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正文完結(jié) 我選天下，還是我？……
一隊(duì)北衙禁軍包圍了崔府, 撞開朱漆大門，無論主仆，見到人就砍。
整個宅院頓時響起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僥幸逃出府門的人面對的是冷酷的刀光劍影和火槍的襲擊, 全然沒有還手之力。
哀鳴聲還在安京的許多地方響起。
彭府, 長公主府，薛府, 左相府, 簡府, 攝政王府, 全都雞飛狗跳, 眨眼間血流成河。
他今夜有了除掉攝政王一黨的人的由。
同一時間, 裴厭辭下完令后, 被顧萬崇扶著, 一瘸一拐地往顧億隨的寢宮走去。
“棠溪, 你去看看無疏是不是真的在宮里�！�
話音剛落，裴厭辭輕呼一聲, 整個人被打橫抱起。
“這樣能快點(diǎn)過去。”騏王殿下局促解釋道, 生怕他拒絕，“今夜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能浪費(fèi)時間�！�
話是這么說沒錯, 裴厭辭透過顧萬崇的肩臂, 忐忑地看了眼棠溪追。
棠溪追神色正常，道：“小丫頭在哪兒，我?guī)厝ァ！?br />
“陛下那邊……”
“你希望我等會兒過去么？”棠溪追眸光幽森。
顧萬崇爽朗道：“棠溪督主先回府罷, 今晚可能很亂，不勞您老再出手。改日本王與裴大人定親自攜重禮登門拜謝，報答督主今日搭救之恩�！�
這話聽得裴厭辭后背汗毛直竄, 他忙支起腦袋，“他大老粗一個，不太會說話�！�
“嘶……你扭我肉做甚？”顧萬崇一臉無辜茫然，又不服氣道，“我不是大老粗。”
他好歹名門出身，舞文弄墨不在話下，文采不輸任何一個文臣，甚至還比他們熟悉兵法謀略。
“要么走，要么放我下來，我讓別人扶著走�！迸釁掁o惱地錘他手臂。
顧萬崇將他整個人往上拋去，在裴厭辭的驚呼中又穩(wěn)穩(wěn)接住，爽朗地笑了一聲，抱著他去往帝王寢宮。
棠溪追看著圈在小麥色脖頸上的細(xì)白手臂，眼神暗了暗。
快了，就快了。
玄微宮很大，顧萬崇身高腿長，很快從前廷走到后宮，剛過一道月亮門，就見幾個禁軍沖了出來，道：“將軍，不好了，彭將軍率領(lǐng)南衙禁軍從皇城門口殺將過來了！”
“彭楚瑯？！”顧萬崇驚異道，仔細(xì)一想，今晚的確沒看到這人的身影。
他下令匯報的四個士兵派到裴厭辭這邊保護(hù)他，“你先找地方躲藏一下，我先去召集部下迎敵�！�
“好�！�
方才他們下令一大批人前去絞殺顧九傾黨羽，眼下留在皇宮的北衙禁軍不多。
裴厭辭帶著人避開宮里的內(nèi)侍，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寢宮外，卻見一群禁軍已經(jīng)將這里團(tuán)團(tuán)包圍，一只蒼蠅也放不進(jìn)去。
一刻鐘前，顧億隨被宮女內(nèi)監(jiān)抬著，哀嚎地挪到龍榻上。
太醫(yī)早就侯在這里，小心剪開他的龍袍，滿臉是汗道：“陛下，您別掙扎，臣需要給您止血�！�
這話又激起了顧億隨的一陣謾罵，太醫(yī)也沒轍。
一群人苦勸之時，殿外響起了一陣喧嘩和驚叫，接著，顧越芊鳳儀蹁躚地走進(jìn)來。
“皇姐，你怎么在這？”顧億隨驚愕了一瞬，接著警惕起來。
若是平常他肯定不會多想，但今晚經(jīng)歷了顧九傾的事情，他下意識緊張起來。
他又覺得這完全沒必要。
“聽說陛下因四弟謀反而被誤傷，特地來瞧瞧，陛下龍體可還要緊？”
顧越芊的聲音婉轉(zhuǎn)動聽，溫柔得幾乎能把人溺死，顧億隨滿腔的委屈頓時有了排泄的出口，當(dāng)下聲淚涕下地控訴顧九傾的不人道。
“說是射殺奸佞，實(shí)則卻是要置朕于死地嗚嗚嗚嗚嗚……依朕看來，四哥就是沒安好心，想借著殺那兩個反賊的名頭來殺朕，然后再將罪名扣到他們身上。”
他這個皇帝怎么當(dāng)?shù)眠@么窩囊又危險啊。
“他們都說陛下蠢，可依皇姐看，你倒是聰明的很�！鳖櫾杰返�。
“你這話是何意……”他的瞳孔慢慢縮小，“你、你……”
顧越芊身邊扮成侍女的死士從太醫(yī)身體里抽出匕首，轉(zhuǎn)眼一屋子的人只剩下他們?nèi)齻�活人。
他怎么忘了，顧越芊一直都想扶持顧九傾坐上皇位的。
“皇姐，你不能這樣，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這是謀反！”顧億隨忘卻了肩膀的疼痛，不住地往床里縮。
“朕、我、我這就把皇位傳給四哥，你別殺我好不好，皇姐，我沒想跟四哥搶的嗚嗚嗚嗚……”
“陛下可能不知道，四弟已經(jīng)死了。”顧越芊嬌嫩的唇吐出最殘忍的話，“死在裴厭辭的手上，方才他們兩方血戰(zhàn)成河的場面，可惜陛下沒能看到。”
“既然他死了，那你為何……”顧億隨眼睜睜看著那個死士朝他逼近，慌得話都說不利索。
“你們男人怎么回事，一個個的，從來將女人排除在皇權(quán)爭奪之外�！�
顧億隨傻眼了。
顧越芊從床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窩囊懦弱的樣子，鳳眸里閃過一抹嫌惡的光。
“你這樣的都能坐上那位子，憑何本宮不能？難道就因?yàn)楸緦m是個女人？本宮跟你比，簡直強(qiáng)上千百倍�！�
“你就算坐上了，也沒有人會支持你的！”顧億隨道。
