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青鸞只覺腦海里的一切都被抽離得一干二凈。
寧晏禮寸寸汲取著她唇間的酒意,不同于上一次的克制,貪婪地在甜膩里吮咬著,帶著強烈的占有欲,似乎想要借此將她碾碎。
青鸞的呼吸加快,身體也越繃越緊。
寧晏禮微微睜開雙眸,盯住她顫抖緊閉的睫羽,刻意耐下性子,將唇齒間的掠奪放緩,放柔。卻在青鸞本能放松警覺,試圖借機喘息的瞬間,撬開了她的貝齒。
突然狠戾的掠奪讓她驀地清醒過來,只聽寧晏禮同時含糊不清地喃道:“諸侯側妃……高門世家……今生,你都莫要妄想了……”
低啞的嗓音帶著濃重而強勢的警告,青鸞心頭一顫,猛地推開了他。
二人的鼻息仍近在咫尺,寧晏禮叩著她的后頸,修長的手指陷入青絲,看著她略顯紅腫的唇,冷冷一笑:“不過,敢要你的寒門宦官,倒有一個。”
青鸞胸口不斷起伏,聞言臉色驟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寧晏禮抬起視線,對上她因方才那一吻仿佛蒙上水霧的眼,“我已向陛下請旨,你這輩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寧晏禮的話像是一道晴天霹靂,青鸞瞳孔驟然縮緊,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像是沒有聽懂,“你,你說什么……”
寧晏禮請旨賜婚的人明明應該是——怎么可能是自己?
難道他竟真是為了報復于她做到這種地步?
茫然,驚慌,無措,甚至還有一剎那的惶恐。
寧晏禮注視著青鸞的每一個表情,試圖讓自己內心的恨得到一絲慰藉,但當她的這些反應真落入他眼中,不知為何,他心底卻不似預想那般暢快,反而愈發無法平靜。
“賜婚的詔書已經在我手中,你縱是想逃,如今也來不及了。”他道:“還是說你想擺明了抗旨,讓陛下賜你三尺白綾,給你個痛快?”
青鸞怔愣地望著他,“你竟用這種事——”
“你折磨我兩年,毀我一世,這種事又如何?”寧晏禮眼中銜恨:“何況你本該比旁人更明白我本非善類。往后的每一日,兩年,十年,五十年……直到你死或是我死,我定會讓你日日為曾經而悔恨!”
青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口隱隱泛起窒痛,“寧懷謙你——”
男女相悅,一紙婚書。
她為人兩世雖不敢肖想,但卻未曾料及有朝一日,會有人為了報復于她,存心以此為囚。
而這個人,竟是寧晏禮。
偏偏是他寧晏禮。
“怎么了?”寧晏禮勾唇譏誚:“可是嫁給一個宦官,讓你此生很是失望?”
不擇手段,心思酷虐,這本該是他皮相下的真實面目。
青鸞想到此處鼻腔微酸,抬手想要推開他抽身離去,卻被寧晏禮反手抓住手臂,狠道:“若這就覺得失望,不妨再告訴你一事。”
“你肯為李慕凌賣命,想來他也對你并非全無情意,否則也不會在一杯毒酒鳩殺你后,還道貌岸然的把你以他側妃之名厚葬。只是——”
他唇邊勾起一絲殘酷的笑意:“收復淮南后,我派人把你棺木從他陵中掘出,與我葬到了一處。前世,你最后還是落在了我手里。”
青鸞驀地想起寧晏禮曾提起那個夢,不想那那夢中之人竟是自己。
開墳掘棺,寧晏禮竟恨她至此。
青鸞唇色如紙,胸口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二人在幽暗的殿室中對峙,寧晏禮見她如此,不禁把她攥得更緊,面上卻是一笑,“你這副神情,可是恨我沒能讓你死后嫁給李慕凌?”
青鸞閉上雙眼,試圖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我更恨自己不自量力,與虎謀皮。”
寧晏禮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眼眸深處涌動起危險的寒意,“你是后悔利用我,還是后悔當日留在寧府?”
大約是安神藥起了反應,青鸞很是疲憊,不想再與他爭執,遂平聲回道:“都是。”
“都是?”
涼薄的二字落在寧晏禮耳中,勾起長久在心底作祟的不甘,他忽而拖著她大步走向內殿。
青鸞冷不防踉蹌幾步,剛要反叩住他的腕,就看見上面纏綁的紗布,猶豫一瞬,抓住了他的手。
寧晏禮腳步頓住,回頭看她一眼,視線旋即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這是你選的。”他冷冷道。
驟然間,青鸞只覺腰身一緊,頭腳卻同時一輕,整個人竟被寧晏禮攔腰抱起。
“寧懷謙!你這是做什么?”暈眩感和梨花醉的酒勁一齊頂了上來,青鸞心跳得發慌。
“既入虎口,還要問嗎?”
穿過帷幔,寧晏禮大步走到榻邊,垂眼冷睨著她,“還是說,因我是宦官,你害怕了?”
說著,便一把掀開床帳,將青鸞丟在了榻上。
青鸞勉力撐起身子,在袖下攥住細銀簪,咬牙讓自己提起精神:“這就是你所謂的報復?”
“當然不止于此。”寧晏禮居高臨下道:“你若是后悔,我便讓你悔得更徹底些。”
話音甫落,溫熱的沉香氣息倏然靠近,青鸞心臟咯噔一聲,從袖中脫出細銀簪,抬手便刺。
然而一股濃重的倦意席卷上來,她手腕無力,登時被寧晏禮一把抓住,銀簪“刺啦”一聲在紗帳上劃開一道大口。
寧晏禮從腕上解開一截紗布,飛快反纏上青鸞持簪的手。他動作極快,不顧傷口尚未痊愈,兩息之間將二人的手腕緊緊綁在了一起。
青鸞掙脫不開,只能道:“你……莫不是瘋了?”
寧晏禮欺身將她按住,眼神幽冷,“我對自己的妻,怎么就是瘋了?”
青鸞眼皮發沉,但卻能清晰感受到寧晏禮掌心的熾熱,熟悉的沉香氣息中,她下意識被燙得想要縮手。
床帳間,二人呼吸交疊,寧晏禮看著她白皙側頸上怦然的動脈,問道:“你也會怕?”
汗珠從青鸞鬢間滑落,她抿唇看著他,一時疲憊得不想說話,只覺視線都在微微晃動,寧晏禮蒼白昳麗的臉也跟著時隱時現。
青鸞呼吸里酒氣極重,寧晏禮察覺到她的恍惚,輕輕拭去她額上的濕意,“若不說話,我便當你應了。”
青鸞盯了他一會兒,啞聲道:“你……不是宦官。”
寧晏禮緩緩勾唇,半瞇起眼,“你還知道什么?”
“你請旨賜婚……當真只是為了報復我嗎?”
不知是梨花醉的作用,還是安神藥讓人意志薄弱,青鸞突然有種把心中疑問宣之于口的沖動。
寧晏禮看著她嫣紅的醉眼,這雙從來都充滿心機的眸,鮮少有這般不設防的時候。
他目光微動,低聲道:“你說呢?”
青鸞卻似未聞,眼皮愈發沉重起來,喃喃道:“大人,我若知道了你的身份,還能活嗎?”
指腹撫過潤紅的臉頰,在她柔軟的耳垂微微一滯,寧晏禮帶著一絲引導的語氣,輕聲安撫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若是知道,能活嗎……”
“你說我是誰?”
“大人……是誰……”
“我要你說。”
“我不能說……”
“……”
寧晏禮懷中的沉香讓青鸞莫名心安,連日的值夜和今晚的緊繃早讓她疲憊不已,此時困倦已如安靜的海浪,不斷席卷著她的意識,漸漸的,她不再說話,呼吸也平緩下來。
寧晏禮看著她安靜的睡顏,喉結滾動了兩下。
竟真的就這樣睡著了?
他慢慢抽出青鸞手中的銀簪,卻聽她突然含糊地說一句。
“李衍……”
寧晏禮呼吸一窒,“你說什么?”
恍惚聽見寧晏禮的問話,青鸞似在睡夢中又說了一遍,“李衍……”
寧晏禮眼神復雜地看著她,半晌,忽地一笑,緩緩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似是嘆息:“聰明如你,終究是猜到了。”
“我還能活嗎……”青鸞在他懷中不安地動了動。
兩人手腕還纏在一起,寧晏禮不再回答她的囈語,沉默地用五指覆住她的手,以免她在夢中亂動,到處點火。
夜色已深,漂浮的酒香中,棠梨殿重歸寂靜。
紗帳里,寧晏禮垂睫注視著懷中的女子,想起前世她于棺中冰冷的面孔,微微皺起了眉,許久,輕出了口氣,緩緩合上雙目。
“待我料理了前朝事,你我便擇日成婚。”他輕聲說道。
天將亮未亮。
縉云端盆經過青鸞住的偏殿,今日自己熱水燒多了些,想著待會青鸞醒來正好能用。
她把盛有凈水的金盆撂在偏殿門前,剛一起身,卻見殿門正被從里推開。
“女史今日起得——”
話未說完,縉云就目瞪口呆立在了原地,從門內走出的寧晏禮亦是一怔。
二人同時愣了一會兒,縉云率先反應過來,連忙退后兩步,伏手道:“屬下什么也沒看到。”
寧晏禮回頭向殿內看了一眼,確認床榻上的人兒仍在熟睡,便回手帶上了殿門,“送她回來的是——”
縉云很是通透,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送女史回來的,是屬下。”
寧晏禮點了點頭,交代道:“這兩日看著她,沒有我的允許,不可讓她邁出府門半步。”
縉云微怔,還是伏手應了。
“叫鴉青到我殿里。”
“諾。”
一只黑鴉振翅劃過晨曦。
鴉青從銀管中取出紙條,看了一眼,匆匆進殿。
“大人,宮里傳信出來了。”他對寧晏禮道:“陛下因私吞軍餉一事龍顏大怒,剛才在朝上不顧太后顏面,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扒了陳暨的官袍。”
寧晏禮“嗯”了一聲,將腕上傷口重新包好,“鎮北軍那邊如何?”
“算算時間,和親儀仗一入北魏,今早天未亮時便該動手了。”鴉青道:“魏人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和親隊伍早換成了鎮北軍的精兵,再有霍將軍帶兵在城外與之呼應,半日內拿下一城想必不是難事。”
“再派人傳信鎮北軍,若是捷報,晚一日再傳回。”
“大人是為了讓陛下……”
“不只是他,還有文武百官,這些人在朝堂安逸太久,聽聞戰事一個個躲避不及,便是這種時候,設立樞密院一事才能順利。”
若要統領兵權,總得有個服眾的由頭。
鴉青頷首,又聽寧晏禮忽而問道:“我記得陸相家的三郎此時正在鎮北軍中,你可知他所擔何職?”
“陸相家的小郎君?”鴉青想了想,“臣先前看過霍將軍傳來的消息,記得此次入北魏奇襲的先鋒,便是這陸衡小郎。他入鎮北軍有段時日了,大人怎么突然問起?”
第92章 第92章
陸衡任了先鋒?
記得前世此時,他在鎮北軍中還只是一個百夫長,后來與淮南王府叛軍的戰場上屢次立功,生靠著一場場硬仗,才一步步走到先鋒將軍的位置。
想到此處,寧晏禮又問:“他這先鋒是誰給定下的?”
“這……”鴉青為難地解釋道:“……鎮北軍的排布,都是霍將軍一手定下的。”
鴉青見寧晏禮面露沉吟,連忙補上一句:“大人明鑒,雖然這背后確是有丞相的臉面,但陸衡小郎君的本事卻是真的,此前魏人對邊關幾次襲擾,陸小郎君的名號早在鎮北軍中打響了。”
陸衡的本事寧晏禮自是知道。
彼時陸衡與霍長翎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戰將,魏人聞此二人無不喪膽。
尤其陸衡最擅奇襲,常常一隊輕騎不過千人,便能直插魏軍敵后,如入無人之境。
不過,有一事寧晏禮倒是好奇,“丞相的臉面?這是何意?”
陸衡嚷著從軍是整個上京人盡皆知的事,而此事陸彥從不認可,亦是眾所周知。
上一世陸衡為此還是自己偷從陸家跑到邊關,隱瞞身份投入鎮北軍中,何來看著陸彥臉面一說?
“大人難道不知?”鴉青有些意外,“丞相先前為此還親自給霍老將軍修書一封,請霍將軍對陸小郎君多加照拂。”
說到此處,他忽地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說起來,陸、霍兩家本就是世交,兩家老夫人在世時,原還約定了娃娃親,只是不曾想,霍大人和陸家二郎、三郎相繼出生,竟都是男兒郎,此事便無人再提了……”
寧晏禮對這些瑣事不感興趣,只是不解,這次這次陸彥怎么突然轉了性子,竟會在背后支持陸衡。
鴉青看他沉默,遂立即將那些閑雜話柄收起,正色道:“大人可是覺得陸小郎君資歷尚淺,擔心他為先鋒有些不妥?”
聽到這話,寧晏禮提起筆,勾了勾唇:“旁人就算了,他陸子遠做先鋒豈有打不贏的仗?”
“陸子遠?”這回鴉青卻是聽不懂了。
寧晏禮筆鋒一頓,回憶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低聲說道:“是了,陸衡此時尚未取字。”
言罷,他運筆疾書一封,遞給鴉青,“此戰的捷報,讓陸衡親自送回來。”
鴉青愈發不懂,“邊關路遠,大人這是為何?”
