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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

    青鸞在門外站了許久,終究忍不住推門進(jìn)來,對霍遠(yuǎn)山道:“我嫁。”

    陸彥既已做好了局,又豈肯輕易罷休?

    此番若硬是叫霍遠(yuǎn)山擋住這道懿旨,不僅是對陳太后,更是明著駁了整個陸氏的面子。

    眼下前朝形勢波詭云譎,正是多事之秋,她怎能讓霍家因自己授人以柄陷入被動?

    霍家父子二人都愣了愣,霍長玉生怕她是一時沖動,蹭地站起身道:“阿鸞!此事絕非兒戲,我方才也與你說過,咱們霍家無需因前朝之事而委屈了你!

    青鸞卻笑著搖了搖頭:“陸相或是有所圖謀,可陸衡并非不是良配!

    霍長玉:“可你分明——”

    “而且伯父方才不是也說過很喜歡陸衡嗎?”青鸞輕聲道。

    霍遠(yuǎn)山看著她怔忪道:“我確是覺得陸家那小子……但這還是要看你……”

    青鸞垂眸,低聲道:“陸衡他很好。”

    不論前世的救命之恩,陸衡對她的心意溢于言表,她又如何不知。

    有些事仿佛就像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這一世既然又讓她與陸衡相遇*,或許就是為了彌補曾經(jīng)的遺憾。

    雖然在心底已有了決定,但青鸞還是輾轉(zhuǎn)整夜沒有睡好。

    翌日一早,陸霍兩家結(jié)親的消息就已傳遍。

    沒等霍遠(yuǎn)山下朝,陸皇后就已派人送來一大批賞賜,還特遣鳳儀宮掌事的內(nèi)侍來傳口諭,召青鸞入宮覲見。

    半副皇后儀仗浩浩蕩蕩排在霍府門前,宮婢們呈著賞賜魚貫而入,玉如意,金銀釵,觀音像……直叫遠(yuǎn)處圍聚的看客們傻了眼:還未經(jīng)六禮,就讓皇后娘娘給了這么大的臉面,陸家當(dāng)真是看重這位未來的兒媳!

    青鸞平靜地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賞賜。

    陸皇后素來不喜張揚,此番弄出這么大陣仗,定是由陸彥授意,為了讓這門親事穩(wěn)穩(wěn)定下。

    青鸞入宮前,霍長玉還是有些猶豫。

    他將青鸞送上馬車,忍不住又問了一遍:“阿鸞,你當(dāng)真想清楚了?”

    青鸞笑了笑。

    事已至此,陸彥哪里還會給他們輕易反悔的機會?

    她微微頷首,安慰道:“我哪里是會委屈自己的人?”

    霍長玉垂手站在馬車旁,動了動嘴,半晌才道:“其實若不摻雜朝堂事,你嫁到陸家確也不錯,總比……”

    總比和寧晏禮那般毫無頭緒的糾纏下去好。

    但后半句話,霍長玉怕又讓青鸞心里難受,沒說出口。

    青鸞便也裝作不知,緊了緊攥著車簾的手指,故意笑著岔開話:“對了,此去鳳儀宮大約能見到畫屏阿姊,兄長可有什么話要帶?”

    沒想到她突然把話扯到自己和畫屏身上。霍長玉一怔,旋即拂袖佯斥道:“你還有心思打趣旁人!上次托你的福,叫那桐油傘鬧出好大的笑話,我眼下還哪有臉與她說話?”

    提到桐油傘,青鸞驀地想起在棠梨殿看到的,那些尚未畫完的傘面,一時只覺胸口又有些發(fā)悶。

    她不敢被霍長玉察覺,連忙撂下車簾:“不好叫皇后娘娘久等,我這就進(jìn)宮去了!

    霍長玉笑著搖了搖頭,對車夫囑咐幾句,又摘下錢袋塞給隨行的侍婢,讓她機靈著點幫著青鸞多多打點宮人,才看著馬車朝皇宮方向緩緩駛?cè)ァ?br />
    待馬車行遠(yuǎn),身后的巷尾忽然閃過一道人影。

    霍長玉回過頭,認(rèn)出那人腰上的佩劍,猜測大約是童讓,很快就明白過來他是受了誰的意,不禁嘆了口氣。

    青鸞進(jìn)宮時,見端門里陸續(xù)有官員走出,約莫著正是下朝的時間,便刻意請引路的內(nèi)侍換了條路。

    繞路行了一會兒,就聽身后有人喚了一句:“阿鸞!”

    青鸞愣了愣,駐足回過頭的功夫,陸衡已大步跟了上來,一襲絳色麒麟紋官袍挺拔醒目,顯得整個人都成熟了幾分。

    或許是有了婚約的緣故,二人視線對上的一剎,臉上都劃過一抹尷尬。

    引路的小內(nèi)侍是個有眼力的,掩嘴偷偷一笑,便躬身退至遠(yuǎn)處。

    往來宮人的視線不住向這邊瞟來,青鸞沒想到這么快會在宮里和陸衡遇上,意外之余,臉頰也不由得有些發(fā)燙。

    她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與陸衡以這樣的身份相見。

    陸衡清俊的臉上顯出一絲不自然:“我也是昨晚才知,我們——”

    青鸞怔怔抬起頭,望向他。

    想起之前在陸府擦身而過,陸衡的身量似乎又比那時高出一些,二人相對而立時,他背光籠下來的陰影,已足以為她遮擋略顯刺目的晨曦。

    青鸞天生一雙含情目,安靜時上翹的眼眸更加撩人,陸衡被她盯得莫名紅了臉,四目相對一時竟將準(zhǔn)備了整晚的話都卡在嗓子里。

    此時的他,只覺周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唯獨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

    “阿鸞,”陸衡于袖下輕輕攥起拳頭:“其實若是沒有賜婚,我也想著——”

    誰料,話未說完,一顆石子忽而破空而來!

    陸衡話被打斷,眼疾手快攬著青鸞躲開:“小心!”

    青鸞眸光一凜,看向遠(yuǎn)處的假山,急道:“是那邊!”

    幾乎同時,一個宮婢迅速從假山后閃身而出,側(cè)臉?biāo)苹仡^看了他們一眼,便匆匆離去。

    陸衡疾喝了一聲:“站住!”

    路過的宮人嚇了一跳,紛紛駐足伏手,唯有那宮婢卻置若罔聞,背影飛快消失于遠(yuǎn)處宮墻的轉(zhuǎn)角。

    青鸞看那宮婢的側(cè)臉眼熟,少頃猛地想起:“她好像是昭陽殿的人!”

    陸衡劍眉微擰,低聲道:“那婢子有幾分身手,你在此處等我,我追上去看看——”

    青鸞卻一把將他拉住:“我與你同去!

    那宮婢總在轉(zhuǎn)角處留下一抹背影,像是在有意引導(dǎo)二人。

    直至追到掖庭后的一座宮院,陸衡帶著青鸞悄聲摸了進(jìn)去,四處卻再尋不著那宮婢的身影。

    二人面面相覷。

    大白日的難不成活見鬼了?

    陸衡從地上拾起半截踩斷的枯枝,回頭朝青鸞比了噓聲的手勢。

    青鸞會意,點了點頭。

    陸衡讓她跟在身后,自己則探身走在前面。

    二人繞過廢舊的戲臺子,青鸞耳力好,隱約聽到似乎有人說話,扯了扯陸衡的衣袖,向后殿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陸衡很快透過后殿的窗扇看到兩個人影。

    一高一矮,像是一男一女。

    掖庭后的幾座殿宇皆已廢棄,四周本就寂靜,隨著他們越探越近,殿內(nèi)那一男一女的聲音也逐漸清晰——

    “陛下鮮少見我,如今身子不好更是連后宮都不進(jìn)了,這藥我哪尋得到機會去下?”

    “這你不必?fù)?dān)心,過兩日太后會下旨,命后宮妃嬪輪流侍疾!

    青鸞怔住。

    殿內(nèi)這兩人所言,竟怎么聽都像是弒君謀逆的意思!

    而這一男一女的聲音,也好像有點耳熟。

    “可陛下若是在我侍疾時……那我豈不會被第一個懷疑?”

    “放心吧,這藥每次只下少量,不會叫人立即暴斃!

    “這難道是蘭心那時……”

    蘭心——

    漪瀾殿李淑妃腹中的死胎!

    這殿中的二人……

    青鸞驀地看向陸衡,卻見他瞳孔微微震顫,將指骨攥得發(fā)白。

    旁人也就算了,他如何聽不出,這殿內(nèi)的男子,分明是他的長兄陸眺!

    他從未想過,素來謹(jǐn)慎恭謙,行止端方的兄長,竟會有一日用這般冰冷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

    弒君謀逆。

    這是什么樣的大罪?

    阿昭已是唯一的儲君,陳氏的例子尤在眼前,難道他們陸家當(dāng)真要為了權(quán)力從此走上一條無法回頭,再也見不得光的路?

    青鸞見陸衡眼底瞪得泛紅,大有擼起衣袖沖進(jìn)殿中的意思,連忙拉起他沿原路退了出去。

    此時斷不可打草驚蛇。

    若當(dāng)初蘭心向李淑妃下毒是受陸眺指使,那其中還有一處疑點,她尚需求證——

    殺死李淑妃腹中胎兒的南疆毒,陸眺是從何處得來的?

    青鸞把陸衡拉到殿外,二人剛躲到遠(yuǎn)處的宮墻拐角后,就見方才那座宮院里走出一個身著宮婢服制的女子。

    女子警覺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匆忙離去。

    雖然只是一眼,青鸞卻將那女子的臉看得清楚。

    難怪她聽其聲音耳熟,那女子正是曾與她一同入宮,后被李洵看中納入后宮的孫美人!

    陸衡也很是震驚,壓低聲道:“她怎么會在宮里?”

    “你識得她?”青鸞詫異道。

    陸衡:“此女曾是兄長院里的侍婢!”

    “她早已是陛下的孫美人了。”青鸞道。

    “所以——”陸衡緊緊盯著那座宮院的朱門:“今日之事,早在他們計劃之中!

    青鸞沒想到陸衡遇到這樣的事竟能如此清醒。他這句“他們”所指的,顯然除了陸眺,還有陸彥。

    正待這時,陸眺也從那座宮院的大門里邁了出來。

    陸衡盯著他的背影,深吸了口氣:“阿鸞,此事事關(guān)重大,定不能被他們知道你牽涉進(jìn)來,我怕他們會對你……”

    他有些說不下去,停頓片刻才繼續(xù)道:“總之我獨自追上去,你先到鳳儀宮,不,鳳儀宮也不行,還不知阿姊是否參與此事。鳳儀宮過后待我與你同去,你先去御醫(yī)院等我!

    說著,他摘下腰牌,放到青鸞手中:“若有宮人請你去鳳儀宮,你便拿我的腰牌給他們看,他們定不敢再催促!

    青鸞點了點頭,將刻有陸衡名姓的腰牌收入袖中。

    陸眺顯然不似陸衡這般心性純良,若叫他發(fā)現(xiàn)今日她也在場,定會派人伺機害她,搞不好還要牽連到霍家。此事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她回到霍府,才能從長計議。

    陸衡循著陸眺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青鸞見他走遠(yuǎn),在附近搜尋起來。

    她與陸衡能撞破陸眺的陰謀,明顯是之前那宮婢有意引導(dǎo),因此,那宮婢多半應(yīng)是藏在某處看著他們。

    她要找到那宮婢詢問清楚,為何偏讓她和陸衡得知此事,才能決定下一步的打算。

    “啪嚓”一聲,一只貍奴受驚似的竄上朱墻,刮掉了墻頭的琉璃瓦片。

    青鸞循聲望去,卻頓覺側(cè)頸一涼。

    接著,身后便傳來孫美人帶著嘲弄的輕笑:“鬼鬼祟祟,找什么呢?”

    青鸞心下一緊。

    沒想到這孫美人竟帶人殺了個回馬槍!

    見她沒有說話,持刀的內(nèi)侍緊了緊手中的匕首。青鸞微微偏過頭,又聽孫美人道:“回過頭,讓我看看是誰這么大膽,一個外人,敢在宮中隨意走動?”

    青鸞垂落眼睫,眸中映出匕首的寒芒。

    陸眺的陰謀尚未有實證,此時她若是回頭被孫美人認(rèn)出,恐怕就不好收場了。

    莫說日后陸眺是否會對她下手,怕是眼前的孫美人也要先將她滅口才算安心。

    “美人有令,還不速速轉(zhuǎn)過身來!”身后的內(nèi)侍尖聲喝道。

    與此同時,青鸞感覺刀刃又逼緊了些,脖頸的皮膚上隨即傳來刺痛。

    然而沒等她反應(yīng),就聽“噗嗤”一聲!一道血柱從余光劃過!

    女子尖銳的驚叫聲頓時響起,青鸞眉心一跳。

    下一刻,就在濃郁的血腥氣中聞到一絲熟悉的沉香。

    第102章 第102章

    身后傳來利刃抽出血肉的聲音,頸上的匕首應(yīng)聲滑落,“當(dāng)啷”墜地。

    青鸞渾身一顫。

    即便不用回頭,她也知來人是誰。

    青石磚上那道頎長的陰影,正與她并肩交疊,一如漪瀾殿那晚,寧晏禮也似這般突然出現(xiàn),從長公主手中救下了自己。

    可是,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

    “寧,寧晏禮,你竟敢在宮中殺人!”孫美人看著自己宮里的內(nèi)侍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不可置信道。

    若不是被流螢扭住了臂膀,她差點雙腿一軟癱倒下去。

    寧晏禮沒有理會,冷冷垂下眼睫,看向青鸞的側(cè)頸。

    匕首在女子白皙的側(cè)頸上劃出了一道血痕,猩紅的血珠不斷凝結(jié),繼而沿著纖長的曲線洇入衣領(lǐng)。

    醒目且刺眼。

    他反手狠狠將沾滿血的長刀落回侍衛(wèi)的刀鞘,“錚”的一聲將孫美人嚇閉了嘴,之后不疾不徐擦拭掉手指上的血。

    被當(dāng)場刺穿心臟的內(nèi)侍抽搐幾下便不再動了。

    寧晏禮擦過手,將錦帕丟在他身上,平聲道:“把這尸體送到御史臺,交給陸中丞!

    “諾!”

    聽寧晏禮提及陸眺,孫美人當(dāng)即臉色煞白。

    “大人,這罪婦如何處置?”流螢問道。

    孫美人惶然叫道:“我好歹也是陛下的人!你這奸佞無憑無據(jù),怎敢擅自動我——唔唔!”

    話音未落,孫美人的嘴就被一旁的侍衛(wèi)裁了衣袖堵住。

    寧晏禮側(cè)臉瞥她一眼:“既知我是奸佞,就該知道得罪奸佞的下場。”

    說著便抬了抬手,讓侍衛(wèi)把人拖走:“就對陛下說毓秀殿的孫美人染疾歿了。暗中送到陸府,讓丞相自行處置吧!

