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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131章

    大約是太過倦憊,青鸞睡了很沉的一覺。

    沉到城外兵戈血染,烽火鳴金都沒擾得了她的安枕。

    更加奇異的是,素來侵襲她的夢魘也未曾入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仿佛是被剜掉一塊的某處,空落落的擺在那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她睡得十分平靜,就像一只被人用雙手小心呵護,安靜燃燒的火苗,直到滿城歡呼揚起一陣大風,將城上旌旗卷動,那火苗才終于顫動了一下。

    青鸞睜開了雙眼。

    頭痛,嗓子痛,脖頸痛,全身都痛。

    她茫然地看著頭頂的承塵,很快,窗外勝利的歡呼就將她拉回現實,記憶緊隨其后,蜂擁而至。

    心臟猛地抽痛一下,她攥住胸口的衣襟,痛苦地將身體整個蜷縮起來,才得以舒緩。

    青鸞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未動。

    可還是很悶,心口很悶,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房中還有一個人,因為身后隱約有女子低低哽咽的聲音。

    那哽咽聲極小,青鸞聽得出縉云已在竭力抑制,但那哽咽聲對比滿城的歡呼,實在過于清晰,青鸞素來耳力過人,縱是刻意忽略,也聽得無比真切。

    可是縉云為何要哭呢。

    他們明明勝了啊。

    夷城守住了,她們和城中百姓都活下來了,不是嗎?

    青鸞不愿去想,因為實在太痛了。

    有一個名字,只要稍微碰觸,便足以讓她疼得窒息。

    她蜷縮在被褥中,盡管用盡力氣,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

    軟枕濕透了一次又一次,外面的歡呼不知是何時散去的。青鸞睜著雙眼,看著床帳的輕紗,良久,或是更久,聽到有人對她說話。

    那人聲音微啞,帶著風塵仆仆的血腥氣,撂下兵刃和甲胄,在她身后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青鸞聽出那是陸衡。

    他帶著所有人的希望,如期而至,讓這座城得以新生。

    唯獨……

    唯獨。

    青鸞合上眼,靜靜地聽他說著。

    陸衡從未如此低沉,他緩緩說了許多,但實際上,他說的話,青鸞大多都沒能聽懂。

    比如,他帶兵從云都趕來時,在城東恰好遇到了奄奄一息的童讓,以及僅剩的,雖然受了重傷但還活著的三名將士;

    比如,他已派人在附近山坳日夜搜尋其他人的尸體;

    比如,他沙啞地自責,若能再早回援半日,該有多好。

    青鸞嘴唇動了動,想試圖說些什么安慰他,可張開嘴,喉嚨里卻只發出了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嗚咽。

    她不曾想過,那名字竟有朝一日,會成為讓自己錐心刺骨的傷痕。

    上天的安排似乎從來都在意料之外,如同精心設計的迷局,讓他二人屢屢交錯。她奔赴夷城,本以為是失而復得,卻怎料只在一夜之間,竟已陰陽相隔。

    指尖陷入掌心,硌出深深的血印。

    淚干之時,青鸞昏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的身影一次一次在她聲嘶力竭地挽留中離去,青鸞感覺自己醒不過來了。

    這一回,再無人把她于黑暗中喚醒,她將被永遠困束于玉棺之中,在生死交際處,茫然迷途,不知歸路。

    白日與黑夜交迭,時間宛若靜止。

    房門被不時打開,有人進來,有人出去,有人嘆息,有人沉默,但都默契地仿佛約好一般,沒人提起那個名字。

    青鸞如行尸走肉般混沌數日,直到霍遠山帶大軍趕至夷城,下馬后連氣都沒緩一口,老淚縱橫地癱坐在榻邊,她才恍然乍醒,張了張嘴,發出微不可聞的嘶啞聲:“伯父……可尋到他了?”

    霍遠山痛心地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無力的搖頭。

    城東山嶺陡峻,陸衡一直在帶人搜尋,但進展并不順利。

    當日前去誘敵的將士尸骨分散各處,死狀凄慘,有些墜崖的幾乎已難分辨,且山中多走獸,甚至還有的已被豺狼虎豹叼食剩了一副骨架。

    青鸞扯動嘴角,囈語般道:“尋不見是好事……如此或許……或許他還在某處活著。”

    “孩子……”霍遠山抹了把淚,擔心地看著她:“你如此下去,叫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啊……”

    “伯父放心。”青鸞看著霍遠山愈漸斑白的兩鬢,露出一個安慰的笑,艱澀道:“阿鸞沒忘……自己是霍家的女兒。”

    至此之后,青鸞似乎恢復如常。

    她開始配合地服藥、養傷。

    那些苦不堪言的湯藥,青鸞飲得極其輕快。她左手傷得太重,腕骨幾乎變形,醫官診治時都有些下不去手,她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拿過木板固定,自己咬著紗布一端,平靜地一圈一圈纏好。

    青鸞從醒來一直住在夷城太守騰出的一處私人宅院,除了有縉云和幾名影衛,陸衡來后又給她添置許多人手,霍遠山等人還不時到小院探望,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也算不得冷清。

    青鸞按時用膳,定時起居,看著這些人不時露出一個微笑,表現得十分平靜。

    她不再流淚,也不再消沉,同時,也不再說話。

    戰火初平,城中許多地方掛起了白幡。

    百姓自發幫忙安葬守城將士們的遺骨,城郊很快豎起了一塊塊木碑,有辨認不出名姓的無字碑,亦有未尋得尸首的衣冠冢,遠遠望去,就像一片肅穆的石林,在夕陽下默然堅守。

    微風襲來,仍隱約夾雜著血腥和燒焦味,吹動青鸞的裙擺。

    “女史,快日落了,回去吧。”縉云輕聲提醒道。

    這兩日午后,青鸞都要到城郊待上許久,依舊不說什么,只是安靜地站著,望向那片碑林。

    她聞言頷首,*收回視線,轉身走向馬車。

    幾個孩童哄鬧的聲音傳來,青鸞回頭望去,見他們正奔跑著驅趕幾只落在木碑上的烏鴉。

    那些烏鴉極力撲簌翅膀飛走,有一支黑亮的鴉羽掉落,在空中旋轉幾圈,飄飄蕩蕩,最后落在了地上。

    看著那支鴉羽,青鸞怔了怔。

    縉云見她腳步停下,也隨之望去,疑惑道:“女史,怎么了?”

    “縉云。”青鸞突然開口,聲音又低又啞。

    這回換做縉云怔住,她雖然那么問了,但卻并未想到青鸞會真的應聲,不禁雙目一紅,激動道:“女史,你終于肯開口講話了!”

