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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

    青鸞狐疑地眨了眨眼,吃到最后,還是把剩下的那個留給了他。

    不多時,一陣急促的打馬聲由遠及近,青鸞掀起窗幔回望去,竟發現四周的路是前往閶闔門的方向。

    她揭著窗幔尋思片刻,后面拍馬追來的影衛已行至近前。

    “吁——”童讓勒緊韁繩,馬車徐徐停下。

    那影衛翻身下面,上前伏手低聲道:“大人!和親隊伍傳信回來了!”

    青鸞聞言便要起身下馬車,卻聽寧晏禮道:“你不用回避。”

    青鸞頓了頓,頗為意外地抬頭看他。

    “說吧。”寧晏禮視若無睹地挑起車簾,轉頭對傳信的影衛說道。

    那影衛順著車簾的縫隙瞄了青鸞一眼,旋即又走近了些,低聲道:“昨日夜里事已辦妥,司白大人截下了謝仆射向淮南王府的傳信,封緘隱秘處,確有朱雀紋樣。”

    朱雀。

    青鸞眸光一動。

    謝阮果然是另外三條暗線之一。

    寧晏禮沉吟道:“人可處理妥了?”

    “已經偽作成突發疫癥,尸身已就地焚了。”那影衛從懷中取出一沓書滿字的絹帛,“這是司白大人審出的,謝仆射與淮南王府勾結的罪證。”

    寧晏禮接過絹帛,一張張展開來看,半晌,輕嗤道:“淮南王府下的倒是一盤大棋。”

    言罷,他將絹帛遞給了青鸞,“你且看看。”

    青鸞微怔,連忙抬手接過,迅速翻看起來。

    其間寫著謝阮替淮南王府聯絡過的諸侯士族,以及他們以布料運送掩蓋的利益往來,上一世響應李慕凌聯合逼宮的楚王、豫章王赫然在列,八大士族中除了霍家,亦皆與淮南王府多多少少有過往來。

    青鸞雖知士族之人素來見風使舵,不會輕易將籌碼壓在一邊,但在其上看見丞相陸彥的名字,著實還是有些驚訝。

    難道是謝阮在口供里故意摻假?還是有什么事,是她前世今生看漏掉的?

    “看了可有什么要說的?”少頃,寧晏禮問道。

    青鸞不動聲色地把提及陸彥的那片絹帛放在最上,“謝仆射縱是貪生怕死之輩,這交代的也未免太多了。”

    謝阮落在寧晏禮手中,早該明白等著他的下場會是什么,即便受不住刑,也不至于把近年大大小小的事一并都撂出來。

    寧晏禮把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你也覺得有問題?”

    青鸞頷首,端端正正地把絹帛呈還到他面前,“大人認為這口供可信?”

    寧晏禮垂眼一掃,又看向她:“你若想問我對丞相的態度,大可直說。”

    不想自己心思就被如此直截了當的洞穿,青鸞當即一哽,“大人……明鑒。”

    “前朝皆是以利益捆綁,尤其是出自陸謝這樣的士族,家族榮耀高于一切,你覺得我該是什么態度?不過,”寧晏禮一邊抬手翻弄絹帛,一邊道:“我曾欠下丞相一個人情,早晚是要還的。”

    聽寧晏禮第一次提及自身過往,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青鸞還是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今日這廝似乎格外反常。

    正待此時,馬車外突然傳來羽翅撲簌的聲音,隨后便聽屠蘇道:“大人!宮里來信了!”

    寧晏禮神色微凝,旋即掀開車簾。

    青鸞只見他一抬手,便有一只黑鴉像是聽懂了招呼,撲簌地收起羽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這一瞬間,青鸞腦海中鬼使神差地劃過前世,自己死前眼中最后的畫面——懸于城門之上的寧晏禮的尸身,被漫天鴉群啃噬殆盡。

    想到此處,青鸞幾乎是脫口道:“大人腕傷未愈,小心烏鴉嗜血!”

    寧晏禮聞言一怔,回頭看向她,“你怕這畜生?”

    只見那張俏麗的小臉此時竟微微泛白,那雙素來帶著算計的眼,從黑鴉身上又移至他的臉上,其間情緒雖然一閃而過,但他看得真切,分明是滿滿的焦急與擔憂。

    青鸞自覺失言,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只得點頭“嗯”了一聲,卻不想寧晏禮旋即把手一揚,黑鴉受驚似的撲騰兩下翅膀,在車頂盤旋兩圈,才振翅飛入長空。

    “這種畜生聰慧認主,不會輕易傷人。”他說著,指間翻出一支銀管,從中抽出一張卷起的紙條。

    青鸞怔愣地看著他,莫名覺得哪里不對,剛要細想,卻見寧晏禮看完紙條上的傳信后,眉頭忽而一皺。

    不知宮中傳了什么消息,自打看完后,寧晏禮的眉頭就一路擰著,且一言不發。

    眼看朱紅色的宮門近在眼前,他也不曾交代今日外出有何差事,青鸞懷疑他是不是把這事忘了。

    “大人?”她小心試探道。

    寧晏禮看她一眼,淡淡道:“待會兒你隨我進宮,到昭陽殿后,你先在外候著我。”

    他竟是打算帶她進宮?

    青鸞倏然落下窗幔,有些驚訝:“屬下進宮怕是會被人認出,屆時要如何解釋?”

    寧晏禮卻道:“你與我一起,無需解釋。”

    “……”青鸞啞然。

    正待此時,馬車突然緩緩停了下來。

    屠蘇兜轉馬頭,靠近車簾道:“大人,昭陽殿的內侍前來傳話。”

    “傳誰的話?”

    “似乎是錢常侍。”

    “讓他上近前來。”

    “諾。”

    很快,車簾被屠蘇掀開,一個小內侍向寧晏禮伏手行禮,面色焦急,果然像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他方才不是剛傳信來,眼下又為何事?”寧晏禮道。

    “常侍也沒想到,陛下剛得知謝仆射身故的消息,司徒大人就進宮面圣了!”那小內侍道。

    謝璟?

    一旁的青鸞不算意外,謝氏苦心栽培的下任族長英年早逝,謝璟坐不住了也是應當。只是這謝璟看似平素總是抱病,不問世事,但這消息竟得的十分及時。

    “謝司徒可是與陛下說了什么?”寧晏禮道。

    “說是說了,”小內侍道:“只是司徒大人說的不是謝仆射暴斃的事,反而是在陛下面前列了謝仆射在朝中結黨營私的諸多罪狀。”

    此言一出,青鸞與寧晏禮飛快對視了一眼。

    自己親侄子身負皇命,隨和親儀仗出使,途中突然暴斃,他謝璟不在李洵面前哭求徹查死因也就罷了,竟還偏在此時大義滅親,參了已故的親侄子一本。

    想必這謝司徒是有備而來了。

    “結黨營私?”寧晏禮道:“說的可是謝阮與淮南王府的勾當?”

    那小內侍點了點頭,嘴里卻似有話說不出口,吞吐道:“還有,還有——”

    “可是還提及我了?”寧晏禮直言道。

    那小內侍啜囁道:“是……”

    “怎么說的?”

    “司徒大人說,說謝仆射的這些勾當,大人早就知曉,可是不知為何卻隱瞞了下來,并未上報給陛下……”

    青鸞聞言微驚。

    謝璟久不參與黨爭,沒想到一出手竟這般狠準。

    他并未刻意構陷,反而借著謝阮的死,鋪陳其罪,并借機參寧晏禮知情不稟之罪。

    此罪雖然不重,但偏遇上多疑的李洵,就尤為致命。他唯一的信任長期懸墜于寧晏禮身上,若因此一朝崩塌,恐怕將如巨山傾覆,寧晏禮很難不受其反噬。

    剛想到此處,就又聞那小內侍道:“常侍見陛下臉色很不對勁,便讓奴婢來向大人傳信,約莫司徒大人待會兒退下,陛下就要傳召大人覲見了。”

    他下意識往青鸞那邊瞧了一眼,“常侍還說,大人今日還是莫要提旁的事了,陛下若真動怒,再牽扯出更多事,怕是會要人性命的……”

    在一旁掀車簾的屠蘇聽不下去了,忿忿道:“這謝璟老兒好端端的不在家養病,跑到陛下面前告得哪門子御狀?”

    “我殺他侄兒,他參我一本,有何不可?”寧晏禮倒似并不為謝璟所言驚訝,只是臉色極其沉冷,眼底陰鷙得像要殺人。

    “謝仆射的死訊剛傳回上京,謝司徒此番反應莫不是太快了些。”青鸞思忖道:“難道,他們因布莊的事情敗露,早打算把謝仆射當做棄子?”

    “連悉心培養多年的下任族長都能棄了,這謝璟老兒也真舍得。”屠蘇嗤道:“大人,反正那謝璟老兒也是信口說的,陛下若是問起,大人就咬死說并不知情就得了!”

    “大人日前方在東市封了謝氏幾家鋪子,這事謝司徒拿的出證據,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青鸞凝眉道。

    謝璟此番陽謀,因勢利導,當真是把謝阮的死利用到了極致。

    “大人可想好了要對陛下如何解釋?”她見寧晏禮沉默,不知他打算如何應對。

    此番他若因此失了李洵的信任,與淮南王府的局勢很有可能會在瞬間被逆轉,而且他自己也將處于極其危險的境地。

    這是今日她第二次露出對他擔憂的神情。

    寧晏禮眸光微動。

    車簾外陽光甚好,斜打在車廂內,落在青鸞淡緋的衣袖和裙角,顯出一絲暖意。

    “謝璟說的都是事實,我又能作何解釋?”他平聲道,上挑的黑眸里倒映著衣衫的紅。

    此局并非無解,不過是可惜了今日這樣好的天氣。

    寧晏禮邁進昭陽殿大門時,適逢謝璟從殿內退下,二人迎面于殿外相遇,不由同時駐足。

    “謝司徒終日抱病,當真是許久未見。”寧晏禮見了一禮,冷然說道。

    謝璟年逾花甲,身形因常年湯藥熬得消瘦,此時一身官袍掛在身上,風吹動衣襟兩袖,顯得搖搖晃晃。

    他看見寧晏禮,堆著皺紋的臉上神色未變,絲毫看不出自己一手栽培大的親侄兒的死,對他內心產生過什么波動。

    “老朽常與藥石為伍,久不問世事,不似懷謙正是年壯,還能為前程一搏。”謝璟捋著胡子道。

    “此言過謙了。”寧晏禮道:“想我從前對司徒還是頗為敬重,然而不想司徒蟄伏數載,偏選在此時出山,著實讓人意外。”

    “自本朝遷都上京以來,謝氏便已遠離前朝黨爭,卻不想,日前又被無端卷入紛擾。”謝璟似是無奈笑道:“為了謝氏,老朽無能,也只好拼上這把老骨頭了。”

    “司徒老當益壯,莫要這般貶低自己。”寧晏禮給了他一個不冷不熱的笑,“此番司徒‘痛失愛侄’,卻找回了多年失散的‘愛子’,我見司徒,還不知是該說節哀,還是該說恭賀。”

    “……”謝璟聞言面色陡變,“寧懷謙你……”

    “我怎會猜到?司徒對‘族長’位置看得甚重,既能舍棄謝阮,便是尋得了更好的人選。”寧晏禮道:“先帝的老臣中,誰人不知舊都之亂時,司徒曾為‘大義’丟下了自己的幼子?”

    謝璟愕然地看著他,身子一晃,腳下差點不穩。

    少頃,他才站穩身子,咳嗽道:“老朽倒是小瞧了你,只是你此入昭陽殿,再出來時,怕就不會再有往日的光景了。一介寒門宦官,失了陛下的寵信,你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寧晏禮無謂地笑了笑,冷道:“那便萬望司徒身體康健,等著看我自此往后,究竟會是何光景。”

    第82章 第82章

    “嘩啦”一聲,案上的筆墨紙硯被一并掀落。

    寧晏禮邁入昭陽殿的動作稍滯,緊接著就聽到李洵對宮婢的責罵:“莫在朕眼前妨礙!滾下去!”

    流螢連忙從香爐前收回手,伏地叩道:“陛下息怒!奴婢該死!”

    “滾!”李洵摔出手中的佛珠,珠串在地面彈起,驟然崩斷金線,二十來顆珠子瞬間如玉石炸裂,嘩然蹦跳滿地,滾向四處。

    錢福趁機向流螢使了個眼色,示意“先退下去”,流螢卻用余光瞥向香爐,顯出一絲遲疑。

    這時,一雙玄色錦履踏過佛珠,從她身旁經過,循著絳色官袍長擺向上,那人袖下的指尖微微一抬,作出一個“退下”的手勢。

    流螢見之一愣,旋即攥了攥拳,端著香匣,躬身退了下去。

    寧晏禮走上殿前,伏袖禮道:“臣,參見陛下。”

    李洵抬眼,少頃,緩緩開口:“可知今日召卿覲見所為何事?”

    殿中并無酒氣,但李洵眼底卻泛著猩紅,這是動怒的征兆。

    “恕臣愚鈍。”寧晏禮道。

    李洵看著他,抬手一揮,錢福立即呈上一折狀書。

    “看看吧。”李洵道:“這是司徒給謝阮列出的罪狀,卿且看看,是否熟悉。”

    錢福舉著托案,把折子展在寧晏禮面前,暗中用口型比出四個字:從長計議。

    寧晏禮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掃過謝璟在狀書上的諸多控訴,待錢福退回李洵身后,才道:“回陛下,這些,臣確已知曉。”

    李洵聞言一嗤,神情逐漸狠戾起來,從齒間逼出冰冷的話音:“連你也敢欺瞞于朕!”

    殿上一時靜得落針可聞,侍奉在側的宮婢和內侍紛紛垂頭,緊屏著呼吸,生怕在此時不慎撞上李洵的視線,殃及自身。

    在進昭陽殿前,寧晏禮對今日將要面對的最好和最差的結果都已有所預料,遂并不意外。

    他聞言撩擺屈膝,面色平靜道:“臣有罪,愿受罰。”

    “好一句愿受罰。”李洵從殿上徐徐起身,垂袖看著他,嘴角因震怒而輕微顫抖著,“寧晏禮,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卻背著朕,包庇謝阮與淮南王府勾結的罪狀。可知在朕心里,你比那謝阮更加可恨?”

