了,給瞧著順眼的奴婢略施些賞賜,哪里會有什么不妥?”
寧晏禮也勾了勾唇,“與其說是賞賜,倒不如說是我想用這些自認拿得出手的東西,來討她歡心罷了。”
“一個舞姬而已,懷謙說這話莫不是太當真了?”褚冉顯然未料到他會說出這話。
“我已安排好今晚就要帶她回府,褚將軍若沒旁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寧晏禮說著,就在身后握住青鸞的手,準備護著她迅速離開。
他掌心溫涼,青鸞卻感覺被燙得刺手。
寧晏禮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平日看似寡言持重,但必要時做起戲來,倒是也能臉不紅心不跳,說得如此一本正經(jīng)。
她埋頭走在寧晏禮身后,又聽褚冉詫異道:“可本朝早有規(guī)定宦官不可在宮外私自納妾,何況還是云舫里的賤奴,懷謙如今身居高位,何必自降身份,平白惹人閑話——”
“此事不由褚將軍操心。”
寧晏禮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褚冉,冷冷道:
“我自會奏請陛下,屆時一紙賜婚,便是罪奴我也娶得。”。
從云舫出來時,夜已深了。
此時城中有士卒巡夜,雖見寧府的車駕不敢嚴查,但為求穩(wěn)妥,還是把花奴和衛(wèi)淮川的尸體藏進了來時的馬車。
衛(wèi)淮川因劇毒暴斃,死狀很是慘烈,花奴面色蒼白地扭動著身子,瞪向把她塞進車廂的屠蘇,又朝著寧晏禮的方向嗚聲叫個沒完。
負責押花奴的縉云,在她后頸劈出一記手刀,很快,眾人的耳根子都清凈下來。
鴉青見此把車簾放下,轉頭對童讓道:“去把馬為大人牽來。”
“諾。”
童讓將馬牽到寧晏禮面前,雙手呈上韁繩,卻見寧晏禮半天沒接,沖不遠處煙青紗裙的女子抬了抬下巴,道:“叫她過來。”
屠蘇正與青鸞滔滔不絕地說話,青鸞回頭聽見童讓前來喚她,便把韁繩暫遞給屠蘇,自己朝寧晏禮走了過去。
“大人喚屬下何事?”她伏手道,故意低頭避開寧晏禮的視線。
寧晏禮看了童讓一眼,又垂眸在他手里的韁繩上。
童讓眨了眨眼,明顯沒有看懂。
兩人的眼神交流全然失敗,讓一旁的青鸞也生出一頭霧水。
三個人一匹馬,在夜幕下大眼對著小眼,瞪了半天,青鸞幾乎可以看見寧晏禮冰封般的冷臉上,仿佛浮現(xiàn)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縫。
駿馬頓足在原地甩了甩頭,將鬃毛抖出流暢的波浪。
鴉青安置好馬車,回頭見這邊又莫名僵持起來,不禁露出苦笑。
他連忙把童讓驅到一邊,接過韁繩遞到青鸞手中,低聲道:“大人腕上有傷,騎馬多有不便,回去的路上就勞煩女史了。”
青鸞對著手中的韁繩怔了怔,剛要開口,鴉青卻已悄然退至遠處,她轉過頭,卻對上寧晏禮理所當然的表情。
“……”雖屢次明顯感受到寧晏禮的針對,但青鸞不是多事的屬下,既食人俸祿,她只能盡力放平心態(tài)。
不就是給他牽馬嗎?
她全當是在宮里伺候那些個矯情的嬪妃就好。
青鸞拽著韁繩讓馬立定,對寧晏禮道:“大人請上馬。”
寧晏禮卻看著她,反問道:“不應是由你先上?”
這話倒讓青鸞一愣。
他這又是何意?
難道寧晏禮不是讓她牽馬,而是要她騎馬帶他?
半晌,青鸞見他微微蹙眉,像是在催“怎么還不上馬”。
她深吸了口氣,道:“來時大人不是還說,屬下今日衣著不便騎馬嗎?”
寧晏禮平靜道:“我彼時亦說過,只破例一次。來時乘了車,回去便只能騎馬。”
“……”
“難不成你要我與他們同騎?”
寧晏禮向四周的影衛(wèi)掃了一眼,青鸞不禁也跟著看了過去,適逢屠蘇向他們望來,她想到寧晏禮坐在他身后的畫面,頓時說不出話了。
青鸞一腳踩上馬鐙,翩然翻上馬背,又把紗裙向前一攏,在身后留出足夠寬敞的位置,以此避免他們發(fā)生不必要的接觸。
“大人可扶著馬鞍——”她側過頭,話未說完,寧晏禮便已翻身上馬。
溫熱的氣息從背后包裹而來,青鸞只覺后脊一凜,寧晏禮的鼻息正一下一下,輕輕地撲在她的耳后。
她連忙轉回頭,筆直地看向前方。
眾影衛(wèi)紛紛上馬,寧晏禮回頭看了鴉青一眼。
鴉青頷首,之后抬手一揮,道:“回府。”
清脆的馬蹄聲在暗巷中響起。
青鸞一抖韁繩,跟在前面的馬后,緩緩出發(fā)。
這時,寧晏禮的手臂卻忽而從身后環(huán)了上來,青鸞腰間一緊,垂眼就看到寧晏禮的手,以及被血洇透的紗布。
經(jīng)這一晚的折騰,白紗已成了紅紗,青鸞本想讓他扶在鞍上,但見此景,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能開口。
大約是有些疲憊,寧晏禮一路無話。
他不說話,眾人也跟著沉默,就連平日話多的屠蘇和童讓也閉上了嘴,只是不時朝他和青鸞瞄上一眼,然后又用眼神暗中交流著什么。
青鸞沒想到回府的路,竟是這樣漫長。
耳畔是寧晏禮微熱的呼吸,背后是他沉穩(wěn)的心跳。
二人實在貼得太近,她對寧晏禮防備了兩世,這樣近距離地,完全地背對著他,讓她有種莫名的不安。
青鸞感覺得到,自己此時心跳極快,且難以自制。
“什么人!”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暴呵。
眾人面色皆是一變,紛紛勒馬回頭看去,只見一隊巡夜的士卒正迅速向他們跑了過來。
馬車里畢竟還綁著一個活的,藏著一個死的,雖有寧晏禮在,怕是給巡夜的士卒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搜車,但凡事就怕萬一,眾影衛(wèi)都暗自把手扶在了刀上。
童讓回身掩緊車簾,向寧晏禮點了點頭。
本就凝固的氣氛,又平添幾分危機,青鸞不禁渾身都跟著緊繃起來。
這時,寧晏禮突然從后握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方才我就想問,你到底在緊張什么?”
第77章 第77章
青鸞呼吸一窒,隨便找了個托辭道:“屬下從未遇到過巡夜,不知他們會不會搜車。”
寧晏禮望著她耳垂上的薄紅,似笑非笑道:“敢在宮里刺殺公主的人,難道還擔心搜車?”