“你就這么肯定？”顧越芊嬌媚地笑了，“也是巧了，因?yàn)楸緦m是個女人，你們一個個全然不把本宮當(dāng)回事。本宮想要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做點(diǎn)手腳，簡直易如反掌�！�
顧九傾就算懷疑她的用心，想到的解決辦法竟然是將她嫁出去。
“不，他們不會聽你的�！鳖檭|隨不相信。
“別小瞧一個女人的魅力�！鳖櫾杰窇械酶趶U話，朝手下使了個眼色。
女死士跳上床，幾步靠近，抓住顧億隨的衣襟，不顧他的掙扎尖叫和拳打腳踢，舉起匕首刺下去。
“別動！”一聲清脆的嬌喝響起。
床上的兩人愣了。
小姑娘一襲棕黃團(tuán)福紋齊胸襦裙，站在顧越芊身后，手上拿著一把匕首，架在她脖頸處。
“無疏？！”顧億隨絕處逢生，“哇”地一下哭出來。
死士猶豫地看著她，“主子？”
“先別動手�！鳖櫾杰锋�(zhèn)定道，“小姑娘，你是誰的人？本宮可以放你走，你把刀子放下�！�
“你讓她先把刀子丟了�！睙o疏冷靜示意道，“陛下，過來�！�
顧億隨手忙腳亂地從龍榻上下來，緊緊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崇拜。
無疏挾持著人，慢慢退出宮殿，宮外候著的人看到這一幕，想上前阻攔又不敢。
“我大哥呢？”她問顧越芊。
顧億隨忙道：“這女人把咱們大哥害慘了，剛才……”
“誰跟你‘咱大哥’，”無疏道，“你伙同顧九傾謀害我大哥的事情，待會兒找你算賬�！�
這皇宮里就沒一個好人。
顧億隨不敢吱聲了。
“皇弟，本宮是你親姐啊，”顧越芊喉嚨哽咽起來，眼里聚起淚光，企圖打動他，“說到底咱們才是一家人，這女的和裴厭辭是一伙的，都是想謀取顧家江山的叛賊�！�
“你以為朕還會信你？”顧億隨怒道。
這女人就是善變。
“我們之間架吵得再兇，那也是顧家內(nèi)部的事情，但她和身后那個裴厭辭要是殺了本宮，下一個肯定對你動手，你拎清一點(diǎn)！別成為顧家最后一個皇帝，背負(fù)萬世罵名�！�
“閉嘴！”無疏的手又收緊了些，匕首處瞬間多了一道血痕，顧越芊感覺到有熱液從脖子流下來，眼里終于閃過一絲慌亂。
“你要是殺了本宮，今晚你和裴厭辭，都別想活著走出皇宮！”顧越芊娥眉倒豎。
“我是不能殺了你，可沒說不能讓你生不如死�！睙o疏神色一厲，“讓他們都撤走！”
顧越芊心有不甘，她四處拉攏門客，安排進(jìn)入權(quán)力中樞，又借著顧九傾的名義搭上彭楚瑯，半是引誘半是威脅地將人為己所用。在今晚顧九傾臨時找彭調(diào)兵時，她就知道自己機(jī)會來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顧九傾若贏了，下一個死得就是他；顧九傾若是死了，下一個死的就是裴厭辭和顧億隨。
等今晚過后，她保住了顧氏江山不落入奸臣手中，憑借這份榮耀功績，加上朝中之前安排的棋子鼓動，她成為一代女皇有何不可？
一切計劃竟然讓一個黃毛丫頭給破壞了。
“都退下！”顧越芊悲怒道。
宮殿外的士兵內(nèi)監(jiān)紛紛退避。
顧億隨亦步亦趨跟著，滿眼擔(dān)心。
若非無疏今日得了風(fēng)寒，有些發(fā)熱，他也不會把人留在宮里，讓太醫(yī)看著。
她呼吸急促，自己都感覺到身上滾燙得不像話。
剛遇著外面的涼風(fēng)，腦袋更加昏沉起來。
方才她也是得知外面的動靜，從休息的宮殿一路狂奔到顧億隨這里，打算要個說法的，逛了一肚子風(fēng)，早就難受得要暈過去。
顧越芊也很快察覺到身后的人呼吸短促，手上力道漸輕。
鳳眸轉(zhuǎn)動，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不遠(yuǎn)處方才跟隨的死士。
死士暗暗點(diǎn)了下頭。
無疏努力眨眼讓自己保持清醒，在退出那群人的包圍圈時，汗?jié)竦氖謩恿藙�，正想再次抓緊刀子，手肘一痛，刀子頓時墜地。
就在這時，那名死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狠狠踹了無疏一腳，將顧越芊拉退到一旁。
顧億隨驚叫一聲，就看到身后那群侍衛(wèi)沖上來。
一把劍格開最前面幾人的襲擊，裴厭辭一把拉起無疏就往外逃跑。
顧億隨愣了一下，也忙跟了上去。
“還不快追！”
顧越芊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氣急敗壞道。
“大哥……”無疏虛弱而驚喜地叫道。
“別說話。”裴厭辭道，“躲進(jìn)去�！�
不帶感情的聲音在此刻動聽無比。
三人擠進(jìn)逼仄的假山中，等一隊(duì)南衙禁軍離開再出來。
顧億隨別的不知道，皇宮里那些雞零狗碎的小地方倒是熟悉，帶著他們爬過一處冷宮的狗洞，出了皇宮。
“現(xiàn)在去哪兒？”
“你們?nèi)ケ遍T等我，毋離今晚在那值守。我先去找王靈澈，一個時辰后跟你們匯合�！�
裴厭辭深夜找到王靈澈，跟他說了事情大概，而后隨他去了大寺監(jiān)獄，將戚瀾押了出來。
“馬上要變天了，照晦兄，你小心�！迸釁掁o叮囑道，“王家這回算是站對隊(duì)伍了。”
王靈澈眸光微動，道：“多加保重�！�
裴厭辭點(diǎn)點(diǎn)頭，朝他道別。
“這位不會也是你的情郎吧？還挺人模狗樣�！逼轂懲嵬嵴局托Φ�，話剛說完腦袋就被指關(guān)節(jié)敲了。