    誰料,青鸞卻是望著那幾只黑鴉飛遠的方向,幽幽道:“你說,他或許還活著吧。”

    縉云沒想到青鸞好不容易開口,竟說出這樣的話,恐她是傷心成疾,不覺哽咽:“女史如此下去,大人不會安心的……”

    “可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青鸞目光拉遠,仿佛望出塵世。

    說著,便如同追尋著什么一般,木然邁了出去。

    “女史!”縉云連忙跟上她。

    二人險些被土路陷入的車轍絆倒,青鸞跌撞地仍向那些黑鴉飛離的方向走去,喃聲道:“以他的手段,不該那么輕易死去的。”

    縉云死死將她抱住,眼里綴滿了淚:“女史,我們都不愿大人就這么去了……可莫說大人的傷本就撐不過一夜,便是童讓也說,親眼見大人身中數箭,墜下了崖……”

    “不,不對……”青鸞執拗地想要掙開她:“或許我們都忽略了什么,他或許真的仍在某處活著……”

    兩人拉扯在一起,青鸞如入魔般不住念叨著,執著地掙扎著。

    其他影衛都是男人,不好上手,縉云拼命攬住她的胳膊不干放開,生怕她傷心至極,出什么大事。

    正待這時,幾道打馬聲傳來。正是陸衡帶人從城東回來,得知青鸞到城郊散心,一時放心不下,便尋了出來。

    “阿鸞!”陸衡急忙勒韁下馬,匆匆迎至近前,一邊將青鸞扶住,一邊問向縉云:“怎么回事?”

    未待縉云開口,青鸞已一把將他抓住:“陸衡,你可尋得他了?”

    陸衡見她如此,只覺痛心疾首:“阿鸞……”

    “沒有是不是?”青鸞雙眼竟綻放出一抹奇異的光芒:“尋了這么多日都沒有,那他定還好好地活著!”

    眾人見狀皆低頭沉默,暗自濕紅了眼眶。

    青鸞看向他們,像是怔忪了一瞬,低聲道:“你們為何都不信呢?”

    之后,她如脫力般低垂下頭,喃喃道:“從前他詐死騙過北魏淮南八十萬大軍,此番區區三十萬魏軍,怎么可能輕易地置他于死地……”

    青鸞的話音落入眾人耳中,旁人只當她是傷心過度,無人將此言當真,可陸衡聞言卻是一愣:“阿鸞你——”

    “陸將軍!”

    一騎快馬飛馳而來將他打斷,霍遠山身邊的副將面帶急色,匆忙下馬見禮:“我們安插在魏軍中的探子傳信回來了!”

    陸衡眼中生出殺氣:“眼下那拓跋小兒退駐于何處?”

    副將回道:“據探子信中所言,魏帝率大軍徑自回魏都了。”

    “什么?”陸衡聽說魏帝跑了,不禁憤然:“這廝日前剛丟了云都,怎會甘心就此罷手?”

    那副將猶豫片刻,似有吞吐。

    “快說!”陸衡沒了耐心。

    那副將咬了咬牙,才道:“據說是他們尋得了侍中大人的尸骨……魏帝因此大悅,當即還朝,大犒三軍。”

    第132章 第132章

    魏帝得寧晏禮尸骨,于軍中大行封賞,更有為慶賀他的死大赦天下之意。

    此消息很快在夷城傳開,百姓皆憤慨不已,紛紛圍在府衙門前,請太守上書朝廷,若魏帝拒將侍中大人尸骨歸還,城中男丁將誓死與北魏拼殺至最后一人。

    夷城太守雖也痛恨魏帝此舉,但終究不敢冒然上表這等帶有“威脅朝廷”意味的奏疏。

    他在府衙急得亂轉,思量半天,決定從后門溜出,去找霍遠山請教。

    誰知,霍遠山軍營這邊也開了鍋。

    屠蘇鶴觴等人跪在帳外請命,童讓傷還未愈,便爬下病榻半死不活地操起劍,求他發兵。

    魏帝此舉擺明是在挑釁,霍遠山固然氣憤,但畢竟年齡閱歷在那,知道兩軍若當真全面拉開架勢硬碰硬,他們未必一定討得到便宜,且眼下南梁正值皇位交替之時,朝中局勢未穩,冒然開戰,于國于民,都有風險。

    他還算壓得住火,卻不想,這會兒陸衡已撥了一萬精騎,就要直插魏都,取魏帝狗命。

    沖動乃行軍大忌,何況魏人并非草寇,直插一城容易,橫跨數城沖入魏都豈不是送命?

    霍遠山怕他出事,緊忙派人去攔,怎奈陸衡和一眾影衛皆不肯作罷,城中百姓亦是群情激奮,最后終于鬧得沸沸揚揚,傳入了還在出神的青鸞耳中。

    誰也沒想到,此事倒是叫她給攔下的。

    青鸞策馬出現在北城門下時,陸衡很是驚訝。

    他勒住馬,怔忪地看著她:“阿鸞,我還以為你是要與我同去的……”

    “我原是這么打算的,可在來的路上,我想通了。”青鸞默了默,道:“他這人……心術太重,心胸又窄,早早就將所有事都算得精準,無論生死,都不會輕易讓敵人多占半分便宜,又豈會容魏帝以他之名亂我軍陣腳?”

    陸衡不解,半晌,卻見她唇邊浮出一抹苦笑:“這兩日我一直在反復思量他最后的話。他說這天下無他,無謝辭,百姓才得以休養生息,朝綱亦能穩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統的可能。或許他如此設計,便是在為我們爭取時間。”

    陸衡怔住,定定地望著她。

    屠蘇等人對此也是將信將疑。

    直到魏帝按捺不住,命人將一封國書送至李昭面前,要以寧晏禮尸骨換回謝辭遺骨,并承諾三年為期不再侵擾南梁邊境,眾人才驚覺,終究是青鸞將寧晏禮的心思看得明白。

    兩國交換棺槨那一日,夷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全城百姓身披喪服出城相迎,陸衡褚冉等人親自抬棺,一步步踏過風雪,穿過城門,走上曾經血染的長街。

    滿城除了嗚咽哭泣,一時竟無人語。

    漫天紙錢夾在雪中打旋兒,被風推上半空。目光穿過盈動的白幡,是一尊雕刻著精致蓮花紋的金棺,青鸞身子晃了晃,視線頓時模糊。

    可她還是不信。

    即便京中為此特派專人校驗,通過尸骨后脊的傷確認無誤。即便她親眼所見他彼時傷得多重,也早知他一去便難再回。

    但她仍舊無法說服自己。

    那個數次將她從死亡里拉出的人,以他的智慧,他的心機,他的謀算,他的手段……

    怎可能被困束在那一方金棺之中呢?

    風雪中,那道精致的蓮花紋越來越近,青鸞手中的桐油傘緩緩滑落。

    她仿佛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對她說道:

    阿鸞,我回來了。

    梨花委地,凄寒賽雪,那人風華竟在視線里逐漸明晰。

    兩行熱淚滑落,青鸞微笑頷首,輕聲應道:

    “好,我們回家。”。

    寧晏禮的死訊雖早已傳回上京,但百官真見那雕刻著蓮花紋的金棺出現在眼前時,還是不禁難以置信。

    那位權勢滔天,手段了得,甚至可憑一己之力撼動皇位的侍中大人,真的死了?

    然而令他們更為震動的是,李昭竟會親自出宮扶棺,同時詔告天下,為寧晏禮恢復了本名李衍,并追封為帝,謚號靖武,大藏于茫山皇陵。

    此詔一出,京中傳聞四起,文武百官不禁在私下里揣測。

    當時雖有先帝遺詔,但以寧晏禮的手段,若想趁機奪位也并非難事,他竟放著到手的皇位不要,心甘情愿扶持才十幾歲的李昭上位,再聯想先帝對李昭淡漠如斯——

    難道其實寧晏禮才是李昭的生父?