    已經(jīng)暴露的暗樁除了被滅口哪還有第二種可能?

    孫美人聞言歇斯底里掙扎起來。

    平素看起來柔弱無骨的女人,臨死掙扎卻不含糊,堵住嘴也要手抓腳踢,幾個侍衛(wèi)一齊上手才合力將她制住,被帶走時還不忘掙扎著要扭頭瞪回來。

    青鸞連忙抬袖遮臉,冷冽的沉香卻從身后圍了上來,一道涼意在眼前落下,幾乎沒有反應(yīng)的時間,她便覺眼前一黑,被驟然奪去了視線。

    是寧晏禮抬手蒙住了她的雙眼。

    呼吸在剎那間停滯,青鸞整個人都僵住了。

    卻不想此時寧晏禮竟勾手一帶,將她順勢攬入懷中,修長的五指覆在她的眼上,于黑暗中落下碎玉般的聲音:“不想被人認(rèn)出就別動!

    “撲通——撲通——”

    青鸞腦海在霎時間陷入空白,隆隆的心跳聲中,她已分辨不出周遭的聲響,只覺自己正由寧晏禮帶著去往哪里,直到身后傳來門扇閉合的聲音,才恍然如夢初醒。

    寧晏禮也在此時放開了手。

    這是……

    青鸞適應(yīng)著睜開眼,卻在看清周圍擺設(shè)的瞬間怔住。

    寧府的棠梨殿?

    不,自己應(yīng)該仍在宮內(nèi)。

    所以——這是棠梨宮!

    “怎么?以為我會把你帶到刑室殿?”寧晏禮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青鸞猛地回頭后退幾步,眼中下意識劃過一抹防備。

    二人的距離驟然拉開,仿佛從體內(nèi)抽離掉一縷溫度。寧晏禮袖下的長指微微蜷了蜷,平聲道:“那里如今人太多,裝不下你!

    青鸞怔了怔:“是你把陳氏的人……”

    她一早就聽霍長玉提起,昨晚華光殿宴席散后,原本被扣在御史臺和廷尉的陳氏官員不少都被連夜帶走。

    寧晏禮背著光,鳳眸黑如深潭,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否認(rèn)。

    對待仇敵,他果然從不會心軟。

    陳氏明明是咎由自取,但青鸞卻不知自己為何偏會做出這般悲春傷秋的感慨。

    其實她本該慶幸。

    慶幸自己因是霍家的人,寧晏禮才會放棄將那道詔書,放她一馬。

    “大人!遍T外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沉默。

    聽著聲音該是屠蘇。

    寧晏禮打開殿門,沒等屠蘇抬腳邁過門檻,就用身體擋住了他,一把接過他手里的托案,冷然道:“退下吧,我自己來。”

    言罷,便砰地重新合上殿門,將滿臉怔愣的屠蘇隔在了門外。

    看著寧晏禮向自己走來,青鸞不禁又后退半步,卻聽“哐”的一聲,腰間同時傳來悶痛,側(cè)頭一看,竟是又撞上了墻邊的香案。

    再回頭時,寧晏禮已行至近前。

    “你……要做什么?”青鸞手向后扶上香案,案上的帛布粗糙,驀地讓她想起上一次與寧晏禮在這棠梨宮中躲雨。

    彼時自己被他步步緊逼,亦如眼前這般無路可退。

    青鸞渾身戒備的姿態(tài)也讓寧晏禮回想起了那一日。

    他不覺又將視線落在她攥著桌案的手上,那青蔥似的指尖竟因用力已褪了血色。

    他眼睫輕顫了顫,旋即將視線抬起,看向青鸞的側(cè)頸。

    細(xì)嫩的雪肌如一層薄紙,緊裹著青色的動脈,猩紅一道刀傷橫跨其間,牽拉出肆意的血線,讓人見之便覺心驚肉跳。

    萬幸傷得不深。

    想起那內(nèi)侍用匕首抵在青鸞頸間的一幕,寧晏禮不由得緊了緊手中的托案,低聲道:“上藥。”

    青鸞陡然抬頭望向他。

    寧晏禮一貫上挑的眼尾此刻垂落著,斂去了平素的鋒芒,倒多了絲文雅的書卷氣。

    官袍的袖擺寬大,不便于活動,他挽起袖口,拿起備好的濕帕,之后對上了青鸞的目光。

    或許是他們對峙過太多次。

    無論是從前的針鋒相對,還是眼下的沉默不語,寧晏禮似乎都已習(xí)慣。

    他靜靜地垂眸看她,少頃,率先打破了僵持:“聽話,把藥上了,否則會留疤!

    本就悅耳的嗓音,語氣平和時便有種蠱惑人心的意味。

    青鸞微微一頓,怔忪間下巴已被寧晏禮兩指拈起,將頭微偏向了一側(cè)。

    “嘶——”

    帶著一絲余溫的濕帕觸及傷口,猝不及防的刺痛讓青鸞倒抽了口氣。

    “稍微忍忍。”寧晏禮低頭輕道。

    這語氣竟像在哄她。

    青鸞不禁又用余光看向他。

    那雙瑰麗濃黑的眼眸正看著她的側(cè)頸,像是沒什么情緒,卻又格外專注沉靜,就如同開滿昳麗花朵的沼澤,什么都不做便會引人不自覺深陷下去。

    偏在此時,寧晏禮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眸光一轉(zhuǎn),也看向了她。

    青鸞呼吸微窒,忙錯開眼。

    寧晏禮這張臉生得實在華美,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會再生出什么不該有的想法。

    怎料她這一偏頭的動作太過突然,剛被水融開一半的傷口驟然撕裂,青鸞疼得眉頭一緊,飛翹的眼角很快凝出一瓣晶瑩。

    寧晏禮放下濕帕看了她一會兒,驀地躬下身去。青鸞大驚,只覺身體一輕,還沒等反應(yīng),他已一手將她托起,抱在了香案上。

    青鸞坐到香案上的瞬間渾身一滯,連忙掙扎要下去。寧晏禮卻上前半步,頂住了她的雙膝。

    “別動!彼謱⑺孤湓趥(cè)頸的青絲綰至耳后,同時拿起托案上的金瘡藥。

    青鸞腰身繃如弓弦,看著寧晏禮將金瘡藥均勻倒在干凈的紗布上,垂落的眼睫若鴉羽一般,濃密且長。

    他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腕,腕上仍纏著紗布,青鸞想到其下覆蓋的傷口,心跳漸亂。

    “多謝!彼吐曊f了一句。

    寧晏禮低著頭,此時二人平視,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覺他頓了許久,才重新抬起頭,將紗布的藥一點點涂在她的傷口上。

    他動作極輕極緩,像是很有耐心,半晌才不經(jīng)意似的問道:“你這一句,是為了今日,還是為那道詔書?”

    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青鸞愣了愣,良久才道:“都是!

    寧晏禮手上稍稍一頓,似笑非笑道:“嫁入金陵陸氏,可遂了你的愿?”

    青鸞心臟縮緊。既已想通做好的決定,便不該再動搖。

    她緊抿著唇,“嗯”了一聲。

    寧晏禮眉頭輕蹙了蹙,不說話了。

    半晌,青鸞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要如何對陸家下手?”

    陸彥想李昭盡快繼位的野心已徹底暴露,寧晏禮豈會輕易放過?

    “還沒嫁過去,就已經(jīng)開始操心了?”

    寧晏禮動作重了些,紗布勾起傷口邊緣,引得青鸞咬唇吸了口氣。

    “昭陽殿的流螢是你的人!彼掏吹溃骸澳慵仍缰懱骱蛯O美人的陰謀,為何不當(dāng)場拿住證據(jù),偏派流螢來引我和陸衡過去?”

    寧晏禮又換了一片紗布,淡淡道:“你還是這般敏銳。”

    他的語氣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變化。

    青鸞察覺出寧晏禮似乎有些不悅,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口:“是為了試探陸衡嗎?”

    寧晏禮手指一抖,紗布上的金瘡藥倒多了些,藥粉灑下,落在青鸞的裙擺上,素白一片。

    “是又如何?”他似漫不經(jīng)心道。

    青鸞頓了頓:“陸家的事與陸衡無關(guān)!

    陸衡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不能眼睜睜看他因陸彥的野心而遭受牽連。

    “你們才認(rèn)識多久?”寧晏禮抬眼看她:“你了解他?”

    青鸞雙手攥緊裙擺:“他救過我!

    寧晏禮微微瞇起雙眸:“他救過你?”

    青鸞道:“前世!

    寧晏禮面色一滯。

    第103章 第103章

    “前世我假代長公主和親,你可記得曾派人在半路截殺我?”青鸞輕聲道:“若不是陸衡,我那時便沒命了!

    寧晏禮眸光微震,喉嚨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他沒曾想,陸衡與青鸞也會有前世機緣,且這機緣,竟是自己親手送上去的。

    “救我時,陸衡還只是鎮(zhèn)北軍里的一個百夫長。”青鸞又道:“他若與他父兄是同路人,又何必隱瞞身份投入軍中——”

    “他的為人我比你清楚。”寧晏禮將紗布緊攥在掌心,冷聲打斷道。

    青鸞怔。骸澳阍趺磿

    寧晏禮把攥得發(fā)皺的紗布丟到托案上,放下兩袖:“你以為我為何會向陛下請旨,封他為將讓他帶兵?”

    青鸞微微睜大雙眼。

    難道陸衡前世是在寧晏禮手下?

    可她為淮南王府與寧晏禮相持甚久,為何從未聽過此事?

    莫不是在——

    青鸞反應(yīng)過來,神色很快黯淡下去:“所以,那是我死后的事了……”

    她聲音極輕,像是喃喃自語,卻又清晰落入寧晏禮耳中。玉棺里那張冰冷的面孔再度襲上心頭,他深深看向青鸞,一時竟忽然想去觸碰她的臉頰。

    他抬起了手,至半途卻察覺青鸞整個人緊繃起來,渾身都好像寫滿了抗拒。

    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微微蜷縮,最終還是垂落下去。

    青鸞趁這空當(dāng)推開他,從香案上下來。寧晏禮幾乎沒做思考就回手將她拉住。青鸞掙了一下,袖中倏然滑落一物,“當(dāng)啷”一聲應(yīng)聲墜地。

    青鸞想要躬身去撿,卻被寧晏禮攔住。他一撩袍擺將地上的金牌拾起,翻過一看,目光旋即沉了下去。

    竟是陸衡的腰牌。

    偏偏是他陸衡。

    寧晏禮將那腰牌緩緩握緊。見他正似思量著什么,青鸞劈手想要奪回,卻眼睜睜見他輕松躲過,反手把陸衡的腰牌收入自己袖中。

    青鸞抓住他的衣袖:“你拿他的腰牌做甚?”

    他?

    寧晏禮看著青鸞,臉上劃過一抹復(fù)雜的神色:“你就如此在意陸衡?”

    青鸞也看著他:“這與我是否在意他有何關(guān)系?”

    寧晏禮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當(dāng)真想要嫁他?還是只因他前世救過你的性命?”

    青鸞視線仔細(xì)掃過他的臉,心中漸漸漫起鈍痛:“這些與你何干?”

    寧晏禮呼吸微窒。

    青鸞將手腕從他手中抽出,退步伏身一拜:“今日多謝侍中大人搭救;馗笪視喇(dāng)日棠梨殿所言,將前世淮南王府謀反前私下勾結(jié)的官員和諸侯名單列出,屆時交由兄長呈給大人——”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xù)道:“以謝大人高抬貴手!

    言罷,便收袖離去。

    卻不想剛行至門前,就聽到寧晏禮忽然開口。

    “……別走。”

    青鸞心臟猛地抽動一下。

    她停住腳步,倏然想起那日跳下馬車前,寧晏禮在幾近昏迷時說的,似乎也是這兩個字。

    他說別走。

    不是平素那般冷硬的語氣,甚至有那么一瞬,青鸞竟覺得他是在求她。

    可是他這樣的人,怎么會呢?

    寧晏禮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開的口。

    讓霍長玉將那道賜婚詔書交給青鸞時,他明明已做好了放手的準(zhǔn)備。

    青鸞逃走后的幾日,他做了無數(shù)有關(guān)于她的夢。

    有時夢到前世,有時夢到今生,但無一例外卻都是她最終死在了他的手里。

    一次次如萬箭穿心般面對著安靜躺在玉棺里的她,一次次無奈地?fù)]袖合棺,一次次枯坐在昭陽殿孑然終老……一如少年時每夜夢到血色盡染的云都城,那些夢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令人失控的怵怕。

    每每驚醒,他都會慶幸,慶幸前世自己沒有當(dāng)真錯手傷了青鸞性命,更慶幸如今的青鸞仍好好的活著。

    所以他決定放開她,放下他們的糾葛,亦放過自己。

    可當(dāng)他在霍府門前看到她和陸衡,看到二人相談時她如花般的笑靨,露出從未在他面前有過的輕快明艷,他就后悔了。

    她本該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

    豈容旁人覬覦?

    若非陸衡,恐怕他早會將與青鸞訂婚之人殺死千回百回。

    可偏是陸衡。

    偏他們竟也在前世就相識。

    偏陸衡又曾救過她性命。

    這一切的機緣巧合仿佛是上天與他開的一個玩笑。

    讓他在這種巨大的失控感中一步步淪陷。

    寧晏禮深深看著青鸞的背影,那纖薄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卻沒有回頭。

    幾乎是下意識里,他有些擔(dān)心青鸞又會向那一日,全然不顧他的挽留跳下馬車,從他視線里抽身離去。

    于是他大步上前,拉住了她:“陸氏與淮南王府暗中往來已久,你若真嫁給陸衡,要如何面對他的父兄親族?”

    青鸞微微一怔,回頭看向他:“你說什么?”

    陸氏與淮南王府不睦已久,怎可能暗中勾結(jié)?

    “朝中還藏著淮南王府的玄武,”寧晏禮道:“你以為趙鶴安是為何人做了替死鬼?”

    青鸞愣住。

    寧晏禮言外之意分明是玄武出自于陸氏。

    以在御史臺的趙鶴安為替身,又在前朝身居高位——

    “是陸眺……”青鸞喃聲道:“所以他才會有那南疆毒!

    南疆毒在前朝就已被禁,來源甚秘,前世也只聽說軍師才有此毒方。她本還對此有所疑惑,但陸眺若是玄武,那他有這南疆毒便說得通了。

    可即便如此,青鸞心中仍有另一個疑點:“淮南王府設(shè)計謀害皇后和太子數(shù)次,陸氏如何還能與他們合謀?”

    “莫論陸相是為了防我,前朝皆知陛下素來不喜阿昭,他又豈會不給陸氏留條后路?”寧晏禮道:“他行事目的極強,來日阿昭繼位對陸氏當(dāng)然最好,但皇位一旦旁落,他也要因以此保住整個陸氏!

    青鸞有些詫異:“難道陸相竟生過舍棄皇后和太子的打算?”

