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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調查 他知道,他哭了

    貪歡半夜, 裴厭辭愜意地躺在棠溪追的臂彎里,合上眼慵懶假寐。

    筋酥骨軟,連手指頭都不想多動彈一下。

    思緒正放空著, 嘴角貼上了冰涼的唇, 軟軟韌韌,若有似無地輕蹭, 一下又一下, 時而輕啄唇珠, 時而淺嘗唇角, 舌尖舔了舔, 試探地想要鉆進去。

    裴厭辭緊閉的眼皮顫了顫, 笑了起來, 手捏了把腰間柔韌結實的肌肉, “別鬧, 快睡,明日還有事。”

    “明日休沐, 能有何事。”

    騙誰呢, 大小朝會后的第二天百官能休沐一日。

    裴厭辭側躺著,棠溪追攬著他, 手臂剛好嵌在塌陷的側腰腰窩上, 手指忍不住在后面使壞。

    “唔……”裴厭辭嗚咽一聲, 只覺一股酥麻沿著尾椎骨往脊椎直竄而上,身子狠狠戰栗了下,皮膚忍不住繃緊起來。

    體內深處方才食髓知味的癢意又開始癮動起來。

    棠溪追低低笑了起來, 接著胸口就挨了一拳。

    “撕——”他不得不收了笑容,委屈地揉著被揍疼的地方。

    “再放肆,我把你褲子給扒了。”裴厭辭食指鉆進他的褲頭, 虛虛地勾著,嘴里威脅地哼哼。

    棠溪追深色稍頓,接著,主動解開了褲繩。

    “你這是作甚?”裴厭辭嚇了一跳,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動作,“我開玩笑的。”

    “你不想瞧瞧嗎?”

    “這有甚好瞧的。”

    “天氣熱,我想脫。”

    “都入秋的天兒了,能熱到哪去,好好穿著。”裴厭辭板起臉,在他的手背拍了拍,“小心著涼。”

    棠溪追笑了一聲,用小被將他后背裹好,防著沒穿衣服的身子著涼,一手利落地解開帶子。

    裴厭辭聽著耳邊傳來的衣帶窸窣聲,問:“我若瞧了,你莫不會殺了我吧?”

    “你是酒醉還未醒嗎?”

    “……”

    棠溪追褪下了里褲,平躺在床上,猶豫了下,緩緩張開腿。

    這是一個屈辱的姿勢,代表著別人的視線可以任意打量他身上任意一寸皮膚,同時也意味著放棄了抵抗,任由對方對自己做任何事。

    裴厭辭睜開眼睛,抬眸見棠溪追神色平靜,忍了忍,還是沒止住好奇心,偷偷抬頭往他身下瞄。

    跟內侍打了將近二十年交道,他都沒瞧過人家那里長的甚樣。

    “想看就看。”棠溪追被他偷瞄的小表情給逗樂了。

    “我看了你可不許反悔。”自己現在還暫時打不過他,“我都不愛看,是你要求的。”

    “得了便宜還賣乖。”九千歲嗤笑,也不介意。

    裴厭辭裹著小被坐了起來。

    棠溪追的腿長而勻稱,肌流暢,皮膚是很久沒有見過陽光的死白,沒有一點毛發,除了中間蟄伏低垂的物件兒頭部帶了點鮮嫩的粉色,完全沒有一點雜色。

    他大腿/根部左右兩側各有一道刀口,經過這么多年,傷疤已經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聽說年紀越大,切完之后,活下來的機會越渺茫。”裴厭辭小聲道,“所以他們才喜歡五六歲的。”

    “嗯。”棠溪追低低應了一聲,并不想多說這個話題。

    愿意將殘缺畸形的身體展露在人前,不代表他能接受那段回憶,接受這樣的自己。

    只是因為,這個人是裴厭辭。

    因為是他,自己才有這個勇氣。

    他一直對自己坦誠相見,自己也要給他在床上最起碼的尊重。

    棠溪追曲著左手枕在腦后,心里盡量忽略那點子不自在,讓自己看起來游刃有余,不在乎這種事,忽而瞥見裴厭辭鬼俏靈動地轉了轉眼珠子。

    “九千歲。”

    他心里一緊,“你干嘛?”

    可算看出來了,這人心情好時就熱熱切切叫他九千歲,心情不好就疏離地喚他督公大人,眼下他看起來就像正在動甚歪腦筋。

    裴厭辭將他的右腿往旁邊挪得更開,盯著他,一臉憋著壞招的樣子,身子慢慢往腳邊退去,直到坐在他兩條腿之間,慢慢彎下了腰,匍匐下去。

    “你……”

    臨做前,裴厭辭見他要說話,仰起臉,見他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倏爾挑釁一笑。

    棠溪追看著那雙含笑帶羞的偃月眸子,渾身僵硬,仿佛被釘住了一般。

    裴厭辭看著他的眼睛,嘴角慢慢放低,靠近,眼里盛滿了溫柔、狡黠、古靈精怪。

    他像一只受盡寵愛的小貓,傲嬌地昂首,蠻橫地宣誓自己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他知道,他有權利對這人肆無忌憚地做出任何事。

    終于,他伸出殷紅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口。

    棠溪追的腦海轟地一聲,炸開了花。

    一片空白。

    卻又不可抑制地,激動地戰栗起來。

    “有感覺?”裴厭辭歪了歪腦袋,頭有點重,干脆把臉頰在他冰涼的大腿上,好奇地看著他。

    棠溪追搖搖頭。

    但他很開心……

    裴厭辭頭一回見他懵懵的,有點可愛,低頭重新要去咬,身子被人一撈,帶到了身前。

    “夠了。”棠溪追摟住人,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低沉喑啞。

    “不喜歡?”

    “你不必這樣。”他閉了閉眼,“臟。”。

    “嗯,我知道。”那是他命賤,所以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但你不必這樣。”

    他聲音悶悶的,帶著局促的鼻音。

    裴厭辭被棠溪追抱在懷里,看不到任何表情。

    但他知道,他哭了。

    悄無聲息地啜泣著,可能連臉上的表情還和往常一般。

    此刻掙脫的話,棠溪追一定會順著他的意。

    他假裝沒聽到,猶豫了下,手臂環住他的腰身,用前所未有的力度,將他抱緊。

    一切仿佛又歸于平靜。

    他們相擁在一起,四肢互相糾纏,心滿意足地睡去。

    ————

    第二日早晨,裴厭辭醒來時,身邊已經空空如也。

    他伸了個懶腰,穿好褲子,隨意找了件長袍穿上,打著呵欠出門。

    無疏剛好匆匆忙忙拿著胡麻餅出來,“大哥,我先去國子監了,今早有許大儒的課,我可不能錯過。”

    “好。”裴厭辭喚來小廝給他打盆洗臉水,琢磨著要不要干脆讓無疏直接入學算了,這樣一直旁聽算怎么個事兒。

    或者等等,年后就會用新規招新,到時候無疏的家世問題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這樣會不會有風險,無疏和一群男監生在一起的時間可就多了?

    還未思考更深,就聽到無疏在門口叫了一聲“王大哥”。

    接著,他就聽到王靈澈在問他的下落,沒多會兒人就進來了。

    見到人,他先規規矩矩地躬身行了個禮,“厭辭賢弟,你讓我打聽的事情,有著落了。”

    “哦?”裴厭辭看看左右,“進我屋說。”

    仆從已經將洗漱的水打來了,兩人這段時間相處也算熟了,直接洗漱起來。

    王靈澈一進屋子就聞到了一絲咸腥味,同位男人,怎么可能不曉得,不由有些尷尬。想到人家十七八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又不是跟自己一樣,吃齋念佛,清心寡欲,不由釋然。

    “扼鷺監那個督主,似乎不想讓人窺探到他從前的身世。”王靈澈小聲道。

    “你王家身為世家,害怕一個沒根兒的了?”裴厭辭用楊柳枝做成的細刷蘸了鹽,將牙齒里外刷了一遍,吐了嘴里唾沫,道。

    “那自是不怕的,”王靈澈對官場不熟,只聞其名,未曾見過扼鷺監的殘虐手段,“我是怕你萬一被他知道了,他對你下手。王家會護我,可不會護你。”

    “你只管說。”裴厭辭低頭拿茶水漱口。

    “棠溪是西北一帶的姓氏,之前因著與西域有商貿往來,那邊人也算富庶。后來戰亂,大熙搶了那一片的州府,大部分人歸為大熙人,一部分人在戰敗后就拖家帶口南下,繼續當大宇人,扼鷺監閹人一家就是后者。”

    王靈澈道:“他們祖上也算富庶,變賣祖產南下后,日子變得緊俏不少,但好好經營的話,咱們大宇戶戶都過著好日子,他們不可能混的差。可惜他爹是個混不吝的,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在閹人還小的時候就將祖上那點薄產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家里養著的三四房小妾,全都是給他出氣用的,聽說那閹人小時候也跟著被打得很慘。”

    “他叫棠溪追,再不濟,你可以叫他督公,或者九千歲。”裴厭辭重重地放下茶碗。

    王靈澈不知他為何這樣說,還是改了口,“后來,九千歲的爹不知從哪個狐朋狗友那聽說,入宮后的內侍有朝一日發達了,為了死后能進祖墳,能接濟自己本家不少,到時候只管獅子大開口地收錢。于是他就把九千歲綁了,賣進宮里。不過也有一說是他把九千歲迷暈了,等九千歲醒來時,下面已經不見,人已經在宮里了。”

    “他娘呢?就不管他?”好歹是個男丁,又不是甚窮苦得活不下去的人家,怎么會容許別人作踐自己孩子。

    “他娘是個西域舞姬,在他進宮前被他爹勒死了。”王靈澈搖搖頭,豎起手掌念了句佛偈,“這樣的人,最后被九千歲親手殺了,也算一報還一報。”

    裴厭辭擰了帕子,在臉上胡亂地擦了幾下。

    相似的故事他在別人身上聽過千百回,可獨獨放在棠溪追身上,他心里堵堵的,有些觸動。

    因為是他,所以不同。

    “此事,別再跟第三人講,今日之后,你也忘了吧,知道么?”裴厭辭小聲吩咐道。

    半晌聽不見答話,他扭頭一看,王靈澈正盯著自己的脖子傻愣愣地瞧著。

    他忙將領口往上提了提,清了清喉嚨。

    王靈澈這才回神,“啊?好。”

    再看裴厭辭那張臉,眸子瀲滟生光,眼尾還帶著一抹殘紅,嘴唇也嫣紅水潤得不像話。

    他的面皮不禁窘迫地漲紅起來。

    他從來沒經歷過這事,也沒見人衣衫不整地露出不雅的吻痕。

    看的都是圣賢書,念的都是玄機禪語,哪里曉得人間極樂滋味。

    “我、我先出去,你穿好了再出來。”王靈澈感覺自己遇到了娘親嘴里常罵的狐貍精,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出門,生怕晚一步那房門就將他關在里頭了。

    裴厭辭聽他那語氣,就像是在控訴他的不檢點,不由無語。

    這人二十好幾了,不會還沒通房吧。

    ————

    棠溪追悄悄潛入自己府中,步履輕快地準備回房,前頭撲過來一個紅色人影,正是自己義子。

    “趕著投胎呢。”

    “就想投在義父膝下呢,成為親兒子最好不過。”霍存諂媚地笑著。

    “本座哪里稀罕自己生。”棠溪追傲嬌冷哼,不知道想到了甚,自顧自笑了起來,“我跟你們可不一樣。”

    “……”

    自己這個義父不知道又在發甚癲,但霍存知道此刻他心情甚好,連提起子嗣問題都能笑著說出來。

    好像曾經成為夢魘的執念,正在慢慢消散。

    “說吧,甚事找我?”

    “義父,兒子根據您上次提供的線索,去查了裴大人的背景。”

    棠溪追笑容慢慢淡去,“怎么說?”

    “傳出兒時食龍肉、之后開國的太/祖,兒子翻閱了上下幾百年的典籍,都沒見過。”霍存為難道。

    “哦?”棠溪追微微瞇起了眼。

    “但是,兩百多年前,大晤末年,群雄并起時,曾有一支起義軍,首領自稱兒時食龍肉,是吞天命之人,可惜后來沒多久被大宇和大熙太/祖起義軍打敗了,那位太/祖也死了。”

    “沒留下后代?后代沒建國?”

    “沒聽說,連幾千人的小國都找了,不是。說起建國,”霍存搖頭道,“那個梟雄的起義軍,曾定國號大陶。”

    第112章 宴會 你喜歡我嗎?

    “大陶?”棠溪追一手墊著手肘, 一手支著下巴,眼里掠過思索。

    一個距離現在兩百余年,尚未建立起來的王朝么?

    “兒子再去北方大熙周邊那些小國找找, 沒準能找著。”霍存忙道。

    “不用了。”棠溪追抬手, 不在意地揮了揮,“小國小民, 養不出那般張揚的疏狂傲氣。”

    “那裴大人的身世, 不就成迷了嗎?”霍存皺眉。

    身為棠溪追手底下的人, 只有完不成的人, 沒有辦不成的事。

    “這事你別管。”棠溪追心里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

    人還是那個人, 但魂, 可能不屬于這個世上任何一個。

    借尸還魂, 此事還真是稀奇。

    他的小裴兒, 每次都能讓人挖出驚喜來。

    “城外定國寺的高僧, 改日你請到督主府來坐坐。還有,告訴一淼老道, 計劃有變, 讓他悠著點,別這么快把人整死了。”

    “啊?義父, 是出現了甚意外嗎?”

    “嗯。”棠溪追嘴角漫起一絲甜意, 小指勾起霍存冠帽兩側垂下的帶子, “孩兒啊,義父幫你尋個新主子怎么樣?”

    霍存心中一跳,臉上笑意有些僵, “不是五殿下?”

    “比顧萬崇更好千萬倍。”他忍不住炫耀。

    他馬上想到了甚,眼里溢出笑意,松了口氣, 放下心來,“是裴大人吧?若是這樣,義父您也能守得云開……”

    棠溪追目光像兩根折射塵芒的鋒利冰錐,霍存忍著想要后退的沖動,顫抖著躬身。

    “管好你的嘴,曉得么?”

    “是,是。”霍存咽了咽口水。

    ————

    裴厭辭潦草地吃完早飯,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開始草擬明日遞呈給陛下的扎子。

    昨日朝會結束時皇帝一時沒下定論,證據早就擺在面前了,反而吩咐兩邊再遞交扎子,這種多此一舉的行為,無非想要知道世家這邊在搞甚名堂。

    裴厭辭透露了太子這次將世家踢出局,想要自己收攏勢力、樹立威信的心思。鄭黨內部不和,想來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寫完扎子,他將其鎖進抽屜里,出了書房門,叫車夫備好馬車,自己換了身水藤紋墨綠鑲漆邊蘇錦寬袖袍,拎著禮盒去了公主府。

    上次在鄭府,顧越芊給他發的請帖是邀請他參加菊花會,彼時天氣還算炎熱,半個月過去,日子一天天轉涼,有了秋意,也正是菊花開得正盛的時候。

    他到時已經快到中午,送了禮物,隨著府內仆從走過一排排高閣玉宇,眼前豁然開朗。

    湖中碧波蕩漾,湖面因著陰天,起了層薄霧,看起來煙波浩渺。岸邊亭前,菊花百態千妍,俊仆美婢穿梭其中,養眼的很。

    裴厭辭本以為這次菊花會小姐夫人居多,但看這情形,青年才俊比小姐夫人還多三成不止。

    朝中早有傳聞,說章平公主時常在府里以各種名義大宴賓客,不少人在參加之后不久不是升了官就在朝中有了職。

    就不知道顧越芊是為鄭清來擴張勢力呢,還是為顧九傾招攬人才。

    “聽府中下人說你來了,我瞧了半晌才尋見你在這窩著。”戚瀾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裴厭辭一個人坐在亭子里,思緒被打斷,聞言望去,人已經快步走近。

    “你這主人家不應該多去陪陪那些貴客么?”