他不耐煩地發(fā)出一聲氣音，然后被拖上了馬。
呼嘯的風(fēng)聲從耳邊竄過，戚瀾坐在裴厭辭身后，雙手被鐵鐐綁著，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問，“大半夜的，打擾人睡覺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帶我出來作甚？”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迸釁掁o聳聳肩膀，不讓他靠。
“小氣�！逼轂懩橆a被風(fēng)刮得發(fā)僵，故意往他頸窩處蹭了蹭，粗糲的皮膚遇著白嫩暖熱的皮膚，竟讓他有了反應(yīng)。
這……他身子往后挪了挪。
肯定是因?yàn)樵诶卫镪P(guān)太久了。
戚瀾直起身子，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剛一動，前頭一只手伸了過來，揪住他的領(lǐng)子，將他往前扯。
“別想逃跑�！迸釁掁o警告地往后瞪了他一眼，這才發(fā)覺到了甚，僵了一下。
戚瀾一臉無奈，調(diào)戲般朝他挑了下眉。
“臭流氓。”裴厭辭松開手，扭頭繼續(xù)趕路。
“喂�！逼轂憸惖酶�，前胸貼著他后背，惹來裴厭辭別扭地掙扎。
“貼太近你又不樂意，真難伺候。”
“再動我剁了你腿間那東西，反正待會兒你用不到�！�
戚瀾這才不敢太放肆，道:“你帶我出來做甚？因?yàn)槲夷稿�？我母妃怎么了，造反了？�?br />
“嗯。”
戚瀾一點(diǎn)都不意外，“你拿我去威脅她沒用�！�
“有沒有用要試了才知道。”裴厭辭道，“你為了她千里奔襲安京，她不可能那么絕情�！�
“我要說為了你來，你最后被至親當(dāng)成人質(zhì)，擋在大軍面前，你會感動嗎？”戚瀾嗤笑，“何況我還射了她一箭�！�
“沒死都算故意為之，坐好�！�
裴厭辭把懶痞歪在一邊的人提溜坐正。
“那不能怪我，你把我的手綁了，又不讓我靠著你。”
裴厭辭看著前方，再次伸手往后扯人，前方奇襲來一隊(duì)兵馬，他忙要避開，手腕一緊，被鐐銬扣住。
卻見戚瀾朝他一笑，下一刻整個人往馬下倒去。
“瘋子！”
裴厭辭掙扎不停，差點(diǎn)被馬蹄踹上，險而又險地避開，與戚瀾一同滾落在地上。
實(shí)打?qū)嵥ぴ诘厣希吹谬b牙咧嘴，耳鳴頭暈中聽到戚瀾大叫，“這里，我是你們長公主的兒子！”
一隊(duì)士兵奔跑而過，打頭的將領(lǐng)聽到呼喚，回頭看時，已經(jīng)不見蹤影。
“走�！�
將領(lǐng)原地踱步了兩圈，拍馬繼續(xù)往皇宮方向趕去。
小巷內(nèi)，戚瀾甩開顧億隨和無疏的手，從陰影中走出，追上走遠(yuǎn)的隊(duì)伍，裴厭辭太過驚訝，以至于忘了追人。
“不是南衙禁軍？！”
“這些人哪來的？”
顧億隨道:“他們是從城外來的�！�
“城外？”裴厭辭腦子嗡了下，“藩王的人？！”
“藩王？”顧億隨臉色頓時煞白起來。
此時離天亮已經(jīng)不遠(yuǎn)。
“棠溪追呢？”裴厭辭想到了一個人。
他去找無疏，可是無疏現(xiàn)在跟他們在一起。
那么他人呢？
“快出城！藩王的兵能來得那么快，肯定早就暗中屯在城外附近，他們早已得知消息，有了反意�！彼贝掖掖叽俚�，“天亮后他們肯定會把守城門，不讓進(jìn)出，到時候我們可就困死在這里了�！�
“趕緊走。”顧億隨此刻覺得自己后頸涼涼的。
兩人趕到北門城下，無疏吹了幾聲掛在脖子上的哨子。不一會兒，一個胖子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朝上方給了個手勢。
幾個人合力推動之下，過了一會兒，偌大的城門開了一條一人進(jìn)出的縫。
毋離這輩子的膽子都放在今晚了，小聲催促道:“頭兒被我們哥兒幾個灌醉了，暫時聽不清這里動靜，你們快走，晚了我們要交班了�！�
“以后有緣再見�！迸釁掁o拱手道，說著帶著他們幾個離開。
在即將關(guān)閉時，城門外突然來了一大批軍隊(duì)。
兩方眼看就要迎頭碰上，裴厭辭連忙又縮回城里去。
毋離明顯慌了，“怎么辦？現(xiàn)在要關(guān)城門已經(jīng)遲了。”
本來私自開城門就是死罪，還好死不死給他碰著了政變。
回頭他上司怪罪下來，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主動把城門開大點(diǎn)，以后你就是藩王的人了�！迸釁掁o道。
“啥？”毋離傻了。
無疏拍拍他的手臂，看他一臉蠢樣，無奈道：“沒時間解釋了，快給你的新主子帶路。”
毋離和幾個弟兄面面相覷，裴厭辭三人已經(jīng)跑回城了。
沒跑幾步，就碰上了方才去追趕部隊(duì)的戚瀾。
他的眼里淚光涌動，看到裴厭辭，雙方都愣了一下。
“我在京中還有一處宅子。”戚瀾聲音嘶啞道。
四人沒再說話，東躲西藏，潛行而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亮光，開坊的鼓聲接連響起，沉悶而鈍重。
裴厭辭幾人混進(jìn)出坊的人群之中，進(jìn)了坊，來到戚瀾的別院。
外面開始有軍隊(duì)踏步而過，叮當(dāng)?shù)目茁曊R而肅穆。
