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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111章

    隔著珠簾看清來人面孔,陳太后不禁下意識后退半步:“寧晏禮……你這是何意?”

    寧晏禮面色冷峻,抬了抬手,黑甲軍旋即將一旁的盧常侍等宮人拖了下去。

    盧常侍凄厲的喊叫很快響徹長壽殿。

    陳太后意識到不對:“你這佞臣莫不是瘋了?盧常侍好歹也是本宮的——”

    “唰”地一下,金絲珠簾被刀光斬?cái)啵矊㈥愄蟮脑捯絷┤恢棺 ?br />
    明珠散落一地,蹦跳滾向四處。

    陳太后見寧晏禮提刀緩緩走近,不由得攥緊手中的佛珠,向后退著顫抖道:“寧晏禮,你,你要作甚?”

    寧晏禮冷睨著她,平聲道:“陛下崩逝,臣特來請?zhí)竽锬锷下罚扇菹屡c娘娘的母子情誼。”

    陳太后臉色瞬間鐵青:“本宮終究是太子的親祖母!來日太子登基,本宮便是太皇太后!你怎么敢?”

    寧晏禮眼中劃過一絲譏誚:“臣正如太后娘娘所言,是佞臣,是瘋子,所以行事從不顧慮來日。”

    陳太后額上滑過冷汗:“你為何,為何非要對本宮,對陳氏斬盡殺絕?”

    她從前只當(dāng)寧晏禮對付陳氏是為討好李洵,可如今看來,卻根本是針對于她。

    “太后娘娘當(dāng)真健忘。”寧晏禮神色愈發(fā)涼薄,清冷的眉目也漸而陰鷙起來:“你與李鰲將我和母親丟入魏軍鐵蹄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陳太后面色一滯,死死盯住寧晏禮的臉:“你說什么?”

    刀光映在寧晏禮玉白的側(cè)臉,一雙鳳眸眼尾微微上挑,漫出清貴出塵的寒意。陳太后緩緩睜大雙眼,恍惚間,竟覺從他身上看出另一個人的影子。

    細(xì)眉鳳眸,玉面紅唇,只是一個撐傘的側(cè)影,就將南巡至云都的皇帝勾走了心神。

    那個她恨入骨髓的女人。

    陳太后臉上和唇上的血色盡數(shù)頹去,幾乎是哆嗦著把話說出來:“你,你是李衍?不,不可能……”

    她想起當(dāng)年不過六七歲的稚童,再看向眼前周身戾氣的寧晏禮,仍是不敢相信。

    陳太后雖早覺寧晏禮與宸妃頗為神似,但卻因其宦官身份從未多加懷疑。

    當(dāng)年那么小的孩童,怎么可能在云都的血海里活下來?就算一時保住性命,又怎會舍棄天之驕子的尊榮,以宦官身份蟄伏宮中數(shù)年?

    “臣還活著,”寧晏禮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的錯愕,戲謔道:“讓太后娘娘失望了。”

    “所以,寧晏禮……李衍……林若寧……”陳太后顫聲喃道:“難不成,林若寧那個賤人也還活著?”

    聽自己已故的母親被仇人提及,寧晏禮眼底陡生殺意。長刀在瞬間脫手而出,嗖然刺落陳太后髻間的金釵,而后“咚”地扎入她身后的墻面。

    一道裂紋隨刀尖蜿蜒開來,沒等陳太后驚叫出聲,寧晏禮已抬手一揮,將兩名黑甲士卒召至近前。

    “絞殺。”他冷聲說道。

    兩名士卒對視了一眼,稍顯猶豫,但還是很快伏手應(yīng)道:“諾。”

    見二人走近,陳太后瘋狂掙扎起來,撕扯間,發(fā)髻散落衣冠凌亂,極盡狼狽:“這一切原就是本宮應(yīng)得的!是她林若寧虧欠本宮!是她搶走了先帝對本宮的愛!”

    “你與李鰲私通,生下陽華,也配提父親?”寧晏禮譏諷一笑:“不過很快,你們?nèi)司蜁诘叵聢F(tuán)聚了。”

    陳太后臉色驟白:“你——”

    “不妨告訴你。”寧晏禮道:“陽華早在和親儀仗出發(fā)前,便已被誅殺。而李鰲,今晚的司馬門,就是他的墓冢。”

    “奸佞……逆賊!”陳太后歇斯底里地掙扎怒罵著,但白綾很快就繞上她的脖頸。

    寧晏禮漠然頷首,黑甲士卒見此立即將白綾兩端拉緊。

    嘶聲的謾罵漸漸變成竭力的呼救與求饒,看著陳太后逐漸青紫的面龐,以及凸起的眼珠,寧晏禮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起伏,少頃,轉(zhuǎn)身離去。

    他走出長壽殿,風(fēng)將大氅吹得獵獵作響。

    錢福迎了上來:“百官已候在太極殿內(nèi),殿門落鎖,只待大人前去主持大局。另外,探子來報(bào),淮南王府的輕騎已至近郊。”

    終于又到了這一步。

    錦靴踏過薄薄一層積雪,寧晏禮望向太極殿的飛檐,漆黑的眼眸平靜無波,淡聲說道:“鳴喪鐘。”。

    霍府前院,地上的雪已被集聚的侍衛(wèi)和下人踩化。

    一眾男丁聽青鸞之令,個個手持火把,直將黑夜照如白晝。

    霍遠(yuǎn)山和霍長玉不在府中,一連數(shù)日的戒嚴(yán)已叫人心惶然。

    而眼下正是深夜,突然天降異雪,院外又頻頻有喧雜的甲胄聲路過,更讓府中下人們惴惴不安。

    好在青鸞雖是女郎,但卻是個能拿事的,且府外還有黑甲軍守衛(wèi),這才叫眾人沒有當(dāng)即亂了手腳。

    良久,縉云終于探得消息回來。

    青鸞仔細(xì)詢問才知,外面的騷動是因?qū)m中有詔,傳京中五品以上官員連夜入朝。

    倘若旁人或還對此心存疑竇,但她卻清楚得很,此詔定是出自寧晏禮之手。

    看這情形,應(yīng)是李洵崩逝了。

    與前世如出一轍,寧晏禮是要以此控制住朝臣,同時引淮南王府父子入京。

    正思忖著,忽而有一道蒼遼的鐘聲劃破長夜。

    青鸞神色微滯,與縉云相視一眼。

    年紀(jì)較小的侍婢還不懂這鐘聲的意味,只是看著其他人陡變的臉色,愈加發(fā)慌。

    接著便是第二道鐘聲傳來。街上的甲胄聲也安靜下去,只剩下靜謐的飛雪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在最后一道鐘聲敲響前,青鸞攏了攏肩上的絨氅,命下人去套上馬鞍。

    縉云上前伏手:“大人已安排陸給事中來接女史入宮,女史何不再等等?”

    青鸞攥緊了手中的桃木簪:“這鐘聲不止我們,李鰲與李慕凌父子二人自然也聽得真切。”

    縉云聽得明白,淮南王府已暗將兵馬囤扎在近郊,國喪的消息一出,他們定會抓住這個機(jī)會,趁亂入城“勤王”。

    “將府中的紅綢盡數(shù)摘下,換成孝布。”青鸞抓起馬鞭,邊走邊吩咐著:“我走之后,插牢府門,非伯父兄長歸來,斷不可輕易為人開門。”

    府中下人聽她要在此時外出,紛紛勸阻,卻在這時,忽而傳來清脆的叩門聲。

    青鸞心下一凜。莫不是陸羨來了?

    她向門前的侍衛(wèi)使了個眼神,縉云同時上前探去。

    “府中女郎可在?”門外傳來一個老叟的聲音。

    縉云面露狐疑,回頭向青鸞看了一眼。青鸞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抬了抬下巴示意下人應(yīng)聲。

    府中管事旋即上前,回道:“何人叫門?”

    門外很快又道:“老叟是陸府的下人。外面亂了,小郎君擔(dān)心大將軍和霍大人不在府上,女郎憂懼,特命我?guī)饲皝硐嘧o(hù)。”

    府中管事一聽是陸府的人,又是未來姑爺派來的人,當(dāng)即松了口氣,就要前去開門,卻被青鸞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女郎?”老管事不解道。

    青鸞蹙起柳眉,輕搖了搖頭。

    老管事一愣,反應(yīng)過來,心下大驚:難不成有詐?

    隨后便學(xué)著青鸞口型比出的話,應(yīng)道:“多謝陸府好意,然我家女郎已經(jīng)歇下了,府中又有大將軍安排的侍衛(wèi),便不勞貴府費(fèi)心了。”

    此番回絕滴水不漏,門外果然停頓許久。

    青鸞悄聲上前,瞇眼循著門縫看去,只見霍府門前明晃晃的盡是火把,地面血泊里橫七豎八倒著原本守在門外的侍衛(wèi),周遭圍著足有三四十個人高馬大的黑衣壯漢,個個身形精悍,看著不像家仆,倒似訓(xùn)練有素的兵卒。

    單就眼前來看,府中尚有寧晏禮安排的侍衛(wèi)和黑甲軍,門外這些人倒不足為懼,只是這僅是在明處的,既然對方有備而來,怕是還有后手。

    青鸞再往側(cè)旁一望,瞧見那些人身后停著一駕馬車。

    車下站著一個花白鬢發(fā)的老叟,像是正與馬車?yán)锏娜松套h著什么。

    看著那老叟的側(cè)影,青鸞一眼認(rèn)出,那是陸彥的心腹張叟。

    陸彥應(yīng)已被寧晏禮召入宮中,料想此刻馬車上的人,該是陸眺。他大約是想將她騙去擒住,以此威脅霍遠(yuǎn)山,控制霍家的兵馬。

    青鸞收回視線,心下悄悄算計(jì)起來。

    方才她特讓老管事說霍遠(yuǎn)山在府中安排侍衛(wèi),想來眼下她只要閉門不出,陸眺恐怕也不敢冒然行事。

    只是如此一來,卻要耽誤她入宮的大事了。

    縉云也明白這一點(diǎn),看向她,像是在問該怎么辦。

    青鸞攥緊馬鞭,低聲道:“走后門。”

    陸眺顯然未料到她會在今晚出府,后門外只有六人分散盯著。

    青鸞帶著縉云和幾個侍衛(wèi),從陸衡時常翻墻踩的歪脖子樹上跳出去,很快便將幾人悄聲撂倒,而后打開后門,將馬牽了出來。

    縉云拉住青鸞,小聲道:“女史,屬下先出去將他們引開。”

    “不可!”青鸞立即拒絕:“你若一旦被他們追上,他們必下殺手!”

    “那至少讓屬下隨女史同去。”縉云急道:“大人有令,屬下務(wù)必隨時護(hù)女史周全!”

    青鸞安慰似的笑道:“想當(dāng)初他都留不住我,何況是旁人?”

    縉云哪里知道二人前世淵源,聽得一知半解,還是放心不下,卻被青鸞順手摘下腰間令牌,一把推入門中。

    未等她站穩(wěn),青鸞一抖氅衣,已翻身上馬:“你留在這里,代我照看好霍府的人!”

    言罷,便低喝一聲,打馬而去。

    第112章 第112章

    青鸞擔(dān)心陸眺情急之下帶人攻破府門,遂有意在前門不遠(yuǎn)處勒韁稍作停頓,霍府外的圍兵登時發(fā)現(xiàn)了她,紛紛上馬追來。

    青鸞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快落了幾鞭,縱馬穿過窄巷,在長街上疾馳。冷風(fēng)刮在面上,割得她皮膚生疼。陸眺帶的那些黑衣壯漢騎術(shù)頗精,砍了兩撥循聲而來的黑甲軍,仍追得很緊。

    青鸞不時回望,瞧那些壯漢的身手,很像王府軍師練出的精騎。

    她心下一緊。

    難道這次謝辭也在?

    青鸞前世與謝辭不識,更不知謝辭就是王府的軍師。但她知道,淮南王府兵臨司馬門前,軍師早已提醒過李慕凌此間有詐,只是彼時李慕凌貪心不足,并未相信,軍師便明哲保身,獨(dú)領(lǐng)了一支精騎回了淮南。

    可謝辭前世既能看出寧晏禮的手段,為何這一次卻親自趟入這淌渾水?

    這重新來過的一世,已與從前有太多不同。

    青鸞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再回頭望去,卻見身后的追兵已在拉弓搭箭。

    弓弦在瞬間崩發(fā)!青鸞瞳孔驟縮,羽箭破空而來,瞄得竟是她身下的馬匹!

    她登時夾緊馬腹,嗖地一聲,箭矢與馬蹄交錯落下。可第二道羽箭襲來卻沒那么幸運(yùn),箭鏃倏然刺入馬腿,青鸞只覺整個身子一晃,就要隨馬匹栽倒。

    她順勢滾落馬下,外氅被雪地沾濕,被她反手掀下,亮出腰間藏的銀刃。

    那些追兵見此逼得更緊,后面跟上來的也一并搭箭,一時間數(shù)支明晃晃的箭鏃指了過來,青鸞心道不好,開始迅速盤算起要如何脫身。

    卻在這時,忽而有數(shù)把長刀從側(cè)面暗巷飛出,鏘鏘鏘數(shù)聲將羽箭劈飛。未等青鸞反應(yīng),黑壓壓的黑甲軍已從兩側(cè)暗巷涌出,攔在追兵面前,很快將他們包圍。

    那些黑衣壯漢勒緊韁繩,亮出兵戈與他們對峙,雙方一時劍拔弩張。

    陸眺的馬車隨后跟了上來,他一掀車簾,肅然喝道:“丞相有令緝拿北魏刺客!爾等還不速速退下!”

    陸氏之名在到底頗具威信,青鸞見黑甲軍一眾將士都明顯遲疑片刻,便打算趁機(jī)循小路先走,卻聽身后又響起一人的聲音。

    “父親此刻正在宮中,不知是何時給兄長下的令?”

    黑甲軍從中讓出一條路來,另一駕馬車停在眾人面前,車幡上赫然繡著與陸眺馬車上一模一樣的徽紋。

    金陵陸氏的鶴紋。

    陸眺見之一愣:“二郎?”

    陸羨命人將青鸞扶上馬車,見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笑道:“幸好沒事,否則懷謙怕是非要?dú)⒘宋也豢伞!?br />
    陸羨這何時都笑得出來的心態(tài),著實(shí)令青鸞佩服。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向陸眺望了一眼,有些急色:“陸二兄,若再耽擱下去,進(jìn)宮就來不及了。”

    陸羨卻是笑著將監(jiān)國寺的諭令給她:“放心。”

    言罷,他邁下馬車,又撥了足數(shù)的黑甲軍隨她入宮:“去吧,懷謙正等你呢。”

    陸眺眼見自家兄弟要將青鸞放走,忙厲聲阻止:“二郎!你怎的偏要違拗父親與我?此時若能以她威脅霍遠(yuǎn)山,拿到霍家手里的兵符,再加上三郎與淮南王府的兵馬,只待阿昭順利繼位,我們陸氏何須屈居閹人之下!”

    陸羨立于雪中,朗聲道:“時也,勢也,運(yùn)也,皆不可強(qiáng)求。還望兄長念及手足情誼,莫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淮南王父子預(yù)謀兵變,狼子野心,縱能得手,豈會甘于將皇位拱手讓于阿昭?反倒是兄長引賊入京,若今夜戰(zhàn)事波及城中百姓,我金陵陸氏就是史書上的罪人。”

    “兄長可是要將我金陵陸氏百年基業(yè)付之一炬嗎?”

