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仕途路 希望棠溪督主有點自知之明,你……
慶寧六年, 十二歲的享帝繼位,改年號武成。
武成元年的夏天,因先帝駕崩而擱置的科舉如火如荼地開始舉行。
涼亭里, 裴厭辭陪在小皇帝身邊, 藤榻邊擺著瓶花書帙,冰山上擺著花果酥酪。
另有內侍隨侍左右, 一人驅蚊, 兩人奉茶, 三人執扇。
顧億隨看著瘦小, 只有八、九歲身量, 枯黃的頭發還未養起來, 套上急工趕制出的龍袍, 看起來像是一只街邊雜耍的猴子。
他抱著一碗櫻桃圓子冰酪一口接著一口吃得嘴邊掛著一圈白, 耳朵里是裴厭辭的匯報。
“之前在安京陷落的時候, 國子監那些書生死傷近乎一半,卻也幫了大忙, 足以看到其實保家衛國的人不一定是由武夫來干的, 文人能文也能武。那么,武將能文也不是不行, 熟讀兵法與天文地, 如此, 我們必然更強盛。”
“我們和大熙不是已經打起來了嗎?他們的皇帝已經被我們抓了!鳖檭|隨這幾天一直在惡補前朝的事務,裴厭辭自然而然成了太傅。
“民憤能激發戰斗意志,沖鋒陷陣可以用, 但還需要指揮有方的統帥。我們培養的,就是這一類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培養統帥?”得到肯定后, 他咽下嘴里的冰酪,猶豫著問,“大概要花多少銀錢?”
接任后顧億隨才發現,國庫已經空虛五六年了。
若非年初把鄭家及其黨羽這條肥蠹宰了,填了一部分賬,他的繼位大典恐怕要被全天下和后人笑話。
他也認識到管一個國家需要用到的銀錢數目足以把他淹死。
裴厭辭拿出扎子,上面已經寫了具體的章程。
“咱們武將也可以從我們的體系中培養出來,甚至農家出來的子弟,先天身體素質比權貴家中的子弟好,靠軍功一點點堆疊出來的將軍培養太難,幾十年也才出一個帶兵神將姜逸,所以臣欲將國子監課程徹底改動一番。六藝培養君子,但國子學人數太多,可以適當挪一些生員名額到武生上。”
裴厭辭梳出好幾條仕途路子。
文弱書生是國子監最傳統的路子,他們學習國子學,熟讀儒家經典,旁征博引,也是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除此之外,他又在算學,法學那些基礎上加了專門為工部培養人才的工學和農學。
而在國子監改革的同時,學事司也要監督各地官學和私人書院跟著改革,在從村塾鄉塾啟蒙識字開始,還要加入基礎的算學與法學,更重要的是從童試起就將這些加入選拔內容中。
到了國子監這邊,他們將篩選綜合人才和突出人才,得以進一步培養。這樣,他們是在舉全國之力讓國子監出來的監生成為最優秀的人才。
哪怕只是平民。
顧億隨聽著他頭頭是道地分析,等到最后報錢數時,失聲尖叫起來。
“你說一年要七百萬兩!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陛下,您覺得多在哪?”裴厭辭一副好商好量的樣子溫和道。
顧億隨下意識往亭邊侯著的人瞄了一眼,期盼能夠得到對方的開口,幫他解圍。
母妃常告誡他要節約,治國也跟過日子一樣,能省則省,以前還好好的教育措施現在怎么就不能用了,非要花這筆冤枉錢去改革。
“那個、裴卿吶……”顧億隨忸怩道,“你看,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大宇在父皇手上也不錯,沒你說的那樣,急著要改革吧!
“必須改革!迸釁掁o斷然道,“其中道,陛下可以聽我慢慢講!
倒賣鹽鐵案和京陷之亂仿佛一塊遮羞布,在此之前,全天下都在為孝明帝創造出來的盛世津津樂道,并為此無不傲然。
殊不知一切由盛轉衰的過程都是緩慢漫長的,像大宇這樣的大國更是如此。
站在后人的角度,將幾十上百年的歷史長河壓縮成短短的一段,他們能一目了然,說出孝明帝供養道士花費巨大,說出朝廷早已腐敗潰爛,貪腐橫行,即使天佑大宇沒有天災橫行,百姓也過得捉襟見肘。他們被沉重的稅賦徭役和世家圈地剝削壓得喘不過氣來,賺錢難的同時,一日比一日瘋漲的物價讓他們多吃一口飯都成為奢侈。
這些是繁華背后的腐骨暗瘡,掩蓋在棠溪追這個曾聲名顯赫的權宦美人皮之下。
對于身處在這段漫長衰落時期的人來說,他們對整個社會的發展進程認識總是帶著嚴重的滯后性。
他們看得到過去的輝煌,預見不到未來的圖景。
居安思危的道誰都明白,可人總是很容易被眼下華麗的表象蒙蔽。
裴厭辭慢條斯地將道揉碎了細細講給他聽,顧億隨領悟很快,不住地點頭。
“裴卿,你放心,想做甚就放手去做吧,朕都會支持。”
沒有裴厭辭,他現在還在冷宮里與母妃作伴,哪里有現在的錦衣玉食。
“多謝陛下!
“裴祭酒,陛下,你們原來在這里,叫臣一頓好找。”
紅花碧柳間走來一位美人,長發半束,左右眼皮眉尾畫著淺淡的煙雨霧山,右眼上揚的眼尾處綴著幾朵嬌艷的桃花,與身上銀灰色袍角的桃花相襯。
江南香軟艷甜的風,也吹到了安京,自是一派風流肆意。
顧億隨縮縮腦袋。
棠溪追美得雌雄莫辨,傾國傾城,可那渾身的氣勢陰毒凌厲得瘆人,仿佛流著毒液帶刺的夾竹桃,一看就不好惹。
“你找朕有何事?”
他將勺子放下,在那雙靡艷洞幽的眼神下,好似不管說甚做甚都是錯的。
加上他又重掌扼鷺監,父皇都壓不住他,自己哪來的本事壓制人。
“戶部有些事情要和裴祭酒商議!
“哦,那裴卿,你先忙吧。”顧億隨連忙趕人。
“臣先告退。”裴厭辭行禮剛離開亭子,手就被并行的人悄悄拉住。
“做甚,有旁人瞧著呢!彼行┎涣晳T,耳朵悄悄紅了,嗔了他一眼,“不是說好何時辰回府,你怎下地了?”
先帝出殯不到十日,顧九傾施加的鞭傷一點沒見好,他這貿然下地走動,肯定加重傷勢。
“那小子一點都不識相,甚也不懂,還纏著你問那么多,通通答應你不就好了。”棠溪追委屈吃味道,“你也不瞧瞧,天都要黑了!
“就算不懂還硬要聽,他是有那個心在的!迸釁掁o臉上笑得溫和,卻不帶感情。
就不曉得現在所見,到底是不是真實的他。
“當初你若直接坐在那位子上,現在御前站著的人就是我了!
裴厭辭失笑,“你還缺那點御前權力?”
“就看權傾朝野的祭酒大人給不給吧?”
“你開了口,我還有不給的道?”
裴厭辭笑得寵溺。
他何嘗不想要那個位子,只是時機仍然不成熟。
在內,看似一大半朝臣支持他,但他若敢篡位,那些支持他的顧家臣子第一個跳出來把到扎到他身上。
在外,姜逸正率領幾十萬大軍與大熙對抗,安京的兵權在顧萬崇和彭楚瑯手上,他雖然與兩人關系交好,但沒有好到能發起宮變的地步。
“走吧。”
“去哪?”
“戶部,你來了剛好,幫我坐鎮,他們肯定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敢不答應!笔讣m纏,手臂越來越貼緊,裴厭辭笑得明媚清朗,捏捏他的臉頰,“這張臉真好用!