    “只要這百年公卿世家尚存,還怕再出個皇后,再生個太子嗎?”寧晏禮像是一笑:“都說天家無情,難道士族能在這世道長久生存,就會有情?”

    他雙手握著青鸞的薄肩,板正她的身體,繼續(xù)道:“你說的不錯,今日是我派人將你們引去。但不止是為了讓陸衡看清,更是想讓你看清楚!”

    寧晏禮濃黑的眼眸灼灼逼人,青鸞心緒起伏,錯開視線不去看他:“可你不是也說過,陸衡不會與他們——”

    寧晏禮猛地抬起她下頜:“可我只問你會如何選!”

    青鸞被迫與他再度對視,一時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呼吸。

    她看著他,許久忽而輕聲問道:“你可是后悔了?”

    你可是后悔了?

    仿佛一記重?fù)簦瑢庩潭Y面色微變,握著青鸞肩膀的手不禁微微收緊。

    青鸞仍舊直直地看著他,想起那日霍長玉看過那道詔書后說的話,眼底泛起微薄的霧氣。

    她脫口問出,不曾想過會有回答。但又過良久,卻聽寧晏禮低聲吐出一個字。

    “是。”

    他是后悔了。

    亮如明珠的雙眸被氤氳水汽染濕,帶著一層嬌嫩的薄紅,在飛翹的眼尾凝成一汪清池。寧晏禮看著青鸞微微搖頭,苦澀地笑了笑,心下不覺一緊。

    青鸞雙目含淚,微笑道:“可我與陸衡已有婚約,還望大人成全!

    他或許后悔,可惜為時已晚。

    有些答案來得太遲,連同當(dāng)初的疑問便都無意義了。

    寧晏禮面色漸漸蒼白起來,前世五臟六腑被劇毒侵蝕之痛仿佛再次出現(xiàn),從心臟開始將他一點點蠶食殆盡。

    他抬手想為青鸞擦拭眼角,卻不想青鸞后退一步刻意避開,收斂了神情對他說道:“怕家中人擔(dān)心,今日與大人相見之事,希望大人莫要對外人提起!

    而后她平舉兩袖,端正行了一禮:“往昔多受大人照拂,自當(dāng)感念,祈盼大人所求如愿,以補前生遺憾!

    宮中教習(xí)的禮數(shù),端肅而疏遠(yuǎn),刺得寧晏禮眼底通紅。

    言罷,綾羅陡然飄轉(zhuǎn),寧晏禮伸手再去攔人,素白的手指卻與大紅色的披帛交錯而過,徒留女子殘存袖間的余香,與一室空寂。

    天氣漸涼,庭中落葉越積越厚。

    霍府人丁冷清,但近日卻愈發(fā)熱鬧起來。

    陸衡隨大軍帶兵北伐在即,大約是陸彥擔(dān)心李洵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恐陸霍兩家聯(lián)姻遲則生變,遂將陸衡與青鸞的婚事推進(jìn)得極快。

    霍遠(yuǎn)山對此大為不滿,但陸家在流程上事事周全,表面上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納征時過的大禮幾乎要塞滿霍府整個前院,禮單如流水般的長,雖禮制上并未逾矩,但數(shù)目上可堪比當(dāng)年陸皇后嫁給李洵時宮里的排場了。

    南梁的習(xí)俗是納征當(dāng)天定下吉日。

    請期時,霍遠(yuǎn)山一看陸家征詢的日子,差點當(dāng)場拍翻了案上的茶盞。

    “陸彥這老狐貍偏要急著趕在陸衡出征前禮成,好讓他兒子安生在外打仗,獨留我們阿鸞在他陸府侍奉親長!不行!老夫絕不同意!”

    聘禮在門前堆積如山,排場早引得眾人前來圍觀。眼看大將軍吹胡子瞪眼睛,就要大筆一劃把定下的吉日改到半年往后,陸衡族叔急得直叫人去請桓昱褚冉等人前來勸和。

    最后吵鬧半日,這事還是青鸞出面說服了霍遠(yuǎn)山。

    她笑著安慰霍遠(yuǎn)山:“大不了三郎出征,我隨他同去就是了!

    “胡鬧!”霍遠(yuǎn)山一把丟開下人遞上來的禮單:“那是戰(zhàn)場!你一女兒家怎受得了那份苦?”

    “霍家的兒郎個個能征善戰(zhàn),女兒怎就不行了?”青鸞含笑為霍遠(yuǎn)山敬了盞茶:“何況此戰(zhàn)伯父為大將軍,誰還敢叫我受委屈了不成?”

    此次寧晏禮安排陸衡隨褚冉大軍先攻汝陽,后再由陸衡獨領(lǐng)精兵五萬攻打陳郡,青鸞對此頗有疑慮。

    縱使寧晏禮前世留有遺憾,但他也絕不是冒然貪多的*性子,汝陽的東南方向便是云都,而云都過了淮水就是淮南王府的封地。

    她猜測,或許寧晏禮表面要攻陳郡是假,意圖合圍淮南才是真。若真是如此,哪怕不能親自手刃李慕凌,她也想為此出一份力。

    畢竟淮南地界的城防,沒人會比她更加清楚。

    青鸞語氣里帶著撒嬌,霍遠(yuǎn)山接過茶差點松口,但一想沙場之上刀劍無眼還是覺得不成,撂下茶盞擺手道:“不行不行,軍中的規(guī)矩不可破,若眾將士都攜家眷上戰(zhàn)場,那這仗還怎么打?”

    青鸞抱著霍遠(yuǎn)山胳膊便不肯撒手了,眉眼一彎,嬌聲乞求道:“伯父……我也是舍不得三郎……”

    霍遠(yuǎn)山被她磨得只咂嘴。

    他霍家怎的竟出這“吃里扒外”的情種?

    終于,霍遠(yuǎn)山松了口,但卻不是同意她隨軍,而是允了陸家定下的吉日。

    既然小兩口情深意篤,這婚儀早辦就早辦了吧。

    于是,還有半月的功夫,霍府上下緊趕慢趕也跟著忙活起來。

    家中除了青鸞沒有女眷,霍遠(yuǎn)山又信不過族中旁人,便特從宮里請了人來幫忙操持。

    陸皇后得知也不時從鳳儀宮調(diào)人幫忙,有時是畫屏帶人出宮,倒是叫霍長玉跟著沾了便宜。

    晌午剛過,畫屏又帶人送來了陸皇后命宮匠制的金釵,青鸞對霍長玉使了個眼色,便帶著下人悄聲躲到殿外,給二人多留些獨處的時間。

    權(quán)當(dāng)是忙里偷閑,青鸞在八角亭里剛吃了兩口茶點,就瞧院墻青瓦上探出一個腦袋。

    眉清目秀的郎君見青鸞向自己這般望來,連忙揮了揮手,瞧四處無人,便將另一手提著的吃食撂在墻頭,撐臂一翻跳進(jìn)了院里。

    “阿鸞!”陸衡回頭拎起油紙扎的一提子糕點,悄聲向青鸞招手喚道:“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第104章 第104章

    青鸞一口茶水差點嗆住。

    按規(guī)矩,自定聘開始二人到禮成之前都不能見面。

    可陸衡素來都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性子,他不在乎那些說法,只想著自己將要出征,此前與青鸞多見一面也是好的。

    霍府?dāng)r他進(jìn)門,他卻是有法子,開始三天兩頭地翻墻頭。有時叫下人看見,倒不敢說什么,只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偶爾叫霍遠(yuǎn)山和霍長玉撞見,卻是恨不得拔刀將他轟出門去。

    好在眼前霍遠(yuǎn)山剛被召進(jìn)了宮,而霍長玉和畫屏在一起,哪還看得到旁人?

    青鸞撂下茶盞,一邊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一邊急忙迎了過去。

    陸衡扶著青鸞坐到后院的歪脖子樹上,遞上糕點,一蹬墻角也縱身躍了上去。

    秋日的風(fēng)吹起衣擺,兩人并肩坐在樹上,青鸞拆開油紙,看見里面赫然包著幾枚梅花酥,雙眼不禁一亮。

    可剛拿起一枚到嘴邊,她便猶豫了:“我,還是不吃了吧……”

    陸衡不解,明明上次帶來,她還一口氣吃了六枚,為此他這回還特意多買了兩包,怎么就不吃了?

    “吉服已量好了尺寸……”青鸞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道。

    這陣子她已被陸衡送來的點心零嘴喂胖了些,再管不住嘴,若到半月后吉服穿得繃緊,怕是要鬧笑話了。

    陸衡一聽旋即大笑起來。

    青鸞漲紅了臉,他卻仍舊停不下來,眼角直笑出了淚花,緩了好久才道:“你管它恁多作甚?喜歡就吃,吉服叫人再調(diào)尺寸就是了。何況我早聽說,女子出嫁時的冠服又沉又重,你若不愿,不穿也罷!

    “那怎么行?”青鸞脫口道。女子出嫁哪有不穿吉服的?

    “怎么不行?”陸衡又將一包玉露團子塞到她手里:“屆時誰敢笑你,我一拳招呼過去便是!

    青鸞噗嗤一樂,卻見陸衡奕奕明亮的黑眸望著天邊的遠(yuǎn)云,唇紅齒白噙著笑意:“你放心,往后我搏來的軍功,都是你的底氣。你想做的事就盡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也沒人敢去逼你。”

    風(fēng)拂過刀裁般的烏鬢,緋紅發(fā)帶飄揚而起,眼前的年輕郎君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心中的愛意才能如此坦蕩干脆。

    青鸞有些動容。

    陸衡亦如前世,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性子,答應(yīng)過她的事情,就絕不會變。

    那日離開棠梨宮后,青鸞本想著陸衡因陸眺的事無暇顧忌其他也是人之常情,在御醫(yī)院等了一會兒,便打算一人前去鳳儀宮。

    卻未料,剛邁出御醫(yī)院,就迎面見陸衡如約匆匆趕了回來。

    雖然二人都默契的誰也沒提陸眺之事,但在送她回府時,陸衡卻對她鄭重地到了一句“阿鸞放心”。

    他說不管陸氏如何,他只會做出對得起仁義良心,對得起她的選擇。

    二人坐了許久,直到陸衡約莫著時間,待會兒還要進(jìn)宮才磨蹭著準(zhǔn)備離開。

    青鸞注意到他腰間的宮牌:“你這宮牌……是何時找到的?”

    那日在棠梨宮與寧晏禮見面的事,她不知如何開口,未曾對陸衡提起,遂只言她行走匆忙將他的宮牌遺落在了宮里。

    陸衡循著她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內(nèi)侍在宮里撿到的。”

    可這宮牌明明應(yīng)該是在……

    青鸞眼睫輕輕一顫,抬眼看向陸衡,卻被他笑著揉了揉腦袋:“過兩日籌備北伐之事會有些忙,得了空我再來看你!

    這親昵的舉動讓青鸞一怔,姣好的面容倒映在陸衡清澈黑亮的眼眸,嬌艷動人。

    心臟像是被猛撞了一下,陸衡頓了頓,忽然傾身靠近。

    溫?zé)岬谋窍⒔咏瑤е斫乔逑,青鸞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個輕柔的吻已在額前落下。

    青鸞僵住了。

    輕盈的吻如蜻蜓點水,一息之間便悄然退去。而后陸衡抬起手,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在青鸞嘴角輕輕一拭,抹掉了沾在上面的糕點屑。

    陸衡指腹帶著常年舞刀弄槍磨出的薄繭,拂在皮膚上有些堅硬。

    青鸞的臉驀地紅了,旋即掏出手帕胡亂在嘴邊擦拭起來。

    陸衡哈哈一笑,縱身從樹上躍下。這時,霍長玉大約是聽見聲響,疾步從游廊穿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陸家小子又翻墻進(jìn)來,提前供自家的菜,一把奪過正灑掃庭院下人手里的掃帚,連吼帶罵地沖了來過。

    一時可謂雞飛狗跳。

    陸衡身手矯健,不慌不忙和青鸞道別,又朝霍長玉揮了揮手,才笑著躲開橫飛過來的掃帚,蹬著墻壁兩手一撐,從霍府后墻翻了出去。

    青鸞哭笑不得地聽霍長玉嘟囔了兩個時辰,直到霍遠(yuǎn)山回府。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將今日看起來似乎格外疲憊。

    這些日子,青鸞一直試圖從霍遠(yuǎn)山口中探聽朝中動向。

    前世淮南王府謀反前私下勾結(jié)的官員和諸侯名單,她已如約托霍長玉交給了寧晏禮。只是尚不知道,寧晏禮會將如何應(yīng)對。

    同時她也想知道,陸家的事寧晏禮要如何收尾。

    晚膳時,倒是霍長玉從畫屏口中得到了鳳儀宮的消息,先開口問道:“父親,我聽說陸家二郎入了門下?”

    青鸞不動聲色向一旁侍奉的下人們使個眼色,下人們躬身退下,她又為霍遠(yuǎn)山和霍長玉各盛上一碗汆丸子湯。

    霍遠(yuǎn)山接過端起湯碗,眉頭舒展開來,嗯了一聲道:“是懷謙親自舉薦的!

    寧晏禮舉薦陸羨?

    青鸞埋頭吃了口飯,默默聽著。

    霍長玉一聽皺起眉:“我已與他說過,要提防陸家。他怎么反倒把陸二郎安排到自己手下了?”

    霍遠(yuǎn)山嘆了口氣:“懷謙心思深重,有時連我也看不明白,不過既然他這么做了,想必是有他的理由!

    霍長玉索性撂下銀箸:“我是怕陛下這身子……他若不早做謀劃……”

    “陛下這兩日沒能上朝。今日入宮,懷謙已借桓昱的口,請奏設(shè)立監(jiān)國寺了!被暨h(yuǎn)山道。

    青鸞抬起眼皮。

    前世寧晏禮便是在李洵病重時設(shè)監(jiān)國寺,以他為首,與陸彥、霍遠(yuǎn)山、桓昱共同輔佐李昭監(jiān)國。

    只是那時李昭并非唯一的儲君,陸彥忌憚李淑妃所生的小皇子,才會助寧晏禮設(shè)監(jiān)國寺,而今形勢已發(fā)生變化,恐怕陸彥不會甘心讓前朝大權(quán)就這樣盡數(shù)落入寧晏禮之手。

    霍長玉問出了青鸞的顧慮:“桓尚書倒是會兩邊賣好,可陸相豈會同意讓懷謙輔國?”

    青鸞也跟著看向霍遠(yuǎn)山。

    “那老狐貍自是不愿同意!被暨h(yuǎn)山道:“所以私下里與我談了許多,總之是想讓我看在親家情份上,在此事上與他站在一道!

    看來陸彥是要拉攏霍遠(yuǎn)山,增加在朝中和李洵面前的話語權(quán)。

    霍長玉不屑冷嗤:“陸相倒是素來會打算盤!

    霍遠(yuǎn)山砸了咂嘴,對他道:“我常說你不如大郎性子穩(wěn)重,你看看你!