想起前世陸衡收復云都的捷報已傳至半途,自己卻沒能趕上,寧晏禮平聲道:“我欠陸衡一份厚賞,此次便一并還他。”。
一夜數夢,雜亂無章。
安神藥和梨花醉的雙重作用下,青鸞整夜混沌,幾乎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她數次試圖醒來,可卻一直有一絲沉香縈繞于鼻息,讓她眼皮沉似千斤,抬都抬不起來。
直到日光透過窗紙打進偏殿,青鸞在被褥間翻了個身,手腳勾動床帳,被紗影一晃,才緩緩睜開雙眼。
頭痛欲裂,胃中翻滾,是她醒來后的唯二感受。
青鸞抱頭坐起身,忍著惡心打了個哈欠,才懶懶撥開床帳,赤足下榻。
她走到銅鏡前,用茶水漱了個口,轉頭瞧見鏡中人略顯疲憊的臉和身上昨日穿的衣裙,神色突然一頓。
剎那間,前一夜的記憶如潮,涌至眼前。
棠梨殿中的推測,安神藥兌梨花醉的豪飲,與寧晏禮的攤牌……以及眼中最后一個清晰的畫面——寧晏禮于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眸間糅雜著濃深的恨意。
青鸞手中的茶盞倏然脫落,“啪嚓”一聲碎在了腳邊。
崩碎的瓷片劃過腳踝,在瑩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細長的血痕。
寧晏禮如咒語般的話音再度響起——
“賜婚的詔書已經在我手中,你縱是想逃,如今也來不及了。”
“你折磨我兩年,毀我一世,這種事又如何?”
“我定會讓你日日為曾經而后悔!”
……
青鸞登時面如紙色,怔愣愣地僵在原地,直到不慎踩到地上的瓷片,才疼得“嘶”地一聲回過神來。
她忙點著腳在榻邊坐下,順手從裙邊撕下一截紗,纏住傷口。纏著纏著,青鸞看著包得不算整齊的邊緣,動作突然慢了下來,漸漸停住。
她眼眶莫名泛紅。
這時,門外傳來縉云的詢問聲:“女史可是起身了?”
青鸞睜眼仰頭緩了片刻,才道:“起了。”
門外的聲音也頓了頓,“屬下備了熱水,為女史端進去吧。”
青鸞沒有說話。
又隔了一會兒,縉云才緩緩推門進來,先是看見地上的碎瓷片愣了愣,旋即收斂神色,把金盆放在木架上,“早些時候給女史備的水已經涼了,這是屬下剛燒的,兌了些冷水,用著剛好。”
之后,她又將凈面漱齒的東西一應擺好,轉頭對青鸞道:“待女史梳洗過了用些清粥吧,大——”
縉云收住話音,本想說“大人”,卻想起寧晏禮反復交代不許提他,便只能轉而道:“已經這個時辰了,女史胃里還空著一定不舒服。”
青鸞聞言望向窗外,不想竟已日上三竿。
她看著縉云,鼻子里又驀地發酸,感激道:“縉云,多謝。”
縉云笑了笑,邊收拾地上的碎片,邊道:“女史不必謝我。”
青鸞很不好意思,連忙下榻幫她一起收拾,猶豫半晌,才開口問道:“……縉云,你可知我如何回殿里的?”
縉云動作頓了一下,“是屬下把女史送回來的。”
“是你?”
縉云輕“嗯”了一聲,又聽青鸞道:“你……是何時送我回來的?”
縉云想起寧晏禮的交代:“昨晚屬下奉長史之命去棠梨殿取酒,見女史在殿里睡下,便把女史送回來了。”
“昨晚嗎……”青鸞輕道,不禁想起睡夢中若有似無的沉香氣息。
然而下一刻,她就想狠狠掐自己一把,好讓這些不著邊際的思緒消散。
“昨晚女史可是飲多了酒?”縉云道:“梨花醉嘗著甘甜,但后勁可著實不小。”
她笑道:“我們之中數屠蘇酒量最好,可有一次醉了竟摟著大人稱兄道弟,當時大人的臉色可謂是……”
縉云看見青鸞聽聞“大人”二字倏然僵硬的神情,漸漸收聲。
青鸞卻是一笑,只是并不知自己的笑十分勉強。
一口清粥下肚,酗酒后的胃舒坦了些,但青鸞卻覺沒滋沒味。
驀地想起芙蓉記的金乳酥,那日她有意留了一個,卻不想寧晏禮入宮受罰,她不忍浪費掉,便在當晚守在殿外時,把剩下的那個就著夜里的涼風吃了。
現下想來,金乳酥固然香甜,但冷透了的,吃著卻有些傷胃。
想到此處青鸞沒了胃口,遂撂下了粥碗。
“女史昨夜飲了酒,還是多吃些吧。”縉云勸道。
青鸞猜到是寧晏禮派縉云來盯著自己,不想為難她,徑自收拾起案上的碗碟,換了個話茬:“我今日聽著府中吵鬧,可是來了什么人?”
“都是朝中的大人們。”縉云道:“來府上探傷的。”
“探傷?”青鸞很快反應過來,那些人應是登門來見寧晏禮的。
可前些日子,他們還因寧晏禮受李洵責罰而避之不及,如今怎么又突然熱絡起來了?
縉云道:“前朝的事屬下并不太懂,只聽長史提到,似乎這一次陳氏真的要倒了。”
青鸞微微詫異。
太后尚在,陳氏根基深厚,很難經受打擊就一蹶不振。鴉青這么說,眼前就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寧晏禮已經把那賬目呈給李洵了。
只是,他選擇在此時出手,莫不是還有后招?
青鸞在銅鏡前坐下,少頃,突然對縉云道:“霍大人今日可來為大人上藥了?”
“來了,”縉云道:“只是大人正與桓尚書和趙尚書說話,霍大人還在偏殿候著呢。”
桓昱與寧晏禮近來交好也就罷了,連五兵尚書趙晉都來了?
青鸞捏著指尖盤算起來。
這一世明顯寧晏禮動作加快了許多,事到如今,或是該為兵權而有所動作了。也許,他此時對陳氏下手,便是為了此事。
青鸞尋思著,抬手抽出發髻里的白玉簪,看著其上雕琢精致的同心蓮,回想那日霍長玉所言。
眼下寧晏禮已有前世記憶,而自己竟是他的殺身仇人,這一點終是無法改變。
他既為兵權,必然倚重霍家,或許此時能救自己的,也只有霍家。
青鸞轉頭看向門前的縉云,“昨日飲酒后胃里總覺得不適,既然霍大人眼下得空,我可否見他一面?”
縉云面露一絲遲疑:“這……”
青鸞微微一笑:“你若放心不下,可陪我同去,如何?”。
庭院中陽光正好,因腳上的傷,青鸞走得不快,與縉云一前一后穿過游廊。
她刻意留心觀察去往寧晏禮殿中的人,果然其間武將不在少數。
青鸞于袖下緊緊攥住白玉簪。
這本是阿母的遺物,不管阿父從何得來,這簪子終究是他們的珍惜之物。
只是如今面對寧晏禮,為求自救,她也只能祈求父母在天有靈,能夠原諒她。
畢竟,重活一世,誰都可以棄她,唯有她自己不能。
第93章 第93章
邁進偏殿,青鸞見霍長玉正悠哉品茶,伏手一禮:“霍大人。”
霍長玉從白瓷盞后抬眸,一看是她,旋即撂下茶盞,“你來得正好,你若不來,我也正打算找你。”
說著,他看了縉云一眼,縉云愣了愣,和青鸞對視片刻,立即退至殿外。
“來。”霍長玉一邊招手,一邊提起一摞黃紙包的藥材,撂在案上,交代道:“養氣補血的藥,每日煎上一副,切忌過涼過熱。”
青鸞沒想到他霍長玉竟當真給自己抓了藥來,不禁于袖下緊緊攥住白玉簪。
霍長玉見她神情復雜,一揮衣袖,似玩笑道:“醫者仁心,不必言謝。”
青鸞行至近前看著那些藥包,又行一禮,面露感激:“即便如此,還是要多謝大人。”
“我怎么瞧你今日面色還不如昨日?”霍長玉挑眉看她,“日日叫你一人值夜,寧懷謙莫不是嫌你命長?”
不想真被他言中,青鸞只能艱澀一笑,“大人言重了。”
寧府的事霍長玉不好插嘴,遂轉而抬手倒了一杯茶:“我今日找你還有一事。”
他招呼青鸞在案幾對面坐下,把茶盞遞了過去,目光順勢向她頭頂看了一眼:“昨日你說——”
“大人可是還要問這簪子的事?”青鸞從袖中拿出白玉簪呈到他面前。
不想被她猜到自己要說什么,霍長玉愣了愣,旋即把視線盯在簪子的同心蓮上看了半晌,喃道:“果然看起來一模一樣……”
青鸞聞言眸光一動。
少頃,霍長玉抬眼看她:“我記得你說,這白玉簪是令尊家傳?”
想起昨日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青鸞清了一下嗓子掩飾心虛:回道:“是。”
霍長玉明顯有些激動:“我昨日已向家中求證,祖母留下的玉簪確有兩支,而你這玉簪與我家祠堂那支又著實太像。”
他頓了頓,又道:“此言雖有冒犯,但我還是不得不說……你若某日得空,可方便帶這簪子到我霍府見家父一面?”
殿門外印著縉云的背影,青鸞收回視線,寧晏禮往后定會日日派人盯著她,以霍長玉自己,根本無法帶她走出寧府的大門,還極容易暴露她要逃走目的。
眼下唯有讓霍老將軍親自發話,才有一線可能。
“此事未有定數,屬下不敢冒然到府上叨擾。”青鸞把玉簪遞給霍長玉:“不如大人先把這簪子拿給老將軍一看,屆時再去霍府拜見,也好對我家大人有個交代。”
霍長玉接過簪子,一想到寧晏禮的脾氣,覺得青鸞所言很有道理:“你說得對,是我唐突了。”
他把玉簪用錦帕包好,小心收入懷中,“今日朝中發生了大事,待家父從宮里回府,我便將此簪拿給他看。”。
暮色四合,踏破門檻的賓客仍未散盡,宮里來的傳旨卻已下了三道,都被寧晏禮以傷病未愈擋了回去。
邊關的戰事在一個時辰前傳入宮中,陳暨私吞軍餉的案子未完,李洵一時也顧不上許多,緊急召見了幾名重臣。卻哪里想得到*這些人早與寧晏禮通了氣,一聽開戰皆嘆氣搖頭,連半句讓李洵心安的話都說不來。
傳旨的內侍拿著讓寧晏禮進宮覲見的手諭急得亂轉,鴉青只得伏手賠笑:“以大人眼下的狀況,實在無法進宮面圣。”
“奴婢明白侍中大人的苦衷,但宮里都亂作了一團,陛下身邊也沒個能拿主意的,如此下去奴婢這些在御前伺候的,怕是要遭了殃了!”那內侍都要哭了:“就當長史可憐奴婢這條賤命,可否在幫忙勸勸大人?”
“誒,”鴉青嘆了一聲:“我家大人日前已向陛下請辭,這一聲侍中大人,還是莫再叫了。”
“可是……”那內侍伸頭看一女子邁入門中,不禁跟著望殿內望去,瞬間就被屠蘇等人用身體擋住。
殿外的交涉聲不斷傳來,青鸞默然擺好晚膳,遂伏手躬身準備退下。
歷經昨晚,她見到寧晏禮心底只覺莫名酸脹,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便是盡快避開。
“站住。”寧晏禮的聲音卻突然在身后響起。
青鸞身體微僵,拿著托案的手不敢放松,徐徐轉過了身。
寧晏禮在案前坐下,叫門外的縉云又備了副碗筷,然后冷冷吐出兩個字:“坐下。”
他雖沒有抬頭,但青鸞一聽那不善的語氣,就知道他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凝固的空氣里仿佛有無聲交鋒,縉云很識眼色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門被輕聲閉合的聲音傳來,青鸞咽了咽嗓子,但沒有動。
“坐下。”寧晏禮又道,帶著一絲威脅:“別逼我動手。”
青鸞心中一緊,未幾,繃緊的手指終于放松,撂下托案,在寧晏禮對面端端跪坐下來。
“吃飯。”寧晏禮撂袖拿起銀箸,淡淡道。
青鸞放在膝上的雙手捏緊裙擺,寧晏禮在她對面,跪坐的姿勢比她還要端正,故而在視線上要比她高出一些,自然形成一種無聲的威壓。
這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寧晏禮見她仍舊不動,雙眸黑沉沉的:“我耐心有限,別磨我性子。”
青鸞略微抬頭,只得沉默拿起碗筷,半晌,卻又聽寧晏禮道:“你先動。”
這是怕她在飯食里下毒。
青鸞想到此處,抬手夾了一塊燜肉,擱在飯上就著放進了嘴里,接著又當著寧晏禮的面,挨個菜都嘗了一口。
白日里她只用了兩口粥,雖然仍舊沒什么胃口,但有熱飯熱菜墊墊肚子,身子倒跟著暖起來一些。
寧晏禮吃相極好,上次在東市吃面時青鸞就發現了這一點,如今她終于明白,這刻在骨子里的規矩當是他自幼在宮里養成的。
用膳時寧晏禮從不說話,青鸞更是無言。
聽著殿外宮里傳旨的內侍仍在苦苦哀求,她想到寧晏禮的身份,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本該死在南渡途中的三皇子,蟄伏數年以宦官身份入宮獲取皇帝信任,這般忍辱負重的目的顯而易見,而且以他對淮南王府和陳氏的態度,或許當年他的“死”也與他們有關。
青鸞一邊想著,思緒早已飄離,也忘了夾菜,只顧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口中送飯。寧晏禮很快察覺她的異樣,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啪”地一聲撂下銀箸。
青鸞聞聲回過神,被寧晏禮目光盯得發毛,遂也訕訕放下碗筷。卻只見他視線又稍稍一動,像是落在了她的唇上。
一直刻意不敢回想的一幕倏然浮于腦海,鼻息相接的曖昧,唇齒摩挲的炙熱仿佛仍在眼前,青鸞感覺自己臉上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若說之前那次,寧晏禮是為了報復而咬了自己。可昨晚的分明就是……
青鸞想起那帶著濃重掠奪意味的吻,心跳不覺加快。寧晏禮行事路數素來乖僻,那一吻或許是為了羞辱于她,可盡管如此,她卻仍無法遏制胸口蔓出的悸動。
此人手段近妖,在從他手里逃出去前斷不能受其蠱惑。青鸞如是想道。
她緊緊抓住膝上的裙擺,卻不料寧晏禮突然抬手伸來。她下意識將上身后仰,呈現出一個出于本能的防備姿態。
寧晏禮的手在半空停頓,少頃,修長的手指微微蜷縮,收了回去,冷然道:“自己擦擦干凈。”
青鸞一愣,猝然摸上嘴邊,在碰到一顆冰涼米粒的瞬間,臉上轟地通紅。
在宮中多年,用膳時最基本的規矩她從未有過差錯,此番竟偏在寧晏禮面前現眼,青鸞只覺面如刀刮,恨不得找個縫隙一頭鉆進去。
她局促地想從袖中取出帕子,才想起午時已包著白玉簪一起給了霍長玉。
一張蓮花紋素帕丟在了面前,青鸞怔了怔,緊忙拿起來,轉過頭快速擦拭。
帕上染著沉香,青鸞紅著臉,正猶豫著是否要說“這帕子待自己洗凈了再還他”,就聽寧晏禮道:“用完便拿去燒了,別臟了我的手。”
青鸞面色一僵,眸中先是詫異,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卻隱約有細密的紋路一點點蜿蜒開裂。
寧晏禮眼中映出青鸞略帶受傷的神色,他本以為心底會為此生出極大的快意,但在與她對視的瞬間,他卻反覺有什么東西堵在了胸口。
他避開了她的目光,再多一眼,他怕自己就會心軟。
“我不懂。”靜寂中,他聽到青鸞忽然開口:“以你的手段若想報復,便是百種酷刑也使得出,為何偏要如此?”