“……”青鸞倒是佩服他在這種時候也能開出玩笑,忍不住回嗆道:“常在河邊行走,大人還是小心為上,否則哪日又騎不了馬,還得這般和人擠在同一匹上。”
寧晏禮冷嗤一聲,握著她的手,猛然將韁繩用力向后一拉——
伴隨著一聲嘶鳴,馬頭忽而一揚,高高抬起兩只前蹄,青鸞只覺身體驟然失衡,全部陷入身后人的懷里,錯愕間,雙手又被緊握著把韁繩一扯。
馬頭被倏而扭轉,青鸞視線隨之一轉,待馬蹄落地,他們已于原地轉向了身后。
望著馬背上的二人,不遠處的童讓忍不住探身到屠蘇耳邊,小聲問道:“大人不是說傷了手腕,拉不住韁繩嗎?我怎么瞧著像是沒什么問題。”
屠蘇扯著韁繩在馬上晃悠一下,露出一個不甚純良的笑容:“大人那些心思,你個毛頭小子能懂什么。”
這廂青鸞愕然回頭,“大人這不是——”
寧晏禮卻示意她望向前方,低聲道:“待會再說。”
巡夜的士卒已跑至近前,為首的借著火光率先看到了鴉青,連忙伏手,余光向馬背上的眾人一掃,才發(fā)現(xiàn)寧晏禮居然也在。
而且懷里還帶著一名面容清麗的女郎。
他急忙小跑到跟前,在馬頭前伏手一拜,諂媚道:“下官見過侍中大人,方才離得太遠,竟沒看清大人的車駕,下官該死!”
寧晏禮垂眼看向他,“現(xiàn)下可看清了?”
“是是是!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是下官眼拙!”那士卒回道,說著,他還向青鸞偷瞄了一眼。
見青鸞容色瑰麗,他腦袋里隨即浮想出一些腌臜畫面,遂有意奉承道:“下官見大人平日大多乘車,鮮少騎馬,難得今夜良宵,大人能有這等閑情,是下官冒然打擾了。”
那些細小的動作和心思,全然被寧晏禮看在眼中。
他微微皺起眉,眼底漸漸凝起一抹戾氣:“你這雙眼若是用不到正處,倒不如不要。”
此言一出,那士卒登時懵了,一股巨大的壓力如山般壓在了他的頭頂。
他雙腿當即一軟,差點直接跪倒,“大,大人……下官,下官……”
一旁的鴉青連忙翻身下馬,疾步走了過來。
眼下無論如何,還是要先安穩(wěn)回府再說。
“大人白日里公務繁忙,方才飲了酒,這就要回去歇息了。”鴉青撈著那士卒的胳膊,生怕他癱了下去,同時笑著從袖中取出銀錠,放到他手中,“兄弟們巡夜辛苦,這是大人的賞賜。”
那士卒都要哭了,哪里還敢要寧晏禮的賞賜,慌忙推道:“下官不敢!這本就是下官分內的差事,哪里敢要侍中大人的賞賜!只求大人莫要怪罪!”
鴉青笑了笑,把銀錠直接塞進了他的懷里,“即是當差,大人怎會怪罪?”
那士卒被嚇得身子一縮,怯然朝寧晏禮望去,見他眉目間寒意駭人,不禁臉色泛白。
青鸞雖不知寧晏禮為何突然來了脾氣,但馬車里的花奴隨時都有可能醒來,萬一發(fā)出響動被人聽見,怕是不好收場。
于是,她側過頭,對寧晏禮低聲道:“大人,夜已深了,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青鸞此言聲音不大,甚至略顯輕柔,配合她微微上揚的聲線,叫人聽了有種說不出曖昧。
寧晏禮斂回視線,目光落在她纖長的睫羽上,不覺緊了緊握著她的手,良久,才沉沉聲吐出一個字:“好。”
青鸞沒想到他竟真的應了。
但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寧晏禮說完便忽而調轉了馬頭,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夾緊馬腹,低喝一聲,帶著她飛馳而去*。
馬兒如離弦的羽箭,馱著二人飛速穿過長街。
風在兩耳邊呼嘯而過,伴隨著寧晏禮不時的一聲低喝,滾燙的氣息透過疾風擁在青鸞的身后。
在漸漸適應這速度后,她于雙眼睜開一條縫隙。
長街兩側的樹木鋪宅,在視線中疾速后退,待看清這是回往寧府的方向,青鸞稍松了口氣。
“大人究竟發(fā)生了何事!”她大聲喚道。
雖不知寧晏禮莫名其妙發(fā)了哪門子的瘋,但為自身安全起見,她覺得有必要試探一下。
話音落下,身后除了滾燙,仍是沉默。
“此番甩開影衛(wèi)獨行夜路實在危險!”風不斷灌入口中,青鸞嘗試著勸道:“大人現(xiàn)下回去,或許正能與他們迎上!”
寧晏禮此時正是心浮氣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遂只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白日時的那般痛,現(xiàn)在就把嘴閉上。”
青鸞驀地一怔,下意識咬住下唇上的傷口,緊緊地抿住嘴,紅著臉不說話了。
疾馳的馬蹄聲中,女子鬢間的發(fā)絲被風吹起,刮在他的側臉和頸間,寧晏禮沒想到這樣的速度下,竟還能聞到她身上花瓣和皂角的香氣。
他深深沉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心境平緩下來。
雖明知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心魔,但有些反應,卻叫他仍難自控,其中,讓他最為失衡的,是頻頻勾動這一切的禍首,竟對此渾然不知。
而這樣的失衡,又會誘發(fā)出他更大的心魔。
二者常常循環(huán)往復,才讓他不斷在這漩渦中越陷越深。
但好在,他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想起留在青鸞唇上的傷,寧晏禮于唇角勾起一抹譏誚。
此間種種,他待時機成熟,早晚要從她身上一一討要回來。
寧府眾人緊趕慢趕,才在寧晏禮關上殿門時,才回到府中。
鴉青派人把花奴和衛(wèi)淮川的尸體關進地牢,便急匆匆去向寧晏禮稟報,卻不想他家大人殿門緊閉,燈也不燃一盞,任憑他請了幾次,都不曾開門應聲。
若不是屠蘇一直守在窗邊,他差點破門而入,以為寧晏禮又犯了暈厥的毛病。
鴉青想了想,此時能讓他家大人開門的,恐怕府上只有一人。
他遂轉了一圈,才找到在井邊打水的青鸞,和垂手站在一旁,一臉“攔也攔不得,勸也勸不住”的縉云。
見青鸞獨自一人拎水,鴉青連忙上前幫忙,“府中男丁甚旺,這些粗使怎用女史來做?”