    “臣明白,臣辜負陛下信任,罪不容誅。”一顆佛珠硌得膝下生疼,他卻一動未動,仍跪得筆直。

    這份疼他要受著,并且得時時記著,待下手時才不會有半分猶豫。

    “哈。”李洵仰頭一笑,臉上再次露出兇狠的神色。

    “唰”地一聲天子劍出鞘,他提劍疾步下殿,錢福臉色一白,急忙上前攔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滾!”李洵一把推開他,劍刃指在寧晏禮喉間,神色開始猙獰:“母親!舅舅!陳氏!還有前朝那些廢物!一個個皆與他淮南王李鰲站在一處!如今連你一個殘缺的賤奴也敢欺瞞于朕!你可知若非朕重用,你豈有今日?”

    雕花窗柩的陰影投在寧晏禮身上,他眸光一黯,緊緊握起袖下的五指,胸中寒潮暗涌。

    “陛下息怒!”眼見劍尖已逼出豆大的血珠,錢福急得冒汗,手腳并用爬到近前,對李洵道:“寧侍中在御前侍奉多年,三年前還曾挺身為陛下擋下一劍,此等忠心陛下怎忍殺之!此番疏漏未報雖然當罰,但卻罪不至死啊!”

    李洵聞言頓了頓,隨即抬腳將錢福踹翻,“豈由你來教朕!”

    錢福捂著胸口翻過身來,剛咽下血沫打算再度開口,就被寧晏禮暗中以眼神制止。

    “臣罪無可辯。”寧晏禮說道。

    他看向李洵,眼底靜如深潭,而后伏身一拜,叩首于殿前。

    頸間凝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細微的血腥漫入鼻息。

    半晌,他又道:“但憑陛下處置。”。

    青鸞倚在馬車旁,看著宮門前來往的人,心里計算著寧晏禮進宮已有半個時辰,卻仍未見屠蘇傳信出來,恐怕形勢不算樂觀。

    她輕出了口氣,只盼李洵盛怒之下,尚存一絲理智。

    “吁——”

    不遠處,一駕馬車緩緩停下。

    青鸞見侍衛從宮門下小跑迎了過去,不禁跟著望去,低聲對童讓問道:“你常隨大人出入,可知那是哪家的馬車?”

    一旁,童讓正用鞋底在地上撥弄石子,聞言抬眼,“哪個?”

    青鸞用下巴向宮門前一抬,“檀木車架雕著祥云紋的那個。”

    “那個啊。”童讓回憶片刻,“好像是謝家的。”

    一提謝家,二人同時一怔,對視一眼便盯向了那架馬車。

    按這時間來算,這馬車多半是來接謝璟的。

    童讓擰起眉頭,腳下一碾一踢,青鸞還未反應,余光就見有什么東西飛出。

    “哐當”一聲傳來,車窗上檐的檀木忽而碎了一截,站在謝家馬車前奉承的侍衛明顯一驚,飛快扶刀四處轉頭喝道:“什么人!”

    青鸞和童讓聞聲立即抬頭看天,裝出百無聊賴數云彩的模樣。

    反正那些侍衛知他二人是寧晏禮的手下,定是不敢懷疑到他們頭上的。

    青鸞見那些侍衛半晌尋不得結果,一臉急色地伏手向車簾內解釋,她心里泛起了嘀咕。

    瞧這樣子,馬車里應是坐著某位貴人。

    特意前來接謝璟出宮的,會是誰?

    正想著,車簾已被駕車人掀*起,車后隨行的下人上前,抬起手臂候著,少頃,一人從車中躬身而出,白衣飄帶,兩袖盈風。

    那人的臉被擋住,青鸞見其衣衫卻生出疑惑,雖有距離看不大清,但瞧那質地怎的都像是尋常布衣。

    然而下一刻,待那人下了馬車,她心中的疑問便在瞬間化作了巨大的震驚。

    那人下車后伏手向宮門侍衛回了一禮,眉目舒展溫和,唇角含笑,若春風拂面,爽朗清舉。

    旁人只當他是謝氏某位舉止雅正,又為人寬和的貴子,但青鸞確認得分明,此人竟是說自己居于城郊,平日以教書為生的謝辭,謝未離。

    在謝氏馬車中的人,怎會是他?

    這時,謝辭的目光突然似不經意向這邊掃來,在對上青鸞視線的一剎,眼波微微一亮,隨后便揮手笑道:“女郎!”

    說著便向他們他們這邊走來。

    “女史竟認得謝家的人?”童讓側頭道。

    青鸞還未全然從震驚里走出,“算,算是個舊識。”

    大約是因謝璟剛參了寧晏禮一本,童讓對謝家人表現出極大的抵觸,坐在馬車邊緣把腳一翹,低聲囔道:“我看姓謝的慣會兩面三刀,虛偽得很。”

    說這話時,謝辭已行至眼前,青鸞迎上兩步,伏手道:“謝郎君。”

    “你我二人當真有緣。”謝辭笑道:“每次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遇。”

    青鸞看了一眼宮門,又想起上次在仙樂樓。

    確實是意想不到。

    不知是謝辭這人太會藏拙,還是流年走了吉運,數月前第一次東市相見,二人為躲避馬蹄,他還是衣衫狼狽。今日再見,雖仍是那身素白布衣,但卻已是華車出行,仆從隨侍。

    青鸞隱去疑惑,客氣寒暄道:“方才見那邊騷動,瞧著是馬車上的木紋崩裂,不知可否傷及郎君?”

    謝辭笑了笑,“多謝女郎,并未。”他看向青鸞身后的馬車,“女郎是可是隨侍中大人進宮辦差?”

    青鸞頷首,“正是。”

    今日的意外太多,她此時已并不驚訝謝辭竟認得出寧府的車駕了。

    謝辭本就是剔透的人,現下既已跟在謝璟身旁,許多擺在明面上的事,不說他也自然看得明白。

    “能被侍中大人看重,女郎果然不是尋常女子。”謝辭再度拱手折腰。

    素白兩袖舉于眼前,泛起幽幽果香,仔細分辨起來,像是桃子的味道。

    青鸞眸光微動。

    “不過是謀得一份生計而已。”她謙聲還了一禮,不著痕跡地在袖中捏出一枚銀針。

    趁謝辭平舉兩袖之際,青鸞指尖一震,銀針凌空飛出,擦過袖上的針腳,劃斷布衣紋理間的素線。

    斷線如抽絲,瞬間在衣袖留下一道破口,青鸞旋即說道:“郎君的衣袖怎么破了?”

    謝辭聞言翻手一看,倒也不急,“大約是在哪里刮蹭到了,讓女郎見笑了。”

    青鸞視線望謝氏車駕那邊一掃,見他隨行未帶婢女,遂作出關切之勢,問道:“郎君馬車中可備了針線?”

    “今日出行匆忙。”謝辭撫過衣袖上的破口,從容一笑:“罷了,只望女郎不嫌就好。”

    青鸞目的尚未達成,怎會讓他就此罷了。

    她雙眼微微彎出一抹弧度,從袖中取針,說道:“不知郎君是否信得過我的手藝?”

    明艷日光下,一雙澈亮的眼眸如秋水剪瞳。

    謝辭微怔,立刻明白了青鸞的意思,少頃露出一個欣然的笑:“謝辭有幸。”

    說著,就施然坦蕩地舉起衣袖到她面前,毫不見拘泥之態。

    時下推崇名士風流之人皆不拘繁文小節,青鸞見謝辭回了謝氏仍一身布衣,料想他大抵也是這個路數,便猜到他定不會拒絕。

    手邊有針無線,但這戲她必得做足,遂抬手一捋發髻,拽下一根細長的發絲。

    素手拂鬢,與烏黑的青絲相得益彰。

    謝辭見青鸞以發絲做線,穿入針中,利落捏起他衣袖上的布料縫補起來。

    “布衣粗陋,勞煩女郎費心了。”他看著上下翻飛的銀針,微微一笑。

    “郎君兩次相救,這點小事何談費心。”青鸞指尖微捻,為了查那塊粗麻布的來源,她私下多次練習過區分幾種麻布的手感。

    但隨著布料紋路在指腹摩過,她心底疑惑卻更深了一分。

    謝辭衣裳的料子,與那塊粗麻布的料子,竟不是同一種。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目的既已達成,青鸞也不耽擱,迅速把戲做全,銀針從素白衣袖間反復穿過,很快,便打結扯斷發絲。

    她展了展衣袖,烏黑的青絲在素白衣衫上留下幾道極其微小的痕跡,她自知繡工不算上乘,但好在發絲比線要細,并不算顯眼,故而大體看去瞧不出差錯。

    謝辭看了倒像很是滿意,拂過縫制的接口,舉袖感激一禮,“女郎心靈手巧,謝辭拜服。”

    “郎君謬贊了。”青鸞收針入袖隨口應道。

    此時,只聽宮門處有人喚了一句“司徒大人”,她抬眼看去,便見一身著絳色官袍的老臣,正被一內侍攙扶著從宮門走出。

    那內侍青鸞看著眼熟,像是在昭陽殿侍奉的。

    她估莫著從昭陽殿出宮的路程,算了算,謝璟腿腳甚慢也走出宮了,如此,寧晏禮那邊的情況怎么也應該有個音信才對。

    謝辭循聲回頭望了一眼,便對青鸞告辭道:“叔父身體不好,常需人照看,謝辭今日已耽擱女郎多時,便不再久敘了。”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物,又道:“上次說過,再見時會將這紗洗好了還你。”

    薄紗從謝辭指間輕盈展開,呈在青鸞面前。

    “這是仙樂樓那晚……”青鸞面露詫異,若不是謝辭今日拿出,她早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當日寧晏禮臉色黑得駭人,她也無暇多想,只當謝辭所言不過是礙于禮數,卻不想他竟真將那紗上的血跡洗得干干凈凈,拿來還她。

    “我想著某日會與女郎再見,遂日日帶在身上。”謝辭笑道:“今日算是心愿達成了。”

    那薄紗本是青鸞當日隨手從花裙上裁下的一塊,并不是什么值錢的帕子,謝辭這般正式,反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實在客氣。”青鸞雙手接過薄紗,收入袖中。

    “九郎。”謝璟站在馬車旁,向這邊喚來。

    “叔父稍候,侄兒這就來了。”謝辭溫聲應道。

    他回頭對青鸞伏手道別:“希望下次與女郎不再是匆匆一面,屆時女郎若肯賞臉,謝辭愿為女郎煮茶小敘。”

    言罷,他直身立于微風,坦然折腰,對青鸞行了士人之間的大禮。

    此意是為誠心之請。

    第83章 第83章

    “荒唐!”

    回到謝府,謝璟甩袖怒斥,“你如今既頂著謝氏之名在外行走,怎能向女子拜行士人之禮!何況那還是寧府的下人!”

    “女子如何?下人又如何?所謂士大夫之流,又高貴在哪里?”謝辭倚在憑幾上,淡笑道。

    “你!咳咳——”謝璟怒及攻心,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謝辭抬手倒了杯茶,讓府中婢女遞到謝璟面前,“司徒從宮里出來這一路火氣甚重,看來是同寧晏禮遇上了。”

    謝璟一把推開奉茶的婢女,指著謝辭喝道:“你當明白,我謝璟三十余年不曾參與黨爭,今日破例只為謝氏,而非為你!”

    謝辭微微一笑,沒有應聲。

    謝璟揮手讓下人退了出去,“枉我悉心栽培謝阮數年,他竟被淮南王府利用,險些給謝氏惹上了滅族的官司!待來日若你接手謝氏,斷不可再參與這樣的是非!眼下陳氏的風光就到頭,太子是唯一的儲君,未來必定是陸氏一家獨大,我謝氏唯有韜光養晦,方是延續榮耀的長久之計。”

    謝辭指尖拂過袖口密縫的青絲,抬頭露出一個不解的神情:“我何時說過要接手謝氏?”

    “你說什么?”

    謝璟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你回到族中,以謝阮之罪勸我棄他以保全謝氏,又獻策以今日之計彈壓寧晏禮,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謝辭莫名笑笑,“時至今日,不想司徒竟還看不清形勢。”

    謝璟臉色一變,“你此言何意?”

    “謝阮用謝氏的生意為淮南王府奔走三年不曾有過疏漏,難道偏巧就在此時犯在了寧晏禮手中?”謝辭不緊不慢道。

    “你是說……”謝璟頓了頓,臉頰上的皺紋微微顫抖起來,“是你!”

    謝辭沒有否認,半開玩笑似的道:“原本還怕司徒不信,看來不必費力解釋了。”

    “你——”

    謝璟不可置信地指著他,突然反應過來,“阮兒自幼孝親敬長,從不逾矩,自三年前竟似轉了性子,莫不也是受了你的蠱惑?”

    “謝阮死后的價值既已用盡,我也就不妨告訴你。”

    謝辭仍舊笑著,眼中卻露出一抹殘酷,“謝阮確是被我利用,他與淮南王府暗中往來,是為了借王府之勢打壓陸氏。只可惜恐怕到死,他都以為自己是為謝氏闔族而犧牲。”

    謝辭在謝璟震驚的目光中,繼續漫不經心道:“謝阮不愧是司徒親手栽培,與其說是叔侄,你們二人倒更像父子。”

    謝璟用眼神狠狠剜著他,“你毀了謝阮,是為了報復于我,對嗎?”

    “報復?”謝辭像是聽到什么笑話,“司徒莫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他以一種尤為放松的姿態靠上憑幾,單手撐著頭,悠悠說道:“此番舍了謝阮,我不過是想以此試試如今朝堂上的深淺。”

    “孽障!”謝璟幾乎怒不可遏:“你竟為此害我謝氏貴子性命!”

    謝辭微微一笑,“比起司徒為保全自身名聲,于兵荒馬亂中拋妻棄子,我這點道行還是淺了。”

    “逆子——”

    謝璟氣得面色青紫,疾步走到拜在中堂的刀架前,“錚”地一聲抽出刀來,“果然是流著一半蠻夷血液的畜生!當年我便該狠下心來,將你扼殺在舊都——”

    話音剛落,卻聽“哐”地巨響傳來,謝璟大驚,只見數道寒光已將門扇劈得粉碎,一少年持劍飛身而來。

    遑論年紀,謝璟本就是文臣,根本不會功夫,還沒等反應手中的長刀就已被來人挑飛,“當啷”落地。

    再向門外看去,謝氏的家奴也已被不知何時出現的侍衛盡數撂翻于庭院,謝璟至此才終于明白,當年瘦小的幼子早長成了食人的豺狼。

    “稚奴。”謝辭隨手從玉盤中拿起一顆桃子,扔了過去,玩笑道:“司徒年紀大了,受不得這等驚嚇。”

    稚奴飛速收劍,一把接住桃子,用手比劃道:軍師,宮中傳信,沒殺,但皇帝親自賜了鞭責。

    謝辭眼底劃過一絲意外。

    看來南梁皇帝身邊,當真已被寧晏禮除得無人可用了。

    謝璟看不懂手語,但見身旁清瘦少年額角的一道傷疤,不禁心頭一顫。

    這少年分明是前些日子,寧晏禮滿城搜捕的重犯!