    又被拿來與霍長翎比較,霍長玉面上雖有不服,但嘴上卻不再多言了。

    “無論如何,我們已與陸家有了這層姻親關(guān)系。陸彥與懷謙撕破臉,我們夾在中間,還是要多一層考量。”霍遠(yuǎn)山道:“太子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我可以不考慮自己,但不能全然不顧整個霍氏,尤其是阿鸞,未來還是要在夫家立足的!

    言罷,三人沉默片刻。

    少頃卻見青鸞撂下銀箸,道:“伯父不必因我而多慮!

    “三郎本就不愿參與族中是非,且他又是個辨是非,能擔(dān)事的,自當(dāng)護(hù)我周全!彼溃骸拔叶艘呀(jīng)說好,待他北伐歸來便搬出無樂巷,另立宅院!

    霍遠(yuǎn)山還是放心不下:“可即便另立宅院,你二人又能如何完全脫離陸氏?”

    從眼下形勢看,寧晏禮已掌握兵權(quán),只要除去淮南王府,陸彥將很難與之抗衡。在這種關(guān)鍵抉擇之時,若霍遠(yuǎn)山一旦站錯陣營,恐怕要影響整個霍家的未來。

    青鸞不能讓霍遠(yuǎn)山因自己而動搖,只能道:“侍中大人似乎已握得陸氏把柄,依我看,丞相未必能贏。伯父只要站對立場,我背后有家族撐腰,在夫家立足又豈是難事?”

    “懷謙手中有陸氏的把柄?”霍遠(yuǎn)山驚訝:“你怎知此事?”

    青鸞抿了抿唇,不敢再瞞,簡單說了那日撞破陸眺的事。

    她猜測寧晏禮手中握著陸眺的把柄卻沒捅破,大約就是在等合適時機,將次作為與陸彥交換的條件。

    自那日棠梨宮一別,青鸞再未見過寧晏禮。

    淮南王府前世便不是他的對手,眼下又占盡先機。她相信,若無大變數(shù),寧晏禮沒理由會輸。

    夜已深了,青鸞一時睡不著,便在窗下擺了一副殘局。

    是之前與寧晏禮未下完的那局。

    黑子表面的攻勢由強轉(zhuǎn)弱,但青鸞卻總覺這背后藏著什么暗招,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拈著白子遲遲落不下去,心緒開始莫名煩躁起來。

    思忖著,眼前忽而浮現(xiàn)出寧晏禮的臉,正面色蒼白地看著她,同時耳邊響起清冷破碎的二字。

    “……別走!

    青鸞心口一窒,竭力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來,卻最終將棋子丟回棋奩,對房中侍婢道:“取些甜酒來吧。”

    近身伺候的侍婢對視一眼,應(yīng)聲退了下去,很快便取了一壺梅酒。

    剛要問青鸞是否要燙熱些再飲,卻見她已自斟一盞,輕呷了一口。

    按說霍府的酒也不會差,但嘗著怎么都覺差點滋味。

    青鸞看著盞底清亮的酒液,不禁苦笑。

    莫不是飲過一次梨花醉,就把口味變刁了?

    房中侍婢見她蹙眉咂嘴,像是不大滿意,連忙問道:“可是這梅酒不合女郎的口?”

    青鸞頷首,本就心煩意亂,她不想糊弄自己。

    今晚若不得痛飲,恐怕又要輾轉(zhuǎn)難眠,煎熬半宿。

    其中一個侍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了句請女郎稍候,便又退了出去。

    沒一會兒,人回來了,懷里還捧著一只酒壇。

    青鸞聞到一絲清冽甘甜的梨香味,眸光一動,連忙上前接過酒壇子,轉(zhuǎn)過上面封存的紙條一看,果然鐵畫銀鉤寫著“梨花醉”三字,左下角還特行書了封存的時間。

    取酒的侍婢道:“這是郎君日前拎回來的,奴婢瞧著珍貴得緊,共有兩壇,便取了一壇來,女郎看看是否適口?”

    霍府眼前就三位主子,什么都緊著青鸞用最好的,她們自然不敢怠慢,盡心盡力地伺候讓她高興。

    然兩個婢子卻見自家女郎用手撫過紙條上的字跡,眸光在燈盞旁襯出瀲滟的水光,仔細(xì)一看,雙目竟已泛紅。

    二人心下一驚,不知做錯了什么,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半晌,年齡大些的才開口試探道:“若是不合口味,奴婢這就再去為女郎換一壇來吧……”

    “不必。”青鸞搖了搖頭,輕嘆似的道:“此酒甚好!

    夜色融融,月朗星稀。

    青鸞干脆一抖披風(fēng),抱著酒壇爬上了房頂。

    侍婢們看得心驚膽戰(zhàn),卻也攔不住,只能在廊檐下守著木梯。秋夜的風(fēng)帶著舒爽的涼意,她們守著守著眼皮開始打架,沒過一會兒,便互相倚靠著在木梯旁睡著了。

    夜幕籠罩著整座上京城,萬籟俱寂,青鸞坐在蒼穹之下,深舒了口氣,方覺心中郁結(jié)打開了些許。

    揭下封緘,打開壇蓋,酒香撲鼻而來。

    此酒味甘,但酒性濃烈,青鸞不敢像之前那般冒然,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舌尖在口中抿了抿。

    嗯,余香甚濃。

    再嘗一口。

    甘淳清冽。

    果然是好酒。

    如今想起那晚在棠梨殿“豪飲”,都沒有好好嘗出滋味,青鸞不免覺得有些暴殄天物,遂此番飲得小心仔細(xì),一口一口地就著秋夜,慢慢品嘗。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低估的梨花醉的后勁,也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手腳發(fā)輕,頭腦發(fā)重。青鸞醉意上來只覺渾身都熱了起來,遂把披風(fēng)一解,褪到了一旁。

    她仰起紅撲撲地俏臉,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方才多了許多,模模糊糊,時隱時現(xiàn)。

    晚風(fēng)灌進(jìn)衣領(lǐng),青鸞囫圇地吸了吸鼻子,卻聞到一陣若有似無的沉香。

    她遲鈍地,緩慢地轉(zhuǎn)過頭,帶著一絲迷茫和疑問,看向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旁的人。

    云錦墨袍蓮花紋。

    抬起沉重的眼皮,再向上望,便是那張數(shù)次入夢,昳麗近妖的面孔。

    青鸞帶著濃重醉意,長嘆了口氣。

    唉,竟在房瓦上看見了寧晏禮。

    自己果然是醉了。

    第105章 第105章

    收回迷離的視線,青鸞奮力搖了搖頭,試圖甩掉腦海里的雜念。

    誰知這一晃,酒勁直頂靈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青鸞一捂嘴,差點在房頂吐了出來。

    好在晚膳用的不多。

    青鸞撫著胸口緩緩平復(fù),才發(fā)覺身下的房瓦一抽一抽,似乎在動。

    側(cè)頭一看,原來是被自己胡亂坐在身下的披風(fēng)。

    她眨巴著泛紅的雙眼側(cè)頭望去,見身旁的人正試圖從她身下把披風(fēng)拽出,不禁單手撐膝看了一會兒。

    “雜念太重啊……”她打了個酒嗝,深深嘆道。

    寧晏禮蹙眉看她一眼,又用余光掃向一旁的酒壇。

    經(jīng)過上次在棠梨殿,青鸞的酒量他大概有數(shù)。

    大半壇梨花醉下肚,怕是連她自己是誰都忘了,眼下還能半睜著眼已屬不錯。

    適逢又一陣涼風(fēng)卷過,青鸞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寧晏禮便一用力,抽出披風(fēng),抖開圍在她身上。

    這感覺太真實了。

    寧晏禮的臂彎從身后繞過,帶著那令人安心的沉香氣息,包裹出一隅溫暖的防線。呼吸化作清冽的涼意,一下下沁在她眉骨上,撩得青鸞心底微微發(fā)癢。

    她縮在披風(fēng)里,強撐著眼皮盯在寧晏禮的臉上。從纖長的眼睫,再到細(xì)挺的鼻梁,又到輕抿的薄唇,暈乎乎地用目光勾勒了一遍。

    然后輕嘆了一句:“真好看啊……”

    寧晏禮的動作微微一滯。

    青鸞從臉頰到脖頸都被醉意醺紅,一雙媚眼迷離半睜著,濕漉漉地泛著潮氣,直勾勾地看著他。

    雜念就雜念吧。她想。

    反正是在自己的意識里,又沒人知道。

    既然醉了,何不能放任一次?

    想到此處,青鸞定了定神,盯向?qū)庩潭Y的臉頰,猶豫一瞬,又像下定決心似的,瞄上他的嘴唇。

    就是這張嘴,硬得要命。

    青鸞迷迷糊糊冷嗤一聲,囫圇道:“今日,今日我倒看看……你還硬不硬得起來……”

    “?”

    正幫她系披風(fēng)的寧晏禮沒有聽清,就見她嘟囔著,把臉一仰,下一刻,便帶著濃烈酒氣,抻著脖子熱騰騰把嘴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吧唧”一聲清響,寧晏禮愣住了。

    還沒等反應(yīng),女子柔軟滾燙的唇瓣就已離開。

    青鸞像品酒似的,砸吧砸吧嘴。在寧晏禮黑沉沉的眸光里渾然不覺,又伸出小巧的舌尖,舔了舔唇。

    “……還不錯!彼暬匚兜。

    之后,索性拽過寧晏禮的領(lǐng)口,挑著醉醺醺的眉梢,一副浪蕩紈绔神情,笑嘻嘻又湊了上去。

    反正是做夢。

    再嘗一口。

    “吧唧”又是一聲清響。

    青鸞滿意地彎起眼角。

    柔軟甘甜,著實不錯。

    寧晏禮定定看著她,喉嚨上下一動。就在她美滋滋撒開手的時候,他猛地扣緊她的后頸,把人壓回了懷里。

    “嗚!”

    唇瓣再度貼合,呼吸瞬間不暢,青鸞反彈似的想要逃走,卻反被寧晏禮攬腰箍住,將低嗚堵在嘴里。

    唇齒糾纏,凌亂灼熱。

    一片混沌中,青鸞被熟悉的氣息淹沒。心臟怦然作響,漸漸地,她下意識將手攀附于寧晏禮的腰間,攥緊,開始嘗試回應(yīng)。

    可就在這時,寧晏禮卻放開了她。

    溫度驟然冷卻。

    青鸞緋紅的俏臉浮現(xiàn)一絲茫然,輕眨覆著水霧的眼,把手攥得更緊。

    好像是在問他,為什么。

    寧晏禮深吸了口氣,強壓住體內(nèi)翻涌的沖動,握住她的手,安撫似的讓她放松下來。

    可青鸞卻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眼底漸漸聚起淚花,仍執(zhí)拗地看著他。

    心臟緊緊收縮。寧晏禮抓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著纖細(xì)的指骨,一雙黑眸攝人心魄,幽幽嘆道:“聽話,否則待你酒醒,會后悔的!

    他耐心安撫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黑鴉盤旋而過,鴉青傳來了暗號。

    淮南王府派來將青鸞滅口的刺客已被緝拿。

    寧晏禮揮了揮手,遠(yuǎn)處數(shù)道黑影閃身離去。

    懷里人兒的呼吸也漸漸輕勻下來,長睫偶爾顫動,好在眉心舒展,睡顏尚算恬靜,應(yīng)是做了個好夢。

    他垂眼,靜靜看著她緊抓著他的手,眸光微動。

    日上三竿。

    青鸞睜開雙眼,從夢中驚坐而起。

    侍婢聞聲掀開帷幔走近,卻見她面色通紅,一把用被蒙住了臉,啞著嗓子連聲喊道:“別,先別過來!”

    侍婢們面面相覷,縱然不解,也只能躬身退出。

    青鸞露出一只眼瞧了瞧,見她們出去,才放心把被子放下,但心臟還是咚咚咚跳個不停。

    腦海中混混沌沌,不斷交錯著甜膩糾纏的畫面。

    青鸞抱頭猛蹬著腿,難以置信自己竟會做出那樣的夢!

    她竟在夢里與人……

    君子慎獨啊君子慎獨!

    青鸞在心中哀嚎,轟然倒回榻上。

    看著頭頂?shù)某袎m,她不禁紅著臉開始回憶。

    那感覺如此熟悉,自己夢到的人,究竟是誰呢?

    她突然想起白日里陸衡落在額角的一吻,瞬間面色更紅,不由得捂住了臉,懊惱地在心底暗罵自己沒出息,竟因那樣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就做了整晚亂七八糟臉紅心跳的夢。

    帷幔里不時傳來捶蹬床榻的聲音,侍婢們不敢靠近,亦不敢詢問。

    直待午膳時辰過了,畫屏帶著司織署的人進(jìn)府,她們才輕聲哄勸自家女郎起身梳洗,說是皇后娘娘又賞了幾匹云錦來。

    青鸞神色懨懨,銅鏡中倒映出一張俏麗的臉,只是眼下有些烏青,顯得頗為憔悴。

    畫屏走后,她剛想再小憩片刻養(yǎng)養(yǎng)精神,就聽到窗外傳來下人戚戚咕咕的交談聲。

    不一會兒,又有侍婢來請:“女郎,宮里又來賞賜了。”

    還有?青鸞不解。

    陸皇后不是剛派畫屏來過嗎?

    近日霍遠(yuǎn)山公務(wù)甚忙,霍長玉也長需在御醫(yī)院值守。青鸞強打起精神來到前廳,發(fā)現(xiàn)來人是幾個臉生的小內(nèi)侍,剛想發(fā)問,就見鴉青隨后跟了進(jìn)來。

    “見過女史。”鴉青笑意溫和,伏手一禮。

    青鸞愣了愣,僵硬回禮道:“長史怎么來了?”

    鴉青笑道:“我奉大人之命前來,為女史提前送上新婚賀禮。”

    寧晏禮?

    青鸞連臉色都僵住了。

    沒等開口,就眼睜睜見鴉青揮了揮手,后面便有內(nèi)侍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把大大小小的箱匣托案不斷抬到庭院里。

    皆是紅艷艷的喜慶顏色,外掛紅花,內(nèi)鋪紅綢,連送禮來的內(nèi)侍都一色穿著大紅。

    不僅是青鸞,就連霍府的下人們也呆住了。

    說是賀禮,可這陣仗怎么瞧著比前些天陸家納征還要講究?

    “……”

    青鸞瞠目結(jié)舌,內(nèi)侍們還在不斷往將“賀禮”搬入霍府。

    搬著搬著,連霍家下人們的臉色都變了。

    若不知當(dāng)朝侍中大人是個宦官,這道賀竟似有種“搶親”的意思了。

    鴉青仍是一臉風(fēng)輕云淡的笑意,直到將霍府前院堆滿,又輕拍了兩下手。

    一個同樣身著紅袍的內(nèi)侍躬身邁進(jìn)門檻,手里捧著紅木食盒。

    食盒上貼著的大紅“囍”字,無比乍眼。

    內(nèi)侍將食盒呈到青鸞面前,鴉青道:“大人吩咐,這食盒務(wù)必親自交到女史手中。”

    青鸞接過,一臉狐疑:“這是?”