四個人幾乎奔波了一夜，尤其是裴厭辭，前半晚廝殺，后半夜四處逃跑躲藏，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將衣裳染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
無疏一邊給他包扎傷口一邊小聲啜泣，把顧億隨聽得不是滋味，喬裝打扮了一下，出門打探情況。
戚瀾打了一盆水，從下人屋子里拿了一套粗布衣裳，沉默地坐在一旁桌邊。
宅子里只有管家和他婆子兩個人，平日里做些灑掃的活兒，讓院子房屋還算整潔。
婆子端來熱騰騰的飯菜過來，又匆匆走了。
裴厭辭一夜沒睡，精神還不錯，坐到了桌邊大快朵頤起來。
“下一步怎么辦？”戚瀾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先看看情況。”裴厭辭道，“你昨晚后來怎么又回來了？”
“我聽到消息，說我母妃被那些藩王抓住了�！逼轂懳站o桌面上的手，“我要救我母妃�！�
無疏翻了個白眼，“你被囚禁在大牢一兩個月了，也沒見長公主在陛下面前為你開過一次口�！�
“人家重情重義，咱們要給他一個當(dāng)孝子的機(jī)會�！迸釁掁o笑道。
無疏哈哈大笑。
“你們不懂。”戚瀾臭著一張臉坐在那里，碗里突然多了一筷子肉。
裴厭辭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救你母妃�！�
“這廚娘手藝不錯，”無疏道，“戚大哥你多吃點(diǎn)，在自己家客氣甚，擔(dān)驚受怕了一整晚都不餓嗎？”
“我沒胃口�！逼轂懙�，“你還不如別私自放了我，我就當(dāng)不知道這事�！�
“誰知道你們娘兒倆這么沒用，都撐不到我拿你威脅她的時候。”裴厭辭損道。
“別擔(dān)心那老妖婆了，你趕緊吃飯好好睡一覺吧。”無疏道，“據(jù)我分析，那些藩王既然沒當(dāng)場殺了你母妃，肯定有用處，她暫時沒有性命安危�！�
“厲害啊，都會開始分析局勢了�！迸釁掁o夸道。
無疏驕傲地仰頭。
“關(guān)的不是你母妃，你當(dāng)然放心�！逼轂戉偷�。
“就算我被關(guān)，我也不怕。有我大哥在，一切都會完美解決的。”無疏拍著胸脯道。
裴厭辭笑道：“快吃吧，別刺激他了。”
無疏朝戚瀾做了個鬼臉，繼續(xù)大吃起來。
“兩人飯桶�！逼轂憶]好氣地將碗里的菜扒拉到嘴里，看著裴厭辭始終淡定自若的樣子，突然想到，昨晚那些藩王也是想要他的命的，現(xiàn)在在安京城內(nèi)，豈不早晚都要被找到。
這人看著跟他一般年紀(jì)，難道一點(diǎn)都不怕？
不知為何，看著看著，他忐忑緊張的心也跟著放松了下來。
正如無疏說的，好像只要有他在，所有事情都能解決。
正吃著，顧億隨滿臉疲憊頹唐地回來了，手里還拎著幾副藥，丟給了婆子去熬。
“外頭怎么樣了？”
“不好�！鳖檭|隨如喪考批地坐了下來，“外面盛傳厭辭哥殺了四哥和我，藩王入京勤王，準(zhǔn)備擁護(hù)二姐當(dāng)女皇。”
三人目光齊齊落在戚瀾身上。
“母妃竟成了藩王的傀儡。”戚瀾不安起來。
“你不會要去投奔你母妃吧？”無疏問。
裴厭辭道：“但凡有點(diǎn)腦子的都不會去。顧越芊能被推上那個位子，是因?yàn)樗齼鹤邮谴笪跞�，不得人心，戚瀾要是出現(xiàn)，她可能還會大義滅親�！�
戚瀾苦笑了一下，但沒有否認(rèn)。
“她在朝中的根基并不穩(wěn)，隨時可以被替換。現(xiàn)在三四個藩王只不過是在做最后的角逐，誰坐那位子剩下的人都不服，最后只能由顧越芊先坐著。只要他們分出勝負(fù)，顧越芊的女皇日子也就做倒頭了。我要是顧越芊，就會蓄意挑起他們的爭端，一邊暗中與姜逸和大熙聯(lián)系，邊關(guān)戰(zhàn)事先告一段落，讓姜逸趕緊派兵回援，將藩王除掉，徹底坐穩(wěn)皇位。”
說著說著，他突然問：“你有棠溪追和顧萬崇的消息嗎？”
顧億隨搖頭。
裴厭辭沒有再說話了。
“喂�！痹顼堖^后，戚瀾叫住了他，“方才還斗志昂揚(yáng)的，怎么一下子悶悶不樂起來了？不會等知道皇位有人坐了才后知后覺自己的美夢做到頭了吧�！�
“要不要去喝茶？”裴厭辭問。
“才剛吃完早飯，你知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殺死皇帝和攝政王的兇手？”
話音剛落，他一個趔趄，手腕被裴厭辭抓著往前帶。
“裴厭辭，他日你要是出現(xiàn)在大熙，就等著被我五馬分尸吧！慢點(diǎn)走，趕著投胎啊……”
戚瀾罵罵咧咧地做了偽裝，跟著他出門。
裴厭辭先去戲院看了一遭，今日沒開門。
去了安京最大的茶樓，那里消息最是靈通，不用多打聽，只要坐下來點(diǎn)兩壺茶水三五碟點(diǎn)心，百姓們搜羅一上午的消息都在這里就著茶水分享。
“這裴厭辭看起來不像是大奸臣啊？之前戲文里說得可好了，可是鏟奸除佞的大忠臣�！�
“能救下扼鷺監(jiān)那個大奸佞的能是甚好人�！�
“簡直同流合污，狼狽為奸！現(xiàn)在還想著謀朝篡位呢，那咱們以后的日子能有多苦�。俊�
“那些王爺來了，咱們?nèi)兆幽芎脝�？最近還是別出門了，指不定上頭那些人又要打起來了�！�
“……”
“喂，你有何發(fā)現(xiàn)？”戚瀾把歪了的斗笠扶正，小聲問道。
“我有名字，不要每次都喂啊喂啊的�！迸釁掁o給自己倒了壺茶，上行下效，距離他說自己喜歡喝茶才幾天，安京的茶樓已經(jīng)到處都是泡茶，沒有煮茶的影子了。