    陸*羨的聲音溫朗清潤,卻字字珠璣,擲地有聲。陸眺聽了他的話,明顯陷入沉默。

    青鸞瞧見陸羨將手背到身后,向她暗中擺了擺,比了一個“快走”的手勢,便趁機(jī)帶人從后離去。

    太極殿上,官員們本還在三五成群猜測著,為何急匆匆召他們深夜入宮,直到聽見鐘鳴,一個個頓時白了臉色。

    雖然李洵重病多時,他們其間很多人早已有此猜測,但茲事體大,又沒聽聞?wù)媲械南ⅲ阋膊桓叶嘞耄桓彝浴?br />
    可眼下,三聲喪鐘落定,今晚召他們?nèi)雽m的原由,以及借皇帝之名下那道口諭的人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一個吏部官員很快反應(yīng)過來,大步走向殿門,抬手推了一推。門扇晃動兩下,卻已然緊閉,顯然是被從外面落了閂。

    一旁的皂袍文官見此也急忙上前,試著一推,殿門確是打不開了。

    這一下終是在百官之間炸開了鍋。

    一直在大殿最前閉目養(yǎng)神的陸彥聞聲走近,眾人見他當(dāng)是有了主心骨,忙道:“丞相!殿門被鎖了,向外叫人也不見有人應(yīng)答!”

    陸彥皺了皺眉,又讓人去看兩旁的側(cè)門。

    “這邊也被從外落了鎖!”

    “我這一側(cè)也是!”

    眾人一聽,終于確認(rèn)他們竟真是被困在了太極殿中,愈發(fā)不安起來。

    桓昱對陸彥道:“文賢,你可知這是怎么回事?”

    陸彥余光掃過眾人,偏偏帶兵的霍遠(yuǎn)山和褚冉不在:“我若知道,還怎會與你同被困在此處?”

    桓昱有些不信:“太子殿下是唯一的儲君,懷謙將眾人聚在此處的意圖,你居然不知?”

    陸彥眼底劃過一抹陰沉。

    唯一的儲君?怕是不然。

    寧晏禮如此大費(fèi)周章是何居心,旁人不知,但他卻能料知一二。

    在百官面前道明身份,再以威逼利誘奪得皇位。

    當(dāng)年那個茍延殘喘的小獸,終于長成,要露出獠牙了。

    百官正惴惴不安地在大殿上議論,這時,門外卻突然傳來抬閂的聲音。

    殿門開了。

    冷風(fēng)隨之卷入,眾人不覺打了個寒噤。黑甲軍持刀進(jìn)殿,肅然列在兩旁。

    剛有人要開口斥責(zé)不成體統(tǒng),就見寧晏禮撂擺進(jìn)殿,大氅的肩頭還落著雪,帶著周身寒意,只一個眼神掃過去,便讓那人將話音卡在了嗓子里。

    他身后一側(cè)跟著錢福,手捧托案,擺著一道明黃的詔書;

    另一側(cè)跟著司白,身著玄甲,端端呈著一柄嵌著玉石的寶劍。

    陸彥認(rèn)出,那是天子劍。

    違背圣意者,可不論場合,持劍立斬之。

    而此刻圣意便是錢福手中的詔書。

    御前大多是寧晏禮的人,監(jiān)國寺又掌著皇帝的印璽。假擬一道圣旨,對如今的寧晏禮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換言之,眼下他的意思,便如同圣意。

    陸彥看向更漏,心下謀算著。

    子時將過,即便沒有霍家的兵符,只要能拖到淮南王府進(jìn)京,事情就尚有轉(zhuǎn)機(jī)。

    屆時由他帶頭扶李昭繼位,再以陳太后之名“清君側(cè),除佞臣”。寧晏禮狂妄至此,早與百官離心背德,縱使明出身份,也終究躲不過一個亂臣賊子的惡名。

    他思及此處,寧晏禮已行至殿上。

    誰想,方才還對被困在太極殿心生不滿的百官,見黑甲軍一個個扶刀而立,立馬變得乖巧起來,紛紛伏手恭道:“見過侍中大人——”

    陸彥覆手而立,臉色微微有些難看。

    寧晏禮居高臨下,目光睥睨過來,二人距離最近,視線隔空有一剎那的交鋒。

    百官雖已知皇帝崩逝,但經(jīng)錢福在太極殿上說出來,還是寂默片刻,隨之便是一片慟哭哀嚎。

    寧晏禮漠然看著這一張張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面孔,兀地想到前世,自己死后是否也有這樣一番虛與委蛇的光景。

    百官一邊哭喪,一邊用眼縫瞄著殿上,見寧晏禮面色逐漸沉冷,哭嚎聲適時低了下去。

    桓昱站在陸彥身邊,見狀率先開口:“陛下在時寧侍中掌監(jiān)國寺,協(xié)太子殿下統(tǒng)領(lǐng)朝綱。眼下陛下崩逝,吾等為臣雖痛心疾首,但國不可無君,朝綱不可荒廢,遂還請寧侍中主持大局,冊立新君。”

    桓昱自視高明,以為這話既明捧了寧晏禮,又暗中替陸彥說話,盡早助李昭上位。卻不知陸彥一聽此言,恨不能當(dāng)場堵住他的嘴。

    偏桓昱話音剛落,百官又紛紛稱是,陸彥更不好多言。

    寧晏禮側(cè)臉看了錢福一眼,錢福隨即呈著詔書上前。

    陸彥微微瞇眼,心中料想寧晏禮或會用這詔書做文章,果然就聽他道:“先帝圣明,早已將傳位詔書擬好。諸位當(dāng)遵從此詔,若有違者,天子劍下,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四字寒得驚人。

    百官聞言無不心下戰(zhàn)戰(zhàn),見錢福正要展開詔書,便下跪伏首,準(zhǔn)備接旨,卻忽聞陸彥說道:“錢常侍且慢。”

    錢福動作一頓,眾人亦是一愣,同時向陸彥看去。

    寧晏禮微微挑眉,帶著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曼聲道:“丞相有話要說?”

    陸彥上前幾步,面向百官:“寧侍中監(jiān)國不假,但太后與皇后仍在,這冊立新君一事,也當(dāng)請二位娘娘到場才是。”

    “按制既有先帝遺詔,便無需議儲,只要遵詔即可。”寧晏禮不疾不徐道:“還是說,丞相打算抗旨?”

    寧晏禮這話說得甚重,殿上眾人皆是一驚,卻聽陸彥又道:“懷謙此言差矣。這遺詔若是真的,老夫必當(dāng)遵照,盡心竭力輔佐新君。可是——”

    他頓了頓,道:“倘若有人矯詔,該當(dāng)如何?”

    第113章 第113章

    篡改偽造詔書,視同謀逆。陸彥此言一出,眾人皆變了臉色。

    司白將手中的天子劍一緊,喝道:“丞相慎言!”

    兩側(cè)的黑甲軍頓時拔刀,太極殿內(nèi)的氣息驟然緊張起來。

    百官一片駭然。

    陸彥冷眼瞥向四周的黑甲軍,又將視線挪到寧晏禮身上:“老夫身居相位十余年,從未聽聞先帝留有遺詔,懷謙莫不是弄錯了?”

    寧晏禮勾了勾唇,抬手命黑甲軍將刀收回,緩緩走下大殿,行至陸彥面前。

    他眸中浮現(xiàn)一抹戲謔,用只有他二人能聽清的聲音道:“丞相何不耐心一些,等錢常侍將詔書念完?”

    陸彥冷嗤,也壓低了聲音:“你步步謀算,走到今日,旁人不知你心思,難道還想瞞得住老夫?寧懷謙,你莫要貪心太多了。”

    “若不是丞相非要與霍家聯(lián)姻,又何至于此?”寧晏禮諷刺一笑:“丞相當(dāng)真以為我看重的,是那個空蕩蕩的皇位?”

    陸彥冷笑。

    不是為了皇位還能為了什么?

    殿外隱約傳來將士們的吶喊與廝殺,百官惶然騷動起來。一個黑甲士卒匆忙進(jìn)殿,低聲對寧晏禮秉道:“大人!淮南王李鰲與世子帶兵攻進(jìn)來了!”

    寧晏禮望去,紛飛的雪片之后,止車門外果然有依稀攢動的火光。

    淮南王府的動作比他預(yù)想中快了一些。

    陸彥見此眉頭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讓你拿到虎符,確是老夫大意。但眼下諸侯已遵太后娘娘‘清君側(cè)’的懿旨,前來勤王。”

    他道:“懷謙,這一局,你贏不了了。”

    寧晏禮無謂地看他一眼:“丞相苦心謀劃,倒不怕引狼入室,與他人做了嫁衣?”

    “名不正則言不順,”陸彥神色從容:“百官容不下李鰲父子,霍家更容不下他們,只要除去你,霍遠(yuǎn)山自會與老夫一道扶持太子上位。”

    “既知虎符在我手里,丞相為何篤定我今日會敗于李鰲之手?”

    陸彥笑了笑,臉上浮現(xiàn)一抹摻著輕蔑的傲然,那是久居廟堂,又身居高位之人常有的神情。

    “你確是個聰明人,但老夫在朝中多年,見過的聰明人早不可勝數(shù)。你在背后計(jì)劃的那些謀算,我又豈會不知?”他道,

    “你表面上擔(dān)心京中生變,命霍遠(yuǎn)山從京郊大營調(diào)兵鎮(zhèn)守城門,連日防備。暗中卻交代褚冉,放松上京城西側(cè)瑯華門的守衛(wèi),引李鰲父子進(jìn)京。再讓三郎帶兵于宮外策應(yīng),一待李鰲父子打進(jìn)宮門,宮中黑甲軍與三郎內(nèi)外合圍,必當(dāng)將其父子二人擒獲。”

    “先是瞞天過海,后再甕中捉鱉,若非狂悖大意,你倒確有幾分勝算。”陸彥似惋惜般笑嘆:“只是懷謙,你太高看自己,又太小看老夫。三郎終究是我陸氏的人,到了這種時候,怎會與你同心?”

    嘈雜的兵戈聲越來越近,淮南王府的兵馬似乎已攻破止車門,向太極殿前的端門逼近。

    百官早已哄亂一團(tuán),無人在意陸彥與寧晏禮說了什么,只顧著慌亂四散,卻被司白帶兵持刀攔住,根本沒給他們留下退路。

    無數(shù)羽箭穿過漫天雪花,于夜空落下。

    守在太極殿宮院里的黑甲軍不斷倒下,又一波一波的沖上去,死死頂住不斷從外被撞擊的端門。

    隨著一下下沉重的咚響,寧晏禮望向搖搖欲墜的宮門:“丞相就不擔(dān)心我會殺了你,再殺了皇后和太子,拉著你們?yōu)槲遗阍幔俊?br />
    “老夫若是會怕,又如何走到今日?”陸彥笑得冷漠:“但老夫知道,即便你知自己將敗,也不會殺了太子。因?yàn)榕c其讓太子上位,你更不甘心讓李鰲父子得手。”

    “丞相就如此篤定?”

    “成王敗寇,誰人不是在賭?”

    “至于老夫與皇后,”陸彥繼續(xù)道:“只要金陵陸氏興盛不衰,死則死矣。”

    這話冷漠得令人膽寒,但寧晏禮聞言卻是一笑。

    “不愧是丞相。”他緩緩將視線挪回陸彥身上:“只是今次怕是要讓丞相失望了。”

    言罷,未等陸彥反應(yīng),寧晏禮突然抬了抬手。

    身后的司白赫然抽出天子劍,劍刃寒光映過百官慘白的臉:“天子劍前,失儀者立斬!”

    眾人皆是一顫,當(dāng)即定在原地,殿上驟然陷入死寂。

    外面的廝殺與攻門聲仿佛被放大,不斷撞擊著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他們卻在這時聽見寧晏禮平靜道:“宣詔。”

    陸彥一怔。寧晏禮卻視若未見,覆手立于他身側(cè),低聲道:“還是請丞相先聽完遺詔吧。”

    “殺!殺啊——”

    “除奸佞!斬孽臣!”

    “誅殺宦黨!掃清前朝!以安天下!”

    端門被轟然撞破的一剎,淮南王府的兵馬身著赤甲,吶喊著沖殺進(jìn)來,如一道殷紅的血河,頃刻將守在宮院內(nèi)的黑甲軍沖散。

    錢福尖細(xì)高亢的聲音穿透宮殿,亦穿過血腥的喧雜。遺詔按例從先帝的偉績開始行文,緩緩述說著李洵的半生,如曠遠(yuǎn)的梵音,高懸于夜幕之上,響徹眾人耳畔。

    殿外的廝殺聲越來越近,百官個個面如土色,但礙于士人顏面,更礙于司白手中的天子劍,只得垂頭覆手,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聽著冗長的詔文。

    陸彥卻面露得色。

    勝負(fù)已分。

    即便寧晏禮待會兒在眾人面前道出自己的身份,妄圖持詔繼位,眼下也是來不及了。

    淮南王府的兵馬已至,名正言順的儲君只有李昭一個。若錢福在遺詔中道出“李衍”的名字,寧晏禮就只會成為矯詔篡位,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的嬖佞,屆時百官也不會再依從與他。

    大勢至此,寧晏禮輸了。

    且將死無葬身之地。

    “李衍”這個名字亦會被世人遺忘,留下的終仍是他百年不衰的金陵陸氏。

    陸彥臉頰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而宣詔聲還在繼續(xù)。

    “……皇太子昭,仁孝厚德,累經(jīng)監(jiān)撫,聰敏勤勉,無違朕意……”

    陸彥愣了愣,只覺錢福的聲音忽然有些模糊,自己似乎沒聽清楚。

    “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尋常閑務(wù),任之有司……”

    ——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

    陸彥面色陡變。

    寧晏禮拿出的遺詔,竟是傳位于李昭!

    監(jiān)國寺輔政,寧晏禮持先帝遺詔扶太子李昭繼位,于情于理于制,名正而言順。

    那前來“勤王”的諸侯成了什么?

    早先與淮南王府合謀的陸氏,又成了什么?

    然而一切已來不及了。

    隨著數(shù)聲慘叫,以及兵戈墜落的聲音,“哐”地一聲,殿門被從外踢開,打斷了錢福的宣詔。

    身著赤甲的將士沖入殿內(nèi),劈卷的刀刃仍滴著黏膩的血,百官嘩然。

    先帝駕崩,太子依詔繼位,此時闖入的,不是欲圖篡位的亂臣賊子,還能是什么?

    陸彥的神情漸漸僵硬。

    寧晏禮回過頭,冷眼看向赤甲將士身后,一個正步步邁上長階的身影,淡道:“丞相可仍舊自信通曉人心?”

    陸彥渾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竟沒有矯詔?”

    寧晏禮眼梢上挑,帶著一絲譏誚:“丞相,這一局到最后,你沒看透任何一人。”

    陸彥嘴唇翕動,瞪著雙眼,說不出話來。

    越來越多赤甲將士涌入,黑甲軍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眾朝臣縮在他們身后,也跟著步步后退,很快被逼至角落。

    唯有寧晏禮與陸彥仍站在原地,由司白和影衛(wèi)護(hù)在中間。

    走上長階的來人終于看清面孔,那人身著金甲,腰佩長刀,邁入殿中。

    “許久不見,寧侍中別來無恙。”李慕凌臉上仍掛著偽善的笑容,帶著將士緩步走近。

    寧晏禮戲謔一笑,冷道:“世子倒是滄桑許多。”

    “從前不知寧侍中有如此膽識,死期將至還是這般巧言善辯。”李慕凌道:“寧侍中可記得本世子曾有言,倘有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定將你剖腸破肚,曝尸城上。”

    他頓了頓,笑道:“不想這一日竟來得這樣快。”

    寧晏禮勾唇:“臣彼時也說過,將拭目以待。”

    李慕凌臉色漸沉,他倏然抽刀捅入一個內(nèi)侍的身體,伴隨著那內(nèi)侍的一聲慘叫,百官眼見著那內(nèi)侍抽搐幾下,倒了下去,紛紛倒吸了口氣。

    鮮血泂泂涌出,染紅大殿的地面。

    黑甲軍后有一文官看不下去,壯著膽子喊道:“諸侯無詔本就不得入京,世子又于殿上隨意殺人,這是作甚!”