寧晏禮閉上眼,又于幾息之后睜開,此間已讓他將內心所有起伏強行壓下,幽黑的眼眸又凝結出一層厚而寒冷的堅冰。
“酷刑?”他道:“我說過,行刑確是能折人心智,但這路數偏偏對你不行。”
他說著,眼底帶著似笑非笑的譏誚:“你若是上刑便會跪地求饒之人,上一世何苦還叫人斬斷了雙臂?”
青鸞攥緊了手帕。
寧晏禮語氣輕飄卻寒得刺骨:“像你這種人,到死也要撐著一根筋骨,若想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一個法子——”
“折辱我的尊嚴。”青鸞開口打斷,冷冷地看著他:“是嗎?”
凝固般的寂靜后,寧晏禮勾唇一笑:“是。”
殺身之仇,不死不休。
一時間,青鸞只覺心臟正在疾速下墜,隨著寧晏禮輕吐出的那一個字,“砰”地一聲在冰冷的巖石上摔得粉碎。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看著他冷漠不達眼底的笑,青鸞突然很想激怒他,即便那樣的后果難以設想,但眼前的一切更令她無法忍受。
寧晏禮很會洞察人心,或許這才只是開始,她就已如萬箭穿心。
青鸞竭力擠出一個笑,臉色卻有些蒼白:“日日把我放在身邊,你就不怕重蹈覆轍?”
寧晏禮笑容逐漸收斂:“你若有這個本事,咱們還可以糾纏到來世。”
“來世?”青鸞讓嘴角彎出自然的弧度:“三殿下還想再娶我一次?”
舊日的稱謂被忽而提起,寧晏禮鳳眸微瞇。
雖然知道青鸞已得知自己的身份,但卻沒想到她竟真敢在他面前說出,而且還是在清醒的時候。
“比起諸侯側妃,高門世家,三殿下倒是個更好的選擇。”青鸞故意輕佻地戳破他的目的:“待殿下野心達成,我豈不是也會跟著坐享其成?”
聽到青鸞故意加重了“野心”二字,寧晏禮明白過來。
原來是要以他的身份威脅。
他眼中劃過一絲狠戾:“既有賜婚,你的性命已注定與我連在一起。若將此事宣揚出去,你難道還能獨活?”
“圣旨到——”一聲傳呵打斷了二人的交鋒,竟是第四道圣旨來了。
在青鸞微微詫異的目光中,寧晏禮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用狎昵的語氣道:“借卿卿吉言,待明日一早邊關捷報傳回,我便帶你入宮謝恩。”。
第四道圣旨是錢常侍親自來傳的,還帶著調兵虎符的右半邊。
虎符本有左右兩半,以子母口相合,右符大多握于皇帝之手,而左符交由帶兵將軍之手,二符合一便可調動大軍。
寧晏禮為掌兵權的目的達到,終于肯換上官袍,接了圣旨,隨錢福進了宮。
前世這戲碼早上演過,青鸞倒不意外,只是寧晏禮那句“帶你入宮謝恩”卻讓她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若與寧晏禮在李洵面前磕了頭,覆水便再難收回,縱是霍老將軍開口也來不及了。
看著在榻上瞌睡的縉云,青鸞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就此逃跑的念頭。
她能跑,但吳叟和小虎子卻跑不掉。
第94章 第94章
翌日,青鸞醒來后才知寧晏禮入宮徹夜未歸。
她本還存著一絲僥幸,但下朝時間未過,就見鴉青來請,說是府前已備好了馬車,寧晏禮正在宮中等她。
縉云一路陪著,見她神情凝重,不時說些近日的見聞。青鸞明白她的好意,卻實在無心其他,只是微笑著點頭附和。
行至朱雀大街,馬車后人聲愈漸嘈雜,縉云剛要掀起車簾去看,就聽外面傳來一道高聲的呼呵:“捷報!捷報!”
青鸞與她聞聲皆是一愣,同時向后望去,只見街上的人們迅速讓出一條通道,四名將士快馬疾馳而來——
最前面的傳令士卒高舉令旗,一邊策馬飛奔,一邊大聲喊道:“捷報!鎮北軍大勝北魏,收復南陽!”
另外三人并肩策馬緊隨其后,皆身著銀甲,腰跨長刀,中間那人手里還持著一柄長槍,肩后一襲緋紅披風揚起,帶著少年人鮮明桀驁的意氣。
縉云突然驚喜道:“是司白與鶴觴!”
駕車的屠蘇聞言連忙靠到路邊勒馬:“他們回來了?”
他站在車頭向后一望,雙眼登時亮了,“還真是他們!”
說著便舉起雙臂高聲呼道:“司白!木疙瘩!”
然而此時青鸞卻已聽不到周遭的嘈雜,她將視線緊緊跟隨在中間那人身上,驀地想起前世——
邊關旖旎的煙霞下,少年郎君一身戎裝,劍眉下的雙目明如璨星,爽朗笑道:“鎮北軍陸子遠,這北郡若有人再敢欺負你,就報我名姓。”
……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青鸞不禁睜大了雙眼。
竟然會是他!
前世在邊關于寧晏禮手中救下她的那位百夫長!
屠蘇人高馬大,在人群中尤為顯眼,他邊喊邊揮手,很快讓三人注意到他,同時向這邊望來。
“陸子遠……”四目相對的剎那,青鸞不禁喃道。
中間那人像是一愣,但八百里加急的捷報不能有半刻延誤,下個瞬間,其一行人已如疾風刮過,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向著宮門方向策馬飛馳而去。
“女史說什么?”縉云沒有聽清。
青鸞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縉云,方才為首那人,你可知叫何名姓?”
“女史曾在皇后娘娘身邊,難道不認識他?”縉云面露意外:“他便是陸相家的三郎,名喚陸衡。”
青鸞目光一滯:“……陸衡?”
縉云點了點頭:“這位陸小郎君從前在上京還頗有名號呢。”
青鸞仍難置信。
陸衡,他竟是陸衡!
自己前世的救命恩人陸子遠,竟就是陸家三郎陸衡!。
太極殿上,李洵剛宣了以寧晏禮為首設樞密院的旨意,眾朝臣就紛紛伏手,山呼“陛下英明”。
一夜之間,陳暨府中上下百人下了大獄,司徒謝璟請辭告老還鄉,前朝形勢陡轉,一眾老臣不禁暗自猜測,寧晏禮的這步棋,或許在他受皇帝鞭笞前便已經布下了。
“此番魏人殺我大梁和親公主,破壞盟約,實在欺人太甚!”
“還望陛下準許發兵討伐魏寇,以揚我大梁國威!”
“請陛下恩準——”
昨日一聽邊關交戰還都沉默無言的朝臣,今日卻像說好似的口風齊轉,李洵氣得猛咳,只得問朝中何人堪擔任大將。
卻不想,他剛一問完,眾人又是寂靜一片,眼神都在暗中不住地往寧晏禮身上瞟,偌大的太極殿上,一時竟靜得落針可聞。
李洵無聲地出了口氣,只得看向寧晏禮:“依卿所見,當派何人為大將?”
寧晏禮手持玉笏,微掀起眼皮,淡聲道:“回陛下,驃騎將軍資歷深厚,當能服眾。可拜為大將軍,統帥六軍。”
朝臣聞言紛紛頷首,五兵尚書趙晉更是直接上前附和道:“寧侍中所言極是,霍老將軍征戰沙場三十余年,為我大梁立下汗馬功勞,若要舉兵伐魏,大將軍之位沒人比霍老將軍更能服眾!”
李洵思忖片刻,看向霍遠山:“老將軍意下如何?”
霍遠山持笏上前,躬身拜道:“老臣愿為陛下,為大梁肝腦涂地!”
“好!”李洵心下稍安:“就拜驃騎將軍為大將軍,統帥六軍,賜虎符!”
錢福旋即將調兵虎符的左符呈到霍遠山面前,霍遠山叩拜謝恩,余光與寧晏禮交錯一瞬,微微頷首,將左符收下。
“寧卿,除霍老將軍外,此戰副將可還有人選?”李洵又問。
寧晏禮似想了想,說道:“可派云騎將軍褚冉率兵十五萬東進汝南;鎮北將軍霍長翎取南陽后,再分兵十萬直上魯陽;左將軍衛湛西出夷陵,率兵五萬佯攻魏興、漢中兩地,為另外兩線吸引兵力。”
“此次南陽之戰尚未落定,且魯陽已逼近北魏都城,為何只叫鎮北將軍分兵十萬前去攻打,反而使褚將軍帶十五萬大軍去打汝南?”李洵不解。
其實朝中人聽完寧晏禮所言,皆有此疑問。
唯有霍遠山明白,汝陽接近淮水,攻下汝陽,離云都和淮南王府所在的壽春就都不遠了。
他隨眾人看向寧晏禮,只聽寧晏禮又道:“汝陽臨近陳郡,若在汝陽分兵五萬攻打陳郡,收復舊都便指日可待。”
“陳郡?”李洵道:“卿要派何人攻打陳郡?”
寧晏禮:“鎮北軍先鋒校尉,陸衡。”
此言一出,眾朝臣終于忍不住了,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區區一個先鋒校尉要拜為將軍?這陸衡究竟是何人?”
“姓陸難道你還不明白?丞相家的三子,那個混世三郎!”
“年紀輕輕,又無經驗,竟要他去攻打陳郡?這么行?”
“噓,以寧侍中與陸相的關系你還不明白?那陸三郎在褚將軍身后帶兵出去做做樣子也就罷了。”
就連陸彥也十分意外,驚訝地看向寧晏禮。
以陳郡地處之位,怕是經驗豐富的老將帶兵二十也未必能攻得下,何況他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在邊關終究有霍長翎暗中照顧,可此番若叫他獨自領兵,還不知會惹出什么簍子。
“陛下,”陸彥走上殿前,站到寧晏禮身旁:“犬子將將年過及冠,又是個沖撞魯莽的性子,尚且需要在軍中多多磨煉。”
寧晏禮眼梢一落,側瞥向他:“丞相莫不是太小看他了?”
“知子莫若父。”陸彥面露苦笑:“老夫倒是替這不爭氣的犬子多謝懷謙抬愛了。”
“這……”李洵看著二人左右兩難,一陣急火攻心不禁又咳嗽起來:“無論如何,只率五萬兵馬攻打陳郡,還是……咳咳咳咳!”
“若旁人帶兵攻打陳郡或需二十之眾,”寧晏禮卻道:“但陸衡,只需給他五萬精兵,其間再有一萬輕騎便已足夠。”
話音甫落,朝中嘩然更甚,陸彥轉頭看向寧晏禮,一時瞠目結舌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寧懷謙難道會比自己還了解陸衡?
正當這時,殿外忽而傳來一聲傳呵:“捷報——鎮北軍大勝北魏,收復南陽——”
太極殿上眾人皆是一驚,李洵倏然從案后起身,看著傳令士卒高舉令旗一路向大殿飛奔而來,不禁微微顫抖。
“捷報!陛下!是南陽的捷報!”錢福上前扶住差點站不穩的李洵。
從北魏手中收復曾經失去的故土,這樣的捷報還是第一次傳入太極殿內,文武百官頓時激動起來。
“南陽城攻下來了!”
“竟真的打贏了魏人!”
……
“后面那位小將軍是何人?”
有眼尖的見大殿外跟著走來一位身著銀甲的年輕將軍,其人面容俊朗,身材修長,一雙鮮明黑亮的眼眸總似含笑,身上卻帶著桀然不羈的兵戈氣,大步行至殿外。
正在朝中的御史中丞陸眺一眼認出自家三弟,不禁驚訝:“三郎怎么回來了?”
一旁的文官有些詫異:“這位竟就是你家傳聞中的混世三郎?竟生得這般秀頎?”
“末將陸衡參見陛下!”年輕將軍長身立于太極殿外,伏手一拜,朗聲道:“南陽大捷,末將特帶捷報星夜趕回以報陛下!”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寧晏禮于殿前轉回身,看向陸衡。
前世在這太極殿上,陸衡便是如此,一次次風塵仆仆,帶著一身未散的刀戈血氣,將收復失地的捷報傳回,送到他面前。眾將士覲見皆需卸甲,唯有陸衡一人,他特允其披甲上殿。
“宣!”李洵急道:“快快將捷報給朕呈上來!”
錢福倒騰著碎步連忙將捷報呈上殿前,陸彥看著陸衡卸甲進殿,眼中的驚訝仍未彌散,少頃突然意識到陸衡此番應是在寧晏禮授意下,才被霍長翎從邊關調回,轉而睜大雙眼望向他:“懷謙你究竟有何用意……”
寧晏禮勾唇不語,這時李洵看過了捷報,忽然連聲叫好,面色激動地對著陸彥道:“不愧為金陵陸氏子弟!丞相,你家的三郎當真有大本事啊!”