他湊近了小聲道：“這一切可能都是棠溪追策劃的�！�
“那個扼鷺監(jiān)頭子？”戚瀾吹了個口哨，桌子下的小腿立刻被踹了一腳，不情不愿地收聲。
“假扮甚農(nóng)夫啊，直接穿二流子的衣裳，裝都不用裝�！�
“我都犧牲我的發(fā)辮了。”戚瀾嘆了口氣，看起來是個巨大打擊，爾后又一只手支在桌上，上身前傾，沒骨頭似的直接癱靠了半張桌子，湊到桌對面問，“你何以見得是他策劃的？他策劃這些做甚？”
“鬼知道�！迸釁掁o心里悶悶的，“沒有他的授意，扼鷺監(jiān)不可能將藩王暗中屯兵城外這么大的消息隱瞞于我；各地統(tǒng)軍府都是有兵馬在的，現(xiàn)在藩王私募的兵都貼臉在安京晃悠了，棠溪追肯定偷了我的魚符調(diào)走了統(tǒng)軍府的兵�！�
“他邀各地藩王進(jìn)京做甚？養(yǎng)蠱嗎？讓他們互相殘殺？這里可是安京，他們要是鬧得越久，你們大宇豈不永無寧日？百姓還有安生日子過嗎？”
裴厭辭沉默了一瞬，“也許，這就是他的目的吧�！�
他的腦海里回憶起他擔(dān)任國子監(jiān)祭酒之后沒多久，有一次他和越停商量完事宜，從戲院門口出來，遇到一個老婦人。問了才曉得，這老婦人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而那天剛好是重陽節(jié)。
街上飄蕩著茱萸和菊花酒的味道，那個老婦人坐在門前殿階上，顯得有些孤寂。
裴厭辭當(dāng)時隨手去戲院門口沿街的小販那里買了重九粥和茱萸，遞到婦人手上，與她一起坐在臺階上，聽她絮絮叨叨地反復(fù)念著她兒女孫子曾經(jīng)的往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注意到不遠(yuǎn)處闌珊陰影中的棠溪追。
也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等婦人滿面笑容地帶著茱萸回了家，棠溪追才示意他上馬車。
安京九月初的天已經(jīng)開始有了涼意。
棠溪追搓著他的手，問：“那老婦是誰？”
“不知。”
“不會是甚名門婦人神志不清走失的吧？”
“不是，就是一個普通婦人。”
“你告訴她你的名號了？”
“為何要說這個，不過萍水相逢�！迸釁掁o笑道，“我給她一碗熱粥，陪她說說話，僅此而已�！�
在棠溪追的印象中，裴厭辭其人功利性極強(qiáng)。
但那一天之后，他偶然間在不同的地方，都注意到了這人的另一面。
對一個普通百姓，他總是那么和顏悅色。
或者說，不管是名門權(quán)貴，還是販夫走卒，他都是那個態(tài)度。
當(dāng)時，車窗外的紅黃燭火在車廂里棠溪追的臉上接連交織，與黑影融合變幻，最終，他從暗格里拿出總愛帶在身邊的骷髏。
“你知道這是誰么？”
“你弟弟？還是某個親人？”
棠溪追搖頭，神色愛憐地?fù)崦俭t冰冷枯白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大部分連名字都不知道�！彼葠鄣貙Ⅶ俭t抱在懷里，“當(dāng)年他們?nèi)雽m的時候，都還只是五六歲的孩子�！�
裴厭辭這才注意到，每一塊拼接串聯(lián)的骨頭其實(shí)大小略有分別，甚至新舊磨損度都略有不同。
“你知道，我很挑剔的。這兩百多個孩子，都是剛?cè)雽m沒多久就死了的，還有能撐到大些再死的人，我沒要�！�
“他們的死法千奇百怪，有時候我很好奇，同為大宇人，同為低賤的閹人，怎么也會有拿別人生死當(dāng)做樂趣的人呢？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也一樣。剝開這些傷痕累累的尸體，從冷透僵硬的血肉筋脈中挖出一小截骨頭的時候，真的，太開心了�！�
“你跟我說這些做甚？”裴厭辭從前就覺得那骷髏瘆人的慌。
“我想說，”棠溪追將骷髏放到中間的矮幾上，用香爐支撐著，似乎在做托付。
“大宇，簡直爛透了。”
“大熙，也爛透了�！�
“全天下都一樣�！�
“所有人都一樣�！�
他的眼里聚起淚水，“所有人都該死，所以，你也別假好心了�！�
那涌動的淚光，仿佛在控訴著其他人加諸于他身上、那些孩童身上的累累罪行，最終，又被輝煌的燈火湮滅，成為他瑰麗靡艷臉龐上熠熠生光的點(diǎn)綴。
美得驚心動魄。
卻毫無靈魂。
“喂，裴厭辭，你想甚呢？”戚瀾朝他臉上吹了口氣，帶著輕揚(yáng)的茶香。
裴厭辭回過神，道：“方才說到哪兒了？”
“讓大宇永無寧日，是那個宦官頭子的目的�！�
“是啊。”
“他不會是大熙派到大宇來的臥底吧？”
“你要不要找名友戲院約稿寫戲文？”
真是能想。
“眼下形勢有利于我�！逼轂懨掳�，“你要不要跟我回大熙？”
“大熙還有你的容身之地？”
“比上次困難，但爭一爭可能還是有的。”
“那我只能先殺了你了。”
戚瀾看他臉上平靜無波的樣子，仿佛在討論一只雞鴨的生死，臉色有些難看，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回家。”
他們在私宅里住了五六日，每天都有官兵前來敲門，例行檢查一番后又離開。
裴厭辭每天也都會去茶樓打聽最新情況，了解到了朝中不少動向。