青鸞看他一眼,只低聲道了句“多謝長史”,便躲過他前來接桶的手。
“這是……”鴉青看向縉云。
“是大人……”縉云欲言又止。
鴉青想起方才寧晏禮極為反常的反應,突然明白過來。
一提寧晏禮,青鸞臉色登時又黑了下去。
她把剛從進中提上來的木桶,哐地一聲撂在了地上。
早知寧晏禮有諸多怪癖,沒想到還有自虐一項。
深夜里不睡,偏要用冷水沐浴,想必他這副冰冷心腸,便是這夜夜在冷水里泡出來的。
冰涼的井水從桶邊濺出,打濕了裙邊鞋襪。
鴉青急忙回避目光。
瞧這架勢,他家大人和女史回府后,應是又鬧出了什么別扭。
青鸞運了口氣,把桶中水折入另一個里,然后又將之丟回井中打水上來。
見她一直這么悶頭打水也不是辦法,鴉青抬頭對縉云道:“去把童讓他們喊來幫忙。”
卻不想縉云猶豫片刻,才艱難開口道:“大人說……往后夜里打水的差事,叫女史一人來做……旁人不許伸手。”
“……”鴉青聞言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誠然,這冷水說到底,確是因女史才用的,但自家大人這路數(shù)會不會實在詭僻了些?
青鸞來來回回折騰十幾趟,在寧晏禮寢殿中摸著黑,足足把浴桶里的水灌到邊緣,才對著空氣,恭恭敬敬伏手道了一句“請大人沐浴更衣”,之后便把門一摔,退出殿外。
殿內伸手不見五指的角落,寧晏禮反復壓制幾次,才強行忍住喚回她的沖動。
他沉默地摘掉腕上濕漉漉的紗布,褪下內衫,邁入冷水。
待聽見有水聲嘩然從桶邊溢出時,他終于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一腳把桶踢翻。
“哐當”一聲巨響,把在窗根下打盹的屠蘇嚇了一跳,他倏地從地上彈起,扶刀朝窗子里急道:“大人發(fā)生了何事?”
寧晏禮沉臉在漫著冷水的地上站了半天,許久才道:“明日早朝后,隨我入宮請旨。”。
烏云密布,薄雨霏霏。
太極殿上,度支尚書念著近來國庫的幾項較大開銷。
他聲音平平,猶如念經(jīng),除了大殿正前的李洵臉色越聽越黑,其他朝臣都低垂著頭,暗自將眼珠子往寧晏禮身上瞟。
陳暨低低冷笑一聲,側頭對身后的褚冉道:“你上朝前說的,可是真話?”
褚冉對他后腦勺瞪了一眼,“我何時有過虛言?云舫里許多人都瞧見了的。”
“他這閹人心思倒多。”陳暨諷刺道:“也不怕被人因此參上一本。”
褚冉倒有不同見地:“他已說了要親自奏請陛下賜婚,別看他雖是宦官,在這事上倒有些魄力。”
聽褚冉話里似乎帶著一絲贊許,陳暨撇嘴嗤道:“一個空有皮囊的廢人,哪有士族女子看得上他?也就是那些賤奴才多瞧他幾眼罷了。”
一旁,驃騎將軍霍遠山聞言皺了皺眉。
陳暨和褚冉在他耳邊嗡嗡半天,他早聽得厭煩,方才那一句更是莫名刺耳。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待出了太極殿,見陸彥與寧晏禮告辭后,他拿過內侍為他撐的傘,疾行幾步,跟了上去。
“懷謙留步。”他道。
寧晏禮聞聲回頭,見是霍遠山,遂伏手禮道:“霍老將軍。”
其實霍遠山剛過半百,與陸彥、桓昱等人皆是同門,朝中人之所以喚他為霍老將軍,并非因他年邁,而是為與其長子,鎮(zhèn)北將軍霍長翎區(qū)分開來。
霍遠山微微頷首,走到寧晏禮身邊,想要開口,卻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
寧晏禮見此已猜到八分。
他雖與霍家往來甚密,但大多都是與霍遠山的兩個嫡子,尤其是霍長玉。
霍遠山這般主動前來找他,算來還是第一次。
他平靜地看著霍遠山,半晌,先把話挑明了出來:“今日朝中傳言非虛,我昨夜確是去了云舫。”
霍遠山一怔,“你自幼時起就定力極強,亦不是貪戀風月之人,怎會……”
寧晏禮微垂下眼簾,“讓老將軍失望了,其間雖有緣由,但眼下既已在朝中傳開,便是木已成舟了。”
霍遠山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道:“我方才聽聞,那陳暨還想以此參你一本,若是如此,你倒不如先去奏明陛下,給那女子一個妾室名分。”
寧晏禮沉默少許,“我并未想過納她為妾。”
霍遠山面露不解。
“若去昭陽殿請旨,我打算娶她為妻。”寧晏禮道。
此言一出,霍遠山驀地瞪大了雙眼,“你說什么?你打算迎娶舞姬為妻?”
“她說過,定不會為人妾室。”寧晏禮無奈勾唇。
霍遠山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你若娶了賤籍女子為妻,來日要是——
他話音一頓,自覺失言,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又道:“你當真想明白了?”
寧晏禮望向太極殿的飛檐,視線因拉得過遠,而顯出一絲茫然。
“雖然現(xiàn)下還不得頭緒。”他道:“但我直覺與她似乎頗有淵源。”
霍遠山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只道:“旁人向來是做不得你的主的,若是想通,我也不能再說什么,只是還望……還望大人莫要忘了十六年前,在云都枉死的亡魂。”。
霍長玉從寧府地牢出來時,寧晏禮也剛從宮里回府。
二人迎面相遇,細雨紛飛中,撐著兩把樣式極為相似的桐油傘,傘面梨花如雪,枝影橫斜,皆是出自一人所繪,寧晏禮只消一眼便可認出。
兩人在雨中對望片刻。
寧晏禮皺起眉,冷冷問道:“這傘你是從哪得來的?”
其實問這話時,他腦海中已隱隱浮現(xiàn)出一種可能。
但同時他又不太確信。
畢竟印象中,霍長玉與她并不相熟,她怎會莫明送傘給他?
難道是之前在宮里的時候?
霍長玉在陰暗潮濕的地牢,幫寧晏禮驗了半日的尸,剛血漉漉的出來,就遭他劈頭一問,頓時愣了愣,“什么傘?”
寧晏禮向他頭頂上方一瞥。
霍長玉跟著抬頭,望向梨花傘面,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這個啊。”
說著,他嘴角浮出一抹繾綣的笑意,“當然是有情人送的。”
話音甫落,寧晏禮臉色驟變,這時青鸞也撐傘路過,三把相似的桐油傘局在庭中面面相覷。
一旁的屠蘇登時心叫不好。
第78章 第78章
雨點開始密集,落在傘面,發(fā)出急促的敲打聲。
霍長玉看見青鸞,在一瞬間的怔愣后,脫口向寧晏禮問道:“她怎么在你府上?”
不料,寧晏禮卻看著他,寒聲反問:“她為何不能在我府上?”
霍長玉被他嗆得一咳,莫名其妙地瞪起眼:“你在宮里遇到何事了?怎么一回來就跟吞了炮仗似的?”