    流言一時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可也有人很快反應過來,若按當年三皇子的年紀來算,寧晏禮是李昭生父,那豈不是十歲就當了爹?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終究是想不明白,怎會有人甘心把眼看到手的皇位給推了?

    東市街角的面鋪,縉云聞得旁邊一桌正悄聲議論寧晏禮的事,氣得一把握上了腰間的佩刀。

    “嘗嘗吧,趁熱。”青鸞將一碗湯面擱在她面前。

    縉云連忙接過她手中的托案,將另一碗撂下,低聲道:“女史若是聽不得這些閑話,屬下這就去讓他們閉嘴。”

    青鸞抽出木箸,取出帕子擦拭遞給她,淡道:“有人念叨,總比被人遺忘的好。”

    縉云微怔,雙手接過木箸,抿了抿唇道:“……女史說得有理,是屬下莽撞了。”

    青鸞聞言一頓,拿起桌邊的醋壺,默自倒了起來,溫聲道:“縉云,你不必對我如此。”

    自南郡到夷城,又從夷城返京,縉云一直跟在她身邊悉心照顧,青鸞幾次想要開口,都不知從何說起,眼前倒算個時機。

    縉云自是明白青鸞的意思。

    她躊躇許久,終于低聲道:“……屬下奉命照顧女史周全,不敢有誤。”

    一股酸澀之意涌入鼻息,竟讓心臟也跟著酸疼。

    青鸞看著面湯被醋色染深,半晌才回過神,抽了抽鼻子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如今既已回京,你也無需再將精力放在我身上了。”

    寧府上下的事仍由鴉青在打理,憑縉云的細心與身手,繼續做影衛,亦或是當個女官,都比守在她身邊像個婢女要好上許多。

    縉云撂下木箸沉默少頃,眼圈微微泛紅:“……照顧好女史是大人最后的囑咐,屬下不敢違背。”

    她頓了頓又道:“若女史覺得不便,屬下往后可于暗中保護女史。”

    心中痛意更甚,青鸞不覺將醋壺捏緊。

    這時賣面的老叟佝僂著腰,端了兩碟小菜過來,笑盈盈道:“女郎又來了。”

    青鸞艱難地換了口氣,迅速平復好情緒,微微點頭寒暄道:“老丈這鋪子眼見著生意越做越好了。”

    老叟“哎”了一聲,將兩碟小菜撂在她和縉云中間,笑道:“多虧之前有位貴人賞了那片金葉子,再加上平日里攢得一些積蓄,便一咬牙盤下這間鋪子。要不這入了冬,攤子沒法支了,怕是連討個生活都難嘍!”

    老叟說著往青鸞碗里一瞧,見醋色極深,不禁嘆道:“我記得女郎早先來我那攤子吃面,還吃不得這么些酸哩!”

    青鸞挑起面,淡淡笑了笑:“從前喜甜,近來確是更愛吃些酸的,反倒覺得甜多膩人。”

    說話的功夫,旁邊議論寧晏禮那桌客人已食畢起身。

    “你說,當年那三皇子得何其狠心,才敢對自己下那般毒手,竟不惜做了宦官。”

    青鸞聞聲瞥去一眼,說話人是個瘦麻桿似的長衫書生,講到“毒手”二字,還用手刀在下身比劃了一下。

    一旁的是個方頭方腦的書生,聽瘦麻桿說完,擠眉弄眼道:“什么宦官?都傳是個假的,不過是頂個身份,還能自由出入后宮,這等美差換做是你,難道不去?”

    “原是為了這個!”瘦麻桿恍然大悟似的,臉上露出一抹令人作嘔的淫。笑:“若有此等艷福,確是給個王爺身份也換不來!”

    青鸞眼梢一抬,手中木箸擲出,一支嗖地鉆到方頭方腦的腳下,一支從瘦麻桿脖頸飛過。

    “哎呦!”兩人同時大叫。

    方頭方腦正邁門檻,被那木箸滋溜一滑,來了個劈叉。

    瘦麻桿更慘,伸手捂著脖子一抹,唰地變了臉色:“流血了!”

    他低頭一瞅木箸,登時來了精神,轉身朝面鋪內喊道:“誰干的——啊啊啊!”

    青鸞剛要起身開口,就見那瘦麻桿被人騰空拎起,劈著嗓子驚叫起來。

    “屠蘇?”縉云訝然起身,又看見屠蘇身后鴉青:“長史?你們怎么來了?”

    屠蘇一手拎著瘦麻桿,一手拖著方頭方腦:“你們先談要事,我去去就回!”

    說著便抓雞崽似的將兩人帶走了。

    隔街傳來哭唧唧的求饒聲,面鋪里的人伸頭瞅了半晌,見縉云橫眼瞪去,才一個個回到自己桌前嗦面。

    青鸞又問老叟要了兩碗面,轉頭對鴉青道:“長史特來此尋我,可是有事?”

    “女史客氣,面就不必了。”鴉青臉上帶著明顯的疲倦,但還是恭敬道:“日前一直不得分身來探望女史,今日一見,似乎比從前清減許多。還望女史念及大人,珍重自己的身子。”

    青鸞垂眸,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鴉青微嘆了口氣:“此番來見女史,確有要事。”

    “長史請講。”

    鴉青將帶來的木匣呈到青鸞面前,拉開抽蓋。青鸞看去,里面是滿滿一大摞帛書,上面整齊密集記錄著什么。

    見青鸞面露疑惑,鴉青從中取出一部分,在她面前展開:“大人此前已將所有田產宅院都改記在了女史名下……這些日子我已整理出來,此間皆為名冊,具體的田契地契尚在府中,只待女史得空,可隨時前去查閱。”

    “什么?”青鸞倏地抬眼。

    第133章 第133章

    寧府大門緊閉,匾額上仍蒙著白布。

    自回京以來,青鸞其實來過數次,只是每次都不敢走近,只能遠遠望著這扇府門出神。

    鴉青上前,將府門推開,迎她入內:“女史,請。”

    看著那扇熟悉的門洞,青鸞輕出了口氣,寒冷的空氣呼出一團白霧,視線也隨之模糊起來。

    恍然間,她竟似又見那頎長挺拔的墨影撩起袍擺,端端邁出府門,在走到馬車旁時,擺著一張冷臉,回頭對她道:“今日破例,準你與我同乘。”

    青鸞沉默片刻,提起裙擺,邁上門前石階。

    府中到處都是熟悉景象,青鸞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生怕稍停一步,便再沒有繼續走進去的勇氣。

    她隨鴉青穿過游廊,來到海棠門后的院落,正是寧晏禮的書房。

    架柜上的書籍擺設一切如舊,只是案上再不見常用的筆墨紙硯和整齊疊摞的公文,而是碼了十幾只上鎖的木箱。

    鴉青從柜架上拿了一串銅匙,將木箱依次打開:“所有的田契地契錢莊的票據都在這了。”

    青鸞上前,從木箱中取出一張地契,其上行文是鴉青的字跡,還蓋著官府驗契的紅印,視線稍移,“賣契人”處落著的,便是那個她許久都不敢提起的名字。

    寧晏禮。

    鐵畫銀鉤的三個字,筆力縱橫恣意,帶著一絲風流,筋骨卻又最為端正工整。

    青鸞又從另外一只木箱中拿出一張,同樣是由鴉青行文,官府加印,寧晏禮親筆落下的名姓。

    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青鸞不斷翻看,十幾大箱子,幾乎每張皆是如此。

    看到最后,青鸞只覺呼吸愈發困難,輕薄的紙頁在手中攥皺,她看向鴉青,眼眶微紅:“這些……他是從何時開始備下的?”