棠溪追微微低頭側身,讓他更方便捏,“小心我找小皇帝告狀,你奴役身負重傷的朝臣!
裴厭辭趁著御花園四周沒人,踮起腳尖,快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希望棠溪督主有點自知之明,你是本祭酒的內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將手伸到家事上。”
棠溪追陰測測地笑起來,像是要將他的肉咬下一口,“有沒點好處?”
“幫你扼鷺監招兵買馬。順便,徐向前的兵權,也給你!
有一剎那,棠溪追透過那雙偃月眸子,仿佛看到了凜冽的冷刀,懸在了他的頸邊。
他知道了?
下一刻再更仔細看時,甚也沒瞧見。
裴厭辭一如既往地看著他,眼里星辰璀璨,銀河流轉。
“好!碧南芬哺胶椭冻鲆粋笑容。
方才他還以為,裴厭辭緊接著會說“反正徐向前也被你控制了,他的軍隊也是你的兵”。
京陷之亂后,仿佛所有人都默契達成共識一般,那些收攏到手中的兵馬,都“忘了”還回統軍府。
統軍兵制不知不覺開始潰敗。
另一邊。
顧億隨見兩人走了,又舀了一大口冰酪放進嘴里。
“陛下。”一直侯在亭邊的李仁安抬手揮退伺候的人,皺眉不贊同道,“昨晚奴婢才剛叮囑您的怎么又忘了?”
“朕記得啊。”顧億隨為難道,“可是,朕看裴卿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是個大奸大邪的人。你會不會誤會他了?”
李仁安氣急道:“陛下,看人不能看表面!
“沒有他,就沒有朕的今日。”
“朝野皆知,他讓陛下坐上這個位子,是為了讓前廷更亂,等到攝政王和騏王雙方廝殺得更慘烈一些,他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到那時,陛下可就一點活下去的可能都沒有啦!
“真的么?”顧億隨的心動搖了。
“他若要坐上這個位子,哪里還能容得下顧家人,肯定對您趕盡殺絕!崩钊拾驳,“您是顧家人,除了顧家,其他全都是對你意圖不軌的外人,千萬不要信!
“可是四哥和五哥向來水火不容,他們愿意和好如初,坐下來幫朕嗎?”
“依奴婢看,其實最適合重用的,應該是長公主殿下!
顧億隨更疑惑了。
“長公主是陛下皇姐,既是姓顧,又是女兒家,野心再大,也不會養狼為患、反噬到陛下您啊。一些權力,您盡可以放手予她。”
“有野心的話是好辦,就怕皇姐對這些政事完全不感興趣。”顧億隨道,才剛登基幾天,他就被這么無聊冗雜的政事搞得頭疼不已。
“對了。咱們是不是抓了他的兒子?”
“是啊。”李仁安心中一突。
“你去找她,如果皇姐不同意,就拿她兒子性命要挾!鳖檭|隨自我贊同地點點頭,乖巧的笑容里帶著天真的殘忍,“一次不聽話,就剁個指頭給她,這樣她就不敢不聽話了!
他感覺自己終于有了帝王的樣子了。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一定要準備一場隆重的宴會,知道嗎?”
李仁安還想說話,到底還是憋了回去,“是!
第152章 葵水 你先給我解釋清楚,你跟徐度是怎……
裴厭辭找戶部尚書商議的是大宇百姓糧食和戶稅的上繳情況, 自從去年兩稅法實施以來,百姓的積極性大幅度增大。戲院里還特地排了一出只要五文錢一人就可觀看的木偶戲,虧錢用深入淺出的類比道講給百姓們聽, 大宇的收稅政策具體是怎么樣的, 官差胡亂私自收稅,是貪腐行為。
之前顧九傾施行兩稅法, 顧慮到鄭家和一些世家是支持他的, 有些問題含糊帶過。改了, 但又沒有全改。
乍看之下很好的兩稅法措施, 等到權貴世家和地主鄉紳的土地兼并進一步擴大的時候, 不管是租庸調還是兩稅法, 根本問題沒解決, 可以預見最后整個制度的崩潰仍舊是必然, 只是延緩一些時日。
這是黨派做事的弊端, 施行一道命令下去的時候,最先考慮的是自己集團的利益, 而后才是琢磨這改如何在這坨屎上雕出花。
裴厭辭自然要將這坨屎丟到顧九傾的臉上。
等從戶部衙署出來, 他和棠溪追謝絕了戶部尚書晚上的邀請,登上了馬車。
“拒絕劉彥的邀請, 晚上有何其他安排?”棠溪追懶懶打了個呵欠, 像一只倦怠的貓。
“沒, 回家吃飯。”裴厭辭半個背和右手手肘支撐在隱囊上,閉著眼睛,腦海里不斷推演著當前局勢, 臉上波瀾不驚。
從前的表情都是演出來的,如今不需要那些表情襯托自己的和善,已經完全看不出喜怒。
真正的上位者威嚴。
看的人心跟著發顫, 忍不住想臣服。
“你說,顧億隨這人如何?”良久,他開口道。
棠溪追跪坐在腳邊,目光貪婪地舔舐著他那張臉,聞言嫌棄地吐出兩個字,“摳門!
裴厭辭沒忍住笑了一聲,睜開眼睛,“苦日子過慣了,不管何事最先想到的都是錢的問題。”
一只手從簾外伸了進來,給棠溪追遞了枚細竹筒。
“發生何事了?”
“你那摳門的小皇帝開始耍威風了!碧南钒阎裢怖锏募垪l遞給他,“他嫌你要太多錢,給太后辦壽宴倒是不說花得多。”
“小門小戶,到底見識淺,先帝又沉迷于長生修道之術,自然比別的皇子少了很多規矩和管教!
裴厭辭腦海里想起他謹小慎微看著自己的神態,道:“他最好沒有旁的心思!
“他身邊有個李仁安,先帝在時,還是崔涯的人。”棠溪追趴在他耳邊,小聲道,“要不要扼鷺監把他換了?”
裴厭辭立刻覺得后腰隱隱作痛,“昨晚被你折騰狠了,今天可不能再來了。”
棠溪追退開些距離,一臉正氣凜然,“你想甚不正經的,跟你說正事,你竟然想拿身體賄賂扼鷺監督主?”
裴厭辭嘴角抽了抽,“你能要點臉嗎?”
讓他做點事十次有九次都要肉償,地下黑市都沒這么黑。
還有,正直的表情真不適合他。
“你在我榻上的時候最好也這樣一臉正直地拒絕。”
棠溪追躺到了地毯上,手臂霸占他的位置,慵懶地伸了個腰,眼眶滿起紅潤,邪魅勾人,指節分明的手勾著衣領,慢慢扯開。
他不能就青山,青山可來就他啊。
裴厭辭把手邊的隱囊砸在他臉上。
伴隨著棠溪追夸張的慘叫聲的,是他快活的低笑聲。
“裴厭辭!”
“抱歉,手滑,還請督公大人饒命!
裴厭辭剛笑沒兩聲,人就被撲倒在馬車上。
等馬車停在裴府門口時,他已經被好一頓磋磨,嘴角有點腫,帶著瑩潤的水光。
“今晚你睡書房,簡直反了天了,以下犯上!迸釁掁o聲音嘶啞,手指虛虛對著他鼻尖戳。
“你好生不講道!碧南沸」匪频哪帽羌饨幼∷闹讣猓Σ[瞇道,“你四品文官,我一品藩王,到底誰在以下犯上?”
裴厭辭才不聽,冷冷地警告,“不許半夜翻窗!
“都解釋好幾回了,明明是夢游。”棠溪追委屈。
“小裴兒?”
“小裴兒,我怕你冷。
“滾蛋!迸釁掁o加快了腳步沖進府。
棠溪追扒在門邊,看著他直到背影消失,臉上的笑意突然毫無預兆地收斂。
他朝后腦勺處招招手。
“督公大人!彼等缫话芽烧郫B的刀劍,靜默地跪矗在馬車邊的地上。
“顧九傾那如何了?”