比如扼鷺監(jiān)手眼通天，抓了不少關(guān)于裴厭辭和棠溪追廝混的流言，但反而更加做實(shí)了傳言。這類桃色野史最是讓人津津樂道，越是抓越是傳得越離譜，目前版本已經(jīng)是裴厭辭男扮女裝成顧越芊，與棠溪追肆意在宮中白日宣淫，不朝事。
這就導(dǎo)致了第二個流言的產(chǎn)生，那三四個藩王果真要打了起來，個個摩拳擦掌，暗中較勁。底下百姓苦不堪言，到處都在抓壯丁，似乎在為大戰(zhàn)做準(zhǔn)備。
整個大宇局勢緊張了起來。
百姓們滿腔怨言，卻不敢說。
朝中大臣忍氣吞聲隨藩王鬧騰，也曉得大宇即將徹底亂起來，卻無能為力。有氣節(jié)的幾個臣子早在藩王率兵入京時就已經(jīng)就義了。
這天上午，毋離找上了門，給他們通風(fēng)報信，說晚間他們就要動手了，到時候安京城肯定很亂，要他們千萬要用桌柜把門堵死。
管家婆子嚇得有些不安。
上頭的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對于底下的普通百姓而言，都是家破人亡的毀滅性打擊。
裴厭辭那晚沒睡。
他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三更的梆子已經(jīng)敲響，仍舊沒有動靜。
一只野貓發(fā)出一聲尖細(xì)的驚叫，窸窣地竄走。
他扭頭，沒有點(diǎn)燈的屋子里，一個高大健碩的人影站坐在窗下的方榻上。
棠溪追雙腿交疊，一只手撐在身后，一只手輕柔地?fù)崦冗呉锌康囊恢恍△俭t，好似在哄入睡的孩童。
他姿態(tài)慵懶，笑看著他。
曾與他并肩廝殺換來的一身血衣早已換成了精美的大紅長袍，及腰長發(fā)如瀑般散落在肩背，隨風(fēng)輕揚(yáng)。
那是皚皚白骨上妖纏的鳳凰花，詭誕，靡麗。
細(xì)聞之下，夾帶蘭麝香味的風(fēng)中還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氣，仿佛剛覓食回來，饕足地炫耀著自己的成果。
“你又弄傷自己了？”裴厭辭從床上坐起來，將紗帳攏到懸掛的銅鉤上。
“你心疼嗎？”棠溪追問。
“不，你不心疼�！彼o接著自問自答，“你只覺得麻煩，才不得不紆尊降貴地來哄我�！�
床前靜坐的人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棠溪追自嘲一笑。
“被我說中了。你現(xiàn)在連哄都不想哄我了。”
“那些藩王，是你叫來的？”
“嗯�！�
“為何？”
“幫你除掉他們�！碧南吠崃送崮X袋，朦朧月色下，他仿佛一件造物主的神賜，鬼神的新娘。
“你就算登上皇位，那些藩王也會趁你根基不穩(wěn)時使絆子。不如用他們的血，給你洗出一條康莊大道�！�
“你又瞞著我做那些事。”裴厭辭眼里浮起淡淡的不滿。
他真的很討厭擅作主張的人。
“這是最后一次了。”棠溪追撇開依偎在腿邊的小骷髏，站了起來，“姜逸明日抵達(dá)安京，他帶了五十萬兵馬，足以碾壓所有藩王的勢力。”
“先別急著高興。在一個月之前，我曾讓扼鷺監(jiān)給姜逸帶了消息�！彼哪樕下冻鲆荒☉蚺说慕器镄σ�，“將你在安京的所作所為告訴了他，包括弒君，玩弄權(quán)術(shù)，掀起朝中一片腥風(fēng)血雨�！�
“他是個死腦筋，又是個忠臣，之前被你蠱惑蒙蔽，相信你是個好的，這才聽命于你。明日，不一定了。”
“你到底要做甚？”
棠溪追察覺他動怒了，曉得他對自己不耐煩了，一步步朝他走近。
“還記得這個小骷髏嗎？”
裴厭辭的目光放到榻邊倒地不起的骷髏上，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慘白。
“我從未肖想過那個皇位，相反，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用鮮血祭奠這片土地上屈辱枉死的魂靈�！�
“那些人不配為人夫，為人婦，為父母，為君臣�！�
“但是，遇見你之后，”棠溪追在他身前一步之遙站定，仿佛再靠近一點(diǎn)，他要被灼燒得灰飛煙滅。
“我相信，你有那個能力，去治好這個國家�！�
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把精美的匕首。
裴厭辭瞳孔驟縮，下意識想要后退，手剛抬起，卻見棠溪追將匕首的利刃按在自己的頸邊。
“你怎想著我會傷你�！彼猿耙恍�。
他怎么舍得。
那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棠溪……”裴厭辭無奈道，“把匕首放下。”
棠溪追搖搖頭，脖頸瞬間劃出一條血痕。
他解釋道：“外面局勢你可能還不清楚，明日你要與姜逸匯合，才能大敗藩王，解決顧越芊，成為解決大宇內(nèi)斗紛爭的功臣，成為避免大宇四分五裂的忠臣，順應(yīng)天下，順應(yīng)民心，成功登上皇位。”
“但是，你的名聲受我連累，姜逸不會幫你。你現(xiàn)在頂著殺死顧家兄弟的名聲，就算日后你東山再起，也是曾經(jīng)與惡貫滿盈大權(quán)宦同流合污誅殺朝臣的奸賊，得位難，坐在那個位子上更是名不正言不順，凡是有氣節(jié)的良臣都不會效忠于你，史書必在提及你的功時大書你的不堪過往。”
棠溪追聲音顫抖，一向明媚勾人的眼尾怏怏地下垂，臉上譏嘲一笑。
“我是你的污點(diǎn)�！�
