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厭辭端著飯菜湯藥和一些外傷藥,推開了顧九傾的院門。
滿園的桃花簌簌而落,開得正艷,花棱窗邊坐著一人,手里拿著一卷書,眼神早已飄向了窗外桃花處。
這兩日太子殿下除了看書就是睡覺,本來沉靜的性子如今更加死寂一般。他在府里成日與外面禁軍聊得開懷,差點忘了該給他送飯了。
他將飯菜放在顧九傾身旁的桌上,“殿下,該用膳了。”
他叫了好幾聲,那人才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
“今日叫的是哪家的酒菜?”顧九傾掃了一眼,這才提起筷子。
“壯宏酒樓的。”
裴厭辭暗暗觀察他的面色,冷若冰霜,面如玉雕,如往常一般。只是在目光流轉之間,偶然能讓人窺見他眼里的彷徨無助。
就如那天他說的,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一起吃。”他示意道。
“是。”裴厭辭這兩日都跟他同坐一桌吃飯,他開始時還納悶一向疏離的人怎么開始平易近人起來,動了筷子后才發現,這人只吃他動過的菜。
顧九傾怕他在菜里下了別的東西。
察覺到這個之后,裴厭辭不由哭笑不得。他是該說這人疑心病太重,還是性子謹慎好穩妥。
不過,扼鷺監連府里倒恭桶的都抓了,他的出現,的確太突兀了。
只是,當所有人都認為顧九傾這次會徹底失勢的時候,只有自己站出來支持他,陪伴他,這種機會很難得的。
雖然顧九傾和他心里都各自清楚,這次幕僚風波,終究會平穩落地。
當他拿到太子府籍書時,他就知道,這人不會這么容易失勢的。
既然早就想到了這一天,又怎么不會為了眼下的情形做出相應的準備呢。
咽下了一口飯,他看著數著米粒吃飯的人,夾了一筷子羊膾放到他的碗里。
顧九傾神色更冷了,仿若霜凝。
“要保重身體啊。”裴厭辭眉眼彎彎道,“殿下洪福齊天,是真命天子,怎么可能被那些小人害了去,不管怎樣,陛下還是曉得親疏遠近的。”
“你不懂。”
顧九傾隨口道,盯著碗里的菜,一時間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不吃吧,人家好歹一片真心實意地擔憂自己,寬慰自己。
吃吧,他又下不了嘴。
別人筷子夾的菜,他嫌臟。
“皇后娘娘,還有她背后的鄭家,不可能棄殿下于不顧的。”裴厭辭見他停下了筷箸,自己更加不亦樂乎地吃了起來。
仆役的伙食份例和這兩日的相比,簡直是豬糠與山珍之別,雖然他吃過苦,也著實適應了。
“沒用的。”倘若如此,他也不用這么愁了。
顧九傾許是太多事情憋悶在心里,他放下筷箸,道:“皇后和她的娘家不過是因為先太子被棠溪追害死了,這才想支持本宮,本宮不過是他們收攏反對閹黨勢力的一張大旗。本宮若有事,他們會毫不留戀地支持其他皇子。”
“但說支持其他皇子,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裴厭辭悠哉地喝了口酒,給嘴里淡淡味道,“其他皇子還未成年,是個甚性子還未曉得,他們也有母族外戚,哪里肯讓鄭家分一杯羹。”
他的神色顯露出幾許煩躁,“鄭家近來發生了點事情。”
“何事?”裴厭辭咬了口椒鹽炙鴨,咸香酥脆,還不錯。
“鄭相的父親,前幾日與外室在別院偷腥時,不慎暴斃了。”
“嗯?”裴厭辭抬起頭,將鴨子放下。
這場景怎么描述得跟他親眼見過似的。
腦海里猛地闖入了棠溪追那張妖孽帶笑的臉。
“鄭家勢大,內部利益沖突也多。”顧九傾平峭的烏眉擰起,“鄭相雖年過四十,但他祖父還在世。他家有爵位世襲,鄭相父親是長房嫡子,一出生就是世子。他能官拜右相,偏他父親卻是個不成器的,成日只知逛花街柳巷,醉生夢死。他祖父,也就是鄭家侯爺,這段時日眼看不行了,其他幾房本來就蠢蠢欲動,想攛掇老爺子把爵位給其他房,現在鄭相父親暴斃,這矛盾直接搬到明面上來了。”
裴厭辭看他的目光帶上了些許憐憫,“所以,鄭相這段時日在忙著怎么保住自己的爵位。”
顧九傾喝了口悶酒,“本宮在宮里兩日,沒見他露過一次面。”
他們之間的利益聯系就是這么脆弱。
“這就是殿下從宮中回來后一直惴惴不安的緣由嗎?”裴厭辭收斂了神色,溫聲問道。
即使知道這次有驚無險,但因為沒有鄭家的保駕護航,他也拿不定主意。
大宇終究不是一個完全靠律法的朝廷,凌駕于律法之上的,還有皇權。
天子,才是真正掌握生殺大權的那個人。
縱你沒有證據證明,那些管事是世家子弟,是為他出謀劃策的幕僚,律法奈何不了,棠溪追抓不了,但失去了皇帝的心,在他這里也無異于死刑。
“殿下完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嗎?”裴厭辭道。
“本宮怎么可能知曉。”
他們父子之間,唯一的聯系就只剩下血脈了。
他永遠不知道,他那個追求長生的父皇,在那喜怒無常的面色下,到底掩藏著甚心思。
親生兒子說殺就殺,最寵愛的嬪妃說死就死,還有全天下人都曉得棠溪追和他的扼鷺監罪大惡極,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他的父皇卻好似沒看到、沒聽見,反而更加信任于他。
“前日陛下就沒跟你說點甚?”