    “你難道不算貴客?”戚瀾依靠在亭口的柱邊,他頭頂的烏發貼著頭皮編了幾股辮子,剩下的在腦后扎成一把,隨著他微微側倚,散亂的發尾掃過肩頭,一部分垂在胸前。

    “你我一家人,哪里算得上貴客。”

    “那就出來一起招待客人。”戚瀾不客氣道。

    “你母妃舉辦這次宴會,不是幫你選未來妻子么?”裴厭辭笑道,“若是我搶了你的風頭,你面子上能過得去?”

    “早在擊鞠場上你就把我風頭搶了,現在覺得對不起我已經遲了。”戚瀾沒好氣道,“出來,我帶你見母妃。”

    裴厭辭只得起身跟他走,不由感慨,“我還是第一次參加宴會。”

    “太子一看就不是個愛熱鬧的人。”戚瀾雙手抱胸,多他半步在前頭走著,“你還有甚第一次?”

    “你管這么多做甚。”

    戚瀾自顧自猜起來,“你去過學堂念過書嗎?”

    “那自是有的。”裴厭辭的原身好歹也曾是縣令之子,上兩年書還是有的。

    “你府上有仆從嗎?”

    “肯定有的。”

    “你喜歡我嗎?”

    裴厭辭嘴巴微張,一臉莫名地抬頭。

    戚瀾停下腳步,側身看著他,懶散的目光微睨,嘴角輕揚,勾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似在說笑,又似乎帶著兩分認真。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我喜歡你啊。”

    裴厭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忙收了笑容,“不好意思,沒忍住。好的,我知道了。”

    “你這人甚態度。”戚瀾目光微凜。

    “戚皇子,我呢,吃過的鹽比你的飯還多,你這壓根就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態度。既然你開玩笑地說,我自然以玩笑的態度對待。”

    戚瀾郁郁地沉下臉。

    上次在鄭府,他看顧九傾對這人存了不一般的心思,就起了想要爭一爭的想法。

    對方是大宇太子,冷宮長大,性格孤僻古怪不討喜;自己是大熙皇子,受盡萬千寵愛,未及弱冠,已然是皇都無數千金公子的夢中情郎。

    可自從進了大宇,他就因身份處處受制,尤其是顧九傾,這人憑何拿那種高人一等的眼光看他。

    若是自己搶了顧九傾側目之人,定能好好揚眉吐氣一番。

    他已經思考過無數回這位太子殿下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了。

    可才剛施行第一步,就遇阻了。

    之前在講堂他就想說這話,無奈中途被齊祥的死打斷,這段時日又沒機會在國子監碰著人。一推再推下,今天好容易找著機會,裴厭辭卻是這反應。

    眼看人要走,他忙拉住他的手臂,“我真的喜歡你。我態度一直都這樣,你不是不知道,但我心里是很認真的。”

    裴厭辭扯開他的手,拍拍他的上臂,“別鬧,哥哥還有一群人等著寵幸呢。”

    “就你?”戚瀾完全不信,“不對,我比你大,你憑甚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

    裴厭辭已經不想跟他廢話。

    顧越芊在一群小姐夫人的簇擁下過來,往湖心的云臺而去,王孫公子也陸續在對面入座。

    顧越芊坐在最上首中央的食桌旁,裴厭辭被安排在下首第一個位置,看他都坐好了,章平公主拿著扇子虛掩唇角,小聲問:“瀾兒呢?”

    才剛問著,戚瀾就大踏步過來了。

    甫一進來,臺上左右都發出低低的交頭接耳聲。

    顧越芊滿意地看著所有人對自己兒子的驚羨,嘴上埋怨道:“大家都來了,就等你一個,還不快喝杯酒賠禮。”

    戚瀾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多話,悶頭灌下一杯酒,坐在裴厭辭對面。

    宴會開始。

    顧越芊是以相看會為目的舉辦的,酒過三巡,免不了千金小姐輪流上臺表演,舞蹈琵琶,吹簫彈琴,歌曲書法,花樣繁多,精彩紛呈。

    裴厭辭看得也津津有味,一位小姐走到了臺中間,道:“臣女自幼手腳笨拙,不若其他姐妹厲害,只是多讀了兩本書,不如即興作詩一首,還望公主殿下和諸位公子不要嫌棄。”

    顧越芊狐麗的眼睛閃過了然,笑了笑,“今日既然是賞菊會,那便以秋菊為題,一炷香時間內作詩一首。”

    小姐福禮應下。

    請帖早在半個多月前就發給他們,都知道這次宴會的主題,那位小姐明顯提前準備好了詩詞,裝作思考了半柱香,便提筆寫了一首詩。

    念出來時,立刻博得在場一片叫好。

    一位公子笑道:“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孫小姐身在閨閣,心在朝野。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借菊花百折不撓、不懼風霜之高潔,贊頌了大宇兒郎在邊關吃苦耐勞的品質,在女子當中有這樣的能耐,也算不錯的了。”

    顧越芊輕搖團扇,看著他自信傲然的模樣,道:“哦?只能算不錯?”

    “在女子中算出類拔萃,但諸位公子都是科舉出身,無不對當今局勢了如指掌,自然看問題會更深切一些,沒有一股子脂粉味和小家子氣。”那人道,“其實孫小姐只要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如其他小姐一般,多習舞練曲,博得夫家歡心就行了。前朝政事是男子該操心之事,女子關心這個純粹是庸人自擾。議論政事,本就有牝雞司晨之嫌。”

    孫小姐坐在座位上,臉色因難堪而漲得通紅,小聲啜泣起來。

    “新科狀元的底氣果然足。”顧越芊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

    裴厭辭這才抬頭,看向方才開口的年輕人,原來這位是今年科考的狀元,趙源。

    這人被皇帝安排了右拾遺,雖是八品,但在以往時期,這個職位還能直接與皇帝交流,十分有政途。

    現在,也就只能和陰晴不定的棠溪追接觸了。

    “本宮在大熙時未曾聽聞這等如雷貫耳之言,今日也算長見識了。諸位公子不如借菊花之名作詩題賦,以此說說當今大宇能勝過大熙,優勢在何,原因在哪,怎么樣?”顧越芊道。

    千金小姐們的才藝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在場公子也不遑多讓。誰都曉得贏得千金芳心只是順便,他們今日真正要入的,是這位二公主的眼。

    馬上有不少人接連站起來,有的做賦一首,贊頌大宇皇帝的開明治世,對其他小邦國的包容開放,西域商人就算翻越大熙數州,也要帶著珍品來大宇做買賣;有的對大宇的文化繁榮贊不絕口,路邊小兒都能識字念詩;有的說起了政局清明,百姓路不拾遺,有上古堯舜遺風。

    能把幾棵菊花聯系到家國天下,變著法兒地夸,也算是一種本事,沒辱沒他們肚子里的墨水。

    輪到了趙源,他這個新科狀元明顯也是準備了,自信慢慢地站起來,借菊花的金色,比喻大宇如今的盛世輝煌,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比大熙如今亂局好不知多少。

    裴厭辭索然無味地吃了口炙鹿肉。

    司風心中有怨懟沒錯,這位狀元的文采斐然,但實質內容空空,連在場這些平庸之輩都比不過。拿司風當初在考場上臨時寫的文章與他這精心準備的這首詩相比,都算侮辱了他。

    趙源得意地看著在場之人,環視一圈,覺得還能讓自己今日名氣打得更響亮一點。

    “若論天下英才之教育表率,非國子監莫屬。裴大人貴為國子監祭酒,定然比在場諸位更加學識淵博吧。”

    一時間,裴厭辭成了全場萬眾矚目的焦點。

    戚瀾看著對面臉頰鼓成包、一臉茫然抬頭的人,不禁撫額。

    “趙大人,祭酒一職不單單負責國子監的教育,更是要擬定天下學子的教育準則,他跟你可不一樣,平日里沒那么多閑功夫鉆研狗屁倒灶的學問。”

    裴厭辭將嘴里的鹿肉慢慢咽進肚子里,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人今天還會幫他說話。

    剛才他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就算他忙于政務,學問不精,但為人師表,學識總要有一些的吧。”趙源身邊桌位的人開口。

    “你們幾個才做官多久,竟開始質疑起職級比你高四五階的朝廷重臣來了?”戚瀾滿目銳利的嘲諷之意。

    “自古有忠臣不屈淫威,敢于直諫上級,糾偏輔正,成為美談。大宇的教育,交給個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天下人能放心?”又有人叫道。

    這話引來一群人的附和。

    在場公子最大不過二十五六,在千萬人中脫穎而出,年少成名,前途無量,自傲難免,未經過官場污氣熏陶,盛氣凌人,嘴上絲毫不饒人。

    “天下人都放心,就你們幾個不放心。”戚瀾桀驁而譏諷地笑了起來,“仗著有幾分學識在這狂傲甚,你們難道還能靠這個在官場橫著走不成?”

    “雖說不能,但為天下百姓謀利,為蒼生謀福,自古以來,哪個不是學識淵博之輩?難道你曾見過目不識丁者管著有學問的人嗎?”

    “裴大人是陛下提拔上來的,你知道你在質疑誰的決策嗎?”戚瀾兩眼微瞇,臉色漸漸發沉。

    “知道。”那人梗著氣道,“但有錯就得改,哪怕堯舜。若是明君,自然會聽進忠臣良言,我信大宇朗朗朝政,風氣開明,能容得下百國之異俗,自然也能采納八方之言。”

    裴厭辭懶洋洋地開口:“在場諸位大人和公子文采斐然,博古通今,還對大宇政局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我自愧不如。”

    他又不需要靠這個博得顧越芊的側目。

    “裴大人這成語說得就很不錯,不如當場即興作詩一首?”趙源作出“請”的手勢。

    “我不會作詩。”裴厭辭無奈道。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一陣低低的發笑。

    顧越芊看他吃癟有點想笑,但這是自己的宴會,不能鬧太僵,道:“裴大人既然不想作詩,我們也不強人所難。不如直接談談,大宇如今勝過大熙,原因在哪?”

    裴厭辭有些煩躁,隨口給了個囫圇解釋,“英才輩出。”

    在場眾人笑得更大聲了。

    第113章 反論 沒能力還逞英雄,讓你叫我聲哥都……

    裴厭辭愿意開這個口, 顧越芊就想將這事翻篇,有沒有學問她不關心,今天邀請裴厭辭過來又不是為了這事。

    “公主殿下可不能偏心, 裴大人這敷衍的說法完全沒辦法說服我們。”趙源環顧左右, 其他人也都有這般想法,“裴大人, 今日你不說出點門道來, 恐怕朝野中人會懷疑你德不配位。”

    “攻訐我德不配位, 然后呢?”裴厭辭好笑道。

    “當然是上書給陛下咯, 除了這個還有甚辦法。”對面戚瀾抱胸, 目光桀驁不虞地仰視斜對面站著的人, 冷笑, “是我孤陋寡聞了, 一個八品的右拾遺, 能算老幾?”

    “你……”趙源“一個雜種”差點脫口而出,好歹記著這里是公主府, 深呼一口氣, 將面上一絲猙獰掩去,看向裴厭辭。

    “裴大人, 今天之后, 恐怕不利的流言會就此傳出, 國子監的聲譽,必定也在你這里毀于一旦。”

    裴厭辭似乎想到了誰,臉上的漫不經心慢慢收斂, 盤坐在食桌后的身體挺直了一些。

    “方才你們所言,我都很贊同。”他道,“大宇在年初大敗大熙, 這的確振奮人心。連年無旱無澇無地動異象,風調雨順,百姓倉廩實,衣食豐,日子比三十年前好過不少。一切都是因為有圣明的君王在座,良臣輔之,才能讓大宇平安順遂。”

    “你這是將我們說過的話換個方式又說了一遍。”一個人嗤笑道。

    “大宇永遠無法勝過大熙。”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他們臉上的錯愕都來不及掩飾。

    顧越芊都愣住了,“裴厭辭,你知道就算在本宮府上,今日人多眼雜……”

    “下官知道,”裴厭辭朝她點了點頭,又看向在場的男男女女,堅定道,“這就是我的看法。”

    “三年一次的科舉,給朝廷帶來的都是一群廢物——沒錯,就是你們。”

    “趙大人,今年的新科狀元,表面上夸孫小姐還算不錯,實則目中無人,狂妄自大,連承認人家一個閨閣女子作詩比你強都不敢,不如好好捫心自問一下,你這狀元郎的頭銜是怎么得來的。”

    “你……”趙源手指顫抖地指著他。

    “武大人,”裴厭辭把他的手指不客氣地按下來,礙著他眼了,“久仰大名,你若非有個二品重臣的老爹,你覺得就憑你在國子監流芳十年仍拍案叫絕的混賬本事,能順利出師,考上科舉,而后入朝當個六品官?

    “還有辛公子,你還未入仕,那你今日出現在公主府,其用意想必無需我多言。奉勸你一句,莫被別人的權勢富貴迷了眼,安心讀你的圣賢書,比甚路子都強。

    “你們一個個滿口天下蒼生,仁義道德,仿佛天下百姓都因你們過上了好日子,但你們知道現在大宇真正實現倉廩實、衣食豐的百姓大概有多少嗎?你們天天喊著這句話,能拿出佐證嗎?

    “大宇有兩千七百萬人口,其中一千四百萬人每天只能勉強維持溫飽,若遇上流年不利,苛捐雜稅,他們是最早沒命的那批人;

    “約莫九百萬人能住上磚混土房,一年有買上幾頓肉和一身衣裳的余錢,但只要連續兩三年的天災,幾次征戍,就能讓他們流落街頭,易子而食;

    “還有三百五十萬人可以三不五時買頓肉打打牙祭,一年能給自己添幾身新衣裳,吃幾次館子,勉強能夠得上你們說的倉廩實、衣食豐;

    “只有約莫五十萬人,才是你們眼中能代表大宇最繁華的樣子。

    “四百萬人,你們嘴里的天下百姓衣食無憂,只將全國一成半的人算進去,剩下八成半在你們眼里就不是人了?這還只是戶部登記在冊的人數,那些流民,全國加起來至少也有八百萬,若加上這些,只怕還占不到一成半。

    “你們都是能讀得起書的,最差的家世也是富商之子,就算在大宇身份地位低,家里絲毫不會短了你們的吃喝,這些你們又知道多少?