陸衡此時已行至殿前,并排與寧晏禮和陸彥站在一起,陸彥聞言更加詫異,連道“陛下謬贊”,同時還忍不住隔著寧晏禮向自家小兒瞥上一眼。
李洵還要說話,卻又是一陣劇咳,錢福上前遞上龍帕,李洵捂著嘴,把捷報塞進他懷里揮了揮手,啞聲道:“給,給丞相看看。”
陸彥面露惶恐之態,小心接過捷報,視線在字里行間上下一掃,登時愣住。
“陸衡作為先鋒突襲南陽城,只帶八百精兵便生擒了城中大小將領十數余人。”李洵的咳喘平息一陣后,又道:“此次南陽大捷,論起來,陸衡當屬首功!”
李洵話音一落,文武百官驀地怔住,片刻后便是一片驚議。
只帶八百精兵就敢襲城,且還生擒了十幾名敵將!
他面對的,可是魏人的鐵騎啊!
這陸三郎竟會有這么大的本事?
朝中老臣也不免震驚,褚冉看著陸衡,向身旁的霍遠山輕嘆:“此子頗有當年撫遠將軍的風姿啊!唉,十六年前若有撫遠將軍在,先帝也不至于被魏人……”
大約是上了年紀,本來一見陸衡便有此感嘆的霍遠山,再聽褚冉提及自己英年早逝的親兄弟,心里更不是滋味。
眾人的議論中,寧晏禮的聲音再度響起,眾臣漸漸平息,只聽他對李洵道:“陸衡既是首功,陛下當論功行賞。”
“寧卿所言極是,賞是自然要賞的……”李洵說著看了陸衡一眼,但很快又將視線落在陸彥身上,臉上因南陽大捷而帶來的欣喜,不知為何竟眼見著漸漸退去。
隨著李洵沉默下來,百官無人再敢做聲,眾人都從收復失地的振奮中冷靜下來。
陸氏為太子母族,勢力遍及朝野,前朝后宮皆知李洵對此忌憚已久。而今竟偏又出了一個能征善戰的陸衡,此番他要如何封賞倒成了難處。
半晌,眾人才聽李洵對陸衡道:“陸三郎,你此戰有功,朕升你為鎮北軍中郎將,賞金萬兩,錦帛千匹,另賜軟鱗甲一副,以嘉獎你此番驍勇殺敵。”
竟只是鎮北軍中郎將?百官皆為訝異。
千匹布,萬兩金,這些對于陸氏來說都算不得什么,然而對于陸衡本人,皇帝竟只將他從先鋒校尉升了個中郎將,此舉未免太叫人寒心。
陸衡果然面露不解,陸彥看他一眼,怕自己這未經朝堂爭斗的幺兒在李洵面前說出什么放肆的話,連忙開口道:“陛下,此戰得勝非犬子一人之功,如此厚賞我陸氏上下誠惶誠恐!”
“父親……”陸衡沒想到陸彥說的竟是這個,不禁皺起兩道劍眉。
然而未等他說出后面的話,就被寧晏禮淡聲打斷:“丞相此言差矣。”
陸彥陸衡父子二人同時一愣。
“陛下的封賞是對陸衡,而非整個金陵陸氏,丞相何以惶恐?”寧晏禮眼睫一抬,望向殿上的李洵,伏手道:“臣斗膽,替陸衡再向陛下討個賞賜。”
“寧卿盡管直言。”
“臣請陛下封陸衡為驍騎將軍,允其獨領精兵五萬,另賜輕騎八千,不日隨大軍北上,討伐敵寇。”。
退朝后,太極殿外仍三五成群地議論著。
“沒想到他寧懷謙竟這般看重陸衡。”褚冉走在霍遠山身旁:“他這一開口,你沒見陛下當時那個臉色……”
“懷謙愛才惜才,那陸三郎年紀雖輕,但也受得起‘驍騎’二字。”霍遠山回頭看了看,只見陸衡正在殿門口從侍衛手中拿過先前卸下的甲胄。
褚冉也跟著望去,嘆道:“這么遠遠一看,尤為相像啊!撫遠將軍當年若是同意了陛下的賜婚,生個兒子也該是這般年紀。”
霍遠山收回視線,繼續朝宮門走去。
“可惜啊。”褚冉也回過頭,面露沉痛:“撫遠將軍那倔驢似的性子,放著好好的公主不娶,非要違拗圣意跑去戍邊,若是做個駙馬哪還至于尚未成婚就死在了——”
他未完的話音被霍遠山的視線制止:“當年你還只是遠橋軍中的一名小卒,這些話未免僭越了。”
褚冉嘖了一聲:“你雖是撫遠將軍的兄長,但我當年隨他出生入死,拼殺出來的情義卻也不是假的。我只是惋惜,哪怕將軍當年留下一兒半女,也叫我們有個念想不是?”
霍遠山被他說得心中難受,但想起霍長玉昨日拿回來的白玉簪子,不禁脫口道:“你怎知他沒留下?”
褚冉一愣:“可將軍不是未曾娶妻,哪來的……難道他?”
說著,他便露出一副“沒想到撫遠將軍竟是這樣的人”的表情。
霍遠山皺眉瞥他一眼:“年近不惑的人了,怎么還這般口無遮攔?”
褚冉癟嘴:“我是將軍帶出來的人,自是同他一副模樣。”
“……”
二人邁出端門,就聽霍長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父親!”
霍遠山聞聲轉頭,霍長玉疾步上前與褚冉見了禮,之后在霍遠山耳邊低聲道:“人先叫我帶到御醫院了,父親若要問話,便趁此時。”
霍遠山微微頷首,旋即與褚冉道別,與霍長玉同向御醫院方向走去,“人竟叫你帶御醫院去了?為何不將她妥善請到府中?”
“父親有所不知,我本是帶了父親的帖子到寧府去請的,結果去了才知,懷謙今日要帶她入宮面圣,彼時人都已經在半路了,我追到閶闔門才好歹趕上。”
霍遠山頗有疑惑:“我聽你所言,她在寧府是做侍衛,懷謙何故要帶她去見陛下?”
“寧府人嘴嚴父親也不是不知。”霍長玉道:“只是她曾在東宮當過差,此次冒然進宮面圣,若叫陛下認出我怕會有危險,遂先把人攔下,編排了一套說辭哄御醫院去了。不過懷謙那邊……”
霍長玉想到自己把寧晏禮的人從半途“劫走”,不禁有些心虛。
霍遠山回頭望了一眼太極殿的方向:“無妨,眼下有陸彥那老狐貍在,他一時脫不開身。”
第95章 第95章
面對魏人的鐵騎李洵還要倚仗寧晏禮來拿主意,縱然心中對陸氏忌憚不減,但還是不得已點了頭,同意封陸衡為驍騎將軍,準其獨領精兵一月后與大軍共同北伐。
此間局勢百官看得明白,自然對寧晏禮的巴結也更為賣力。因此,距下朝已過去半柱香的功夫,寧晏禮的腳步卻還未能邁出宮院。
他剛打發掉兩個前來道賀統領樞密院一事的文官,后腳就又湊上來一個恭維他對南陽城一戰深謀遠慮的武將。
寧晏禮瞇眼望向碧藍晴空上的白日,約莫屠蘇縉云應已帶著青鸞等候多時了。
“……侍中大人,末將也曾隨鎮北軍戍邊,此番北伐,末將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大人若能……”
眼下這一前來恭維的武將是衛家的人,見陳暨倒了,從昨日開始便與他父親一直在寧府門前求見,被童讓冷言冷語打發幾次未能如愿,今日更不愿錯過這攀附的機會。
此刻他還在喋喋不休,卻未覺寧晏禮的耐心已將被耗盡。
“……從前家中依附于陳暨也是形勢所迫,趙尚書查出他罪狀時,末將父親是第一個站出來作證的!此言大人可向趙尚書求證……”
寧晏禮皺起眉,全然未聽那人說了什么,只在心里盤算巳時將過,若待到午時,李洵用膳后就會歇下,他帶青鸞謝恩就要等到午后了。
其實他二人棋局勝負已定,她既已入甕,便是插翅難逃,謝恩倒不急于一時。只是寧晏禮卻一直有種莫名的直覺,此事不易推遲,遲則極易生變。
畢竟,她從不是甘心坐以待斃之人。
想到此處,他抬起手,以掌心向內,手背向外的姿勢揮了揮,對那武將打發道:“讓開。”
那武將一愣:“末將只是想求一個向大人效忠的機會……”
寧晏禮沒了耐心,看都沒看一眼,只冷冷吐出一個“滾”字,便徑自而去。
趨炎附勢之人他從來不用,是以尤為器重霍家和陸衡。
前世他詐死騙過李慕凌與北魏大軍,朝中世家大臣都揣著什么心,他早已試過,與此等小人多給一個字他都嫌浪費。
那武將官職雖然不高,但衛家也是名門望族,被寧晏禮一叱,臉色當即發青,不覺在袖下攥起了拳頭。
誰料,他很快便覺手腕一緊,旋即被人抓起,待看清來人是誰,他不禁眉頭一跳:“陸,陸三郎……”
陸衡卻是一笑:“衛家老六,數月不見,可想念小爺我了?”
世家子弟常混跡在一起,陸衡憑借一身過硬的拳腳功夫,在他們這些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曾留下一些陰影。
而這衛家六郎盡管比陸衡虛長兩歲,卻因他總跟在陳七郎身后,沒少吃陸衡的拳頭。
一看見陸衡唇紅齒白的笑臉,衛家六郎登時感覺皮肉發緊,臉都跟著僵了:“陸三郎!你,你有病吧!你當這是宮外,還敢打我不成?”
說著,就要掙開手。
陸衡卻將他制得四平八穩,笑道:“你對本將軍出言不遜,就是打了你,還能如何?”
“你……”
常言道“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偏這陸三郎既愣又橫,打起架來還很不要命。
衛家六郎保不準他能做出什么渾事,要是自己真在太極殿前挨他一頓拳腳,怕是會把衛家的臉都丟到南疆去了,遂縮了縮脖子,不敢作聲了。
陸衡見此微微一笑,一把丟開他,蔑然道:“鼠輩。”。
剛出端門,寧晏禮就望見霍遠山與霍長玉父子匆匆遠去的背影。
霍家父子二人在宮中鮮少碰面,此景實屬罕見,然而未及多想,他就聽到身后又有人喚道:“懷謙留步。”
聽是陸彥,寧晏禮不得不駐足回頭:“丞相可是有事?”
陸彥撩擺疾步走近,到他面前,忽地伏手一禮,肅然道:“無論如何,方才在朝上還要多謝懷謙為小兒爭取。”
寧晏禮對陸彥素來客氣,但今日見他行此大禮卻只垂眸看他,并未伸手去扶:“丞相不必謝我,這是陸衡自己在沙場上用命搏來的。”
陸彥一怔,訕訕收回手:“聞得懷謙此言,倒叫老夫自慚形穢。”
“丞相為陸氏闔族思慮周全,在陛下面前藏鋒斂穎,也不足為怪。”寧晏禮道:“只是丞相也當明白,陸衡既有將才,便該馳騁沙場,不應受君臣猜忌而困。”
“懷謙所言不錯。”陸彥聽出他話有所指,無奈一笑:“但生于世家之人,既享家族榮耀,又怎能獨善其身?”
陸彥心思曲折,說話素來三分奉承,七分試探。若是前世,寧晏禮還有與他斡旋的耐心,但已歷經一次,未免倍感乏味,遂沒有接話。
“三郎自幼頑劣,老夫子女中,唯有他最讓人放心不下。”陸彥道:“如今懷謙既為陛下掌軍中事務,還望對三郎多多包涵。”
“丞相多慮了。”寧晏禮心中有事,此刻不愿與他多繞彎子:“依我看,陸氏的來日還是要看你這‘讓人放心不下’的三郎。”
陸彥與他對視一眼,臉上的訝然稍縱即逝,轉而變為一個謙遜的笑:“不曾想,懷謙對三郎竟如此厚愛。”
他頓了頓,又道:“老夫一生別無所求,在這朝中汲汲營營,不過是想為陸氏闔族求個平安。懷謙若覺得三郎堪用,能得你提攜,也是三郎之幸。”
寧晏禮淡道:“我能有今日背后不乏丞相幫襯,這話未免疏遠了。”
端門外兩側*分別為中書、門下兩省,二人交談時偶有官員經過,也不敢上前打擾,只遠遠伏手一禮便相繼走開。
無風時,端門前的侍衛不時可以聽到二人談話,本還猶豫是否要避開,卻不想竟是些寒暄恭維之語,聽了半天甚至打了個哈欠。
寧晏禮沒心思想陸彥話鋒下暗藏的玄機,剛要開口借故脫身,就見一個小內侍行色匆匆向他走來。
他心下當即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小內侍行了禮,陸彥很合時宜地退避了幾步。
寧晏禮沒等那小內侍開口就已皺起眉,問道:“生了何事?”
他身上逼人的氣勢把那小內侍嚇得倒抽了口氣:“屠蘇大人叫奴婢傳信,說,說女史被霍大人帶走了。”
“……!”。
御醫院院正見霍遠山親臨,手忙腳亂騰出自己辦公的后殿,又煮了御賜的新茶,直到霍長玉給他使了第四次眼色,才后知后覺地道:“啊,將軍且坐,臣……臣還有一副方子要配,就先……”
院正訕笑著指了指殿外,沒等霍遠山頷首,霍長玉就兩手推著他,把人兜出了殿外,順便“砰”地把門帶上。
茶水沸騰的熱氣裊裊升起,又在半空散開。
青鸞立于殿中,莫名有些緊張。
霍遠山顯然是剛下朝就趕來,官袍還未來得及換。這位年逾五十的老將發鬢雖有斑白,但精神矍鑠,器宇軒昂,整個人較于朝中文官也看起來健碩硬朗許多。
畢竟是久經沙場之人,霍遠山不說話時,青鸞明顯可以在他英武濃毅的眉眼間,看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凜然殺氣。
雖然已料到這步,但與霍遠山當面對質白玉簪一事,她也沒有十成把握,畢竟他不可能像霍長玉那么容易被糊弄過去。
青鸞沉了口氣,平舉兩袖伏手一禮:“奴婢見過——”
不料,話未說完,她就見方才還端坐于案后,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蹭”地站起了身,抖著胡子直勾勾地看著她,欲言又止道:“你你你,你這雙眼……”
青鸞怔住,大睜著眼看向他:“老將軍……”
霍遠山似是察覺失態,旋即抬手抹了把胡子,紅著臉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我聽長玉所言,你說你那簪子也是家中傳下來的?”