青鸞聞言差點沒忍住樂出來。
從前只覺霍長玉的脾氣又臭又硬不好相處,現(xiàn)在看來,對上寧晏禮這副喜怒無常的性子,他倒是把好手。
于是,她竭力壓制著唇角的弧線,向霍長玉伏手一禮:“見過霍大人。”
見青鸞一雙媚眼分明含著笑意,寧晏禮面色又黑三分。
側旁,屠蘇看著他握傘的骨節(jié)漸漸泛白,生怕他一個猛力把傘柄捏碎,剛欲上前勸他小心腕上的傷,但終是長了點記性,只嘎了嘎嘴皮子,沒敢開口。
霍長玉耿直,心中疑問沒在寧晏禮口中得到答案,便轉去問向青鸞。
他頷首應了青鸞的禮,挑眉道:“你今日怎的沒在東——”
然而沒等他把話說完,寧晏禮就橫插進二人中間,左右各瞥了一眼,冷颼颼道:“我這兒不是讓人敘舊的地方,無事別在這礙眼。”
說完,便徑自穿過二人向書房走去,與霍長玉交錯時,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傘面稍往側旁一拱,當即把霍長玉手里的傘挑飛了去。
青鸞屠蘇看著桐油傘在空中劃出弧線,同時瞪大雙眼:“……”
急雨嘩然而下,霍長玉猝不及防被淋了個滿頭。
他愣著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旋即反應過來,抬頭吼道:“寧懷謙!你什么毛病!”
說著,還舉袖抹了把臉上的水。
卻聞寧晏禮頭也不回道:“我這沒有給你換的衣裳,要么回你霍府,要么進來烤火。”
“……”。
火盆前,霍長玉還在不停往下淌水。
他黑著臉,一手用巾帕按在頭上頸間吸水,一手拿起案上的杯盞,猛灌了兩口。
溫熱的姜水下肚,身上寒氣散了些,連帶著也消了些火氣,但嘴上還是免不了抱怨:“不過是錯拿了你一把傘,枉我在那腥臭的地牢里為你出了半日的力!”
何況那傘還是自己出現(xiàn)在御醫(yī)院的!
“我只是提醒你要慎言。”寧晏禮舉起茶盞,輕呼了呼茶水上的熱氣,平聲道:“既沒弄清楚來源,就莫要胡說。”
霍長玉氣不過:“我在御醫(yī)院問了一遍,都說不知,適逢畫屏拿著傘來找我,我還以為是她——我,我怎知她也是來問此事的!”
誤會的來龍去脈盡已掌握,寧晏禮呷了口熱茶,看向門扇的棉紙,其上映出一道清麗背影,雙肩薄而端正,腰身細而挺直。
他咽下茶,暗自冷嗤。
倒是很會拿他的東西來送人情,只是,送人前也不曾想想,她還不還得起這債。
他面上烏云早已盡散,看起來心情暢然不少,轉入正言道:“可查明了那衛(wèi)五郎的死因?”
霍長玉撂盞在案,“又是中毒。”
一聽“又”字,寧晏禮印證了猜測,“和趙鶴安所中的是同一種?”
霍長玉點了點頭:“南疆毒,用量少則毒性緩發(fā),用量重則立即暴斃。”
“這毒很常見?”
霍長玉怪異地看他一眼:“前朝就禁了的,怎么可能。”
寧晏禮沉默片刻。
彼時趙鶴安的毒是誰下的,他心中有數(shù),雖然青鸞從未正面承認。
“關起來的那細作你可看了?”半晌,他又道。
“看過了。”霍長玉道:“腿上有刀傷,還有摔的骨傷,已經(jīng)接上了,死不了。”
寧晏禮“嗯”了一聲。
霍長玉頓了頓,手肘撐在案上,探近身子,眼中帶著光亮問道:“她就是你昨晚贖回來那個舞姬?”
帶著地牢血腥味的潮氣逼近,寧晏禮不禁蹙眉,向旁躲了躲,“不是。”
“不是?”霍長玉略顯詫異:“那你把贖回來的那個藏哪了?”
寧晏禮沒應聲,顧自端起茶盞,以袖遮住半張臉,又呷了一口茶。
霍長玉盯著他看了半天,也沒從他表情中察出端倪,只好悻悻坐了回去。
“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他道:“聽父親下朝回來說,你欲娶那舞姬為妻。”
寧晏禮用眼角瞟他一眼,想起今日在昭陽殿,李洵聽他請旨后,極度夸張且毫無忌憚地嘲諷大笑,眼底不易察覺地冷了下來。
“你也覺得荒唐?”他道。
霍長玉笑了笑:“難道不是?”
寧晏禮撂下茶盞,冷哼一聲,“以我現(xiàn)在的身份,難道娶你霍家嫡女,你們霍家就肯舍下臉讓女兒嫁給宦官?”
這話讓霍長玉微微變了臉色,“你明知我不會有這個意思,今日怎么總拿話來嗆我?”
寧晏禮許久沒有說話。
霍長玉倒也明白,在這身份的問題上,許多年來他實在背負了太多。
他想做的,是改天覆命的事;他要走的,是條由死到生的路。所以只能選擇這樣的身份,一個不會讓皇帝忌憚的身份,一個無法延續(xù)權力的身份。
雖到底用了極端手段讓他躲過那一刀子,但于他自己,于這世人,他已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
因而身體上的傷可躲,但心上的疤卻難愈,何況他心上的傷,又豈止這一道?
想到此處,霍長玉嘆了口氣,“我對此好奇,只是好奇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能入了你的眼。”
若按常理,大事未成以前,寧晏禮是定不會在這些事上費半分心思的。
又是半晌沉默。
但這一次,寧晏禮倒不禁順著他的話想了想。
她是什么樣的人?
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只消一瞬,在他腦海中跳出的,竟是兩個字——騙子。
再接下來去思考,他竟覺有些模糊起來。
明明她的面孔,她的身影都在眼前,但若叫他一字一眼地說清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竟一時有些詞窮。
還有那兩個夢,那樣真實的觸感,會是她嗎?是今生?還是來世?
雨滴拍打著窗柩,陰天讓人一時辨不明時間。
寧晏禮思忖著,眼中漸而浮現(xiàn)一絲茫然。
這種神情在他臉上是極為罕見的,除了二人年幼時,霍長玉這些年眼見著他變得愈發(fā)冷漠,愈發(fā)狠絕,幾乎不記得自己上次見他如此,是在什么時候。
“你常言自己死在十六年前,我從前不懂,但今日卻明白了。”霍長玉突然道:“如今的你,確是比從前有幾分活人氣了。”
寧晏禮看他一眼。
這話他反倒沒有聽懂。
從前與現(xiàn)在,他都是他,有什么分別?
霍長玉雙手伸在火盆面前,火焰映在他眼中,照出溫暖的光芒:“旁人也許不懂,但我倒真希望這么些年,能有個體己人在你身邊,暖暖你這性子。”
獨行慣了的人,看似把什么都看得清明透徹,卻唯獨不懂自珍自憐。
體己人……
寧晏禮想了想,不覺將目光落在自己雙腕的紗布上,默然勾唇。
她這也算得上體己人?
不過算不得又如何?他不過是想把她捏在手里,把她帶給自己的失衡一點點還給她,把她欠他的債一寸寸討要回來罷了。
“可知當初你父親為何不讓你從軍?”寧晏禮話鋒驀地一轉。
“什么?”