    莫說這成摞的契書需要書寫多久,便是將名姓一遍一遍寫盡,恐怕也需些時日。

    “大人早擔心事有不測……先帝病重之時,便已陸續在做準備了。”鴉青低聲道。

    所以……

    青鸞閉上雙眼。

    寧晏禮竟早就想好,要將他最后的一切,都交付給她。

    這個冬日,天總是灰霧蒙蒙。

    青鸞不知鴉青是何時退下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從書房走出的,再抬頭時,眼前便已是寧晏禮從前居住的院落。

    除了那刺眼的白幡,一切如舊。

    青鸞慢行過庭院,輕輕推開殿門。

    屏風帷幔,案幾坐具,每處陳設都是往昔模樣,鴉青大概派人日日打掃,殿內整潔依舊,但卻似比從前愈加清冷。

    內殿里,燃香的銅爐早已冷寂,案上還擺著一副未完的棋局。

    竟是她與寧晏禮先前沒下完的那局。

    一陣尖銳的疼痛刺入心臟,青鸞緩緩伏下身體,在榻邊蜷縮靠下。

    無數回憶涌現,此間發生的一幕一幕穿越生死,蒙著灰暗的色調在眼前重演。青鸞伸出手,想要觸碰那熟悉的面龐,然而剎那間,畫面卻一碰即破,如泡沫般瞬間崩碎,化作虛無。

    她徒勞地揮了個空,手臂停滯著,呆呆地望著眼前,心中被赫然剜下一塊空洞。

    鮮血淋漓。

    流淚似乎是一個極其消耗體力的事,倦意在混沌中很快將青鸞吞噬,她就那樣在榻邊倚靠著睡去。

    回京已有月余,她再沒做過有關前世的夢,反而每晚禁錮于寧晏禮離開那日,一次次看他離開,一遍遍聽到他的聲音:

    阿鸞,別忘了我。

    寧晏禮終是做到了。

    他用自己的死,取代了她前世的噩夢。

    以這般暴烈的方式,讓她今生今世永遠銘記。

    李昭下令重新修繕棠梨宮,錢福盯得也緊,宮匠自然夜以繼日,不敢怠慢。前后歷時兩月,荒廢的殿宇煥然一新,紅墻綠瓦,在雪景下重現了昔日光彩。

    “女史請。”

    引路的小內侍立于朱漆宮門一側,恭敬道:“這會兒司將軍也在。前些日子從云都送來了些適宜冬日管觀賞的花草,司將軍奉陛下之命,得空時來教奴婢們照料呢。”

    青鸞如今不常入宮,也未在御前任職,但宮中人人皆知她曾是東宮隨侍,李昭對她又明顯格外信賴,遂無人敢有怠慢。

    青鸞點了點頭,攏氅邁入,見司白正與宮婢說話,就在一旁稍候了片刻。

    司白乃是青鸞母族唯一的親人,二人相認后很快便親近起來。司白于淮南王謀反當日護駕有功,被李昭封為領軍將軍,御黑甲,統羽林,全權負責宮中守衛,平日忙碌,一晃二人也有半月未見。

    “將軍。”一個宮婢眼尖,先看到了門口的青鸞,低聲提醒道。

    “奴婢見過女史。”宮人們紛紛禮道。

    司白聞聲回頭,頗為驚訝:“阿鸞?你今日何時進宮的?”

    言罷,便把花鏟遞到宮婢手里,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表兄。”青鸞欠身一禮,微微笑道:“陛下剛剛召見,說棠梨宮修繕好了,便差人帶我前來看看。有些日子未見,表兄的劍傷如何了?”

    司白被稚奴那晚刺中一劍,雖未傷及要害,但也足足養到一個月前才能行動自如。

    “阿鸞不必掛懷,現已大好了。”二人步入正殿,司白讓幾個侍弄花卉的婢子退了下去。

    “日前我聽說大人曾給陛下留有一封書信。”他道:“今日陛下召見,可是為了這個?”

    青鸞默了默,微微頷首。

    正如寧晏禮死前所言,他曾在南郡時親筆書了一封密信給李昭。

    信中交代了諸多國事,而對于私事,寧晏禮未對自己的身后有任何交代,唯囑托李昭一句,便是準她余生無拘,不受任何所限,真正自由的活。

    “你未來打算如何?”司白問:“仍要回云都嗎?”

    青鸞輕出了口氣,搖頭道:“我打算留下,于宮中輔佐陛下。”

    司白有些意外:“大人既為你求了皇命,還給你留了大筆田產,縱是沒有霍家,你也盡可恣意隨性,何必留在宮中,讓自己活得那般辛苦?”

    “表兄說得不錯。”青鸞微微勾唇,似是一笑,淡道:“可我此生如何還能自由?”

    她可以實現曾經的一切構想,去到任何地方,選擇任何生活。但被打上烙印的心,卻早已無法逃脫。

    青鸞望向殿外被雪壓滿枝頭的梨樹,捏緊了腰間的香囊:“何況舊都未復,江山未統,他仍有未竟之事,不是嗎?”

    司白看著青鸞仍顯憔悴的面孔,眼底劃過一抹不忍,他嘴唇動了動,終于還是沉默未語。

    這晚,青鸞捧了一壇梨花醉,爬上屋頂大醉了一場。

    好在有縉云陪在身邊,把爛醉如泥的她背回房中,才沒叫她在這隆冬深夜于屋頂凍成一座冰雕。

    火盆里炭燒得正旺,一支蘸滿墨的筆被丟在地上,青鸞裹著被,趴在案幾上沉沉睡著,不時抽嗒鼻涕。

    縉云撂下醒酒湯,拾起筆,才見自己出去端碗湯的功夫,不知青鸞從哪摸出了一只紅木抽盒,像是生怕讓誰奪去了似的,緊緊摟在懷里。

    縉云扶起她,輕聲道:“女史,先將醒酒湯喝下再睡吧,免得明早起了頭痛。”

    青鸞迷迷糊糊嗯了一聲,起身湊近碗邊,誰料縉云怕她風寒還特在湯里煮了姜片,她剛一湊近,濃郁刺鼻的姜辣味便隨著熱氣撲了上來,頂得她當即一嘔。

    “嘔——”吐了幾次的胃早已空空蕩蕩,一陣陣劇烈痙攣,卻是什么也吐不出來了。

    青鸞惡心得厲害,下意識去扶案幾,一時也忘了手里的抽盒。縉云和府中侍婢七手八腳地撐著她,一邊拍背,一邊將醒酒湯給她灌了下去。

    熱湯入腹,終是讓干癟灼燒的胃舒服了些,青鸞堆坐在軟席上,倚著憑幾,醉醺醺地發愣。

    侍婢拿著空碗退了下去,縉云剛要將被子幫她圍嚴實些,就見那紅木抽盒不知何時已掉在了地上,繪著蓮花紋的盒蓋摔開一半,露出其間一抹澄黃。

    她怔了怔,當即認出那抽盒里放的,竟是一道詔書。

    “女史……這詔書……”縉云將抽盒拾起。

    青鸞垂落紅通通的眼眸,緩緩抬手接過,抽了幾下,才將盒蓋抽開。

    她手中不穩,詔書當即從盒中滾落,倏地鋪展開來,縉云連忙低頭不敢窺視。

    “……我曾以為,我與他二人今生,今生最好便是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地活……”青鸞指腹從詔書上拂過,落在那思念至極的名姓上,輕輕摩挲著。