青鸞想到自己懷揣七個銅板上門提親,又以生米煮成熟飯賴在外祖家強行入贅的阿父,不禁有些心虛,低低“是”了一聲。
霍遠山看了看面前派人謄抄出來的青鸞的宮籍:“青鸞并非你真名姓吧?你可知雙親是哪里人氏?”
青鸞搖了搖頭:“奴婢自幼隨阿母在淮南王府侍奉,記事起就被喚作青鸞,沒見過阿父,阿母也不曾提過。”
“淮南王府?!”霍遠山“蹭”地一聲又站了起來:“原來她去了淮南王府!”
說著他一拍大腿,懊惱道:“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
一旁的霍長玉被他嚇了一跳,皺眉嘆了口氣,面上隱有嫌棄之色。
霍遠山卻干脆撩擺從坐榻蹭蹭走了下來,又問:“你阿母現下可仍在淮南王府?”
看他這反應,青鸞有點迷糊:“阿母……在奴婢幼時便已離開了……”
霍遠山聞言一愣,但很快又露出一個略顯悲傷的苦笑,半晌才道:“你阿母帶著你隱姓埋名,想必過得也是很苦吧。”
原本準備好的說辭一句也沒用得上,青鸞一時有些不解:“將軍可是認得奴婢的母親?”
霍遠山接過霍長玉遞來的白玉簪,嘆道:“原是我霍家虧欠你母親太多。”
他看著青鸞,眼眶微微泛紅:“我本還想問你許多,但一見了你便無需再問了,你這雙眼與母親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遠橋與你母親能看著你長大,定是無比喜愛。”
青鸞瞳孔微震,視線緩緩落在白玉簪的同心蓮上,聽霍遠山又道:“你可聽說過,先帝在位時朝中有一位撫遠大將軍?”
令魏人聞風喪膽的撫遠大將軍霍遠橋,因其戰功卓著,至今牌位都供奉在大梁宗廟,闔宮上下何人不知?
可是撫遠將軍明明早就死在二十年前與魏人的河間一戰中了。
而彼時她卻尚未出生。
之前霍長玉提及時,青鸞便已在心中否認了這種可能。
“世人都以為遠橋死在了河間之戰,然而卻只有我知道,他當年并沒有死。”霍遠山在青鸞和霍長玉震驚的目光中緩緩道。
“這怎么可能?”霍長玉不解,這么多年在家中從未聽父親提起此事,便是祖母都說叔父二十年前死在了河間。
“起初我也以為他死了,”霍遠山無奈苦笑,對青鸞道:“后來才知,他是舍下一切去尋你母親了。”
“你母親乃是云都司氏之女,司氏一族曾是南疆逃亡來的流民,又因其擅巫蠱之術闔族屢遭嫌惡,幾經遷移才在云都被太守林牧所接納,安頓下來。”
云都司氏!
“所以阿母才有那么多記載司氏一族的古卷……”青鸞恍然。
“可叔父此舉乃是欺君大罪,”霍長玉道:“若被發現——”
“你叔父他就是這樣的人,天不管地不顧的,先帝當年給他與安和公主賜婚,他死也不肯,愣是在殿前仰了御賜的‘毒酒’。先帝無法,才被迫準了他去戍邊。”
霍遠山嘆氣道:“誰曾想啊,家中不許司氏進門,他便拋下所有跑到司家入贅去了……負天下不負一人,這是他后來與我說的。”
僅帶著一支白玉簪,七個銅板,從并州戰場連夜跑到云都敲開司家大門的阿父……此事聞之竟有些荒謬,可不知為何,青鸞卻只覺眼底發酸。
茶葉在爐中翻滾,三人圍坐于案前,霍遠山笑了笑,似在回憶:“你阿父行軍打仗很有一套,用兵如鬼,謀算如神,也不知他兩手空空能娶到你母親,究竟是在司家門前用了什么伎倆,撒了什么潑。”
青鸞被霍遠山逗笑,抹了把眼睛問道:“后來呢?”
“我得知他還活著的時候,正值十六年前舊都之亂。”霍遠山道:“南渡到云都時魏人追兵趕了上來,是他和林太守救了我們所有人。”
他停頓了一下:“包括當今的陛下和太后。”
第96章 第96章
青鸞與霍長玉皆是一怔。
“云都,十六年前……”霍長玉驚訝道:“叔父竟然也在!”
“所以,”青鸞想到云都的結局,心中不免揪痛:“所以阿父是在云都時被魏人……”
說到此處,霍遠山緊了緊手中的茶盞,眼中隱有肅殺之色:“你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
青鸞剛想再問就聽他又道:“你阿母既對你隱瞞,想來一則是怕你阿父當年于戰場假死一事暴露,牽累霍家。二則更是不愿你去涉險——”
“阿父之死,可是淮南王李鰲造成的?”青鸞卻直接道破。
她捏著茶盞的指尖很細,不知何時已因用力而由白變青,霍遠山看著她,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是……”
此事稍稍推測便不難猜到,云都慘案的禍首既是魏人,同時也有李鰲有意延遲援兵的緣故,霍遠山既說她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那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李鰲所害。
且見霍遠山對此諱莫如深,其間或許還有太后陳氏的參與。
“將軍!將軍!”殿外傳來御醫院院正的叩門聲,打斷了青鸞的思緒和殿中的對話。
霍遠山雙眉倒豎,喝道:“說。”
御醫院院正的聲音明顯局促,啜囁道:“將軍……侍中大人來了。”
一聽寧晏禮來了,殿中三人同時一聳。
霍長玉看向霍遠山:“他怎么來的這么快?”
霍遠山嘖了一聲,囔囔道:“陸彥那老狐貍今日怎么回事……”
青鸞自知其中原委,咽了咽嗓子,沒有說話。
霍長玉又看向青鸞,問道:“他今日帶你入宮究竟所為何事?怎的這么急?”
霍遠山見青鸞難以開口,連忙攔住話茬:“你逼問她做什么?懷謙那性子不好相與,在他手下當差哪那么容易?”
霍長玉啞然,瞪大雙眼望向自己的老父。
自己打小給三殿下做伴讀,每次吃癟回到府中,也沒見親爹向著自己說過這么貼心的話,反倒竟拿些君君臣臣的大道理來框他。
眼見新認回來的堂妹還未入族譜,就已經這么護著了?
霍遠山輕咳一聲,用眼神對青鸞稍加安撫,旋即對殿外朗聲道:“老夫眼下還有要緊事,你且先替我回他,晚些時候在府中相見。”
御醫院院正的聲音明顯一頓:“可可可是……侍中大人他他他……他說不是來見將軍的,是來尋……”
“你這上了年歲怎么還添了結巴的毛病!”霍遠山不耐煩道:“給老夫好好回話!”
話音落下,外面卻半天再沒個動靜,三人還正納悶著,少頃竟突然傳來“撲通”一聲,那是雙膝猛然跪地的聲音,接著便是御醫院院正帶著哭腔的求饒:“侍侍中大人饒了臣吧!臣忠厚半生……實實在不會說假話啊……”
霍遠山:“……?”
霍長玉:“……!”
青鸞:“……”
霍長玉拉開門扇時,只見權傾朝野的寧侍中正冷著一張俊臉立于庭前,周身仿佛散發出一團巨大的森寒之氣,籠罩在瑟瑟發抖的御醫院院正頭頂,二人之后還肅然排列著整齊的黑甲軍。
與寧晏禮視線對上的瞬間,霍長玉只覺渾身驟然一涼,不禁一個激靈從后脊打到了脖頸:“你……你帶這些人到御醫院來做甚?”
這副架勢怎么跟搶親似的?
寧晏禮面如覆冰,幾乎是從齒間冷冷逼出三字:“她人呢?”
霍長玉猜到未經寧晏禮點頭擅自把人帶走定然惹他不悅,但也不曾料到他竟會是這么大的反應,遂懵了懵,下意識向殿內掃了一眼。
寧晏禮眸光一沉快步上前,不等霍長玉阻攔,便已撩擺入殿。
茶葉與藥材混合的香氣迎面而來,寧晏禮雙眼迅速在殿內掃了一圈,卻并未發現青鸞的身影,唯見霍遠山一人坐于案前,驀地從茶盞后抬起眼,面露驚訝道:“懷謙?”
視線落在案上的第三只茶盞上,寧晏禮微微瞇起雙眼,但見霍遠山老神在在地悠哉喝茶,又不好當場駁了面子,只得暫壓怒火,伏手道:“見過霍老將軍。”
隨后,他向殿外的黑甲軍使了個眼色。
青鸞從后窗翻出,在霍遠山安排下換了內侍的衣袍,繞過侍衛從御醫院后門溜了出去。
承明門外有霍家的馬車,只要躲過今日與寧晏禮在李洵面前的謝恩,待她做回霍家的女兒,那道賜婚圣旨上的女子便再不是她。
屆時縱使寧晏禮心知肚明,也斷不會因此與霍家撕破臉面,眼下的死局就有了活路。
青鸞跟在一位御醫身后,提著藥箱,循著人少的路向承明門走去。
越臨近宮門,青鸞的心臟跳得越快。不遠處又有一隊侍衛走過,她在心底默默計算了一番,這已是沿途遇到的第五波侍衛,平時白日里宮內守衛斷不會森嚴至此。
她雖料到霍遠山很難將寧晏禮拖住太久,但也沒想到竟會這么快就有所動作!
身邊不時有宮婢經過,寧晏禮在宮中眼線極多,青鸞微微側低著臉,生怕被就此認出,走著走著,卻聞路過兩個行色匆匆的小內侍道:“這會子怎的多了這么些侍衛?”
另一個低聲道:“侍中大人剛下了令,要在宮里搜捕細作!”
“什么?宮里有細作!”
“噓!此事不許聲張!以免打草驚蛇!喏,你瞧,”那小內侍用下巴向前方點了點:“正有人用畫像查著呢!”
青鸞聞言往前偷瞟一眼,果然有侍衛正向路過的宮婢問話,遂連忙拉住走在前面的御醫,躲進一旁的樹陰。
那些侍衛盤問得仔細,約莫過了半刻才漸漸走遠。青鸞看準時機,向那御醫點了點頭,二人旋即從樹后走出,匆匆向宮門行去。
守門的侍衛將青鸞遞上的宮牌反復看了兩遍,又左右對著她的臉端詳了片刻,表情愈發狐疑:“你是御醫院的?怎么瞧著眼生?”
青鸞睫毛輕顫了一下,正臉對上他的視線,露出一個略帶尷尬的訕笑:“奴婢是剛做干凈進了宮的,大人瞧著眼生也是自然……”
說著,還低頭往自己身下瞥了一眼。
“嘖。”那侍衛見此不知聯想到了什么,登時咂著嘴,渾身抖了個激靈,嫌惡地把宮牌丟回青鸞懷里:“得得得,知道了,拿好宮牌趕緊忙去吧。”
“諾。”青鸞伏手笑道:“多謝大人。”
走出宮門,青鸞連忙將宮牌遞給同行的御醫,伏手急道:“多謝大人相助。”
“這是將軍和霍大人交代給臣的差事,女郎不必客氣”那御醫回了一禮,望向不遠處樹影下的馬車:“女郎先回霍府,臣還要派人去永安坊那邊。”
青鸞頷首,感激道:“吳叟和小虎子就拜托大人了。”
說話間,就見幾名侍衛從宮門內走出,對守在外面的侍衛展開一副畫卷,青鸞來不及多想便向馬車跑去,與一身家仆打扮的車夫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掀開車簾,鉆進了馬車。
還沒等扶穩,青鸞只聽車夫一聲輕喝,鞭聲響起,馬車倏然起步。她身形一晃,差點跌進車廂,卻忽而被一只手擒住了手腕。
青鸞驀地抬起頭,瞬間就被面前的人嚇得呼吸一滯。
竟是寧晏禮!
寧晏禮冷冷地看著她,涼到刺骨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腕,仿佛將她整顆心臟吊了起來。
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寧晏禮為何會在這里,青鸞本能地劈手要逃,然而她剛要掙脫,寧晏禮便扯著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進車內。
馬車是臨時備下的,里面除了軟墊之外來不及備其他物件。青鸞被毫無阻力地摔進車廂,只聽腕上“咯嘣”一聲傳出,她悶哼了一下,劇痛瞬間讓額鬢滲出冷汗:“你……”
寧晏禮卻不肯放過,立刻欺身將青鸞禁錮在身下,將她雙手按在了頭頂。青鸞一時無法動彈,只能狠狠瞪向他:“寧晏禮!你莫不是真瘋了?”
寧晏禮眸色幽森,如水面下暗藏波濤的深潭,隱隱散發出讓人無法預見的危險氣息。他看著青鸞的臉,緩緩勾起一抹冷笑:“讓我看看你還有多少本事?”
青鸞咬牙掙扎:“放開我!”
寧晏禮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利用我還不夠,還要利用霍家?挑唆霍長玉?”
青鸞雖在強忍,但手腕脫臼的痛還是讓一絲輕細的呻。吟從齒縫泄出。寧晏禮眸光一沉,旋即松開手捏住她的下巴,沒等她要說出什么,便低頭封住了她的唇。
寧晏禮周身冰冷,但唇息卻如熾熱的火焰,掠奪,索取,甚至帶著一絲焦渴。他沉沉喘息著,帶著沉香的熱意透過布料滲入青鸞的皮膚。
整個車廂里的溫度仿佛都在上升,青鸞感受到寧晏禮的指腹沿著她的手臂一路滑下,輕輕捧起了她的臉,若不是他指尖的涼意提醒了她,那一瞬,她竟有種寧晏禮似乎是在小心翼翼的錯覺。
可盡管如此,青鸞眼底卻仍莫名一酸,她閉著眼,在這漸漸奪去她呼吸的吻中,心里翻涌起數日來的酸澀。
一抹潮濕落于指間,寧晏禮睜眼看到青鸞睫羽上凝掛的淚珠,怔了怔,停了下來。
他突然想起在棠梨殿那晚,青鸞在意識混沌中問的那句“你請旨賜婚,當真只是為了報復我嗎?”