    “帶兵攻上太極殿,是何居心已不必言說,”司白橫劍喝令李慕凌停下腳步:“逆賊若再近一步,休怪刀劍無眼!”

    “逆賊?”李慕凌停下腳步,不屑道:“我淮南王府得知有佞臣挾持太子,特帶兵前來勤王。你說的逆賊,怕是另有其人。”

    說著,他將目光又移回寧晏禮身上。

    一旁,陸彥面色焦急,剛要開口,卻被寧晏禮制止:“丞相莫急,這出好戲才剛剛開場。”

    言罷,他微微抬手,百官身后的側(cè)門被忽然打開。

    眾人看去又是一驚,竟見李昭身著冕服從門內(nèi)走出,由內(nèi)侍與黑甲軍簇?fù)碇C然步至殿上。

    百官同時躬身伏手:“參見太子殿下。”

    李昭從昭陽殿來,眼眶微微有些紅腫,但臉上神情卻仍舊端重自持,小小少年儼然已頗具君臨天下的帝王風(fēng)姿。

    他抬袖免了眾臣的禮,方看向殿下的李慕凌,朗聲道:“誰是佞臣,誰是逆賊,今日百官皆在,本宮看得清楚。”

    眾人聞言也望向李慕凌,陸彥的臉色不禁白了白。

    “來人。”李昭道:“將逆賊欲圖謀反的證據(jù)呈上來!”

    話音甫落,眾人面露愕然,李慕凌眸光一凜,不禁攥緊了手中的刀柄。

    鴉青很快帶人進(jìn)殿,他手中呈著托案,百官伸頭望去,只見其上竟是一張洇滿血字的帛書。

    正當(dāng)李慕凌猶夷不解之時,李昭已拿起帛書,厲聲道:“淮南王府與前烏山郡丞暗中勾結(jié),開采私鐵偷制兵器,欲行謀逆。烏山郡丞血書供詞在此,李慕凌,你可還有什么要分辯的?”

    李慕凌咬牙切齒地看向?qū)庩潭Y,沒想到他竟將烏山郡的事用在此時,分明是有備而來,不覺向后稍退了半步。

    果然,只見寧晏禮淡看了鴉青一眼,原先畏縮在大殿角落里的“宮人”們頃刻從袖下抽出兵刃,飛身而上。

    李慕凌面色陡變,身側(cè)的將士揮刀護(hù)他連連后退,怎奈那些“宮人”分明是寧晏禮手下的影衛(wèi),個個以一當(dāng)十,淮南王府的叛兵很快被逼至殿外。

    寧晏禮邁過血染的門檻,行至長階之上,居高臨下道:“速將逆賊拿下!”

    “世子小心!”

    叛兵護(hù)著李慕凌退至宮院,青石板上積雪被血水融化,倉促中,李慕凌險(xiǎn)些滑到,狼狽地掙扎起身,抬頭卻見有大隊(duì)人馬從身后的端門沖了進(jìn)來。

    身旁的叛兵有些慌了:“莫不是還有埋伏!”

    李慕凌聞言面色青紫,慌亂地從腰間拔出佩刀。

    密密麻麻的火把將黑夜燃亮,寧晏禮的影衛(wèi)和殿內(nèi)沖出的黑甲軍愈來愈近。

    待李慕凌看清端門那隊(duì)人馬身披的赤色甲胄,不禁眸光一亮,渾身不知因先前的狼狽而憤怒,還是因見到李鰲的援兵而激動,不可控制地微微震顫起來。

    他笑容逐漸猙獰,回頭望向長階上的墨色身影,一字一句地狠狠道:

    “王府眾將士聽令,活捉寧晏禮者,賞千金!”

    第114章 第114章

    無數(shù)叛軍涌入端門,沖殺聲如山呼海嘯,幾乎將整座太極殿傾倒。

    李昭攥緊拳頭就要跟著寧晏禮出去,卻被百官攔下:“殿下不可!外面實(shí)在危險(xiǎn)啊!”

    “叛賊狂妄肆意,凌踏宮門,本宮豈能后退!”

    桓昱急忙上前:“外面既有寧侍中安排的黑甲軍,殿下還是莫要出去了!”

    李昭面露忿然:“可如此危機(jī)關(guān)頭,本宮怎能將太傅一人獨(dú)置于危險(xiǎn)之中!”

    百官卻仍將他攔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殿下是國之根本,若有半分閃失豈不正中叛黨下懷?還請殿下三思!”

    李昭出不去,一時又氣又急,便轉(zhuǎn)而對護(hù)在他身旁的影衛(wèi)道:“爾等無需在本宮這里,快去保護(hù)太傅!若叫太傅傷了半分,本宮定不會輕饒!”

    眾影衛(wèi)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猶豫,但見李昭態(tài)度堅(jiān)決強(qiáng)硬,只得聽命:“諾!”

    一旁的陸彥回過神,隨眾影衛(wèi)急急跟到殿外,就望見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縱馬踏過兵卒的尸骸,于李慕凌身旁翻身下馬,向長階之上望來。

    他眸光一震,認(rèn)出那人正是淮南王李鰲。

    只見李鰲似乎向兩旁交代了什么,叛軍的攻勢漸漸停了下來。見此,寧晏禮亦抬了抬手,影衛(wèi)與黑甲軍也退至階下。

    雙方兵戈相向,在火光與血海中緊張對峙。叛軍的赤色甲胄連城一片,幾乎將整座宮院填滿,并延伸至端門以外。

    淮南王府的意圖昭然若揭,眼見情勢失控,陸彥看了寧晏禮一眼,而后忙上前兩步,高聲道:“如今陛下崩逝,太子將于柩前繼位,王爺此番率兵前來,怕是有什么誤會。”

    李鰲聞言將刀指向他,嗤笑道:“你這老狐貍密信請老夫出兵相助,如今本王來了,又豈有輕易回去的道理?”

    不想李鰲竟當(dāng)眾指出他與淮南王府勾結(jié),陸彥臉色頓時鐵青,僵在原地啞口無言。

    寧晏禮見此微微挑唇:“丞相引狼入室,滋味如何?”

    陸彥咬牙:“這就是你要老夫看的好戲?寧懷謙,你既知李鰲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如今不想想如何退敵,還有心情譏諷老夫?”

    寧晏禮冷笑不語。

    陸彥急了:“待叛軍攻上來,你以為李鰲父子第一個會取誰的性命?兵符在你手上,不如現(xiàn)在速派人將城中駐軍調(diào)遣入宮,尚有一絲希望!”

    寧晏禮卻置若罔聞,笑道:“丞相還不明白?我有影衛(wèi)與黑甲軍相護(hù),獨(dú)自脫身根本不成問題。”

    陸彥一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寧晏禮說的什么意思。

    若待叛軍誅殺儲君,血洗宮闈之后,寧晏禮再帶兵殺回,取李鰲父子二人首級。他便成了清剿逆賊的功臣,屆時恢復(fù)身份,登上帝位便是名正言順,眾望所歸。

    陸彥想不到寧晏禮竟算計(jì)到了這一步,不由得退后兩步:“你——”

    “不過丞相放心,”寧晏禮打斷道:“從前我確有此番打算,但如今早已改變心意。”

    “何況,”他將目光望向端門之外:“我今晚已有約定,這出好戲,要捧她來唱。”

    雪漸漸停了,但寒風(fēng)依舊凜冽。

    李鰲聽不清二人在長階上說了什么,有些不耐,對陸彥道:“文賢,你若看得清形勢,先將你身旁慣愛裝神弄鬼的小子綁了丟下來!”

    未等陸彥開口,他又將刀尖指向?qū)庩潭Y:“軍師提醒本王,你這閹人身份有疑,本王卻是不信,已死之人焉能復(fù)生?今日就將你捉了,是真是假嚴(yán)刑拷問便知!”

    風(fēng)將大氅吹得獵獵作響,寧晏禮垂眼望向李鰲,眸底泛起寒光:“人死不能復(fù)生,王爺既明白這個道理,當(dāng)善自珍重才好。到了這般年歲,若將性命葬送于此,豈非不值?”

    李鰲年逾花甲,聽他提及年歲十分忌諱,當(dāng)即怒目圓睜:“你這閹人——”

    “父親莫要被他激怒!”

    李慕凌上前,狠狠道:“眼下局勢盡數(shù)掌控在我們手里,那閹人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不過是想在口舌上討幾分便宜罷了。待拿下他,千刀萬剮,置入油鍋,屆時且看他是否還能這般風(fēng)輕云淡!”

    李鰲聞言覺得有理,遂強(qiáng)壓下怒意,卻又聞寧晏禮道:“王爺與世子帶兵外出多日,可有聽聞壽春連下了三日的雨,王府里先王妃親手種下的梧桐,眼下就只剩下一把枯枝了。”

    這話題倏而岔遠(yuǎn),李鰲怔了怔:“什么?”

    他與李慕凌父子二人迅速對視一眼。

    王府?dāng)?shù)日未曾來信,他們都不知壽春落雨,寧晏禮怎會知王府里的梧桐樹在雨后枯了?

    “我也是午后才收到軍中傳信,”寧晏禮的聲音不疾不徐穿透冷風(fēng),滲著陣陣涼意:“王爺與世子外出這幾日,驍騎將軍已持太子與監(jiān)國寺諭令,帶兵攻下壽春。你們此時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長階下的父子二人神色驟變。

    陸彥也是一臉的難以相信。這分明與陸衡對他“透露”的寧晏禮的謀劃全然不同!

    陸衡信中明明說自己連日都在京郊大營,只等今晚在城中策應(yīng),卻不想早已帶兵離開上京,還偷襲拿下了壽春?

    陸彥幾乎要站不穩(wěn)了。

    自己的幺子竟在這種時候,幫寧晏禮徹頭徹尾地將他騙了!

    寧晏禮側(cè)目瞥了陸彥一眼:“丞相安心,子遠(yuǎn)連日帶軍疾行,尤為辛苦。我已回信允他在淮南王府歇上幾日,再與大將軍和褚將軍兩路兵馬匯合,齊攻云都。”

    他道:“想來淮南王府應(yīng)不輸相府,子遠(yuǎn)與眾將士或許住得習(xí)慣。”

    陸彥詫異地看向?qū)庩潭Y,半張著嘴,嗓中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數(shù)日前才求霍遠(yuǎn)山為陸衡擬了“子遠(yuǎn)”二字為字,但冠禮一直未及操辦,寧晏禮怎會知曉?

    “你這奸宦休要信口雌黃,以這拙劣之計(jì)動搖我淮南將士!”李慕凌的怒喝傳來,將陸彥思緒打斷:“淮南本就易守難攻,何況還有軍師在王府坐鎮(zhèn),區(qū)區(qū)數(shù)日,你們怎拿得下壽春?”

    “軍師?”寧晏禮挑眉冷笑:“不想那村夫倒有幾分本事,也是你二人蠢笨,竟被他利用至此。”

    “你!”李慕凌咬牙切齒:“你這是何意!”

    “那村夫恨毒了謝氏,早隨其母做了魏人,又怎會真心為淮南王府效力?”寧晏禮對他道:“他明知你資質(zhì)愚鈍,仍煽動你的野心,無非就是為了眼下局勢,使我大梁內(nèi)亂,好讓魏人趁機(jī)來犯。”

    寧晏禮漆黑的眸子稍稍一動,又看向李鰲:“王爺可知李淑妃腹中龍?zhí)ヒ蚝味溃俊?br />
    此言既出,李慕凌與陸彥同時一窒。

    寧晏禮緩緩道:“龍?zhí)ニ烙谀谴宸蛩频哪辖荆?jīng)世子默許,由玄武安排宮人動手,為的就是讓王爺徹底斷了未來在朝中立足的可能,才好下定決心在今日這樣的時候放手一搏。”

    他譏誚道:“世子與陸氏的私心被那村夫利用得分毫不差,只是不知王爺?shù)弥词鈱O的原由,眼下作何心情?”

    李鰲瞪大雙眼,先是望向陸彥,又轉(zhuǎn)頭看向李慕凌,唇色因巨大的震驚而泛青,捂著心口道:“他所言可是真的?你竟默許他們對你阿姊下手?她腹中懷的可是你的親外甥!”

    偽善的面孔被寧晏禮當(dāng)眾撕破,李慕凌恨不能當(dāng)即殺他泄憤,然而面對李鰲的質(zhì)問,他卻不得不回,嘴唇翕動兩下,才狠心說道:

    “成大事者何拘小節(jié)?若真如他所言淮南回不去了,父親與我更當(dāng)在此一搏!何況眼下的勝算明顯在我們手中,那些話或許只是他一時的拖延之計(jì)!”

    言罷,李慕凌一舉長刃,對叛軍眾人喊道:“爾等與我沖殺上去!活捉寧晏禮者,賞千金!率先入昭陽殿得玉璽者,封上將軍!”

    這一番話瞬間將叛軍點(diǎn)燃,赤色的甲胄涌動起來,長戟與刀槍直指長夜,一時呼喊震天。

    陸彥上次見到此景,還是十六年前魏兵攻入舊都之時,他連退數(shù)步,若不是扶住太極殿的門框,差點(diǎn)跌坐下去。

    殿內(nèi)桓昱等老臣也傻了眼,護(hù)著李昭就往內(nèi)宮逃竄。

    寧晏禮的神色卻不見一絲起伏,頭也沒回,眺向極遠(yuǎn)處,見止車門外又燃起依稀的火光,終于微微勾起唇角,對鴉青道:“她來了,準(zhǔn)備動手。”

    鴉青得令,揮袖間,數(shù)只黑鴉從太極殿飛檐上撲振羽翅,飛上夜空。

    下一瞬,宮院兩側(cè)的廊廡頂上嘩然冒出無數(shù)弓手,整齊密布,將泛著銀光的箭簇指向圍聚在宮院里的叛軍。

    與此同時,宮院兩側(cè)的神虎門和云龍門也被赫然推開,沖入大批的黑甲軍,把淮南王府的叛軍團(tuán)團(tuán)包圍。

    未料宮中仍有埋伏,李鰲與李慕凌二人皆為一驚。

    叛軍上一刻還高漲的氣勢也被生生壓了下去,頓時騷動起來。

    寧晏禮居高臨下道:“李鰲,淮南王府與太后陳氏勾結(jié),欲圖謀反。陳氏伏罪后深覺悔悟,已畏罪自縊,你可還有什么要說的?”

    聽聞陳太后已死,李鰲的神情倏然僵硬:“你說什么?”

    寧晏禮冷睨著他,繼續(xù)道:“陳氏自戕前有言,陽華長公主乃是她與賊人私通所生,非先帝親子,然念及其已被魏人誅殺,遂僅將其除名于宗牒,貶為庶人,不再追其欺君之罪。”

    寧晏禮將這些話刻意說得很慢,聲音仿佛一把帶著倒刺的尖刀,在眾人毫無察覺時,既穩(wěn)又準(zhǔn)地剜入李鰲的心中,再帶著血肉,狠狠拔出。

    “是你將她們……”李鰲顫抖著,死死盯向?qū)庩潭Y,面色越來越青,泛出一種明顯不正常的淤紫。

    “父親!”“王爺!”