    寧府那夜的大火燒通了天,朝中人盡皆知那晚寧晏禮險些遇刺,后來他搜捕的重犯,便是那次縱火行刺的主使。

    可眼下看來,其背后真正的主使應該是——

    謝璟看向謝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抖:“你不為謝氏,不為報復,此番行徑,竟只是為對付一個宦官?”

    只是為對付一個宦官?

    “當朝司徒竟說出這般話來。”謝辭似無奈般發出一聲輕嘆:“皇帝,諸侯,世家,朝臣,偌大個南梁,果然無藥可救。”

    謝璟聞言臉色鐵青:“豎子豈敢妄言!”

    謝辭卻也不惱,只于案前提筆,揮毫潑墨寫下二字,輕聲笑道:“司徒若累了便早些歇息,省得待‘這宦官’日后登門尋仇,司徒疲于應付,才想起今日所言何其可悲可笑。”

    說完,他將筆隨手丟在案上,轉身離去。

    謝璟氣得站不穩,顫抖著扶案坐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把氣喘勻,不經意抬頭,卻看見了謝辭方才在紙上留下的字。

    只見素白紙面上,鐵畫銀鉤著兩個大字。

    其左為禮,其右為李。

    謝璟愣了愣,臉色登時慘白下去。

    宮門外,青鸞和童讓看著日頭寸寸西落,都有些坐不住了。

    青鸞看了一眼身旁的食盒,想了想,掀簾跳下了馬車。

    正待這時,宮門內一個侍衛匆匆而來。

    童讓似乎與他相識,只道了句“大人有消息了”,便大步迎了上去。

    “怎么才有消息?”童讓問道。

    “別提了。”那侍衛向四周看了一眼,急促道:“陛下親自賜了大人鞭責,太后娘娘聽說,派了盧常侍和一眾內侍盯著,生怕傳出信來有人去昭陽殿求情,屠蘇大人被看得死死的,我也是伺機才溜出來的。”

    “陛下親自鞭責?”青鸞詫異:“何時開始的?怎么還沒完?”

    “算算快有兩個時辰了。”那侍衛焦急道:“昭陽殿的宮人都被陛下趕出來了,誰也不知大人現下怎么樣了!”

    “兩個時辰!”童讓驚道。

    “宮里都亂成一鍋粥了,太子殿下一直跪在昭陽殿外,陛下也未曾開門。”那侍衛對青鸞道:“錢常侍讓我趁機出來,就是想讓女史在宮外想想法子。”

    “宮外?”青鸞蹙眉。

    童讓急了:“宮里都沒招,宮外如何——”

    “前朝!”青鸞忽而明白過來,“錢常侍可交代了要我去請哪位大人?”

    那侍衛露出快哭的表情:“太后娘娘的人盯得緊,在里面時還沒顧得上說這些。”

    童讓拍著腦門想了片刻,“平日我見大人與陸相和桓尚書走得很近,去請他二人如何?”

    “等等。”青鸞想起謝阮交代的供詞,“平日大人得勢之時也就罷了,眼下這光景,礙著太后的面子,這兩位未必肯傾力相助。”

    “這兩位不妥,那還有誰更合適?”

    “霍老將軍。”

    回憶起前世,從李慕凌擁兵自立與寧晏禮對陣沙場開始,始終在寧晏禮背后鼎力襄助的,就是霍家。

    “霍老將軍?”童讓一愣。

    “此時陛下怒火正盛,若是一般的求情未必管用。”青鸞道:“霍家大郎在邊關手握著鎮北軍,霍老將軍只需以軍中事求見陛下即可,此事縱是太后的人也不敢阻攔。”

    “大人雖與御醫院的霍大人素來交好,但卻鮮少見與霍老將軍往來,這人情太大,霍老將軍能幫嗎?”

    “能。”青鸞篤定道。

    童讓看了她一會兒,“既如此,我信女史的話。”

    說著他便拉過屠蘇坐騎,抓穩韁繩翻身上馬,“我這就去霍府!”

    “稍等!”

    青鸞鉆進馬車,拿出備在一旁的披風,用銀簪將其上一處蓮花紋割下,遞給童讓,“見到霍老將軍,拿出這個和你身上寧府的腰牌。”

    童讓頷首接過。

    “今日霍大人可在御醫院當值?”青鸞轉頭問那侍衛。

    “并未。”

    青鸞又對童讓道:“請了霍老將軍后,記得直接請霍大人在寧府相候。”

    “諾!”。

    斜陽鋪在琉璃瓦上,如鋪落葉。沉悶的鞭聲不時從昭陽殿傳出。

    整整兩個時辰,宮門緊閉,宮人們在殿外黑壓壓跪了一片。

    所有人都緊攥著手,心臟不住隨著一聲聲鞭笞而縮緊。

    李昭跪在眾人之首,雙拳攥于膝上,眼眶通紅。

    “太子殿下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這么跪下去,怎么得了。”錢福啜聲上前,想要將他扶起。

    李昭推開他,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聲道:“太傅為師,本宮為徒,尊師在里面受罰,為徒者怎配站著?”

    錢福聞言鼻子也差點一酸,知道勸不住李昭,只得垂手退至一旁。

    昭陽殿前的海棠樹下,打折的荊條散落一地。

    風不時卷起殘葉,露出地面飛濺的血跡,零亂錯落,觸目驚心。

    寧晏禮跪在地上,背上滿是凌厲的鞭痕,官袍的衣料被抽成片片碎布,和傷口粘在一起。

    伴隨又一次皮開肉綻的悶響,荊條“啪”的一聲斷裂,倒刺撕開皮肉,引起背部肌肉的一陣痙攣。

    豆大的汗珠布滿額前,寧晏禮皺眉咬緊牙關,再度把悶哼咽回胸口。

    血迸在龍袍前擺,迅速沁入紋路。

    看著手里折斷的荊條,李洵踉蹌后退兩步,不知想到什么,他緩緩抬頭,茫然望向夕陽。

    他打了許久,寧晏禮挨了許久,全程二人誰都沒有說話,在沉默和血腥中,不知不覺,竟已要到日落時分。

    或許是打累了,或許斜陽眩目,李洵的身子晃了晃,手中荊條脫落,跌坐在身后的青石階上。

    半晌,他忽而低聲道:“你……可知朕為何罰你。”

    額上的汗沿著鬢發和鼻尖滴落,寧晏禮面色如紙,但背脊卻仍舊挺直。

    良久,他干涸的薄唇微微翕動,嗓中沙啞道:“臣,有罪。”

    “那你可知,朕為何不殺你。”

    “……陛下仁愛。”

    李洵似是一笑,消瘦的臉頰塌陷下去,在昏黃斜陽下,明明才不到三十的年紀,竟顯得憔悴滄桑。

    “朕記得,你曾說過自己是十六年前,僥幸在魏人刀下偷生的云都人。”

    “是。”

    “朕也是。”

    “……”

    “朕的這條命,是偷來的。”

    風吹過衣料,扯動傷口,一瞬間,仿佛有無數刀片剌在背上,寧晏禮微微皺眉,忍了好一陣,才緩過一口氣。

    “陛下……說笑了。”

    “不只是這條命,便是這皇位,原本也輪不到朕的頭上。”

    第84章 第84章

    除了酒醉到將要昏睡之際,李洵極少露出這般苦澀的神情。

    他抬起頭,視線徐徐拉遠,望向宮墻之上遙不可及的天際。

    “先帝有三子,朕是從不被寄予希望的一個。先帝,朝臣,甚至連母親和舅舅都懶得多看朕一眼。朕的兄長,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流著一半謝氏的血,也從未用正眼瞧過朕。朕的親人中,唯有衍弟與朕感情最好。”

    李洵說著,不覺勾起一個淺淡的笑,“幼時,朕與他同為庶子,常同進同出,先帝賞他的吃食,他總會捧來分給朕,朕也常從母親殿里偷拿點心給他。”

    “太子勤勉,朕與阿衍兄弟二人常躲在棠梨宮的樹下偷懶。阿衍調皮愛鬧,一到梨花開時,就抱著樹干搖啊搖啊,雪白的梨花落了滿頭,就笑嘻嘻地說是冬日到了。”

    寧晏禮眼睫微顫,雙手指尖緊扣于膝上。

    “朕這兄弟三人,他最為年幼,但卻最是聰慧。太子縱然勤學,卻不及他三分,故而,他也是最受先帝寵愛的一個。”李洵望著天上流轉的云,緩緩回憶。

    “現下朕做了皇帝,似乎也能明白,先帝大約早生了廢長立幼的心思。若沒有舊都之亂,今日這皇位上,朕坐不得,恐怕太子亦坐不得。”

    樹影投在寧晏禮傷痕累累的背上,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命有定數,陛下何必自輕。”

    “但道卻有因果。”李洵于石階緩緩起身,“你既為云都人,可知彼時整座云都拼成血海,想保下的,是誰的性命?”

    寧晏禮咽下沖上喉嚨的血氣,輕道:“十六年前臣尚年幼,只想活命,并不懂陛下所言。”

    “十六年了。”李洵垂頭盯在他蒼白昳麗的臉上,“少時記憶已然模糊,阿衍的相貌朕都記不清了,但不知為何,朕卻總覺得你像。”

    寧晏禮稍稍抬眸,對上李洵的視線,“陛下不是第一次這樣說。”

    “阿衍怕疼。”李洵笑了笑:“你若非宦官,朕有時都會以為,你就是朕的衍弟。”

    漂浮著血腥的空氣有一瞬間凝滯,寧晏禮扯動嘴角,也似一笑,“臣卑賤之軀,不敢與當年三皇子相提并論。”

    李洵看著他,半晌,眼底竟漸漸蘊紅,“是啊,阿衍早就不在了。當年朕親眼看見母親與舅舅將他……朕若是……”

    聽著李洵的略帶哽咽的話語,寧晏禮心中一顫。

    他垂睫攥起手指,暗自倒吸了口氣。

    背后的傷仿佛鞭笞著渾身每一根神經,汗水掛滿睫羽,看著染血的落葉被風一抔一抔吹走,恍然間,他腦海中竟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未及細想,耳畔便忽然響起強烈的嗡鳴——

    “陛下!邊關傳來捷報!”錢福激動地揚著尖細的嗓子,匆匆跨進昭陽殿,“陸衡將軍率輕騎活捉了敵將,李慕凌那賊子出賣給魏人的一十三座城池,收復指日可待!”

    海棠樹下,身披龍袍的男子身形單薄,聲音虛弱,聽不出喜怒:“大軍距離云都……還有多遠。”

    “收復了淮南一十三城,隔著淮水,就是云都了!”

    男子攥指成拳,蒼白的手背因用力而突起青筋,“還隔著一道淮水……咳咳!”

    “陛下!”錢福急對兩旁道:“快!快去請霍大人——”

    男子緊緊抓住錢福,面雖蒼白,但雙眸卻無比狠戾,“那細作,那細作的尸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李慕凌以側妃禮制將她葬在了淮南,大約是中毒而亡的緣故,啟棺時,尸身都還是完好的。只是……”錢福眼眶微紅,“只是……并未在她身上發現能解陛下所中之毒的線索……”

    “以諸侯側妃禮制下葬?”男子從齒縫中狠狠道:“她也配——咳咳!”

    話未說完,情緒牽動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血。

    錢福急道:“那細作死不足惜,陛下仔細身子,萬萬莫要因此動怒啊!”

    “食肉寢皮難解朕心頭之恨,此生讓她死在朕的前頭,算朕失策……”男子眉目間盡是戾色:“傳令……咳咳,速將那細作尸身,送回上京……封入帝陵。”

    “封,封入……”錢福面色陡變,“陛下,此事萬萬使不得啊!”

    “有何不可?”男子蒼白的臉上露出陰鷙的冷笑,“朕自知時日無多,便是死后,也要緊緊盯著她,來世,若有來世……縱是掘地三尺,也不會再讓她逃出朕的掌心。”

    話音甫落,噗地一聲,男子口中噴出大口污血,嘩然染紅了滿地的黃葉。

    “陛下——”昭陽殿內眾人頓時一擁而上。

    ……

    “陛下!陛下!”錢福的聲音突然從宮門外傳來。

    急促的眩暈中,寧晏禮只覺渾身驟然發冷,身體的知覺與體溫正在急劇抽離。

    同時有無數繽亂的畫面不斷閃現,錯綜,混亂,卻無比真實地一幕幕在眼前劃過,仿佛是開閘涌入的洪水,一洗沖刷出了某段塵封深處的往事。

    李洵聽聞錢福的聲音,眼神泛起涼意,抓起一根完整的荊條,對殿外寒聲道:“朕已有言!若誰敢再勸,鞭加五十!”

    “陛下!”門外的錢福急忙解釋:“并非此事!乃是邊關!邊關,鎮北軍來消息了!”

    李洵面色一滯:“邊關?何事!”

    “軍中事老奴不敢擅問!此刻霍老將軍已在殿外,還請陛下準允老奴開門,請老將軍進殿!”。

    “駕——駕——”

    “快!快讓開!”

    一眾影衛快馬長鞭,于兩側開道,沿途的路人倉惶避讓,還未及站穩,便有一駕馬車飛馳而過。

    屠蘇焦急地揚鞭,不斷把馬車趕得更快,想起方才宮門打開的剎那,不禁被風吹紅了眼眶。

    車廂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青鸞支撐著寧晏禮的上身,鬢發漸漸滴下汗水。

    隨著周身不斷升高的溫度,寧晏禮的意識愈發模糊,渾然不知他已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了青鸞身上。

    青鸞勉力撐著,不敢擅動,視線隨著寧晏禮后頸的鞭傷垂落,整片背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從頸到腰,傷口與七零八碎的衣料黏膩在一起,已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皮。

    她心下沉了沉,身不覺又將腰背拔高了些,好讓他上身全然倚在自己懷里,不會因弓背而扯動傷口。

    “女史!”

    風不斷掀起車簾,童讓從寧府的方向策馬而來,待至近前,他勒緊僵繩調轉馬頭,馬蹄揚起間,對青鸞急聲稟道:“霍大人已在府中候著了!”

    “好!”青鸞回手探了探寧晏禮的鼻息,“大人呼吸還算平穩,只是傷處太多,身上熱得厲害!”

    童讓策馬追在車廂旁,從懷中取出一瓷瓶,喊道:“這是護心丹,霍大人囑咐,在路上一定要先喂大人服下,方能快些恢復意識!”

    說著,便將瓷瓶循掀起的窗幔丟了進去。

    青鸞騰出一只手抓住瓷瓶,兩指拔出木塞,倒出一顆在手心。

    “大人?”