第97章 第97章
心頭驟然揪痛,寧晏禮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拭去了青鸞眼角的淚珠。
他的動作極輕極柔,袖口盈動的沉香如纏繞青鸞兩世的夢境,半是血腥,半是甜膩,在剎那間仿佛打開了某道閘門,讓青鸞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玉珠,滾滾滴落。
看著青鸞被水光浸濕的眼,寧晏禮喉嚨微動,輕聲道:“跟我回去。”
他聲音微啞,繾綣的語氣有種如蠱般致命的誘惑力,青鸞默默流淚看他,咬唇不語。
“我不想對你動手。”寧晏禮想起自己曾在她唇上留下的印記,耐心地把拇指擠進她口中,撬開了她的牙齒,救出已被她咬出血印的唇。
他深吸一口氣,又說了一遍:“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你就能放過我嗎?”青鸞看著他,身體微微顫動,連聲音也跟著輕纏:“你我隔著殺身之仇,縱是跟你回去,你又豈會輕易放過我?”
前世的殺身之仇,整整兩年的瀕死折磨,還有那些那些付諸東流的心血與籌謀……
寧晏禮聞言一窒,如玉的臉漸漸蒼白,他胸口仿佛糾纏著兩股無形的力量,矛盾地向兩側拉扯著心臟。
青鸞哭紅的眼底刺得他雙眸發痛。
他從未見過青鸞露出這般脆弱的模樣,她的淚水還在不住地流,他一遍遍擦拭,卻好像怎么也擦不盡。
于是,他吻住了她的眼角,如輕軟的羽毛落下,引得她渾身微微一震。
“寧晏禮……”她幾乎是不自覺地,啞聲喚出了他的名字。
過去無法改變,或許是命中注定相斥,否則也不會陰差陽錯過了兩世都站在無法調和的對立面上。
她不怪他,自己既能向李慕凌尋仇,寧晏禮又憑何不可報復于她?
只是重活一世,她還有太多不甘。
寧晏禮吻舐掉她不斷流下的眼淚,低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溫柔帶著引導意味的話語,讓青鸞倏然找回那晚丟失的記憶。
她想起在棠梨殿,他輕聲問她:“你說我是誰?”
原來那晚縈繞整夜的沉香并非是夢。
可是他為什么……
“為什么?”青鸞抓著他的衣襟,顫聲問道。
寧晏禮總是挺括干凈的官袍被她攥出褶皺,印著深淺不一的淚痕。
然而他卻置若罔聞,只是輕柔地一路吻下,纏綿甜膩地刻意撩撥著,青鸞像是被卸了力,雙手下意識隨之下滑,輕輕抓住了他腰間的衣料。
深處的燥意本就在不斷勾動壓抑已久的渴望,青鸞這一下若有似無的回應仿佛丟入干柴的一寸星火,騰地將寧晏禮周身血液瞬間點燃。
低垂的睫羽在眸中映出交錯的暗影,他凝視著青鸞濕漉漉的雙眼,沙啞道:“我們……成婚吧。”
今日聽到她被霍長玉帶走那一瞬的失控感,他再也不想重來一次。
報復也好,掌控也罷,他只想讓她永遠待在自己身邊!
青鸞看著他,淚水順著眼角滑向鬢邊:“為什么……”
寧晏禮眸光微動,但很快又將那一抹動搖藏于眼底,埋頭吮咬住她的耳垂。
青鸞渾身戰栗,只聽他低啞的聲線劃過耳廓,夢魘般說道:“……你逃不掉的。”
馬車仍在疾馳。
青鸞感覺他們仿佛行駛在一條永遠到不了盡頭的長街,就像自己的疑問永遠得不到答案。
在寧晏禮唇息再度落下時,她攥緊了拳,在猛烈的心跳中深深地回應了他,兩世以來第一次主動的吻,生澀卻純粹,美好如初春仍未綻放的花苞。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后她會將那根無形纏繞的絲,徹底斬斷。
交織的喘息聲和衣料摩擦聲不斷點燃車廂里的溫度,寧晏禮明顯地僵了一下,下一刻,像是認準了什么似的,動作愈發溫柔深刻起來,卻絲毫未覺青鸞已于袖下握緊了一只瓷瓶。
直至他將指尖放在她領口的暗扣上,青鸞無聲拔開了瓷瓶的木塞。
淡黃的粉末在馬車里一灑而下。
寧晏禮瞳孔微震,在怔愣的瞬間被青鸞一把推開。背后未愈的傷口撞上車廂,他悶哼一聲,來不及多想便伸手去抓正要掀開車簾的青鸞。
然而這時,他卻忽覺神志一晃,視線開始模糊,身體也不受控地向一邊倒了下去,五指尚未抓緊,便從青鸞的手背滑落下去。
青鸞緊緊攥住車簾,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寧晏禮的眸光已然渙散,卻仍拼著最后的意識深深望著她。
他薄唇微微翕動,似乎說了兩個字,但聲音很輕。
青鸞只覺心口被狠狠剜掉了一塊,鮮血淋漓的掙扎與痛苦讓她近乎窒息。她閉了閉眼,用盡全身力氣才轉身掀開車簾,從馬車上縱身躍下——
青鸞跌滾在街上,路過的行人被嚇了一跳,紛紛驚叫避散。
駕車的車夫見此也是一驚,立即勒緊韁繩。青鸞就勢翻滾起身,倉惶向反方向跑去!
銀簪不知何時掉落,奔跑間發髻散落下來,青鸞也顧不得許多,只管一路逛奔。
寧晏禮馬車旁一直有侍衛暗中跟隨,陡然生出變故,這些藏匿于人群的黑甲軍忽然沖殺出來,長街上的百姓瘋狂四散,一時間人仰馬翻。
青鸞如游魚般穿梭在混亂的人流中,一抬頭卻發覺前方亦生出騷動,遠遠望去竟是寧府的影衛包抄過來。
她腳下一頓,猶豫間身后突然傳來幾下急促的打馬聲。
一道勁風忽而襲來,未等青鸞回頭,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攔腰撈起——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青鸞只覺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圍,接著就聽那人對她說道:“抓緊了!”
言罷,那人雙臂一收勒緊韁繩,頓時馬匹前蹄一揚,馬頭被韁繩兜轉,朝街邊的巷道飛馳而去。
那人似乎對上京的街巷很熟,影衛和黑甲軍很快便被甩得沒了蹤影。
“吁——”地一聲,馬蹄漸緩,在一條安靜的巷子里徐徐停了下來。
青鸞認出巷道兩側寬闊雅正的府宅大門,不禁愣住。
這竟是金陵陸氏所住的無樂巷。
所以,方才出手救她的人是——
“你且放寬了心。”陸衡利落地翻身下馬,拉住韁繩讓馬匹站穩:“到了此處那些人就不會再追上來了。”
說著,他抬頭看向自己在街上“撿來”的女子。
“陸子遠……”青鸞睜大雙眼看著他,下意識叫出陸衡“前世的姓名”。
這回換成陸衡一愣。
陸子遠?她在叫他?
青鸞回過神來,連忙翻身下馬,伏手躬身一拜:“多謝小郎君出手相救。”
陸衡笑了笑,明亮的雙眼彎出一個飛揚的弧度:“你認得我?”
前世救命大恩尚未得報,如何能忘?
青鸞微微頷首:“曾有幸見過小郎君一面。”
“哦?”陸衡摩挲著下巴:“在哪?我怎么不記得?”
“是在陸府。”青鸞道:“彼時小郎君步履匆忙,故而只是擦肩而過。”
“你這么一說,我倒也覺得你有幾分眼熟。”陸衡白凈的臉上露出認真回憶的神情,少頃,只見他眸光一閃,恍然大悟似的:“我想起來了,今日在朱雀大街上,那馬車里的人是你!”
青鸞沒想到他說的竟是這個,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巷中拂過一陣微風,馬兒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安分地在原地踏了幾下。
青鸞回頭向巷口看了看,黑甲軍雖不敢輕易闖入陸氏的無樂巷,但寧晏禮也很難就此罷休,她必須在他醒來前回到霍府,以免因此牽累陸衡。
誰料,她回過頭剛要開口,卻聽陸衡先道:“你若就這么出去,怕是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又會被他們盯上。”
青鸞循著他的視線底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的內侍宮袍,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露尷尬。
長發散亂又穿著內侍宮袍的女子,在街上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無比可疑。
青鸞想起自己與陸衡兩世相遇,竟都是在被寧晏禮逼入狼狽境地之時,不過相比前世渾身是血的模樣,眼下倒也還算說得過去。
如同前世一般,陸衡沒問她因何被人追殺,今次亦沒問她為何被黑甲軍追捕,只是反手扯下披風,倏然一抖披在了她的身上。
沒等青鸞推辭,他長指翻繞幾下已將披風系好,之后唰地拔出腰間佩刀,“嘶啦”一聲于袍擺裁下一長條錦帛。
青鸞驚訝地看著他,只見他拿起那條錦帛,剛向她遞過來,卻驀地頓了頓,似思量了一下,便抬手將那條錦帛在自己發間反復纏繞幾圈,牢牢系緊,又解下原先束發的紅緞帶,遞給了她。
緞帶正中鑲有一塊白玉,兩側延伸出的卷云紋雖不是宮里的針腳,但卻也是整座上京城數一數二的繡工。
緞帶搭在陸衡掌心,兩端垂落,隨風柔軟地輕擺。
青鸞突然想起上一世,她養好傷準備離開北郡回淮南的那日,“陸子遠”幫她打點好了一切,便是這般將韁繩遞給她,問了她一句:此生可會再見?
時光斗轉,不想再見竟已隔世。
今日不知怎的竟如此容易感慨,青鸞垂睫掩飾住眼底的酸楚,微笑接過陸衡手中的緞帶,輕道了一聲:“多謝。”
第98章 第98章
傍晚下了大雨,一陣大風帶著濕氣將窗扇吹開,棠梨殿里的燭火驟然暗了一瞬,待風平息,又悄聲復燃。
十數把傘胡亂支在殿內,都是新畫的傘面,有的已經干透,有的半干未干還蘊著墨跡。
鴉青伏手道:“大人,派去永安坊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們向附近街坊問了,說是那老鐵匠午后就被馬車接走,沒人知道去了哪里。”
寧晏禮披衣散發,極快地在一張空白傘面上運筆,嫣紅的花瓣在枝丫上迅速綻開,形成一朵綺艷的海棠。
“城中街巷皆已派人查過,都沒尋得蹤跡。”鴉青道:“眼下……是否要挨戶盤問?”
寧晏禮畫得十分專注,燭火映在他昳麗的側臉,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沒在聽鴉青說話。
鴉青和屠蘇對視一眼,頓了頓,又道:“大人,其實有那道圣旨,大人若是執意……”
話未說完,筆鋒忽而一滑,朱墨斜拉出一條猩紅的線,仿佛在傘面劃開一道傷口。
半晌,殿中響起一聲沉悶的嘲笑,在夜半嘈雜的雨聲里顯得格外涼薄。
寧晏禮面色蒼白,看著傘面上被紅線割裂的海棠,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先是霍家父子幫她掩護,出宮后又有人接應,現下老鐵匠祖孫二人也被接走,她分明是早有籌謀,計劃好了一切只為從他身邊離開。
早該清楚,她是到死都不肯認命的人。一道圣旨,也不過是一道圣旨而已,怎能妄想以此將她禁錮?
鴉青和屠蘇不知何時退了下去,殿中空空蕩蕩仿佛沒有溫度。
桃木簪安靜地躺在案幾上,旁邊是那道澄黃的詔書,案前炭盆里的火默默燃燒著,寧晏禮緩緩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十分荒誕的夢。
他夢到青鸞與他隔著簌簌傾倒的房屋對視,在火光與血光中,他沒再心軟,瞄準那一箭正射穿了青鸞的胸口。
于是這一次,她死在了那個烽火燃天的夜晚,鮮血染透了衣襟,留他孤身一人枯坐在冰冷的昭陽殿,看窗外朝來夕去,花開花落,轉眼數十載春秋……。
下朝后,桓昱湊到了陸彥身邊:“今日倒是稀奇,霍老將軍和懷謙竟都告了假沒來上朝。”
陸彥道:“懷謙背上的傷還未痊愈,這兩日為邊關戰事又熬了不少心血,也該好好歇息幾日。”
桓昱點了點頭,又道:“霍家的事你可聽說了?”
“何事?”陸彥問。
“你當真不知?”桓昱不相信他全然沒聽說過這事:“霍家昨日認了個女兒。”
此事陸彥雖略有耳聞,但世家收個養女義女又不算稀奇,于是他看了桓昱一眼:“這又如何?”
“這又如何?”桓昱道:“你這老狐貍可是又與我裝傻?”
陸彥皺眉,又聽他道:“這對旁人倒沒什么,但你可還記得你陸霍兩家的婚約?”
陸霍兩家確是在霍長玉出生后曾定下過娃娃親,但那也只針對這一輩嫡出的子女。后來出生的陸羨、陸衡都是都是男娃娃,霍家也再沒有嫡出的女兒,這婚約早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提這陳年舊事做何?”陸彥道:“養女也好,義女也罷,自是算不得嫡出,與我兩家當年的婚約有什么干系?
“你竟是當真不知?”桓昱看著他,咂了砸嘴:“霍家把這女兒寫入族譜,掛在嫡出一脈上了!”
陸彥眉頭皺得更深了:“此女是何來歷?”
“說本是霍家遠房的一個旁支所出,雖然喚霍老將軍一聲伯父,但在名義上卻算是父女了。”桓昱道:“不論是何來歷,如今可是霍家名正言順的嫡出女兒了。”
這時陸眺、陸衡從后跟了上來,對桓昱伏手見了一禮。陸彥思忖片刻,想著還有話與桓昱要說,便讓二子先走一步,自己與桓昱留在了原地。
桓昱看著陸衡的背影,不禁想起他從軍前在京中鬧出的那些樂子,笑道:“人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話用在你家三郎身上,正是合用啊!”
陸彥笑了笑。
桓昱長嘶了一聲,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我方才就要與你說這事,你家三郎不是還尚未娶親?從如今朝中局勢來看,你陸霍兩家若能聯姻,未來太子殿下登基,豈不更是如虎添——”
陸彥抬手將他的話止住,向兩旁看了看,低聲道:“伯明兄慎言。這話若叫陛下得知,你我就要大禍臨頭了!”