霍長玉不知怎么跳到這個問題上來了,疑惑轉臉看向他,“我自幼跟在你身邊,五年前又隨你入宮,還從的哪門子軍?”
“你真當是因為這個?”寧晏禮道。
“不然呢?”霍長玉挑眉:“難不成我比我大兄差?”
寧晏禮一臉平靜道:“你這性子,若上了戰(zhàn)場,上陣前怕是還要為敵人燒一炷香。”
“你——”霍長玉噎住,在家時,霍遠山還真沒少用這話數(shù)落他。
他縱是在心底深處還記著自己與寧晏禮身份有別,但二人自幼要好,真性情上來也常會忘了尊卑,遂忍不住回嗆道:“倒是你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斷不肯把女兒嫁你受罪!”
寧晏禮挑唇一笑,也不在乎,徑自扯過信紙在案上鋪展開來,蘸墨書寫。
雨下到快晚膳的時候才停。
待寧晏禮寫完給鎮(zhèn)北軍的傳信,霍長玉的衣裳也烤干了。
他在火盆前起身,直了直腰,看著寧晏禮的手腕道:“我給你帶了藥,待會重新上了,宮里那些庸醫(yī)的金瘡藥用處不大。”
寧晏禮撂筆折信,瞥他一眼。
這話說得好像他不是宮里的御醫(yī)似的。
“喚她進來。”他把信遞向霍長玉。
“誰?”
寧晏禮抬眼望向房門,門外廊檐下,還立著那道清麗的背影。霍長玉這才想起,那位東宮隨侍現(xiàn)已投入寧府門下,他雖然方才聽寧晏禮簡單提了一句,但還是很不理解。
“喚她做甚?”他收信入懷。
寧晏禮提起兩袖,完整露出腕上的紗布,“喚她上藥。”
“她?”霍長玉沒想到寧晏禮竟放心讓她近身伺候,往常這樣的事,大多都是他自己來做。
寧晏禮理所當然道:“她已是我的人了,如何不行?”
霍長玉啞口無言。
這話的意思他懂了,就是聽這說法,莫名覺得有些別扭,但具體是哪里不對,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青鸞被喚進書房,本以為是有什么要緊差事,卻不想案上整齊擺著藥和白紗,以及寧晏禮的手腕。
在霍長玉奇怪的目光下,她也覺得很是奇怪。
有霍長玉在,這種事還用得著她嗎?
從昨晚她就在想,會不會寧晏禮是故意用這每月六貫錢來擠兌她的。
不過想來想去,她也沒打算得出什么結論。
寧府家大業(yè)大,倒是不差這個,但本質上對她來說,既能方便復仇,又能攢下積蓄,縱是心里有氣,也值得一忍。
大不了夜里打水時,再給他灌到桶邊就是了。
青鸞一邊腹誹,一邊認真上藥。
霍長玉拿的藥,藥力似乎很是強勁,灑在傷口上,寧晏禮雖還是不吭一聲,但手臂微微的痙攣卻騙不了人。
青鸞也不覺跟著有些緊張,直到聽見寧晏禮一句“看什么呢”,緊繃的神經(jīng)才倏然回神,不解地抬頭道:“屬下沒——”
話說一半,她才發(fā)現(xiàn)寧晏禮這話不是問她,而是在問霍長玉。
寧晏禮看著霍長玉,眼神涼津津的。
霍長玉聞言,卻仍未把視線從青鸞發(fā)髻上移開,嘀咕道:“這簪子好生眼熟。”
青鸞愣了愣,下意識抬手碰了碰頭上的白玉簪子,“大人見過?”
話音剛落,就聽寧晏禮把話插進來:“玉簪無非就那么些個樣式,哪個不曾眼熟?”
霍長玉摩挲著下巴,一時想不起,便覺寧晏禮說得也對,“大抵是我記錯了。”
青鸞把紗布一層層纏繞,寧晏禮不知是疼了還是怎的,全程皺著眉。
末了,待她打完結,他方掀起眼皮,突然開口問霍長玉:“你怎么還在這?”
“什么?”霍長玉一愣。
青鸞也被這一句問得摸不著頭腦,抬頭卻見寧晏禮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對霍長玉又道:“回去吧,我這的晚膳沒給你帶份。”
第79章 第79章
自從青鸞被寧晏禮喊進書房后,屠蘇就一直趴在窗旁,提心吊膽地聽著里面的動靜,生怕寧晏禮又因為什么突然不悅,和霍長玉動起手來。
“屠蘇兄!”
“噓!”
童讓的聲音嚇了屠蘇一跳,他回頭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才把童讓拉到離窗邊較遠的廊檐下。
“方才宮里來信,說錢常侍正帶著陛下旨意往府上趕來。”童讓壓著聲音道。
屠蘇一怔,“竟這么快?”
午時才請的旨,這滿打滿算也才過半日。
“也不知是什么急事,估計是見雨一停,就趕著出宮了,約莫這會就要到了。”童讓道:“屠蘇兄,快些讓大人準備接旨吧。”
屠蘇下意識往書房瞧了一眼,心里有些打怵。
但想到眼下鴉青正在地牢審人,鶴觴司白又都不在,能進去傳話的也只有自己,他在猶豫片刻后,還是下定決心,躑躅到書房門前,清了清嗓子,低聲試探道:“大人?宮里——”
誰料話未說完,房門“砰”地一聲被突然推開,屠蘇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覺鼻下一熱,頓時被撞出血來。
“我早應像陸三郎活得那般恣意,辭了御醫(yī)院的差事,投入鎮(zhèn)北軍戍邊,也好過在此受氣!”
霍長玉帶著騰騰怨氣,大步而去,屠蘇捂著鼻子,一時欲哭無淚。
待霍長玉走后,屠蘇一邊感激地接過青鸞遞來的紗布,一邊按捻出兩揪塞住鼻孔,囔聲道:“錢常侍正往府上來呢,大人是不是要準備一下,和……咳咳,一起接旨?”