“只要我死在你的手里，所有的罪孽我來背負(fù)，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不是嗎？”
姜逸明日就來，一切唾手可得。
只需要犧牲棠溪追一個，就能換取眼前最大的利益。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棠溪追抬眸，深深看著他。
“你選天下，還是我？”
他眼眶通紅，眼尾仿佛涂了胭脂，那抹醉人的海棠紅沁到了雙瞼里。鴉黑的睫毛被打濕成一簇一簇的，掛著淚珠，止不住地顫抖著，又倔強(qiáng)地掀起，想看清裴厭辭臉上的沒一個表情。
曾經(jīng)那些偽裝的堅(jiān)強(qiáng)和無所謂悉數(shù)卸下，泛紫的瞳孔中是無盡卑微的乞求。
“棠溪，我以為你是懂我的。”半晌，裴厭辭開口道，聲音比他想得更加艱澀。
棠溪追全身發(fā)冷發(fā)僵，扯了扯嘴角，終歸還是釋然一笑，嘴唇顫抖，“是啊，我懂你�！�
我懂你，懂你這片刻間的欲言又止，懂你的野心勃勃。
他的小裴兒，是天上的太陽，豈可被黯淡的星辰絆住腳步。
更遑論陰溝里見不得光的陰濕腐蔓。
他抓著匕首的手顫抖著。
他不想臟了裴厭辭的手。
一滴滾燙的淚，終于從眼眶落下，在慘白得沒有一點(diǎn)人氣的臉上留下一條水痕。
“我能不能問你，在你心里，可曾有那么一刻，是真心示意地……喜歡我的？”
裴厭辭閉了閉眼，無奈叫道：“棠溪。”
“我知道了�！�
是他僭越了，一直都該有那個自知之明的，不是嗎？
棠溪追還未說完，床邊的人站了起來，一把將他手里的匕首丟到一邊。
下一刻，裴厭辭抱住了他。
“我喜歡你�！彼p聲在棠溪追耳邊道。
“一直如此�！�
“也許，從第一眼開始，到此時此刻�！�
棠溪追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時間仿佛變慢了。
一切仿佛他斷氣前茍延殘喘的幻想。
“你能不能別露出一臉蠢相的樣子？”裴厭辭腦袋從他懷里支起，微微后仰，“我討厭蠢貨，有一個毋離已經(jīng)夠讓我頭疼的了。”
棠溪追眼里的淚水終于決堤，傾瀉而下。
裴厭辭任由他抱著自己，時不時拍拍他的后背，小聲哄著。
“抱歉啊，我以為你知道�！�
他也曾為這份感情羈絆苦惱過，煩躁過，傷神過，想要尋求一個解決辦法，但從沒想過放棄。
直到這一刻，他才肯定，這就是愛。
“你從不跟我說�！本徘q委屈。
“我的錯，之前也沒能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
“你只關(guān)心自己的政途�！�
“以后有時間就關(guān)心你。”
“我一直以為你在利用我的感情往上爬�！�
“以前可能有吧，現(xiàn)在不都快完成大業(yè)了，以后你利用我唄，兩者沒矛盾吧�！�
棠溪追啜泣聲戛然而止，把裴厭辭從自己懷里撕開。
“那個……我若不死……”
“放心吧，”裴厭辭道，“我說過，我從來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兩難的境地中�！�
棠溪追為了逼問這個答案，制造了外面那一堆爛攤子。
裴厭辭打了個呵欠，“九千歲，現(xiàn)在能侍寢了嗎？我看外面今晚也是不會打起來的樣子了�！�
棠溪追脫了外裳擠上了床，緊緊將人摟在懷里。
裴厭辭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失眠好一段時間的精神終于放松下來，開始昏昏欲睡。
不知不覺，他早就習(xí)慣了有棠溪追在身邊的日子，想要依賴他，靠在他的懷里。
“別為難自己了，一切有我在�！彼呐奶南返男丶。拔铱墒且�(dāng)皇帝的人啊�！�
棠溪追滿懷愧疚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冰涼的吻落在他的額心。
“好�！�
————
第二日早晨，裴厭辭跟戚瀾和無疏道別，說要出城。
“近來安京查得那么嚴(yán)，你怎么出城？”無疏擔(dān)憂道。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迸釁掁o道，“你們就暫時待在這里，等安京風(fēng)波過去再從長計議�！�
“大哥，你出去到底是要干嘛？”無疏問。
“先去找姜逸，如果他不支持我，我便南下征兵。”
“征兵？”戚瀾一怔，“你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怎么征到兵�！�
“憑借我出色的人品，不行么？”
戚瀾笑得最開懷。
然后挨了裴厭辭一頓打。
“早知道不嚴(yán)的時候你就該走了，現(xiàn)在外面那么亂，感覺出去很難�！�
“沒辦法啊，”裴厭辭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擦嘴，“我在等一個人，跟我一起走�！�
膳廳門口，一個高大的人影逆著光對著他們。
————
有棠溪追幫忙，裴厭辭出城簡直易如反掌。
兩人單槍匹馬進(jìn)了姜逸的營帳，姜逸一看到兩人一起出現(xiàn)，千言萬語都不用說了，直接暴脾氣地將他們趕了出去。
沒多久，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他率兵回去迎敵。