    她側頭喚了一聲,沒有應答。

    “大人?”

    青鸞稍稍調整姿勢,讓寧晏禮側身倚在懷中,動作小心翼翼,生怕觸碰到他背后的傷口。

    寧晏禮深鎖著眉,閉著雙眼,鴉羽般的睫不時顫抖,仍未應聲。

    青鸞想了想,把丹藥沿著他干涸的薄唇,直接塞了進去。

    然而此時寧晏禮似乎已毫無意識,丹藥含在口中,任青鸞如何仰起他的下頜,都做不出吞咽的動作。

    “女史!護心丹大人可服下了?”

    車廂外急促的馬蹄聲中,再度傳來童讓的聲音。

    “……”

    青鸞垂眼看著寧晏禮,目光落在他唇間,猶豫片刻,突然伸手拽住窗幔,低下了頭。

    汗水沿著后頸滑進背脊,沁入羅裙。

    大約是事由緊急,青鸞心跳略有些紊亂,待感覺到寧晏禮喉嚨咽了一下,她頓了頓,猛地抬起頭來。

    明明是情急之下為了救人,但卻莫名生出一種偷了東西的鬼祟。

    青鸞深吸了口氣,松開抓著窗幔的手,風頓時灌進車廂,揚起的窗幔外,童讓伏身在馬上,彎腰又問:“那藥大人可服下了?”

    青鸞下意識錯開視線,“已服下了。”

    “那就好,”童讓放心地嘆了口氣,說道:“霍大人還說怕大人吞不下去,屆時就得想別的法子了!”

    大約是寧晏禮身上太燙,青鸞只覺臉頰都跟著發熱起來。直到捱回了寧府,眾人謹慎地將寧晏禮挪進了寢殿,她才稍得喘息。

    屠蘇童讓架著把寧晏禮緩緩趴放在榻上。

    霍長玉的藥匣早已擺好,待初步看了傷勢,他囑咐鴉青帶人又出去賣上幾味藥材,而后拿起一把剪刀,在火上反復燒了幾個來回。

    “別愣著了。”霍長玉握著剪刀,迅速道:“得先把黏在傷口上的衣裳挑開,你們誰來幫我一把?”

    看著那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殿內的影衛們沉寂了一霎。

    這傷若是在他們自己身上的倒好,但傷在自家大人身上,他們不忍心,也下不去這個手。

    站在門檻外的青鸞聞聲想了想,少頃,邁入殿中,穿過眾人,“我來。”

    霍長玉轉頭看向她,眼中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那抹驚訝便消失不見。

    她給寧晏禮包扎的手法他是見過的,確是堪用。

    “你挑我剪。”他卷起衣袖,一邊撩擺跪在榻邊的軟墊上,一邊指揮道:“像這幾處,下手要輕,但也不能太過猶豫。”

    青鸞咽了咽嗓子。

    應聲時不知怎的頭腦一熱,眼下到了跟前,血腥彌漫,她心底也有些打怵。

    傷口與衣料糾纏得比方才在馬車上時更深,有幾處黏連的邊緣甚至已經風干,這若下手挑開,怕是會當場扯下皮肉。

    霍長玉似乎察覺她的遲疑,掀起眼皮,皺眉道:“怎么?不敢?”

    “……”

    青鸞沉了口氣,試著讓自己回憶前世寧晏禮幾次下的殺手。

    那些刀劍羽箭的傷,也差點斷送她的性命,如此想來,眼前也沒什么下不去手的。

    “有何不敢?”想到此處,青鸞果斷挽起袖口。

    她秉著呼吸,緩緩伸手,指尖一點點靠近傷口,幾乎可以感受到寧晏禮周身散出的溫度。

    心跳莫名加快,青鸞咬牙把心一橫,就在這時,手臂卻忽而被一只滾燙的手掌反手握住。

    “你要做什么?”一個極其微弱嘶啞,卻仍帶著威懾的聲音響起。

    這讓人能在一瞬間就回到寒冬臘月的語調,除了寧晏禮,還會有誰?

    青鸞眸光一顫,轉頭看向寧晏禮的臉,他也正在側頭看她,狹長的眼挑開一道虛弱的縫隙,瞳中倒映出她緋色的衣裙。

    “大人醒了!”青鸞驚訝道。

    寧晏禮仍看著她,眼里帶著剛剛恢復意識的茫然,以及毫不掩飾的戒備。

    第85章 第85章

    青鸞怔了怔。

    剎那間,她似乎感覺寧晏禮忽然有些陌生,但幾乎同時,她又覺得,這才應該是印象中的寧晏禮。

    “醒了?”霍長玉連忙起身,見寧晏禮果真睜開了眼,頓時松了口氣。

    圍在殿內的眾影衛見此,也*紛紛面露欣喜激動之色。

    “快去取憑幾來。”霍長玉對一旁偷偷抹淚的屠蘇道,而后回過頭,卻見寧晏禮眼中神色很是不對。

    他剛放下的心不免又懸了起來,邊上前探脈,邊道:“懷謙,現下可清醒了些?”

    青鸞想要給霍長玉騰出位置,剛一側身,卻不料寧晏禮竟不撒手,以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直盯在她的臉上,緊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霍大人,大人這是?”青鸞怕他拉扯傷口,不敢硬掙,疑惑地看向霍長玉。

    霍長玉亦是面露古怪,只能上前試圖放下寧晏禮的手,說道:“或許是尚未清醒。”

    然而話音剛落,卻忽見寧晏禮眸光一動,驀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啞聲冷道:“我清醒得很。”

    殿內氣氛莫名凝滯了一瞬。

    寧晏禮松開青鸞,竭力撐起身子,撕裂的痛意瞬間從尾椎一路竄上后頸,豆大的冷汗登時從額角滑落。

    眾人見狀忙上前攙扶,青鸞也在其中,卻不知寧晏禮是有意還是無意,避開了她最先伸來的手,反借著霍長玉和屠蘇的臂,坐起身子。

    青鸞看著空落落的手,半晌,放下兩袖,向后退了幾步。

    霍長玉接過憑幾,在寧晏禮身側擺好,見他側倚著緩勻了氣,以兩指搭在他的脈上,問道:“眼下感覺如何?”

    寧晏禮眼角掃過一眾影衛,余光刮見青鸞垂手站在后排的身影,虛弱地吐出四個字:“還死不了。”

    霍長玉嘆了口氣,收回切在脈上的手,“那得看你背上的傷勢如何。”之后對青鸞道:“過來幫忙。”

    青鸞踟躇了一瞬,剛要抬腳上前,卻聞寧晏禮突然道了一句:“不必。”。

    青鸞隨眾人一起退至殿外,猶豫片刻,還是向里望了一眼,才將門合上。

    殿內只剩下寧晏禮與霍長玉。

    待那道清麗的身影離開視線,寧晏禮眸中微微閃過一絲戾氣。

    霍長玉隱約察覺出端倪,“你既信不過她,昨日為何又非要叫她換藥?”

    寧晏禮沒有說話,默自解開官袍的暗扣,咬著牙退出兩袖,霍長玉看不下去,別過頭,提醒道:“對自己下手輕點。”

    寧晏禮輕呼了口氣,從一旁的托案里卷了個巾帕咬住,之后眉頭一皺,幾乎沒有猶豫,反手一把就扯去了黏在背后的衣衫。

    血肉登時模糊一片。

    寧晏禮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了個干凈。

    他微微顫抖著,拿下口中的巾帕,丟在了托案上。

    霍長玉回過臉看他,不解地搖了搖頭:“你這是何必?”

    “心安理得。”寧晏禮側身伏上憑幾,啞聲說道。

    這話說得霍長玉有些狐疑,卻也顧不上細想,他拿起傷藥,走到寧晏禮背后,嘆道:“你若早些派人去找我父親,便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了。”

    “我何時派人去請驃騎將軍了?”

    “拿著你衣衫上蓮花繡紋來的,不是你派的?”

    幾乎是瞬間,寧晏禮心底就浮現出那張清艷的臉。

    他眸光顫了顫,皺眉道:“這點小事,我沒打算叨擾驃騎將軍。”

    霍長玉看著他背后的傷,停頓片刻,“說句大逆不道的僭越之言,你不欠李洵的,何必非要如此?”

    “上藥吧。”

    “是他李洵和陳氏欠你的。”

    “上藥。”

    “當年若不是他們蓄意謀害,宸妃娘娘和林太守怎會——”

    “上藥!”

    “殿下!”

    “……”

    寧晏禮抓在憑幾上的指節發白,緩緩回頭看向霍長玉。

    霍長玉攥著瓷瓶的手緊了緊,倏地躬下身,伏手道:“臣失言,請殿下責罰。”

    “……”寧晏禮轉回頭,閉上雙眼,眼前浮現出云都如尸山血海般的舊景。

    “你說得沒錯。”他輕聲道:“今日鞭責,就算是為抵來日弒君殺兄之罪了。”

    傷藥灑在深淺交錯的血道子上,泛黃的粉末瞬間被血水吸噬,融入皮肉。

    從后頸,到背脊,再到腰際,整個背上一時如火油烹,寧晏禮硬挺著劇痛,渾身的冷汗霎時如雨而下。

    霍長玉亦是捏了把汗,這傷藥藥力極強,殺在傷口上怕是比刀刮還疼,寧晏禮又是不肯吭聲的性子,如此忍著,怕是會昏厥過去。

    “可還受得住?”

    這層藥盡數滲入后還需再上一層,霍長玉見寧晏禮臉色已是慘白,有些不忍下手。

    寧晏禮微微頷首,半晌,咬牙說道:“拿酒來。”

    有烈酒頂著,第二層藥些許好過了些。

    上完藥,霍長玉長出了口氣,看似比寧晏禮還緊張,“待傷口結痂前,斷不可沾水,我已叫鴉青煎了湯藥,往后日服三遍,這傷藥每日上一次就好。”

    寧晏禮忍痛盤坐起來,應了一聲。

    “若不想為這頓鞭子憑白落下病根,這些日子且在府中好好養著,可莫要上朝了。”

    霍長玉真怕自己若不囑咐,明日又在宮中看見寧晏禮的身影,可未料他話音一落,卻聽寧晏禮道:“既要辭官,還上什么朝?”

    剎那間,霍長玉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寧晏禮拿起手邊的玉盞,一飲而盡,淡淡道:“我已打算向陛下負罪請辭。”

    “這是為何?”霍長玉木然看向他,“此舉不正中了他謝璟的下懷?”

    “謝璟?”寧晏禮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譏誚,“他若早有心針對于我,何必等到今日?不過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他竟是被人利用?”霍長玉面露詫異:“便是太后和淮南王府也無法全然控制謝氏,何人能以他為棋子?”

    寧晏禮戲謔道:“也是他自己欠下的債。”

    霍長玉不解,“他能欠什么債?”

    謝璟為人為官謹小慎微,很少出什么差錯,于朝中頗具口碑,若真論起來,當屬十六年前那樁拋妻棄子的“義舉”。

    “你是說魏軍攻進舊都前,他把后宅里一魏人女子趕出府,以此表明氣節的荒唐事?”霍長玉思忖道:“我后來聽說那女子與他已育有一子,難道是真的?”

    彼時他尚年幼,許多事也是為官后才聽人提及,真真假假也難分辨。

    寧晏禮拿起玉壺,甜梨的清香與濃烈酒氣交織,隨著酒撞杯盞,撲面而來。

    “我本也是推測,不想今日一詐,他自己便藏不住了。”他道:“不過如此,有些往事,確是清晰許多。”

    “什么往事?”

    “前塵往事。”

    寧晏禮舉盞勾唇,眼中卻不見半分笑意,言罷,仰頭飲盡。

    霍長玉發現自他醒來,說的好些話,自己竟都聽不太懂,“可這又與你辭官何干?”

    “破而后立,方不會再留遺憾。”寧晏禮眸光冷冽,五指緊捏住玉盞,仿佛要將之碾碎。

    廊檐下,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青鸞的身影打在門扇上,左右搖擺不定。

    她端著湯藥站在殿門前猶豫了好一陣。

    寧晏禮醒來時看她的眼神,她實在太過熟悉,前世刻骨的記憶里,每次見那眼神,她必要逢血光之災。

    “我見你怎的臉色不好?”守在門外的屠蘇迎上前來,關切道:“莫不是為今日大人的事受了驚?”

    青鸞不知如何回答,頓了頓才道:“我聽殿中無聲,怕是大人歇下了。”

    屠蘇回頭向窗內往了一眼,見其間有燭光映著人影,遂道:“霍大人前腳才走,這么一會兒,大人應該還沒睡呢。”

    看著湯藥熱氣一層層散開,青鸞不好推辭,只得點了點頭,推門進殿。

    殿中的沉香參雜著一絲酒氣,帷幔垂落,青鸞屏息聽了聽,仍未察覺里面有任何響動。

    “大人?”

    她輕喚了一聲,少頃,帷幔后并無回應。

    “大——”青鸞想再喚一聲,但話音剛出,便忽地想起在馬車上時,寧晏禮意識不清,也是這般毫無回應。

    她心下陡然一緊,幾乎沒有思考,就疾步上前撥開帷幔。

    左右的燭火微微顫動了一下。

    青鸞站在原地,保持著一手端著托案,一手撥開帷幔的動作,僵了一僵。

    寧晏禮此刻正背對著她,裸露著勁瘦的上身,盤坐于席上。

    他身后不遠處擺著一只火盆,炭火的光亮映在他滿是傷痕,卻仍舊挺拔的背脊,顯得格外冷硬,仿佛再炙烈的溫度面對這副身軀,也靠不進,暖不透。

    就這樣睡著了?

    內殿的酒氣更重,青鸞在進退間遲疑了片刻。

    想著昨夜自己霸著寧晏禮的床榻安睡整宿,心底終究有些過意不去,便端著托案走了進去。

    視線在那玉雕般的側臉一晃而過,大約是飲了酒的緣故,寧晏禮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蒼白。

    青鸞撂下湯藥,見他背上傷口仍不能沾衣,遂回頭看向火盆。

    眼下時節,待夜深時已經漸涼,若不能披衣,炭火燒得旺些,也能避去寒氣。

    想到此處,青鸞走到火盆前,卷起衣袖,蹲下身,卻不料剛一拿起架在火盆旁的鐵鉤,就被抓住手臂。

    冰涼的觸感頓時從皮膚滲入骨髓,青鸞倏然一凜。

    或許是從進殿開始,某處的神經就一直緊繃,經此她更是被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便要抬手反絞回去。

    “你要做什么?”