    “若早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倒寧被過往折磨……哪怕到年華老去,也該,也該同他糾纏下去的……”

    “如果……如果葬入皇陵的只是李衍……而非是他,會有多好……”

    酒氣和安神香交織在一起,青鸞帶著鼻音喃喃醉語。她囫圇地說著,聲音越來越輕,直到房中歸于安靜,良久,縉云抬頭看向她,才發現她已再度睡去。

    將青鸞在榻上安置妥當,縉云收拾起滿地狼藉,目光從案上一晃而過,瞥見“賜婚”二字先是一愣,旋即又在其上看見兩個并列而書的名姓。

    一側端方工整,是為寧晏禮三字。

    而另一側“狂放不羈”,歪歪扭扭中透露著一絲雋秀的,正是榻上熟睡那女子的名姓。

    翌日醒后,青鸞難受得緊,剛咽兩口清粥,就一股腦又吐了出去。

    這陣子她本就消瘦得厲害,縉云擔心,又叫人做了幾道平素她愛吃的菜,卻不想竟是吃什么吐什么,倒最后還是干癟著肚子。

    “胃里燒得厲害,實在咽不下了。”青鸞一邊擦嘴,一邊擺手道。

    縉云絞盡腦汁,忽然想起她從前喜食金乳酥,遂道:“要不屬下去趟芙蓉記?”

    誰料,青鸞一想到金乳酥,竟又是一嘔,趕忙擺手:“不成不成……昨晚醉得實在厲害,那些甜膩的,這會兒便是聽都聽不得了。”

    “可這般空著肚子也不是辦法,要不屬下去請霍大人回府,讓他為女史瞧瞧吧。”

    “……不必。”青鸞蘊了一口溫水,沙啞道。

    霍長玉今日當值,才出門不久,她不想為這點小事勞他折騰一趟。

    她想了想,突然抬頭看向縉云:“不過真論起來,我倒是有口想吃的。”

    縉云看著青鸞仰頭將倒滿醋的面湯喝干,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吞了吞嗓子,遞上一杯熱水:“女史可好些了?”

    青鸞撫著胃,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點頭道:“身子都跟著暖起來了。”

    聽她這么一說,縉云也稍放心了些。

    二人付過錢,剛邁出面鋪門檻,就見不遠處一個攤子嗚嗚泱泱圍滿了人。

    青鸞掃過一眼,縉云察覺她的目光:“那邊好生熱鬧,女史可要前去看看?”

    東市常有手藝人擺攤叫賣,這情景倒也常見。

    “罷了,晚些時候還要進宮,先回去早做準備吧。”青鸞道。

    縉云頷首:“也好。”

    青鸞收回視線,余光一晃而過,就見那攤子里擠出個女子,笑盈盈地撐開一把傘,對著陽光左右轉了轉,盯著傘面滿眼的喜歡。

    竟有人在冬日賣傘。

    青鸞勾了勾唇,剛要轉身離開,然而下一刻,腦中忽地閃過一道白光,腳下就似灌鉛般定住不動了。

    她緩緩回過頭,重新望向那女子手中的桐油傘,面色倏而一白。

    第134章 第134章

    陽光照在傘面,圈出一層層光暈。

    青鸞怔忪地望著,那女子手中的傘面樹影橫斜,梨花交錯綻放,如雪般墜滿枝頭。

    那畫工與筆調,分明就是……

    青鸞只覺心臟被一箭驀地射穿了。

    還未經反應,她便已朝那攤子疾步走去。

    “女史!”縉云愣了愣,連忙追了上去。

    青鸞死死盯在那攤位擁擠的人墻上,試圖找尋一絲縫隙,想看清究竟是何人在賣傘。

    她腳步不覺越來越快。

    有結伴買到傘的女郎嬉笑交談,經過時,青鸞聽到她們在說那賣傘的郎君,清雋秀美,當真是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

    青鸞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飛快地跑了起來,沖向人群——

    是他嗎?

    會是他嗎?

    視線變得模糊,大約是宿醉的緣故,青鸞有些頭重腳輕。

    縱有縉云護著,爭相買傘的人仍將她們從人堆里不斷推搡到外圍。

    五臟的灼燒感愈發強烈,青鸞忍著難受,腳下卻被什么突然一絆,猛地向前撲倒出去。

    圍聚的人群有所察覺,躲向兩側。縉云瞪大雙眼,卻奈何被擠得隔了兩個人的距離,根本來不及去扶。

    “!”青鸞狼狽地摔倒在地,吵嚷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唰然落在了她的身上,起初是驚奇,很快就變成了帶著一絲掩飾的嘲笑。

    青鸞卻根本顧不得那些。她急忙撐起身子,抬頭看去——

    攤位后的人剛撂下畫筆,撐開一把桐油傘,聞聲似是一頓,把隔在二人中間的傘面緩緩抬起。

    這一剎,青鸞的呼吸停窒了。

    四目相對的瞬間,賣傘那人的眉眼間生出一抹疑問。

    “女郎……可是來買傘的?”

    透過模糊的淚眼,青鸞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一位清逸俊秀的郎君。

    但卻不是寧晏禮。

    是啊。

    怎么會是他呢?

    他明明已經……

    地面滲出的寒意穿透氅衣,蝕入膚骨。

    青鸞直覺眼前發黑,身體發抖,頭也愈漸昏沉,胸口被漫無邊際的疼痛覆蓋,無法喘息。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來,在徹底昏倒前,她聽見了縉云的呼喊,聽見了周遭的詫異,隱約間,竟還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輕喚了她一聲:阿鸞。

    青鸞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回到了霍府。

    她先是看見霍長玉和縉云的臉,接著霍遠山和府中其他人關切的面孔也湊了上來,擠在她的視線里,看得她頭腦發暈。

    青鸞不知為何自己這般虛弱,一開口竟像跑了許久似的,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們,看得我,看得我好生惡心……”

    眾人聞言一頓,下意識往后散了散。

    “阿鸞,你眼下感覺如何?”霍遠山一臉憂色,轉頭對霍長玉道:“快!別杵愣著了,再瞧瞧阿鸞可還需什么補藥?”

    青鸞見霍長玉沉著一張黑臉坐在榻沿上,為她掐脈,不禁啞聲道:“兄長……今日不是當值,怎么,怎么也回來了?”

    霍長玉蹙眉瞟了她一眼,少頃才道:“你當街暈倒,我如何還能安心當值?”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青鸞虛弱地扯了扯嘴角:“醫者若是都以兄長眼前這副神情為病患診脈……怕是沒病的,也要先被嚇出病了……”

    沒想到青鸞還有精力玩笑,霍長玉的俊臉又沉三分。

    不多時,他借由把旁人都暫打發了出去。

    青鸞察覺他神色不對,倚著憑幾緩坐起身,輕聲道:“兄長方才欲言又止……這會兒只有你我二人,便可直言了。”

    霍長玉坐在榻邊看她,嘴唇動了動,半晌卻只嘆了口氣,還是沒說什么。

    看他這副反應,再聯想這陣子自己身體狀況頻出,青鸞心頭微微沉了沉。

    “我……”她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只能試探道:“……我可是患了什么難醫的疾癥?”