桓昱把他的手按下去,小聲道:“此處只有你我,這幾日上朝難道你沒注意到陛下的身子?”
陸彥沉默不語。
太子李昭是唯一的儲君,桓昱言外之意他怎會不知?
“我看你還是要早做打算。”桓昱玩笑道:“霍家這女兒認的,就像是送到你陸家嘴邊的兵權。”
陸彥一路砸吧著桓昱的話,前腳剛邁過云龍門,踟躇了片刻,后腳便叫人備車,出了閶闔門,沿著宮門前的大街西行,直向御史臺駛去。
到門前,陸彥沒下馬車,接上了陸眺,讓車夫找個僻靜的街角把馬車停了下來。
沒等陸眺開口詢問,陸彥率先開口道:“你日前與我說,三郎親自駕車送了一個小姑子去霍府,此事可是真的?”
陸眺愣了愣,頷首道:“是真的。”
“那小姑子可是霍家的女兒?”陸彥又問。
陸眺想起那時撞見正在套馬車的陸衡,不禁一笑:“三郎將那女郎擋得嚴實,兒不曾看清。”
他看出陸彥的意思:“父親可是有意與霍家結為姻親?方才在御史臺,兒已聽說了霍家認女的事。”
“依你看此事如何?”陸彥問。
陸眺掀開車簾向四周望了望,才坐了回去,說道:“依兒看,這門親事于我陸氏和三郎都是上選。”
他低聲分析道:“陛下的狀況眼見一日不如一日,陳氏倒了,只剩下太后一人在宮中也掀不起什么風浪。阿昭是唯一的儲君,未來想要讓大梁緊握在阿昭手中,握在我陸氏手中,兵權甚為緊要。三郎雖已拜為驍騎將軍,但根基尚淺,若得霍家相助,豈不是錦上添花?”
陸彥認同地看著陸眺,點了點頭道:“你所言不錯。”
陸眺道:“既然今晚陛下于宮中賜宴慶南陽大捷,想來正是父親與霍老將軍提這事的好時機。”。
霍長玉站在寧府門前氣得直跺腳,身后一眾家仆抬著幾大箱子厚禮堆在門前,屠蘇為難地看著他,勸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頃,鴉青走了出來,苦笑著伏手道:“霍大人,我們家大人說了不見,這些東西也請大人一并帶回。”
“他這人怎么……”霍長玉說到一半把話咽了回去,嘖了一聲,向鴉青抱怨道:“這些東西倒不算什么,但他怎么也要聽人把話講清楚吧?”
且不論是他家流落在外的女兒,便是真從寧府上討個人去,他寧懷謙又何至于此呢?
誠然那日是他與父親有意瞞他,但不也是看他當時帶著黑甲軍氣勢洶洶的模樣,擔心青鸞會因此受罰嘛。
鴉青嘆了口氣,以他家大人和霍家的關系,自是不可能就此分道揚鑣的,但至少在這事余溫未過前,恐怕……
他嘆了口氣道:“我家大人這兩日正在氣頭上,霍大人要不還是過些日子再來吧。”
“我就真想不通了。”霍長玉氣急無奈:“北伐之事近在眼前,他寧懷謙在這時候鬧的什么脾氣?”
鴉青也很是無奈:“霍大人當真不知原由?”
霍長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狐疑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鴉青臉上的神情掙扎了一下,小聲道:“大人對女史——”
“大人!”屠蘇突然用肩膀撞了鴉青一下,朝府門內刻意地大聲喊道。
鴉青話音一止,連忙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寧晏禮正撩擺邁過門檻。
“大人。”他與眾人同時伏手。
寧晏禮目光從屠蘇臉上刮過,又看了鴉青一眼。
霍長玉已打好腹稿,準備在與寧晏禮對視的瞬間開口,卻不想那道視線竟徑自從他身上跳了過去。
童讓駕著馬車緩緩停在了府前。
見寧晏禮向馬車走去,霍長玉才想起待會兒皇帝會在宮中賜宴。
他抱著“不行就明日再來吧”的心態嘆了口氣,剛要讓家仆把東西撂下準備回府,就見寧晏禮在馬車旁突然停了下來,同時不冷不熱地開口問了一句:“她如今已是你霍家的嫡女了?”
霍長玉愣了愣,他明白寧晏禮所說的“她”是指青鸞,但這話語調太平,他一時有些聽不出究竟是不是在發問。
半晌,他還是“嗯”了一聲,道:“昨日已入了族譜,拜了祠堂。”
寧晏禮眼底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又恢復成一片靜默的深潭,沉默地微微點了點頭。
霍長玉不明白他頷首的意義,但卻莫名其妙突然想起自己曾對他說過的一句玩笑話——
“……倒是你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斷不肯把女兒嫁你受罪……”
看著寧晏禮眼下的反應,再聯想起之前青鸞在寧府時的諸多細節,霍長玉只覺“轟隆”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
鐵、樹、開、花。
他腦海登時只被轟得剩下這四個大字。
第99章 第99章
隨著童讓一聲輕喝,馬車緩緩駛動。
寧晏禮閉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這兩晚靠著安神香和梨花醉雖能勉強入睡,但那些兩世錯雜的夢境從未斷過,每當夢到青鸞躺在玉棺中面容冰冷地合著雙眼,他都會從夢中驚醒,然后在夜里枯坐到天明。
他很是疲憊,以至于這兩日除了待在棠梨殿,他什么也沒做,連早朝都破天荒地告了假。
睡夢中思緒難抑,但好在白日里尚能自控,趁著在路上,寧晏禮打算小憩片刻養養精神,然而很快便聽“嗵”地一聲,馬車倏然一沉——
他睜開眼,只見霍長玉已掀開車簾鉆進了車廂。
寧晏禮皺起了眉。
霍家這兄妹二人,一個前日剛對他下了藥從馬車上跳下去,一個又在今日明目張膽地跳上來,是不是在他面前太過放肆了?
霍長玉仗著二人十幾年的情誼,料定自己不會被一腳蹬下馬車,干脆一鋪衣擺,在寧晏禮對面坐了下來。
“你……”他醞釀著要怎么開口,卻見寧晏禮拿出一個紅木蓮花紋抽盒,遞給了他。
“這是?”霍長玉接過抽盒,怕是什么密信,沒敢打開。
寧晏禮的目光在那支抽盒上凝視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緩緩收回,淡聲道:“給她的。”
霍長玉表情旋即警惕了起來,以一種“不管你是誰,想拱我們家菜也得端正個態度”的語氣道:“你要做甚?”
寧晏禮看他一眼:“若信不過我,你可替她先打開看看。”
霍長玉怔了怔:“那怎么行?”
寧晏禮沒有答話,視線似不經意又從抽盒上掠過。
霍長玉見狀忍不住將抽盒反正端詳了一番,狐疑道:“你何不自己親手給她?”
“你們霍家肯讓我去見她?”
“……”
“若不是前日你搞出那么大陣仗,又何至于此?”霍長玉無奈道。
彼時寧晏禮派出了所有影衛,黑甲軍在城中挨街挨巷搜了足有半日,他和霍遠山差點以為青鸞是在寧府犯下了什么大過,要被抓去下大獄的。
提起前日,寧晏禮又想起青鸞在跳下馬車前的眼神,睫羽不禁輕顫了顫,之后把手伸出窗幔,抬了抬手指。
馬車停了下來,很快,屠蘇上前掀開了車簾,看著霍長玉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要不大人還是騎屬下的馬先回去?”
霍長玉視線在這主仆之間移動了兩個來回,最后定在寧晏禮身上,氣得語塞:“你!”
寧晏禮卻又合上雙眼,似充耳不聞。
霍長玉氣急,將抽盒收入寬袖,一邊起身作勢要下馬車,一邊嘟囔道:“枉我要好心提醒你,這兩日陸家小子來我霍府殷勤得很,那日還是他送青鸞回——”
“等等。”話未說完,寧晏禮突然睜開了雙眼,擰眉道:“你說誰?”。
駿馬打了個響鼻,在霍府門前低頭逡巡。
唇紅齒白的年輕將軍一身玄袍,身量筆挺。他背靠檐柱,百無聊賴地用鞋底滾動著石子,門廊下的燈籠鋪出柔和的黃光,在他俊朗的眉眼下拉出一片陰影。
少頃,門內疾步走出一容貌秀麗的女郎,一雙嫵媚上翹的眼清澄明亮,彎出如新月般的笑意。
傍晚有風,這個距離聽不清二人說些什么,寧晏禮只能看見那女郎從袖中取出了一物,在掌心攤開。
是一條緋紅色的緞帶。
大多為男子束發所用。
霍長玉站在一旁,內心直拍大腿。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騎屠蘇的馬回來了。
照理說這個時辰,陸三郎早該入宮赴宴去了,誰能想到會在家門口撞上?
他轉頭看向寧晏禮,見其緊抿著唇,面色越來越冷,不禁嘆了口氣。
也對,眼前這位合是也該進宮赴宴去的,不也跑他家門前聽墻角來了?
“披風待熏好了香,我差人送到陸府還你。”青鸞將緞帶呈給陸衡。
“那有什么打緊的?”陸衡反從腰間摘下一個琉璃罐子遞了過來。
“這是?”青鸞看向他。
陸衡打開罐子,拿到青鸞面前,梅子的酸甜氣息滿溢出來,勾得人不禁口舌生津。
“蜜梅!”青鸞驚喜道。
陸衡笑道:“聽說你喜歡甜食。”
青鸞卻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世在邊關養傷時,一碗碗苦湯藥喝下去,“陸子遠”便會變著法兒的拿出一些蜜餞果子。
邊關不似上京,那時的“陸子遠”也不過是個無名的百夫長,蜜餞珍貴來之不易,青鸞舍不得都吃,攢在小壇子里,待到與他分別的時候,已足足裝了半壇。
陸衡吸了吸鼻子,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你從前不是在東宮當過差……”
青鸞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怎么說也是阿昭的舅舅,在東宮隨便找人問問不就知道了。”陸衡把琉璃罐子塞到她手里:“你快嘗嘗合不合你口味。”
青鸞取出一顆含在口中,梅子里的蜜汁迅速在口中散開,甜而不膩,酸而不澀。
這蜜梅的糖度和腌漬的時間剛剛好,既整浸透了顆果子,又不至于失了青梅原本的酸甜,手藝不像是一般的鋪子。
青鸞有些驚訝:“這不會是你從宮里帶出來的吧?”
“你竟真吃得出?”陸衡更加驚訝。
她不僅吃得出這是宮里的,保不準還是御賜的,她曾被賞過一顆,雖然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入口一嘗還隱約有些印象。
青鸞啞然:“這蜜梅莫不是你從皇后娘娘宮里……”
陸衡哈哈一笑:“你這舌頭怕不是太刁了些?”
青鸞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御賜之物,少拿些也就罷了,你竟一下拿了這么多……”
怕是宮里的妃嬪也一下得不了這么一罐子。
陸衡卻有些得意:“阿姊宮里的蜜梅都讓我搜刮了來,你且吃著,千萬別舍不得,待過幾日有新的我再去拿。”
握著手中的琉璃罐子,青鸞心頭涌上一股暖意。
她看了一眼漸深的天色:“我聽伯父說今晚陛下為慶南陽大捷在宮中設了宴席,都這個時辰了,你怎么還不快去?”
“宮宴上拘人的禮數太多,去得晚些也當是少受些罪。”陸衡道。
“阿嚏!”莫名一道冷風卷過,青鸞不禁打了個寒顫。
陸衡連忙脫下外袍:“我只顧著自己說話,忘了現下入秋天見涼了。”
“不妨事。”青鸞揉了揉鼻子,一邊推辭,一邊望向遠處的樹林。
林中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總覺得像有什么盯著自己似的。
陸衡堅持要給她披上外袍,脫口道:“什么不妨事,你受那么重的傷,再吹了風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陸衡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青鸞卻是徹頭徹尾的愣住了——
他方才說什么?
遠處的記憶忽而拉近,周遭仿佛在一瞬間變成了邊關的村落,陸衡身上的玄色錦袍也變為了鎮北軍的戎裝。
青鸞怔怔地望著他。
陸衡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對,動作一頓:“你怎么——”
“三郎怎么來了!”霍長玉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
沒等青鸞和陸衡反應,霍長玉已大步行至二人中間,不著痕跡地撥開陸衡要為青鸞披衣的手,反手把自己外裳脫下塞到青鸞懷里。
“三郎這個時辰還不入宮赴宴,怕是陛下要怪罪了!”他說著又轉頭對青鸞低聲道:“外人的衣裳也敢隨便披在身上!若叫旁人看去,你如何說得清楚?”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霍家人的護短青鸞是真切感受得到的,自知此事理虧,她遂抱著自家兄長的衣裳縮了縮脖子,沒敢吭聲。
正待此時,忽而又卷過一陣冷風,吹得遠處林中簌簌作響。
青鸞下意識又向那邊望了一眼,恍然間似有一個人影,在與她對視的瞬間轉身離去。
今晚華光殿的宴席上只有陸家和朝中近臣。
寧晏禮和陸衡沒到,錢福也就沒急著去請李洵。幾位老臣難得有這般輕松的場合相聚,趁著宴席尚未還開始,便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閑話。
今日既是慶南陽大捷,就難免常提及陸衡,陸彥臉上掛著自謙的笑,一邊妥善應付著眾人的寒暄,笑稱陸衡“年輕尚不懂事”,一邊用余光瞄著霍遠山臉上的反應。
桓昱順勢對陸彥道:“說起來,你家三郎也到了及冠之年,親事卻還懸而未決,你這做父親的也該上點心了。”
五兵尚書趙晉跟著恭維道:“陸相家的三郎生得一表人才,如今又立了大功,年紀輕輕就被拜為將軍,想必要與陸相結親家的不在少數吧?”
陸彥笑著揮了揮手:“不敢不敢。”
褚冉聽到這話,側身與霍遠山耳語道:“我記著你們霍家是不是還與陸家有個婚約來著?”
