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傾給予了他們五日時間擬出變賣家仆的名單,并不著急,裴厭辭和允升客套了幾句后,去了后院,沒看見無疏和越停,叫了聲毋離,兩人相伴出了府門。
馬夫拉來了一匹馬車,毋離接過馬鞭,讓馬夫先走,自己自覺坐在前面。
裴厭辭不喜歡別人得知他的行蹤,哪怕只是去做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毋離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今日那些舉子和書院的人在祥慶酒樓設(shè)宴,說要請裴厭辭喝一杯。
裴厭辭去了才看到,原來姜逸也在。
酒樓正中間是個高臺,用膝蓋高的圍欄圍著,平日里會有藝妓在這唱小曲,還有隆鼻深目的外邦舞女獻(xiàn)跳,此刻高臺邊掛著幾幅字,正是前朝書法家的墨寶,中央一說書先生正在說他的生平事跡。
在二樓三樓的走廊里,上百個身穿儒衫頭戴布巾的書生小童斜倚欄桿,或言談?wù)f笑,或沉默飲酒。
崇仁和平康二坊一向是進(jìn)京趕考舉子聚集的去處,因為前些年棠溪追的督公府落在了平康坊,這幾年舉子都不愛去平康坊走動,紛紛在崇仁坊落腳。祥慶酒樓是崇仁坊最大的酒樓,酒菜便宜,還有歌舞,旁邊就是成街成巷的客棧,因此大批舉子都愛在這里聚會。
裴厭辭站在大堂里,仿佛回到了在這里起死回生的那一日。
同樣的書生,同樣的地點。
“厭辭,這里!苯菰诙䴓浅麄z喊道。
被他這么一喊,不少人都看了過來,連臺上的說書先生嘴里的話都停了一下才接上。
裴厭辭剛走幾步,姜逸已經(jīng)從樓上下來。
“走吧,就等你了。”他笑著拍他的肩膀。
裴厭辭左肩還有鞭傷,才剛結(jié)痂,這幾日正忍著癢,側(cè)身躲開他的手。
好在姜逸沒注意他的舉動,打眼看向毋離,“這胖子怎么也來蹭吃了?”
“當(dāng)初把你從扼鷺監(jiān)牢里撈出來,還有我一份功勞呢,你想當(dāng)白眼狼不成?”毋離不滿道。
說到這個,姜逸立刻沒話說了,誰讓人家是他救出的呢,矮人一頭是應(yīng)該。
“你也樓上請。”他笑著賠禮道。
“哼!”毋離得了理,開始擺譜起來,雙手交疊在身后,隨他上了二樓雅間。
裴厭辭在背后小聲提醒他,“差不多得了。”
“憑甚他叫你叫得親切,叫我就叫胖子?”毋離臉一鼓,更圓了。
“改日他問你是怎么救他出來的,你怎答?”
毋離嘴角動了動,沒話說了。
雅間內(nèi)有一大桌子人,見到兩人進(jìn)來紛紛站起身,朝他們拱手一拜。
“多謝厭辭兄弟搭救之恩!
這聲音震耳欲聾,門還敞開著,才剛收回去的視線頓時又集中在雅間門口。
“眾位公子客氣了。”裴厭辭抬手虛空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們無需多禮。
從容,大氣,雍容華貴。
明明不是向自己道謝,毋離站在裴厭辭身邊,不由有些面紅耳赤,綠豆眼珠局促地往旁邊人身上滑去。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裴厭辭就該他們受著他們這一拜,甚至更重的禮,只要是在這人面前,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
再看那身衣裳,不過是布料比他好些的靛藍(lán)粗布料子,沒有折煞他那份氣質(zhì),反而穿出了閑云野鶴的悠然味道。
“你莫不會也是哪個世家子弟吧?”他歪過頭附耳悄悄問了一句。
“世家子弟犧牲這么大?”他食指暗暗點了點自己被衣領(lǐng)遮掩的右后頸。
“也是。”毋離又舒坦了。
姜逸將人迎到主座上,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年輕人正透過宋祺安的肩膀偷偷瞅著他,眼里閃過濃濃的失望。
“今日我還以為只有你們幾人!迸釁掁o客氣道,“這般大的陣仗,可嚇著樓下人了。”
“他們都想見見救他們出來的人是誰,”宋祺安滿心歡喜道,“來日大恩,必涌泉相報。”
裴厭辭望著雅間內(nèi)三五十個年輕的臉龐,此刻在他們的臉上眼底,還有純粹的崇敬與熱忱,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和血性。
只有這樣的人,才敢在有人大喊不公的時候,挺身而出,為真相說話,哪怕拋卻性命,也要與無惡不作的扼鷺監(jiān)對抗。
裴厭辭很久沒看到一類人了。
這一類人,在朝廷內(nèi)很少見。
“不知寫出能讓扼鷺監(jiān)都膽寒的大作之人是哪一位?”裴厭辭看了一圈,目光很快落到角落里一個身上。
角落里的那人明顯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快注意到自己,怔愣了一下。
果然,宋祺安招手讓那個人上前,“司風(fēng),過來!