    鴉青笑而不語,轉(zhuǎn)頭將禮單交給府中管事,而后才對青鸞道:“大人交代的差事既已辦妥,也不好再多叨擾,待大將軍與霍大人回府,還請女史代為問候。”

    言罷,他平舉兩袖恭敬一禮,道了句告辭便帶人離去。

    霍府的下人看著滿院的賀禮,面面相覷。

    府中管事見青鸞面色不好,猶豫片刻才小心問道:“……女郎,這些賀禮……”

    雖說侍中大人此舉反常,但總歸不該是壞心。

    何況這么些東西也不能一直堆在院里。

    青鸞雙唇不覺抿成了一條直線,半晌才道:“既是侍中大人的心意,悉數(shù)清點入庫便是!

    “諾。”

    回房后,青鸞對著食盒上的“囍”字出神許久。

    一旁的侍婢見此,小聲勸道:“女郎莫不如打開看看?”

    青鸞想了想,道:“你們先退下吧!

    幾個侍婢也對食盒心生好奇,但聽青鸞說了這話,也不敢違拗,只得躬身退去。

    青鸞抬手,指尖撫過“囍”字的筆劃,大概是最夜宿醉,她感覺身上很是乏累。

    不僅是身上,還有心里。

    自與陸衡定下親事,每每提及寧晏禮,她便覺像有什么東西墜于心頭一般,沉甸甸拉扯著她。

    這些日子,她不愿回想那日在棠梨宮的事。

    正如她對寧晏禮所言,她與陸衡已有婚約,過去的事寧晏禮既不打算與她計較,二人便不該再有交集。

    可今日寧晏禮送來那些賀禮又是什么意思?

    青鸞嘆了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打開食盒。

    她揭掉“囍”字,掀開盒蓋,便有香甜濃郁的牛乳味飄散出來。金燦燦映入眼簾,三只圓圓潤潤的金乳酥趴在食盒里,油亮可口,令人垂涎欲滴。

    青鸞怔了怔。

    倏然想到那次寧晏禮一早帶她入宮,途中變戲法似的在馬車?yán)锬贸鲞@樣一個食盒,盒中裝的就是芙蓉記的金乳酥。

    往日畫面浮現(xiàn),青鸞眸光輕輕顫動。正待此時,盒蓋里側(cè)卻忽而滑落一張紙條。

    青鸞將紙條拾起,展開,其間赫然寫著:“酗酒傷身,仔細(xì)脾胃。”

    青鸞微微一頓。這恣意的筆鋒再熟悉不過,可是,寧晏禮為何會知道她昨晚縱飲的事?

    青鸞只覺一時頭中發(fā)懵,而后眼前忽地白光一閃,頓時愣住。

    一張俏臉由青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她拿著紙條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所以昨晚不是做夢……

    且她“在夢中”冒犯的人亦不是陸衡……

    而是寧晏禮!

    第106章 第106章

    酗酒傷身,仔細(xì)脾胃……

    青鸞瞬也不瞬地盯著紙條上的字,腦海不斷閃過“夢中”唇齒纏綿的畫面,一時竟覺字里行間的語氣都曖昧起來。

    所以,是自己主動……

    青鸞想到此處,臉上不禁燒得更加厲害。她燙手似的將紙條丟到案上,“哐”地把食盒一蓋。

    不管今日寧晏禮所為暗含何意,此事說到底終究是有誤會,她若知道那真是寧晏禮本人,是斷不會,斷不會做出那等混賬事來的……

    反復(fù)思量良久,青鸞驀地起身,理了理衣襟。

    總之,誤會既是因她而起,還是有必要找寧晏禮說清原由。

    濃苦的湯藥味充斥著整座昭陽殿。

    御醫(yī)們好似把御醫(yī)院的藥材都堆進(jìn)了李洵寢殿里,把脈施針開方子熬藥,連續(xù)忙碌了幾日,可龍榻上的皇帝卻仍眼見的枯瘦下去。

    隔著紗帳,寧晏禮默然看了一眼剛服藥昏睡過去的李洵,轉(zhuǎn)身走出殿外。

    那些湯藥味熏得他有些頭痛。

    這樣的昭陽殿他太過熟悉。

    前世的最后兩年,他日夜身處其中。聞久那些藥味,難免讓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所以每隔一陣,他就需要到庭中透透氣。

    誠如霍長玉所言,李洵的時日不多了。

    就像昭陽殿今年的海棠,幾夜之間再看,枝干已稀疏得有些凄涼。

    錢福見寧晏禮出去,連忙對身后的小內(nèi)侍道:“快去將海棠樹底下的落葉掃干凈了。”

    小內(nèi)侍苦著張臉:“師傅,這一個時辰都掃了八回了……”

    錢福作勢朝他屁股踢了一腳:“哪來這么些廢話,叫侍中大人瞧見半片落葉,你就自己領(lǐng)板子去吧!”

    小內(nèi)侍聞言臉白了白,屁滾尿流似的跑出殿外。

    錢福嘆了口氣,想想還是不大放心,“唉”了一聲也跟了出去。

    掃帚拂過青石板,發(fā)出一下一下的沙沙聲。

    錢福見寧晏禮正望著海棠樹出神,官袍兩袖被風(fēng)微微鼓起,顯得衣衫有些單薄,遂輕聲道:“大人,眼下天已涼了,老奴叫人取件披風(fēng)來吧!

    “不必。”寧晏禮仍看著那顆海棠樹。

    錢福也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勸道:“大人代太子殿下打理朝政本就辛勞,這秋日的殘敗景象看多未免傷神!

    寧晏禮回頭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兩世以來,若論通透,怕是沒人比得過錢福。

    他道:“歷代君王無不想尋求長生之法,但時過境遷,終是抵不過流水落花!

    昭陽殿外,天子近前,身為人臣口出此言實屬狂悖,何況又是手掌軍政大權(quán)的輔政權(quán)臣?叫人聽了難免不猜測其欲圖凌駕君王之上的野心。

    錢福卻似不覺,反恭敬勸道:“大人正值壯年,流水與落花不過是別有一番滋味的景色罷了,又何必深慮!

    寧晏禮沉默片刻,少頃,才又問道:“你覺得陛下活得可有半分恣意?”

    錢福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忙道:“老奴不敢揣測圣意。”

    這一句“老奴不敢”語氣與前世毫無分別,寧晏禮不用回頭看,也知錢,F(xiàn)下擺出了一副如何惶恐的神情,遂不由分辨地吐出一個字:“說。”

    錢福深知寧晏禮的脾氣,知道糊弄不過,便在心中暗暗拿捏了一下分寸,才開口道:“舍得之道,想來陛下定比老奴想得明白!

    寧晏禮知錢福口中所言“陛下”是指李洵,可偏在二人交談聽來,卻像前世錢福喚他時的語氣。

    這話就好像是直對他說的——

    既坐擁江山天下,高居萬人之巔,便是同時選擇了那皇位上的孤獨與冰冷。

    其間的舍與得,不過在他心念之間。

    “大人。”

    正待這時,流螢匆匆走近,伏手道:“長壽宮那邊的人方才來報……太后娘娘眼下鬧得厲害。”

    今早因有霍遠(yuǎn)山等老臣支持,已通過設(shè)立監(jiān)國寺,既李洵臥病期間,由寧晏禮為首,與幾位老臣共同輔佐李昭理政。

    雖說名義上是輔佐李昭,但因其年少,實際朝政卻是牢牢把在了寧晏禮等人手中,陸彥自是不愿同意,便攛掇陳太后出面極力阻止。

    然大勢至此,寧晏禮背后又有手握重兵的霍家相助,便干脆快刀斬亂麻,以陳太后往日竄同陳氏插手軍政為由,借李洵之名下詔,將其禁足于長壽宮內(nèi)。

    說是禁足,其實就是軟禁。詔令一下,陳太后便在長壽宮大鬧起來。

    寧晏禮對此倒不意外,只冷冷道:“隨她去!

    “可……”流螢面露猶夷:“太后娘娘在宮門口一直大罵,很是難聽……”

    大罵?罵誰?

    寧晏禮挑眉冷笑:“罵我?”

    流螢不敢作聲。

    錢福見此也跟著埋低了頭。

    寧晏禮幾乎能猜到陳太后罵了些什么。

    無非大奸大惡,不忠不義,順帶再對他宦官出身羞辱一番。*

    可若不是因她和李鰲,他又何至于此?

    想起十六年前在云都的血仇,寧晏禮眸中深鷙下去,一張謫仙般的俊臉顯出幾分妖冶之感:“她若想罵,便由著她!

    流螢以為自己聽錯,詫異抬頭。

    卻見寧晏禮森然笑道:“讓司白把陳暨伏罪的血書送到長壽宮,若太后娘娘還想不通——”他頓了頓,“就將陳暨的頭,一并送去!

    錢福流螢聞言,心中都微微顫了一顫。

    流螢旋即伏手:“諾!

    寧晏禮又道:“傳陸衡進(jìn)宮!。

    童讓正百無聊賴地用樹枝戳墻,抬眼就見遠(yuǎn)處霍府下人將剛套好的馬車停在了門前。

    他伸頭看去,少頃就見一身材纖細(xì)的女郎身穿羅裙,頭戴冪籬,帶著兩名侍婢上了馬車。

    從霍府走出的女郎,除了青鸞,還會有誰?

    馬車很快從霍府門前駛離。

    童讓丟下樹枝,抬腳正要跟上,卻從身后被一只手拍住肩膀。

    幾乎在瞬間,銀光驟閃。

    劍身在女子面前映出一雙飛翹的剪水瞳,童讓一怔,旋即收手,詫異道:“女史?”

    他沒想到青鸞方才竟使了一記聲東擊西。

    青鸞未料及童讓出手會這般迅猛,也是嚇了一跳,脫口道:“你這劍術(shù)哪里練的?”

    童讓聽出這話里暗含驚嘆,有點不好意思,挽個劍花收劍入鞘。青鸞瞧著他收劍的架勢有點眼熟,但未及多想,就聽他問道:“女史何時發(fā)現(xiàn)我的?”

    青鸞扯了扯嘴角。寧晏禮都出現(xiàn)在她房頂了,再發(fā)現(xiàn)不了有人盯著,她這么些年細(xì)作也是白做了。

    “大人現(xiàn)在何處?”青鸞不欲浪費時間,正色對童讓道:“帶我去見他!

    她猜測不錯,這些日子寧晏禮大多都在宮中,通過童讓去找他是最便捷的法子。

    宮門侍衛(wèi)顯然都換成了寧晏禮的人,童讓帶她一路暢通無阻。

    不過讓青鸞頗為意外的是,童讓帶她去的并非門下省,亦非刑室殿棠梨宮,而是昭陽殿。

    黑甲軍肅然而立,四處充斥著隱而未發(fā),暗流涌動的氣氛,一如前世。

    行至朱紅宮門前,青鸞頓了頓,抬頭看向昭陽殿的燙金匾額。

    想來寧晏禮欲設(shè)立監(jiān)國寺一事,已經(jīng)成了。

    自他有了前世記憶,想必事情會更加順利地按照他的謀算發(fā)展。

    眼下唯余一樁事,或許他尚存顧慮。便是與上一世不同的一點,她和陸衡的婚事,也就是霍陸兩家的聯(lián)姻。

    好在監(jiān)國寺已立,霍遠(yuǎn)山的立場也已表明,寧晏禮大概不會再為此多心而懷疑霍家。

    想到這里,青鸞輕舒了口氣。

    不過她又突然想到一點:莫不是今日寧晏禮的賀禮,只是為了安撫霍家?

    寧晏禮終日在權(quán)柄爭斗中斡旋算計,哪里有心思想些旁的事?倒是她,自回霍府過上清閑日子,心思就怠惰許多,竟在這種時候想出那些有的沒的!

    青鸞心中羞臊,面上也跟著有些泛紅。

    童讓不知她為何忽然止步不前,也停下來回頭看她:“女史怎么了?”

    青鸞真的猶豫了,甚至開始后悔自己一時心緒不寧,沖動著要來見寧晏禮:“我思量,這些日子大人或許政事忙碌……我還是……”

    童讓愣了愣。眼見到了門前,青鸞卻打起退堂鼓,他也一時進(jìn)退兩難。

    女史要見他家大人的事方才已派人傳了話,這會子又說不見,依他家大人的脾氣豈不是又要黑臉?

    正踟躇間,宮門卻突然開了。

    一襲絳色麒麟紋武官袍映入眼簾。劍眉星目的英氣郎君長腿跨出門檻,抬頭撞上青鸞驚訝的視線,亦是一愣。

    陸衡俊秀的臉上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復(fù)如常,露出驚喜的神色:“阿鸞,你怎么來了?”

    青鸞仍未從驚訝的余波中回神:“我……”

    “今日天涼,你怎穿得這樣單?”陸衡說著就從身后內(nèi)侍手中取過自己的外氅,不由分說地給她披上。

    青鸞莫名有些心虛,低聲道:“出門時有些匆忙,不過這就要打算回去了!

    陸衡用寬大的外氅把她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滿意一笑,對她道:“正好,我還要去尋你。我送你回去吧!

    皂角清香隔檔住秋日的涼風(fēng),青鸞不覺緊了緊袖下的手指,下意識往宮門里瞟了一眼。

    本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誤會,真見了面又能理出什么頭緒?

    既已無法同路,往后還是少見為好。

    青鸞從內(nèi)抓住氅擺,攏緊了一些。

    周身漸漸生出暖意,她在心中迅速做出決斷,微笑著對陸衡點了點頭。

    童讓眼見著二人轉(zhuǎn)身要走,有些急了。

    他睜大眼睛張了張嘴,未等將“留步”二字說出口,卻聽身后傳來錢福尖細(xì)的嗓音:“驍騎將軍留步!”

    陸衡與青鸞同時停下,回頭。

    錢福邁著碎步緊趕慢趕,待行至近前,才躬身回道:“侍中大人方才忘了一句話。”

    陸衡面露不解:“什么話?”

    錢福笑了笑:“大人說,去京郊大營的事耽擱不得,還請將軍即刻動身。”

    陸衡與青鸞對視一眼,詫異道:“這么急?”

    他看著青鸞有些猶豫,說好了要送她回府,可軍令在身卻也是斷不能違背的。

    錢福像是早料到他會因此陷入兩難,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看,又是一笑:“霍大人很快會來昭陽殿為陛下施針,女郎可在偏殿稍等些時候,與霍大人一同回府!