顧九傾搖頭,嘆氣道:“只是讓本宮說了事情的大概。之后,就讓本宮閉門思過了。”
“看殿下膝蓋上的傷,在宮里跪了很久吧。”裴厭辭抓著傷藥開口道。
顧九傾被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怒意四起,眼神頓時猶如利刃一般向他刺去。
“殿下進宮兩日有余,跪了這么久,就只說了幾句話,這難道還不夠表明,陛下對你的態度嗎?”
顧九傾詫異地抬眸看他,迷惘困頓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
他在宮里跪了兩天三夜,已經是這件事情的懲罰了。
皇帝把他打發回府,看似禁軍在監視他,何嘗又不是一種對他的保護。
他怪父皇連聽他解釋的功夫都沒有,但這本來就不重要。
若放在別朝,東宮屬官職位是對標整個朝廷設置的,相當于提前為太子培養班底,以及適應日后政務,有的甚至還有與北衙禁軍對應的太子六率,那是只聽命于太子的直系軍隊。
顧九傾偷偷招募幾個世家子弟為自己的幕僚,這事可大可小,就看皇帝怎么看。
裴厭辭心中惋惜,顯然這事在這位當朝皇帝眼里,壓根算不上甚大事。
“就看殿下招的那些管事里,有沒有權勢大些的世家子弟了。”
這個希望也不大。
扼鷺監的刑訊逼供能不能讓他們吐出真話是一方面,那些能甘愿簽下賣身契,暫時留在府里以管事的身份來當幕僚的人,本身就是家族的邊緣人物,在家沒甚話語權,所以才會選擇劍走偏鋒,想要給自己搏一個好前程。
顧九傾眉目舒展,顯然開懷了許多,“這個就不用擔心了。”
這樣子更加印證了裴厭辭的推測。
他之前就已經想到了各種可能會發生的結果,此刻并沒有多意外。
關鍵是這樣的結果,能給他帶來多少好處。
顧九傾重新拿起筷箸,夾起碗里冷了的羊膾,放進嘴里細細咀嚼,感慨道:“若是張懷汝此刻在這,只會一個勁兒地寬慰本宮,實際上一點用處都沒有,反而徒增煩惱。”
“殿下不過身在迷局,一時被障住了而已。小的旁觀者清,賣弄點小聰明罷了。而張總管,他是拿殿下當親人來惦記著的人。”
“本宮要的,不是親人,不是累贅的情感,而是,”他看向對面的人,眼里的冰霜漸漸融化成露,溫軟,又熱切,“能破局的辦法,一個能夠在關鍵時刻點醒本宮的人。”
在這一刻,裴厭辭看到一個政治家開始變得成熟起來。
從前顧九傾的內心,其實住著個脆弱彷徨的小孩。幼年冷宮的經歷讓他自卑,自負,不斷在兩個極端搖擺,同時因為沒有底氣,所以不斷質疑著自己,質疑著別人,質疑著未來。
所以,他在出宮的那一刻,最迫切希望見到的,是他最熟悉的張懷汝,想要從中得到一些關懷和肯定。
而現在,那個小孩,正在擺脫他想依賴的人。
正失神之時,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熱,被顧九傾抓住了。
“殿下?”他下意識掙了下,反而被握得更緊。
他不喜歡別人未經允許就碰他,這是一種冒犯。
奈何他現在身份低微,拒絕不了顧九傾,更拒絕不了棠溪追。
“你過來,扶本宮站起來。”
“殿下要去哪里,直接吩咐小的就好。”
顧九傾察覺到他肢體動作中隱含的抵觸和排斥,那一瞬間,他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喜。
“之前你說過,會一直站在本宮身后,為本宮解憂,這話可是真心?”語氣中帶上了連他都未曾察覺的霸道占有欲。
“小的怎么可能欺騙殿下。”裴厭辭道,繞過吃飯的小方桌,來到他的身邊,“殿下慢點。”
顧九傾雙腳觸地,小腿腿肚已經開始抖,他將大半身子的重量逐漸壓到裴厭辭身上,忍痛站了起來。
“歇了兩日,看來好多了。”
正說著,剛邁出一步,他的腿一軟,整個人往前跌去。
“殿下!”
這個不省心的玩意兒!
裴厭辭動了動嘴皮子,手上作勢要扶,實則擺脫了手腕的桎梏,任由太子殿下的金尊之軀往地上撞去。
只是他沒想到,顧九傾長臂一伸,攬住他一起往地上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