“意志消沉,仍在借酒消愁。”
“李仁安那邊現在誰負責?”
“是在下!
“告訴他,讓小皇帝邀請各地藩王一同進京。同時,提前散布消息,裴厭辭挾天子以令諸侯,意圖染指皇權。”
倏忽之間,人影消失。
棠溪追轉動著手里的嵌紅寶石玉扳指,目光不由自主轉到馬車暗格里。
那里,有一個骷髏。
各地藩王可不是省油的燈。
這般想著,棠溪追歡喜地低低笑了起來。
打吧,打吧,都打起來,這個骯臟的世界,早該覆滅了。
————
這頭,裴厭辭剛進來,就見吳娘子端著一盆冰鎮酸梅湯招呼他進屋吃飯。
“照晦兄,你也在啊!
“嗯!蓖蹯`澈死寂的臉龐直到看到他,才露出點些許笑意,仿佛和從前一般,“明日我便搬回王家住了。”
裴厭辭坐在他身邊,奇怪道:“這么突然?”
“只有失去了才曉得家人的寶貴,我應該在剩下的日子里多陪陪他們!
王靈澈往嘴里喝了口熱湯,感慨道:“這半年多真是打擾你們了。”
“哪兒的話!迸釁掁o與他碰了杯酒,“以后常來裴府,我,毋離,無疏,都是你的好兄弟。”
“裴賢弟,我就曉得你待我最好!蓖蹯`澈抽抽鼻子,感動得將人扯進懷里。
裴厭辭沒想到他又開始冒著傻氣,意思意思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有事盡管找我。”
棠溪追剛進屋就看到了這一幕。
無疏急忙咳嗽起來。
裴厭辭這才看到門口的人,把人撕開,摸摸鼻子。
“是不是打擾你倆了?”棠溪追目光掃過兩人,“是我沒眼色了,一個只能睡書房的人,哪里能管得了主人家的新寵!
“少給我在這陰陽怪氣!迸釁掁o的警告從牙縫里擠出來。
棠溪追坐在他旁邊,偏過頭,嘴巴翕張,小聲談條件,“今晚不睡書房。”
“想都別想!
真該給這個蹬鼻子上臉的家伙一點教訓。
“哦?”棠溪追語調上揚,眉頭朝他一挑。
裴厭辭眉心不安地一跳。
“九千歲誤會了,我一直把裴賢弟當弟弟看待,裴賢弟也一直當我是哥哥。”王靈澈手忙腳亂地解釋道,說著說著臉紅了起來,“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你誤會了!
“哥哥弟弟啊,”棠溪追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句三嘆道,“二十幾歲的哥哥弟弟能親昵地抱在一起,真是讓人羨慕的異父異母兄弟情。可憐我啊,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得為今晚睡在哪兒發愁,這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的日子還不知何時是個頭!
“是我抄沒你的督主府嗎?是我沒讓你重新回去的嗎!”裴厭辭磨牙。
又整這死出。
“剛剛是我太激動了,這才抱住裴賢弟的。我和他真沒甚的,你不要介懷。”王靈澈說著又看向裴厭辭,“裴賢弟,你幫我解釋幾句,我不知道你的床伴肚量是這樣子的,我好怕他一個不開心背著你把我弄死了!
“沒事,他就那樣的人,跟你開玩笑的!
“哦?”棠溪追再次拉長了語調,“我這個……床伴,原來在你眼里就是這樣的人?”
“我還不了解你么!迸釁掁o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服了你了,今晚書房鎖死,任何人不得入內!
棠溪追立刻被哄好了,抖擻精神地坐正,“小裴兒辛苦了,快吃點排骨補一補。”
“你也知道我辛苦!迸釁掁o冷哼。
兩人不知不覺又腦袋貼著腦袋抵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聊何事,時不時看到裴厭辭忍俊不禁的笑意爬上臉頰。
趁著裴厭辭從碗里吃菜時,棠溪追突然抬頭,隔著人,以勝利者的姿態丟著王靈澈一個譏笑的眼神。
這點小花樣,稚嫩得讓人笑話。
王靈澈臉色一僵,只是剎那間,又立刻換成茫然的樣子。
棠溪追輕蔑地給了個眼神后再也懶得他,繼續給人夾菜。
這種不入流的幼稚手段,他見得多了。
王靈澈也沒再說話,只是抓著筷子的手青筋直跳。
————
裴厭辭用完晚飯,又拉著不愿動彈的棠溪追逛了幾圈后花園消食,等到天色不早了,這才回屋。
等棠溪追發尾帶著水滴出來時,剛好看到他抱著玉枕和寢衣出門。
“不是說讓我睡臥房的嗎?”
“對啊,你睡啊!
“書房不是鎖死了?你去哪兒?”棠溪追拉下臉。
“我去涼亭睡,那里涼快!
說著,不管身后人怎么叫,裴厭辭快步去了后花園。
仆人早就點好了驅蚊的熏香,鋪好干凈的軟墊和椿草席,架上矮榻,放上藤編搖椅,茶案,茶壺茶杯,還在亭四周掛著香囊垂簾,湖面上的小風徐徐吹來,竟還有幾分冷意。
他招呼隨從去屋里拿床厚點的小被來。
正搖著從棠溪追那里順來的白骨紗扇,他就著燈籠看書,亭外傳來嗚嗚咽咽聲,在四合的夜色中尤為恐怖。
裴厭辭撩開紗簾,見到不遠處假山邊有個靠坐著抱成一團的人。
“無疏?”
小孩抬起頭,臉上閃過驚慌,就要起身逃走。
“過來。”裴厭辭的語氣不容拒絕道。
無疏害怕這樣的裴大哥,只好拖著步子猶豫地往亭子這邊挪。
“別讓我說第二遍。”
“大哥,”無疏心里的委屈再也止不住,從喉頭漫起,眼淚徹底決堤,“我都快死了,你還兇我!
“……”
裴厭辭嘆了口氣,走出亭子,將人抱在了懷里。
“天塌下來,有你大哥頂著呢,你有何好怕的。”
湊近了,他才聞見這人身上一股異味。
翻到身后,深色長袍上帶著點點血跡。
無疏看他瞧見了,也就不隱瞞了。
“晚間沐浴完后,我肚子疼,想著只是、只是冰吃多了,沒想到流了好多血嗚嗚嗚嗚……都找不到傷口,大哥,是不是有政敵下毒害我們啊嗚嗚嗚我要死了,怎么辦……”
裴厭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娘難道沒跟你說嗎?”
“說甚?她身子骨弱,我沒敢告訴她,怕她受不住!睙o疏抽抽鼻子,“你等我死了之后再告訴她好不好?”
“你來葵水了。”
“嗯?”無疏哭得淚眼迷糊,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姑娘家才……”他捂住了嘴。
“大、大哥,你都知道了?”
她是女子,而非男兒。
“打一開始就知道了!迸釁掁o嘆了口氣,脫下外衫給她在腰間系著,“走吧,送你回屋,姑娘家來葵水時嬌弱的很,可不能被這湖風給吹病了。”
想想年紀好像也差不多到了,還吃那么多冰,吳娘子這個當娘的也不上點心。
無疏乖乖跟他走,還要牽他手,被裴厭辭拒絕。
她感覺到裴厭辭對他的疏離,有些失落,又被自己方才鬧了這么一大出烏龍感到窘迫,揪著腰間的衣衫問:“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娘都瞞得很好,連越管事都不曉得這事。”
“我撞破腦袋第二天,你來看我,說自己和娘怎么來府里的,記得么?”裴厭辭搖頭道,“你若是男丁,你族中那些人不會將你們娘倆欺負得那樣狠,更不會將你們除名趕出去!