    青鸞與陸衡眼下相見,本就不符合婚儀前的禮數(shù),錢福又搬出了霍長玉,二人自是沒有道理反駁。

    可錢福素來圓滑,斷不會無故說出這話,來找他二人的不痛快。

    青鸞捏緊指尖,視線穿過敞開的宮門。

    明明從這方向瞧不見偏殿,卻覺有一道沉寂的目光正從偏殿投來,冷冰冰地落在她和陸衡身上。

    第107章 第107章

    陸衡得了軍令,只得先行離開。

    錢福躬身引著青鸞行至偏殿,而后便極有眼力的退了下去。

    此處顯然不是平時朝臣覲見等候的偏殿,而是皇帝處理日常公務(wù)的偏殿,即為書房。

    進(jìn)殿時,青鸞并未見到預(yù)想中因近日李洵臥病,而堆疊如山的公文奏章。

    反倒是書卷齊整,熏香怡人。

    不過正如所料,權(quán)勢正盛的侍中大人果然在此。

    寧晏禮端坐于案后,玉面烏鬢,端肅自持,正提著朱砂筆在奏章上批復(fù)。

    他身上雖仍是為臣的官服,但圓領(lǐng)紅袍挺闊,儀姿不凡;腥婚g竟讓青鸞思緒拉遠(yuǎn),想象起他前世登基后在此處理政務(wù)的場景。

    對了,那時的寧晏禮,應(yīng)已恢復(fù)真名。

    一個萬民皆不敢再直呼的名諱。

    李衍。

    想到這個倍感陌生的名字,青鸞強迫自己收斂思緒,恭恭敬敬地伏手一禮:“見過侍中大人。”

    殿內(nèi)除他二人,連左右侍奉的宮人都沒有,大約是已被提前吩咐出去。

    青鸞聲音帶著刻意的疏遠(yuǎn),顯得這帝王居所竟有幾分空蕩寂寥,一開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冷冰冰的。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到,大抵前世寧晏禮在此時不會是這樣。既已貴為天子,自然免不了紅袖添香,佳人環(huán)伺。

    寧晏禮不知青鸞這一刻的千頭萬緒。

    他聞聲停筆,抬起眼,目光卻在看見她身上的外氅時,瞬間定住,而后黑沉下去。

    這分明是陸衡方才進(jìn)殿時穿的那件。

    幾乎是一瞬間,面前的奏章就變得枯燥乏味,甚至令人心煩意亂。

    寧晏禮把朱砂筆一丟,“啪”地在案上濺開一片朱紅。

    青鸞蹙眉看他一眼,旋即收回視線。

    空氣漸漸凝固。

    “來人。”寧晏禮突然道。

    內(nèi)侍聞聲疾步進(jìn)殿,躬身伏手。

    寧晏禮看著青鸞身上的外氅,鳳眸微瞇,冷然吩咐道:“取火盆來。”

    “諾!

    這期間寧晏禮沒再開口,青鸞便一直深埋著頭,仍按規(guī)矩保持著伏手的姿勢。

    她感覺得到,寧晏禮如刀的目光始終盯在自己身上。

    內(nèi)侍很快取來火盆,寧晏禮抬了抬下巴,示意把火盆放在青鸞腳邊。

    炭火燒得極旺,熱氣騰騰地往裙底和氅內(nèi)鉆,青鸞平舉的手臂開始發(fā)酸,發(fā)鬢后頸也漸生薄汗。

    她終于明白寧晏禮要火盆的用意。

    兩人暗自僵持了一會兒。

    青鸞深諳寧晏禮喜怒無常的脾氣,以及肚子里不時冒出的壞水,每每這種時候,她心底都會生出一絲不甘和不服,莫名想要同他較勁。

    漸漸地,她臉頰開始泛紅,不斷有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下,手臂也抖得厲害,直至緋紅的袍擺映入眼簾,才察覺寧晏禮已行至身前。

    寧晏禮越過她交疊于面前的雙手,抬起她的下巴,語氣雖不算溫和,但也不似平素冰冷。

    他道:“還要繼續(xù)忍下去嗎?”

    青鸞被迫抬眼看他,雙眸仍舊明凈,但呼吸卻因火盆持續(xù)散來的熱氣而干澀發(fā)重。

    一滴汗珠沿著鬢邊,從紅潤的側(cè)頰滑過,順而流入脖頸。青鸞抿了抿唇,沒有答話。

    寧晏禮知道她那股子倔勁又上來了。

    不僅倔,且能忍。是隱藏在嬌纖外表下,骨子里的難以動搖。

    否則也不會把心思藏得那般深,若不是醉后的模樣被他撞見,他還一度以為她當(dāng)真對自己全無感情。

    他差點又被她騙了。

    想到昨夜,寧晏禮眸光漸漸平和,抓著青鸞的手放了下去,淡聲道:“以后見我不必行這些虛禮!

    青鸞早就熱得難耐,而寧晏禮的掌心剛好冰冰涼涼,覆在手背皮膚上很是舒服,但她還是費力抽出手,收回氅內(nèi)。

    寧晏禮垂睫看了一眼落空的雙手,不急不惱,又抬手拭去她額角的汗珠,平靜道:“此處沒有旁人,何必非要刻意裝作與我疏遠(yuǎn)。”

    青鸞向后退了半步,薄唇翕動:“宮中禮數(shù)嚴(yán)苛,大人應(yīng)該比我明白!

    這一句未免過于冠冕堂皇,寧晏禮聲音微冷:“這么急于分清界限?”

    說著,他長指一攏,掐著外氅兩襟往前一提,把她又兜回面前,垂眸看著女子清艷潮紅的面頰,皺眉道:“昨晚主動的不是你了?”

    雖早知與寧晏禮一見,必然躲不開這話題,但真搬到臺面上被他說出來,青鸞腦中還是嗡了一下,頓時更覺渾身燥熱,后脊也要騰出汗來。

    她吞了吞干涸的嗓子,啞聲道:“昨晚酒后失態(tài),是個誤會……還望大人見諒!

    單論此事而言,確是她冒犯了寧晏禮,原本想要見他,其實也是想道一句歉意。

    寧晏禮眸光微動:“你果然還記得!

    不枉費他特意寫了那紙條提醒她。

    倒是想忘。青鸞汗珠如雨:“……此事過錯在我……”

    “兩次!睂庩潭Y低聲打斷道。

    “什么?”青鸞愣了愣。

    寧晏禮漆黑的目光稍向下移,落在她微張的嘴唇上,曖昧溢于言表。

    青鸞額角倏地一跳,腦海里唰唰唰劃過數(shù)個唇齒廝磨的畫面,臉紅得更厲害了!

    她要熱死了!她一定回去就將“醉酒誤事,君子慎獨”八大字寫出來日日擺在榻前!

    可寧晏禮顯然不打算給她“回去”的機會。

    他沉聲戲謔道:“你的歉意似乎從來都只在嘴上!

    青鸞心中突突,咬著牙根看他:“所以呢?”

    沒想到寧晏禮會擺出一副欲拿此事大做文章的架勢。

    雖然她酒后失態(tài)實在很不體面,但若論“冒犯”二字,他寧懷謙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眼下她對此難以啟齒,那些“舊賬”自然也不好再提。

    “所以,”寧晏禮似有沉吟,掐著外氅又將她兜近了些,低聲道:“我要你還我!

    青鸞怔住。

    寧晏禮所言的“還”是怎么個“還”法,她幾乎瞬間就猜到了。

    二人眼看就要貼上。

    寧晏禮清冽的呼吸不時打在眼睫,青鸞有些發(fā)癢,但卻眨都不敢眨一下,只是那樣驚怔地看著他,一時連熱都忘了。

    寧晏禮好像與從前有什么不大一樣了。

    但論陰險狡詐,卻是更進(jìn)一步。

    半晌,青鸞終于找回聲音,艱難開口道:“那日在棠梨宮我已與大人言明——”

    “那日我亦說過,我后悔了!睂庩潭Y道。

    青鸞呼吸微窒,趁心頭漫出錐痛前,用力將外氅從他手中扯出:“我與陸衡大婚在即,大人何必?”

    寧晏禮卻不讓她逃,從氅內(nèi)攬住她的腰,緊緊箍。骸爸灰泓c頭,一切仍來得及!

    青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寧晏禮低聲道:“你若對我全然無意,我不會強求,可你昨晚明明——”

    “昨晚只是誤會!鼻帑[錯開視線打斷道:“是我錯將大人認(rèn)成了旁人!

    “將我認(rèn)成旁人?”寧晏禮雙眼瞇了瞇,漆黑的目光掃在青鸞臉上,像是在分辨她所言的虛實。

    少頃,深冷的眉目舒展開來,他唇角勾起一抹淺笑:“你又在騙我!

    青鸞哽住,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不想以現(xiàn)在的身份委屈你,”寧晏禮掙開她抵抗的手,慢吞吞脫掉披在她身上的外氅,平聲道:“待事成后我恢復(fù)身份,我們成婚可好?”

    青鸞聞言一震,瞪著雙眼看向他。

    她萬沒想到,自己與陸衡的婚儀近在眼前,寧晏禮竟會如此輕而易舉說出這樣罔顧人倫禮制的話。

    莫論陸氏,便是霍遠(yuǎn)山知曉怕也會與他當(dāng)場撕破臉面。

    “你瘋了?”青鸞幾乎脫口道。

    寧晏禮輕蹙起眉,淡淡道:“我若不瘋,你早已是我的妻!

    說著,他猛一發(fā)力,從她手中扯出外氅的衣角,長指一松,把整件外氅丟入火盆。

    火焰轟地一下竄出老高,灼熱的火光映在寧晏禮的側(cè)臉,將玉白的面容照出一抹乖張的琉璃色。

    青鸞大驚,微張著嘴,聲音卡在嗓子里,說不出話來。

    “霍老將軍那邊你不必?fù)?dān)心,”寧晏禮眼中倒映著火光:“我知今日那些薄禮入不了霍家的眼,擇日我會親自登門,向老將軍請罪。”

    衣料很快在火中蛐卷成灰,青鸞只覺好像被什么堵住胸口,悶得她無法呼吸。

    她知道寧晏禮沒有在開玩笑。

    如今他軍政大權(quán)在握,莫說是抹殺一道賜婚,只待時機一到,便是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他也坐得。

    青鸞緊咬著唇,試圖掙開他的臂彎:“你先放開我!

    寧晏禮腕傷已然大好,輕松發(fā)力將她錮。骸澳阆然卮鹞摇!

    青鸞心底刺痛,掙扎半晌卻無奈寧晏禮根本沒有放手的意思。

    她只得看著他咬了咬牙,道:“我不愿!

    這三字如冷水兜頭灌下,寧晏禮睫羽一顫,漆黑的眼底蜿蜒出細(xì)小的裂紋。

    桀驁如他,但仍因心中不甘作祟,生生頂著扎心的疼,還是從齒縫里艱難追問出一句:“為何?”

    她明該對他有情,為何能將他拒絕得這般冷硬果決?

    青鸞將唇咬得泛白。

    事已至此,他二人既不是善緣,就不該強行糾纏。

    莫說寧晏禮的性情詭譎不定,便是她眼下也已不似從前,孑然一身可以不管不顧。她有伯父,有兄長,有親族,他們護(hù)她愛她,她又如何能不顧霍家顏面,在婚儀之前改嫁旁人鬧出滿城風(fēng)雨?

    何況,還有陸衡。她怎能負(fù)了陸衡?

    思緒深埋于心,青鸞不敢說出口,只是以沉默回答寧晏禮。

    她知他城府甚深,行事又向來乖僻,若此時提起陸衡,難說他會動出什么心思。

    青鸞沉默抗拒的神情刺紅了寧晏禮的眼底。

    他捏起她的下頜,目光深邃仿佛直要看穿她的心,沉聲逼問道:“你敢說你對我不曾有半分情誼?”

    眼鼻不可控地一酸,青鸞強忍著將要綴出的眼淚,死命攥著拳,仍不開口。

    良久,寧晏禮卻似一笑,冷聲問道:“可是因為陸衡?”

    第108章 第108章

    青鸞瞳孔輕顫,淚光旋即將視線模糊,接著又聽到寧晏禮略帶譏誚的聲音:“你可知,只需一道軍令我便能讓你二人今生不復(fù)相見!

    清冷的話音如同一支冰錐刺入心頭,痛楚裹挾著涼意在胸口蔓開,明明鬢間的潮濕未散,青鸞卻已覺渾身冷得發(fā)抖。

    她抬頭死死盯著寧晏禮的臉,終于開口:“我不愿嫁你,與陸衡何干?若沒有他,也會有旁人,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旁人?”寧晏禮怒極反笑:“你以為他若不是陸衡,還能活到今日?”

    青鸞渾身一滯。

    她的反應(yīng)盡數(shù)落在寧晏禮眼中,漸而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戾氣與妒意。

    眸中映出錯落的睫影,他抬起青鸞的下頜,森然勾唇:“亦或是你以為嫁進(jìn)相府,我就不敢動你?”

    話音甫落,青鸞面色驀地一白,額上的汗盡數(shù)成了冷汗:“金陵陸氏百年公卿士族,即便你有朝一日登上帝位,難道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奪取臣妻?”

    青鸞素來知曉寧晏禮看似清冷的謫仙皮囊下,裹著的是怎樣一副陰戾反骨,但卻也未曾想到,他竟能謬妄到如此境地!

    寧晏禮看了她一會兒,挑唇冷笑:“莫說日后,便是眼下我若執(zhí)意要你,金陵陸氏又奈我何?”

    “你!”青鸞瞬間如置冰窟,渾身不禁顫抖起來。

    她忍不住揚起手,卻在剛要靠近寧晏禮側(cè)臉時被一把抓。骸疤热裟阒粸閳蠖鳎铱梢蕴婺氵。陸衡一生志在戎馬,你莫要為你那可笑的心思,反害了他!

    青鸞紅了眼,掙扎著要抽出手:“你是在威脅我?”

    寧晏禮反將她手背到身后:“我比你更了解陸衡。”

    青鸞只覺繃緊的理智瀕臨極限,幾乎聲嘶道:“究竟是你了解他?還是你不肯放過我!”

    一剎那的沉默,火焰終將外氅最后一片衣角吞噬殆盡。

    寧晏禮用那深不見底的黑眸注視著青鸞,緩緩道:“莫不是回到霍府躲了兩日清靜就忘了?你與我皆身負(fù)血仇,早就置身暗處無法回頭。難不成你要將那些血淋淋的過往帶給陸衡,讓他與你共同背負(fù)前世的仇怨?”

    他將她攥得更緊:“還是說你已甘心放下斷臂、誣毀、鳩殺之恨,甘愿至此往后被淮南王府追殺滅口,甚至不惜牽累陸衡和霍家!”

    凌厲的話語如一記重錘,青鸞只覺耳中仿佛“砰”地一聲,心底好像有什么被赫然擊碎,零落滿地。

    斷臂、誣毀、鳩殺。

    沉重的六個大字穿透皮肉,烙入骨縫。前世那些痛苦血腥的回憶再度襲來,鮮血淋漓間,她恍若墜入一道永不見底的深淵。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決意與“陸子遠(yuǎn)”分別時,自己早已想得明白,陸衡是活在晴空朗日下的人,而踽踽獨行于黑暗才是她的歸處。

    寧晏禮所言不錯,她怎能因一時貪戀陸衡給予的溫暖,反而自私地將那樣明朗的人拖入混沌?