    李慕凌與幾名叛軍見他搖晃,連忙將他扶住。

    寧晏禮卻已將抬起的手放下,下令道:“放箭。”

    話音一落,接連不斷的“篤篤”聲響起,無數(shù)道箭矢破空而出,從宮院兩側(cè)的廊廡頂“嗖嗖嗖”射向叛軍。

    幾乎是瞬間,就有二三十人倒了下去,而其中數(shù)箭,正落在李鰲與李慕凌的腳下!

    李鰲臉色愈發(fā)不對,身體也漸而發(fā)僵,李慕凌和幾人護(hù)著他,在亂箭中倉惶后退。

    “后撤!后撤!”

    “保護(hù)王爺世子!”

    慌亂的叫喊聲夾雜著箭簇沒入血肉的鈍響,又一波羽箭射來,十幾名叛軍便成了人肉靶子,應(yīng)聲倒地。

    “快!快撤!”李慕凌從懷中摸出參丹,急促喂入李鰲口中。

    身旁的將士揮刀劈斷兩支羽箭,護(hù)著二人不斷后退,但周遭早已亂作一團(tuán)。大多叛軍嗡亂四竄,不斷被羽箭射中倒地,還有的慌不擇路,被腳下的尸體絆倒來不及爬起,叫人生生踩死。

    李鰲終于緩過一口氣。李慕凌穿過密集混亂的人群,望見端門仍未關(guān)閉,便接連砍死幾個擋住退路的叛軍,喊道:“快從端門撤回去!”

    這一句話將一些叛軍從混亂中拉回,護(hù)著二人不斷后退,同向端門撤去。

    他們來時早已將宮外的侍衛(wèi)殺盡,只要沖出端門,就能得到一絲喘息。

    局勢的驟然逆轉(zhuǎn),讓太極殿百官都振奮起來,有些膽子大的已經(jīng)跑到寧晏禮身后,擼著袖子咬牙切齒,像是隨時準(zhǔn)備提刀上前取了李鰲父子的性命。

    然而雖然叛軍不斷倒下,活著的越來越少,但護(hù)著李鰲父子那一波人卻也越來越遠(yuǎn)。

    眼見著他們就要從端門撤出,有一個文官急了,對鴉青道:“逆賊就要跑了,長史怎么不叫一旁的將士沖上去!”

    鴉青看了一眼寧晏禮,轉(zhuǎn)頭安慰道:“顧御史莫急,大人自有安排。”

    那文官狐疑,焦急向端門望去,卻見原本漆黑的門洞中忽而亮起火光,緊接著便有震天動地的喊聲響起。

    “護(hù)太子,誅逆賊!”

    “沖啊——”

    黑壓壓的將士沖殺進(jìn)來,將李鰲和李慕凌的退路截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再細(xì)*望去,只見遠(yuǎn)處一片玄色甲胄間,竟有一纖薄颯爽的倩影,身著月白勁裝,袍擺翻飛,單手抓著韁繩,如輕盈云霞,縱馬穿過一眾將士,疾馳到最前。

    待火把將那張秀美的面孔照清,那文官差點(diǎn)驚掉了下巴,大叫道:“怎么是位女郎?!”

    其他朝臣亦是一愣。

    軍中怎么還有女郎?

    那女郎是誰?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答案,又急于求證,便下意識望向?qū)庩潭Y。

    卻見他一雙鳳眸沉靜地追著那道身影,少頃,于唇邊漫起一絲淺笑。

    第115章 第115章

    一個文官嘆道:“想我大梁連女郎都能誅討逆賊,軍中將士若個個有如此氣節(jié),來日定能收復(fù)舊都!”

    其他幾人聞言,紛紛點(diǎn)頭贊嘆。

    寧晏禮側(cè)臉瞥了他們一眼,旋即對鴉青道:“取弓來。”

    羽箭飛快搭上弓弦,寧晏禮張臂拉開長弓,視線所及從那道月白身影上收回了一些,很快盯上一名揮刀沖過去的叛軍。

    “嗖”地一聲,箭簇劃出一道銀光飛向百步之遙,徑直刺穿那叛軍的后心。

    鮮血在月白袍擺上濺出一道猩紅,青鸞還未抽刀,就見那叛軍已經(jīng)倒下,背后赫然插著半截羽箭。

    她抬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長階上那道墨色身影已又搭上一支羽箭。

    見此,青鸞緊了緊手中的刀柄,目光迅速從叛軍中掃過,很快便發(fā)現(xiàn)李慕凌那身乍眼的金甲。

    十步開外,李慕凌和李鰲,就被叛軍圍在中間。

    青鸞眉頭一蹙,夾緊馬腹,飛快躍過一眾叛軍,向二人沖去。

    父母的血仇,與自己的舊恨,終是該做個了結(jié)!

    高臺上的羽箭不斷射來,靠近她的叛軍一個個悄無聲息地倒下。

    有寧晏禮的掩護(hù),青鸞很快穿過叛軍的抵抗。

    她反手從一人背后抽出羽箭,箭簇帶出血淋淋的皮肉,沿著一點(diǎn)寒芒簌簌滴落。李鰲見身邊將士不斷倒下,捂著心口正要尋李慕凌的蹤影,剛一轉(zhuǎn)頭,背后卻被一只羽箭頓時貫穿!

    他瞪大雙眼,回頭看向青鸞殺意翻涌的眼,未及抬手,又有三支長箭凌空飛來,登時將他胸甲刺穿!

    “當(dāng)啷”一聲,李鰲手中長刀墜落。

    他緩緩把頭轉(zhuǎn)回去,目光渙散地望向長箭射來的方向,剛喃喃開口道出“李衍”二字,卻在下一刻就涌出滿口的血。

    青鸞手上發(fā)力,把插入他背后的箭簇又狠狠向里推了一寸。

    李鰲又涌了一大口血,終于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咚地一聲朝太極殿的方向跪倒下去。

    “王爺!”

    叛軍見此蜂擁上來,卻當(dāng)即被更多黑甲軍圍住。李鰲身下很快漫開大片鮮血,抽搐幾下就不再動了。

    青鸞向?qū)庩潭Y望了一眼,旋即收回視線,轉(zhuǎn)頭向被亂軍沖遠(yuǎn)的李慕凌看去,同時從腰間抽出長刃。

    她抬頭望來的動作轉(zhuǎn)瞬即逝,但還是清晰落入寧晏禮的眼中。他勾了勾唇,反手摸向箭簍卻摸了個空,笑意一斂,轉(zhuǎn)頭看向鴉青。

    冷刀似的目光刮在臉上,鴉青倏然將視線從青鸞那邊收回,才發(fā)現(xiàn)手中的箭簍空了,急道了一聲“大人恕罪”,便去喚人取箭。

    李慕凌帶著余下不多的叛軍向?qū)m院側(cè)面的云龍門退去:“待會從此處退出,留幾人斷后,剩下的隨我沖出去!”

    他身旁的侍衛(wèi)有些猶豫:“可是王爺——”

    “此時顧不上許多了!”李慕凌厲聲打斷:“我若也折在此處,就再也沒希望了!”

    “……諾!”

    話音剛落,嗖地一聲,一支羽箭射入那侍衛(wèi)胸口。

    李慕凌未及反應(yīng),便又有一數(shù)支羽箭射來落在他的腳下。他一邊抵擋面前的黑甲軍,一邊疾步后退。羽箭接連襲來,全都不偏不倚射在他前一步的位置上,仿佛稍退慢一步就會刺入他的腿腹。

    李慕凌從黑甲士卒腹中狠狠抽出刀,咬牙用余光瞥向太極殿。

    他知射箭之人是寧晏禮,亦知此舉就是在刻意戲弄他。

    然而正待這時,急促打馬聲忽然傳來,李慕凌剛一抬頭,就見一道月白身影縱身持刀劈來。他慌亂去擋,待看清來人面孔,心下登時一驚:“阿鸞?”

    青鸞冷眼看著他,對身旁的黑甲軍道:“守住云龍門,別讓他們跑了!”

    李慕凌聞言面色驟白:“阿鸞!我真心待你,你怎能與那閹狗一道害我!”

    “閉嘴!”青鸞幾乎是從牙縫中逼出幾個字:“你沒資格提真心二字!”

    說話時,又一支羽箭飛來,精準(zhǔn)射中李慕凌頭頂?shù)募t纓,將兜鍪“哐啷”一聲射飛在地。他發(fā)髻散掉一半,也顧不上顏面,直被青鸞凌厲的攻勢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

    剩下的叛軍被黑甲士卒包圍,見終究無路可退,也只好丟下刀戟,放棄抵抗。

    “阿鸞!派人去霍府刺殺并非我的意思!”李慕凌被身后的尸體絆倒,跌坐在地上,倉惶解釋道:“是軍師!是軍師逼我!若非如此,我怎么舍得?阿鸞再幫我一次!從前的事我不會再計(jì)較,待來日事成我接你回去!”

    恨意將青鸞眼底逼紅,但看著此時的李慕凌,她更覺荒謬,曾經(jīng)的自己竟會被這樣的小人蒙蔽。

    “回去?”她冷笑道:“回哪里?”

    “淮南!”李慕凌道:“阿鸞,我們一起回淮南!”

    青鸞將刀尖指向他的鼻尖,清艷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戲謔:“跟你回淮南?等著飲下一杯毒酒,死后再被你以側(cè)妃之禮厚葬?”

    “阿鸞你為何——啊!!!”

    話未說完,刀尖已刺入李慕凌的左肩,鮮血隨著刀身沒入泂泂涌出,李慕凌的臉因疼痛而逐漸扭曲起來。

    他大口喘著粗氣,連完整的話都說不清了:“阿,阿鸞……你我之間,我們何至于——啊!!!”

    “噗嗤”一聲,伴隨著李慕凌的嘶喊,青鸞倏而將刀抽出,又刺入他的左肩!

    “你今次所受之傷,還遠(yuǎn)不及我斷臂之痛!”青鸞狠狠道。

    說著,她又將刀抽出,李慕凌面色慘白,不成聲的求饒著,卻見她眸光一沉,再度提刀向他刺來!

    “啊啊啊——”

    李慕凌的嘶啞的叫聲響徹整座宮院,刀尖卻驀地停在了他的眼前。

    青鸞只覺手臂一緊,轉(zhuǎn)頭看去,竟是寧晏禮攔住了她。

    “你!”青鸞一時氣極,眼底猩紅地瞪向他。

    寧晏禮沒有說話,只側(cè)了側(cè)臉,用眼神向身后太極殿上的朝臣瞥了一眼。

    青鸞隨之望去,見百官一個個面露怔忪,正瞪著驚恐的雙眼看著自己,也愣了一瞬,立即從前世的恨意中清醒過來。

    寧晏禮從她手中接過長刀,丟在地上,用錦帕慢條斯理地幫她擦去手上的血:“你若覺得不夠,待他下獄,我可教你用百種手段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

    這話明明既歹毒又殘忍,偏在此時聽入青鸞耳中,卻莫名勾出心底大片酸脹。

    在旁人眼中,李慕凌欲圖謀反,罪無可赦,無非也就是一死。而她的痛和恨,這天下間卻只有寧晏禮一人能懂。

    青鸞抽回手,趁心底那股酸意涌上眼眶前,把臉扭向了另一側(cè),輕聲應(yīng)道:“好。”

    鴉青已帶人忙碌著開始善后。

    李慕凌雙肩血流不止,慘白著臉,癱坐在地上。司白帶著幾名黑甲士卒奉命上前將他拿下。

    青鸞轉(zhuǎn)過身,余光不經(jīng)意一瞟,見跟在最后那名士卒額角有道斜疤,不禁多看了一眼。

    那士卒瞧著不過十七八歲,瘦削的臉上雖然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青澀,但卻眼含煞氣,與周遭的血腥氛圍很是相合。

    軍中年不過二十的很多,殺過人的,或是見慣殺人的也不少,可身上戾氣如此之重的卻不多。

    這樣的人到最后往往不是做了將軍,就是成了沙場上的白骨一堆。

    “叫縉云給你帶去的內(nèi)甲可穿在里面了?”寧晏禮將大氅脫下披到青鸞身上,卻見她仍望向李慕凌被押著離開的方向,不禁微微蹙眉:“看什么呢?”

    青鸞似在回憶:“那少年郎我好像在哪見過。”

    寧晏禮眸子沉了沉:“少年郎?”

    青鸞沒聽出他話音不對,仍竭力回憶著,恍然間,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副畫像——

    那畫像由一官兵拿著,對周圍的人問道:“你們布莊上可見過此人?”

    彼時的她循聲望去,就見那畫像上的少年面容瘦削,劍眉長目,左側(cè)額角有一道寸長的斜疤。

    仿佛有一道白光在眼前閃過,青鸞驀地想起,方才那士卒分明就是畫像上的少年!

    她臉上劃過一抹驚詫,對寧晏禮急道:“那少年是你當(dāng)日派人搜捕的重犯!”

    話音將落,未等寧晏禮將她攔住,青鸞已飛身追了上去,肩上的大氅倏然脫落,墜于寧晏禮腳邊。

    與此同時,原本押著李慕凌的“黑甲軍”忽然轉(zhuǎn)頭,架著人向?qū)m門跑去。司白察覺有異,剛要回身拔刀,卻被那少年一劍從背后刺入!

    血光濺入眼角,青鸞縱身撲向那少年,兩人在混著血水的雪地里翻了個滾,那少年倏然從袖下亮出一柄短刃,青鸞也同時抽出桃木簪!

    眼見兩人互相對刺過去,寧晏禮臉上驟然失色:“阿鸞!”

    他當(dāng)即抽出身旁影衛(wèi)的長刀橫空飛擲出去,那少年眼疾手快抽身疾退數(shù)步,再抬頭挺刀刺向青鸞,卻見一道墨影從余光中飛出,帶著一道寒芒和洶涌的殺意飛速逼近!

    “鏘”的一聲,少年手中短刃被長劍挑飛,自知不敵,他回頭見同伙已帶著李慕凌逃至司馬門,也不戀戰(zhàn),轉(zhuǎn)身便逃。

    “來人!傳御醫(yī)!”鴉青帶人圍了上來,待看過司白的傷勢才稍松口氣:“幸而未傷及要害!”

    青鸞從雪地上爬起,見遠(yuǎn)處司馬門前戍衛(wèi)稀薄,心底突然萌生出一種直覺,剛要去追,就被寧晏禮一把攔住,錮在懷里,吼道:“你不要命了!”

    那少年名喚稚奴,是謝辭身邊最得力的侍衛(wèi),便是鶴觴也曾差點(diǎn)折損在他手里,一眾影衛(wèi)之間,怕是只有童讓能與他一較高下。

    寧晏禮不敢設(shè)想,若方才他出手稍遲了半分,會是什么樣的后果。

    他漆黑的眼眸蘊(yùn)著怒火,沉甸甸壓在青鸞心上。

    可她轉(zhuǎn)眼望見李慕凌將要逃走,卻根本無法坐視不理,不由得緊緊攥住他的衣袖,咬牙道:“李慕凌若是不死,我這條命便算白活一次,不要也罷!”

    青鸞決眥欲裂的神情,宛若一只被恨意灼燒的小獸。

    寧晏禮沉沉地看著她:“可你今生并非為他而活!那村夫既有此番算計(jì),必有后招,你追上去只會白白送死!”