說著,他眼神又不自覺往青鸞那邊瞟了瞟。
青鸞前世便知錢福是寧晏禮的人,猜測他趕著宮門下鑰前來寧府,定有急事,而見屠蘇欲言又止,怕是這事不方便讓自己聽見,遂極有眼色地伏手退了下去。
“誒——”屠蘇想要留她,卻被寧晏禮一記眼刀制止。
他登時把嘴一閉,待青鸞映在門扇上的身影走遠,才回過頭不可置信道:“大人是不想讓她知道?可這種事早晚還是會……”
寧晏禮長睫微顫,“此事你若說走了嘴,那根舌頭往后就不必要了。”。
待寧晏禮換上官袍于殿前跪拜,青鸞方知是李洵傳了旨意下來。
殿中,唯有鴉青屠蘇在他兩旁,其余人都在外面候著。
隔著一道雕花門,青鸞聽不清錢福說了什么,但見寧晏禮一身絳紅,在燈火下顯得瓊姿玉影,格外風流明艷。
他跪得莊正,神情持重,雙手接過圣旨,又叩首一拜,才撩擺起身。
起身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目光稍稍一側,用眼角向殿外劃過一瞬。
視線隔著門扇相撞,青鸞微微一怔,再看去,寧晏禮已與錢福交談起來,面上神情與先前一般無二,仿佛剛才的瞬間只是她的錯覺。
寧府眾人將錢福一行送至府門外。
錢福連連躬身,不敢讓寧晏禮再送,離開前還不忘悄聲囑咐:“大人在陛下跟前,面上的規(guī)矩還是要做足,以免遭旁人詬病。”
此言不無道理,寧晏禮沉吟頷首,“明日我自會帶她進宮,面圣謝恩。”
聽了這話,錢福稍放心了些,向寧晏禮伏手一拜,揮手帶著身后的宮人緩緩離去。
澄黃的詔書鋪在案上,寧晏禮看著“賜婚”二字,默然良久。
鴉青與屠蘇都摸不清他此刻所想,兩人眸光交涉幾個回合后,決定由鴉青率先開口。
他想了想,才道:“大人,明日臣是否要派人看看,擇個吉日?也好將事情提前籌備起來。”
屠蘇聞言向他暗暗比了個佩服的眼神。
卻不想寧晏禮神色淡淡,“不過是事從權宜,擇什么吉日。”
鴉青與屠蘇相視一眼:“……”
“眼下事主還囫圇不知,明日大人還要帶人進宮……”屠蘇忍不住嘀咕道:“這謝得是哪門子恩?”
寧晏禮抬眼看他,“你如此不平,莫不是要代她進宮謝恩?”
屠蘇一哽,不敢說話了。
詔書被修長的十指卷起,放入木匣,“地牢里的那個審得怎么樣了?”
寧晏禮把詔書和桃木簪并排放在一起,合上木匣,鎖好。
鴉青沒想到話會突然轉到這上,“這三年她籠絡禁中之人,為淮南王府做的事交代得倒是利索,衛(wèi)淮川便是被他利用的一個。但一問到那軍師,任怎么審她都緘口不言。”
“那村夫的畫像可給她看了?”寧晏禮道。
“看了。”鴉青道:“雖然咬死了不認,但依臣看,像是識得。”
寧晏禮微微頷首:“那便繼續(xù)審,那村夫的下落也要繼續(xù)查。”
“諾。”
寧晏禮看著案上的燈盞,思忖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在云舫的廂房,他點燃的紅燭。
“去取燭臺來。”他道。
此言一出,鴉青屠蘇同時一愣。
二人不明其用意,屠蘇剛想發(fā)問,鴉青卻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止住他的疑問,面帶笑意地對寧晏禮伏手應道:“燈盞黯淡,臣這就命人將殿里都換成燭臺。”
寧晏禮嗯了一聲,把案角厚厚一摞公文放到面前,平聲道:“叫她進來伺候。”。
青鸞正擼起袖子,提桶準備去井邊打水,卻聽身后傳來鴉青的喚聲。
“長史。”她忙放下衣袖伏手道。
“女史。”鴉青回禮:“大人喚你進去伺候筆墨。”
青鸞詫異地望向緊閉的窗柩,“大人今晚不用冷水了?”
鴉青面上浮出欣然笑容:“大人今晚使的熱水。”
青鸞啞然。
看來寧晏禮不止性情反復,怪癖也很不穩(wěn)定。但她面上還是點了點頭,推門進殿。
殿中燈盞不知何時已換做了燭臺。
高低紅燭,火光燃動,搖曳的光圈照亮殿內的陳設,讓人暖意油生。
青鸞悄聲合門,不忍打攪殿內的安靜。
走過帷幔,她見案幾后的人,已摘掉發(fā)冠,鬢間在洗漱后還帶著一絲水汽,凝在發(fā)梢,顯得尤為烏黑。
寧晏禮伏案疾書,整個人籠罩在燭影中,素白中衣外只披了件月色薄衫,襯得面容不似平日冷峻,反倒多了分俊朗的溫潤氣。
他持筆的手腕雖纏著紗布,卻仍如行云流水,唯有在頓挫時才稍顯顫抖。
青鸞久侍于宮中,自是知道批閱公文時的規(guī)矩,遂不敢輕易上前。
她立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上,悄聲侯著,但心里卻猶豫,是否要開口勸勸寧晏禮,要注意腕上的傷。
正當這時,就突然聽他輕聲喚道:“上前來。”
寧晏禮沒有抬頭,青鸞只得聽令上前幾步,站到案邊。
寧晏禮懸筆一停,掀起眼角,蛟綃紗的裙擺如水,再抬眸便是女子纖細的腰身。
僅憑感覺買的成衣,倒還合身,不過往后再買,應在腰間寬松兩寸,活動起來大約能更舒適些。
“坐下。”
“諾。”
案邊早鋪了一方錦墊,青鸞端端跪好,拿起硯旁的半截墨,研磨起來,卻不料寧晏禮把批好的公文摞在了她眼前。
“大人?”青鸞研墨的手滯在半空,面露不解。
寧晏禮用下巴點了點案角的白玉印信,淡道:“蓋印。”
青鸞定定看著他。
能經(jīng)手寧晏禮手中的公文信件,可是她前世為淮南王府效力時,想都不敢想的。寧晏禮如此謹慎多疑,這種事照理說應該安排給多年的心腹,怎會突然放心讓她來做?
“怎么了?”見她半晌沒動,寧晏禮察覺到她的遲疑。
青鸞連忙擱下墨,伏手道:“屬下不敢窺探大人公務。”
寧晏禮注視著她,挑唇戲謔道:“看來你從前在東宮,也不是全然沒學到規(guī)矩。”
青鸞:“……”
“不過,我既應允,你便無需多言。”寧晏禮道。
青鸞怔了怔。
他當真已這般信得過她?
寧晏禮稍活動了下手腕,再次提筆:“東市那個吳姓的鐵匠,我已派人將他們遷至了別處。”
青鸞聞言心中一窒,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試探道:“哪個吳鐵匠?”
筆尖在硯邊蕩開墨跡,寧晏禮臉上浮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刺的胸器從何而來?”
青鸞臉色稍稍有些僵硬。縱是了解寧晏禮的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竟這么快就順藤摸瓜找到了吳叟。
所以,寧晏禮敢讓她經(jīng)手公文信件,是因為處處拿穩(wěn)了她的把柄,料定了她不敢背叛。
寧晏禮瞥了她一眼,“這回想起來了?”
他聲音雖不似往常冷冽,但青鸞依舊從中聽不出情緒。
她不敢對吳叟和小虎子表現(xiàn)得太過在意,只能道:“可憐那吳鐵匠年歲已高,又帶一小童,此番遭屬下牽連,倒是無辜。”
寧晏禮聽出她的句句防備,不禁蹙眉嗤道:“你是怕我對他們用刑?”