    “富貴遮人眼。你們身處的安京,是舉大宇全國之力,才造出這么一個繁華的都城,你們便以為四海之內全都和安京一個樣。哪怕閑暇時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往更城南方向的地界兒走,連城門都不用到,你們便會覺得自己今日之言多么虛無空洞,幼稚可笑。”

    說到最后,裴厭辭望著他們,像是在看一個個不爭氣的后輩,頗為語氣心長。

    他更加解齊祥的話。

    大宇的教育,出了問題。

    還有大陶,大熙,甚至之前的大晤,都出了問題。

    精心培養十余年,教出來的都是一群蠅營狗茍之輩,滿腹經綸,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成日只會逞口舌之利,四處拉幫結派,黨爭內耗。

    一群取之于民,卻不識人間疾苦的忘恩負義之輩。

    治國,不能期待出現一位明君,因為明君難得,別說還有犯錯的時候。一個朝代的興盛,必要靠整個朝廷從上到下一齊出力。

    所以,他自認明君,能管束人,卻仍不夠,應該考慮該用甚來保障這個想中的朝廷能夠實施運轉起來。

    裴厭辭不禁又多了一些感悟和思考。

    他的話說完了,其他人還沒從這番話中醒過來,驚疑地看著他。

    戚瀾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端坐的人。

    以前他看這人哪哪不順眼,最近好容易瞧順眼些了,等意識到時,目光原來竟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追隨著他。

    壓根挪不開。

    裴厭辭說話時不卑不亢,語氣緩急相間,時而鏗鏘脆利,時而低緩靡靡,一旦眼神思緒被他捕捉,就再也逃不開,躲不掉,繼而因他新穎獨到的觀點而嘆為觀止。

    別人總能被他偃月眸子里露出的蓬勃而堅定的野心所折服。

    那種野心,不帶攻擊性,蘊含旺盛的生命力能將別人也感染,召喚。

    再一細看,其實這人骨骼瘦秉,儀態端方,眉隆鼻豐,眼淬秋水,膚白如明月交輝,是萬里挑一、難得一見的俊朗男子。

    但外貌成了別人最后才注意到的優點,成為裴厭辭錦上添花般、最不值得一提的點綴。

    戚瀾放在腿上的手漸漸收緊,金珀色瞳孔應激般縮起。

    他仿佛知道顧九傾為何總想糾纏于裴厭辭。

    這是個很能挑起雄性/征服欲、同時又割舍不下的男人。

    同時,也是個很強勁的敵人。

    “你、你這是反論!殿下,這人就應該被抓去扼鷺監,好好審問,極有可能是個大熙奸細!”一人激動地叫了起來,從座位上沖出去,一個箭步就到了裴厭辭桌前,仿佛一只找到了鮮肉的惡犬,等待著給主子邀功。

    裴厭辭抬手要將伸過來的手拍開,一人卻更快,直接飛起,一個旋踢將人踢飛出去。

    “啊——”小姐夫人們叫了起來。

    “放肆!”顧越芊拍案,狐媚柔美的眼睛頓時迸射出駭人的殺芒。

    臺上齊齊噤聲。

    只剩下膽小之人驚魂不定的喘氣聲。

    她這聲大喝,不知是對自己兒子喊的,還是對那個公子。

    章平公主一向以嬌弱柔媚示人,又禮賢下士,時間久了,他們也忘了這位的身份。

    那公子吐了一口鮮血,身體癱軟了下去,不省人事。

    顧越芊淡淡掃了一眼,滿意地欣賞著眾人的順從驚懼,又恢復了一貫妖嬈的腔調,嬌笑道:“唉呀,大家怎么都板著個臉,好好的宴會,都談甚政事,平白無趣的緊。還有哪位小姐想要一展才藝,都上來吧。”

    露臺周邊的幾個嬤嬤很快將那人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扭曲猙獰的血痕,觸目驚心。

    那些閨閣千金哪里還敢再上臺,紛紛低垂著頭,生怕自己入了這位公主的眼。

    戚瀾一屁股坐在旁邊,腦袋湊近了小聲問:“怎么樣,沒被磕碰著吧?”

    裴厭辭道:“多管閑事,現在把宴會氣氛鬧僵了吧。”

    這人有一點不好,性格就不會柔一點嗎?

    自己幫他出了頭,他低頭假裝撒個嬌、說個“怕”字會死是不是?

    “行,是我多管閑事,今天你這反論,我和母妃是沒那個能力幫你壓下去的,你自求多福。”

    戚瀾有氣無力地說著,起身就要回自己位子,手上驀地傳來一道阻力,還沒站起就被拉了一下。

    跌坐回來,扭頭一看,嫩白的手指抓著自己,與自己曬黑的小麥色粗糙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他摸摸鼻子,腦袋撇到另一側,身側的手輕輕發力,握住了他的手。

    也不是不能管。

    裴厭辭馬上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沒能力還逞英雄,讓你叫我聲哥都算你占便宜了。”

    “……”

    是,自己就是吃飽了撐的。

    “你信不信,你母妃管我?”

    “現在知道怕了,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人庇護,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說著,戚瀾腦袋往身側偏了偏,“我大熙還有點人脈,你要不要逃去大熙?”

    “但凡你在大熙還有自己人,也不至于落魄到這個地步。”

    “我哪落魄了。”戚瀾就納悶了,自己和母妃只是戰術性轉移。

    “算了,不跟你亂扯了,等會兒你跟你母妃遞個話兒,我要單獨見她。”

    “不去。”

    “戚瀾,你年末考核是想得不合格是吧,你要能丟得起這臉也行。”

    “你這人……”戚瀾磨牙。

    顧九傾是瞎了眼嗎,就不能換個人喜歡!

    第114章 早飯 看這年紀,挺大的了吧?

    裴厭辭想見顧越芊, 顧越芊也想見他,由都一樣。

    宴會過后,戚瀾帶著裴厭辭去了另外一個小亭, 待屏退了侍者, 四下無人,顧越芊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 今天本宮只想問你一句, 是支持四弟, 還是選擇鄭清來。”

    這個稱呼已經足以說明她內心的側重。

    “殿下生母都是鄭家人, 沒由不支持自己舅舅, 反而幫一個外人。”

    “舅舅姓鄭, 外祖外祖, 終究逃不過一個‘外’。四弟跟本宮, 才是大宇皇室, 他能登基,護佑你與本宮榮華富貴一輩子, 鄭家可以嗎?”

    “下官是鄭家義子, 如果背叛他,能有甚好處?”

    “子承父業, 新朝國相, 如何?”顧越芊道。

    “太遙遠, 到時候殿下貴人多忘事,下官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給別人鋪路, 自己反倒甚也落不到。”

    “那你要甚好處?”

    “鄭黨勢力,咱們一人一半。”

    “你倒是敢想。”顧越芊紗扇掩唇,笑得嫵媚多姿。

    若是尋常男人, 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被牽絆住心神,思緒不寧,連說的甚話都不太清楚。

    “你知道鄭黨勢力有多大嗎?”

    “不大的話,殿下也不屑覬覦了,此乃他們的榮幸。”裴厭辭道,“瘦死駱駝比馬大,殿下確定自己能一口氣吞下?這么肯定,日后太子殿下不會與你拔刀相向?”

    她心中一突,滿頭的珠翠輕輕晃了晃。

    “難道你有能力?”

    “待鄭家倒下,下官就代表新的鄭家。”裴厭辭道。

    顧越芊大笑起來,“本宮欣賞你這自信。”

    心思電轉,她已經有了計較。

    日后如何分鄭黨還是沒影兒的事,現在的確需要他的幫忙。

    而且若合作得好,等鄭家倒下了,這人還有更大的用處。

    “殿下看來是會同意了?”她一泄露些許情態,就被裴厭辭的目光捉到了。

    “當然,希望我們合作愉快。”顧越芊倒了一杯清酒。

    兩人對舉在身前,微微一笑,一飲而盡。

    “方才宴會上,你罵那群飯桶的話,深得本宮心意。本宮那時候就曉得,沒選錯人,更沒看錯你。”顧越芊嬌笑,眼里立刻浮起一分動人醉意,泛起朦朧盈光。

    “能討殿下一句放心,也就不枉下官冒著殺頭風險說一番反論了。”

    “你是個很有趣的人,裴厭辭。”顧越芊嘆道,“倘若你看起來不那么危險,本宮都想收了你。”

    “那太可惜了,下官喜歡男子,只能拂了殿下的美意。”

    顧越芊輕搖紗扇,對于男人,她一向秉持玩玩的態度,并無半點執著,聽他拒絕,心里只是有點驚訝,之后反而升起更多的欣賞。

    “可要本宮幫你平息今日之事?”

    “何必勞您貴手。”裴厭辭道,“正好也能讓殿下看看下官的能耐,當不當得起殿下的合作對象。”

    “好。”顧越芊由衷地欣賞他,“你是繼父皇和大熙皇后之后,第三個讓本宮刮目相看之人。”

    裴厭辭對此并無太大感觸,敲定了合作一些細節后,他也隨著戚瀾往公主府門口走去。

    “今日宴會上,有哪個青年才俊入了你母妃的眼么?”

    戚瀾還惱他宴會上的事,口氣不爽道:“全都是歪瓜裂棗,你難道看得上?”

    裴厭辭搖搖頭。

    自古順合心意的臣子才幾個,而且用起來太過順心,看起來完美無瑕的人,可能才是最包藏禍心

    的那一個。

    思及此,他的腦海里一瞬間閃過張東勤那張臉。

    他看起來就像這樣的人。

    ————

    裴厭辭的一番反論,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湮沒在那場宴會中,沒有一個人談論這事。

    別人不知道,那場宴會上的所有賓客,前腳剛出公主府,后腳人就被請到扼鷺監喝茶。

    那些人哪里還敢再說半個字,在宴會上多囂張,從扼鷺監大獄里出來時就有多狼狽。

    這事另一個受益人就是棠溪追。

    宴會當晚,督公大人盛裝一番,出現在裴厭辭的床上,直氣壯地借著這事要求給補償。

    一番討價還價后,裴祭酒懶懶地趴在他的大腿上,總算把利息還清了。

    剩下的,明晚繼續。

    “明日就要去國子監,也不曉得憐惜我點。”裴厭辭打了個呵欠,手偷偷摸了一把眼前的腹肌。

    手感真好。

    悄悄舔一口,嘬個粉印子。

    “一時不察。小裴兒,你的印書局是不是要開了?”棠溪追仿佛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給他揉肌肉放松,鍛煉了幾個月,裴厭辭身材更加精干,一身肉柔韌如緞,讓人愛不釋手。

    “是啊,而且我打算在江南開幾家名友戲院分院,安京這家場場火爆,證明木偶戲在大宇還是很受歡迎的,我已經讓越停南下了,不日就會回來。”

    自從四月開張,短短半年不到的時間,戲院已經給他賺了三十幾萬兩的身家,府里地庫全都是一箱接著一箱的銀子。

    這些銀子,馬上又要投到印書局中。

    “對了,我缺人手,你讓給你畫春/宮/圖的蕭與來幫我,還有春生和霜降,再派幾個人手來。”

    棠溪追眸子微瞇,眼里剛閃過一絲利光,下巴被一根食指按著,腦袋被迫低垂,看向枕在腿上的人。

    “不許收利息。”

    “那我豈不是虧了。”督公大人可不做賠本生意。

    眼看這人又打著甚壞主意,裴厭辭眼疾手快,昂起上身,兩條手臂勾著他的脖子,主動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還了一個人頭。”

    又親了一下鼻尖。

    “還了兩個。”

    “三個……棠溪追,你又想做甚,啊哈……我明日還要早起,你一個禁足的人,少折騰我啊唔……”

    ————

    裴厭辭醒來時,棠溪追難得沒有走。

    他曲起食指刮刮平直垂聳的鼻梁,“呦,債主,終于不打算來回奔波了?”

    棠溪追抓著他的手指放進嘴里輕咬,“怕欠債的跑了,我的債被人抵賴了去。”

    裴厭辭湊近,給了他一個綿長的吻,這才在棠溪追的催促下起床。

    看著跪在地上替他穿鞋襪的人,他開始對那些昏君不想早朝有些感觸了。

    美人在側,軟玉溫香,伺候得服服帖帖,那些政務都變得枯燥乏味起來。

    但洗漱之后,他又將這種可笑的想法拋之腦后。

    他拉著棠溪追一起去吃早飯時,無疏毋離和王靈澈不由都愣住了。

    “怎么都停下了,繼續吃啊。”

    “哦。”無疏默默讓了個位子。

    “你們就沒甚想問的?”裴厭辭讓下人盛了一碗雞絲粥,看他們一臉平淡的樣子,暗道不應該啊。

    再看棠溪追,人高馬大的,此刻一副賢惠小媳婦樣兒,給他布菜添湯,壓根看不出昨晚壓榨他時的陰厲狠重。

    “沒有啊,完全沒問題。”毋離百忙之中從一堆飯食中給面子地抬臉回答,胳膊肘撞了撞王靈澈,“你有嗎?”

    王靈澈目光警覺地上下掃了一眼棠溪追,“看這年紀,挺大的了吧?”

    毋離和無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嘴里的菜都忘記嚼了。

    “不是,你難道不認識……”

    “是挺大的,今年二十八了。”棠溪追聲調柔和,夾了兩片火熏肉到裴厭辭碗里。

    “人家剛過二八,你二十八,就算保養得再好,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其實也差不了多少。”裴厭辭道,若按前世算,他們算同齡。

    回頭要是聽進去了,這宦官頭子又該記在心里使氣了。

    “這還差不了多少?”王靈澈驚訝,“若添幾歲,他都可以當你爹了。”

    “咳咳咳咳咳……”毋離忙賠禮,手舞足蹈又故作淡定地沒事,“不小心嗆著了。”

    他暗暗往對面王靈澈踢了幾腳提醒。

    完了,你毋離大爺都不敢這么說話,你這是要沒命的節奏啊。

    棠溪追扭頭,眼神涼涼,“你踹到我了。”

    毋離倒吸一口涼氣,手腳發涼,“抱抱抱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我給您磕頭哭一個還不行嗎?

    “閣下多大了?”棠溪追夾了一筷子菜,“厭辭,這糟鰣魚不錯,嘗嘗。”

    “今年二十四。”王靈澈道。

    “五十步笑百步。”還以為多嫩呢,原來也是老牛。

    “我不一樣,我和裴賢弟是兄弟情誼,互相扶持的一家人。”王靈澈直氣壯道,“我比他們都大,應該替他們把關。”

    “你扶持他甚了?”棠溪追嘴角掛著一抹冰冷的笑意。

    裴厭辭吃了口魚肉,“怎么有刺?”他都習慣這人給他弄好,自己只管安心吃菜了。

    “我還以為你碗里魚肉的刺,已經有人給你挑完了。”棠溪追看向王靈澈,“你身邊不是坐著一位‘互相扶持的兄弟’么。”

    裴厭辭:“……”

    剛要說話,他就聽王靈澈又開口。

    “在我家,男子若要嫁人,只能當妾,不能上桌吃飯,更是得伺候好主子。你這樣的,是要用家法的。”

    棠溪追放了筷子,垂下眸子,“原來我不配,沒這個身份與大家一起吃飯。厭辭,我先回屋了。”

    裴厭辭渾身雞皮疙瘩立時站了起來,忙扯住他,“胡鬧甚。”

    王靈澈得意看了眼棠溪追,勝利般地昂首挺胸,嗉了口面。

    “照晦,你吃飽了吧,吃飽就下桌。”

    王靈澈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又看看棠溪追,“我唔……”

    毋離和無疏連忙捂住他的嘴,一左一右拉住他。

    “我們也吃飽了,這就走。”

    說著拖著人往門外奔去。

    “你們做甚,我才吃幾口。”到了外邊院子,王靈澈掙脫了兩人的手。

    “憨貨。”毋離沒想到這話還有自己拿來罵別人的一天,“我都快被你害死了,竟然敢說扼鷺監督主年老色衰?你算哪根蔥?”