    青鸞對上他的視線,方才的猜測卻在腦海里漸漸清晰。

    少頃,她突然開口:“你前世抓到謝辭了嗎?”

    不想青鸞會問到這一點(diǎn),寧晏禮呼吸微窒。

    “你說謝辭算計(jì)必有后招,那你呢?”青鸞看著他,聲音漸冷:“前世你于司馬門設(shè)伏,今次為了引出謝辭,卻故意賣出破綻讓他派人將李慕凌救走。”

    她眼尾泛起殷紅:“李衍,若非想起前世,我差點(diǎn)都被你騙了。”

    第116章 第116章

    寧晏禮面色微變。

    千算萬算,他卻未曾料及,青鸞竟會這么快察覺出他的意圖。

    謝辭在淮南王府背后與他屢次交鋒,但前世他卻因毒發(fā),在誅殺李慕凌后,錯失了擒住這位“軍師”的機(jī)會。這一次天時地利具在,他斷不可能再讓謝辭逃了。

    而謝辭此人卻實(shí)在狡猾,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扔出李慕凌這個魚餌,引他上鉤。

    只是這個辦法,終是要有人做出犧牲。

    “你明明知道,謝辭救出李慕凌后,會以淮南王世子之名,向北魏借兵奪回淮南,只因有伯父和陸衡帶兵,你自信謝辭不會是你的對手。”

    青鸞將他衣袖攥得更緊:“但你可曾想過,屆時謝辭定會率軍拼死抵抗,戰(zhàn)火必然波及淮南百姓!我前世親眼所見淮南一十三座城池中的百姓,他們不肯背叛大梁,皆被魏人殘害!”

    “你說得沒錯,”寧晏禮緊盯著青鸞的臉,沉聲道:“可那村夫并非等閑之輩,若放虎歸山終是禍患!且眼下他既已出手,定會在沿途設(shè)伏,怎能若冒然去追?”

    “你既經(jīng)歷過云都之難,又如何能眼睜睜讓淮南的百姓再遭劫難?”青鸞只覺整顆心都將涼透:“難道這便是你前世修的帝王心術(shù)嗎?”

    寧晏禮胸口微窒,沉聲應(yīng)道:“是。”

    他道:“若要收復(fù)舊都,謝辭必須死。”

    自古王侯將相看的是輸贏成敗,又豈會記得青山之下埋了幾多冤魂枯骨?

    想起曾被血染紅的淮水,和那些曾與自己并肩而戰(zhàn)的百姓,青鸞微微顫抖起來。

    她紅著眼眶推開寧晏禮的手臂,卻又立即被他拉住:“阿鸞……”

    青鸞將他掙開,于袖下攥緊了桃木簪,忍著在眼底打轉(zhuǎn)的淚水,默然轉(zhuǎn)身。

    寧晏禮面色有些蒼白,漆黑的眸子緊緊凝視著她的背影,少頃,突然開口:“這可是你曾經(jīng)的遺憾?”

    青鸞渾身一滯。

    寧晏禮看著她微微顫動的雙肩,輕笑了笑,垂睫淡道:“我懂了,這一趟刀山火海,我隨你同去。”。

    城郊,急促的打馬聲穿林而過。

    “大人!派出去的探子有消息了!”童讓策馬從前面迎了過來。

    寧晏禮抬手命眾人停下,影衛(wèi)們紛紛勒緊韁繩。

    “那村夫離開淮南后應(yīng)是去了夷城。”童讓道:“咱們眼下循著血跡追的方向亦是夷城,應(yīng)該沒錯。”

    青鸞翻身下馬,用火光照亮地面,好在先前剛下過一場雪,馬蹄印和一路留下的血跡清晰可見。

    “以李慕凌的傷勢,恐怕?lián)尾坏揭某恰!彼溃骸八麄兓蛟S會在沿途休整。”

    寧晏禮嗯了一聲,亦下馬走到青鸞身邊,在血跡上觀察片刻,又于心底估算了一下距離,向童讓問道:“前面可有村落?”

    “再往前,最近的要二十里開外了。”

    寧晏禮沉吟道:“傳屠蘇鶴觴,從楚王、豫章王封地返回先到夷城探清虛實(shí)。另傳鴉青,讓他派人將我們途徑之處方圓五里內(nèi)再仔細(xì)搜查一遍,定不可有疏漏。”

    “諾。”

    “不過,”寧晏禮道:“我猜他們應(yīng)該會撐到前面。”

    青鸞頷首:“李慕凌一行白日趕路太過顯眼,他們定要在夜晚多搶些時間才行。”

    寧晏禮又對童讓道:“你帶人繼續(xù)在前面探路,但要小心,淮南王府剩下的精兵尚不知被那村夫秘密安排到了何處。”

    “諾。”

    而后,他看向青鸞,見那皙白的俏臉被寒風(fēng)吹得有些泛紅,不禁問道:“可需要稍作歇息?”

    青鸞搖了搖頭,拉著韁繩翻上馬背:“我也覺得,他們應(yīng)該就在前面了。”

    天色由深見淺,遠(yuǎn)處的村莊傳來聲聲雞鳴。

    童讓又將探得的消息報(bào)了回來:“村里人說了,約莫半個時辰前,確是有人挨戶重金求藥。不過那人得了傷藥便離去了,并未在村子里停留太久。”

    寧晏禮問:“可說往什么方向去了?”

    童讓向村子北邊的山澗望去:“向北去了,只是這邊沒有下雪,無法再循著馬蹄印追了。”

    “山里有水,估計(jì)他們是要將李慕凌的傷處理好了才能上路。”青鸞道:“此時沿著水源追上去正是時機(jī),不過也要小心提防。”

    寧晏禮看向山澗兩側(cè)的密林和陡石,微微頷首。

    童讓卻是一笑:“大人常說那小啞巴劍術(shù)了得,今日我倒想會上一會。”

    他伏手對寧晏禮道:“大人,便讓屬下帶人先行,你與女史稍等些時候再跟上來。”

    沒等青鸞阻止,寧晏禮就已默許,囑咐道:“萬不可大意。”

    童讓應(yīng)了一聲,便一夾馬腹,帶了七人向山澗行去。

    青鸞看著幾人背影,對寧晏禮急道:“林中極易設(shè)伏,怎可放心讓他先行?”

    寧晏禮卻向山澗的西側(cè)抬了抬下巴:“我們走這邊。”

    青鸞面露狐疑,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然林間有條被落葉鋪滿的小路。

    馬蹄踏過落葉,發(fā)出沙沙聲響。

    小路蜿蜒而上,寬窄不一,盡頭彎彎曲曲隱藏在樹干和巨石之后,不知會通向何處。落葉下混著砂石,馬蹄不時打滑,青鸞牢牢攥著韁繩,才讓馬行得稍穩(wěn)一些。

    好容易捱到一處寬闊地,再往上看,唯一可稱為“路”的小土徑卻倏而變得更窄,馬匹不可并行,只能前后行成一列通過。

    眾影衛(wèi)在四周查探片刻,終于確認(rèn)只有這一條路可行。

    青鸞正欲重新上馬,卻覺手臂一緊,回頭看去,是寧晏禮拉住了她。

    她看向他,眼里像是在問:怎么了?

    “前面不能并行,”寧晏禮平聲道:“你與我同騎一匹。”

    青鸞愣了愣,沒等拒絕,又聽寧晏禮道:“或者我與你同騎一匹。”

    青鸞怔住,定定望著他。

    這二者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嗎?

    正待她怔忪的功夫,寧晏禮卻松開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青鸞只覺腰間一緊,身體陡然騰空。她下意識掙扎,腳底一蹬,剛胡亂踩住馬鐙,便被送上了馬背。

    未等她把氣喘勻,溫?zé)岬臍庀⒁褟谋澈蟀蟻怼?br />
    寧晏禮翻身上馬,雙臂自然環(huán)住她,一邊握上韁繩,一邊活動手腕,似嘆息般輕聲道:“你這些日子在霍府似乎吃得不錯。”

    幽冽的沉香化作一絲涼意沁入耳后,勾起直穿頭頂?shù)乃致椋帑[呼吸微窒。

    她動了動唇,半晌才找回語言:“不似在大人府上,折磨得人夜夜不得安睡,自然胃口好些。”

    話一出口,青鸞明顯感覺寧晏禮動作一頓,隨后就聽見身后傳來一絲輕笑。

    青鸞驀地意識到什么,臉頰一熱,當(dāng)即后悔了。

    本是想隨口接上一句,好讓自己顯得和寧晏禮一樣自然,可偏這話聽起來卻很容易讓人想歪了去。

    她咽了咽嗓子,索性不再說話。

    一行人騎馬穿梭在山林中,四周很靜,偶爾有鳥撲簌翅膀的聲音。

    “這是附近百姓上山踩出來的野路。”寧晏禮道:“再往上走,就會看見水源。”

    “你怎么知道?”青鸞頗為意外。

    “為了躲李鰲和魏人的追兵,我曾在山里躲過一段時間。”寧晏禮道。

    青鸞微微一怔。

    她未曾想過,從云都慘案后到他回宮前,寧晏禮是在何處,又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本該是天之驕子,卻一落成泥,將最好的少年時光都淪為了磨難。

    想必再好的性子,也該熬得冷硬了。

    大約到了山腰,果然聽見依稀的流水聲。

    寧晏禮示意眾人下馬。

    青鸞很快在一塊禿石后發(fā)現(xiàn)一小灘血,以及小撮的野兔毛。

    一個影衛(wèi)蹲下用手指沾了沾那血跡,見仍潮濕著,小聲奚落道:“這幫逆賊倒還有心情開葷。”

    寧晏禮輕嗤了一聲:“小心埋伏。”

    循著水流聲又走了片刻。兵戈相撞的錚響細(xì)微入耳,青鸞腳步一頓,抓住寧晏禮的衣袖,低聲道:“有人。”

    寧晏禮垂眼看向緊攥著自己袖口的手,指尖纖細(xì)白皙,大約因緊張已捏得失了血色。

    他反握住那只手,將人順勢帶到身后,同時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兩旁的影衛(wèi)別動。

    眾影衛(wèi)神情嚴(yán)肅起來,紛紛扶上刀柄。下一瞬,卻見前方密林中飛速閃過兩道人影。

    寧晏禮瞇了瞇眼:“是童讓。”

    青鸞詫異,所以童讓當(dāng)真與那少年遇上了?

    “快追!”寧晏禮吩咐四人去幫童讓,旋即便帶著青鸞等人疾步前行。

    那名喚稚奴的少年多為斷后,李慕凌和其他人一定尚未走遠(yuǎn)!

    山澗旁的開闊地,干樹枝搭的火堆噼啪燃燒著,升起一絲青煙,里面落著兩條烤得焦黑的魚,四處凌亂散落著被血浸透的帛布。

    青鸞抬頭望去,七八個身著黑衣的壯漢剛跳入林中,其間兩人還架著一個幾乎被血染透的背影,正是李慕凌。

    眾影衛(wèi)頓時沖了上去。

    青鸞剛一抬腳,卻被寧晏禮拽住,她才發(fā)現(xiàn)或許剛才太過緊張,竟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時被他攥住的。

    可無論如何,現(xiàn)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李慕凌就在眼前,定要將他在此截住。

    此時卻聽嘶啦一聲,寧晏禮抽出匕首,從袍擺反裁掉一條衣料,三下兩下纏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青鸞大驚:“你這是作甚?”

    卻聞寧晏禮道:“前路兇險(xiǎn),定不要與我分開。”

    第117章 第117章

    雙方很快交起手來,在林中打成一團(tuán)。

    黑衣壯漢們使的是魏兵常用的胡刀,刀身彎曲而厚重,每每揮起都發(fā)出破空的嘶鳴,劈在影衛(wèi)的銀甲上,頓時將衣襟染紅。

    彼此下的都是死手,對方自然也受傷不輕,被逼得步步后退。

    青鸞見架著李慕凌的兩個正欲趁亂離開,連忙拉上寧晏禮:“在那邊!”

    寧晏禮幾乎是被她托著跑出幾步,面前倏爾劈來一道寒光,眼見就朝兩人纏握在一起的手上落下來。

    他眼疾手快,一把將青鸞拉回身后,抬腿一腳將那壯漢踢飛,隨后用方才裁衣的匕首,朝李慕凌背后飛擲出去。

    適逢李慕凌雙腿一軟,向前栽倒,那匕首唰地劃破他身旁黑衣壯漢的手臂,濺出一道血注。

    “保護(hù)世子!”那人捂著胳膊,血從指縫滋滋流出,但他仍拼命用另一只手,連拖再拽地把李慕凌往前面山坳方向拉。

    “你先把手松開!”青鸞想要掙開寧晏禮的手。

    在此關(guān)頭,兩人綁在一起行動不便,實(shí)在容易誤事。

    “無妨。”寧晏禮卻道。

    無妨?他們剛剛差點(diǎn)被人砍斷了手,他居然還說“無妨”?

    青鸞急急去解纏在手上的云錦,反被寧晏禮握得更緊。

    只聽他道:“跟我走,黑衣的交給我,你去親手將李慕凌了結(jié)。”

    寧晏禮帶著青鸞追了上去。

    李慕凌大概因失血過多,已脫了力。那兩名壯漢拖著他,很快便被追上,其中一個干脆回過頭朝寧晏禮劈來。

    寧晏禮抓住那人一只手臂,卻不料那人看向他和青鸞交握的手,冷嗤一聲,旋即兇光一閃,從另一手袖下亮出一把寒森森的短刀。

    “小心!”青鸞驚叫。

    寧晏禮蹙了蹙眉。

    單手的確很不方便,但他還是不想撒開。

    眼見那刀尖向自己刺來,寧晏禮眼色一沉,發(fā)力擰脫了那人的腕,而后用手握住另一邊刺來的刀刃。

    血順著修長的五指蜿蜒滴落,如鮮紅的珊瑚珠,被寧晏禮蒼白的膚色襯得格外醒目。

    他額上微微暴起青筋,冷然抬眼看向那黑衣壯漢,眸光狠戾,仿佛整個人都散著刺骨的寒。

    兩相抗衡間,那黑衣壯漢顯然被他震懾住。

    所有的事情只發(fā)生在一瞬,青鸞亦是大驚,情急下迅速用腳尖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長刀,向上一挑,抓住刀柄奮力刺去——

    她瞄著那黑衣壯漢的肺臟要害,幾乎用了渾身的力氣,刀身在瞬間沒入,“噗嗤”一聲,發(fā)出穿透血肉的悶響。

    肺血倒行,那黑衣壯漢決眥欲裂,頓時噴出乎滿口的血,周身力道一松,搖搖晃晃癱倒下去。

    “當(dāng)啷”短刀從寧晏禮手中脫落,砸在地面露出的石尖上。

    “大人!”不遠(yuǎn)處的影衛(wèi)發(fā)現(xiàn)寧晏禮受傷,臉色驟變,頓時劈倒眼前的對手,沖了過來。

    寧晏禮面無表情睨他一眼,那影衛(wèi)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調(diào)頭去追李慕凌。

    這時候,青鸞已不由分說解開那條云錦,拿起寧晏禮受傷的左手,指節(jié)間和掌心里的傷口極深,幾可見骨,看著都讓人覺得鉆心的疼。

    青鸞凝眉用云錦纏住寧晏禮的手,盡管動作很輕,卻仍聞頭頂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抽氣聲。

    她倏然抬眼,正對上寧晏禮的視線。

    他正微微垂著眼睫看她,漆黑的眼眸襯得臉色蒼白,帶著一絲隱忍,凝視著她,也不說話,只攤著掌心的傷口,似是任由她擺弄。

    青鸞旋即斂下目光,隨口道:“疼嗎?”