就算有幾個親戚拎不清想貪那點房子和地,也有族中的長輩來主持公道,不會對族中一支親戚唯一遺留下來的血脈如此趕盡殺絕。
但生了女兒就不一樣了。
無疏低落道:“我和娘親不是有意瞞著你和毋離哥的。路上好多壞人,扮成男孩子安全點,后來人牙子也沒怎么檢查。本來我想等買人的時候再說自己的身份,但當時太子府里張總管只收男孩子,我不想和娘親分開,只好一直扮成男子模樣。”
“我知道!迸釁掁o并不覺得怎么樣,“那你以后想繼續扮作男子還是恢復女子身份?”
無疏拿不定主意,問:“若是女子,還能上國子監嗎?”
裴厭辭停下腳步,在她滿是渴望的目光中,搖了搖頭。
他摸摸小姑娘的腦袋,原來不知不覺,她已經從胸口長到了下巴處,不能再以小孩稱呼她了。
難怪無疏每次都要很執拗地糾正他和毋離的話。
“你知道,大宇的學堂,都是只招收男子的!彼,“可能有朝一日,在你我的努力下,女子也能呼朋引伴地一起去學堂聽課。但現在,你如果要讀書,我給你請幾個先生來!
“或者,”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你要不要去皇宮里,跟陛下一起讀書?”
“那我不是見不到徐度哥哥了!睙o疏為難道,但感覺到裴大哥提起讓她入宮的事情,應該別有用意。
“也不是不行,我都聽大哥的!
“大哥,怎么了?”
無疏突然被抓著肩膀,一臉莫名。
“你先給我解釋清楚,你跟徐度是怎么回事?”
徐度?還哥哥?
裴厭辭感覺自己家水靈靈的好白菜要被豬給拱了。
第153章 舞弊 有人想要開始跟我玩民心輿論了……
“上次他帶我們在城東守了大半夜, 以弱勝強,以少克多,實在是太厲害了。”無疏驚嘆道, “我崇拜他, 很多人都好喜歡他。”
“所以你也很喜歡他?”裴厭辭問,“他對你怎么樣?喜歡你嗎?”
“不曉得, 他只當我是男的, 把我當兄弟, 很仗義的那種。”無疏大人似的嘆口氣。
看著裴厭辭沒多少表情的臉色, 她收起少女的惆悵和萌動, 弱弱問道:“大哥, 我是不是不能和他走太近?”
“怎么會這樣認為?”裴厭辭反問她。
“他父親因為瀆職導致先帝駕崩, 安京陷落, 大宇差點滅國。”無疏道, “這段時日我聽到了一點閑言碎語。”
“可是,也只是差點, 最終還沒滅國不是嗎?”裴厭辭道, “他的罪還要等三司會審才能得到最后的判決,只是目前還沒有結果, 而且陛下還沒有明確表態。”
“陛下肯定要殺了他吧?”
“陛下才坐上那位子幾天, 他可以借著殺徐向前一事立威, 人人稱頌他有孝心,或者力排眾議,頂著壓力, 力挽這個有能力的武將一命!
“肯定是前面一種,這還用說嗎?”無疏道,設身處地地想, 不管時機處境,她想不出皇帝不會這樣做的由。
但看裴厭辭的神色,問,“大哥會選后一種?”
“如果他選后一種,我反而會高看他一眼,并開始忌憚他!迸釁掁o道,“一場戰役的輸贏除了人為,還有很多因素。在這種可能誅滅九族的大罪前,正是收買人心的好時候。他地位不穩,在這時取得一個實權武將的信任,比所謂的孝心和文臣的贊譽重要多了!
“大哥要保他?”無疏懂了。
裴厭辭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笑,看向她,“你做陛下伴讀的時候,可以試著勸他保住徐將軍!
“這是為何?”
“你不是喜歡徐家那小子?”裴厭辭無奈道,“你努力去保未來公爹性命,還不能博得徐度那臭小子的好感?婆家的心以后都是向著你的!
“哦,也沒喜歡到那種地步!睙o疏無所謂道,“這小子不能耽誤大哥前程!
裴厭辭舒暢地大笑起來,“孺子可教也。你放心,陛下會不會聽你的話還兩說。但是你的態度和為他做出的努力得讓徐度知道!
無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裴厭辭將她送回屋子,又讓廚房送了熱水和紅糖姜湯。回了自己屋子,剛要換身衣裳,身后飄過一抹幽怨的白影。
下一刻,他整個人被拖入了暗夜中。
一室暖香。
++
過了幾日,裴厭辭將無疏帶進了宮里。
無疏穿著姑娘家的半臂和長裙,柳綠色的長紗從肩膀繞過手臂搭在肘間,嬌俏又靈動,一雙眼睛滿是好奇。
裴厭辭溫柔道:“這是臣的妹妹,今年與陛下的年歲相仿。府上的先生回老家奔喪了,陛下這邊有學問深厚的大儒,能否與陛下一同上幾日課?”
顧億隨沒說話,打量著無疏,半晌,笑道:“好啊,宮里都沒同齡的玩伴,有她陪著朕以后不會太孤單了!
裴厭辭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留下兩個武藝高超的監衛隨侍左右后離開。
他今日還得和司農寺的官員商議一些事情,百姓的土地開荒程度和糧食產量這么多年來一直都不高,百姓家里日子不富裕,也不會想著做別的。
為了這事,他將司農寺、工部、戶部、印書局大儒和國子監一些學問淵博的監生聚在一起,討論了好幾日,總沒個辦法。
“裴大人,說實話,咱們遠離鄉野,在這說了半晌,最后制定出的策略,難道真能利于百姓?”司農寺卿苦笑道。
一連被裴厭辭叫了幾日,從早待到晚,又怕稍有不慎得罪了扼鷺監,提心吊膽的,屁股底下跟長釘子似的難熬。
“司農寺卿這不是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了么,看來平日里多來國子監坐坐也不錯,聽聽圣賢之音,有助于耳聰目明,聰慧醒腦!迸釁掁o笑吟吟道。
其余幾人只得僵硬地陪笑了下,接著不留痕跡地夸贊裴厭辭和司農寺卿的英明。
裴厭辭靠在椅背上,手支著下巴,朝一個方向看去。
工部尚書趙臻立刻道:“不如這樣,咱們幾個衙門各派三五個人,微服私訪,去鄉野里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何問題導致,怎么樣?”
“這就不必了吧?”戶部尚書劉彥為難道。
一看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于簌承道:“不管是大晤還是之前的先輩,都曉得荒地難墾,百姓只愿意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人口一多,總不是個辦法,我們總得曉得緣由!
劉彥習慣不擔事了,所以下意識開口,眼下于簌承解釋了一番,剛好給他臺階下,笑道:“裴大人為民謀生計,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實乃大宇百姓之福,我哪里有不贊同的道。明日,我便把派遣名單交到國子監!
“我國子監這幾位監生也一同去。”裴厭辭指著一旁的幾副年輕面孔道,他們有出身布衣,也有出身富商,還有幾個爹是地方五六品的小官。
監生們趕忙站起來,躬身應是。
正說著,外面傳來稟報,說李仁安來了。
裴厭辭走出門迎接,其余官員跟在后頭,剛出來,就見那宦官用尖細的嗓音大喊道:“就是他們,科考舞弊,將他們給我抓起來!”
方才還在和朝廷要員同坐一堂的監生頓時慌了,打呼“冤枉”和“救命”,被靛衣內侍毫不留情地押住,帶了出去。
“等等,”裴厭從容不迫地開口,“帶走我的人,李內侍不該給我個說法?”