    就棠溪追那張臉,說自己十五都有人信。

    “扼鷺監督主?”王靈澈后知后覺地張大了嘴巴。

    “看吧,這人果然不知道。”毋離對無疏道,“讀書讀傻了,你可千萬別學他。”

    “扼鷺監督主不是一向戴著面具嗎?我哪里知道他長這樣。”王靈澈呆呆地撓頭,“而且宦官聲音尖細,一臉奸詐,他這也不像啊。”

    “行了,現在知道了,回頭跟大哥求求情,這事就算過去了,別往外傳,否則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毋離警告道。

    “我知道。”

    “也不曉得你今天發甚瘋,大哥帶人來家里吃飯,就算不是扼鷺監督主,也不干你事。”毋離搖頭嘆道,懶得他,帶著無疏離開。

    院子里只剩下王靈澈一人。

    說實話,他們幾人和他的關系只算淡淡,畢竟大家每天都很忙,在府上的時間很少,裴厭辭更是忙得總不見人影。

    但這里是他二十幾年來第一次察覺到舒心的地方。

    沒有王家父母撕心力竭的壓迫和念叨,同族子輩的攀比;也不像寺里冷冷清清,各自淡漠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不管別人死活,與裴厭辭住在一起只是一時興起的想法,但和他們的說笑打趣是真的,那是一種真正家人才能帶來的溫暖。

    溫柔賢惠的吳娘子,咋咋呼呼的毋離,古靈精怪的無疏,還有堅實可靠的裴厭辭,這讓他覺得自己也是被愛包裹著的。

    他已經把四人當成了家人。

    為數不多能相聚在一起的早膳飯桌上,突兀地多出現一個人時,他忍受不了。

    棠溪追的出現,他一瞬間敏銳地感覺到五人小家正在分崩離析,薄弱的關系正在斷裂。

    揭開自以為是的表象,他一直都是那個外人。

    不,他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的。

    這個家,必得有他的位子,也必得只有五個人。

    王靈澈鼻梁上的黑痣隨著表情抽動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陰毒。

    第115章 印書局 你怎又給人畫大餅了

    裴厭辭等人離開, 拉著不情不愿的棠溪追重新坐下,“好好吃飯,作甚跟人嗆嘴。他不懂事, 你也幼稚。”

    棠溪追“哼”了一聲, 做作地攤倒在椅子上,一臉傷神幽怨, “小裴兒好狠的心, 為了一個外人來罵我。”

    “……”

    “我去把他們重新叫進來, 看你繼續演。”裴厭辭說著要起身。

    “那倒不必。”棠溪追忙扯住他的衣袖, 偷偷瞄了他一眼, 上身隔著兩把椅子的扶手貼了上去, 摟著人含嗔帶怨看著他, “王家人寵著他, 你怎么也放任他。”

    “一個外人, 懶得浪費口舌說他。”裴厭辭暗罵一聲妖精,喝口湯降降火, 道, “你要是不喜歡,我勸他回家。”

    “估計挺難, 你還是讓他繼續住著吧, 外人還會以為你和王家也能扯上關系, 做事方便點。”

    “呦,這會兒又通情達,為我著想起來了。”裴厭辭親自給他添了一筷子菜, 這才瞧見人緩了面色,“這也是我一直沒勸他走的原因,府里又不缺他這雙筷子。”

    棠溪追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 這才坐正,吃起他夾的菜,“王家向來都是是非之輩,你小心些。前幾日王家女兒被她娘親丟在了城外的寺里廂房里,半夜三更協助外男入內與女兒私會,還好那個女兒是個拎得清的,及時避開了。”

    “難怪前幾日這呆子急匆匆去了一趟王家,回來后心情很不好。”裴厭辭搖頭,能做出賣親生女兒的事情,王家人也算是另類,“好歹也是世家,總做出小門小戶才有的事。”

    “在朝中沒有根基就是這樣,你見過除了家主有爵位,在朝中任一個閑職,還有哪個王家人能站在金鑾殿上。”

    棠溪追道:“家族的振興與后代的榮耀,悉數壓在王靈澈身上。偏他被教得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會死讀書,被壓迫了二十年,乖乖聽話考上狀元后,立馬鬧著要出家,就是故意與桂景伯對著干,存心戳著對方最痛處來氣人。他是真想當和尚嗎?我看未必。這隱忍蟄伏的功夫,這苦讀折桂的毅力和天賦,還有最后放棄一切只為報復爹娘的魄力,你見過還有第二個人有?你啊,別成日覺得人單純,這位可不是甚善茬。”

    裴厭辭之前不關心王家,聽他這么說,倒是有點想法。

    ————

    早飯過后,他叮囑棠溪追找時間回督主府,自己去了國子監。

    今日是印書局開張的日子,因為皇帝還未批復這里為官署,是以這只是國子監和工部與裴厭辭、陳嗣宏等幾方公私合辦的買賣。

    裴厭辭將辦公地址選在了務本坊,與國子監只隔著兩條街,而制書印書的書坊開在了城南,那里地價便宜一半以上,還有很多普通百姓作為勞力。

    巳正吉時,隨著爆竹的震天響,裴厭辭和秘書監一同將紅綢拉下,兼濟印書局正式開辦。

    走進八扇正門,寬敞的大堂和樓上三四層都是賣書的書肆,三十幾個伙計掌柜已經將一層層書架填滿,候在各層巡視。

    如今書籍還是昂貴之物,難免要防著有人毀壞或者偷竊。

    裴厭辭帶著幾位朝中重臣和要員邊走邊介紹道:“前面是書肆,后面是收書和審校、定價的地方,誰若想出書,可寄到這里。書肆一二樓主要賣啟蒙小書、詩詞歌賦和四書五經等典籍,都是科舉會考之書,三樓是佛道經文,四五樓賣人物志傳、各類雜談、藥典、織染、制陶等工藝,工部還贊助了一部分書籍,當然,都是已經至少研究了三十年以上的技藝。”

    聽到這個介紹,工部尚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和中醫、染布那些技藝一樣,他們工部的很多技藝也是不外傳的,此乃機密中的機密,里面很多人才都是家族傳承好幾代的了,比如宮殿房梁的構建、金磚燒制技術,水利橋梁的建造、風水龍脈的勘探等等,他們就是靠這些手藝坐穩位子。

    他也是聽信了裴厭辭的鬼話,一時腦熱,拿出部分已經很普遍使用的技藝,連夜成冊,交給他們印書局。

    現在看到這些書,他才知道,裴厭辭是到處去化緣啊。

    欽天監研究天象的《握樞》,太醫署里那些老頭合編的《針灸淺談》《神農雜經》,還有宮廷的制瓷、舞蹈、繪畫、染布織造等秘技,雖然都是淺薄的泛泛之談或者過時言論,但都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對于平民而言,更是為他們開啟了一扇從未見識過的寶庫之門。

    就如裴厭辭所說,他要的是一個啟迪,不是為了搶別人的飯碗。

    他不懂這算甚啟迪,也不知為何要去啟迪一個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平頭百姓。

    方清都顯然也很費解。

    趁著其他官員沒注意,他將裴厭辭拉到一旁,小聲質問道:“你又要搞甚名堂?”

    “賣書賺錢啊。”他不解道,“開印書局不就是為了印書賣書。”

    “我早就說過了,大宇真正的讀書人才幾個,怎么可能買得了這么多書。而且,這些玩物喪志的貨色,怎么能入大雅之堂。”他拿著一本《春閨秘舞》在手心敲了敲。

    裴厭瞪大眼睛,嘴角尷尬地扯了扯,不動神色地將他手里的書拿下來,手疾眼快地換了一本《外物手談》。

    蕭與的書都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了,怎么還被這老古板撈到。

    “你看看,”方清都不疑有他,翻開書頁,“一個好端端的讀書人,怎么能教他們做木藝呢?這不是誤人子弟么?”

    “方大人,有的人適合讀書,有的人適合干木匠嘛,又不一定都只能讀書。”裴厭辭糊弄道。

    “那他們識字讀書是為了甚?若想做這些,他們直接找村頭老師傅拜師學藝就成。”

    “話不能這么說。”裴厭辭知道現在拿別的道勸他沒用,只道,“你之前不是說,布衣平民買不起書,認不了字,上不起學,沒那么多學生進官學,學事司遲早成為閑職衙門,國子監和書院最后還是世家權貴的天下。你看,咱們這不就給布衣平民一個買得起書的機會了。”

    方清都氣急,“可這……”

    “于編修,你怎么在這?”秘書監在前面驚訝地叫了起來,“放著好好的翰林院七品官不做,怎么窩在這里了?”

    于簌承抬頭,看到一眾紫袍紅衣官員,正局促著,人群中鉆出個瘦削的熟悉人影,立馬放下了心,“裴大人叫我來的,我覺得不錯,就來了。”

    裴厭辭笑道:“于大人現在調去了工部,在趙大人手底下做事,同時也任兼濟印書局的書監。”

    各位重臣對他不感興趣,很多甚至不認識他,只是秘書監與他相熟,這才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裴厭辭卻是把他從角落里推到人前,笑道:“我們的書能賣三五百文一卷,就是我們于大人的功勞,他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大大減少了我們的成本和勞力,讓我們賣這么便宜的書,還能再賺一半的錢。”

    這話一出,幾位大人對眼前這個瘦弱木訥的中年人開始有了新的認識,嘴上也熱情了不少。

    于簌承反倒有點受不了,不冷不熱地應了幾聲,等他們離開后,他叫住了裴厭辭。

    “多謝裴大人。”他躬身鄭重地行了個禮,道。

    “于大人不比客氣。”裴厭辭將他身子扶起,“沒推薦你進國子監,還愁你怨我呢。”

    于簌承搖搖頭,“下官學問雖好,但與學生同僚打交道不精。大人將下官舉薦給工部,算是升職,又不計前嫌,放心地將印書局交給下官,知己難遇,下官感激都來不及。”

    “你要做學問,在印書局里一樣,甚至出書都比在秘書省容易。不過,我將你調到工部,更看重你另一項本事。”裴厭辭見他疑惑,點道,“你能制出活字印刷術,那么,我相信你可以研究出更厲害的東西,造福萬民。”

    “更厲害的東西?”于簌承自己都沒想過這個,不由茫然,“裴大人指的是甚?”

    “你可能不知道,你閑暇時研究出的活字印刷術,可能讓大宇三百萬文人受益。”

    于簌承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更可能改變朝廷世家的格局。”裴厭辭道,“真正驚天動地的裂變開始前,都是潛移默化的。你在做的事情,就像活字印刷術里的一個小方塊,當他們串聯到一起的時候,就足以變成改天換地的大事件。”

    “裴大人,這個改變,是好事嗎?”他皺眉。

    “是好事。”裴厭辭道,“所以,你可以在工部繼續琢磨你的小愛好,比如把書制作成更容易傳播的方式,這樣的話,書的價格下降,我們就能將知識惠及到更多人身上。”

    方清都看不下去了,他現在是裴厭辭的下屬,方才幾位大人參加完印書局的開張儀式后就離開,他還得和裴厭辭一起回國子監。

    沒想到撞見自己良心鈍痛的一幕。

    他將人從屋子拉出來,道:“你怎又給人畫大餅了。”

    裴厭辭與他邊走邊道:“怎么是大餅了。人家一千文一卷的書,我賣三五百文,價格便宜了一倍,是不是于大人的功勞?他日要是研究出跟厲害的技術,改善了制書過程,那我的書可能幾十一百文就能買到了。這個價格,你說,就算窮苦人家,節衣縮食一下,也能買幾本吧?”

    方清都皺著眉頭思索他說的話。

    “底層讀書人變多了,咱們的官學由學事司督辦,學事司一邊受扼鷺監督查,嚴禁貪腐受賄,一邊受我們管轄制辦。咱們要做的,就是讓各州府縣鄉的官學正規統一,興旺起來。等到底下的官學發展起來,咱們國子監可不能拖后腿。”

    方清都好像摸到了他的一點門道,“等等,你之前說國子監給出一定名額,賣給不夠門檻的人,難道是……”

    “沒錯,這項制度倘若是給國子監創收用的,其實收益只能勉強維持運轉,遠不及印書局賺錢。”裴厭辭分析道,“賣名額,搞臭國子監名聲,其實是為了讓世家權貴退出對國子監的掌控,再借著這事,降低門檻,讓更多平民子弟有機會進入國子監。”

    “國子監因為這個名聲受損只是一時,哪怕現在監里的鴻儒博士流失到私人書院,哪怕現在還有很多權貴在里面呼風喚雨,只要我們手中還握著學事司這項權力,過不了幾年,國子監就會重回往昔名流云集的時候。”

    “我怎么覺得,你好像一直在針對世家權貴?”方清都琢磨著道,這些舉措沒有一個是對世家有利的。

    “大人說笑了,這怎么可能呢。”裴厭辭笑道。

    扶持布衣寒士,當然是為了絞殺這些屹立百年而不倒、并且越來越貪的世家權貴了。

    “走吧,今日印書局開張,該慶賀一下,我請你看戲去。”裴厭辭推著人往馬車方向走,“今日戲院演《寒門公卿》,還有《鬼妻勸學》。”

    方清都稀里糊涂地想著,這故事還挺應景。

    也許,他還是不懂,裴厭辭謀劃了甚。

    第116章 替代 我想成為你的家人

    印書局剛起步, 各方面都沒齊全,需要多費些心思,為此, 裴厭辭特地去方鴻春府上請他出山坐鎮, 他一來,宋家叔侄也跟著來。三人都沒管衙署或者商行的經驗, 剛開始還惴惴拒絕, 裴厭辭讓他們寬心, 宋祺安和方鴻春都有管學生的經驗, 這已經夠用了, 宋綏禧來湊熱鬧, 謀了個職位, 剛好也能歷練一番。

    至于國子監, 裴厭辭基本放權讓方清都管著, 只有學事司偶有事務他才處。

    過了兩天,他被皇帝召進了宮里。

    第二次單獨見到皇帝, 他對這人的行事作風和性格已經有了大致了解。

    一陣寒暄行禮后, 他聽到皇帝穩重威嚴的聲音夾雜著幾分不耐道:“鄭清來和太子最近是不是鬧矛盾了?”

    “太子殿下/體恤鄭相正在經歷喪夫之痛,告誡臣不要總去打擾他, 有事的話跟他或者禮部陳大人說一樣。”

    “彈劾扼鷺監一事, 鄭清來看來是不清楚了。”

    “是。”

    “鄭相雖然丁憂, 該操心的還是得操心,從前他對朝政就比太子要熟悉,日后還得要他主持朝政大局, 現在就對政事不聞不問,那怎么能行。”

    裴厭辭訝然,下意識抬頭, 還好,皇帝正在看他呈遞的扎子,并未在意他的失禮。

    幾日前在朝會上看到的皇帝,精神亢奮,但沒多久會變得十分萎靡,像精力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后就頹然下去。今天看著精神不像之前那么好,也沒往常那樣差,看起來還不錯。

    這讓他覺得皇帝還能多在這個位子幾年。

    裴厭辭放心了。

    “陛下的意思是……這事沒有鄭相,恐怕辦不下來?”他試探著問。

    “棠溪追代朕處朝務,時間久了,可能真忘了自己幾斤幾兩了。”皇帝道,“你們做的很好,但也不能隨隨便便冤枉一個朝廷重臣,到時候必須要讓朕、讓全天下人都看到能心服口服的鐵證,朕才能定罪。否則,無緣無故攻訐那么多朝臣,最后不好收場的反而是你們。”

    這話裴厭辭可一個字都不信。

    他是鄭黨的人,若非他曉得棠溪追這次是為皇帝秘密辦事去了,可能真以為皇帝會覺得棠溪追得意忘形,引起他的忌憚,從而更加賣力地舉證扼鷺監的罪責,試圖將閹黨悉數處死。

    但皇帝既然沒有想要棠溪追的命,為何還一定要鄭清來與太子合作,鄭黨兩大勢力通力合作,就算他攛掇顧越芊從中離間,其實也是杯水車薪,因為她不可能做得太明目張膽。

    那么,皇帝就那么有自信,棠溪追可以對付太子和鄭家?

    對啊,先不說有沒有辦法辦到,棠溪追被皇帝抬高到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大作用就是對付太子和世家。

    倘若這次鄭家不參與,棠溪追就算對付了太子,將顧九傾一個打倒了,世家仍舊站在幕后,皇子那么多,他們還可以扶持其他人。

    流血犧牲了自己的兒子,一切又變回了原點。

    裴厭辭不禁想到了前太子,之前聽說他意圖謀反篡位,前后不到三天就結案,事后調查雖然說是宸妃為了自己兒子才陷害太子,但不可否認,前太子是鄭家人,皇帝會允許鄭家血脈擔任未來的皇帝嗎?