    可問完她就后悔了。

    這不是廢話,傷成這樣能不疼嗎?

    心底的歉疚莫名更重了一層,青鸞竭力將手上動作放得更輕,卻聞寧晏禮輕回了一句:

    “無妨。”

    青鸞咽了咽嗓子,心里說不出的滋味:“眼前只能先簡單包扎一下了。”

    “好。”

    寧晏禮仍舊看著青鸞的臉,專注且認(rèn)真,仿佛被她托在掌心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試圖在她的神情里尋找著什么,哪怕一絲一縷,也足夠讓他忘了所有的疼。

    兩人交疊的手,染滿了他的血,被山中秋風(fēng)一吹,冰涼黏膩。

    遠(yuǎn)處的兵戈聲仍在繼續(xù),青鸞包扎的動作小心而倉促,顯得既緊張又焦急。

    他不確定她的緊張和焦急究竟源自于何處,遂突然很想分辨清楚。

    他也確實(shí)這么做了。

    寧晏禮用另外一只手,抬起了青鸞的臉。

    青鸞倏爾抬眸,以為自己下手又重了,緊張道:“我再輕——”

    話未說完,寧晏禮卻忽然低頭,傾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青鸞睫羽一顫,只覺四周一切在剎那間安靜下來,萬物停滯一瞬,便被如擂鼓般的心跳聲淹沒。

    與此同時,遠(yuǎn)處弓弦繃響。

    青鸞驀地睜大雙眼,下一刻,整個人便被寧晏禮攬?jiān)趹牙镄硪晦D(zhuǎn),數(shù)道箭矢帶風(fēng)聲刮過。青鸞在天旋地轉(zhuǎn)中抬頭,就見寧晏禮衣袖被破開兩道。

    對方的援兵到了!

    身后樹林有無數(shù)黑影逼近,寧晏禮反手撕下衣袖,纏在掌心,一把攥住青鸞的手向前面山坳跑去。

    流矢不時從耳邊擦過,雖有影衛(wèi)護(hù)在身后,但尚不清楚對方有多少援兵,還是不好輕舉妄動。

    青鸞向前望去,山坳是開闊地,左前是通往山巔的密林,右前是一條石縫夾道,想要通過只能側(cè)身。

    李慕凌是被帶著從左側(cè)密林逃離的,但眼下若為躲追兵,還是從右側(cè)穿過石縫,便可大大降低對方援兵追上來的速度。

    青鸞猶豫片刻,想讓寧晏禮帶人先走右邊,自己往左前去追李慕凌,卻不料剛想開口,寧晏禮已對眾影衛(wèi)吩咐道:“你們走右邊,午后在山腳匯合。”

    眾影衛(wèi)稍顯遲疑,卻還是應(yīng)了。

    青鸞看向二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唇。

    在岔道處,寧晏禮故意將纏在手上的衣袖丟在地上,為他們爭取出一些時間。對方援兵暫時看不見了蹤跡,但青鸞卻已在樹干上發(fā)現(xiàn)了之前派去追李慕凌那影衛(wèi)留下的標(biāo)記。

    “就在前面了。”她道。

    追上李慕凌時,前面的斷崖已沒了路。

    帶他逃走的黑衣壯漢與影衛(wèi)不知扭打到了何處,只留下早已因失血暈厥過去的李慕凌。

    刀尖向下的一刻,青鸞有些猶豫。

    追兵很快會到,若留著李慕凌一口氣,尚能用他做一番交涉。

    “下不去手?”寧晏禮站在她身旁,居高臨下道。

    聲音似有不悅。

    這話醋味大得毫不遮掩,可青鸞此時卻無心與他爭辯這些。

    往前是絕路,身后有追兵。

    若只有她自己,尚肯放手一搏。

    但眼下偏寧晏禮也在,縱是他說要陪自己趟這刀山火海,但她卻不能讓他在這重新來過的一世,又因她而死。

    “反正他這樣大概也活不長了。”青鸞道:“留著他一口氣,或許——”

    話音未落,持刀的手就被寧晏禮握著往下一壓,噗嗤一聲,血濺了青鸞一身。

    看著李慕凌的身體抽搐幾下,嘴角流出一道鮮紅,頭向側(cè)一歪,青鸞怔住了。

    她愕然伸出兩指,想要去探他的頸脈,卻被寧晏禮一把拉開。

    “死了還碰他作甚。”寧晏禮皺眉道。

    青鸞幾乎忘了自己剛剛親手報(bào)了前世之仇,轉(zhuǎn)頭瞪向?qū)庩潭Y,氣得脫口而出:“至少可用他一口氣,換你安全離開的!你怎么就急著把他殺了?”

    這回?fù)Q做寧晏禮怔住。

    看著青鸞氣得漲紅的俏臉,他眸光微動:“你是擔(dān)心我?”

    青鸞不耐地?fù)]開他。她開始有些搞不懂此人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

    “我是怕你再因我而死,下一世還要找我尋仇。”她莫名有些煩躁。

    寧晏禮垂著黑眸看她:“所以你是怕我會死。”

    青鸞偏過頭,不去看他那張極擅蠱惑人心的臉,糾正道:“我是怕你揪著我不放。”

    追兵的甲胄聲隨風(fēng)刮入耳畔。寧晏禮望向前方的斷崖,隔岸峰巒疊嶂,相距數(shù)里,被枯樹蒙上一層灰暗的筆調(diào),隱在稀薄的晨霧中。

    他突然道:“若這一次沒死,我們回去后便成婚,可好?”

    青鸞愣了:“你說什么?”

    寧晏禮道:“我想看看命數(shù)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青鸞仍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他們在那!”

    正待此時,對方援兵追了上來,黑壓壓幾十人,胡刀被天邊將要升起的日出映出一層薄紅。

    箭矢密集從天而降,寧晏禮拉起青鸞開始向斷崖狂奔。

    青鸞瞪大了雙眼,才明白他方才那話的意思。

    他竟是要帶她跳崖!

    若與敵人拼*殺上去或許還有一絲希望,可若從這百丈高的山崖上躍下,怕是連骨頭都會摔成齏粉!

    “你瘋了?”青鸞驚叫道。

    她雖知寧晏禮行事素來乖僻,但也沒想到他會瘋到這步田地!

    寧晏禮側(cè)了側(cè)臉,眸光仍舊平靜:“敢賭嗎?”

    “什么?”

    “若你我沒死,便回去成婚。”

    “寧晏禮!”眼見斷崖越來越近,青鸞掙脫不開,面色愈發(fā)地白:“你怕不是真瘋了!

    短刀與箭矢不斷飛來,臨近斷崖,迎面頂上一股颶風(fēng),吹得青鸞睜不開眼。幾乎同時,她便被緊緊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風(fēng)聲呼嘯,青鸞卻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胸膛里的心跳,和自己的正劇烈交纏在一起。

    “日出了。”

    寧晏禮的話音被風(fēng)掩蓋,但她卻聽得無比真切。

    青鸞頂著風(fēng)艱難睜開雙眼,只見半輪紅日破云而出,噴薄出萬丈金光,驅(qū)盡山林晦暗,將晨霧照成一片火紅的云海。

    她方知,斷崖下竟有一條穿山而過的河。

    這時,青鸞只聞寧晏禮含笑輕道了一句:“看來是我要贏了。”

    便覺身體一輕,被他擁入了紅塵。

    第118章 第118章

    即便被寧晏禮緊緊護(hù)在懷中,但墜入河水瞬間的沖擊也叫青鸞登時昏厥過去。

    混沌中,她只覺渾身冰冷,刺骨的寒。

    她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

    夢到少時在淮南王府苦練一身本領(lǐng),夢到與寧晏禮的數(shù)次交手,夢到被長公主斬?cái)嚯p臂,夢到被李慕凌灌下一杯毒酒……

    青鸞痛得眼淚直流,卻喊不出聲。

    直到夢里長夜將盡,天際泛起赤紅霞光,她感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一剎那間,噩夢如潮退去,她看到了父親母親,亦看到幼時的自己。

    在云都春日的暖陽下,有阿父阿母陪在身旁,她搖晃著短小的身子,舉起小木劍胡亂揮舞。

    后來,她長高了一些,隨父母回到上京,見到了慈愛的伯父和兩位堂兄。又在堂兄口中,第一次聽說了當(dāng)今陛下的名字。

    堂兄說,陛下雖然年少,但卻是沉穩(wěn)持重的性子,仁孝聰睿,十幾歲便已有明君風(fēng)范。

    再后來,她至及笄之年,在一次宮宴上,終于初見了堂兄口中的少年君主。

    明明是光風(fēng)霽月如謫仙般的一張臉,但不知為何,她卻偏覺私下里的他,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

    可若叫她說為何,她卻又道不明白。

    旁人不敢喚他名諱,但她卻偏敢一聲聲地喚他李衍。他也不惱,只是會在背地里故意捉弄她,逗得她臉紅心跳,再過回頭一次次喚著阿鸞來哄她。

    直到他們大婚那日,火光映著他的臉,那雙漆黑上挑的眼,卻變得漸漸冰冷。

    大紅帳幔和高低錯落的紅燭在頃刻化作燃天的火。

    那與他有著同一副面孔,卻名為寧晏禮的人,隔著簌簌傾倒的房屋,將箭對準(zhǔn)了她的心口。

    ……

    在羽箭飛來的剎那,青鸞倏然驚醒。

    她大口喘著粗氣,睜眼定定地看著屋頂?shù)哪玖海粫r回不過神。

    “青鸞!你醒了!”畫屏握緊她的手,起身看她。

    對這場景強(qiáng)烈的熟悉感,讓青鸞不禁一凜:“畫屏?”

    畫屏被她眼神看得一愣,用帕子幫她拭去額上的冷汗:“可是做噩夢了?”

    青鸞怔了怔,驀地抓住畫屏的手,溫?zé)嵴鎸?shí)的觸感傳入掌心,登時讓她心下一緊。

    這并不是夢,可醒來為何會見到畫屏?

    難道她又重生了?

    腦海很快浮現(xiàn)墜入河水前的記憶。

    青鸞面色慢慢泛白。

    所以,她是又死了一次?

    那寧晏禮呢?

    他也死了嗎?

    一系列猜測跳出的瞬間,青鸞仿佛被置入冰窟,巨大的惶恐與不安漫上心頭,讓她頓時坐不住了。

    她忍著渾身劇痛,赤足邁下床榻。畫屏被她的反應(yīng)嚇住,怔怔道:“青鸞你這是怎么了?”

    “他呢?”青鸞彷徨地看向她,如囈語般喃道。

    “什么?”畫屏沒聽清她說了什么,只急著想要攔住她:“你要去哪?”

    四周是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青鸞踉蹌著將畫屏推開,如沒頭蒼蠅般在地上亂轉(zhuǎn),耳邊不斷響起寧晏禮的聲音——

    “你是怕我會死。”

    “我想看看命數(shù)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敢賭嗎?”

    “若你我沒死,便回去成婚。”

    清冷熟悉的話音逐漸紛亂嘈雜起來,一股腦充入耳畔,青鸞只覺頓時頭痛欲裂。

    她抱著頭,拼命想捂住雙耳,但寧晏禮的聲音還是一個勁地順著指縫往里鉆,如蔓延的藤絲,順著她的身體扎進(jìn)心臟,越纏越緊。

    她一時疼得喘不過氣。

    所以,命數(shù)果然還是容不下他們的。

    溫度從手腳漸而退去,青鸞忽然脫力,栽倒下去。

    幾乎同時,“哐當(dāng)”!一聲門被推開,刺眼的日光照射進(jìn)來,青鸞下意識閉上眼,下一刻,卻被一人緊緊抱住。

    沉香夾著室外的寒氣將她緊緊包裹,青鸞看見那人左手纏著一層厚厚的紗布,頃刻淚流滿面。

    “你沒死……”感受到那人沉穩(wěn)的心跳,青鸞薄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有眼淚如決堤般流下。

    寧晏禮垂睫看她,讀懂了她的話,用指腹一遍遍幫她擦去淚水,輕聲道:“你也還活著。”

    他低頭吻上她的眼角:“果然是我贏了。”。

    霍長玉推門而入時,正撞見自家親妹妹被一個無媒無聘的無恥之徒摟在懷里輕薄,若不是有畫屏攔著,他差點(diǎn)就要跟寧晏禮動起手來。

    青鸞靠在榻上,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嘬著湯藥,苦得說不出話來。

    霍長玉坐在較近的矮凳上,刻意用身體將寧晏禮與自家親妹妹的視線隔開,就連寧晏禮讓縉云送了白糖進(jìn)來,也被他攔下。

    青鸞眼巴巴看著那碟糖,饞得不行,卻被他吼道:“你敢隨他跳崖!難不成還怕藥苦嗎?”

    只這一句,青鸞就再不敢出聲了。

    她若要說出來自己是被寧晏禮強(qiáng)拉著跳下山崖的,恐怕這小小的農(nóng)舍里就要見血光了。

    當(dāng)然這血是誰的說不好。

    畢竟看起來,無論從腦力還是武力,霍長玉都不太像是寧晏禮的對手。

    她這也是為了自家兄長好。

    可讓青鸞沒料到的是,此時寧晏禮卻開了口。

    “你莫要為難她,”他道:“是我抱她跳下去的。”

    不知是因?yàn)閷庩潭Y這坦然而又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還是因?yàn)槟莻“抱”字,霍長玉剛?cè)龀鲆恍┑臍庥直豁數(shù)搅祟^頂。

    他幾乎是從矮凳上跳起:“寧懷謙你發(fā)瘋也就罷了!如何能逼著青鸞跟你一起發(fā)瘋?”

    寧晏禮掀眼瞥了他一眼:“當(dāng)時情急。”

    這一句勉強(qiáng)算是解釋的解釋,將霍長玉滿腹的牢騷堵了回去。

    趁這時候,青鸞伸出一指,偷偷從畫屏遞過來的瓷碟里蘸了點(diǎn)糖,含在嘴里,瞧著霍長玉果然被寧晏禮三下兩下敗下陣來,不禁搖了搖頭。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這四個字寧晏禮在她昏迷的三日里已用來打發(fā)霍長玉數(shù)次。

    當(dāng)日霍長玉隨鴉青等人在河邊找到他們,見到寧晏禮抱著昏迷的她迎面走來,差點(diǎn)就丟下了那些尊卑禮數(shù),掄起拳頭。

    好在寧晏禮勉強(qiáng)算是給出了一個解釋。

    可他還是很氣。

    “你既醒了,待歇息半日,便隨我回家去。”霍長玉冷著臉對青鸞道:“父親聽說了你那晚在太極殿的事,急得連發(fā)了十二封書信回來。若叫他知道你此番受傷,還不知有沒有打仗的心思了。”

    青鸞知道這最后一句話,霍長玉是說給寧晏禮聽的,便將臉埋在湯藥碗里,低低道:“我哪里有受傷?”

    聽她這么一說,霍長玉氣得又要發(fā)作,好在被畫屏連忙攔下。

    她接過青鸞手里的空碗,柔聲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對你很是擔(dān)心,此番特命我來照顧你,都盼著你平安無事的回去呢。尤其是太子殿下,殿下聽說你——”

    “太子這些日子要忙著國喪,怕是沒時間見她。”寧晏禮突然開口打斷,語氣似有不善。

    不知寧晏禮為何要攔著自己去見李昭,青鸞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寧晏禮轉(zhuǎn)頭對上她的視線,片刻后,冷冷開口:“難不成你還要回東宮去?”