“說法?”李仁安細長的身子隨著這兩個字左右晃了晃,似乎喝了小酒后還在品味一般,“裴大人,今年的科舉協權,是你國子監從禮部那里硬要來的,F在,科舉出了這么大紕漏,你最好立即進宮,跟陛下解釋清楚,沒準陛下還能寬宥你。”
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沒一個毛孔,無不在炫耀自己手中的權力,以及對他的碾壓。
“我知道了,但在這之前,你們內侍省的人最好將我的人放開。”
“奴婢是奉陛下口諭前來。”
裴厭辭迫近一步,一字一句強調道:“我還沒有親自問過陛下!
顧億隨給他的口諭算個屁。
李仁安鼻孔劇烈地翕張,鼻梁兩側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將不甘從眼里塞回去,擠出一個笑容,“裴大人要違抗圣諭?”
“李內侍怎么能這樣污蔑一個朝廷命官,誰讓你這樣說的?”裴厭辭玩味道,眼里的壓迫氣勢一點沒減,“據我所知,陛下尊我為太傅,可沒見一點不敬的意思,你難道想說是陛下讓你這樣做的?”
李仁安深吸口氣,氣急敗壞地怒吼道:“放人!”
監生察覺到壓迫自己的手松動,立刻掙脫束縛,朝那些閹奴狠狠地吐唾沫。
“李內侍看起來一直認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裴厭辭淺笑,走近一步。
李仁安驚嚇一般后退一步。
“李內侍難道怕我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對你做甚?”裴厭辭失笑,小聲道,“叫你背后真正的主子來跟我談!
“他不就跪趴在你的腳邊,搖尾乞憐么?”李仁安譏諷道。
下一刻,他整個人被踹到地上,身子飛出好幾丈遠。
“裴厭辭,我是陛下咳咳咳咳……身邊的貼身大內侍,你怎么敢!”
“不好意思,腳滑,沒站穩!迸釁掁o轉身看向國子監和一種官員,“你們可以為我作證吧?”
劉彥和趙臻贊同地附和了他幾句。皇位是他們這些手握重權的大臣將他推上去的,在他們眼里,那就是個木偶傀儡。
“來人,快將李內侍扶上馬車,國子監乃學子圣地,可不能沾血。”
國子監之外沾不沾血,可就不能保證了。
“裴大人,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對義父出言不遜。”李仁安顯然輕易聽懂了他的畫外音,連忙要下跪,但被兩個身強體壯的侍衛左右拎起,架了出去。
聲音漸停,他帶來的風波卻沒有消散。
送走了劉彥他們,裴厭辭立馬派人查科考舞弊一事,同時也開展國子監內部自查,看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厭辭處了國子監的事情,回府在半路買了幾盒點心時,街邊的普通百姓都在傳今年科考舞弊的事情。
科舉本三年一次,今年是因為朝中官員流失嚴重,朝廷急于補充新的進來,這才在先帝的首肯下補辦一年。
現在出了這事,當初提議的裴厭辭很有可能就是幕后主謀。
“當今的國子監祭酒,當真是大奸大惡之人,”有百姓道,“自己是祭酒,還主持科舉考試,不就是自己出題,然后把答案告訴自己學生,這不是左手倒騰右手的事情嗎?以后整個朝廷都是他的學生,和那些大奸臣一個樣兒。”
“一個臣子,皇帝都不管管嗎?要我是皇帝,有人敢這樣騎到我臉上,我直接讓他斷子絕孫!”
“你就吹牛吧你。”
“才十二歲的小娃娃,能曉得甚,聽說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被這個大奸臣欺負得夠嗆!
“你們可不能隨便議論天子的是非,之前扼鷺監的事情你們忘了不成。”
“扼鷺監那群閹狗哪里還有空搭咱們,早就跟那位大奸臣狼狽為奸,忙著奪權呢,你看最近言論不就放松了很多?”
“安京剛被大熙闖進來亂殺一通,不會他們又要搞政變吧,這些官老爺成日貪贓枉法就不說了,啥時候能稍微管管我們的死活,飯都吃不起了,現在還不把咱的命當命!
“大人?”扼鷺監侍衛叫了一聲,眼神請示要不要他出手,將那幾個出言不猻的人抓了。
裴厭辭搖搖頭。
他又不是聽了幾句愚昧之人的話就回動怒的人。
“有人想要開始跟我玩民心輿論了,”他吩咐道,“我倒是要看看,這人有多大能耐。”
到底是表示了好幾次忠心的顧萬崇,還是傳聞爛醉如泥的顧九傾呢?
或者,還有一個站在暗處、他一直不曾注意過的人。
裴厭辭暫時沒有眉目。
當務之急,還是處科舉舞弊一事。
晚間,棠溪追也問起了這事,最后道:“暫時查出的是試題泄露,小皇帝懷疑有人買賣試題,有的人懷疑是你以權相逼主考官,讓他們向你透露試題,你再將試題給國子監自己的親信!
裴厭辭搖頭笑道:“若是要往朝中塞人,難道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昨日他才跟顧億隨提起要讓蕭與入朝為官的事情。
這人雖然之前以畫春/宮/圖謀生,雖然還把自己弄早/萎,雖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譜,但裴厭辭還真挺欣賞他的。
接下來好幾天陸陸續續有人被大寺的人帶走,只有裴厭辭這邊,除了那日之外,始終沒有動靜。
朝中有心人開始發覺,這么大的事情,最終也只會雷聲大雨點小。
安京總是不太平,眼看一棵棵倒下,身邊同僚上一刻還在朝堂上揮斥方遒,下一刻就成為階下囚,無不人心惶惶。
越是亂,這些人精就越想要站隊,押上一切身家尋求庇護。
他們看了一圈,當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當屬裴厭辭了。
于是,往來裴府的人更加絡繹不絕,裴厭辭的權勢更是如日中天。
這么磋磨一段時日,小皇帝的生母,馮太后的三十歲生辰終于來了。
清早,裴厭辭睡得迷糊著,還未意識到甚,就被一只大手從床上撈了起來。
“做甚呢?”他慢悠悠地打了個呵欠,身上裹著一圈小被,眼睛困得睜不開,瞥了眼窗外,苦了臉色,小聲嘟囔,“天都沒亮!
他這是造的甚孽啊。
“你覺得是這重紫紗袍更顯得我威武雄壯,還是這身墨綠浮光錦更襯我。”棠溪追看著五六排手持衣袍的婢女,很是糾結。
“宴會不是晚上么?”
“你忘了,白天陪你進宮,跟小皇帝解釋科舉的事情!
裴厭辭拍拍腦袋,還沒睡醒呢。
“要不這身暈栒錦?可能太花哨了,顯得不夠莊重,不行,還是得織錦緞。”
“隨便吧,你去街邊將乞丐身上破布扒了套在自己身上都好看!
“那不行,今晚是你第一次正式參加宮宴,我走在你身邊,得相襯才是。”
裴厭辭心里淌過一陣暖流,緊接著他就聽到棠溪追道:“何況,宴會上又是顧萬崇又是顧九傾的,還有那個世家出身的王靈澈,不是皇子皇孫就是權貴世家子弟,我可不想被比下去了!
裴厭辭:“……”
就知道。
“就那身紫色的吧,回頭幫我也搭一身。”他一向不看重這些,身子一歪就要再次貼上金絲象牙簟,人又被撈起坐正。
裴厭辭軟軟地往他胸口捶一拳頭,又惱又無奈,只好任由他鬧,“還有甚拿不定主意的?”
棠溪追興奮而又糾結地招呼后邊的人上來。
“內襯,發冠,扳指,腳靴,腰墜,扇子,身上的熏香……”棠溪追激動地拿起面具,“你說我是戴面具好還是直接畫花樣好?”