    “陛下說的是,為了朝政清朗,太子殿下付出了很多,但可能在收集證據上還欠缺些火候,相信他就算偶有對鄭相不滿,心生嫌隙,也不會不顧大局。”裴厭辭道,“陛下放心,臣會想法子勸他們的,只有珠聯璧合,才能想辦法拿到鐵證。”

    “這樣再好不過。”皇帝道,“說來朕早就想要耳根子清靜些,現在他們一個個全都光顧著吵架,還能做成甚事,全將精力花在盯別人的錯處了。”

    這番話似乎在暗示他們對付棠溪追是得到皇帝支持的,皇帝也想要借他們的手除掉扼鷺監。

    但倘若朝廷上下鐵板一塊,朝臣團結,恐怕第一個睡不著的就是皇帝。

    這位皇帝的話要小心,十句有十句贊美你,支持你,但九句半都是假的,還有半句反話是要求臣子做到的。

    一場會話告一段落,裴厭辭知道自己該退出來了,臨走前又當面匯報了國子監這段時間的改革和變動,被皇帝有些不耐煩地打發了。

    “朕知道了,這些小事,就讓棠溪追處。”

    裴厭辭揣摩著他的神色態度,這才放心,行禮離開甘宸殿。

    扎子和文書終究都是紙面的,得不到皇帝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從皇宮出來時,另幾個人從旁側的路走出來,雙方剛好碰見,打了個照面。

    裴厭辭看了眼陌生的宦官面孔,與對面的人行禮問好,錯身離開。

    崔涯納罕道:“裴大人今日進宮是作甚?”

    暫時頂替棠溪追在御前伺候的內監李仁安陪笑道:“奴婢也不曉得。國子監最近和秘書省合辦了一家印書局,前兩天剛開張,裴大人估計為了這事進宮稟報的。”

    崔涯總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么簡單,但見李仁安沒能給他多少有用的信息,心里不禁嗤之以鼻。

    連這么點消息都打探不出來,若是棠溪追,后面幾步的計劃都想好了。

    不過,能力平平,代表容易控制。

    棠溪追就是太聰明,以至于現在他被一個閹宦牽著鼻子走,人人都道他是閹黨走狗。

    當初的并肩合作,終究成了分明的上下級。能做到堂堂一朝丞相,任是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崔相還能有甚不放心的,裴厭辭只是一個小角色,太子這次可謂傾盡全力拉棠溪追下水,加上咱們,里應外合之下,棠溪追就算是神仙也難逃一死。若要怪,就怪他眾叛親離,得罪了五殿下,連自己義子都想讓他死。”

    崔涯冷笑一聲,又道:“別高興得太早,盯緊陛下身邊,別讓他的人有機可乘。”

    “明白。”李仁安笑道,“只希望崔相日后記得當初諾言,奴婢和霍存之間,誰更能勝任扼鷺監督主一職,崔相可別忘了。”

    “李內侍放心。”崔涯隨口應道,打量李仁安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有價值的貨物。

    皇帝的信任一向不值錢,只要出現可以替代的、更為省心聽話的棋子,誰還愿意用棠溪追那個叛逆貨色呢。

    身為臣子,他已經貼心地幫皇帝找到了替代品。

    ————

    裴厭辭坐在馬車上沉思,想到方才崔涯身邊看到的人,穿著一身重紫宦官衣袍,撩開車簾,吩咐車夫:“去大寺。”

    王靈澈拿著卷宗從屋里走出來,遠遠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從大門處走進來,不敢相信地眨眨眼,飛快迎了上去。

    “厭辭,你怎么來了?”

    “來找你的,照晦兄。”

    王靈澈看看左右,“過來這邊說。”

    他將人迎進了一間小屋,倒了杯茶水給他,道:“來大寺有事?還是……”

    他想起前兩日早晨鬧出的不愉快,最近他在府上特地避開裴厭辭。

    現在自己不會要被趕出裴府了吧。

    裴厭辭特地過來與他說,難道今天之內就要搬走?一天都不想他多待?

    一時間,他心情有點怏怏。

    “你要趕我出府嗎?”他說話向來心直口快,甚事都直接問。

    “沒有。”裴厭辭納悶他怎么會這樣想,立刻想到前兩天鬧的烏龍,不由笑道,“你和扼鷺監督主這回也算認識了,以后你會經常碰到他,當做不在意就好了。”

    “你們是在一起了?”王靈澈心里堵得慌。

    “算是吧。”裴厭辭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棠溪追沒有認真明確地表達過對他的喜歡,他也沒有。

    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便維持這樣的境況,感覺也不錯。

    誰也不知道明天他們會不會拔刀相向,為了權力和利益拼個你死我活。

    他們都不是長情的人。

    “所以你被他奪走了。”王靈澈眼里閃過不甘的怨毒,“我不許!你和我們才是一塊兒的,他是個異類,外來者。你沒看到嗎,跟他在一起,我、毋離、無疏,全都感覺到不自在,我們都不歡迎他。”

    裴厭辭看著他大少爺脾氣發作,感到奇怪之余又哭笑不得,“你不會喜歡我吧?”

    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了。

    “喜歡,將你當弟弟的喜歡。”王靈澈點點頭,“我想成為你的家人。”

    “我們現在已經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家人了。”裴厭辭不懂自己哪點可以作為他的家人。

    其實借住這段時間,他并沒有給予王靈澈多少關懷和溫暖,更像是客氣的合租客,連無疏和毋離都常抱怨他性子不熱情人又忙,沒時間跟他們待在一起。

    “作為家人,我想,你會幫我保守這個秘密的吧?”但這不妨礙他利用這種心態,“只有身為我的家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如果泄露,可能會害得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王靈澈被裴厭辭眼里的真誠和濃濃的信賴說動,消散了渾身的應激反應,壓下心中莫名的思緒,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這是把我當成自己人看待,所以才和棠溪追一起出現在我面前。”

    這樣一解,他心里好受了許多。

    他感受到了一絲被全心全意信賴著的溫暖,他苦苦從父母族親中尋求二十多年卻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半分去相信的東西,在裴厭辭這里,他可以輕松感受到。

    “還記得你之前欠我一個人情嗎,”裴厭辭三言兩語打消了他對棠溪追剛萌芽的無端而偏激的怨怒,這才說出今天來此的目的,“我想要你幫我一個忙。”

    不管這人單不單純,具不具備威脅力,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原因,棠溪追再多一個敵人。

    他的人,他有義務保護好。

    “什么事情你說句話就行。”王靈澈問,“是公務上的?”

    否則裴厭辭也不可能來公署找他,還提及之前的人情一事。

    有時候這人挺公私分明的。他好像發現了裴厭辭的一個特質。

    “嗯,”裴厭辭提起正事,眼里總能迸發出熱烈的光芒,“你有辦法查到鄭黨和太子一派所有官員曾牽涉進的案子嗎?不管最后有沒結果,只要有人狀告,我都想要。”

    “你要這個做甚?”王靈澈驚訝道,“這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呃,我不是推脫,就是你好歹讓我有個方向,這樣比較快,我不想因為這事耽誤你的時間。”

    “若說方向,”裴厭辭有些為難,“就是關于太子的吧。具體的原因很復雜,你如果知道了,對你和王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從皇帝那里出來,他覺得有必要好好查查太子,世家和太子的勢力若太龐大,棠溪追牽制不住,從皇帝今天的態度中,他不敢保證這位皇權至高者會不會選擇放棄棠溪追。

    他得找到牽制顧九傾的辦法。

    “好吧。”王靈澈低嘆一聲,“你可能還為閹黨賣命,兩頭吃的話很危險,你要小心。”

    “我知道,難得有人這么關心我,我很開心。”裴厭辭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笑意,眼里的光芒瞬間更亮。

    王靈澈被他這抹笑晃了晃心神,突然上身越過桌面,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柔軟綿彈的皮膚被窗外的風吹得有些冷,唇碰到了那片冰涼,連他自己心里都閃過一絲悸動。

    裴厭辭臉色僵硬,慢慢謝了一貫的淺笑,挑起眉,看向他。

    那是一個難得威嚴肅穆的表情。

    “我……”王靈澈驚訝地愣了下,臉上浮起幾分羞赧,一時間無所適從起來,像做錯事的孩子,垂下了頭。

    他沒辦法解釋這個行為的緣由。

    “你不是居士嗎?”裴厭辭話語帶了幾分質問。

    居士算半個出家人了。

    “你不是把我當家人嗎?”

    家人之間是這樣的?

    自負算計人心從無遺漏的裴祭酒都懵了。

    自己竟然被這個看起來單純無比的家伙耍了!

    “你、你別生氣,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親你。”王靈澈臉上純情地漲得更紅了,手忙腳亂地想要去安撫他,卻又僵在半空不敢碰他,“我一直把你當成弟弟看待的。”

    那雙通澈靈逸的眸子聚起哀求和無措的淚花,蹙起眉,眼神巴巴地求他原諒。

    裴厭辭都不知道該說甚好了。

    他親了自己,自己反倒像是那個欺負他的惡人。

    “你這人,明明看起來心思簡單,心直口快,可我今天就是沒跟上你的想法。”裴厭辭嘆了口氣,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也不是甚大事。”

    他又不是小姑娘,被別人輕薄了下于名聲有損。

    “厭辭,你真好。”王靈澈長松一口氣,放松下來,“今天這事,你就當沒發生吧,是我腦子懵了才這樣。我保證,我以后絕對不會對你再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也別自責了,多大點事。”裴厭辭看他眼圈紅紅的,像一只軟萌好欺的白兔子,心里那點子疙瘩也消散了,拍拍他的手臂,“我先走了,你別忘了我的事,比較急,這幾天辛苦你了,我需要盡快看到。”

    王靈澈乖巧地搖頭,目送他離開,嘴角勾起甜甜的笑意,“不辛苦。”

    第117章 山雨 感覺每一個進入安京的人都變得復……

    王靈澈的動作很快, 不到三天他就將鄭黨近二十年來涉及的案子謄抄一遍,送到了裴厭辭面前。

    裴厭辭飛快地翻過這些案子,上面很多都是簡化到只有前因后果的, 王靈澈還貼心地在每個案子邊都貼了小條, 簡要標注了涉案人員、罪名、結果,上面很多最后都是鄭黨一方獲勝, 而敗的人各有各的凄慘。

    貪墨案, 徇私舞弊案, 強搶民女案, 當街縱馬案, 草菅人命案, 當年鄭黨攻訐朝廷命官甚多, 也有御史臺和其他官員舉報鄭黨中人胡作非為, 你來我往的爭鋒, 在八年前扼鷺監成立后,開始變得緩和。

    因為鄭黨開始吃癟, 御史臺逐漸倒戈向閹黨和崔相。

    “有甚發現嗎?”王靈澈坐在一旁翻經文, 時不時抬頭看向對面。透過裊裊升起又四散開來的青灰色淡薄香霧,刻玉般的臉頰邊垂下一縷細碎的鬢發, 將專心致志的偃月眸子遮去了一角。

    裴厭辭抬頭, 整張臉都明朗生光起來, “有一個不知道算不算。”

    王靈澈立刻放下佛經,上身探得更近,“哪一樁案子, 說來聽聽。”

    他這么一動作,帶動了空氣細微的風,裴厭辭嗅了嗅桌上點燃的香的味道, 感覺很熟悉,檀香之中多了幾分草木蘭麝的辛辣甜膩。等他察覺時已經聞了至少一個時辰,卻沒有感覺到任何體熱躁動之處,不由又打消了這個疑慮。

    只是,腦海里想起了棠溪追。

    到嘴邊的話頓了下,他拒絕了,“朝中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先回自己屋子,待我有把握了跟你說。”

    王靈澈“哦”了一聲,悻悻地收了佛經,轉身拿桌上的檀香盒子時,想了想,收了手,將盒子推給他。

    “秋冬天氣濕冷,屋里不常通風,常常熏香能去除異味。”他微笑道,“我有很多,這些先給你。”

    “如此,多謝。”裴厭辭沒在意,收下了檀香,他也覺得這味道好聞的緊。

    王靈澈眼里更加愉悅。

    裴厭辭身邊念佛誦經的出家人只有他一個,每次聞著檀香時,怎么可能不想起他。

    待人離開,裴厭辭重新看向卷宗。

    那是一樁小案子。

    說的是一年前有人狀告太子奢靡無度,府上仆役四百余人,悉數只服侍顧九傾一人,鋪張浪費不說,太子可能收受賄賂,擁有不明途徑大肆斂財。

    對于一國儲君而言,收受賄賂,往大了說就是結黨營私,大肆斂財,再進一步可能就是買兵買甲,意圖謀反。

    可惜案子到了大寺,還未再進一步審,便有幾個陌生的名字頂了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顧九傾慣用的伎倆,和當初他想將裴厭辭推給扼鷺監一樣。

    裴厭辭借著這件事,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太子府時,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惑。

    皇帝并不厚待顧九傾,尋常賞賜并不多,養三四百個幕僚和死士在府上,就算是太子也難免捉襟見肘,為何他執意要養這些人,平日里用不上,也與他一貫傳出的清樸儉素的作風不符合。

    這個問題越停也解釋不了。

    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姜逸派人來通知他,說之前在棠溪追府上救出的兄弟二人傷勢快好了,想見他一面。

    ————

    陸放和陸烈正在姜府的前院中比武,陸烈沒了半截左手,右手依然能很好地用劍,與陸放有來有往,兄弟二人一連過了幾十招都沒分出個勝負。

    “好!”檐下長廊邊想起了一陣喝彩,裴厭辭拍了幾下手掌,與姜逸一同過去。

    陸家兄弟給姜逸行了個禮,警惕的目光看向裴厭辭。

    “你們不是有話要說。”姜逸讓三人去了一旁小憩的亭子,給幾人溫了酒,道,“人我給你們請來了,快說事情。”

    陸放拱手道:“裴大人,說實話,我們兄弟二人并不是很信你,但我們在朝中并無人脈,你救了我兄弟二人一命,還在國子監大肆改革,相信你本性不壞。姜將軍說你在閹鄭兩黨之間游走,但不屬于任何一派,我們這才決定冒險相信你。”

    “你們有甚事是需要我出面的?”裴厭辭問。

    陸放猶豫了下,去了自己屋子,沒多久拿出一個木盒,“這是扼鷺監閹人在邊關倒賣鹽鐵的證據。”

    裴厭辭看了眼姜逸,后者朝他暗暗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之前已經看過了。

    “你們為何這么肯定,是棠溪追倒賣鹽鐵,而非其他人。”他道,“據我所知,扼鷺監與朝中武將的往來并不多。”

    “就是他。”陸放恨聲道,“否則你以為那閹人奢靡無度的日子是怎么來的。”

    “這些是往來驛站文書和鹽鐵的來源證據,可以證明扼鷺監利用自己通天的權勢,將官府鹽鐵私自克扣,再運送至北疆。”

    “邊關將領早就被買通,他們會用一種特有的傳信方式通知大熙那邊的將領。這是與大熙交易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已經這樣做好幾年了,形成了一種慣例。不管哪一個將領輪守邊關,都在上任初被扼鷺監用大量金錢收買,成為他們的走狗。可憐我們那些底層將士,大熙吃著我們的鹽,用我們的鐵鑄造兵器,最后收割的是我們的命。”

    陸烈憤憤道:“扼鷺監與那些將領一起害死了我們大宇數十萬將士的命!”