    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看著青鸞幾欲破碎的神情,寧晏禮心中抽痛,也不覺放低了聲音,抬手為她拭淚:“把你的顧忌都交給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淮南王府近日已有所動作,難道你不想親手殺了李慕凌為自己報仇?”

    前世恨意帶著委屈翻涌上來。青鸞淚水如斷了線的玉珠,緊緊咬住下唇。

    手刃李慕凌是她做夢都想做的事。

    “我會讓李慕凌再次被俘于司馬門下,”寧晏禮不斷替她擦去眼淚,低聲道:“前世的遺憾,屆時由你自己親手彌補。”

    青鸞詫然抬頭,眼眶濕紅地看著他。

    上一世李鰲與李慕凌父子二人便是被寧晏禮用計擒于司馬門,而她卻愚蠢至極,不僅舍命救下了李慕凌,還用毒簪刺中了寧晏禮,最后又因他一箭險些喪命。

    所有的痛悔與糾纏仿佛就是從那一晚開始。

    她為此悔恨過無數(shù)次,卻不想有朝一日可能會將歷史重演,真正給她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而要給她這機會的人,竟是寧晏禮。

    前世被她親手害死的寧晏禮。

    至此,青鸞已泣不成聲,混亂斷續(xù)地說出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為何,為何偏要幫我……為何不放過我……明明前世你亦是被我所殺,明明你該恨我至死……就像我恨李慕凌和淮南王府那般……為何偏偏是你……”

    “不是幫你,是為我自己!睂庩潭Y輕嘆道:“你怎知那一晚就不是我的遺憾?”

    他若能早些在內(nèi)侍里發(fā)現(xiàn)她,若能在她出手前阻止她,若能在她逃走前留住她……

    是否她就不會在后來遭受那些殘忍的背叛與傷害,是否他們二人相背的命數(shù)也會因此改變?

    想到此處,他忍不住將青鸞輕擁入懷:“何況你我乃是一丘之貉,你既知我底細(xì),我若不護(hù)你周全,來日豈不是要被你牽累?”

    青鸞心頭揪緊。

    一丘之貉……這是他二人曾經(jīng)在棠梨宮時說過的話。

    “待解決淮南王府前,這些日子隨我待在宮里吧!睂庩潭Y繼續(xù)道:“他們?yōu)閷⒛銣缈谝雅闪藘蓳苋,你不在我眼前,我終日放心不下。或是你嫌宮中規(guī)矩多,我們就回府上住。”

    寧晏禮少見的溫和讓青鸞淚水愈發(fā)洶涌。

    兩世的情緒交疊在一起,她只覺心臟像是被從數(shù)個方向反復(fù)拉扯著,不斷將埋藏的舊痕撕裂,血流不止。

    她有愧于陸衡,更不知往后該如何面對寧晏禮。

    淚眼模糊中,她胡亂將他推開,忘了自己正在宮中,亦忘了擦掉淚水,轉(zhuǎn)身便逃出了昭陽殿。

    青鸞幾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回過神時,竟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棠梨宮。

    一路上無人阻攔,昭陽殿的內(nèi)侍又始終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她知道,這是寧晏禮的安排。

    還好,他尚知為她留一分余地和顏面,沒有當(dāng)即攔下她,親眼看著她在他面前崩垮最后一絲理智。

    青鸞獨自平復(fù)了許久,直到宮門將要下鑰,才到御醫(yī)院去尋霍長玉,打算與他一同出宮。

    來時是童讓帶她進(jìn)的宮門,如今想要出去,沒有腰牌怕是有些麻煩。

    因為李洵的身子,御醫(yī)院前所未有的忙碌。

    青鸞在門外等了許久,才見通傳的內(nèi)侍出來回話:“霍大人眼下正在昭陽殿,怕是要到深夜才能出來了!

    青鸞刻意道:“可我記得今夜不是兄長當(dāng)值。”

    那內(nèi)侍唉了一聲,隱晦道:“霍大人醫(yī)術(shù)精湛,又得侍中大人信任,以眼下昭陽殿的情況,這些日子怕是要日夜待命,還有什么當(dāng)值不當(dāng)值的。”

    青鸞伏手道了句謝,便匆匆離開。

    眼看宮門就要下鑰,青鸞終于有些急了。

    霍長玉在昭陽殿,而昭陽殿卻有寧晏禮,她尚未想好要如何面對他,自然不能再去。

    青鸞遠(yuǎn)遠(yuǎn)望著閶闔門前的侍衛(wèi),不禁感嘆:出宮竟比入宮還要困難。

    正待她一籌莫展之際,兩駕馬車停在了止車門前。

    少頃,一皂袍文官從門內(nèi)走出,向身旁兩位同僚伏手道別,便掀簾邁上了其中一駕。

    那皂袍文官側(cè)身看不清面孔,但青鸞瞧另外兩位面生,剛?cè)计鸬囊唤z希望也就隨之熄滅。

    若再沒辦法,她就只能硬著頭皮回去尋霍長玉了。

    “女郎!币粋清潤的聲音傳來。

    這附近除了自己還有哪位女郎?

    青鸞旋即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方才那駕馬車緩緩向她駛近,身著圓領(lǐng)皂色官袍的文官掀起車簾,正微笑著向她望來。

    一張與陸衡有五分神似的俊朗面孔,氣質(zhì)卻是截然相反,不似陸衡的灑脫不羈,倒更多些溫潤秀逸。

    青鸞很快將他認(rèn)出,竟是日前剛由寧晏禮舉薦,入了門下省做給事中的陸家二郎,陸羨。

    她伏手恭道:“見過陸給事中。”

    陸羨笑道:“你二兄知你在此,特讓我?guī)Я顺鰧m腰牌給你,送你回府!

    直到馬車行出閶闔門,青鸞仍余驚訝。

    陸羨倒不見外,微笑道:“我與你兄長素來要好,縱是不提三郎,你也不應(yīng)與我這般見外,該喚我一聲兄長才是!

    這事青鸞倒略有耳聞。

    先前在提及陸霍兩家婚約時,她便聽霍遠(yuǎn)山說過,最早這指腹為婚的娃娃親,是從陸羨在娘胎里定下的。

    彼時霍長翎三歲,陸夫人孕中數(shù)位婦科圣手都曾斷言,她腹中所懷定是個女娃,兩家夫人便就此定下了娃娃親。

    誰料陸羨出生偏是個男兒郎,婚約是結(jié)不成了,但隨著兩家小郎君長大,陸羨與霍長翎一文一武,性情倒是投緣,反成了摯友,也算上京城中一樁美談。

    青鸞笑應(yīng)了一句“陸二兄”,但看著手中的出宮腰牌,心下卻仍存疑惑。

    陸羨方才所言,是受霍長玉所托,可這腰牌上寫的卻并非御醫(yī)院,而是門下省。

    陸羨入仕不久,剛剛官至五品給事中,門下省的腰牌除了他自己那塊,旁的卻不是隨便能拿的。

    陸羨素有驚才絕世之名,為人自是通達(dá),早就看出青鸞的疑問。

    他笑了笑,也不遮掩,直言道:“懷謙所言不錯,果然瞞不住你!

    第109章 第109章

    心中猜測被印證,青鸞倒不驚訝。

    她驚訝的是聽陸羨的語氣,竟與寧晏禮頗為親近。

    陸羨微微勾唇,又將她心思看破:“你不必多慮,我雖與父兄流著同樣的血,但政見卻與他們不甚相同。”

    青鸞眼中劃過一抹詫異。

    她幾乎懷疑此人能夠洞穿人心。

    “可我曾聽聞,陸二兄對朝堂之事素來不感興趣。”青鸞道。

    “是。”陸羨坦然一笑,如清風(fēng)朗月:“但我曾在三年前演過命!

    青鸞:“關(guān)于前朝?”

    陸羨頷首:“還有陸氏!

    他道:“大勢不可違逆,父兄行差踏錯,恐至陸氏于水火。我便只能效綿薄之力,以盼來日懷謙念及于此,留得父兄性命。”

    青鸞不想陸羨竟早料到今日局勢,難怪從前屢次受人舉薦不肯入仕,卻偏在寧晏禮開口后,甘心屈居五品為他效力。

    她垂睫,苦澀道:“陸二兄這番話倒是點醒了我,三郎如今所面臨的,何嘗不是這樣的局面?”

    陸羨笑嘆:“今次見你,我倒真不想為他寧懷謙說話了。如你這般聰慧的女郎,若真能嫁給三郎,當(dāng)是陸氏之幸。”

    青鸞苦笑:“可眼下看來,我若真嫁到陸氏,怕是反而害了你們!

    陸霍兩家聯(lián)姻,早晚會成為寧晏禮的一塊心病,屆時他即便能留下陸羨、陸衡,卻未必再容得了陸氏其他人。

    這話題不好再往下引,陸羨笑著搖了搖頭,青鸞也不再說話,只聽車夫不時驅(qū)趕馬車,傳來木輪轉(zhuǎn)動的輕響。

    青鸞思忖著,寧晏禮特讓陸羨送她出宮,應(yīng)該不只是為了拿這話點她。果然,自城中暮鼓敲響開始,街上成隊梭巡的士卒多了起來。

    沉咚咚的鼓聲敲得人心發(fā)慌,黑甲軍不時驅(qū)趕著街上的行人,青鸞才意識到,竟是整座上京城開始戒嚴(yán)了。

    沿途商戶府宅大門緊閉,他們的馬車被攔下幾次,陸羨拿出蓋著監(jiān)國寺大印的諭令,才被順利放行。

    回到霍府,還沒進(jìn)門,青鸞看著層層把守在院外的黑甲軍,以及在府門前等她的縉云等人,就已愣住。

    寧晏禮讓她留在宮里或者住在寧府,她沒同意,他竟干脆將人手搬到了霍府。

    陸羨從袖中取出一物。

    青鸞隨之看去,竟發(fā)現(xiàn)是自己那支桃木簪。

    “懷謙說你見此簪便能明白,”陸羨道:“淮南王與世子近日或?qū)⑦M(jìn)京,他囑咐你這兩日在府中莫要外出,待時機一到我來接你入宮。”

    青鸞接過簪子,在手中攥緊。

    寧晏禮此番用的是陽謀。

    李洵病重,他以監(jiān)國寺名義戒嚴(yán)全城,倘若淮南王府沒有動作,等京中局勢一定,就再無法名正言順地入京“勤王”。

    這樣好的時機,縱是李鰲能忍,李慕凌也不會甘心錯過。

    但淮南王父子若選擇進(jìn)京,便會和前世一樣,落入寧晏禮提前準(zhǔn)備好的陷阱,加以謀反罪名當(dāng)場將他二人伏誅。

    然此計并非沒有風(fēng)險。

    權(quán)柄廝殺本就是成王敗寇,棋差一招都有可能改變結(jié)局。

    青鸞想起前世寧晏禮被李慕凌懸于城門之上的“尸身”,雖如今已知那是易容術(shù)做的替身,但一想起,還是不免心有余悸。

    陸羨似乎看出她的憂慮,安慰道:“你且放心,近日大將軍和三郎都在京郊大營領(lǐng)兵待命,淮南王父子此番若帶兵入京,只會是自投羅網(wǎng)!

    青鸞勉強勾了勾唇角,但心里卻是明白,既然前世她能暗中埋伏救出李慕凌,那這一世淮南王府未必就沒有其他后手。

    城里一連戒嚴(yán)三日,沒有監(jiān)國寺諭令,皆不可擅自于走動。

    府中下人惶惶不安,眼看青鸞大婚之日將近,原本他們還熱熱鬧鬧為此準(zhǔn)備著,但見如今形勢,也都不敢再提。

    更讓他們不安的是,這三日霍遠(yuǎn)山和霍長玉沒有回府。

    二*人雖曾派人傳信,囑咐青鸞多加小心,不要擅自外出。但府里下人都明白,他們一個在軍中,一個在御醫(yī)院,一連數(shù)日未歸,宮里定是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府中大門緊閉,消息也隨之閉塞。

    好在縉云一直跟在青鸞身邊,她又是寧晏禮的人,行走自是方便。青鸞便會借著給霍遠(yuǎn)山、霍長玉送信的由頭,托她到外面探探風(fēng)聲。

    第四日,青鸞與侍婢給二人備了一些換洗的衣裳,還特煲了溫補的鯽魚湯,做了些他們平日在家中愛吃的點心。

    縉云快馬加鞭,從京郊大營返到宮里的時,剛過正午。

    這幾日霍長玉在昭陽殿的時間,比在御醫(yī)院還長。

    縉云先到御醫(yī)院尋人未果,摸著食盒里的魚湯尚溫,不想浪費青鸞一大早起來煲湯的功夫,便提著食盒到昭陽殿,托流螢幫忙遞了進(jìn)去。

    可誰料,不知其間聽出什么差錯,正在李洵病榻前搭脈的霍長玉連魚骨都沒瞧見,食盒就被送到了寧晏禮面前。

    流螢要進(jìn)偏殿時,鴉青正伏手與寧晏禮說話:“啟稟大人,屠蘇鶴觴已帶人截下了淮南王府送出的密信。信中正如大人所料,李慕凌欲圖讓楚王、豫章王三日后派輕騎于城外策應(yīng)。”

    寧晏禮“嗯”了一聲,順手將一本請他還政于太子的奏疏丟入火盆,淡道:“把信中時間改為五日后,再派人給他們送去!

    鴉青伏手:“諾!

    “大人。”流螢在門外喚道。

    “何事?”寧晏禮冷然應(yīng)道。

    “霍家女郎送了補湯和點心來。”流螢回道。

    寧晏禮神色一頓。

    鴉青眼見他眉眼間的冷意迅速化開,合上剛打開的奏折,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把案上的公文攏好,摞到一旁,空出面前的案幾。

    之后才道:“進(jìn)來。”

    流螢呈著食盒進(jìn)殿,見鴉青也在,怕是二人正談要事,連忙請罪打算退下,卻被寧晏禮叫住。

    湯盅和點心很快擺好。

    寧晏禮先夾了一塊透花糍,晶瑩剔透,賣相尚可,嘗了一口卻頓時蹙起眉。

    太甜了。

    他本就不喜食甜膩之物,哪里知道青鸞這是依照霍長玉的口味,特比平常做法多加了半匙糖在豆沙餡里。

    硬吃下一整塊甜得發(fā)齁的透花糍,寧晏禮又夾了一筷子水晶龍鳳糕。

    看著疊在一起的糯米、紅豆、蜜棗,他猶豫片刻,還是放入口中,結(jié)果剛一下咽,就齁得嗓子發(fā)緊,止不住咳嗽起來。

    鴉青眼疾手快,忙呈上一盞清茶遞了過去。

    寧晏禮白玉似的雙頰泛起薄紅,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鴉青見他吃得痛苦,把湯盅擺到他面前,不忍勸道:“大人還是先用湯吧!