裴厭辭局促地咽了咽口水,裹緊了自己的小被子。
第154章 喝茶 能夠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
長直的烏發從后背垂下, 隨意披散,棠溪追像一條冰冷滑膩的巨蟒,手臂纏著裴厭辭的腰身, 砌冷的臉龐和泛涼的鼻尖在溫熱馨香的頸窩處拱了拱。
“好裴兒, 你答應要幫我挑的,別睡了, 快起來。”
見過小鳥依人的, 沒見過長這么大只還使勁往伴侶懷里拱、撒嬌討人歡心的。
裴厭辭打了個寒顫, 面無表情地將臉往反方向避開, 企圖將人撕開, 手又推不動人, 身子被禁錮得死死的。肩頸細肉被他粗糲的舌頭舔得發癢, 慢慢浮起一片濡濕的粉意。
裹在身上的小被越來越松, 他也徹底沒了脾氣和睡意。
嘆了口氣, 皙白透粉的腳丫子從小被中伸出來,往他大腿踹了一腳, “一件件換給我看!
看我不折騰死你。
裴祭酒眼里閃過一絲狡黠快意。
“裴兒真好!碧南吠洶椎哪樕嫌H了一口, 歡喜地去換衣裳。
顯然他低估了這人愛美的程度。
每一件廣袖袍服都一一搭配過不同的裝飾,棠溪追樂此不疲, 換了幾十套都不嫌累, 還能時不時放出眼神勾引人。
裴厭辭坐在床榻上, 由侍從伺候著洗漱和用早膳,被他調戲得沒法,將身前托盤里供他挑揀的玉佩丟到他身上, 笑罵道:“把你那骯臟下作的狗眼給我藏回去!
“多謝裴大人打賞。”棠溪追眼疾手快抓著丟來的玉佩,放在唇邊親了一口,眼神絲毫不愿放過床邊的人。
裴厭辭被他瞧得眼紅心熱, 軟了聲調,顧左右而言他,“這身遜色了些,再去換一身。”
才剛低頭,笑意已經再次控制不住地漫出嘴角。
棠溪追手指把玩著玉佩,白皙無暇的微涼觸感漸漸染上他的溫度,仿佛不是在玩弄玉佩,而是一塊美人骨。
他也笑道:“好,都聽你的!
折騰了一上午,眼看時辰要過去了,棠溪追這才手忙腳亂地幫裴厭辭換衣裳。
“我隨意穿一件就夠了。”
“不行,”棠溪追將自己選好的衣裳拿去熏香,身穿寬松的雪白長袍,執意要裴厭辭也去穿他選的那身。
“怎么看著跟你那身還挺搭!迸釁掁o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舒了口氣,還好沒太折騰他。
“當然,”棠溪追驕傲地昂頭,“我所有的衣裳在做的時候,都有另外按照你的尺寸做身相稱的!
“……你但凡多放點心思在自己的政途上,扼鷺監遠不止于此!
“如今的扼鷺監已經遭到全天下忌憚了,再壯大下去,我這個閹人又該死一次了!碧南窂纳砗髶ё∷,涼薄的唇輕吻他的后頸,眼睛看向鏡中交疊的兩人,笑瞇了眼。
“能夠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很知足了!
裴厭辭看著鏡中人一副滿意的樣子,突然開口,“近來我不是讓無疏進宮做陛下的陪讀么。”
“怎么了?”
“無疏對徐向前的獨子有意,我讓她在陛下面前幫徐家說說話!
“你想救徐向前。”
“嗯。”裴厭辭目光微沉,盯著鏡子里的人。
“徐向前玩忽職守,自己找死,無疏就算對他兒子有意,你不值得為她出手,誰曉得以后這小姑娘會不會變心!碧南飞n白的面容半隱在他的頸后,殷紅的唇微張,將白膩的肌膚含在嘴里,“他背負害死先帝性命的罵名,已經廢了,朝中有能耐的武將還是有幾個的,你不必為了他徒惹一身腥!
“倘若將徐向前害成這樣的人也是我和她認識的人呢?”裴厭辭漫不經心開口反問。
窗外一格格陽光照進銅鏡里,反射出一團暖黃的光,如一根根閃耀的利針迸射出來,也模糊了此刻鏡中裴厭辭眼里的神色。
棠溪追摟人的手慢慢收緊,五指插/進他的指縫間,十指糾纏,緊緊相握。
裴厭辭似乎察覺到了些不一樣的情緒,可端看鏡子里的人姿態從容,還為他苦惱,這樣的話可就難辦了。萬一小姑娘是個重情的,兩人在一起后,突然得知徐向前是被你和她熟識的那個人人相害,總免不了一場反目成仇的戲碼。到時候你夾在中間,你選誰?”
二選一,你選誰?
裴厭辭冷冷開口,“我誰都不選。”
身后人嘴角的笑意有些僵,意識到后立刻僵半邊臉退縮回去,掩藏在他的肩頸之后,只留下大而狹長的漆黑眼眸從頸窩中探出,小心而幽怨地盯著鏡子中的兩人,觀察著裴厭辭臉上的一舉一動。
在他再次開口前,他看到裴厭辭櫻粉的唇微微上勾。
“我不會讓這種沒意義的事情發生!
棠溪追還想再說話,裴厭辭已經轉身抬頭看他,溫柔執起他的手。
“走吧,陛下該等急了。”
到底是銅鏡冰涼,襯得那神態也冷漠了些,扭曲失真。
感受到裴厭辭掌心里的溫度,棠溪追的心又放了下來。
“好!
————
大宇女性長輩一般在五十歲以后的逢“九”大坎上才大操大辦一般,因“九”之數乃陰盡之兆,得用親朋人氣來沖命坎,助她們能平安度過坎年。
當今這位馮太后年方不過三十,顧億隨思及他們娘兒倆過了這么多年苦日子,迫切地想要補償她。言官提醒了幾次無用后,其他臣子自然不會不識趣,去說會給太后折壽的蠢話來,個個都喜笑顏開,說這只是小宴,陛下開心就好。
“國子監祭酒裴大人到——扼鷺監督主棠溪大人到——”
隨著內侍的唱和,所有人心中不由一緊。
裴厭辭進來時也驚訝了下,因為這次壽宴不僅僅請了朝中五品以上的大臣,此刻各地藩王也悉數在列。
放眼望去,基本都來了。
看來這個小皇帝要有所動作了。
他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人,卻見棠溪追肩背筆直寬挺,下巴揚起,目光朝顧萬崇和顧九傾方向不咸不淡地轉了兩圈。
這公孔雀不開屏挑釁會死是不是?
裴厭辭眼角直抽,暗暗拉了拉他的手。
“差不多得了。”
“好吧,今兒個暫且放過那些丑東西。”棠溪追滿意地收回目光,盤坐在他下手的一張食案前。
顧九傾喝了口酒,轉動著空酒杯,神色誨冥。
裴厭辭剛到,顧億隨才匆匆而來。
“太傅,實在不好意思,下午睡過頭了。”小皇帝路過裴厭辭身邊時,惶恐地解釋道,“那些蠢貨竟讓太傅等了一個下午,朕已經將他們打了二十鞭,罰去洗恭桶了。太傅莫怪!
將他白白晾在外殿等了一個下午,其中無論多少由,事實就是事實,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裴厭辭懶得聽他鬼扯的借口,隨意客套兩句,勸他趕緊入座。
顧億隨這才戀戀不舍地坐到最上首。
這還沒開始,宴會上的其余人就看了一場戲,表情各異。
頭三個月喪期還沒過,不能飲酒,不能奏樂歌舞,宴會氣氛也不甚熱絡。
“我不喝煮茶!
眾人還在觀望今晚的態勢將會如何,裴厭辭那兒傳來突兀的一句話。
小內侍陪笑道:“要不奴婢給大人換酸梅漿?”
“不必,我愛喝茶!迸釁掁o道,“只不愛喝煮茶,幫我泡一壺茶!
“泡茶?從未聽說過這種喝茶法子?”
“泡的茶能喝?”
“味道肯定出不來!