霍遠山一直在腦袋里琢磨寧晏禮這兩日究竟怎么回事,壓根沒聽清褚冉說了什么:“我霍家怎么了?”
褚冉咂了下嘴,壓著聲音道:“我說,你不是剛認了個閨女,莫不如把陸衡那小子招來做婿,往后在軍中他也就算不得外人了。”
一聽是要打他霍家女兒的主意,霍遠山第一個反應就是皺起了眉。
不過,提到陸衡這小子,他細想起來確是心里喜歡,出身門第自不必說了,皮囊也是萬里挑一,最主要的是那敢闖敢拼的性子,在沙場上摸滾出來的人,大抵是錯不了的。
“你們兩家不是還有個婚約?”褚冉又道:“我早說陸衡像你霍家的人,這么一看,倒還真保不齊就要成你霍家的人。”
霍遠山瞥他一眼:“胡說八道什么?我可沒想這么早把女兒嫁出去。”
褚冉打趣道:“萬一這陸家小子非要到你霍家做上門女婿呢?”
提起“倒插門”,霍遠山不禁想起自家兄弟,那位威名赫赫的撫遠大將軍。
他嘆了口氣,想一想倒還真覺陸衡身披銀甲時,頗有幾分霍遠橋的風姿。
正思忖間,不知是誰提起了兩家當年的婚約,世家之間聯姻向來不是秘密,眾人一聽也都想起此事,紛紛覺得霍家這女兒認得正是機緣,不禁開始對陸彥和霍遠山攛掇起來。
“我昨日在霍府見過大將軍的女兒,生得天姿國色,與陸相家的三郎當真般配。”
“陸霍兩家結親正是合適,也算又為霍家添了一員大將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還有這婚約在,你二人莫不如就在今日把這親事定下算了!”
陸彥臉上對著笑容,轉過身對霍遠山道:“說來,這兩個孩子似乎已經相熟,倒也是緣分,只是不知大將軍意下如何?”
眾人喧喧嚷嚷期待著霍家的答復,卻不想,沒等霍遠山開口,就聽身后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
“諸位興致不錯,在聊何事?”
第100章 第100章
眾人回頭正見寧晏禮緩步而來,周身涼意沁人,不禁都愣了愣,沒再做聲。
倒是一貫不會看人臉色的褚冉大喇喇道:“我等正聊到陸霍兩家小輩結親的事,今日難得相聚,你也別繃著臉,快來一起說和說和!”
寧晏禮冷瞥了他一眼,在陸彥身旁的空席坐下,平聲問道:“諸位說的可是陸相家三郎與大將軍新認的嫡女?”
“正是,”陸彥笑了笑:“懷謙以為如何?”
寧晏禮似笑非笑:“此事丞相若是問我,倒不如問問陛下。”
聽這話音明顯不對,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陸彥臉上的笑意也有些僵硬起來。
寧晏禮所言不錯,陸霍兩家聯姻打得什么算盤,李洵又豈會不懂?他對外戚防備甚深,怎會輕易同意陸家把手伸入軍中,走上陳氏當年的路?
可眼下李洵身體愈漸孱弱,有些事不得不早做打算。
陸彥瞇眼笑道:“陛下國事繁重,這些家事怎好叨擾?”
說著,他又轉頭對霍遠山道:“此事為了兩個小輩,還得你我二人多多費心才是。”
霍遠山聽出陸彥有意探聽自己的意思:“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霍家的女兒無需拘泥于此,還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此事不急,且待我回去與小女商議再論。”
話音剛落,卻聽殿門處忽而傳來陳太后的聲音:“小輩的婚事何須與他們商議?為人父母當即定下便是。”
因陳氏私貪軍餉一案,陳太后連日都在長壽殿閉門不出,今日設宴更不曾想她會親臨,華光殿眾人怔忪的時候,陸彥卻似并不意外,率先起身伏手:“老臣見過太后娘娘……”
“見過太后娘娘——”
陳太后抬了抬手,與陸彥對視一眼,拖著裙擺踱步上殿。
殿上的內侍哪里有準備,手忙腳亂地在李洵案邊又加了一席,才惶恐地請她入座。
“依本宮看,陸霍兩家既有婚約,便不可違背。”陳太后道:“今日皇帝未到,這個主想來本宮也做得——”
話說到此處,眾人早聽明白了七八分,陳太后此番竟是為陸霍兩家聯姻之事而來。
可是陳陸兩家不是素來不睦嗎?
幾位老臣看出其間關竅,不禁暗中望向陸彥。
陸家大郎陸眺在御史臺,負責徹查牽涉到陳氏官員的案件,正是讓陳太后開口賜婚的最好時機。
世家之間只要有共同利益,又如何不能各退一步?
殿上的賜婚口諭端肅莊重,陸彥誠惶誠恐地上前替陸衡謝恩。事情被推到這一步,霍遠山也只得被迫跟著起身。
他看了寧晏禮一眼,只見其面色沉靜不染一絲波瀾,幽黑的眸底卻帶著嘲弄,順手拿起面前的酒盞飲盡,抬眼從陸彥背后劃過,冷冷望向堂皇的大殿之上。
霍長玉一進門就把下人都哄了出去,青鸞不知他神秘兮兮所為何事,沏了茶水,端到他面前,自己則對案而坐。
“你……”霍長玉看著青鸞,口中欲言又止。
青鸞莫名地看著他,順手將外袍疊起,放到一旁。
霍長玉猶豫片刻,還是將對她和寧晏禮滿腹的疑問卡在嗓子里,半晌才道:“你先看看這個。”
說著,從寬袖中取出一抽盒,放到案上。
“這是何物?”青鸞不經意看了過去,目光卻在看到抽盒上蓮花紋的瞬間頓住。
霍長玉瞧她的反應,心里愈發覺得這兩人很不對勁:“你可要打開看看?”
紅木抽盒窄而長,這樣尺寸若不是放信,或許就是……
青鸞心里想到一種可能。
但是會嗎?
她把抽盒拿到面前,挑開鎖扣的手指涼得有些僵硬,故而向外抽出的動作很慢。
可只抽到一般,她的呼吸便窒住了。
霍長玉別過臉有意錯開視線,可等了半天卻不見青鸞有什么反應:“怎么了?”
案幾對面的空氣仿佛凝滯,青鸞沒有回答,仍舊看著打開一半的抽盒發愣。
霍長玉回過頭,見她像失了魂似的反應,不禁有些擔心,怕是寧晏禮素來乖戾,送了什么恐嚇之物來,遂連忙從她手中奪過抽盒。
“啪嗒”一聲,盒蓋應聲滑落,隨之一道澄黃的詔書散在了案上。
“這,這是——”霍長玉看著詔書上的“賜婚”二字,半晌說不出話,飛快將詔書在案上鋪陳開來。
待看清其間內容,二人不禁同時怔住。
賜婚詔書上,本該與寧晏禮并列的名姓,竟是空白!
“這是之前陛下為懷謙賜婚的圣詔……”霍長玉看著中書門下兩省的大印,詫異道:“可詔書上怎會有這樣的遺漏……莫不是他刻意安排的?”
之后他又猛地反應過來:“可他為何要將這詔書給你?”
青鸞一時只覺手腳越來越涼。
她原以為寧晏禮設下的囚籠,她竭力掙脫的枷鎖,原來竟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他明明可以清楚地在那空白之處落上她的名姓,若是他真想,即便有霍家在中間,這道桎梏也會永遠卡在她的脖頸上,讓她終生不得喘息。
所以,為什么?
他明明說要報復于她,到頭來,為什么偏又將這枷鎖親手打開?
他是放過她了嗎?
霍長玉從她蒼白的面色中看出端倪,難以置信道:“所以從一開始,他向陛下請的,就是這樣的一道旨……而他口中要娶的人,是你。”
“可是為什么……”青鸞定定地看著那道詔書,喃聲問出曾經在心底最迫切尋求的答案。
霍長玉以為她是問詔書為何留出空白,不禁苦笑:“我想,他或是擔心你會在意他如今的身份,所以才在請旨時留了圜轉的余地。你若終究不愿,這道圣旨便如同虛設。”
說著,霍長玉搖了搖頭,嘆息著繼續道:“阿鸞,我與他相識多年,他這人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絕不會甘心將刀柄至于人手。”
他將詔書拿了起來:“我雖不知你二人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如今看來,他用這詔書騙了你,更是騙了他自己。”
隱隱的窒痛如千絲萬縷穿過心臟。
青鸞腦海中一片空白,霍長玉的話音仿佛抽離天外,卻又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將她籠罩其中。
漸漸的,又與寧晏禮冰冷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他怕是在意自己的宦官身份,所以才在請旨時留了圜轉的余地。”
“怎么了?可是嫁給一個宦官,讓你此生很是失望?”
“你若終究不愿,這道圣旨便如同虛設。”
“你這輩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他用這詔書騙了你,更是騙了他自己。”
“跟我回去……”
“我們……成婚吧。”
……
“所以今日你回府時,他也在,對嗎?”青鸞想起林中的那道墨色身影,低聲問道。
霍長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阿鸞,你莫不是對他也……”
一股酸脹涌上眼底,青鸞閉眼深吸了口氣。
或許那個問題的答案,不止是寧晏禮,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就像他們心底那條愛與恨的界線,是從何時開始悄然拉扯移動?如今又分割在了何處?
沒人能給出一個答案。
霍長玉見此也不再追問,只道:“我雖與他要好,但你終究是我霍家的人。作為兄長我只想說既然他肯就此放手,從前無論是什么都讓那些過去吧。”
他語氣少見的沉重:“阿鸞,他身上背負的太多,遑論前路未卜,便是真有一日他……以他屆時的身份,眼中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我霍家世代以戰功立足朝堂,無需女眷攀附結交,你又是唯一的嫡女,來日只盼有能將你視若明珠之人,我霍家才肯把你安心嫁過去。如若不然,便是養在家中,一世無憂又有何不可?”
不知何時,青鸞的眼淚已如決堤般掉了下來。
惶然奔波的兩世,那些獨行的暗夜與血腥的廝殺,在這一剎都化作大團大團的委屈,隨著淚水從心中滿溢出來。
雖然遲了一世,但她也終于擁有了可以避風的一隅之地。
霍長玉見她忽然落淚,也不出聲,登時亂了手腳:“你這是怎么了……”
他與霍遠山在府中大眼瞪小眼了三年,再往前就是霍長翎沒去北郡戍邊時,便是他們爺仨在府中大眼瞪小眼,家里常年沒有女眷,只有他們幾個粗聲粗氣的男人,哪里見得著這么多豆大的淚珠子?
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青鸞一邊抹,一邊恨,是不是日子過得安逸了,才叫自己這性子愈發軟弱起來?
可當她想到從前受過的那些血淋淋的傷,才記起那時在夜里,在無人處,她也會默默咬著手帕,掉著眼淚自己把傷口包好。
隔著眼中模糊的水霧,她看向案上的詔書。
霍長玉所言她如何不知?
寧晏禮的身份,來日的走向,她比誰都清楚。
既然重活一世,讓她找到了家,她還要為那一個可能永遠沒有答案的疑問,放棄這一切嗎?
斡旋在權柄爭斗間的人,心會有多狠,她上一世已用性命領教。
而寧晏禮心中那道愛與恨的界線最終會劃在何處,又有誰能為她保證?
夜深時,霍遠山才從宮里回府,還一并帶回了陳太后的懿旨。
他揮退了侍婢端來的解酒湯,不住地揉著眉心。
霍長玉看著懿旨只覺荒謬:“天家賜婚怕不是只盯上我霍家這么一個女郎了?”
“陸彥那老狐貍今日明顯是有備而來。”霍遠山嘆氣道。
霍長玉不解:“太后怎會突然幫陸家出頭?”
霍遠山道:“我從宮里出來的時候打聽到,此番有陸眺出手,陳氏的罪都攬在了陳暨一人身上,陸家這次是幫了他們一件大事。”
霍長玉“啪”地一聲將懿旨拍在了案上:“所以他陳陸兩家的帳,反算到我們頭上來了?”
“陸彥這是為太子鋪路呢。”霍遠山道:“他從前要防著淮南王府,但如今太子是唯一的儲君,陳氏也已失勢,懷謙手里握著的那半虎符,便成了他心底最大的忌憚。”
霍長玉明白過來:“所以,陸相想與我霍家結親,是為了防備他寧懷謙?”
霍遠山皺起眉頭,神情嚴肅:“陸彥怎會不懂?陛下活著的時候,他是寧懷謙。可若陛下一旦駕崩,那他寧懷謙握著大梁的兵權,就是李衍了。”
霍長玉面露驚訝:“陸相竟也知此事?”
“如若不然,你以為陸彥那個老狐貍從前為何與他走得那般近?”
霍遠山道:“十六年前云都陷落,太后與李鰲卻合謀將宸妃娘娘與三殿下丟在了城中,這消息還是陸彥告知于我,才派兵回到城里尋人的。”
他繼續道:“陸彥一直擔心陳氏一家獨大,又想以懷謙制衡淮南王府。千算萬算卻沒料到,陳氏剛倒懷謙就握牢了兵權,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原來之前懷謙一直掐著陳氏的罪證不用,竟是為了這個。”霍長玉恍悟道。
“陸彥想必也已察覺到了,”霍遠山道:“這位三殿下可不似如今陛下那般容易應付。”
“所以陸相此舉是為了兵權,要拉上我們霍家!”霍長玉攥拳砸上案幾。
“不過,陸衡那小子我倒很是喜歡,這兩日我瞧他總往我們府上跑,似乎對阿鸞……”霍遠山捋著胡子思忖道:“但這還是要先問過阿鸞的意思,若她不愿,我便是舍了這張老臉,也要求陛下把這懿旨駁了。”
想起青鸞方才紅腫得跟桃似的眼睛,霍長玉長嘆了口氣:“這次怕是真要父親舍臉去求陛下了。”
“你怎么知道?”霍遠山瞪大雙眼:“莫不是阿鸞與你說過她有心儀之人了?”
一提這茬,霍長玉只覺頭疼:“這……唉!總之,這陣子還是莫要以這些事去煩她了。”
誰料,話音剛落,門卻被忽地推開。
青鸞走了進來,頂著仍泛薄紅的眼眶,對霍遠山說道:“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