青鸞手里的印信差點不穩(wěn),“屬下不敢。”
“……”寧晏禮盯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
兩人四目相對,青鸞聽到自己的心跳,殿中燭火炙熱,她只覺后脊微微發(fā)汗*。
許久,寧晏禮竟是無奈一笑,“他們祖孫二人如今在新宅中住得很好。”
“大人你……”
看著那濃黑如夜,讓人時常猜不透深意的雙眸,青鸞微微睜大了眼,在一瞬間,心里仿佛有常年壓滿枝頭的積雪掉落,無聲融化于泥土之間。
夜色漸深。
沉香從銅爐中屢屢飄出,與燭光在空中交織。
除了中途添了一次香,寧晏禮就沒再抬過頭,一直專注在如山的公文間,連呼吸都靜得讓人不忍打擾。
蓋印本就枯燥,四周彌漫的沉香更是讓青鸞眼皮漸沉,待終于蓋完最后一份,方開口道:“大人日日辛勞,今晚還是早些歇息吧。”
“你乏了?”寧晏禮停筆看她。
“屬下不敢。”青鸞垂眸。
是不敢,而非不是。
這是宮里人慣用的婉轉句式,她想寧晏禮應當聽得明白,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直接睡過去了。
不想,寧晏禮卻只道:“印蓋完了,便繼續(xù)研墨。”
“……”青鸞正困得點頭,被他這一句驚開了眼皮,才慢吞吞拿起墨錠,扼袖細研。
磨墨發(fā)出規(guī)律的沙沙聲,像是催人入睡的曲調,硯中墨汁漸厚,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倒影,頭也隨眼皮越來越沉。
腕上的劇痛愈演愈烈,寧晏禮持筆的手也越來越抖,終于,在血洇透紗布前,他輕出了口氣,撂下了筆。
一旁,伏案熟睡的青鸞似乎察覺到聲響,微微顰了顰眉。
寧晏禮扶腕看向她,半晌,勾起唇角,忍痛抬手又在案上的銅爐里添了些安神香,然后摘下肩上的薄衫,披在了她的背后。
無意觸碰到青鸞的肩膀,寧晏禮指尖微微一僵。
第80章 第80章
一剎那的觸碰,仿佛讓身邊人的存在終于有了實感。
隨著女子均勻的呼吸,她單薄的雙肩正緩緩起伏,以水色的蛟綃紗勾勒出蝴蝶骨纖麗的線條。
溫度從冰涼指尖傳入,似乎點燃了心底的某處蠢動,寧晏禮迅速將薄衫為青鸞披好,密密實實地遮住她整個肩頸背身。
纖長的睫微微顫動,睡夢中,青鸞努了努嘴,無意識地抿住了下唇。
唇瓣上傷口的烙印已淡去了些,但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落在寧晏禮眼中,卻仍如天雷勾動地火。
他眸色沉了沉,下意識地將手伸到青鸞面前。
溫熱輕盈的鼻息一下一下?lián)湓谥搁g,灼透皮膚,滲入骨血。
指腹拂過傷口深紅的結痂,微微堅硬凸起的觸感,像是有人用茅草輕輕刮在心上。
寧晏禮突然很想用力揉捏住她的唇。
“李慕凌……”柔唇翕動,輕吐出一個名姓。
寧晏禮臉色頓時一黑到底。
在他面前,她竟于睡夢中道出其他男子的名姓,且那人還是偏是仇敵之子。
她不是說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嗎?
難道少年時青梅竹馬的情義當真如此刻骨銘心?
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寧晏禮緊緊攥住手指,盯著青鸞純然無辜的睡顏,眸光逐漸變得狠戾。
腦海中瞬間掠過那道賜婚的詔書,再想起數(shù)個被心魔折磨的深夜,他驀地扯掉青鸞背上的薄衫,蓮花紋被粗暴揉皺,摔在地上。
起身掀起的風撩動燭火,殿內光影微晃。
濃郁的安神香讓青鸞在睡夢中卸下防備,對即將靠近的危險渾然不覺。
她側頭趴在臂彎,胸口窩在案角,因呼吸受阻,四周又彌漫著沉香,便夢到自己正被寧晏禮扼住咽喉,逼她說出是否會因李慕凌給的側妃之位而背叛于他。
半晌,她于夢中忽覺呼吸順暢起來,卻不知自己已被打橫抱起。
“大人……屬下不會……死也不會嫁他……”她口中含糊地囈語著。
寧晏禮微微愣住,走向榻邊的腳步一頓,垂眸望向懷里的人兒。
夢中的呢喃,竟是為了向他的一句解釋嗎。
榻邊,寧晏禮看著安睡的青鸞,掖起被角的手掙扎了一下,旋即起身拿下衣桁上的外裳,邁出殿外。
夜里起了微風,帶著一絲瑟瑟涼意,秋日將近,夏蟬卻毫無察覺,還在不知疲倦的鳴叫。
檐下,靠在雕花窗旁的身影發(fā)出一絲輕嘆,融入繾綣夜色。
青鸞從薄被中伸出胳膊,口中喃喃地伸著懶腰,然而在睜開雙眼的瞬間,卻驀地僵住。
自己昨晚竟又睡在了寧晏禮的寢殿!
她倏而從榻上坐起,殿中四下無人,一如平日寂靜,只有外面飛過的鳥兒,落在窗前枝頭,傳來嘰嘰喳喳的叫聲。
這清脆伶俐的聲音落在青鸞耳中,卻如嗡嗡巨響。
眼下寧晏禮宦官身份存疑,雖還不能全然確定,但終有是尋常男子的可能,她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地睡在他的榻上……
青鸞臉頰有些發(fā)熱。
她自是清楚,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常常命懸一線,遑論男女皆容不得矯情,前世為淮南王府投身沙場,被寧晏禮率軍圍困時,她日夜與將士們擠在一起,也不曾有過半分別扭。
但如今,眼見自己衣衫完整,床榻上也只有一人躺過的痕跡,她卻還是忍不住聯(lián)想出一些有的沒的。
“女史可是起了?”
帷幔外很快傳來縉云的聲音,打散了青鸞的漫想,她連忙下榻應道:“起了起了!”
她一邊整理衣裳發(fā)髻,一邊算了算晨曦在地上鋪撒的長度,這個時辰,寧晏禮應已下朝。
自己昨晚后來明明在案邊研墨,是如何睡到他榻上的?而他這一整晚又睡在了哪里?
青鸞心中有諸多疑問,但話到嘴邊,卻只悄聲向縉云問出一句:“縉云,你可知……大人去哪了?”
話音一落,帷幔另一邊明顯有剎那的怔愣,少頃才道:“大人就在庭院里候著女史起身呢。”
“……”
青鸞動作一滯,還以為自己聽錯,迅速疾步到窗前,小心推開一道縫隙。
瀲滟晴日照耀在庭中人的身上,寬肩窄腰,形姿挺拔。
在窗扇打開的一瞬,像是察覺到青鸞的目光,寧晏禮回過頭,同時向她望來。
唇紅齒白的謫仙臉,在暖陽和紅艷艷的官袍襯托下,顯得極具沖擊力。
青鸞晃了晃神,恍然間,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沒睡醒。
眼尖的屠蘇瞧見窗扇動了,忙道:“大人!青鸞小姑子起——”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窗被關上,院中飄落兩片樹葉。
寧晏禮的眼刀未及,屠蘇就已意識到自己又嘴快了,縮著脖子往遠推了一步。
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偷窺一般,青鸞背靠在窗上,心中砰砰。
這時,縉云已端著熱水進來,還周到地帶了更換的衣裳。
青鸞凈面漱口,感激地致謝,縉云卻微微一笑,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史不必言謝,大人還在外等候,女史先行更衣吧。”
青鸞沒懂:“大人等我?”