    冰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第86章 第86章

    青鸞動作一頓,垂眼看見那只手腕上密纏的紗布,忽然反應過來,“大人——”

    話未說完,寧晏禮已一把將她拉到面前,冷冷道:“未經準許私自入殿,你膽子不小。”

    青鸞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屬下怕大人是——”

    寧晏禮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鐵鉤上,鋒利的玄鐵上留有炭火灼燒的黑印,像極了那支桃木簪上浸染的奇毒。

    他眸光沉了沉,旋即以另一只手握上她的,五指從她指縫迅速插入,伸向鐵鉤的握柄。

    十指交錯間,青鸞被他冰涼的指腹激得一怔,話在口中戛然而止,下一刻,只覺掌心陡然一松,手里的鐵鉤已被寧晏禮取走。

    “怕我什么?”寧晏禮把鐵鉤“當啷”一聲丟到一旁,低聲問道。

    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巨山傾覆而來,青鸞剛要縮回手臂,又聽見寧晏禮冷如崩弦的話音:“可是怕我孤身一人在這殿中寥落死去?”

    青鸞渾身一震,大睜的雙眼中倒映出寧晏禮漆黑秾麗的眸。

    任誰聽都該是句玩笑,可偏從他口中說出,卻像是暗藏玄機。

    余光從赤裸的上身一掃而過,青鸞旋即低下頭,抽出手臂,迅速起身后退數步,“人言上達天聽,神佛聞之若雷,還請大人慎言。”

    寧晏禮抬眼,殿中紅燭照在女子緋紅的襦裙上,無比刺目,再向上看,是那張無數次入夢的清艷面孔。

    此女便是頂著這張擅于欺人的臉,在前世為李慕凌處處與他作對,數次舍身搏命。

    即便是在她死后,整整兩年間,也以那南疆毒日夜折磨于他,直至那年冬日大雪,終將他心血耗盡,在她棺前嘔出最后一口污血,油盡燈枯而亡。

    十數年的謀劃,未及收復的河山,新朝將將穩定,云都傳回的捷報還在路上,這一切便生生斷送在她手上。

    布滿血絲的眼底,漸漸凝結成霜。

    寧晏禮想起那道賜婚的圣旨,忽而涼薄一笑。

    原來,原來,一切竟都是天意。

    兜兜轉轉,她終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若未做虧心之事,又有何所懼?”寧晏禮緩步走近,話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譏誚。

    青鸞將眼睫又落低了些,“大人,藥再不喝就該涼了。”

    寧晏禮卻道:“你在心虛什么?”

    青鸞心跳驀地亂了幾拍,“屬下沒有心虛。”

    修長的身影壓在眼前,遮住殿內半數燭光,大約是炭火太旺,青鸞只覺后頸有些發熱。

    寧晏禮垂眸凝視著她的臉,見她雙頰泛著薄紅,少頃,忽然抬手。青鸞心下一緊,下意識后退半步,卻見寧晏禮的手已從她耳邊伸過。

    寧晏禮從她身后的衣桁上,取下了一件薄衫。

    薄衫垂下的衣料從左側肩膀滑過,青鸞抿了抿唇,伏手道:“眼下夜已漸深,若無其他吩咐,屬下便不打擾大人歇息了。”

    大約是衣衫刮觸到背后的傷口,寧晏禮微皺了一下眉頭。正待此時,殿外忽然傳來鴉青的聲音:“大人,人帶到了。”

    “進來。”

    這個時辰,寧晏禮約見了何人?

    青鸞側目瞥了眼窗外的天色,躬身準備退下。

    或許是受了責罰的緣故,寧晏禮今日言行處處透露著危險,當避則避。

    “對了。”青鸞剛退至帷幔處,寧晏禮卻似突然想起什么,開口叫住了她。

    寬衣白袍襯出一派風流,他一邊系著薄衫在腰側的長帶,一邊看著青鸞,似漫不經心道:“從明日起,值夜的差事便交由你一人了。”

    交由她一人?

    青鸞愣了愣,抬頭看向寧晏禮。

    不料,未待她開口,身后帷幔忽而一動,青鸞回頭,卻見鴉青縉云押著一女子進來。

    認出那女子的剎那,青鸞大為意外。

    幾日不見,花奴面容紅潤,不見半分牢刑之苦,依舊嬌俏如花,衣裳也是新的,竟似養得很好。

    寧府的地牢青鸞還沒去過,本以為該是宮中刑室殿那般的血腥煞地,但眼下看來,似乎與想象中不盡相同。

    花奴視線與青鸞交錯一瞬,唇邊彎出一抹笑意,卻不甚友善,青鸞從中莫名嗅到一絲挑釁的意味。

    可對于手下敗將,青鸞素來無感。

    她面上無波,回頭向寧晏禮伏手告退,便轉身離去。

    “大人得閑,終是想起奴了。”退至外殿后,青鸞聽到身后傳來花奴的聲音。

    嬌俏里帶著一絲嗔怪,枉論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但確是撩撥人的上乘手段,淮南王府培養出來的細作,本事大抵不止于此。

    大概是想到淮南王府的緣故,青鸞一時有些心煩意亂,不覺腳下步伐加快。

    直到邁出殿外,走到庭中,她才恍然想起——

    方才寧晏禮說什么?

    值夜的差事往后都由她一人來做?。

    看著青鸞平靜離去的身影,寧晏禮五指逐漸收緊。

    鴉青縉云奉命候在殿外,花奴見此一笑,“數日未見,看來大人心魔不僅未除,反倒更重了。”

    寧晏禮冷瞥她一眼,“仍有這般精神,看來地牢里的苦,還沒吃夠。”

    “大人的手段奴已見識過了,”衣裳下的刑傷隱隱作痛,花奴咬著牙根道:“不知情的事,便是再審,也得不出結果。”

    寧晏禮聞言輕嗤:“怕不是你們淮南王府細作的嘴硬,都是在一處練的。”

    花奴看向四周,輕佻勾唇:“大人既已打算放了奴,今夜還特邀奴在寢殿相聚,何故偏要作出這般冷硬無情的模樣?”

    “放了你?”寧晏禮似是聽了笑話,眼生譏誚:“淮南王府的細作難道個個如此天真?你當真以為能有朝一日活著出去?”

    花奴唇角微僵,卻聽寧晏禮又道:“你莫不是以為我今日見你,是受了淮南王府威脅,打算放人?”

    “你……”

    “或是說,”寧晏禮冷眼看向她,“還盼望著你那位軍師,會設法救你?”

    聽聞“軍師”二字,花奴渾身一滯,嘴上卻道:“大人想要套話?”

    “之前確有此打算。不過,現下用不著了。”寧晏禮淡淡道。

    用不著了是何意?花奴心中一跳,不覺咽了咽嗓子。

    可是軍師出了什么事情?

    只消一眼,寧晏禮便讀懂花奴的反應。

    如此緊張的模樣,前世李慕凌落入他手時,他在青鸞臉上見過。之所以記憶深刻,就是因為在那一次,他被她刺傷,中了要命的南疆毒。

    “一枚棄子,倒是操起執棋人的心來了。”寧晏禮冷聲諷刺道:“你大概還不知,就在今日,你們四人中的一個已被那軍師徹底棄了。你以為下一個會是誰?”

    花奴被他察出心思,不知為何,竟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悲憫,但仍迅速收斂神色,強撐著笑道:“早知大人最擅刑審,此番還說不是為了套話?”

    寧晏禮幾乎覺得她愚蠢得可笑,“你們四人,我原本以為她是最執迷不悟的那個,如今有你白虎朱雀二人,倒顯得她沒那么蠢笨。”

    花奴聽他直道出“白虎”之名,臉色陡然泛白。

    “你怎會知——”

    寧晏禮懶得與她繞彎,“我只問你一事。”

    火盆中的鐵鉤被燒得通紅,他坐于席上,隨手拿起握柄,依次翻動木炭。

    迸起的火星落在火盆邊緣,迅速熄滅成灰。

    “你若答得出,不僅保你性命無虞,還能保你余生富貴。”他看著燃燒的炭芯,平靜說道:“若答不出,誰也救不成你。”

    “……”

    “你用來殺衛淮川的毒可是從南疆來的?”。

    花奴當夜很晚才從殿中出來,第二日便被寧晏禮派人送往了別處。

    青鸞頂著烏青的眼圈,靠在廊下的檐柱上。

    怎么想,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

    這幾日寧晏禮一直在府中養傷,既未上朝,也未出府,偶爾不知鉆去了什么地方,半日也不曾露個臉。

    有一晚,更是到了深夜才回寢殿,一身素白寬衣,游魂似的,把靠在廊檐下打盹的她嚇了一跳。

    但好在如此,夜里的冷水是不用打了。

    可更折磨的是每晚的值夜。

    這本就是熬人的差事,幾人輪換還好,但若每夜都是同一人,長此消耗下去,怕是要短命的。

    于是,趁這幾日霍長玉常于府中進出,青鸞私下里與他搭了兩次話,終于——

    “霍大人,屬下連日來總覺得胸口不時發悶,心跳也時常紊亂,可是五臟出了什么問題?”

    青鸞在寧府旁邊的巷子里,小心翼翼地向霍長玉問道。

    “噓,先別出聲。”

    霍長玉隔著巾帕,搭在她的脈上,“這是看在你送我和畫屏那兩把桐油傘的份上,莫要向外傳去。”

    青鸞偷偷癟嘴“嗯”了一聲。

    少頃,霍長玉收回手,一臉嚴肅,“你這脈象倒與你家大人相似。”

    青鸞愣了愣。

    脈象與寧晏禮相似,那是有問題,還是沒問題?

    霍長玉:“你在夜里也不睡覺?”

    想到一連幾晚值夜,青鸞不住點頭。

    “那便對了。”霍長玉道:“你這癥狀還是輕的,待熬成你家大人那般程度,往后想睡怕是也難了。”

    “……”青鸞瞪大了雙眼。

    果然……

    這幾日她就懷疑,寧晏禮此舉是否是為了故意苛責于她。

    這樣看來,她猜測沒錯。

    可是究竟為何在他醒來之后突然如此?

    難道是那日在馬車上他仍有意識,覺得自己是被她“輕薄”了?

    想到此處,青鸞心跳又亂了幾拍,卻聞霍長玉突然道:“今日你既求我,我也問你一事。”

    青鸞挑眉看他,猜他八成是要問畫屏的事,“大人請講。”

    不料,霍長玉俊俏的眉目間卻忽而生出做賊似的神色,把頭探出巷子,往寧府門前瞧了瞧,似確認無人,才忙轉過頭,問道:“你家大人把你們主母藏哪去了?”

    第87章 第87章

    青鸞又是一愣:“大人說什么?”

    霍長玉皺起眉,“你怎的與你家大人一副樣子,剛求了人,轉臉就不認賬?”

    “……”

    青鸞甚是無奈,她并非厚顏無恥之人,只是霍長玉此言太過詭異,便是扯謊,她都不知該從何編起。

    她活了兩世,都不曾聽聞寧晏禮娶妻,寧府上下除了影衛就是鴉青,何談主母一說?

    霍長玉卻道:“遑論我與你家大人的關系,此前他求陛下賜婚的消息早已傳遍,你何必與我做戲?”

    “陛下賜婚?”青鸞終于認真起來,霍長玉不癡不傻,不會輕易拿圣旨開玩笑,“何時賜的婚?”

    霍長玉聞言“嘖”了一聲:“放心,我定不會說是你將此事透露與我的。他要娶的人早晚是藏不住的,我也只是好奇,那舞姬究竟是何許人也,能讓他費得這些心思,聽說他在云舫還……”

    霍長玉陸陸續續說了許多,但從聽到“那舞姬究竟是何許人也”開始,往后的話,青鸞就都聽不進去了。

    她只覺耳中嗡嗡作響——

    你家大人把你們主母藏哪去了?

    那舞姬究竟是何許人也?

    此前他求陛下賜婚的消息早已傳遍。

    恍惚間,腦海里的幾件事,頓時串聯在了一起,青鸞胸口驀地一窒。

    怪不得明知花奴是淮南王府的細作,到最后寧晏禮還是沒下殺手。

    原來心腸冷硬如他,竟也是會生出軟肋的。

    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漫上心頭,仿佛帶著細密的倒刺,澀揦揦地劃過,青鸞感覺臉頰有些僵硬,扯了扯嘴角,含糊道:“她……前兩日已被送走了。”

    她聽到自己聲音干巴巴的,于是清了下嗓子,又道:“或許是送去另外某處宅院了,具體在哪,大人不曾透露。”

    “他可真是……”霍長玉無奈一笑,轉眼卻見青鸞神情有些不對,在她臉上打量片刻,略顯詫異道:“我瞧你這面色——明日還是給你開副藥吧。”

    青鸞捂住心口,確實悶得發緊,帶得半邊肩背都酸楚楚的。

    指尖往上移了三寸,上一世寧晏禮那差點要了她命的一箭,就在此處,幾乎貫穿臂膀。

    前世舊傷的記憶襲來,青鸞只覺胸口更悶,深吸了口氣,才稍松泛了些,躬身伏手道:“那就多謝大人了。”

    霍長玉擺了擺手,剛要打算轉身離去,眼角恰巧掃過青鸞髻間的白玉簪,頓了一頓。

    青鸞察覺,抬頭看向他,有些疑惑。

    少頃,霍長玉問:“你這簪子……何處來的?”

    上次便聽他說這白玉簪看著眼熟,青鸞雖沒在意,但仍記得,此番再度提及,她不免犯起尋思,“這是屬下阿母留的遺物,大人可是曾經見過?”

    一聽是逝者遺物,霍長玉頓覺冒犯,旋即收回視線,“抱歉,只是上次見了眼熟一時沒有想起,如今才覺得這簪子似乎與我家祠堂里的那支很像。”

    青鸞有些意外,“聽阿母說,這簪子是從前阿父送他的定情之物,故而在阿父走后也日日戴著,直到離去。”

    說著,她從發間取下玉簪,呈到霍長玉面前。

    霍長玉看清簪子頂端玉雕的同心蓮,更覺驚訝:“令尊莫不是與我霍家有何淵源?”

    “這怎么可能?”青鸞遲疑道。

    阿父在十六年前戰亂中離世,彼時她才三歲,記憶雖已模糊,但她記得阿母曾言,阿父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

    “可這簪子確是與如今奉在亡母牌位前的那支極為相似,亦是家父在他二人成親前送的。”霍長玉沉吟道:“這簪子本是祖母留下的,或許原本就是兩支?”

    青鸞聞之荒謬,“或許只是巧合罷了。”

    她家遠在淮水山野,而霍家是何許門第。同心蓮樣式的簪子,男女以其寓意作為定情信物的并不少見。

    “這玉簪做工精巧,并非尋常工匠的手藝,哪那么容易巧合。”霍長玉仍寸疑惑,思忖半晌,又道:“你可知同心蓮又稱并蒂蓮?”