    話音甫落,霍長玉卻是一愣,狐疑地瞪向她:“你難道半分都未有察覺?”

    青鸞聞言愈發迷糊。

    察覺什么?

    莫不是她真患了什么惡疾?

    霍長玉看她茫然中帶著一絲無措,登*時明白過來,無力道:“你可知自己近來頻頻惡心反胃,是因何緣故?”

    青鸞怔了怔。

    霍長玉道:“從脈象來看,你已有了近三個月的身孕。”

    “……身孕?”青鸞仍愣愣地看著他:“怎么可能……兄長說的,可是真的?”

    霍長玉皺眉道:“我雖不是婦科圣手,但斷個喜脈還是不會錯的。”

    可青鸞仍覺不可置信,明明一個月前,自己還來過癸水,雖然極少……彼時她以為這段時間經歷之事實在太多,自己身子虧空得很,因此癸水不調,也沒太在意。

    可若真如霍長玉所言,那根本就不是癸水……

    事情未有定論,霍長玉只能背著霍遠山和府中其他人,幫青鸞從外面找了位精于婦科的郎中。

    隔著紗帳,青鸞見郎中收起搭脈的絹帕,連忙向縉云使了個眼色。

    縉云旋即會意,取了一錠銀塞給郎中:“我們女郎金尊玉貴,先生可萬萬斷仔細了,莫要出錯。”

    那郎中喜笑顏開,連連稱是,之后道:“女郎確實身懷有孕,且已近三月,腹中胎兒漸已成形。”

    青鸞與縉云相視一眼,都頗為驚訝。

    “女郎近來大約神思憂慮,氣血不調,胎元不固,才導致有孕初期稍許見紅。”那郎中又道:“不過眼前看來并無大礙,只要開些補氣固胎的方子,女郎按時服用,不出月余便可保無虞。”

    “……”青鸞怔然低下頭,撫摸著自己和從前幾乎沒有什么分別,依舊平坦的小腹。

    她根本沒想到竟真會懷上這個孩子。

    “那便多謝先生了。”她眼圈泛紅,聲音也有些發顫,對縉云道:“快,縉云,快賞。”

    縉云連連點頭,從袖中取了三片金葉子,激動道:“還請先生多多費心,務必保我們女郎和腹中孩子平安。”

    那郎中千恩萬謝,與霍長玉商量過方子后才被縉云帶著離府。

    青鸞坐著久久出神,直到霍長玉叩門,才拭了拭眼角,應了一聲。

    霍長玉進門后見她紅著眼圈,不禁長出了口氣:“這孩子……是懷謙的吧?”

    推算起三個月前,正是青鸞隨寧晏禮去夷城前后。

    且以寧晏禮的性子,青鸞既被他盯上,旁人怕也是沒命染指。

    青鸞抿唇,點了點頭。

    未婚未嫁,無媒無聘,她雖不在乎,但既選擇留在上京,此事早晚傳出終是會叫霍家不大光彩。

    誰想,霍長玉沉默片刻,卻道:“你既有心留下和懷謙的孩子,便照顧好自己,安心將養,旁的事無需你來操心。”

    “可此事終究會讓伯父與兄長在外為難……”青鸞垂低眼簾:“莫不如這段時間,我先搬出霍府——”

    話音未落,就聽房門被哐地推開。

    “這怎么成!”霍遠山官服未換,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吹胡瞪眼道:“我霍家的女兒誰敢置喙?老夫拿刀劈了他去!”

    青鸞怔愣地看著自己年過半百的伯父。

    霍長玉扶額輕嘆。

    霍遠山登時意識到偷聽墻角被自己冒然暴露,連忙解釋起來:“阿鸞,伯父是看你兄妹二人這些日子背著我,終歸讓我放心不下……我這才……”

    說著,他提起官袍踢了霍長玉一腳,斥道:“阿鸞昏倒那日老夫就瞧出來你有事藏著!這么大的事竟也敢瞞我!”

    霍長玉簡直受不了自己父親這般重女輕男,忍不住念道:“我看我若不早些把畫屏娶進門,怕是往后連在府中立足之處都沒了!”

    霍遠山聞言又要抬腳,青鸞哭笑不得,忙攔在中間:“伯父,是阿鸞求兄長代為隱瞞,就莫要遷怒于他了。”

    “這如何能怪你呢?”霍遠山見她起身,臉上表情頓時像換了個人似的,小心翼翼扶她坐下:“伯父明白,你是擔心伯父得知此事難以接受。”

    “……”霍長玉瞠目結舌地看著霍遠山的“變臉”。

    霍遠山瞪了他一眼,轉而又對青鸞溫聲細語道:“阿鸞你且放心,我霍家的名聲是靠戰場上拼殺出來的,誰敢多言,我定不會讓他好過,你只管養好自己的身子,和這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股暖流縈繞心頭,青鸞撫著小腹,含淚輕輕頷首。

    伯父與兄長說得沒錯,她應當照顧好自己,不該再像先前那般消耗下去。

    她還有家人,如今又有了這個孩子,往后的路途漫長,她是時候重新站起來了。

    青鸞底子不弱,經過半個月的大補,整個人終是豐腴了些,不再顯得會被風吹散似的單薄,氣色也更勝從前,愈發嬌艷。

    她是閑不住的性子,李昭更是等不及,早早下了手諭,以清剿逆黨之功,將她拜為尚書,統管宮內事務并允其參政議政,輔佐他批閱奏章、文書。

    前朝雖有女官參政的舊例,但在本朝,青鸞還是第一位女尚書。

    好在大多朝臣都親歷了淮南王父子的宮變,看見過青鸞手起刀落,奮勇殺賊,比男兒更為颯爽的英姿,內心對她皆有幾分欽佩。

    故而,當青鸞一襲艷紅官袍出現在朝堂上時,眾人會客氣端肅,與她互行士人之間的大禮;也會在散朝后,同她分析未來與北魏的攻守局勢。

    更有年輕的未婚官員,時常借由同僚問候名義,登門造訪。

    于是,霍遠山便愈發忙碌起來了。

    他不僅要一邊在祠堂頻頻上香,感恩祖輩積德,讓霍家出了這么一個優秀的女兒;還要一邊在府門前,指揮霍長玉及一眾下人,將懷著供自家玉白菜心思的年輕官員趕走。

    但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李昭繼位后,按寧晏禮留書所言,開了一次恩科,以培養新興的寒門勢力,制衡世家。

    新登科的狀元郎倒也爭氣,一表人才,清正端方,很快便成為年輕一輩文官中的佼佼者。青鸞明白寧晏禮的用意,自然也在李昭面前對他多有提攜。

    一日,這位狀元郎打著請教的名義,邀她煮茶小敘。

    孕中雖不宜飲茶過多,但青鸞以水代茶,也與之聊了許久。

    二人從朝中形勢,談到世家格局,期間狀元郎對青鸞照顧有佳,又禮數周全,只是聊著聊著,話鋒就從公事漸而聊到了私事上。

    “下官早聞尚書大人斬殺逆賊的事跡,本就欽佩不已,”狀元郎一身白衫,溫潤誠懇:“近日在朝中相處,內心對大人更是愈加仰慕。大人若不介意,私下里可喚下官的表字。”

    青鸞擱在唇邊的瓷盞一頓,少頃,露出一個從容疏遠的微笑:“裴侍郎客氣了,你我本為同僚,自當互敬互愛。”

    隨后,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府去了。”

    說著青鸞便撂盞起身,告退離開。

    誰料,那狀元郎竟也緊跟著起身,攔在了她面前:“大人留步!下官還有話要說!”