    青鸞不明所以,但聽他話鋒又這般刺人,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嗆他一句,故意得色地向他挑了挑眉:“寧大人,我若想回去,來日可就不是在東宮,而是在昭陽殿了。”

    說到此處,青鸞還真動起心來。

    來日李昭繼位,自己若能在御前謀個體面的女官,倒也不錯。她總歸是做不慣那閑散的世家女郎的。

    誰料,寧晏禮卻是眉頭一鎖:“所以你是喜歡昭陽殿?”

    青鸞看著他眸光漸沉,像是若有所思,登時猜出他動了什么心思,不禁臉色一變,忙道:“不是,不喜歡,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她可領(lǐng)教了寧晏禮的瘋勁,若讓他會錯了意,怕是李昭的皇位又要不保了。

    寧晏禮狐疑地看她一眼。正待這時,門外傳來鴉青的聲音:“大人,夷城那邊傳來消息了。”

    畫屏聞言幫青鸞掖了掖被褥,道:“正好我去給你煮些清粥來。”

    而后又對寧晏禮和霍長玉欠身一禮:“奴婢先退下了。”

    寧晏禮微微頷首,霍長玉看著畫屏要出去,這時也顧不上自家妹妹,旋即起身隨她跟了出去。

    他邊追邊道:“這些事交給旁人來做就行了,你好不容易離了鳳儀宮,能得幾日清閑,何必呢?”

    “奴婢來此是為了青鸞,怎能借機(jī)憊懶?”

    “說了多次,你在我面前莫要自稱奴婢,我聽著刺耳。”

    “……奴婢記著了。”

    二人話音漸遠(yuǎn),青鸞聽著不禁掩嘴直笑,寧晏禮也收回視線輕嗤一聲,而后才對鴉青道:“可是那村夫的消息?”

    “是。”鴉青道:“那名喚稚奴的少年從童讓手下落敗逃走后,探子在夷城發(fā)現(xiàn)了他。而與他同行之人,有個身著布衣的,據(jù)傳回畫像看,正是那村夫。”

    聽聞謝辭確實(shí)藏身夷城,青鸞與寧晏禮對視一眼。

    “屠蘇鶴觴何時能到?”寧晏禮問。

    鴉青算了算:“大約明日午時前就能趕到。”

    明日午時?青鸞盤算起來,若從眼下這村子出發(fā),明日午時前,亦可到達(dá)夷城。

    她看向?qū)庩潭Y,只見他指尖一下下點(diǎn)在桌案上,正似瞇眼算計(jì)著什么。

    她猜他定不會錯過這個在大梁境內(nèi)拿下謝辭的機(jī)會。

    果然,片刻后寧晏禮動作忽然一頓,對鴉青道:“即刻備車,帶好人馬,半日后動身夷城。”

    青鸞聞言在瓷碟里蘸了蘸,將白糖點(diǎn)在舌尖,唇角微微彎出一個的弧度。

    鴉青應(yīng)聲退了下去,寧晏禮轉(zhuǎn)眼見她臉上隱約掛著一抹得色,挑了挑眉:“笑什么呢?”

    青鸞旋即收斂神色:“沒什么。”

    寧晏禮卻沒那么好打發(fā):“可是在想回東宮的事?”

    青鸞覺得這人還是那般不可理喻:“怎么扯到東宮去了?”

    寧晏禮皺起眉頭,眸色沉沉地看她,半晌才道:“阿昭繼位后,早晚也是要在世家里甄選后妃的。”

    青鸞愣了愣,看了他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她驚訝于此人竟連自己親侄子的醋也吃,不禁脫口道:“太子才多大?”

    第119章 第119章

    寧晏禮面不改色:“待三年國喪一過,阿昭也年有十七了。”

    且在他看來,青鸞在東宮時,他那侄子就對她頗為依賴。

    青鸞有些受不了他,蹙眉道:“寧大人想的怕不是太多了。我累了,大人在此多有不便,還是先出去吧。”

    說著,她便將被子一蒙,背對寧晏禮在榻上躺了下來。

    寧晏禮卻走近,在榻邊坐下,把青鸞捂在頭上的被子拿了下來:“可是阿鸞,從前的事既已揭過,我卻不想再等三年。”

    青鸞心中一揪。

    她知道以寧晏禮的性子,若非他自己放棄,此事終究還是要被他拿出來,直至有個結(jié)果。

    但正如她昏迷時,所做的那個“理想中”的夢,他們二人隔著前世,便注定不可能會有結(jié)果。

    她無法辜負(fù)陸衡,同時也無法忘卻前塵,與寧晏禮坦然一生。

    于是,青鸞合眼道:“大人莫要忘了,我與陸衡已有婚約,待三年國喪一過——”

    “你以為三年后你還能嫁到陸氏嗎?”寧晏禮平靜地打斷了她:“想必大將軍親筆的退婚貼,昨日就已送至陸府了。”

    “什么?”青鸞驀地坐起身。

    寧晏禮沒說是自己派人八百里加急到軍中去取的帖子:“此番陸彥與陸眺勾結(jié)淮南王府險(xiǎn)些釀成大禍,大將軍又怎會再讓你與陸氏牽連?”

    青鸞仍覺詫異:“可那些與陸衡無關(guān)。”

    寧晏禮:“但他確是姓陸。”

    青鸞咬了咬牙:“太子殿下自會看得明白,我亦會向伯父說明。”

    寧晏禮卻道:“阿昭能否看得明白,只在于我,大將軍亦然。”

    青鸞怒視向他:“寧懷謙!陸衡眼下正在云都為你拼命,而你卻要拿他來威脅我?”

    “我只是想勸你。”寧晏禮道。

    青鸞咬緊下唇,瞪了他半晌,才狠下心道:“你為何還不明白?縱是沒有陸衡,沒有旁人,你與我也不可能。”

    寧晏禮心頭微微一顫,臉上卻仍舊平靜,只是那樣深深地看著她:“命數(shù)并非容不得你我。”

    青鸞被他目光刺得眼底發(fā)酸,扭過頭不去看他:“你不過是早知有河途徑那山崖之下,若非如此,你又豈會以性命冒險(xiǎn)?”

    “但我們確是還活著。”寧晏禮扳過她的肩膀,聲音有些發(fā)沉:“眼下也并非前世。”

    青鸞只覺胸口悶得難以呼吸,撥開他想要下榻:“可你我都忘不了前世。”

    寧晏禮卻一把將她拉住,低聲道:“我能。”

    青鸞動作一頓,內(nèi)心倏而翻江倒海。她緩了半晌才讓眼淚沒有掉下來,回頭看向?qū)庩潭Y。

    寧晏禮也看著她,像是擔(dān)心她會不信,又說了一遍:“我能。”

    青鸞眼底蔓起細(xì)紅的血絲,拼勁全力綴著淚水:“但我不行。”

    “寧懷謙,你知道嗎?”她顫聲道:“我夢到過無數(shù)次在吳叟院中將你刺傷,又被你一箭射穿了左肩。”

    寧晏禮緊抿著唇,如玉的面容有些蒼白。

    青鸞心疼得幾乎說不下去,深吸了口氣才繼續(xù)道:“從前做那夢時,我是恨你,懼你。但你可知,最近我再做那夢,卻開始覺得自己是罪有應(yīng)得。”

    “我逃你,避你,是怕你報(bào)復(fù)于我,但又如何不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從前不識人心,害了自己,亦害了你!”

    自己前世犯下的錯,就如碎裂瓷瓶上的縫隙,無論如何修補(bǔ),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都永遠(yuǎn)存在,與她的愧與疚相伴相生。

    如此,她究竟要如何坦然面對寧晏禮?又怎能坦然面對他的感情?

    滾滾的淚珠再也抑制不住,青鸞抓住寧晏禮的衣袖,幾乎泣不成聲:“縱是你肯放過我,但你本該如愿的一生終是被我毀了,我怎么敢裝作無事發(fā)生?我怎么能忘?我怎么敢忘?”

    寧晏禮緊緊抱住她,任她在懷中哭泣,奮力捶打著他的雙臂,輕哄道:“若是忘不掉,那就不要忘了。你既覺得欠我,那就往后一點(diǎn)點(diǎn)還我,好不好?”

    青鸞眼淚簌簌的掉,洇濕了寧晏禮墨色的衣袍。

    可她欠他的,終歸是一條性命,她要如何才能還清?

    寧晏禮在她痛苦的啜泣聲中緩緩閉上雙眼,感受著她在懷中的溫度,愈發(fā)貪婪,不想放手。

    半晌,他道:“虧欠也好,償還也罷,我們都重新開始。倘若有一日你終是不能接受,我便放你離開。”。

    待聽青鸞說她要與寧晏禮一道前往夷城時,霍長玉幾乎要敲開自家妹妹的腦殼,看看里面究竟裝了些什么。

    青鸞卻道是因曾在寧府當(dāng)差時,提前支了半個月的俸祿,還未還清。

    一股火氣頂上腦門,霍長玉覺得此刻很有必要給自己開一副敗火的方子。

    “你當(dāng)真想清楚了?”他第三遍向青鸞問道。

    霍長玉總覺自家這傻妹妹是被寧晏禮誆了。

    寧晏禮這人除了一張好皮囊,有時連他相處起來都覺困難,真不知自家妹妹看上他什么了。

    青鸞點(diǎn)了點(diǎn)頭:“兄長放心,此去夷城算上路途,也不過六七日的功夫。”

    霍長玉知道拗不過她,更知道她的心思,便終是嘆了口氣,不再阻攔,轉(zhuǎn)而向?qū)庩潭Y看了一眼,頓了頓道:“我有些話要同你講在前面。”

    二人多年友誼,但霍長玉心底總歸是還記得彼此身份,鮮少與寧晏禮說話這般不客氣,而唯有的這么幾次,都是因?yàn)樗恰安粻帤狻钡拿妹谩?br />
    寧晏禮大約猜到霍長玉想說些什么,便向青鸞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跟他移步門外。

    霍長玉行至院中,在離窗較遠(yuǎn)的石桌旁停下。寧晏禮從鴉青手中接過大氅披上,將影衛(wèi)和黑甲軍打發(fā)到遠(yuǎn)處,在石凳上端端坐下。

    霍長玉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再想起青鸞方才支支吾吾同自己找借口,說要隨他去夷城的神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越想越覺得自家妹妹虧了。

    寧晏禮看著霍長玉鼻子底下冒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白霧,默然等他開口。

    霍長玉素來不比他能沉得住氣,可一張嘴動了動唇,卻不知要從何說起。

    寧晏禮對青鸞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出來。

    這么多年來,他確也從未見過寧晏禮對旁的人用過這般心思,遑論男子或是女子,若無用處,便是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只是霍長玉亦了解寧晏禮,他這一生需要謀算的事情太多,而對比他在這些謀算上用的心思,能余下多少精力給青鸞,就未可知了。

    反復(fù)思量半晌,霍長玉終于長出了口氣,正色伏手道:“臣今日冒犯,只想問清楚,殿下究竟是如何想的?”

    寧晏禮抬眼看他,知他這般認(rèn)真,是拿出了霍家人的態(tài)度來問自己,便也正色道:“你是問我?還是問我對她?”

    霍長玉:“皆是。”

    寧晏禮道:“她既肯點(diǎn)頭,我自會護(hù)她一生。”

    霍長玉未曾想他會答得這般果斷,不禁愣了愣,但很快又道:“殿下既言要護(hù)阿鸞一生,那臣斗膽問上一句,殿下的來日又是何打算?”

    他又問:“這三日臣日思夜想,卻始終不懂,那晚殿下究竟為何改了遺詔?”

    李洵駕崩那晚,是霍長玉帶人親手將太極殿匾額后的遺詔取下。待他將詔書呈給寧晏禮打開,方知李洵在傳位詔文里寫的,竟是“皇弟李衍”。

    霍長玉不懂,以當(dāng)日時機(jī)來看,天時地利人和具在,寧晏禮若在彼時恢復(fù)身份,正是實(shí)現(xiàn)著十余年籌謀的良機(jī)。而他卻偏叫錢福等人當(dāng)即矯詔,把到手的皇位讓給了李昭。

    時至今日霍長玉也想不通,寧晏禮此番究竟意欲何為。

    “那你可曾想過,先帝為何會將皇位給我?”寧晏禮反問道。

    霍長玉一愣,苦笑直言:“臣甚至不知先帝究竟是如何察覺出殿下身份的。”

    寧晏禮也似一笑,卻道:“或許他到死前,都是在試探我。”

    霍長玉怔住。

    “我這位兄長自少時起便懂得藏鋒,朝臣當(dāng)他昏庸,但他心中卻最是有數(shù)。”寧晏禮道:“自他年少繼位以來,這么多年,陳氏、陸氏、淮南王,個個如狼似虎,每個都想利用他專權(quán)朝政,但到最后,你看這大梁終究還是姓李。”

    聞得寧晏禮所言,霍長玉方意識到這一點(diǎn),不由得微微震驚。

    寧晏禮繼續(xù)道:“他到后來,或已對我生疑,但于他而言,大權(quán)落于我手,終歸要比旁人好些。我若只是寧晏禮最好,一個宦官而已,到底還是要扶阿昭上位。”

    霍長玉仍有不解:“可先帝留下那道遺詔,就不擔(dān)心殿下真是……”

    寧晏禮道:“對他來說,我若真是李衍,當(dāng)日如果憑那遺詔繼位,遑論陸彥,怕是其他朝臣也會心存疑惑,縱有軍政大權(quán)在握,他們無法扭轉(zhuǎn)大勢,但矯詔篡位之說會永遠(yuǎn)存在。來日稍有風(fēng)吹草動,陸彥便會借機(jī)聯(lián)合世家扶持阿昭,將我這‘名不正言不順’的‘逆賊’趕下皇位。”

    霍長玉:“那這道遺詔豈不就是在逼殿下對太子下手?”

    “他在賭。”寧晏禮想起李洵駕崩前所說的話,斂下眼眸,默然勾唇。

    “賭什么?”

    “賭用那遺詔讓我心軟,換阿昭一命。”

    霍長玉有些難以置信:“所以竟真叫先帝賭贏了。”

    “或許吧。”寧晏禮輕嘆似的道,站起了身:“可他有一點(diǎn)終是猜錯了。”

    “什么?”

    “那皇位我本也不打算掙了。”

    霍長玉瞳孔驟震,詫異地看向?qū)庩潭Y。

    寧晏禮瞥他一眼,微微挑唇,往回走去:“我若真坐到那個位置,你們霍家怕是更不肯叫她入宮受罪了。”

    第120章 第120章

    夷城北臨魏國,東接淮南,距離他們養(yǎng)傷的村落六百余里。青鸞本想著怕謝辭聞風(fēng)逃跑,他們需得快馬疾行,盡力在三日內(nèi)趕到。

    誰知寧晏禮卻似不急,一行人北上足足用了七天的功夫,白日趕路,日落休息。最夸張的是,竟還在途徑南郡時,特帶她繞路進(jìn)城,就為了吃一頓當(dāng)?shù)厝驑堑拿耍搜蛉狻?br />
    南郡雖然只是小城,但全羊樓的炙羊肉卻早名傳千里。羊肉在炙烤前已腌漬入味,再加上西域香料用炭火慢烤,上桌時正是色澤油亮,香氣逼人。

    店里沒有單獨(dú)的雅間,寧晏禮與青鸞一桌,周圍幾桌則被童讓等影衛(wèi)占滿,與大廳嘈雜的氛圍強(qiáng)行隔開。

    這一路沿途的特色小吃就沒停過,一個時辰前的點(diǎn)心還沒消化,青鸞聞著炙羊肉的香味,眨了眨眼,也有點(diǎn)吃不下去。

    與其說是去抓謝辭,寧晏禮這做派倒更像出游。

    青鸞心下是有些著急的。

    她決定隨他去夷城,其實(shí)有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心里掛念著那吳氏小姑子的死。

    且不論前世謝辭在李慕凌害她背后占了多少因素,單想他將那吳氏小姑毒啞,又送到仙樂樓,青鸞就不得不恨。

    一個全然無辜的良家少女,他究竟是如何能狠下心的?