    青鸞點頭,但不解其意。

    “不瞞你說,”霍長玉道:“我原本還有位叔父,乃是我父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只是在我不記事時便戰死沙場了。這玉簪若取并蒂雙生之意,本有兩支,也不足為怪。”

    青鸞怔怔看著手中的玉簪,不禁心中一震。

    她早也看出這簪子做工堪比宮匠,但也只當是阿父家傳僅此一件的寶貝,可若真如霍長玉所言——

    難道這簪子是阿父撿來的?

    若非如此,她很難想象當年只帶了這一支玉簪和僅剩的七枚銅板,便孤身上門求娶,又被外祖家拒之門外,直到阿母懷上自己,才倒插門娶了阿母的阿父,是從哪得來的這簪子。

    想到此處,青鸞擔心當年阿父得此簪來路不正,飛快將之收起,干笑兩聲:“這玉簪乃是阿父家傳,霍大人還是莫要多想了。”

    并非她不愿攀結與霍家的關系,只是二者之間,實在矛盾重重。霍長玉不記事時,他那位叔父便已戰死沙場,而彼時,她都還未出生。

    僅此一點,霍家這門貴戚,便攀不上了。

    “可是這……”

    “今日多謝大人診脈,”青鸞抬頭望了眼艷陽高照的晴空,眼神躲閃道:“時辰已經不早,若再不回去,恐令我家大人生疑,屬下告退!”

    說著,沒等霍長玉反應,青鸞腳底抹油,調頭就走,待他回過神,人都已經邁進了寧府大門。

    “你這……”霍長玉愣在原地,半晌,忿然拂袖,“真是有其將,必有其士!”。

    不知為何,一回到寧府,看著四周熟悉的游廊樹木,青鸞就覺得呼吸不順。

    寧晏禮寢殿門扇緊閉,霍長玉來時剛幫他上過藥,想來這會兒還在獨自消化疼痛。

    屠蘇童讓等人又蹲在窗根底下,一群人悄聲嘰咕著,不時往殿內瞄上一眼,全程表情嚴肅,手口并用,激烈地做著“無聲”的交流。

    青鸞木然路過,打算趁這功夫回偏殿小憩片刻,以應對晚上的值夜。

    “青鸞小姑子!青鸞小姑子!”屠蘇眼尖,余光一瞥見她,連忙招手低呼,見她回頭,又壓著聲音道:“快來!”

    青鸞面露茫然,剛一走近,就被拽去與他們擠在窗下,蹲成了一個緊湊的圈。

    “……”

    青鸞依次從幾人臉上掃過,未等開口,就聽屠蘇悄聲道:“小姑子,平素就數你主意多,你快看看大人這是怎么了?”

    “對呀,女史!”一旁的紫衣影衛附和道:“大人在殿內寫寫畫畫半天了,盡是些不吉利的東西,看著著實瘆人!”

    說著,他還抱臂打了個寒顫。

    青鸞莫名其妙,只得看向縉云。

    卻不想縉云亦是攤手搖頭。

    青鸞又狐疑地向他們看了一圈,眾人則以期許的眼神回饋于她。

    半晌,青鸞僵持不過,輕出了口氣,挪到了窗根底下。

    她貼著墻徐徐上移,殿內熏香順著窗縫飄出,吸入肺腑,一道寬衣白袍的身影正在案前飛快運筆,神情專注。

    青鸞視線在那光映照人的側顏上停滯片刻,就聽屠蘇道:“可瞧見大人畫的什么了?”

    青鸞旋即目光一轉,瞟向案幾。

    案上零亂鋪疊著十幾張未完的畫卷,有的寥寥數筆,有的畫到半途,皆是人像。

    有一身勁裝手持短刀的,有穿宮婢服制躬身行禮的,有著內侍宮袍垂手待命的,形形色色,身份各異,臉都被紙擋住,瞧不見容貌。

    只是這些人像都有一共通點,或是衣衫某處,或是手中的物件,總有一那么部分,是被大片染紅的。

    一片片鮮紅,在墨色的線條間,顯得格外醒目,刻意且詭譎。

    寧晏禮眼下正在畫得這幅卻很不一樣。

    他筆墨鋪得極快,中間大片留白,四方線條冷硬,草草數筆,勾勒出的竟是一副棺槨。

    青鸞心中一跳。

    再看他蘸墨掭筆,棺中迅速呈現出一女子的輪廓。

    幾乎是瞬間,她就想起寧晏禮曾說過的“第二個夢”。

    這難道是與他死后同穴的女子?

    一種莫名的探究欲在腦海中慫恿,青鸞屏息盯在那幅畫上,只覺心頭仿佛有一根弦,正隨著寧晏禮下筆,被一寸一寸繃得越來越緊。

    屠蘇等人在一旁的喚聲皆已不見,四周恍若無物,唯剩她與那畫中女子隔空相對,見其從金釵烏髻,到羅裙飄帶,緩緩于濃霧后現出真身。

    筆鋒將落在女子眉間,隆隆的心跳聲中,青鸞耳邊忽而又響起霍長玉的疑問。

    你家大人把你們主母藏哪去了?

    心頭被莫名一刺,青鸞倏然轉身靠回窗下,用手緊緊揪住心口,試圖遏止這股異樣。

    今晚值夜她得想個法子,如此下去恐怕等不到報仇,自己反要先沒了命。

    見青鸞這么大反應,幾個影衛都嚇了一跳。

    縉云連忙搭上她的手腕,“女史心跳的怎這般快?”

    “小姑子可是被大人的畫嚇到了?”

    童讓疑惑地湊了上去,趴在窗下亦是一愣,忙縮回頭,一臉錯愕:“大人竟畫了口棺材!”

    其他幾人聞言大駭。

    屠蘇緊張道:“小姑子,依你看,大人莫不是因這次責罰,心里落了癥結?”

    一股無名火從胸中騰起,青鸞回頭朝窗扇瞪了一眼,咬牙道:“是,且得下猛藥才能治。”。

    初秋的微風裹著落葉卷過。

    兩道窗扇間,女子的背影漸漸遠去。

    寧晏禮冷然收回視線,迅速勾勒出女子的五官,之后換了支筆,蘸取朱砂墨,剛要落筆,卻忽而懸筆一停。

    他凝視著畫上清麗的面孔,如兩世交錯于眼前。

    啟元二年,初冬的第一場雪。

    大雪厚厚一層,封了去往帝陵的路,他派人清了一天一夜,才趕在死前*,親眼看著她未腐的尸身被合棺封入帝陵。

    前世二人的最后一面,她便如這畫中模樣,安靜,冰冷,毫無生機。

    寧晏禮眸光停滯許久,筆尖一滴朱墨滴落,在女子唇上洇出一朵殷紅,像血,但更像那日她為配新裙,心血來潮涂的口脂。

    薄薄一抹緋色暈染,將紙上冰冷的面孔登時襯得明艷鮮活。

    剎那間,心中仿佛有一處積雪塌陷。

    寧晏禮怔了怔,但很快,眼底再度冷絕,將筆一扔,任由墨色如血,在那些未完的人像上大片洇開。

    他望著畫卷,指尖拂過女子的唇,輕輕一碾,在其殷紅的唇瓣上留下一點斑駁的印記。

    第88章 第88章

    “大人,陳暨借壽辰之名將于今晚在陳府宴請世家朝臣,”鴉青秉道:“陸相、桓尚書等老臣亦在其列。”

    寧晏禮將畫卷放入火盆,淡淡“嗯”了一聲。

    朝中無人不知他受李洵重責,在他失勢時紛紛轉投陳氏,這并不意外。

    “謝璟又向陛下告了病,近日一直足不出戶,謝氏眼前似乎已暫交由那村夫掌理,此人謹慎,咱們派的人始終近不了身。”

    火光洞穿紙面,不規則地向四周舔舐。

    寧晏禮看著畫中面孔一點點燃燒成灰,平聲道:“我既防他,他也定會防我,與此人交手不能心急。”

    前世因那南疆毒發作到底讓他逃去了北魏,今次既已重來,這盤棋斷不可走錯一招。

    鴉青頷首,“只是現下陳氏已蠢蠢欲動,怕是還想要借機拿回兵權。”

    寧晏禮看向他手中的信件:“可是司白傳信回來了?”

    “是。”鴉青將信呈上,“和親儀仗應已行至邊境,昨夜剛入夷城,鎮北軍嚴陣以待,計劃隨時可以行動,只待大人下令。”

    修長的五指將信展開,半晌,寧晏禮看完將之一并擲入火盆,又從身旁拿起兩本的賬冊,遞向鴉青。

    “你帶著趙鶴安的‘遺物’和這賬目到趙府走一趟。趙晉這五兵尚書當得疏忽,去提點他兩句,讓他做點正事。”

    鴉青屈身接過一看,竟是彼時青鸞從仙樂樓盜出那兩本賬冊的謄抄本,旋即明白過來,“大人是想讓趙晉拿這賬目揭發陳暨?”

    “趙鶴安與淮南王府勾結,趙晉見了罪證為不累及自身,定會照做。”寧晏禮道:“此事時機已至,由他向陛下揭發,最為合適。”

    “臣明白了。”鴉青應道,而后像是突然又想起一事:“對了,大人。”

    “嗯?”

    “還有一事與大人稟報……”鴉青略顯猶豫,“女史方才向臣提前支了半個月的俸祿。”

    寧晏禮拿起書卷的動作頓了頓,才翻開書頁,似不經心道:“所謂何事?”

    “女史簽了字據,按了手印,但至于錢要用在何處……卻是沒說。另外——”鴉青又道,“女史還向臣告了半日的假。”

    告假?

    寧晏禮視線仍落在書中,聲音卻冷下一些:“也沒說緣由?”

    “這倒說了。”鴉青道:“說是有些女兒家的私事要辦,酉時前就能回來。”

    寧晏禮倏然抬眸,“女兒家的私事?”

    鴉青面露難色:“既為私事,臣也不好過問……”

    “……”

    書卷被緩緩捏出褶皺,寧晏禮沉默不語,少頃,又嘩地將書翻過一頁。

    鴉青不敢多言,又等了半天見他仍未開口,才躬身伏手,打算悄悄退下。

    卻不想他剛退兩步,就忽聞案后冷道:“派人跟著,看她要做什么。”。

    東市芙蓉記前仍排著長隊。

    一書生模樣的男子從人堆里鉆出來,手中油紙包著的金乳酥還冒著熱氣,抬頭瞅見等在一旁的女子,雙眼一亮,笑盈盈地跑上近前。

    “可算是排上了!”

    女子舉袖幫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嗔怪道:“瞧你這一頭汗。”

    書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金乳酥遞到她面前,“快嘗嘗!”

    女子面上飛出兩朵紅云,雙目向兩側瞟了瞟,“四周這么多人看著呢!”

    書生見此臉也紅了,卻仍堅持:“都說趁熱好吃,你且嘗嘗,是否真如傳言那般美味。”

    女子像是拗不過,嬌羞看他一眼,旋即就著他的手,在金乳酥上咬了一口。

    “你覺得如何?”那書生期待地望著女子,“可還喜歡?”

    女子以帕掩唇,紅著臉甜蜜點頭。

    “女郎要的面來了!”

    老叟端上湯面,青鸞聞聲收回視線,垂眼看著清亮亮的面湯,默然抬手抽出一雙木箸。

    “唉呀,”老叟見她方才望著芙蓉記的方向,不禁跟著看了過去,嘆道:“他家的生意可真叫人羨慕,老叟這面攤支了二十來年,也不曾有過這般光景。”

    那書生與女子二人相依走遠,青鸞頂著熱氣挑了縷面,面無表情道:“也沒什么好吃的。”

    “什么?”她聲音不大,老叟沒聽清楚。

    “……”

    青鸞咬了咬牙,突然覺得這面湯實在寡淡,沒什么滋味,便抬手去拿桌上的醋壺。

    誰料剛倒一點兒,醋壺就見了底,青鸞抖了抖,一滴不剩,面湯卻連色澤都沒怎么變。

    “老丈,”她對老叟道:“可還有醋了?”

    老叟連忙從旁桌拿了一瓶,青鸞接過,悶頭就倒。

    鼻息下漸漸漫起一股酸澀,眼見面湯越來越深,一旁的老叟也看愣了眼。

    “老叟賣面這么些年,上回見這么能吃醋的,還是位相貌極俊的貴人。”

    青鸞動作一頓,又聽老叟道:“那貴人應是尋著夫人出來,出手忒闊,竟用金來買面,當時可把我嚇壞了。”

    想起那日與寧晏禮在此處吃面,青鸞緊緊攥住醋壺,低聲喃道:“誰是他夫人。”

    “什么?”老叟又沒聽清。

    “……”

    青鸞看著碗里的面,深吸了口氣,挑起一大口,埋下頭去,下一刻,卻“噗”地一下整口噴了出去,把賣面的老叟嚇了一跳!

    居然這么酸?

    寧晏禮那廝竟也吃得下去!

    面是吃不下了,青鸞買了一只糖人,直奔藥鋪。

    途經一賣簪的攤子,攤前一對男女,男子正為女子試戴發簪,儼然一副你儂我儂,郎情妾意的甜蜜景象。

    青鸞漠然路過,咬下糖人的腦袋,在口中“嘎吱嘎吱”嚼得響脆。

    她自小喜愛甜食,但今日這糖人,著實甜得發膩。

    邁進藥鋪,青鸞叫抓藥的小童拿了幾副安神粉。

    “此粉不用煎不用熬,只需就水服用,保管女郎睡得安穩無夢。”小童道:“每副二十文,女郎要多少?”

    每副二十文!

    青鸞大為驚訝。她在淮南王府剛成為細作時,每次任務后,都會有一段時間被夢魘纏身,不得已便尋藥鋪買了這安神粉。

    在淮南,此粉每副只需十文,不想在上京,竟生生貴出一倍!