裴厭辭帶著人一路南下，游說不少富商商賈投錢，加上自己全國戲院的盈利，買糧食兵甲，開始征兵。
棠溪追預(yù)想中的事情發(fā)生了。
安京的流言傳了出來，裴厭辭是個和宦官一起廝混的人，天下苦扼鷺監(jiān)久矣，一聽這個名號，征兵的攤位上無人問津。
整整一日，報名參軍寥寥數(shù)人。
裴厭辭親自站到了征兵的攤位邊，報上了自己的名號。
“可不就是個大奸臣么�！�
“這么年輕的娃子，做點(diǎn)甚不好，非要當(dāng)閹人的走狗�！�
裴厭辭不卑不亢，回應(yīng)道：“除了當(dāng)閹人走狗，我還做過很多�！�
“做過甚了？”
“開辦戲院了，老百姓低價也有戲看了�！�
“這個不錯，原來是你開的�！�
“還斗倒了你們上頭的惡霸，鹽價邊低啦�！�
此舉迎來一小片歡呼和嬉笑怒罵。
“還開辦了學(xué)堂，改革了教育，降低了書價，以后普通百姓的家里也能承擔(dān)得起讀書的費(fèi)用，平民當(dāng)官的機(jī)會更大了�！�
“不可能吧，這些都是你做的？”
“當(dāng)官的怎么會管這種小事。”
“騙人的吧�！�
“可是戲文里都是這樣說的，裴厭辭裴大人為我們做了很多事。”
“對啊，他說的都是戲文里唱的，不會有假。”
“戲里那個木偶，和這位裴大人長得一模一樣，難怪看著這么熟悉！”
裴厭辭對其中夾雜的質(zhì)疑也不反駁，跟他們嘮家常一樣，道：“我們正在著手改善荒地，讓土地變肥沃的時間不再那么漫長；也正在提高糧食的產(chǎn)量，想讓普通百姓也能過上吃得上飯的日子。只是啊，上面那些地主和老爺們不讓我們繼續(xù)研究了，說這樣沒用，你們吃飽穿暖了，學(xué)問變多了，人就精了，不會再聽他們的話了。”
“簡直放屁！”
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
“是啊，放屁。”裴厭辭道，“所以，我想為無權(quán)無勢的人出頭，所以得罪了他們，然后扣上了奸臣的帽子。我想回去，完成我沒有完成的事情�！�
人群沉默了下來。
朝廷的事情，離他們太遠(yuǎn)了。
棠溪追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沒用的�！�
想要一個人付出生命的代價為一個陌生人賣命，這簡直天方夜譚。
“哪里可以報名？”
一個小伙子舉起了手。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我們不懂得你們上頭的彎彎繞繞，但你其實(shí)是個好官�！�
陸續(xù)地，三三兩兩的人走到了攤位前，朝裴厭辭抱拳行禮，說要參軍。
“裴大人，不說別的，單單就因?yàn)槟汩_的戲院，我場場不落地看下來，明白了許多做人的道。人不能忘恩負(fù)義，你為我們的生計著想，我給你出點(diǎn)血汗，這叫做報恩。”
更多的人走了出來，攤位前慢慢排起了隊(duì)伍，越來越長。
火把照亮了小小的攤位，點(diǎn)亮了裴厭辭眼里的光。
三個月后，在安京廝殺得只剩下兩位藩王突然得到了一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消息。
裴厭辭率領(lǐng)三十萬大軍，已經(jīng)殺往安京。
等藩王談攏合作，準(zhǔn)備共同迎敵時，裴厭辭的兵馬已經(jīng)殺入安京，取了兩位藩王的項(xiàng)上人頭。
一日后，顧越芊被迫退位。
顧億隨再次出現(xiàn)，群臣卻開始高呼要讓裴厭辭登上皇位。
裴厭辭謝絕不受，顧億隨封他為相國。
一個月后，張東勤再次提議退位讓賢，讓裴厭辭登基。
裴厭辭再次謝絕不受，顧億隨只好封他為侯，賞賜如流水一般送進(jìn)裴府。
半個月后，朝臣集體上諫，想讓裴厭辭登基，裴厭辭還是拒絕。
終于，在顧億隨哭訴一番之后，第四次提議時，裴厭辭接受了百官和皇帝的建言，接下了顧億隨的傳位圣諭和傳國玉璽。
武成元年，大宇末代皇帝顧億隨在上任幾個月后退位讓賢，將皇位傳給裴厭辭。
裴厭辭眾望所歸，成為新一代皇帝，定國號為陶，年號如熙。
“大哥，我們府上這些東西真不用搬到皇宮里？”無疏嘰嘰喳喳道。
“宮里甚都有，還差你那兩件破爛不成。”裴厭辭哭笑不得，“明日我便登基了，別耽誤我的吉時。”
“知道了。不行，我娘給我繡的枕頭可是獨(dú)一份的，我得帶走�！睙o疏說著就跑沒影兒了。
裴厭辭四下看看，嘟囔道：“棠溪追，你也死哪兒去了。”
真是，到底有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了。
臥房里，棠溪追鬼鬼祟祟地從暗格里將自己的寶貝一件件翻出來，有裴厭辭貼身戴過的荷包，裴厭辭用過的汗帕，裴厭辭鉸下的指甲……
他像一只老鼠，東拉西扯地偷偷屯著裴厭辭用過的所有東西。
那些可都是裴厭辭都沒瞧過的東西，也是他曾感覺自己擁有過裴厭辭的美好回憶。
觸及一個卷軸時，他微微一愣。
那是一個下午，裴厭辭央他為自己畫一幅畫。
等人走后，他一筆蹴就了這幅畫。
卷畫的方式錯了。
棠溪追愣了一下，懊惱地笑了。
真是，小裴兒還說每次都找不到他藏的這些零碎玩意兒，明明都知道自己偷偷放在哪兒嘛。
打開畫軸，那日下午的陽光很明媚，卻仍抵不過畫中人的璀璨。
畫的右下角突兀地多了兩行字。
飄逸瀟灑，瘦骨靈動。
“世間遍得雙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