    寧晏禮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待呼吸平緩下來,拿起銀匙,打開盅蓋。

    清潤奶白的湯底,其間還有大瓣的魚肉,枸杞,參須。

    這魚湯倒看似清淡一些。

    他嘗了一口,將將咽下,又皺起眉。

    這次倒是忍住沒咳出來,但喉嚨里卻像蒙了一層白鹽,緊得厲害。

    他清了清嗓子,鴉青旋即明白過來,苦笑著將茶盞倒?jié)M。

    寧晏禮到底是把魚湯和點心都用完了。

    晚些時候李昭來昭陽殿侍疾,一聽他開口,嗓音有些暗啞,心里頓生愧疚:“這些日子太傅忙于國政,著實辛苦了些,若本宮能多擔(dān)些事,也不至讓太傅忙碌至此!

    “……”寧晏禮啞道:“臣份內(nèi)之事,殿下不必自責(zé)!

    李昭撂擺跪于李洵榻旁,挽袖在金盆中打濕帛帕,想要為李洵擦身。

    流螢連忙上前:“殿下,這些事還是由奴婢們來做吧!

    李昭卻搖了搖頭:“而今本宮身為太子,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流螢回頭看了寧晏禮一眼,見他用眼神示意自己退下,便躬身退出殿外。

    李昭余光見寧晏禮也要退下去,忽而開口道:“太傅難道就不擔(dān)心只留本宮在此,會害了父親?”

    寧晏禮腳步一頓,回頭道:“殿下仁孝,不會,也不必做出那等倒行逆施之事。”

    少年白皙的臉上露出一瞬間的傷神,放下帛帕,理正衣冠,向?qū)庩潭Y伏手行了個大禮。

    寧晏禮淡道:“殿下這是為何?”

    李昭看著昏睡中的李洵,抿了抿唇:“本宮明白,若非太傅日夜守在昭陽殿,恐怕父親或許就被……”

    被他的外祖害了。

    李昭頓了頓,后半句話終是沒能說出口。

    寧晏禮沒有說話。

    李昭垂睫,低聲道:“本宮自知自幼受父親厭棄,若非因為陸氏,這太子之位輪不到本宮頭上。本宮亦知,這宮中危機四伏,若非太傅相護(hù),這儲君之位本宮也坐不長久!

    “殿下有話盡可直言!睂庩潭Y道。

    李昭于袖下攥了攥拳,猶豫片刻,又伏手一禮,鄭重道:“眼下本宮不妄圖其他,只求太傅保本宮與母親性命。”

    “殿下多慮了。”寧晏禮眸中沒有一絲波瀾,平聲回道。

    李昭卻道:“本宮明白外祖本無惡意,但諸多行徑卻確是將本宮與母親的性命棄置不顧。太傅平素雖看似冷漠,但本宮深知,太傅并非冷血無情之人,故而特求太傅相護(hù)!

    寧晏禮蹙起眉:“殿下言重了!

    李昭年紀(jì)雖小,但也明白寧晏禮久于朝堂,不會輕易將心中所想宣之于口,遂又直道:“太傅若存疑慮,那本宮只求太傅一事!

    寧晏禮看著他,像是在等他會說什么。

    李昭道:“若宮中生變,太傅可持東宮儲君印信,名正言順主持大局!

    寧晏禮微微瞇了瞇眼。

    前世他無子嗣,臨死前又將皇位傳回到李昭手中,自是知李昭聰穎淳厚,但卻從未有時間再多了解這個侄子。

    “殿下所圖為何?”他不禁問道。

    “平安!崩钫汛鬼溃骸澳赣H與東宮的平安!

    第110章 第110章

    ……

    “三殿下小心著點兒!”

    “哎呦!老奴看得心驚肉跳,殿下還是快下來吧!”

    棠梨宮的四月,初春乍暖,素白梨花抱滿枝頭。

    一個糯白團子似的俏娃娃扒開嫩綠枝椏,從樹上笑嘻嘻探出一張小臉,對樹下一身華服的文弱小少年得意道:“阿兄!我在這兒呢!”

    一眾內(nèi)侍宮婢圍在樹下,見糯白團子懸著半個身子探出來,一個個急得跳腳,紛紛伸出雙手去接,生怕他一個不穩(wěn)掉了下來。

    文弱小少年也是一臉焦急,招手道:“阿衍,你先下來!”

    糯白團子卻不以為意,一雙黑瞳亮晶晶地眨了眨,用稚嫩的童聲道:“阿兄,冬日就要到啦!”

    眼下正是逢春時節(jié),說什么冬日到了。

    文弱小少年急得想哭,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只知道自己這個弟弟若真出什么意外,父親定然饒不了自己。

    一想起父親嚴(yán)厲的臉,他更想哭了。

    卻在這時,頭頂忽而有片片梨花飄落,素妝淡抹,宛若飛雪。

    他愣住,仰起臉,一時竟看呆了去。

    糯白團子抱著枝椏奮力地?fù)u著,咯咯笑道:“阿兄你看!下雪啦!”

    ……

    孩童笑聲清澈,梨花紛飛如雪。

    紅墻碧瓦的宮苑飄滿落白,隨著時間泛黃,繼而遠(yuǎn)去。

    肩上的外氅倏然滑落,發(fā)出輕微聲響。寧晏禮睜開眼,視線逐漸清晰起來。

    燭火忽明忽暗,照在在面前尚未批完的奏折上,他捏了捏眉心,輕舒了口氣。

    剛要提筆,余光突然瞥見窗欞間,隔著窗紙映出簌簌飄落的影。

    寧晏禮微微一怔。

    內(nèi)侍推開窗,剛打開一道縫隙,便有雪花被涼風(fēng)裹挾,抽入窗縫。

    居然下雪了。

    可眼下尚未入冬。

    寧晏禮思忖片刻,驀地起身,大步上前一把撥開那內(nèi)侍,把窗推得大敞。

    冷風(fēng)簌簌刮過臉頰,漫天飛雪在夜幕下起舞,飄落,掛在院中海棠樹的禿枝上,壓落最后一片枯葉。

    莫名的,他心下油生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大人!外面天涼,把外氅披上吧!”

    內(nèi)侍捧著衣裳忙不迭跟在后面,寧晏禮卻置若罔聞,徑自頂著風(fēng)雪,向李洵寢殿走去。

    守在李洵寢殿外的錢福見寧晏禮疾步而來,面色嚴(yán)肅,肩頭還落著未化的雪,不由得一愣:“大人?”

    “今晚是誰在里面侍疾?”

    寧晏禮話音未落,就聽“啪嚓”一聲,殿內(nèi)傳來瓷盞摔碎的聲音。

    眾人臉色同時一僵,接著就見門扇被猛地拉開,侍疾的趙淑儀白著一張臉出來,哆嗦道:“來,來人,陛下,陛下……”

    寧晏禮目光陡沉,向錢福使了個眼色。錢福會意,立即命人將趙淑儀捂住嘴綁了扭送到后殿。

    “守住宮門,此事不得聲張!睂庩潭Y對兩旁道。

    言罷,便撂起袍擺,帶著錢福邁入殿中。

    龍榻上的皇帝面色青白,雙目緊閉,剛吐出的湯藥洇在枕邊,透出濃黑的深褐色,仿佛陳年的血。

    寧晏禮伸出兩指探到李洵鼻息下,少頃,緊鎖的眉頭才稍舒展些。

    “傳霍長玉!彼。

    “諾!卞X福匆匆退了下去。

    殿中濃苦的藥味壓抑而窒息,短短月余,李洵已形如枯槁。寧晏禮看著他,不禁想起二人孩提時候。

    李洵自幼體弱多病,夏日著單衣常顯得小小少年單薄得仿佛風(fēng)一吹就散,唯有冬日裹上厚厚實實的毛絨大氅,才看著不那么孱弱。

    可而今看著病榻上的他,怕是難捱到冬日了。

    寧晏禮沉默地站在榻前,半晌,卻忽見李洵蒼白的唇微微翕動。

    “阿衍,下雪了……”

    寧晏禮睫羽一顫,深深看向他。

    李洵的手指動了動,接著,雙眼虛弱地,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他灰暗的眸子微微轉(zhuǎn)動,視線由遠(yuǎn)及近,最終定在了寧晏禮身上。

    “寧卿……”他虛弱道,聲音幾不可聞。

    寧晏禮頓了頓,道:“臣在!

    李洵極其緩慢地合了一下眼:“朕做了個夢……”

    “夢到孩提時,在棠梨宮……朕的衍弟爬到樹上,抱著枝干……梨花漫天,如隆冬飛雪……”

    李洵說得極其艱難,每句都要緩上半天,才似攢足了力氣道出下一句話。

    “奈何,花枝辭樹,終不抵流水,亦不復(fù)年少……朕回想一生,或許那才是最暢意的年歲……”

    “秋去春來,周而復(fù)始!睂庩潭Y平聲道:“待陛下龍體康健,昭陽殿的海棠便又開了!

    李洵默默看了他一眼,艱難扯了扯唇角:“如今連你,也不同朕講真話了……”

    他灰暗的眸子浮上一絲苦澀:“想來是朕這皇位,來得不正,所以人心叛離,子嗣凋零……”

    “當(dāng)年,若不是朕藏了私心……刻意替母親和舅舅隱瞞,阿衍和宸妃就不會被……”

    李洵的話音緩慢,卻將寧晏禮瞬間墜入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

    染血的長戟,混亂的哭喊,為保護(hù)自己而被魏兵拖走的母親……

    寧晏禮目光愈漸冰冷。

    “是朕……”李洵攥緊錦被,眼底泛起殷紅:“是朕害了阿衍……”

    寧晏禮眼底聚起戾色,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覺于袖下收緊五指。

    這時,殿外突然傳來錢福的聲音:“霍大人到了。”

    一句話將寧晏禮驟然拉回眼前。

    他剛要抬起的手頓了頓,少頃,平聲道:“御醫(yī)來了,臣先告退!

    說著,便向殿外走去。

    “阿衍……”李洵望著他的背影,忽而喚道。

    寧晏禮側(cè)了側(cè)臉,沒有回頭,徑直走到門前。

    李洵的呼吸越來越輕,攥緊錦被,勉強撐起模糊的視線:“……阿衍,如今只有你我,為兄喚你,你為何,為何不應(yīng)?”

    寧晏禮抬手搭上門扇,低聲道:“陛下認(rèn)錯了。”

    “太,太極殿,匾額后,有一道遺詔……”

    寧晏禮微微頓住。

    “朕若將這皇位還你……你可愿原諒朕?”李洵氣若游絲道。

    寧晏禮陡然望向龍榻。

    “為兄最后,只求你一事,”李洵艱難地側(cè)過頭,回望向他,眼里倏然流下一道淚水:“阿昭……別殺……”

    寧晏禮漆黑的瞳孔輕顫了顫,半晌,終于閉上眼,低應(yīng)了一聲:“好!

    李洵放下心似的輕出了口氣,視線緩緩移向殿里的雕花窗。

    風(fēng)將窗紙吹鼓,廊檐下的宮燈映出大片雪花的影。

    李洵微微勾起唇,用最后的氣力抬手伸去,似是想要抓住那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光。

    “真想……”

    再看一次棠梨宮的雪啊……

    ……。

    殿門倏然打開。

    “大人——”錢?匆妼庩潭Y的神情,驀地將話音咽了回去。

    霍長玉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錯身疾步邁入殿內(nèi),在確認(rèn)龍榻上的皇帝已然停止了呼吸后,臉色白了白,匆匆退出殿外。

    他關(guān)好殿門,回身對寧晏禮道:“眼下你打算怎么做?”

    “派人到太極殿,把匾額后的詔書取來!睂庩潭Y道。

    霍長玉愣了愣,沒明白是什么詔書,但還是應(yīng)道:“好,我這就帶人過去。”

    “大人!”司白帶著兩名黑甲軍扭送著一個小內(nèi)侍上前:“這廝方才要去長壽宮傳信,被屬下攔住,當(dāng)如何處置?”

    那小內(nèi)侍被堵著嘴,不停掙扎發(fā)出“嗚嗚”的悶叫。

    幾乎是瞬間,劍光陡閃,一道血注飛濺,嘩地灑在朱紅的檐柱上。

    那小內(nèi)侍瞪大了眼睛,嗚咽一聲,應(yīng)聲倒地。

    寧晏禮手腕一抖,將天子劍收回劍鞘,扔給司白:“傳信給京郊大營隨時待命。另傳陛下口諭,立即召五品以上官員至太極殿覲見,違者立斬!

    司白抱劍伏手:“諾!

    院中已被雪鋪成素白一片。

    寧晏禮穿過風(fēng)雪,點了幾個黑甲軍跟著。

    錢福捧著墨色大氅追了出來,為他披上:“大人眼下這時節(jié)要去何處?”

    寒風(fēng)吹動氅領(lǐng),寧晏禮眸光森寒如雪,冷道:“長壽宮!。

    長壽殿內(nèi),燭火幽暗。窗柩嵌的琉璃將雪光折映在地上,泛出粼粼波光。

    陳太后看著更漏,掐著佛珠道:“算著時辰,淮南王府的兵馬應(yīng)該到了,為何還沒人傳信?”

    “太后娘娘息怒!北R常侍小心翼翼地為她捏著肩膀:“各處宮門都有寧晏禮的黑甲軍把守,王爺想要傳消息進(jìn)來并不容易!

    陳太后冷嗤一聲:“你們這些閹人心思極細(xì),最是不好對付!

    盧常侍的嘴角僵了僵,賠笑道:“太后娘娘所言極是。”

    “不過,他寧晏禮也得勢不了太久了!标愄笙肫痍愂险墼趯庩潭Y手里的性命,不禁銀牙一咬,狠聲道:“李鰲已攜本宮手諭,連同楚王和豫章王帶兵進(jìn)京,清君側(cè),除佞臣。只待大軍一到,寧晏禮便是死期將至。”

    “太后娘娘圣明!北R常侍聳搭著眼,笑著附和。

    陳太后側(cè)頭瞥了他一眼,把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揮開,嘆了口氣:“昭陽殿今日可有什么消息?皇帝還是那般時常昏睡嗎?”

    提到昭陽殿,盧常侍想起什么似的,古怪道:“回太后娘娘,今日昭陽殿不知怎的,也沒傳信來!

    陳太后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就聽殿外傳來響動。

    她望了過去:“何人在殿外?”

    誰料話音甫落,外面又響起一記悶聲慘叫,幾乎同時,一道血影唰地潑濺在了門扇上。

    “哐”地一聲,殿門被赫然推開,震動廊檐下垂掛的宮燈。

    黑甲軍持刀沖入殿中,嚇得盧常侍兩腿一軟。

    陳太后心下大驚,當(dāng)即拍案而起,立目喝道:“放肆!竟敢擅闖長壽宮!”

    正待此時,一道頎長的身影逆光走來,墨色大氅卷著飛雪,裹攜著周身的寒意與戾氣,邁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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