縉云抿唇,笑而不答,躬身退了下去。
青鸞看了看手中的衣裳,也沒多想。
前日去云舫,寧晏禮和府中人之前亦是只字未提,事以密成,語以泄敗,這道理她很是贊同。
湘妃色的襦裙映在銅鏡里,泛著淡淡緋紅光華,青鸞撥弄著裙擺,嘴角不禁彎起一抹淺潤的弧度。
從前她身為細作切忌惹人注意,便鮮少穿這樣鮮麗的顏色,可褪去那些血淋淋的身份,她也只是普通女郎,美麗的衣飾她也喜歡。
只是出門后,青鸞才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若站在寧晏禮身旁,二人的衣裳似乎有些靠色。
幾名影衛(wèi)之間,唯有他二人站在太陽底下是紅艷艷的,這讓她很是別扭。
在宮中數(shù)年,下人不可與主子爭輝,這是最基本的規(guī)矩。
但有了之前關于穿衣的交涉,青鸞又捏不準要如何與寧晏禮開口,才不會牽累縉云,于是她琢磨著,向寧晏禮行了禮后,徑自挪向邊緣的位置。
寧晏禮皺眉喚她:“你要去哪?”
青鸞從屠蘇身后探出頭來,疑惑地指向自己:“大人問我?”
寧晏禮平聲道:“不然呢?”
“……”
見寧晏禮又當眾給自己難堪,青鸞不禁懷疑,是否昨夜自己占了他的床榻,又因此被他記恨了。
她面露尷尬,伏手站到屠蘇身旁,悻悻道:“全憑大人吩咐。”
寧晏禮看了她一會兒,才道:“那便過來跟上。”
門外馬車已經(jīng)備好,今日隨行的只有童讓屠蘇和青鸞三人。
青鸞瞧著單獨的那匹馬是屠蘇的坐騎,便自覺地跟在寧晏禮身后鉆進了車廂。
見她施施然在對面坐下,寧晏禮愣了愣,旋即轉過頭,于唇角勾出一抹極難察覺的弧度。
青鸞低頭鋪好裙擺,坐端正后,馬車也緩緩駛動。
大約是雨過天晴,昨日陰綿了一整天,今日陽光卻綺麗得令人炫目。
長街兩邊,掛滿的店招下吆喝不斷。
蒸包子的,切蜜糕的,汆丸子的,濃郁的煙火氣息,循著車簾縫隙鉆入馬車。
青鸞掀開窗幔,十丈開外,東市街角的一家鋪子圍滿了人,其上掛著一道年久褪色的招牌,離近些依稀辨認才得看清,上面寫著“芙蓉記”三字。
鋪子前的大灶冒著騰騰熱氣,二十幾個蒸籠分成三摞,在灶上疊得老高。
四名伙計,一個收錢,一個賣貨,兩個不時翻騰著蒸籠,好叫上下受熱均勻,待會兒一齊出鍋。
青鸞從前就知道這芙蓉記,是上京城中以賣金乳酥聞名的鋪子。
東市論起吃食,他家當屬一絕,只是每每路過都擠著長隊,她不得空閑來排,自然也沒嘗過,不知這芙蓉記的金乳酥是否真如傳聞那般甜軟。
青鸞不覺將手扶在胃上。
她從起身到現(xiàn)在,還未曾食過任何東西,聞著街邊不時傳來的香氣,更覺腹中干癟,胃里甚至有痙攣之征兆。
正待此時,灶前的一名伙計用木夾在最上端的蒸籠邊嵌開了一條縫,滿滿一團白霧鉆出,其后便顯出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包子,扁胖胖的趴在熱騰騰的蒸籠里,讓人見之垂涎。
青鸞盯盯地望著,不禁咽了咽嗓子。
過會兒不知要去辦什么差事,若辦完時辰不晚,她想向寧晏禮告半日的假,來芙蓉記買金乳酥。
她聽白芷說過,金乳酥又稱單籠金乳酥,一籠只有一個,每人排一次限買三籠。
看這擁擠得架勢,半日的假,她最多也只能排上兩次,買到六只金乳酥。
新到寧府當差,自是不好吃獨食的,縉云不必說了,還有屠蘇,鴉青,童讓這三個已經(jīng)熟絡起來的,給他們一個帶上一只,自己留上兩只,如此剛好。
青鸞嚴謹?shù)赜嬎阒瑓s忽聞身后案幾傳來輕輕“咯噔”一聲。
她回過頭,方見寧晏禮不知從馬車哪個角落,戲法似的拿出一食盒擱在了二人中間。
盒蓋上漆繪著精致的蓮紋,掀開后,其中竟赫然擺著三只油亮亮的金乳酥!
青鸞當即愣住,滿眼驚訝地望向寧晏禮:“大人這是?”
寧晏禮沒有說話,只把食盒向她又推近了些,平靜地給了她一個“欲食從速”的眼神。
青鸞卻仍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這若是放在從前,她恐怕會以為寧晏禮是算計好,提前在這金乳酥里下了毒。
“不想吃?”寧晏禮見她久久不動,作勢要蓋上食盒。
“想!”青鸞幾乎沒有猶豫,就把食盒攬了過來,眼中驚喜儼然可見。
寧晏禮睫羽一顫,他從未見過青鸞這般表情。
一雙晶亮飛翹的眼,沒有平日的心機與媚色,盡是純然剔透,黑亮亮如曜石一般。
這樣的她與尋常女郎無異,卻又與她們所有人不同。
香甜的奶香味飄溢而出,縈繞在整個車廂。
青鸞雙手捧著金乳酥,低著頭,貓兒似的一口口吃著,唇上偶爾沾到一片面屑,很快就被她伸出舌尖,靈巧地舔舐回去。
幾次下來,唇瓣已稍顯瑩潤,透著粉嫩嫩的色澤。
寧晏禮喉嚨有些發(fā)緊,抬手松了松領口,把視線移向一旁。
今早下朝,他帶人順路到東市,適逢芙蓉記開灶,聽縉云屠蘇議論,說這金乳酥香甜,是女兒家喜食的口味,他料到青鸞在安神香作用下會起得晚些,便叫屠蘇排了隊買來。
卻沒曾想,她竟是真的喜歡。
胃里漸漸豐盈,青鸞終于騰出精神去關注其他。
她一邊吃著,一邊察覺到寧晏禮的反應,想了想,往食盒中剩下的那只金乳酥上瞄了一眼,問道:“大人不吃?”
“……”寧晏禮只瞥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視線,側臉顯出極其緊繃的線條,足有半晌,才冷聲回道:“……我不喜食甜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