    青鸞抬眸看向他。

    狀元郎稍適醞釀,剛要情真意切坦言自己的感情,甚至愿做青鸞腹中孩子的后爹,卻不想正待此時,忽而有什么東西從二人之間嗖地飛過,下一刻,只聽“哐當”一聲,茶爐竟應聲翻倒!

    茶壺滾落在地,啪嚓摔碎,茶水稀里嘩啦淌滿桌,頃刻之間,狼藉一片。

    青鸞與那狀元郎同時一驚。

    青鸞唰地將雅間的錦簾掀開,目光迅速掃過大廳。

    茶樓不算嘈雜,各桌客人或是品茗閑談,或是低聲言笑,根本無人對她這邊的異動有任何反應。

    青鸞秀眉微蹙,狐疑地收回了視線。

    這時,角落處的桌案旁,一個背對著她坐的客人,拿起了身邊的外氅和木杖,向門外緩慢走去。

    那人一襲青衫修長,裹著勁瘦的腰身,顯得十分挺拔,可惜的是,他腿腳似乎不大便利。

    他骨節分明的右手握著木杖,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半個身子的力量都撐在上面,在幾位女郎驚艷卻又惋惜的目光中行至門前,披上鶴羽外氅,由茶樓小廝扶著邁過門檻,步入風雪。

    第135章 第135章

    茶樓的事青鸞放心不下,好在經司白派黑甲軍查探,排除了謝辭手下殘黨報復的可能。

    然而蹊蹺的是,那狀元郎后來數日都未能上朝,據說是當晚走夜路不甚掉進了河溝,整個人摔得鼻青臉腫,嚇得高燒不退,連說了三天三宿的胡話。

    此事在朝中成了眾人笑柄,但傳到青鸞耳中,卻讓她莫名生出一股說不清的感覺。

    加上之前在東市看到的賣傘攤子,即便寧晏禮的尸骨已葬于邙山,他死去的事實也已蓋棺定論,甚至就連青鸞自己都無數次進行自我勸慰,可她心底的希冀,卻仍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因此,她后來又去了一次茶樓,問了大廳的伙計,彼時可注意到有什么特別的客人進出。

    伙計們面面相覷,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門口招呼客的小廝急著討賞,絞盡腦汁才想起確是有位與眾不同的客人。

    “那人與旁人有何不同?”青鸞摒退旁人,將那小廝叫到跟前回話。

    “小的記得那日飄著小雪,那郎君只身前來,因他跛著腳,還是由小的攙扶才好跨過門檻,故而有些印象。”小廝躬身道。

    “跛腳?”青鸞狐疑:“然后呢?”

    小廝嗯了一聲:“那郎君身量很高,有些清瘦……拄著木杖,手指長,膚色白……腕上還有道舊疤。”

    青鸞聞言一窒,心臟怦怦加速:“還有嗎?”

    小廝撓頭尋思片刻:“……沒了。”

    “就只記得這些?”青鸞急著追問。

    “不瞞女郎。”小廝怯聲道:“那郎君披的大氅看著十分貴重,腿腳又不大利落,小的怕冒犯了貴人,當時只顧著小心攙扶,注意腳下,根本沒想著抬頭多看……”

    “……”

    青鸞心中一時五味雜陳,良久,她垂落眼睫從袖子里取出銀兩給那小廝:“罷了……倘若你再見到那人,就到大將軍府傳話給我,屆時還有重賞。”。

    不知底細前來霍府拜訪的年輕官員仍舊不少。畢竟,新帝心腹又是霍家嫡女,這樣的金枝落到誰家都是天降的福氣。

    因此青鸞盼了多日,沒等來那茶樓的小廝,倒是被這些人擾得不勝其煩。

    不過這種情況在陸衡從京郊大營忙完回京后,便很快得以扭轉。

    某日,一個倒霉的文官又來霍府,剛好被陸衡撞上。

    于是,那文官還未叩響府門,就感受到了來自驍騎將軍的“熱情關照”,被揪著衣領丟進了雪堆。

    這事很快在京中傳開,霍府門前才終于清凈下來。

    “日前我聽褚將軍說,陸二兄已向陛下請命,赴北郡任職。”青鸞將筆撂在硯臺上,端詳著自己在傘面上的畫作,對陸衡道。

    陸霍兩家婚約雖解,但陸衡待青鸞一切如舊。回京后,仍是一得閑空,就往霍府里鉆。

    他明白青鸞的心在何處,便將自己的心思都壓在了心底,相見時與她說說笑笑,反倒更似摯友。

    他順手接過侍婢端上來的茶點,應道:“父親與大哥已回了金陵老家,他處理好了族中事務,便一日都不愿在京中多留了。”

    陸彥與陸眺勾結淮南王府雖然論罪當誅,但李昭念其二人終究是自己的至親,又考慮到陸婉,遂只罷黜官職,免了死罪。

    如今局勢已定,陸羨本就不喜朝堂爭斗,父兄回了金陵,他便一刻也等不及,去北郡尋霍長翎躲清凈了。

    青鸞嘆道:“以陸二兄之才不能留于朝中,當真可惜。”

    “他素來志不在此,去了北郡或許還能更快活些。”陸衡道:“其實今日下朝后,我也去見了陛下。待年關過后,我打算率軍啟程,去往云都了。”

    青鸞面露驚訝:“這么快?”

    “北魏雖承諾三年之期,但我卻不想再等三年。”陸衡道:“三月入春,淮水河道就要開化。今冬雪多,開春后糧草必然豐足,我要先帶大軍熟悉氣候地形,以便再度北伐之日,行軍順暢。”

    聽著陸衡的話,青鸞盯著眼前半干的傘面,稍稍有些出神。

    寧晏禮給李昭留下書信,留下了穩固前朝的策略;給陸衡留下兵符,留下了大梁重新一統的希望。

    他當真是算好了一切,縱使不在,所有事的發展也都仍在他設計好的路徑上行進。

    這樣的一個人。

    一個不允許讓任何事脫離掌控的人,當真會就這樣撒手離開了嗎?

    艷陽晴好,一支支紙傘掛了滿院,在陽光下隨風齊動,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傘面上青紅白粉,花式各異,但大多還是梨花和海棠。

    青鸞踮起腳,將新畫好的那把系在廊檐下,她高高伸著胳膊,看得縉云和府中侍婢們膽戰心驚。

    陸衡從她手中拿過傘柄,輕松將傘面吊在廊檐上:“你一連幾日畫了這么多傘面,莫不是也要拿到東市去賣?”

    青鸞眸光一動,抬頭望向他:“你也知道東市那個賣傘的攤子?”