幾位大臣好奇地開口。
“個人喜好罷了,眾位大人勿怪,我就愛茶湯泡出來的原汁原味,不愛加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迸釁掁o淺笑道。
從前他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順從他們,聚在一起時淺呷兩口煮茶,F在他坐在這個位子上,還順著他們喝,那他手里的權還有何意義?
顧億隨沒碰到過這種場面,不知他們話里的含義,道:“裴大人既然喜歡,來兩個宮女,為裴大人泡茶!
顧越芊道:“裴大人,煮茶乃是全大宇上至顯貴下至普通百姓傳承了幾十年的正統喝茶法子,你如此標新立異,可別忘了本!
裴厭辭道:“物有所革,方能推陳出新。臣自己習慣使然罷了,你們隨意。殿下要堅持喝煮茶,臣也不可能強人所難。”
“來人,喚煮茶!鳖櫾杰诽值。
“諸位隨意,若想喝泡茶的,我隨時樂意分享!迸釁掁o笑道。
“這么說的話,我倒是想試試!庇谐甲娱_口道,“此等新奇的喝茶方式還是頭一回見!
“我也試試看,裴大人能否分老朽一杯?”
“來人,我這也添上泡茶!
隨著附和開口的臣子越來越多,顧億隨這才察覺出些許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這時,顧越芊開口問,“陛下,你要喝煮茶還是泡茶?”
他看了眼她和顧九傾桌上擺著的茶,道:“自然是煮茶!
可說完這話后,他莫名地感到慌張。
那是常年在冷宮里鍛煉出來的本能,對一種危機的到來產生強烈的不安感。
這都來源于宴會上喝泡茶的人,遠遠超過了喝煮茶的人。
先帝出殯那天,他只能遠遠站在大殿外,送自己的父皇最后一程。
今晚,他敏銳地感知到,也許,重用顧九傾那一邊,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不安地看向李仁安。
李仁安躬身湊近道:“陛下,泡茶一看就沒滋沒味的,還是煮茶好。奴婢都已經給你做好完全的準備了,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顧億隨反而更加不安。
這種不安,是因為他察覺到,顧九傾這方毫無勝算的可能。
科舉案拖拖拉拉了十余日,抓的都是邊緣人物,核心人物一個都沒動,何況李仁安親自帶人去抓裴厭辭,反而被他當中下了面子,連帶著他也一起丟臉。
這么多年求生的經驗告訴他,識時務者為俊杰。
“李仁安。”他叫了聲身邊的人,“將冷透的茶水換了,朕也想試試泡茶的味道。”
跟著失勢的一方,別說他在這位子上能待多久,現在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個問題。
“陛下,萬萬不可!崩钊拾不帕。
“只是一個茶水,有何要緊的,不管是煮茶還是泡茶,都是為了喝茶。”
李仁安看著他單純不諳世事的模樣,心里有千般話,卻苦于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難以說出,只能求助地看向顧九傾。
顧九傾一如既往地冷漠,仿佛不問世事,自顧自飲茶。
李仁安只好轉身,去后邊將一壺泡得滾燙的熱茶端送到御前。
第155章 聯姻 你表現出來的深情,真讓我感到惡……
宴會上的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我倒是覺得煮茶和泡茶各有各的風味!鳖櫯d懷呵呵笑道, “難得來一次安京,總得要都嘗嘗,跟上安京的風尚, 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藩王互相對望了眼, 跟著笑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他們就是在看安京的鬧劇。
“不知幾位王爺準備在安京小住多久, 若是待入秋了再回去, 下官可以帶王爺們領略安京的風。”
裴厭辭打眼一看, 是薛家的一個附庸臣屬。
“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這次來本是為了慶賀陛下登基, 碰巧趕上了太后娘娘生辰, 可算是雙喜臨門了!币粋藩王爽朗地笑了起來。
顧億隨道:“眾位叔叔也是難得來一趟, 一路舟車勞頓不容易, 多在安京逗留些日子再回去也不遲。”
“多謝陛下!狈鮽兗娂娖鹕戆葜x。
顧九傾終于開口, “今日是來祝賀太后娘娘大壽的,開始獻壽吧!
這話比顧億隨的話還管用, 朝臣們收斂了看戲的心思, 陸續站起來,開始展示給太后準備的壽禮。
裴厭辭準備了一個百壽圖, 無功無過, 在他之后的曲梁侯卻是花費了不少心思, 準備了太后同鄉的頌福經,里面是幾十個人為太后抄寫的祈福經文,直讓太后一度動容, 險些落淚。
顧億隨小聲安慰,好一副母慈子孝、君臣相和的場面。
顧越芊嬌笑道:“陛下,曲梁侯一看就是尤其上心了的, 如此一心為主的良臣,不給點賞賜說不過去啊!
顧億隨愉快附和,“對,是該賞。”
但崔家已經是烈火烹油之勢,要錢有錢要權有權,還能賞賜何物。
一時間他有些為難。
“臣已感念承恩甚多,不求更多的賞,只盼能為陛下分憂,在這風雨飄搖的動蕩時節為大宇盡一份綿薄之力。”
“崔家祖上都是武將,咱們正和大熙打得激烈,正是用人的時候。”簡吉安開口道。
顧越芊雙眼飄媚,“看看,這才是國之肱骨,時刻憂國憂民!
顧億隨猶豫道:“上前線多危險啊,曲梁侯……”
曲梁侯已經拱手,“崔家愿為陛下鞠躬盡瘁,在戰場上流干最后一滴血,希望陛下能給崔家一個機會!
“啊,這樣。”顧億隨是很納悶,怎么還有人想要的賞賜是去上趕著送死。
“壽宴上怎么聽到這么晦氣的話!币坏狼逶降纳ひ敉回5仨懫稹
全臺上的人即使是皇帝都挺直地端正坐著,獨獨棠溪追,一只手架在憑幾上,身姿半靠,另一只手搖著折扇,慵懶而愜意,“又說動蕩時節又是血的,危言聳聽,還詛咒太后娘娘!
“你胡說甚,我何時詛咒太后娘娘了!”曲梁侯這才想起這里還有一個曾經慣會扭曲黑白的扼鷺監督主。
“你這豎子滿口胡言!”崔涯跳出來怒道。
“崔涯,你現在竟然有膽子敢在本座面前大呼小叫了!
崔涯聽他著重點自己的名,心中一顫,渾身氣勢頓時蔫了,“我、下官只是就事論事,棠溪督主,你莫要胡亂扣帽子!闭f著喏喏又滿懷不甘地坐了回去。
“陛下,曲梁侯準備的壽禮雖然用心,卻也對太后娘娘出言不遜,功過相抵,便不罰他了吧。”棠溪追一副為他求情的樣子。
“棠溪愛卿,你別聽風就是雨,曲梁侯也是無心之言。他想為大宇征戰沙場,頗有男兒氣度!
“是么?”
裴厭辭突然開口,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落在顧億隨的心口,仿佛有千鈞重。
自己貌似說錯話了。
“崔家想要為大宇賣命,臣也不能落在后頭!币粋藩王道,“陛下,玉海道遠離邊關,統軍府那些兵馬養著就是為了有為國出力的一日,陛下盡可調派北上。”
“陛下,懷右道也一樣。幾州統軍府兵馬已經摩拳擦掌,就等著為大宇建功立業。臣遠在安京,只可惜沒能親自帶兵,殺北方一個屁滾尿流!