    姜逸也氣得錘桌,道:“都沒一個好東西,可恨我在邊關好幾年,竟然沒發現。”

    “實在太可恨了,無法無天,簡直是國之蠹蟲!”裴厭辭也跟著氣憤地隨了一句,附和他們的情緒,這才道,“扼鷺監之前抓了陸家弟弟百般折磨,就是為了逼你們交出這些證據吧。這些證據你們有給誰看過嗎?還有備份嗎?”

    “備份?這個……沒有。”陸家兄弟沒想到這個,撓撓頭,“這些東西也就給你們看過。”

    “我知道了,可能我需要人去北疆邊關走一趟。”裴厭辭道,“這些證據,如果你們信任得過我的話,可以暫時先放在我這里,幫你們保管。”

    陸放有些不安,但還是將盒子推給他。

    裴厭辭收下盒子,道:“你們是重要的人證,看你們現在傷勢都好得差不多了,安京城內的扼鷺監還在暗中追尋你們的下落,若是被發現你們在姜府,難免會牽連到無辜的人。”

    陸放看了眼姜逸,對裴厭辭道:“裴大人有辦法暫時送我們出城嗎?”

    “我想法子讓你們換個身份。”他道,“之后,我可能還需要你們參軍,去邊疆。”

    “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們兄弟二人在所不辭。”陸放抱拳道。

    “多謝。”裴厭辭回禮,“有你們如此忠臣良將,乃大宇之幸。”

    他與姜逸商量了后續安置陸家兄弟的細節,告誡他這事先不要與五殿下說。

    “他和閹黨攪和在一起了,我現在都不曉得他是甚心思了。”姜逸嘆氣道,“感覺每一個進入安京的人都變得復雜起來,為何就一定要有黨派呢?”

    “你拒絕了拉攏,沒有黨派,現在朝廷里可還能聽到你的名字?”裴厭辭道,“年初你還是風頭無兩的小將軍,意氣風發,安京盛傳你的風采。一年還沒過去,你除了在兵部點卯,每月拿點俸祿,還做甚了?誰還記得你?”

    姜逸神色郁郁寡歡,哪個有志向的年輕人愿意這樣蹉跎下去。

    “我現在連去地方統軍府練兵的機會都沒有。”

    “跟了我之后,你感覺很苦啊。”裴厭辭笑道。

    “我完全沒有怪你的意思。”姜逸忙擺手道,“這也是我的選擇。”

    裴厭辭代表無黨派的松散第三方,隱秘地夾在雙方之間艱難生存,他們偶爾互幫互助,也是應該的。

    “沒事,很快你就有活兒干了。”裴厭辭道。

    兵權,他怎么可能不去爭。

    ————

    回去的路上,裴厭辭將那些證據都仔細看了一遍,胸口越看越悶。

    全部證據都表明,扼鷺監與邊關將領勾結,倒賣鹽鐵。

    正在琢磨間,馬車劇烈搖晃了下,接著外面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

    “讓開讓開,八百里加急!閑雜人等都讓開!”

    裴厭辭撩開車簾,只看到一騎絕塵的殘影和遠去的噠噠馬蹄聲。

    很快,他就知道是何事了。

    才到傍晚,一則消息已經傳開來。

    西南起義軍已經攻下十城,來勢洶洶。

    安京的百姓聽到這個消息時,幾乎個個都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們不解,放著這盛世太平的好日子不過,偏要起義做甚。

    當朝天子如此圣明包容,只有逆臣賊子才見不得大宇有如此仁德的皇帝。

    再一打聽起義軍的口號:倒閹黨,清君側。

    情有可原了。

    圣德的皇帝,所犯下的一切過失,都是因為閹黨蒙蔽圣聽,四處為非作歹。

    幾乎才到晚間,裴厭辭又從毋離的金吾衛那里得到了消息,皇帝派了姜逸南下,帶著調派南方六州統軍府軍士的魚符和文書,前往鎮壓起義軍。

    情勢開始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而第二天的大朝會,他們對棠溪追的清算,才剛剛開始。

    第118章 入獄 墻倒眾人推

    一大清早, 裴厭辭隨著馬車的晃悠打著呵欠,這個新來的車夫趕車的技術不是很好,早上沒吃飯, 他餓得頭昏腦脹, 手腳發麻,心臟撲通直跳。

    等會朝會還不曉得要到甚時候, 可得先墊墊肚子。

    翻翻車里還有沒有可以之前落下的小食點心, 還沒找著, 街上傳來一陣騷亂聲。

    拂曉剛過, 四周灰蒙蒙的, 早攤才剛升爐子,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的。

    馬車被迫停在街邊, 裴厭辭撩開車簾子, 一句話就從耳邊飄過。

    “扼鷺監那閹人總算被抓了, 實在是大快人心!”

    棠溪追?!

    怎么會?

    這人不是自信此次鄭黨一事不會牽連到他嗎?

    裴厭辭鉆出了馬車,站在車轅之上, 目光穿過成群的士兵, 遙遙望去。

    彭楚瑯牽著馬走在前頭,兩側和身后全是刀光劍影, 透著徹骨的寒涼。

    在重重包圍中, 一輛粗糙簡陋的囚車突兀地出現在視野中。

    棠溪追坐在囚車里, 像一只蠱惑人心的狐妖,又像被道士封囚的艷鬼,一出現, 整條灰蒙黯淡的街道瞬間出現了一抹動人心魂的光彩。

    他身上穿著白紗晨袍,看起來有些單薄,在深秋的冷風中來回飄蕩。枯致的臉上沒有勾勒著從前妖冶的紋樣, 也沒有戴面具,好在還算平靜,他正五指張開,將蓬亂的頭發慢慢地捋順,束在腦后,可惜沒有發冠,手一松,又四散開披在肩頭。

    顯然他還來不及梳洗,這些北衙禁軍就沖進府里,將他抓了。

    棠溪追顯得心情不錯,很有耐心地又將頭發收攏起來,慵懶而愜意,仿佛不是在囚車里,而是即將奔赴一場盛大的典禮。

    “大魔頭,趕緊去死吧。”

    百姓們也仿佛在奔赴一場慶典,歡呼雀躍著,稀零的人群叫出了十倍人的效果來。

    “長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血,一股腥臭味,現在老天都看不過眼,終于要把這禍害收了。”

    “趕緊砍頭,把扼鷺監那些閹人全殺了,別再禍害我們了。”

    “閹人沒一個好東西,最好全都死絕。”

    一人一句酣暢淋漓的痛罵叫好組成了嗡嗡不絕的聲流,從大街往小巷四散蔓延開來。

    “將這狗閹人五馬分尸!”

    “分尸都便宜他了,最好碎尸萬段,凌遲處死,尸骨丟到城郊去喂野狗。”

    有人朝囚車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黏在了車輪上。

    大而狹長的眸子幽幽抬起,看向罵人的那幾個百姓,眼里沒有一點光彩和情緒。

    空洞,空洞到令人恐怖。

    眼睛像是在看一方方泛青的枯碑,眼睛也像兩洞冰涼死寂的黑窟。

    那幾個百姓明顯被嚇到了,灰溜溜地鉆到小攤后面。

    就這么不期然的,看見了不愿面對的身影。

    棠溪追臉色僵住了。

    剎那間,他的眼里有了波瀾,迸發出熠熠發光的神采,又焦慌地眨著眼睛,垂下頭,挪了挪身子,背對著人,手指無措地抓了抓頭發,將其擋在自己臉側。

    裴厭辭目光追隨著囚車越來越近,直直看著他,神色平靜,衣袖下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等到囚車逐漸遠去,他都沒看到那人回眸再看自己一眼。

    裴厭辭眼神黯了黯,“走吧。”

    北衙禁軍離開后,百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人多了不少,應該是聽說了這事,忙不迭趕過來瞧熱鬧。

    裴厭辭心里堵堵的,悶得慌,也沒甚胃口吃東西了。

    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會,皇帝對棠溪追的處置態度并不明朗,棠溪追也自信自己不會被抓,怎么會這樣。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從馬車下來時,他的腿有點軟,差點摔倒。

    手臂被人抓住,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頭一看,是顧九傾。

    “沒提前吃點東西?”他寒聲道,似在惱怒這人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

    “嗯。”他將這人的手撇開,“多謝殿下。”

    顧九傾以為他是因為餓了,顯得人有些冷淡,抓住他拒絕的手,皺眉,“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說著,他叫允升從馬車里拿了個食盒出來。

    “不用。”裴厭辭拒絕了,手掙了掙沒能松開,“你放開。”

    他有些不耐煩。

    這人又瞞著他做了甚?

    心里不禁生起幾分怒火和埋怨。

    若非他瞞著自己,棠溪追怎么會被抓。

    但他也清楚,自己心底這聲怨,毫無緣由。

    政敵之間,攻訐廝殺是平常。

    顧九傾一手抓著他,一手接過食盒,“吃東西。”

    裴厭辭一把將他抓食盒的手推開,余光一瞥,看到了熟人。

    “陳大人。”

    陳嗣宏奇怪地轉頭,見到兩人,笑道:“殿下,裴大人,你們還未用早膳,得快些了。”

    說著他又離開了。

    裴厭辭還沒來得及借他攀談的時機離開,手上傳來的力道又重了些許。

    “乖乖吃飯。”

    “殿下,你我現在是君臣,你不會不知道。這里是皇宮門口,你到底想做甚,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小聲警告道,使了內功力道掙脫開,一下子太用力,往后踉蹌了兩步,冷不防撞了一個人,那人下意識扶住他的手臂。

    裴厭辭扭頭一看,被他撞后又扶住他的人,是顧萬崇。

    “殿下,失禮了。”他站直起來,朝他行了個禮,匆匆離開,一刻也不想多待。

    顧萬崇拍拍自己身上,仿佛沾著了甚骯臟的東西。

    ————

    剛進九霄殿,他明顯感覺到今日的氛圍不一般。

    鄭黨的人幾乎都很興奮,連帶著武將心情也不錯,但讓他奇怪的是,崔涯沒有意料之中的焦急慌張,反而氣定神閑。

    若說他的表面功夫做的很好吧,裴厭辭三不五時地能察覺出來他的所思所想,若說做得不好,現在他還真看不出來這人心里想的甚。

    難道崔相要在最關鍵的危急時刻才能爆發出能耐?

    裴厭辭不由高看了他幾分。

    沒多久朝會開始。

    這次大朝會,皇帝沒有參加。

    主持朝會的是一張生疏的面孔,名叫李仁安,裴厭辭上次進宮時見過,二十二三的樣子,與棠溪追不同的面容,帶著同樣的野心與桀驁。

    李仁安目光貪婪地看著龍座下首金簾后位子,但他沒有膽子和能耐直接坐上去,只是站在御座側前方,目光俯瞰整個金鑾殿,將手握重權的朝臣盡收眼底。

    簡單說了下皇帝和棠溪追都不能來的緣由,他便讓臣子匯報近期的事務。

    “李內侍,禁衛軍今早無緣無故抓了扼鷺監督主,此事不該有個說法嗎?”崔涯目光哆哆看向李仁安。

    “除了陛下,還有誰有權做出這種事?”李仁安冷笑道,“奉勸崔相和某些大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人在做,天在看,惡事做多了,終有報應一說。”

    吏部尚書徐蛟肉眼可見地慌了起來,不停地咽口水擦汗。

    與他一樣,好幾位大臣沒有住在平康坊顯然也才剛剛從崔涯和李仁安的對話中得知這個消息,暗暗相覷,都看到了眼底的慌亂。

    他們本就是依靠棠溪追平步青云,好事可能勉強擠出幾件,壞事那是一天都道不盡。

    “你們閹黨的報應就快來了。”戶部尚書此時神氣至極,“崔相,識相點的話,你該知道支持誰才是最好的選擇。”

    “都是你們沆瀣一氣,倒打一耙,無辜污蔑好人!”

    “棠溪大人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你們就是這樣將一個忠臣良將迫害至此!”

    “都不用說了,陛下已經下令,讓大寺、刑部和御史臺三司會審。不單單扼鷺監那閹人,中書門下也有十幾個人被抓了,就不知道下一次,輪到你們中的哪一個。”陳嗣宏今天也顯得意氣風發,紅光滿面。

    “就是你們栽贓陷害!”

    雙方又開始無休止地吵起來。

    裴厭辭站在顧九傾身后,此時此地,他已經沒有了沖鋒在前的必要。

    鄭黨取得了這次勝利。

    或者說太子,贏得了這次勝利。

    趁著鄭清來丁憂在家,無法直接掌控朝政,趁著拉棠溪追下臺的壯舉,直接收攏了一大波人心。

    顧九傾端坐在大殿陛階之下,離龍椅只有幾步之遙,食指悠閑地敲擊著扶手上的麒麟獸首,看著雙方還在爭論不休,平靜無波的眼里滿是譏諷嘲弄。

    他已經將鄭黨大部分人都爭取過來了,這次對棠溪追的致命一擊,閹黨那些人如果識趣,就知道該支持誰。

    否則,他們的下場將和棠溪追一樣。

    “審結果還沒出來,未知生死和勝負,太子殿下身邊的這些人,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崔涯冷笑道。

    裴厭辭已經觀察了他許久,當真不覺得這人有何慌亂的地方,雖然嘴上悲憤,和其他人一樣叫囂著,憤慨著,卻也沒有再多的負面情緒了。

    吏部、工部、刑部、御史臺……那些閹黨中人,他一個個看過去,將其反應都過了一遍,不由暗暗心驚。

    這次似乎不止鄭黨,閹黨內部應該也有人在推波助瀾。

    終于,李仁安念出了棠溪追被指控的八十三項罪名。

    控制扼鷺監,屏障皇帝耳目;專擅弄權,截斷皇帝喉舌;收受重賄,賣官鬻爵,腐蝕皇帝爪牙;與廷臣結黨,擴張羽翼心腹;打擊異己,結歡言官,操縱科舉,蒙蔽圣聽;口蜜腹劍,欺瞞不報,延誤軍機,縱容起義軍壯大,以致十城百姓數萬傷亡……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怕一項落在別人身上,都是遺臭萬年的誅九族罪名。

    裴厭辭聽他念了半天都沒念完,不由打了個呵欠。

    一個罪名和八十三個罪名,其實也沒多少區別,總不能多找幾個棠溪追讓他們殺了泄憤吧。

    等到朝會結束,裴厭辭坐上馬車,剛駛出兩條街,他撩開簾子,對車夫道:“撞上前面那匹馬。”

    “啊?”車夫愣住了。

    “撞上去。”

    “可是……”

    車夫還在猶豫間,裴厭辭已經搶過韁繩,重重一揮,馬受了刺激往前奔跑,幾步撞了前面的馬屁股。

    顧萬崇眼疾手快,在倒地瞬間飛快跳起來,看到一輛馬車歪斜地橫沖直撞幾下,終于停了下來。

    “裴……為何遇見你總沒好事。”顧萬崇氣急敗壞。

    “實在抱歉,騏王殿下,下官的馬突然受驚,沖撞了您。殿下的馬看起來受傷了,這樣吧,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顧萬崇一劍刺死了那匹馬。

    腿腳受傷的馬匹,迎來的只有痛苦而漫長的死亡,不如一刀解決了他來的痛快。

    看著馬長嘶一聲,掙扎了幾下,不甘地閉上眼睛,他沒來由地想到了自己。

    他永遠困在了裴厭辭的詛咒里,做著徒勞的掙扎。

    但他不會束手待斃。

    只有將裴厭辭也拉入池沼泥潭,看他痛苦,他才能解脫。

    收了劍,裴厭辭已經跳下馬車,朝他走來。

    強勢的氣場逼得他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覺得我會對你做甚嗎?你現在可是堂堂五皇子,大宇的戰神。”

    說得對。

    “上馬車,我送你回府。”裴厭辭小聲命令道,方才邀請的商量語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顧萬崇握緊了劍柄,繞過他,上了他的馬車。

    剛坐下,見裴厭辭跟著進來,他頓覺難受起來。

    恐懼像蟻事一般,細小,卻無孔不入,成片成片地鉆入口鼻骨髓,瘋狂肆虐著,讓他透不過氣來。

    “你到底是太子那派的,還是棠溪追那派的?”他煩躁地先發制人,“如果是棠溪追,他被千刀萬剮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你不如繼續潛伏在顧九傾身邊,暗中傳遞消息,支持我。”

    “九千歲那樣支持你,他才剛入獄,你就已經放棄他了?”