    陸衡微微頓了頓:“前些日子路過瞧見的。”

    青鸞似是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我是想試試畫這東西是否真那么容易。”

    陸衡看著傘面上秀麗的花瓣,含糊道:“你這不是畫得很好么?”

    “我的畫功徒有其表。”青鸞順勢道:“只占了七分形似,神韻卻不及他的三成。”

    “他”是指誰,陸衡不問也知。

    “我怎么看著倒覺你畫的更勝一籌?”他順口道。

    青鸞眼睫微顫,卻仍若無其事道:“你看過他的畫?”

    陸衡一愣,俊臉上迅速劃閃過一抹不自然:“我只是……覺得你畫的已經很好了。”

    “是嗎?”青鸞撥過一只刷好桐油的傘面,看著上面的梨花,思忖片刻:“我是臨著他的傘面畫的,只是遠不及東市那位賣傘的郎君。這些日子,我一直惦記著去那攤子拜訪,只是日前表兄同我說,京中可能仍有謝辭手下的殘黨,叮囑我近日減少外出,遂才作罷。”

    “京中藏有逆黨?”陸衡當即嚴肅起來:“我怎未聽聞此事?可曾向陛下秉明?”

    “表兄得了些線索,但因尚未坐實,便沒驚動昭陽殿。”青鸞道:“何況再過幾日就是年關,冒然將這消息宣揚出去,怕是連年都過不消停了。”

    “你此言也不無道理。”陸衡頷首:“可還是要再當心些,待此事尚無定論前,除了進宮,你便在府中好好待著,以免遇到危險。”

    青鸞妥帖地應了。

    陸衡走后,她身邊的侍婢忍不住湊近,低聲問道:“女郎可是記差了?那日司將軍前來,不是說過茶樓的事并非逆黨所為……為何女郎還與陸將軍說……”

    青鸞望著陸衡縱馬遠去的背影,淡道:“我有些猜測還需親自證實,此事莫要聲張,待會兒你幫我給表兄傳個信,拿上阿母那支白玉簪。”

    “白玉簪?”侍婢訝然道。

    霍府的白玉簪何其貴重,自家女郎要傳什么樣的信,竟需要以此為證?

    陸衡的身影消失于長街盡頭,青鸞收回視線,轉身邁回府門:“此事需得表兄念及司氏情誼誠心幫我,否則今日這番鋪墊,便無意義了。”。

    一連數日,青鸞除了進宮,當真做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年關將至,她在府中也不閑著,早早給下人們發了銀錢布匹,帶著他們準備桃符,紙花,還提前張羅起了守歲的酒席。

    熱鬧的氣氛一掃昔日陰霾。

    侍婢打簾,卷入一股寒氣,縉云端著洗干凈的柏樹葉進來,對青鸞道:“女史,花椒和柏樹葉都備好了。”

    “你先暖暖手。”青鸞讓婢子接過她手中的托案,把她拉到火盆邊:“陛下已經下詔,歲末當晚將于宮中設宴,邀百官一同守歲。”

    縉云伸手烤了一會兒,便到她身邊一同幫忙泡元日要喝的椒柏酒:“那這些日子準備的酒席,豈不是白費了?”

    既是百官一同守歲,便不只是青鸞,就連霍遠山、霍長玉在除夕夜也要入宮。

    “怎么就白費了?”青鸞抓了把柏樹葉撒到酒壇里:“我已寫好了請帖,屆時你把寧府的人也一同叫來,帶著他們一同在霍府守歲。”

    縉云愣了愣:“可是他們……”

    青鸞知道她要說什么:“我知道,這段日子大家都不好受,但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不是嗎?”

    縉云眸光微動,抿著唇垂低了頭,良久,默然頷首。

    歲末當晚,青鸞隨霍遠山、霍長玉一同進宮。

    因未出國喪,宮中依梁制,并未大行司樂,但在華光殿前仍按俗禮,由竹葦扎成堆,浸上火油點燃,架起了龐大的庭燎。

    熊熊的火光將夜幕照如白晝。

    方相氏玄衣赤裳,戴著猙獰的面具,披著厚重的熊皮,率領百數內侍在火堆旁儺舞。震天的念誦聲里,方相氏將“擊敗惡鬼”的幡旗呈至李昭面前,再由李昭將之擲入火中。

    霍遠山和桓昱一左一右,跟隨李昭立于百官之首,攜群臣將酒盞舉向天幕。

    青鸞盞中換了甜釀,飲下時,向遠處的司白看了一眼。

    司白微微點了點頭。

    儺儀結束后,百官隨李昭入殿。敬酒的喧囂聲漸起,青鸞笑著與人寒暄幾句,便借由離席。

    在司白安排下,她很快坐上馬車出宮,并在車上換下了官服。

    一出承明門,滿街花燈如晝。

    守歲之夜不設宵禁,整座上京城被喧雜的喜鬧聲浸透,東西兩市更是整夜不休,處處張燈結彩。

    人們執燈走上街頭,逛市集,看雜耍,相互問安說笑。孩童們將竹竿丟入火堆,捂著耳朵鉆到自家大人身后,歡快地看著竹竿噼里啪啦炸出紛燃的火星。

    馬車在擁擠人流中緩慢行駛,好不容易在朱雀大橋前尋得一處空地停下,順喜“吁——”了一聲,道:“阿姊,到了。”

    青鸞掀開車簾,一陣冷風卷著雪片迎面吹來,她微微瞇眼,摟著手爐將大氅攏緊:“這一會兒的功夫,竟又下雪了。”

    順喜轉過頭來扶她:“阿姊慢點。”

    青鸞在喧雜的熱鬧聲中鉆出車廂,接過順喜手中的傘:“半個時辰后,我若沒回來尋你,你便獨自先回宮去。”

    順喜應道:“今晚街上人雜,阿姊只身一人,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青鸞頷首:“我早有安排,不會有事的。”

    “下雪啦!下雪啦!”幾個孩童帶著儺舞面具,追著巨龍花燈從旁跑過。

    青鸞抬起傘,望了眼漫天飄舞的素白,只身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邊兩側的叫賣不絕于耳。

    以青鸞眼前的月份,著寬松衣裙身孕尚不明顯,外面又披了氅衣,更與尋常女郎無異。

    她閑適地逛著,不時在感興趣的攤位前駐足。余光里,總有一個戴著兜帽、身披玄氅的身影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她裝作不曾察覺,邊逛邊看,不出一會兒,便買了一支艷色的簪花,又選了兩盒胭脂。

    “女郎,看看面具嗎?”街邊賣面具的老叟道:“待會兒儺舞隊伍就要來啦!買個面具也好跟著熱鬧熱鬧。”

    “好。”青鸞微笑頷首。

    面具架子上青頭獸面,各式各樣,青鸞挑了一只看起來沒那么猙獰的狐首面具,剛要從袖中取出銅板,就見身邊一人率先抬手,將一錠碎銀交到賣面具的老叟手里。

    “女郎若不嫌棄,這狐首面具便由在下相贈,聊表心意。”

    青鸞視線微動,落在那人玄色大氅的衣袖上,再向上看,兜帽下,是一張被青鬼面具遮住的臉。

    守歲之夜,男女互贈儺舞面具是為傾慕之意。

    青鸞眸光略轉,不易察覺地瞥了眼仍舊不遠不近混在人群中的那道墨影,之后,對面前的郎君嫣然一笑,低聲道:“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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