    小童看出青鸞的遲疑,“不瞞女郎,買這安神粉的,皆是在宮中或在貴人府里做近侍的,俸祿雖不算少,可貴人哪是那么好伺候的?差事做久了,難免郁結于心,日日不得安枕。此粉服用方便,買了也算保命,二十文還很搶手哩!女郎若是不要,我便收回去了。”

    “等等!”青鸞忙叫住他,攥著袖中的錢袋,半晌,終于下定決心,伸出五指,“五副,算我八十文,行不行?”。

    安神粉每副不到巴掌大,青鸞仔細收入袖中,見天色尚早,便向南邊第二條巷子走去。

    巷中仍見那道褪色的紅幡隨風翻卷,只是再不聞那鏗鏘的打鐵聲。

    吳叟的小院大門緊閉,青鸞上前推了推,聽見里面鐵鎖鏈磨擦的聲響。

    她靠近,沿著門縫向內望去,打鐵爐孤零零座在院中,爐口漆黑冰冷,旁邊堆著木桌木架,上面空蕩蕩地落著幾片樹葉。

    院中沒有撕打拖拽的痕跡,雖因無人而顯得寂寥,卻能看出,吳叟和小虎子離開前應還仔細收拾了一番,看來寧晏禮果然沒有為難吳叟。

    青鸞稍稍放心了些,轉而向隔壁院落敲了敲門。

    很快,院中傳來不耐煩的應門聲:“別叩了!別叩了!這一日到晚的!”

    青鸞愣了愣,沒等反應,門已從內打開,“你這老瘋子真是——”

    開門的老婦亦是一愣,上下打量青鸞一眼,“你是來……”

    青鸞伏手一禮,“多有打擾,我是想來問問大娘,可知臨院吳鐵匠搬到了何處?”

    不知為何,一聽問隔壁的事,那老婦眉頭隨即一皺,嘟囔道:“怎么走了個老的,又來個小的?”

    青鸞聞言不解,卻見那老婦就要關門,連忙搶先一步把門扒住,“大娘所言何意?”

    老婦愈發不耐,往外推她,嘖道:“你們這些窮親戚是見他吳鐵匠遇了貴人,發達了,才想著來攀附的罷!快走快走!”

    “大娘誤會了!”青鸞忙從袖中掏了一把銅板,塞進老婦手中,“吳叟曾有恩于我,我此番尋他并非攀附,而是為報恩的。”

    老婦看著手中的一捧銅板,又抬頭看了看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瞧你這身衣裳,確是不像那老瘋子的家人。但你來的確是不巧,說來也就是這十天半月的事,有貴人來把吳鐵匠和小虎子接走了。”

    “可知他們被接去了何處?”

    “哎呦,也不知吳鐵匠怎么走了運,那日來接他的馬車,把整條巷子都堵了,街坊四鄰的都在一旁看著,聽一位大人與馬車里的貴人提到什么永安坊的宅院,想是那爺孫二人往后不用打鐵為生了。”

    青鸞聞言不禁暗自咋舌。

    難道寧晏禮竟在永安坊也有宅院?

    這廝究竟是有多少田產?

    正思忖著,不知誰家小娃忽地喊了一句:“老瘋子又來啦!”

    青鸞循聲看去,一個消瘦佝僂的老叟一手拄棍,一手扶著墻壁,緩緩出現在巷尾。

    那老叟步履蹣跚,見著一戶人家就去叩門,像是在詢問什么。

    青鸞想到老婦方才的話,遂又問道:“大娘,那位老丈也是來尋吳叟的?”

    那老婦探頭一望,臉色霎時沉下,“吳家十幾年不曾來往的親戚,前些日子不知從哪聽說吳鐵匠結識了貴人,便一直到附近來問。”

    “大娘可知所為何事?”

    “瘋瘋癲癲的,說是丟了閨女,要找吳鐵匠求貴人去尋。”老婦說道:“起初街坊都可憐他,但后來很快就聽說,他哪是丟了閨女?明明是他與人賭輸了,把閨女給賣了!”

    說到此處,老婦“呸”了一口,“我看他是還欠了賭債,想找吳鐵匠借錢呢!”

    老婦把自己知道的也說得差不多了,眼見那老叟挨戶敲門,離她家越來越近,便急著揮手叫青鸞快走,“那老瘋子難纏得很,小姑子別理他,賭鬼幫不得的。”

    隨著老婦家的大門合上,不遠處又傳來孱弱的叩門聲。

    青鸞看了那老叟一會兒,本打算就此離開,但腳下卻踟躇起來。

    猶豫片刻,她還是走了過去。

    “老丈可是吳叟的家人?”

    那老叟聞聲一怔,連忙顫顫巍巍轉過身來看她。

    青鸞取出錢袋,“老丈,吳叟已搬走了,你日日來尋也不是辦法,我身上只有這些錢,你且拿著先去還些賭債,莫要再打著吳叟名號來此處叨擾四鄰了。”

    老叟看著錢袋愣了愣,渾濁的雙眼登時紅了,“小姑子,我,我并非賭徒啊……”

    青鸞心生狐疑,遂又試探道:“老丈莫推辭了,這些錢若不夠還債,我家中還有許多,老丈即可隨我去取。”

    那老叟卻忙推開青鸞拿著錢袋的手,急得像要落淚,“這里無人信我!村中也無人信我!我就那么一個小女,便是再混,也不會拿她去賭啊!何況我活了幾十年,連賭坊是何樣子都不曾見過……”

    說著,他愈發激動,整個瘦骨嶙峋的身子,連帶拄棍的手都在發顫。

    賭鬼大多見錢眼開,可青鸞兩次以金錢試探,這老叟卻都不動心,分明不像那老婦口中所言會賣兒賣女的賭徒。

    “老丈先莫急。”她上前扶住老叟,“家中究竟遇到了何事?”

    “我命苦啊……”老叟舉袖抹淚,“家中小女走失連月未歸,尋了各處都不見下落,若不是實在沒了辦法,也不至舍了這老臉,日日來此求人吶!”

    “老丈可曾報官?”

    “報了,隔日就報了!”老叟泣道:“起初說是小女與人私奔,衙門不理,后來我與家人連擊了三日登聞鼓,才有官差過問。誰知隔日村里就起了流言,說是我在賭坊與人賭輸,把小女賠了進去……官差竟也信以為真,為此還把我在牢里關了數日……”

    若老叟所言為真,這流言起得甚是荒唐,其背后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操縱,且身份定不一般,否則衙門也不會如此大膽,敢在登聞鼓下擺明了包庇。

    “老丈家中難道得罪過什么貴人?”

    “怎么可能?”老叟面露愕然:“我家幾輩都在城郊村中耕種為生,連衙門里的官爺都未見過幾次,何談得罪什么貴人?”

    既非私仇,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老叟女兒的下落,青鸞心中隱約浮現出答案——

    仙、樂、樓。

    青鸞心中微顫,不禁合上雙目。

    腦海里瞬間浮現一雙絕望的眼,接著便是一道月白人影,在窗外夜幕中倏然墜落。

    第89章 第89章

    天色漸暗,寧晏禮手持書卷,抬眸掃了一眼更漏,面上看似平靜,然則周身散出的寒意,卻叫鴉青背后發涼。

    已經酉時三刻了。

    鴉青循著寧晏禮的視線,默默把目光從更漏上收回,吞了吞嗓子。

    正待這時,殿外忽而傳來急促腳步聲,童讓疾步進殿,手里的馬鞭還沒來得及放下,便向寧晏禮伏手道:“大人,屬下回來了。”

    寧晏禮沒有抬頭,似專注于書中。

    半晌,鴉青繃不住了,急道:“叫你在后面跟著,你怎么回來得比女史還快?”

    童讓眨了眨眼,認真道:“女史已在回府的路上了。長史不是說怕大人心急嗎?我便抄了小路,提前回來向大人稟報。”

    “……”鴉青面色一滯,見寧晏禮抬眼瞥過來,趕忙分辯道:“我何時說過大人心急了!”

    童讓一臉不解:“我出門前長史不是還——”

    眼看寧晏禮眸色漸沉,鴉青連忙打斷:“好了好了,你且揀重要的先說。”

    童讓聞言一五一十地回憶道:“女史出府后徑自去了東市,吃了面,買了糖人,又去了趟藥鋪。”

    鴉青見寧晏禮眉頭微皺,旋即猜到他有所疑惑,便開口問道:“女史去藥鋪可是買了什么?”

    童讓搖頭:“女史戒備忒深,我沒機會靠近,待她從藥鋪出來,又去了那鐵匠鋪,我便更沒時間去藥鋪詢問了。”

    “鐵匠鋪?”這回沒等鴉青開口,寧晏禮終于忍不住問道。

    “我遠遠瞧著女史在四周尋了一圈,找了幾個街坊,應是在打聽那老鐵匠的事。”

    她果然是信不過他。

    寧晏禮冷哂一聲:“然后呢?”

    “之后女史去了城郊。”

    竟沒直接去永安坊尋人,而是去了城郊?

    “她去城郊做甚?”寧晏禮又問。

    “女史去了城郊的一個村落。”

    “村落?”

    “就是姓謝那村夫所在的城郊小村,”童讓道:“女史在村中向幾個小童問了路,就往那村夫家——”

    說到這里,鴉青已猜到個七八分。他登時渾身一震,恨不能沖上去一把捂住童讓的嘴。

    卻不想,寧晏禮已“啪”地一聲把書卷扔到了案上,冷冷問道:“所以,她此番是為了去找那村夫?”

    童讓沒看懂鴉青接連使來的眼色,懵懂點了點頭:“之前聽聞女史與那村夫似是舊識,不過她好像并不知那村夫已不在村里,見屋中無人,轉了幾圈便回府了。”

    舊識……

    寧晏禮想起仙樂樓當晚謝辭看青鸞的眼神,把指節捏得發白。

    這二人是當真互不知底細,還是在他面前做戲?。

    天色還不算晚,但不知怎的,寧府門前的街上一片寂靜,往來無人,唯有蕭瑟秋風卷起落葉,堆在府前的石階下。

    “吁——”

    青鸞翻身下馬,匆匆跨進府門,向路過的縉云道:“大人可在院中?”

    “方才我見大人往望月閣去了。”縉云見她滿頭的汗,遞過一張帕子,“什么事這么急?我瞧大人臉色不好,若不是要緊事,女史還是換個時辰與大人說吧。”

    青鸞顧不上擦汗,“可我眼下確有急事。”

    她先前懷疑謝辭還沒有證據,但今日看來,那晚在仙樂樓前遇到他絕非偶然。

    “方才他們好幾個因說錯話,都受了罰。”縉云擔心道:“女史若真有急事,莫不如先與長史說呢?屆時再看長史如何向大人秉明。”

    青鸞思量片刻。

    當日寧晏禮因謝璟三言兩語受罰,若謝辭真是軍師,恐怕背后就是他的計謀。

    如今他已不在村中,應是回了謝氏。此人城府忒深,若不提前防備,往后朝中風向未知,莫說她復仇的事,便是寧晏禮日前吃的虧,怕是也還會重演。

    但寧晏禮的性子她自是知道,此時湊他面前,她也有幾分打怵。

    權衡之下,青鸞選擇了縉云折中的法子。

    庭中,屠蘇童讓等十來個影衛,整齊地扎著結實的馬步,頭上還各自頂了一摞瓷碗,遠遠看去,像是一根根筆直的木樁。

    他們面上還算輕松,一看這頂碗的功夫,從前就沒少“練過”。

    屠蘇的五官同時用力,狠狠瞥向童讓:“你小子說話怎的從來不過腦子?”

    童讓面露不服:“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紫衣影衛無奈:“摔一只碗加一個時辰,你們都少說兩句吧!”

    其他影衛數臉苦澀:“附議……”

    青鸞見此“盛景”,隱約意識到縉云剛剛似乎“救了自己一命”,不禁縮了縮脖子,暗嘆寧晏禮實非正常人。

    她躲在游廊柱子后面,朝一旁“監罰”的鴉青招了招手,口型道:“長史!”

    鴉青似乎瞧見影動,轉頭望來,隨即撩袍疾步行至近前,話里像是松了口氣,道:“女史可算回來了。”

    “我今日出去尋得些消息,是關于淮南王府的。”青鸞望了屠蘇他們一眼,小心說道:“眼下似乎不好叨擾大人,便想著先來向長史稟報。”

    鴉青沒想到她竟是要說這個,愣了愣才道:“女史莫不是尋得了淮南王府軍師的消息?”

    青鸞一怔:“長史怎么知道?”

    鴉青一時不好解釋,只嘆了口氣道:“那軍師的事大人日前便已有所聞,女史現今還是莫要提及此事。”

    “大人竟早知軍師之事?”青鸞驚訝:“他是從何得知的?”

    “這倒不曾聽大人說過。”鴉青語重心長道:“只是眼下大人已在望月閣等女史很久了,女史這會兒還是先過去一趟看看吧。”

    “等我?”青鸞愈加驚訝,視線僵硬地移向正在庭中“頂碗”的眾人。

    此時點她過去,豈不是擺明了沒好果子?

    鴉青想起寧晏禮拿著鎖有賜婚圣旨的木匣走上望月閣時,周身仿佛都散溢出騰騰黑氣,不禁顯出類似同情的復雜神色:“女史待會見了大人,萬萬別提那軍師的事,不管大人說些什么,且先忍忍,切記從長計議。”

    這話是何意?

    聽著好似此去危機重重。

    青鸞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非去不可?”

    鴉青沉重頷首:“女史保重。”

    “……”

    反正已經知道吳叟和小虎子在永安坊,懷著早晚躲不過,大不了就跑的心態,青鸞提燈木然穿過游廊。

    但當她走了一會兒,眺向圓月之下,望月閣在數座亭臺飛檐后映出的輪廓,嗓中不禁開始發緊。

    阿母所藏古卷中有云,古老的云都司氏一族視月圓之夜為不祥,尤其是入秋后的第一個滿月,夜間外出,極易引邪祟上身。

    從前青鸞夜間行走,刀尖舔血,從未對此有所忌憚。

    但今晚在此景前猛地想起,不覺渾身打了個寒顫。

    性情反復無常的寧晏禮,似乎比邪祟還讓人發怵。

    臨近望月閣,不知是疏漏忘了燃燈,還是燈火已被風吹熄,月色下雖仍見通幽曲徑,但再往遠看,就只剩下黑黢黢的一片樹影。

    青鸞投入寧府的時日不長,每日忙忙碌碌,望月閣她還從未去過。

    她舉著燈籠,在碎石路的岔道口徘徊了一陣,赫然發現自己好像找不到路了。

    寧府竟有這么大?

    青鸞抬起頭,幾道月光穿過樹葉縫隙,其后望月閣的飛檐仍有一角可見。

    能看見,也確實比方才近了一些,但卻不知接下來要走哪邊才能去到。

    不過好在她倒是不急去見寧晏禮。若真走錯了,調頭回來就是了。

    青鸞順手折了根樹枝,在岔路中間一立,松開手,樹枝旋即倒向一邊。

    她順著那邊往前瞧了瞧,莫名覺得不對,便提著燈籠果斷轉頭走向另外一側。

    往前越走,中間的碎石路越窄,兩側樹林越密,左邊是梨樹,右邊是海棠,路上鋪著落葉,青鸞踩在上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四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沉靜的氣息似乎能將人的五感放大,走著走著,青鸞竟覺隱約有絲酒香飄來。

    風起時散去,風停時又來,帶著甜梨的清香和引人微醺的烈意。

    這味道,似乎是梨花醉。

    青鸞雖未嘗過,但在宮中時就早有所聞。

    此酒香甜濃烈,極受李洵喜愛,百官也甚為推崇,只是太過稀罕,因這酒是為寧晏禮親手所釀。

    前世聽聞此事時,她是不信的。

    這廝整日到晚與人勾心斗角,算計不完,哪里會有這般風流雅興?