    “他和你抓了我外祖一族,你想我拿甚好臉色待他?”顧萬崇低怒地指責道,像一只困在牢籠中的病虎。

    裴厭辭發現,這人對這輩子的人有很深的羈絆。

    不像自己,靈魂轉世后,對前身那些情感羈絆完全沒有。

    “如果九千歲這次死了,你覺得你的外祖一族還能活著?”裴厭辭好笑道,“那些人在扼鷺監大獄里關了幾個月,你覺得九千歲還能有這善心,讓他們好端端地在大牢好吃好喝,一點傷害都沒有?”

    顧萬崇沉默了一瞬,突然問:“你在央求我去救棠溪追?你喜歡一個閹人?”

    他的表情瞬間奇怪起來,像是得意,也像是憤怒,像是高高在上的輕蔑。

    “我沒有在央求你去救他。”裴厭辭道,“我只想問你,等到棠溪追沒了,崔涯還會繼續選擇支持你嗎?”

    “這你不需要知道。”

    “可只有我,身為閹黨的人,現在取得太子的信任,能給你最大的助力。太子已經得到了鄭黨和世家大部分人的支持,你呢?剛失去了扼鷺監的支持,閹黨其他人現在人人自危,已經在考慮要不要重新站隊,如果你想要當皇帝,沒有我的支持,你覺得你登上皇位的機會有多大?”

    顧萬崇現在沉默得更久了。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陰鷙,最終不情不愿道:“崔涯已經倒戈向我,還有伍從恩。”

    刑部尚書?

    裴厭辭心中一跳。

    “你……”

    “你不用再勸,不管怎樣,哪怕犧牲我的外祖一族,棠溪追也必須死!大寺和刑部肯定會定罪,御史臺的人你覺得對棠溪追會心存感恩、從而得罪太子和我嗎?”

    “看來我當初的選擇沒有錯,你我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哪怕傷害最親的人。”裴厭辭輕笑道,上身慢慢貼近,“當初你若沒有那么大的胃口,沒準我們還能在一起。”

    顧萬崇呼吸一窒,偏頭向另一側,避開侵略性越來越強的鼻息。

    “害羞了?”裴厭辭輕笑,手指慢慢伸向他的臉,“長得還是那么俊朗,性子依舊深得我意。”

    顧萬崇腿上的手越收越緊,臉色沉凝得能滴水。

    “殿下的意思呢?”

    他閉了閉眼,突然往馬車外沖了出去,“停車。”

    顧萬崇不待馬停下就跳下了馬車,眨眼如風一般消失在街道上。

    裴厭辭收了臉上浪蕩的笑意,只剩下冷漠。

    “回去吧。”他疲憊地揉著眉角。

    ————

    街上扼鷺監充滿壓迫的黑色身影已經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北衙禁軍和南衙禁軍到處抓捕人的場景。

    終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裴厭辭繞路到督主府時,看到彭楚瑯的人正在門口清點搬運里面的財寶,貼了封條的木箱塞了一車又一車,更多的木箱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府里搬出來。

    抄家。

    這里的每一兩銀子,每一塊搜刮來的珍寶,都將成為棠溪追死罪的鐵證。

    霍存從里面出來,臉上的笑容一如往昔地諂媚,對象卻是換成了彭楚瑯。

    他恭送著彭楚瑯離開,眼見人不見了,他轉身回府,沒走幾步,脖頸一緊,被人拉到了角落里。

    “霍千戶,你怎么還好端端地在這?”裴厭辭匕首將他逼到無人問津的角落里,似笑非笑地質問道。

    “奴婢……義父,你能不能先把匕首放下再說,怪嚇人的。”霍存嗓音尖細道,哎呦哎呦嚇得不行。

    裴厭辭耳朵被吵得不行,剛放下匕首,立刻被霍存重重一推,身子靈巧地避開人,“來人,刺客!棠溪追的同謀余孽在此!啊——”

    這里是督主府,到處都是禁衛軍,這人看起來武功竟比自己高,裴厭辭重重地踢了他一腳,轉身飛快地逃出府去。

    ————

    回到了府上,他重重地摔開了房門,毋離和無疏聽到了動靜,走了過來。

    “大哥,現在街上到處都在傳扼鷺監那位老閹兒被抓了,馬上就要被處死了,是真的嗎?”毋離面白的臉龐皺了起來,“這該怎么辦?咱們不會被連累了吧?”

    “我跟他都是私底下往來,顧萬崇知道,但剛才探了口風,他還想拉攏我為他辦事,不會將這事說出去。”裴厭辭眼底沉著,迸射出內斂的殺意,“倒是霍存,我倒是小瞧他了,竟然還好端端的沒被抓。”

    之后可能得想法子滅口,或者拉他去給棠溪追陪葬。

    “沒根兒的東西就是這樣,一點骨氣都沒有,有奶便是娘,估計早就和鄭黨勾搭上了,賣主求榮的家伙。否則以那老閹兒手段之臟,怎么可能被他們算計了去。”

    “喂,你到底是夸他還是損他,現在是損人的時候嗎?”無疏恨不得一掌給這貨拍死過去。

    “厭辭,棠溪追入獄了,你怎么辦?”王靈澈也憂心忡忡地趴在門邊,“你要救他嗎?我可以去王家……”

    “多謝,但不必。”裴厭辭搖頭,“我不想與整個朝廷為敵,只要他的事不連累到我就行。”

    這話聽著冷漠,王靈澈有些驚訝,但眼里的小雀躍怎么都壓制不住。

    “行了,也別杵在這里了,快去催午飯好了沒,我一個早上都在外面,滴水未進,人都餓糊涂了。”

    無疏趕著兩人去膳廳,臨走前,他猶豫了下,小聲道:“大哥,你別難過,還有我們。”

    說完他跟上了前面兩人的腳步。

    裴厭辭無奈地笑了,他們哪只眼睛看見他難過擔心了,棠溪追作惡多端,這不是必定的結局嗎?

    只不過這個結局來得比預料中的早,有些突然,有些意外。

    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籌謀都還沒布置好,還沒有施展開來。

    怎么能在這個時機倒下了呢。

    裴厭辭深深呼吸一口氣,整個人顯得很平靜。

    他起身去將屋門關了,從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凈的家常便裳。

    脫了自己的官袍,抖開衣裳還未穿上,后背冒出一陣雞皮疙瘩,汗毛直豎。

    人在感知到遠遠超出自己能力范圍內的危險來臨時,會下意識地全身僵硬,意識空白一片,仿佛靈魂已經從身體里抽離。

    但你能清晰地知道周遭的一切發生了甚。

    裴厭辭全身僵硬,強烈的危機感和殺意讓他知道了一種恐怖的存在正在他的背后。

    誰?

    他得罪過種能人嗎?

    他在腦海里不斷地猜測著,直到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可能,那人明明被抓緊大牢里了。

    下一刻,如珠的耳垂下伸來一根食指,輕觸了他的臉頰兩下。

    第119章 投靠 今天食欲比較好

    裴厭辭眼疾手快, 轉身的同時一拳揮了過去。

    對方上次就被打了眼睛,同樣的錯誤哪里還會再犯第二次,稍稍偏了下頭。

    完美避開。

    “啪——”

    “……”

    不講武德。

    棠溪追右臉火辣辣地燒起來, 荒白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一道道鮮紅印子, 觸目驚心。

    可見甩他巴掌的人用了多大的氣力。

    九千歲震驚又怔然地看著他。

    “哎呀,”裴厭辭夸張地驚訝叫起來, “我還以為是甚腌臜東西作祟呢, 沒想到竟然是督公大人。大人不在天牢里好好待著, 怎么出來了, 那些人都是吃干飯的么, 區區一個人都看不住。”

    “我這要是不進大牢一趟, 都不知道你這么急于跟我撇清關系, 還開始勾三搭四找下家。”

    無情無義!

    而且還打他!

    棠溪追磨牙恨聲地說著, 身上簌簌冒著寒氣, 白袍墨發,殺意有如實質。

    “你都背了八十三項死罪, 必死無疑, 我目前還沒那么大能耐給你脫罪,當然要看你會不會連累到我了, 難道還要給你陪葬不成。”裴厭辭坦然道, “你能力不行, 把自己玩完了,我為甚不能再找個更有能耐的合作,日子還要過下去的嘛。”

    “你……”棠溪追恨不得掐死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我們倆還不是夫妻。我若落難,你肯定也會這樣做的, 不是嗎?”

    棠溪追神色一頓。

    裴厭辭笑道:“我們是選擇盟友,不是選累贅。我還有我未竟的事業,沒實現的目標,不可能在這里折戟。”

    武將成名必要踏上士兵枯骨鋪就的血路,文臣上位,必須舍棄一切軟弱的情感。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反過來而言,屠狗輩之所以一輩子只能屠狗,就是因為他們瞻前顧后,為人情所累。

    這就是官場現實。

    你跟誰講仁義恩德,人家就能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回過頭他們一邊說幾句感念你的好,一邊將嘴角最后一點殘渣勾進肚子里。

    身份越高,舍棄的情感道德越多。

    所以最是無情的,就是帝王。

    棠溪追突然有些害怕。

    當有一天裴厭辭面臨生死困境時,他必定會舍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去救他。

    他不是怕裴厭辭忘恩負義,而是怕裴厭辭看到自己沒能力救他后,直接斬斷所有與他的關系,漠然轉身,獨自赴死。

    只留他一人。

    對別人狠絕的人,對自己也一樣。利益精確算計,絕對不會多浪費一人。

    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

    等到那時,他怎么辦?

    正悵然間,裴厭辭勾住他的衣袖,踮起腳尖,在他紅腫的臉上親了一口。

    “這樣的表情不適合你。”

    他印象中的棠溪追,應該盛氣凌人,即使陰陽怪氣甩臉色,陰森驚怖,也是驕傲的。

    “別生氣了好不好?”

    看著眼前扮乖討好的撒嬌,縱有滿腔的憋屈和怒火,一瞬間也變成了無奈的縱容。

    知道這人的乖巧是裝的。

    知道這人看自己時的嬉笑怒罵是假的。

    知道這人的無情狠絕。

    知道這人只對有價值的人才會蓄意接近。

    可他的雙腳總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向裴厭辭,想要與他更近,更近些。

    哪怕再踏前一步,他會跌如萬劫不復的深淵,可能在下一刻,他會被這人利用至死。

    能怎么辦?只能甘之如飴。

    棠溪追撇過腦袋,發出一聲冷哼,裝模作樣地生著氣,卻連扯著袖子的手都不愿將其撕開。

    裴厭辭摟住了他的腰身,歪著頭,明亮的偃月眸子觀察著他的臉色。

    “不說話那就是不生氣咯?”他的食指沿著脊骨慢慢順劃而上。

    “誰說的,還氣著呢。”

    大氣特氣。

    “所以你好好待在牢里嘛,出來晃悠做甚呢?還跟蹤我,這不看見了不該看的了。”

    “合著還是我的錯了?”

    能不能要點臉。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大哥,不是說吃飯嗎,怎么還不出來?”

    裴厭辭叫了一聲,“來了。”

    “走,吃飯去。”

    棠溪追沒動,“你是不是忘記我身份了?”

    “通緝犯?”裴厭辭道,“你想回牢里吃?”

    他看了看天色,“有點遲,但應該來得及,還能吃幾口熱乎的爛菜葉子。”

    棠溪追恨不得撕了這張嘴,沒好氣道:“我的替身還在牢里,總不能出現兩個棠溪追吧。”

    “能耐啊,偷龍轉鳳。”

    “扼鷺監豈是吃干飯的,你瞧不見的手段多著呢。”棠溪追袍擺一撩,端坐在圓桌邊,頤指氣使地抬抬下巴,“去拿點飯菜來。”

    “行。”裴厭辭也知道這事關乎棠溪追的生死,就算府上都是自己人,該小心的還是得小心些。

    往他臉上的巴掌印又親了一口,在督公大人又開始惱人前,飛快地溜出了屋子。

    合上屋門的一瞬間,裴厭辭怔怔地看著雪白的紗紙,腦海里有一瞬間的空白。

    茫然中。

    不知道該如何思考,該做甚。

    過了幾息,腦海里才有人還好端端在自己屋里的事實。

    緊張壓抑了一上午的心,見到人時激動亢奮的情緒,終于平靜了下來。

    裴厭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緊蹙一上午的眉舒展開,這才覺得有些僵痛。

    等會兒得差使這人好好給他揉揉才行,哪能讓他在府上白吃白喝還白住。

    裴厭辭吩咐下人將飯桌上的菜倒一半到另外的碗碟上裝著,毋離驚訝道:“大哥,你吃這么多?”

    “今天食欲比較好。”

    “沒了扼鷺監那個老閹兒強迫你,看來你飯都能多吃幾碗。”

    “強迫?”王靈澈一愣,思及裴厭辭方才的冷漠,還有現在的好心情,的確是這么回事。

    “就你話多。”裴厭辭也不解釋,親自端了木盤進了屋子。

    將大小碗碟放了一桌,棠溪追抬抬眼皮子掃了一眼。

    “四品要員府上的伙食就這樣?”

    “不愛吃就滾回去吃爛菜葉子,刑部姓伍的被顧萬崇拉攏過去了,你覺得還能在里頭自在過日子不成?”

    棠溪追猶豫地拿起筷子,正琢磨著要從哪盤菜下筷,碗里多了一塊紅燒肉。

    “把肥肉啃了。”裴厭辭道,手中不停,優雅而迅速地夾菜吃飯。

    餓了一早上,他早都前胸貼后背了。

    棠溪追嘆了口氣,認命地將碗里的肥肉用筷子夾斷,把瘦肉放到隔壁的碗里。

    “你之后如何打算?”裴厭辭愜意地喝了碗湯,問他。

    “不曉得。”棠溪追不想多說,“反正死了便死了吧,棠溪追可以是扼鷺監督主,扼鷺監督主可以是任何人。”

    “你都能讓替身代你坐牢,自己來我府上享福,沒留點后手?”

    “替身只能頂一段時間,終究不是我。那些罪名板上釘釘,如何也逃脫不了,最后不還是落在我身上。”

    “你就沒想過替身替你死,自己隱姓埋名?”裴厭辭可不信他會憐惜別人的命。

    “最后還是‘棠溪追’帶著罵名死了,我若不是棠溪追,不再位高權重,活著還有甚意思。”

    權力是世上最上癮的毒藥,只要嘗過滋味,誰還能甘于平凡。

    要活就轟轟烈烈地活,活在世人眼里,活在史書中。茍且在一隅,不如死了干脆。

    棠溪追吃了幾口飯菜便放下了筷子,神情懨懨,不知是還怨著裴厭辭的心狠,還是因為自己即將到頭的絕路。

    裴厭辭吃飽喝足,將碗碟收拾好拿出去。

    下午他還得去國子監,叮囑了一番別輕易出門,被棠溪追丟了個白眼,這才關了屋門離開。

    國子監早就鬧開了,從博士到監生,都在討論棠溪追被抓的事情,連一向不待見他的方清都都板著臉湊過來問他,“扼鷺監頭子真的被抓了?判了甚罪名?還能不能出來?何時問斬?”