司風(fēng)晃著肩膀從人群中走到桌邊,看向?qū)γ娴娜,“我不是你們書院的人。?br />
所以,他不是聽宋祺安的話才過來的,是看在裴厭辭的面子上。
“你怎么救出我們的?”他好奇地問道,懶懶地瞥了眼裴厭辭穿的衣裳,“只是太子身邊的走狗,就有這么大的能耐?那太子怎么也被抓了,還連累了方大儒?”
“你怎么說話的?”姜逸不滿。
“其中一些事情,不是你該知道的。”裴厭辭溫和道,眼睛打量了一遭人,心里便有了個大概。
“我為何不該知道?”司風(fēng)不滿道,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在我家,仆從連抬頭看人的資格都沒有,你在這里囂張甚!
“難不成,你家是比太子殿下還要厲害的土皇帝?”裴厭辭問他,眼里是不摻雜一絲疑惑的肯定。
司風(fēng)在他的眼神中噎住了嘴,不敢說更厲害,又不想低人一頭。
“大家都坐下來,開席吧!彼戊靼策m時地打圓場,招呼大家入座。
裴厭辭坐在姜宋二人之間,偶然瞧見姜逸旁邊的毋離朝他使眼色,他還以為發(fā)現(xiàn)了甚了不得的事情,借著夾菜吃菜的功夫?qū)⒃趫鲋丝戳藗遍,沒發(fā)現(xiàn)甚特別的。
就是嘴里的菜,味道的確一般。
舌頭在嘴里攪了兩下,他看見毋離暗自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
“……”他就不該對這人抱有太大指望。
“可是這菜不合胃口?”宋祺安見他不怎么動筷,問。
“沒有!迸釁掁o放下筷子,蹙眉問,“之后你們有何打算?”
“自然是回書院!彼戊靼驳,“待三年后再來京城!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飛錢,“這是五千兩,當(dāng)初允諾于你的!
“不過玩笑而已,宋哥哥不必當(dāng)真!
宋祺安被他這聲“宋哥哥”鬧紅了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當(dāng)玩笑,我卻沒有。既然答應(yīng)你了,豈可以玩笑置之。”
“小叔,他都說是玩笑了,你別太認(rèn)真了!彼砼缘哪贻p人開口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拿著這么大一筆錢,少不得沾惹是非!
“綏禧!”他瞪了眼身后的人,“你還有臉說別人沾是非。”
“這位小兄弟說的不錯!迸釁掁o肯定了一句,又看向雅間內(nèi)其他人。
“你們在扼鷺監(jiān)里關(guān)了好些時日,身上可還有盤纏回家?”
這么一問,將在場不少人問得為難起來。
能上得起名山書院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家世顯赫的人更是寥寥,多數(shù)人的父母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百姓,只是這些年來在當(dāng)朝皇帝的治理下,家中情況寬裕了些,以全家十幾口人之力,供他們一人讀書,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
進(jìn)了一回大牢,他們跟隨的家人和小童早就把銀子打點光了。
“你不用為他們憂心,好歹也是舉人了,大不了在路邊擺攤寫字!彼谓楈。
“是啊,是啊,裴兄弟不必為我們憂心。”其他人附和道。
“我倒是有一個更好的主意!迸釁掁o再次看向宋祺安,“我不好破你立身之諾,這五千兩,我收下了。我打算用銀錢,蓋一家戲院!
“戲院?”這是稀罕事物,他們沒聽過,連快要打盹的司風(fēng)都抬起了頭。
“類似于此刻酒樓內(nèi)臺上說書先生在講書,”裴厭辭道,“最好再加上名伶唱曲,舞蹈!
“那不就是酒樓。”眾人恍然。
“不是!迸釁掁o斬釘截鐵道。
“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大街小巷中常有一些江湖人,他們提著綁了線的木偶,表演出千百般滑稽的姿勢,以此博人眼球,百姓聞之無不叫好!
“是有是有,實在有趣的緊。”宋綏禧眼神發(fā)亮,立刻附和道。
“取笑作樂,謔也,謂之戲,是以我想辦一個表演傀儡木偶、供人作樂的戲院!迸釁掁o道。
“有趣是有趣,”司風(fēng)一針見血地指出,“但來來回回,總免不了那幾個滑稽的動作,很容易讓人失去興致,這也是那些江湖人不在一個地方久待的原因之一。”
“倘若融入了說書,唱曲,若咱們將木偶再制作精良些,讓它們表演出舞蹈來呢?”裴厭辭道,“豈不有趣得多?”
他們從未聽過這種事情,不知不覺放下了手中的匙箸,開始聽他的構(gòu)想。
“聽木偶唱曲,哪里有真正的人來得好。”司風(fēng)不屑,“那些名伶花容月貌,個個風(fēng)采卓然,不少人你真以為是來聽曲的,何必多此一舉加個木偶。”
“也就圖個新鮮吧。”宋綏禧道,“過了那陣,小叔你的五千兩就全打水花了!
“如何保持新鮮有趣,這就需要你們幫忙了。”裴厭辭微微一笑,看著在場的書生們,“我想雇你們編排一些有趣的戲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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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舊史的記載,太祖非常喜歡戲劇……當(dāng)時所有統(tǒng)治者都沒有想到,這株從大宇最引以為傲的“盛世”中孕育出的菟絲花,會將如此龐大的王朝蠶食、絞殺,從而誕生出這片大陸最輝煌的帝國!洞筇胀ㄊ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