    但當推開面前院門的瞬間,青鸞愣住了。

    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

    庭中交錯的樹影下,擺摞著大大小小的酒壇,皆以紅布和壇蓋密封,一眼望去竟有數十之多。

    她舉燈走近,只見每只壇子上都封著紙條,以恣意流暢的筆劃標注了每壇封存的時間。

    青鸞很是詫異。

    上面的字,竟真是寧晏禮親手所寫。

    大約此處便是寧晏禮專門用來釀酒藏酒的院落。青鸞轉頭再看,院中殿室的廊檐下,亦整齊擺著酒壇,大小算在一起也有十幾二十。

    而其間幾個較大的壇子上,還支著兩把撐開的桐油傘,傘面繪著花紋,青鸞走上近前一看,更為驚訝——

    枝影橫斜之間,梨花綻放紛飛,傘面雖已畫就,但撐在此處,顯然為了等著刷上最后一道的熟桐油。

    “這傘面難道是他畫的?”青鸞不可置信地喃道。

    她簡直難以想象,寧晏禮此人,竟會在偷閑時躲在此處釀酒畫傘!

    想自己認識他兩世,而今對他這個人的印象拼湊起來,居然愈發模糊了。

    此時青鸞已全然忘了要去望月閣的事,她提著燈籠四處打量,好奇是否還會在此處有什么發現。

    舉高的燈籠映出殿門上的匾額底部,青鸞點起腳,把燈籠又往上抬起幾寸,才照清上面的三個燙金大字。

    棠梨殿。

    青鸞盯著這三個字想得出神,覺得這殿名好生熟悉,像是在哪聽過,許久,突然想起曾與順喜的對話——

    “阿姊日前讓我打聽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

    “怎么說?”

    “我問了幾人,都說那殿室曾經名為棠梨宮,是從前行宮時候留下的。”

    “……住在此處的,是先帝的宸妃……據說這宸妃生得極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稱。”

    “先帝曾經最為寵愛的三皇子,便是這宸妃娘娘所出,只可惜也在舊都之亂時歿了。”

    ……

    “棠梨殿,棠梨宮。棠梨殿……”

    青鸞就著光輕聲念道,當日在云舫,她便察覺寧晏禮宦官身份有異,而今見此,心底更生疑竇。

    他為何將自己府中的殿室,取了與那廢棄宮殿同樣的名字?

    半晌,青鸞放下燈籠,見殿門上并未掛鎖,想了想,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推。

    “吱呀”一聲,殿門應聲被打開一條縫隙。

    青鸞莫名有些緊張,沉了口氣,將門推得大敞,自己則站在門檻外,伸臂舉燈向門中探去。

    燈籠里的燭芯已燃剩一小截,昏黃的光乍明乍暗,投在地上只能照出兩步的距離。

    殿中陳設影影綽綽,看不清晰,青鸞猶豫片刻,提起裙擺,邁了進去。

    燈籠一點點照出殿中的布局,青鸞仿佛可以聽見自己愈發緊張的心跳。

    香案,地燈,柜架,床榻,矮幾……那日被寧晏禮帶到棠梨宮躲雨的情形歷歷在目,眼前這棠梨殿中,除了比棠梨宮嶄新又未蒙白布,其他竟無一處不是與之相仿!

    一時間,寧晏禮對陳氏的針對,他與淮南王府的仇恨,提起云都時他的反應,霍家兩世對他幾乎不計代價的相助,以及他尚未明朗的身份……皆在此時,讓青鸞有了一個令她難以置信,卻又找不到更好解釋的緣由。

    “怦怦——怦怦——”

    愈演愈烈的心跳中,青鸞很快便意識到另外一件事。

    她必須盡快離開!

    斷不能被寧晏禮發現自己尋得此處!

    想到此處,她旋即轉身,然而下一刻,眼前光線卻忽地一暗。

    燈籠里的燭芯徹底燃盡,青鸞頓時陷入一片死寂與黑暗。再一抬頭,卻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冷然問道:“你在此處做甚?”

    第90章 第90章

    寧晏禮的話音冽如碎玉,青鸞心頭惶然一凜。

    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唯見其一身素白寬衣,周身披著月色,仿佛散著清冷的光,涼薄得讓人心驚。

    青鸞在袖下捏緊手指,道:“屬下是……”

    寧晏禮冷冷將她打斷:“你可是要說自己不慎誤入此院,又在‘無意間’推開了這扇殿門?”

    青鸞哽住,卻見寧晏禮已抬步邁入殿中,衣袖一揮,“哐”地一聲摔上了門。

    她手心微微汗濕,“屬下見院中酒壇,一時好奇闖入,愿受大人責罰……”

    “一、時、好、奇——”寧晏禮緩緩逼近,一字一句低聲重復道:“責罰?依你看,你該為此受什么樣的責罰?”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面前襲來,青鸞眼皮一跳,下意識退后,手臂卻被寧晏禮倏地抓住。她驚愕抬眸,正撞入他如深潭般幽深的眼瞳。

    “你今日去了何處?”她聽見他問,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屬下,去了東市。”

    “還有呢?”

    青鸞看著寧晏禮眼底的冷意,分明帶著質問的意思,不禁睫羽一顫。

    莫不是自己去找吳叟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驀地想起鴉青的話,她忽然猜到:“大人……派人跟蹤了屬下?”

    不然呢?

    寧晏禮抓著手臂猛地將她拉近,又問了一遍:“你今日還去了何處?”

    青鸞勉強站穩,只覺腕骨被攥得生疼,咬牙道:“大人既已派人跟蹤,還何必連番追問。”

    說著,她便要掙開寧晏禮的手。

    寧晏禮自然不肯放過,兩人掙扯間,有一物突然從青鸞袖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腳邊。

    寧晏禮動作一頓,垂眼看去,只見一掌心大小的紙包赫然擺在地上。

    他眉眼一沉,驀地扼住青鸞的下巴,狠狠逼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青鸞感覺下頜幾乎要捏碎,扒著寧晏禮的手,艱難道:“這是屬下買的安神藥……”

    “安神藥?”寧晏禮冷冷看著她。

    前世被她下毒日夜折磨的痛苦,仿佛再度攀上五臟六腑,他拇指狠狠抹過青鸞的臉頰,壓低聲音道:“這副皮囊下藏著一萬八千相,你以為你說的話,我還會信?”

    寧晏禮的眼鋒如刀,刮在青鸞的臉上,刺得她心頭發痛,“不然大人以為那是什么?砒霜?斷腸散?還是花奴下給衛淮川的劇毒?”

    青鸞說這話時被迫仰著臉,眼底帶著倔強,但在寧晏禮看來卻是滿滿的挑釁。

    尤其在聽她提及那南疆毒,他不覺將手上力道加得更重,滿眼狠戾道:“你也配說起這個?”

    數日積壓的酸澀,像是被這話撕開一道大口,青鸞驀地騰起火來,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揮開寧晏禮的手,脫口道:“我為何不配提她!”

    寧晏禮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冷眼睨向她,青鸞被他目光戳得心口一窒,余光看見一旁柜架上的酒壇,疾步上前拿起,扯下封緘,掀開壇蓋。

    沖鼻的酒香驟然撲來,嗆得她鼻酸眼紅。

    她撕開安神藥的紙包,將藥粉盡數倒入酒中,之后提著酒壇,雙目直視向寧晏禮,仰頭舉壇而飲!

    寧晏禮眸光一震,大步沖上前去——“啪嚓”一聲脆響,酒壇脫手飛出,在墻角炸碎。

    青鸞被嗆得剛要一咳,頸間卻忽然發緊。未等反應,寧晏禮已扼住了她的喉嚨,把她往后一推,“哐*”地抵在了柜架上。

    “你還要與我做戲到什么時候?”

    “什,什么?”青鸞呼吸不暢,一時頭腦充血,瓷白的面頰很快漲紅。

    卻聞寧晏禮又道:“日日在我身旁,我卻不知你就是淮南王府的青龍,這種感覺,可會讓你很是得意?”

    久違的名號傳入耳中,青鸞渾身一僵。

    她的身份在淮南王府也只有李慕凌一人知曉,寧晏禮怎會突然得知?

    她愕然看向寧晏禮,只覺心頭如墜鉛塊一般緩緩下沉。

    “怎么?”寧晏禮看著她的眼,“我得知此事,就讓你如此意外?”

    青鸞呼吸已見艱難,眼下去想自己因何暴露更無濟于事,她一邊試圖扒開寧晏禮的手,一邊說道:“大人可還記得,我投入寧府當日,大人對我的承諾……”

    他曾允諾,若某日因從前之事他對她生了殺心,會繞她一次。

    寧晏禮卻是冷冷一笑,“你以為我想殺你?”

    言罷,他忽而從腰間抽出一支木簪,簪芯泛著亮銀光芒。

    幾乎在瞬間,青鸞就認出,那竟是自己的遺失多時的桃木簪!

    來不及去想這簪子為何會在寧晏禮手里,卻見他已抬手向自己刺來——

    青鸞下意識閉眼側過頭去,只聽“咚”地一聲,寧晏禮竟將桃木簪生生扎入她耳邊的柜架!

    接著,他松開扼在青鸞喉間的手,用指尖撫過她的下唇,低頭在她耳邊呼出冷冽的寒氣:“我前世拜你所賜,曾日日夜夜生不如死,你如今便是真想尋個痛快,也得問問我肯不肯放你。”

    “前世”二字一出,霎時間,青鸞只覺耳中轟然炸響!

    桃木簪,南疆毒……

    怪不得寧晏禮近日態度如此反常,竟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青鸞手腳頓時冰涼,死死盯在寧晏禮的臉上,他雖帶著笑意,但眸中卻分明蘊著一抹化不開的恨。

    寧晏禮見她臉色一點點泛白,冷聲戲謔道:“怎么?演不下去了?”

    青鸞拼命壓制著嗓音的顫抖,“我雖在簪上下了毒,但別忘了,前世殺你的,是李慕凌。”

    “李慕凌?”寧晏禮譏誚道:“就憑他?

    青鸞瞳孔微震。

    寧晏禮前世分明是被李慕凌所殺,便是在她死前,還見他被李慕凌曝尸于城樓之上,可為何他卻——

    一瞬間,青鸞忽然明白過來,喃聲道:“是司氏的易容之術!你那時竟沒有死……”

    寧晏禮彼時竟以金蟬脫殼之計騙過了李慕凌,更騙過了北魏與淮南合圍的大軍。

    所以,他最后是死在了——

    青鸞不可置信地看向寧晏禮,卻見他面色愈發森寒,“你前世為李慕凌與我搏命,今生又要利用我向他復仇,這副算盤,未免打得太好。”

    寧晏禮的話仿佛是一盆冷水,將青鸞從頭澆了個徹底。

    可前世他們二人立場相對,本就是你死我活,若非她命大,早也該死在寧晏禮的數次設計中。

    她若為此就必須要償命,那寧晏禮豈不是至少要先被她射穿一箭?

    “過去無法改變,你的性命既折損在我手上,來向我尋仇,我自是無話可說。”

    她緊緊攥住手心,“只是重活一世你當知曉,與李慕凌的仇不止不關乎我個人,還牽連著淮南一十三座城池百姓的安危。我還知道前世你所不知的淮南王府的計劃,你若肯暫放私仇,待除去李慕凌,我自會將人頭奉上。”

    前世即便到最后是寧晏禮贏了,但淮南王府與其他諸侯,還有北魏的勾結,也定讓他平添不少麻煩。

    青鸞推測以寧晏禮的野心,應該不會在此事上因小失大。

    不料,寧晏禮卻是挑唇一笑,“緩兵之計?”

    說著,他抬起她的下巴,“前世你我在夷城帶兵相持數月,你以為你的伎倆,我會不知?”

    青鸞咬緊牙根。

    既不打算立刻殺她,又不肯暫退一步,所以他究竟是要如何?

    半晌,她問:“所以你打算怎樣?要對我用刑?”

    “上刑是能摧折人心智,”寧晏禮嗤道:“但以你這副身板,最多也撐不過半月,怎抵得過我被劇毒蝕骨兩年之苦?”

    青鸞看著他,“那你覺得怎樣才能抵消你的蝕骨之痛?”

    青鸞仰著臉,溫熱帶著一絲酒意的呼吸輕輕撲在寧晏禮的下頜。

    他凝視著她,眸光微動。

    已到了這種時候,這張清艷皮囊下卻仍是一身的反骨。

    倔強,挑釁,不肯屈服。

    但越是如此,他就偏要將她一身反骨捏在掌心。

    “你不是曾說自己精通占卜?”寧晏禮嘲諷道:“便來猜上一猜,今生自己究竟會是何下場。”

    二人既已徹底掀了底,關系橫豎都是覆水難收。青鸞聽寧晏禮言語間諷刺不斷,加上梨花醉的后勁有些上頭,干脆不再掩飾。

    “下場?”她面上平靜,卻以雙眼瞪他,故意嗆道:“大人不是承諾過,許我嫁貴子為正室?算來長命百歲,子孫滿堂便是我此生下場了。”

    想起前世李慕凌以側妃禮制將青鸞葬在淮南,寧晏禮不禁將她下巴捏得發白,“你前世便是如此不識時務,才會在最后叫人斬了雙手,灌下一杯毒酒,死后連具全尸都沒能留下,不想如今還是這般天真。”

    “你——”

    寧晏禮面色漸漸陰鷙:“還是說得知那村夫回了謝氏,除卻李慕凌的側妃之位,謝氏的當家主母便成了你更好的選擇?”

    “謝氏如何?陸氏又如何?”青鸞在他眸中看到自己泛紅的眼底,“你該操心的人不應是我,若要報復,橫豎便是一條性命,有本事你就拿去,旁的事還是莫要管得太寬了。你與那花——”

    “奴”字尚未出口,青鸞便覺呼吸一窒,話音頓時被一道微冷柔軟的觸感封住。

    她驀地一愣,剛要掙脫就被寧晏禮的手緊緊錮住后頸,他掌心冰涼的溫度激得她整根后脊一緊,“你——唔!”

    寧晏禮含住她的唇,將她掙扎的話語瞬間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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