    “要等上頭審完了才能曉得。”裴厭辭訕笑道,“今天剛被抓,哪里那么快出結果?”

    “咱們太子為民除害,剛正不阿,日后由他繼任,此乃國之大幸啊。”幾個人笑道。

    “是啊,之前還覺著這位太子性子懦弱,窩在太子府三年多毫無作為,連東宮都進不了,比不得有勇有謀的前太子。現在看來,殿下能屈能伸,一擊斃命,此乃大丈夫之風范也。”方清都哈哈笑道,被裴厭辭暗暗使了眼色,才發覺自己妄評太子的話有些不妥。

    “算了,扼鷺監沒了棠溪追,日后就是一團散沙,沒了口舌爪子的豺狼,還有甚好怕的。”王博士幫他說道,“日后咱們想說甚,暢所欲言。”

    棠溪追一落難,舉國同慶。

    他避到了印書局去,宋祺安也來問了一嘴,他大概講了一下情況,讓他帶自己去城南的制書坊走一遭。

    制書坊分為制書部和印書部,部門里有楷書手,纂刻師傅,拓印手,裝潢工和熟紙匠,整個流程與秘書省一樣。自從有了活字印刷術,整個工序時長縮短了七成,短短不到半月,四書五經已經印了二十萬卷。

    這些書不單單是放在安京兼濟印書局的書肆里賣,還分發到全國的學事司,由學事司招攬商家,官方定價,商人只負責賣書。

    這么做的一大好處就是商人不會為了利潤將書的價格再次拔高,不好的一點就是可能官商勾結,遠在安京的他們是不知道的。

    所以依然需要扼鷺監。

    但現在扼鷺監頭子即將換人,這個體系還能不能讓人信賴,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裴厭辭的做法是讓倉庫里的書一下子全投放出去,直接利用泛濫的書籍讓商人沒有可以抬高價格的機會。

    這對于他來說這批書基本賺不到甚錢,只是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這個。

    “對了,我還設計了商標,借以區分秘書省和其他商行的書。”宋祺安道。

    “商標?”這個裴厭辭倒是沒想到,沒做過生意,還真不曉得需要這東西。

    他看到宋祺安興沖沖地拿了印章,往一冊書側面一蓋,四方端正的金漆內,寫著小篆的“兼濟”二字。

    “這可是方先生的字,別具韻味。”宋祺安樂呵呵道,單單看著那字都覺得賞心悅目。

    “你把這兩個字縮小點,右下角加一只直沖云天展翅翱翔的白鷺。”裴厭辭道。

    “這是為何?”宋祺安不滿,白鷺在大宇象征封侯拜相的官員,但因著扼鷺監,他們對白鷺的印象不再那么美好。

    “寓意天下寒士終有一日如白鷺般扶搖直上。”他隨口胡謅道,“我們印的書,就是幫助他們的青云梯。”

    更隱秘的心思,他沒說出來。

    裴厭辭撫摸著金漆花紋,若有所思。

    ————

    回到府里已經將近半夜,裴厭辭進屋一看,棠溪追已經睡了,高大魁梧的身軀占了滿滿半張床,一只手臂還伸直到另外半張床上,霸占他的位子。

    他瞄了一眼,去隔壁洗漱,隔了小半個時辰回來,他連姿勢都沒有變。

    裴厭辭爬上床,躺在棠溪追身側,脖子腦袋枕在那條手臂上。

    舒服。

    嘴上怨他的無情和冷漠,不還是留了條手臂給他睡。

    扭頭一看,那條手臂動都不動,好像真隨著人睡死了。

    他不滿,把那只手折過來,主動將自己圈在他的臂彎里。

    厚實的掌心掉下了個東西。

    裴厭辭撿起來一看,一個純金的印章,上面是一飛一歇兩只白鷺,目露殺意,姿態又優雅和諧。

    翻過來看,底部刻著四個字。

    扼戮,衡私。

    這是……扼鷺監督主印章?

    傳聞扼鷺監除了認棠溪追,就只認這四個字,見此章如見本尊。除此之外,哪怕坐上了督主位子,沒有這章,也驅使不動扼鷺監任何一人。

    裴厭辭正要將這章塞到他衣襟里,睡著的人突然側身,將印章重新塞回他手里,這才環抱著了人,繼續睡去。

    裴厭辭怔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收了印章,依偎進他的懷里。

    第120章 劫匪 快被處死的人了,就別自詡狡兔了……

    在朝野上下因為棠溪追入獄而人心惶惶和興高采烈時, 裴厭辭突然接到了一道諭令。

    起因是皇帝下了一道圣諭,分抄告知大宇各地藩王,近期朝廷在審判扼鷺監及其同黨時, 還連帶查抄了不少被藩王收買的官員。于是皇帝借著此事殺雞儆猴, 敲打那些人,別動小心思, 他和扼鷺監對他們都了如指掌。

    一般來說, 大宇皇帝下達給藩王的圣諭, 都會由駐守在安京的上都邸務最高長官留后使接手, 由他們分派自己的人手送達至自己的藩鎮, 藩王再根據圣諭內容作出相應的答復。

    這么一來一回, 最快都得十天半個月, 遠的更是要兩三個月。

    這次不到七日, 大宇皇帝就收到了閬環道大都督顧興懷的回書, 扎子中言辭懇切,表示自己絕對擁護愛戴皇帝和太子這一支血脈, 沒有分毫不臣之心, 赤誠之心,天地可鑒, 就差自剖以示心跡。

    某位圣人說過, 看一個人, 你不要看他說甚,要看他做了甚。

    發的毒誓再多,說自己有多么得忠心, 都是空談。不到七日就知道遠在安京的皇帝的動靜,而且還回了信,這就是挑釁!

    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在告訴皇帝, 安京有他的耳目,而且還是皇帝的心腹,在發圣諭之時,他就已經收到了消息。在圣諭通過藩鎮設置的上都邸務抵達都督府之時,他的回復也到了皇帝手上——就是來試探安京深淺強弱的。

    倘若這次中央朝廷當做沒看見時間,只看見內容,那么他們可以肯定,朝廷現在已經到了外強中干的時候,奈何不了他們,此時正是起兵謀反的好時機。

    如果皇帝問責,安排耳目探聽盜取朝廷秘務可是死罪,就是在逼藩鎮不得不反。

    這次起義,原本的農民領袖被西南藩鎮權貴一頓忽悠,將政權拱手相讓,同為閬環道的齊王成為新的領袖,原本不受朝廷重視的一群赤腳農夫已經成為了正規軍。

    皇帝從那時候才開始重視起這次起義,可那時叛軍已經攻下了十州,劍指安京。

    如果皇帝抓著時間問題不放,借故整顧興懷,那么,他就要承擔顧興懷投靠叛軍的風險,帶著他的十二州一起發兵謀反。

    齊王出身于趙郡李氏,名喚李守成,與鄭王崔越薛一樣同屬于世家權貴,而顧興懷可就是正宗的顧家皇室了。

    他若加入了起義軍,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二十二州的反叛軍,就算沒殺入安京,砍死顧家嫡系,也夠將大宇攪得雞犬不寧。別忘了北方還有虎視眈眈的大熙,到時候南北夾擊,大宇成史書翻篇了都有可能。

    形勢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地步。

    皇帝也沒想到,原本還想用幾個被收買的京官的血震懾藩王,讓他們識相點別跟著李守成一起反,現在騎虎難下,要不要做出回應都不行。

    這事他想了好幾天,最后將裴厭辭召進宮,秘密指派了一項任務。

    “去西南?”棠溪追微微一怔,“還有誰?”

    “和無疏毋離一起,一個胖子一個孩子,不會顯眼。”裴厭辭打開箱籠和衣柜,一邊說一邊將里頭的衣裳翻了出來,“陛下這次的主要目的是派我挑撥分化齊王和顧興懷,在進閬環道前不能暴露身份,引來追殺的話必死無疑。”

    “朝中那么多人,怎么就想到讓你去。”棠溪追納悶道。

    “我身為四品官,攪和進黨爭中,國子監又獨立于三省六部,印書局有方大儒看著,已經日漸步入正軌,我手上的事情少,能離開一段時間。”裴厭辭笑道,“之前我在朝辯時太惹眼了也有可能,陛下說我嘴皮子利索,是可造之材,回來就升我的官。”

    “官迷一個。”棠溪追無語,一聽升官就走不動道,“看來我只能跟你們走了。”

    “那是當然,沒了我,你還怎么在這府里待下去?出了安京,剛好活動活動筋骨。成日在家,你也不怕憋出病來。”

    “自打被打入大牢后,好歹有個舒服點的消息了。”棠溪追干脆將他拉開,自己將那一團亂麻的衣裳重新疊好,放進藤織箱籠里。

    陛下給他離京找了借口,說是考察大宇西南一帶有名的私人書院,為此要離開一兩個月。

    棠溪追的案子要三司會審,幾日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各個派系爭論利益分配沒個結果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扼鷺監內部混亂。

    從前有棠溪追震懾著,扼鷺監就是大宇王朝最鋒利的一把刀,現在沒了他,整個扼鷺監牛鬼蛇神輩出,皇帝又開始重新考慮這事要不要睜只眼閉只眼。

    當然,關鍵就是西南的起義軍。

    裴厭辭分析,起義軍若再壯大下去,引起天下人對皇帝治不善的不滿,那么棠溪追這么多年的專擅弄權就是一個很好的擋箭牌,如果起義軍被姜逸撲滅,棠溪追可能還會被放出來。

    畢竟一個惡貫滿盈還好用聽話的狗奴才可不好再重新培養一個了。

    所以,裴厭辭觀察了幾天朝中局勢后,放心了。

    在太陽剛升起時,毋離駕著馬車,逆著進城趕集的人流,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坐車無聊,裴厭辭變戲法兒似的,拿出了雙陸棋。

    “小孩一邊兒看著,不許插手,也不許插話。”

    “那我能做甚?”無疏不滿。

    棠溪追拿出了個骷髏人偶,自從看了裴厭辭戲院里排的戲后,他就將小骷髏拆了,上面綁了細細的羊腸線,成了傀儡骷髏。

    他摸摸骷髏腦袋,眼神溫柔,“玩兒去吧。”

    無疏好奇地看著比自己還小不少的人偶,像個兩三歲小孩似的,心里發怵,但還是小心地接過,“謝謝棠溪哥哥。”

    “沒大沒小,哥哥是你能叫的嗎?”裴厭辭不滿,“叫嫂子。”

    無疏看了一身女裝的棠溪追,做錯事地“哦”了一聲,立刻甜甜地喊了聲“謝謝嫂嫂”,鉆出了車廂,與毋離聊天去。

    “那是甚?從哪兒變出來的?”裴厭辭驚訝,他的馬車暗格怎么會有這種鬼東西。

    棠溪追食指豎在唇邊,笑意盎然,“保密。”

    裴厭辭撇嘴,也不再問,開始擺棋子,“成日把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塞我這里,最后不還得你自個兒翻出來,哪天忘記了,那可就一直藏著了。”

    說著說著,他突然笑了起來,“你怎么跟只松鼠似的,到處屯東西。”

    棠溪追嗔了他一眼,“甚松鼠,這叫做狡兔三窟。”

    “快被處死的人了,就別自詡狡兔了。”

    裴厭辭一邊與他貧嘴一邊下雙陸,雙方你來我往,幾局下去不過癮,又翻出了圍棋來。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過得還算快,轉眼五六日就過去了,干糧吃得差不多,天氣也越發轉冷,不再適合在野外過夜。

    于是他們決定趁著時辰尚早,去了附近鎮上的客棧,決定暫時住一宿,順便買些點心小玩意兒路上打發時間。

    裴厭辭是個閑不住的,剛落腳就要去鎮上走走,棠溪追為了以防萬一,出城這幾天都沒換下女裝,臭著臉,勉為其難陪他出門。

    小鎮不大,沒甚有趣的東西,路上人不多,顯得死氣沉沉,他轉悠了一圈,便好生無趣地決定回客棧。

    剛到門口,鎮上響起了一陣刺耳的嗩吶聲。

    “這是怎么了?”

    “不好,山匪又來打劫了!”掌柜的叫道,“快來幫忙,把門抵上。”

    “山匪?”裴厭辭兩世都沒離開過京都,自然沒見過這類人。

    店里的人很快將門窗用一塊塊木板堵上,裴厭辭回到房間,發現毋離和無疏還沒回來。

    正焦急間,他朝窗外動靜望去,一大一小正往客棧趕,街道空曠無比,只有他倆。

    黃昏最后一絲光亮在朦朧的山線間泯滅,山里小鎮很快籠上了一層黑蒙的霧氣。

    裴厭辭跑到樓下,丟給掌柜一錠銀子,“開個門縫,放我朋友進來。”

    “不行呀。”掌柜的將銀子丟回給他,“不是我見死不救,是山匪就要來了,他們可野蠻了,只要讓他們逮著機會進來,別說你朋友,整間客棧包括你,所有人都要沒命。”

    “你們這兒當官的太無能了。”裴厭辭道,起早貪黑趕了幾天路也才剛出京畿道,距離閬環道還有十余日的路程,里安京不算遠,土匪能囂張到這個程度。

    “當官的能是甚好東西。”掌柜的道,“要不是我還有這間破客棧,我也當土匪去,免得受這些鳥氣。”

    裴厭辭沒有閑心聽他胡扯,飛快上樓,外面的聲音清晰可聞。

    鎮口處已經響起了呼嘯的怪叫聲,越來越近。

    “大哥,怎么辦,他們是不是不讓開門!”毋離急得團團轉,轉眼就看到棠溪追跳了下來。

    “九九九九九……”

    棠溪追懶得跟他廢話,在嚇傻了的無疏反應過來前一把摟住了人,腳尖輕點幾下,就將他帶上了窗口。

    裴厭辭抱住人接進屋里,還未來得及高興,一支火箭從敞開的窗外射進來,刮蹭著棠溪追的眼角而過。

    他一手把著下沿窗框,一手忙將窗邊的裴厭辭拉到自己的陰影里,險而又險地避過。

    無數錯亂的馬蹄聲響起,有如天邊奔雷一般疾馳而來。

    天邊的火光無比明亮耀眼,將黑未黑的天空生生燒出了個洞。

    哀號慘叫聲從遠及近地傳來,土匪興奮的呼喊傳遍了大街小巷,令人不寒而栗。

    棠溪追嫌棄地看了眼胖成一個球的毋離,抬腳往上一踹。

    毋離驚叫一聲,整個身子飛了起來。

    接著,卡在了窗戶上。

    裴厭辭和無疏一人一條手臂,使勁將他往里扯。

    “平常就讓你少吃點了,臭肥豬。”無疏拿出了吃奶的氣力。

    “吸氣,收腹!”裴厭辭咬牙道。

    “早就收腹啦!”毋離哀嚎道,屁股一痛,慘叫一聲,滾進了客棧房間里。

    就說九千歲下手最是狠毒,他屁股要爛了!

    閹人沒一個好東西。

    毋離揉著屁股,突然聽到裴厭辭撕心裂肺的驚叫。

    扭頭一看,剛重新攀到窗邊的棠溪追肩頸手臂多了十幾副鷹鉤鐵爪,將他生生從窗邊撕拽下去。

    土匪坐在馬上,將整條街道圍堵得水泄不通。

    裴厭辭奔到窗邊,還未來得及細看底下的情景,數道火箭沖/射而來。

    無疏險而又險地將他撲倒在地。

    再細看時,棠溪追已經不見了人影,只剩下客棧門前的一灘血,還有無數土匪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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