    而且如今回想起來,與謝辭的每次相遇都不尋常。

    初見時,他給小學(xué)童買的草編兔子,不偏不倚掉在了趙鶴安逃跑的沿途,攔住了鶴觴的馬蹄;

    以及李慕凌去趙府做說客時,她與謝辭在東市再遇,剛好出現(xiàn)混亂拖延了寧晏禮去趙府的時間;

    還有在仙樂樓那晚,在吳氏小姑墜樓后他“恰巧”出現(xiàn),帶她“脫離險(xiǎn)境”。

    此人如毒蛇般在暗處洞察著一切,伺機(jī)而動又出手迅猛,每一次都又穩(wěn)又準(zhǔn)的切中要害。

    尤其是在從寧晏禮口中得知,謝辭其實(shí)是利用淮南王府,目的在于攪亂大梁,而便于北魏南侵之后,青鸞再想起他偽裝出的純良身份,以及那常掛在臉上如沐春風(fēng)的笑,就更覺不寒而栗。

    寧晏禮早察覺出青鸞的出神,卻什么也沒問,只是不時換公筷幫她布菜,又默自用胡餅夾了滿滿的羊肉,擱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這幾日青鸞常常出神,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開口詢問。

    對,是不敢。

    一路上,青鸞在馬車上偶會因路途漫長而睡著,睡夢中的她時常會露出痛苦的神情,寧晏禮便知她是又做噩夢了。

    他清楚的明白,青鸞那些噩夢往往來源于前世,有些是因淮南王府,而有些則是來源于他。

    莫說青鸞,便是他自己,在正視對青鸞的感情后,每每回想二人前世的數(shù)次交鋒,他亦覺膽戰(zhàn)心驚。

    那種后怕如影隨形,且會隨著他對她越來越無法放手,而逐漸加深,可他知道他不可退卻,所以無論那些噩夢如何糾纏,他都不會放手。

    哪怕不擇手段,也想自私地利用青鸞因感情對他萌生出的歉疚,而留住她。

    比如那晚幫她親手報(bào)仇,又故意放走李慕凌,再“被追兵追趕,帶她跳崖”,他窮盡一切設(shè)計(jì),都是想讓她心軟一些,再心軟一些,好讓她跨過前世的心坎,留在他身邊。

    他原本是有自信的。

    自信自己拿得準(zhǔn)人性,捏得住人心。

    可一連幾日過去,他每每看到青鸞被噩夢驚醒,又不時如眼前這般出神,某種不確定的惶然就在他心底越扎越深,仿佛在他心上開了一道越撕越大的破口。

    他不敢詢問,只怕她一句“我仍做不到”,就將他判處極刑。

    寧晏禮有時會想,若真是那樣,倒不如讓她再將他了結(jié)一次,也好過再捱一遍冰冷煎熬的人生。

    大廳中食客絡(luò)繹不絕,人聲鼎沸,唯有二人所在這角落沉默得格格不入。

    他們各有所思,都沒有說話,直到青鸞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碗里碟里早被寧晏禮用菜堆成了小山。

    “我……有些吃不下了。”青鸞看著那堆“小山”,不好意思道。

    寧晏禮抬手倒了盞清茶,遞到她面前:“可是覺得膩了?”

    青鸞搖了搖頭,撫著圓鼓鼓的胃:“今日路上已經(jīng)吃得太多了。而且眼見著申時將過,還是再趕一段路吧。”

    寧晏禮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余暉將街市照得金黃,已有販夫?qū)傋邮掌穑瑴?zhǔn)備挑擔(dān)歸家了。

    他道:“要日落了,今日就在南郡歇下,明日再趕路。”

    “可出了南郡,在北行三十余里就到夷城了。”青鸞堅(jiān)持道:“待會兒行快些,趕在城門落鎖前就能到。”

    “我已派人將監(jiān)國寺的令牌交到屠蘇鶴觴手中,讓他二人帶兵先在城中搜查。”寧晏禮道:“只要那村夫尚在城中,你我早一日到,或是晚一日到,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青鸞知道在這些事上拗不過他,想來也是他早有謀劃,遂不再多言。

    從全羊樓出門,寧晏禮自然地將大氅幫青鸞披好,又把她扶上馬車。

    這一路都是如此,青鸞躲得總比他出手晚一步,且常能在他眼底看到一絲類似破碎的神情,幾次下來便也不再躲了。

    童讓等人這幾日早已習(xí)慣自家大人轉(zhuǎn)了性子似的,剛開始他們看了還一邊偷笑,一邊牙酸,現(xiàn)今卻只道他畢竟是久在御前之人,“伺候”人的差事當(dāng)真面面俱到。

    馬車緩緩行駛在去往客棧的路上,青鸞掀開窗幔,向街上看去。

    前世路過南郡,不是行軍就是逃命,這座小城她還從未這般悠哉地細(xì)看過。

    “要在城中轉(zhuǎn)轉(zhuǎn)嗎?”寧晏禮突然開口問道。

    青鸞聞言放下窗幔,轉(zhuǎn)回身子:“不了,若是不趕路,還是早些回客棧歇息,明日也好早些出發(fā)。”

    且謝辭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人,他們明日將至夷城,也該好好養(yǎng)精蓄銳。

    “早些歇息也好。”寧晏禮道:“你前些日子剛昏迷那么久,不宜過多勞累。”

    青鸞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這話。

    這幾日他們雖在趕路,可勞累著實(shí)談不上,但寧晏禮既是好意,她也不好駁斥。

    到客棧一路二人又是沉默。

    寧晏禮本就話少,青鸞亦是滿腹心事,這別扭甚至有些尷尬的氣氛,在這幾日總是常態(tài)。

    青鸞發(fā)現(xiàn),寧晏禮所言的“重新開始”,和她理解的“重新開始,似乎不大一樣。

    她本以為二人的重新開始,是恢復(fù)到一個“相對正常”的關(guān)系,試著放下過去,竭力以新的心態(tài)面對彼此,之后再考慮來日。

    總之,她理解的重點(diǎn)在于“重新”。

    而寧晏禮所謂的“重新開始”,重點(diǎn)則似乎在“開始”二字。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能感受到他幾乎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從衣食住行,到情緒表情,有時哪怕經(jīng)過市集,青鸞多看了某只簪花一眼,或?qū)χ硞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寧晏禮都會馬上派人送到她眼前。

    此人心思極細(xì),做對手時青鸞便知道。

    而今,這份心細(xì)用在對人好上,她受寵若驚,但一時也有些無法適應(yīng)。

    她獨(dú)來獨(dú)往,自己照顧自己慣了,且他二人相處模式陡轉(zhuǎn),她亦很是別扭。

    最主要的是,那道心坎未過,青鸞還接受不了他的“開始”。

    寧晏禮越對她好,她便覺心中壓力越重。若來日,自己還是覺得承受不住過去,而選擇離開,恐怕莫說是感情,便是與他見面,她都無法坦然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干脆離開上京吧。青鸞這幾日噩夢驚醒后,時常反復(fù)盤算著。

    屆時她可以求霍遠(yuǎn)山,隨他或霍長翎在軍中,如果能收復(fù)舊都,姑且也算幫寧晏禮圓滿一件前世未竟的大事。

    之后她會辭別霍府,回到云都,回到自己與*父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將阿母的司氏一族重新壯大。

    也可以試著和東市的芙蓉記談?wù)劊瑢⑺麄儐位\金乳酥的手藝習(xí)得,開到云都,賺得個盆滿缽滿,一生富足。

    雖然每每想到這些,青鸞心里總會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

    但經(jīng)過這幾日相處,她已愈發(fā)堅(jiān)定,待所有事情塵埃落定,自己若仍打不開那些心結(jié),便不再為難自己了。

    否則她和寧晏禮將永遠(yuǎn)如此,在沉默中彼此刺痛。

    她累,且很顯然,寧晏禮也不好過。

    而且這一世,她想對自己好些,哪怕算是逃避,或是有些自私,她也不想帶著內(nèi)心的煎熬與寧晏禮再彼此傷害一生。

    她相信,到時只要不再相見,時間終會撫平一切。

    邁進(jìn)客棧時,青鸞看著店里冷清的人氣,頗為意外。

    幾個伙計(jì)零零散散,百無聊賴地坐在長凳上。一個離門最近的,正撐著下巴昏昏欲睡,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進(jìn)來,把他嚇了一跳,差點(diǎn)沒從長凳上栽倒。

    童讓見此,上前向?qū)庩潭Y低聲詢問道:“大人,要不咱們再換一家?”

    門口那伙計(jì)一雙三角眼,看他們一行衣著不俗,連忙抹了把嘴,迎上來局促地致歉:“小的打了個盹兒,多有怠慢,還望各位貴人見諒。”

    說著,便熱絡(luò)地將他們往里迎。

    寧晏禮轉(zhuǎn)頭看向青鸞,似在詢問她的意見。

    青鸞想著臨近邊關(guān),像南郡這樣的小城官驛簡陋,寧晏禮怕是住不大慣,遂道:“就這吧。”

    之后她向那伙計(jì)問道:“今日生意怎的這般冷清?”

    那三角眼伙計(jì)聽她這話似對南郡了解頗深,還以為他們是常在梁魏兩國往來的客商:“敢問貴人是從北邊回來,還是要往那邊去呢?”

    “正要去呢。”青鸞這兩日仍在服霍長玉囑咐的湯藥,身上時常帶著藥味,便道:“我們在京中做藥材生意,打算趁這時節(jié)收些北參。”

    “怪不得了。”三角眼道:“貴人打南邊來,故有所不知,近日邊關(guān)不大太平,兩邊往來的人都少了。”

    青鸞側(cè)目瞥了寧晏禮一眼,見他眸色沉沉,似在思考什么,遂又問:“可我沿途聽說梁魏兩國這次是在云都交戰(zhàn),戰(zhàn)火怎會這么快就波及過來?”

    三角眼唉了一聲:“也是外面瞎傳,不知是真是假,說是魏國怕云都守不住,轉(zhuǎn)而要分散兵力來攻夷城。便是趁這時機(jī),常有些搶匪惡霸生事,專挑生意人掠奪些錢財(cái)。”

    “怪不得我瞧著路上攤販這么早就收了。”青鸞思忖道。

    三角眼又道:“小的瞧各位貴人不是一般客商,遂多嘴一句,此時若一定要去北邊,莫不如花些銀兩,雇些侍衛(wèi),以保萬全。”

    搶匪惡霸雖不足為懼,不過人家善意提醒,青鸞便也欣然道謝。

    寧晏禮見狀,對童讓使了個眼色。

    童讓旋即從懷中取了一塊銀錠,賞給那三角眼。

    三角眼哪里見過出手這么闊綽的打賞?

    他將自己那雙密縫三角眼,頓時瞪得溜圓,千恩萬謝地將寧晏禮和青鸞引至樓上的上房。

    青鸞在最里間,寧晏禮則在隔壁。客棧其他幾名伙計(jì)見三角眼得了這么大賞,也紛紛“熱情”地往樓上跑,卻都被童讓帶人攔了下去。

    外面可算得了清凈,青鸞解了氅衣,坐下來給自己倒了盞茶,剛啜一口,房門便被叩響。

    一開門,見是寧晏禮,青鸞倒不意外。

    雖然這幾日各自回客房后,寧晏禮都悄無聲息,從未來找過她,但今日聽那三角眼說完,她也有意與他商量一下去夷城的事。

    畢竟北魏欲舍棄云都,轉(zhuǎn)攻夷城,這很不尋常。

    可讓青鸞詫異的是,寧晏禮不是空手來的,他竟端著托案,案上一只銅香爐,還有整齊排好的香具。

    青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托案,面露不解。

    “這是霍長玉調(diào)的安神香。”寧晏禮道:“你近日夜里似乎都睡不安穩(wěn)。”

    青鸞一愣,下意識就想他為何會知自己夜里睡不安穩(wěn)?

    寧晏禮似看出她的疑問,勾了勾唇:“我是見你白日在馬車上時常瞌睡。”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倒像是她想多了。青鸞臉頰微微發(fā)熱,退了一步,將房門的位置空出,讓寧晏禮進(jìn)來。

    “可派人打聽過那伙計(jì)所言是否屬實(shí)了?”青鸞坐下,取過一只空盞,也給寧晏禮倒上茶水。

    寧晏禮將香爐香具擺在案上:“昨日大將軍便已從軍中傳信出來,這消息大約是真的。”

    青鸞沉吟片刻:“云都之于梁魏兩國,皆為戰(zhàn)略要地,若這消息為真,恐怕北魏取夷城之心是假,救被困在城中的謝辭才是真。”

    對于君主而言,有時一個堪用的謀士,恐怕比十座城池都來得珍貴,這亦是寧晏禮必除謝辭的原因。

    不過令青鸞奇怪的是,最近她總覺得,寧晏禮開始對此事并不大上心了。

    果然,寧晏禮只道了一句“我已命屠蘇鶴觴加緊搜查”,便專心侍弄香爐。

    不一會兒,一縷青煙就自爐中裊裊升起。

    青鸞飛翹的雙目盯在香爐上,眉頭不覺輕輕蹙起。

    寧晏禮見她神色防備,問道:“怎么了?”

    待辨明這香確是寧晏禮平時安神用的沉香,青鸞方道:“沒什么。”

    她在外素來習(xí)慣警惕,尤其是熏香一類,太易被人動了手腳,稍有大意,輕則麻痹昏迷,重則當(dāng)即毒發(fā),實(shí)在不得不防。

    言罷,青鸞抬眼看向?qū)庩潭Y,沉香如霧,在二人視線間緩緩散開,之后是那張神儀明秀的面容。

    青鸞心臟像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

    此人實(shí)在生了長好看的臉,狠戾時近妖,沉靜時又似謫仙,便如眼前,仿佛瑤林玉樹,自是讓人仰止于云端。

    “從前在府中,你就對這香很是受用。”寧晏禮似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縹緲的青煙。

    青鸞驀地想起,自己之前在寧晏禮殿中到夜里熬不住睡著,就是因他燃了很重的香。

    “你把香爐置于我房里,自己用什么?”她記得寧晏禮不用這香,似乎無法入睡。

    “無妨。”寧晏禮拿起案上的茶盞,端端輕呷一口,薄唇微微濕潤了些,在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鮮明。

    他彎唇一笑:“我如今縱有這香也睡不穩(wěn),還是給你,當(dāng)是物盡其用。”

    青鸞見那骨節(jié)分明的長指捏著白瓷茶盞,少頃,才發(fā)現(xiàn)到寧晏禮竟是錯拿了她剛剛用過的那只。

    意識到這一點(diǎn),再看他緩慢啜飲的唇,輕輕印在那瓷沿上,青鸞腦海驀地跳出二人曾經(jīng)唇息相接的觸感,或是激烈熱切,或是輕柔纏綿,還有一次是自己帶著醉意……

    她心里騰地升起一股燥熱。

    而那燥熱伴隨于心底的亂,不斷蔓上頭頂,不知為何,再看寧晏禮,青鸞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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