顧億隨心里有些熱切,得虧李仁安這主意想的好,將藩王邀請來安京,多留些日子,實則可以是變相的軟禁。這樣,各州府的統軍府剩下的兵馬就可以調動了。
大宇需要藩王去守著四海邊疆,又礙于藩王私自募軍,擁兵自重,遠在安京的朝廷鞭長莫及,各州統軍府的兵力向來不敢調動太多。這次全國上下已經被姜逸調走了一百六十余萬大軍,舉全國之力揮師北上,準備踏平大熙,統軍府剩余兵馬零散加起來仍有四五十萬之多。
若是都召集入京,管他裴厭辭還是棠溪追,哪里還有他們猖狂的時候。
正要說話,顧九傾卻是先開了口,“各位叔叔稍安勿躁,前線戰況如何還未可知,若是還需要人手,到時候自然會從各州統軍府調派人手。”
說得冠冕堂皇,好似這些是藩王的兵一樣,實則這些統軍府的兵馬都是他們朝廷花銀子訓練起來的,藩王只出一小部分錢。當然,他們也只能調一小部分兵,它們的存在更多的是制約藩王,穩定一方。
這是太/祖想出的妙計,讓王朝穩固了兩百余年。
顧億隨沒料到最先反對他的是顧九傾,一時啞然,眼尾耷拉下來,有些郁郁,含糊地擺擺手,“還有賀壽的嗎,都上來吧。”
他都已經是這個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了,怎么還是要處處忍讓,任人擺布。
沒意思。
接下去的宴會更沒意思,沒有美酒歌舞,氣氛壓根活絡不起來,一場生辰宴潦草結束。
時辰尚早,太后邀請安京夫人貴女到御花園賞花,其他臣子三三兩兩相攜四處游蕩。
顧越芊扶了扶頭上的鳳釵,眉眼露出疲態,說要去御花園旁邊的偏殿休息一下。
顧九傾思索片刻,屏退身旁眾人,跟著往偏殿去。走了沒幾步,一座廢棄宮殿門口前有一道突兀的人影。
四下無人,清冷寂靜,宮墻斑駁,宮門敞開一人進出的口子,慘白的月色之下,依稀能看到里頭半人高的荒草。
若非想特意避開眾人的視線,與顧越芊走不同的路,顧九傾也不會來此,聞到這股腐爛靡臭的味道,簡直讓人窒息,幾乎作嘔。
與之不同的是,站在門邊的勁瘦人影,一身薄紫一塵不染,仰頭望著墻頭,兩只手向上張開,躍躍欲試。
“快下來!
清朗的嗓音溫柔帶笑,嘴里帶著逗弄的聲音,成為死寂荒蕪中唯一的醴泉。
顧九傾這才注意到,頹瘦野草滋生的缺角斷瓦間,一只巴掌大的黑貓踉蹌地在墻頭行走,細弱地喵喵叫著,對于該如何跳下墻頭束手無策。
“再不下來我就上去了!迸釁掁o道,話音剛落,五感敏銳地察覺到后方一道呼吸聲。
他轉頭一看,眉梢眼角的笑意淡去,隨意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厭辭!
顧九傾飛快上前幾步,扯住了他的手臂。
裴厭辭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絲戲謔,“攝政王想要干嘛?說起來這里倒是毀尸滅跡的一個好地方!
“你非要這般諷刺挖苦地與我說話嗎?”
想了想,自從去年端午過后,每次再見時,他們總是鬧得很不愉快。
“攝政王諷刺我的時候,我可沒這么大的反應!迸釁掁o淡然道。
顧九傾一愣,“我何時……”
他下意識反駁時,想起來了甚,沒了聲。
裴厭辭撇開他的手,再次邁步離開。
身后又傳來一道聲音。
“厭辭,我之前沒想過讓你當我的男妾,而是想讓你做側妃的!
顧九傾一步步拉近兩人距離,“當時我聽到鄭清來的話,退卻了,可你知道,我那時還擺脫不了他,只能聽他的!
“你覺得我稀罕你的側妃位子?”裴厭辭譏誚道,卻見他往自己這里又逼近了一步。
“以你現在的眼光和身份,肯定瞧不上了。”顧九傾道,“我想娶你為男妃,一生一世,我顧九傾今夜在此發誓,只你一人,絕不負你!
裴厭辭要被他逗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攝政王的位子,還是我給你的。”
“可你當時除了這樣,能將我如何呢?不想讓我坐上皇位,又動不了我!鳖櫨艃A輕聲道。
他們都是久浸官場的老人了,何嘗不能一眼看透,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決策那瞬間權衡利弊下的結果。
攝政王之位,不是裴厭辭為他爭取來的,也不是裴厭辭施舍給他的,所以別說深情,也別以上位者的身份和他說話。
“厭辭,這終究是顧家的天下,顧家的大宇。”顧九傾再次以身迫近,“只要你敢肖想那個位子,今日你所擁有的一切,都將灰飛煙滅,這太不值得了。若是不小心,還可能牽連你和你至親好友的性命,你就算不為自己,也不為他們想想嗎?”
裴厭辭后退一步,空出些許距離,這才讓他看清夜色下顧九傾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威脅我?”
“顧九傾,”他頭一次當他的面直呼其名,“你表現出來的深情,真讓我感到惡心!
顧九傾臉色僵住,腦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你在官場上斗不過我,又企圖用感情來束縛我?將我困于攝政王府的后宅,拔了我的爪牙,讓我俯首帖耳、恭喜你順利登基成皇,是不是最后還想讓我對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點滴恩寵感恩戴德?”
話音剛落,裴厭辭被他逼近一步,半邊身體沉于凹角旮旯的黑暗之中。
他想繞開人,從旁邊出去,又被他擋住了去路。
“你想要甚,我都可以給你,真的!鳖櫨艃A聲音帶了一絲急切,甚至其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祈求,和希冀對方對自己的憐憫,“除了皇位,我都給你!
裴厭辭靜靜端詳著他的樣子,戲謔開口,“那皇后之位呢?一位能涉政的男后。”
顧九傾臉色微頓。
“你想清楚,你能容忍你的三千佳麗中間圍著一位男后嗎?你能容忍天下人和后人戳著你的脊梁骨,笑話你娶了個男后嗎?你能容忍自己后宮的人在你面前指手畫腳嗎?甚至這人可能還隨時會篡了你的位子!
“可以。”顧九傾斷然答應了下來,“我不要三千佳麗,后宮獨你一人,此生便足矣。”
裴厭辭笑了起來,舒暢,快活,又帶著些許玩弄的意味。
月色之下,黑褐色琉璃眼眸私欲暗沉,清冷肅穆的臉龐閃過一絲獰厲,聲線低沉冷冽,“厭辭,你的眼里,還是有我的,是不是?”
這一刻,顧九傾的心在彷徨。
他想使勁抓住那虛無縹緲的感情、曾經奢望過的關切,卻好像流失得更快了。
他這一生都在踽踽獨行,這一刻他也盼望,生命中能夠出現一個人,在熱切地愛著他。
還沒來得及回答,裴厭辭后背雞皮疙瘩直立,汗毛四起。
無人在意的陰影中,一只枯白的手從黑暗中伸出,指腹順著勁瘦的脊背薄憐而上,最終食指來到頸側,輕點兩下瓷白的臉頰。
裴厭辭一寸一寸地感受著身后之人強烈霸道的占有欲,后背僵直一片。
棠溪追生氣了。
他幾乎快要忘記了這人發怒動火時的樣子了。
冰涼的手指緊扣他的肩膀,另一側,緋靡絕旖的臉龐無聲貼近,輕吐蘭息。
“二位聊得這么火熱,是不是忘記誰了?”
大而狹長的眸子彎成兩條黑幽的窄縫,滴血紅唇兩側嘴角向上勾起,看起來像一副五官精致卻毫無生氣的假面。
顧九傾驚駭了連連后退了兩步,露在外面的雙手止不住顫抖。
早在這抹重紫色身影從黑夜中露出一角的剎那,他的腦海就已經一片空白。
棠溪追半彎著腰,另一只手抓著他的上臂,“剛才你們聊到哪兒了,誰的心里,有誰?”
“還有誰,”他的雙手漸漸收緊,幾乎嵌進裴厭辭肩膀和上臂的骨肉里,卻又在細微地惶恐顫抖著,“想當皇后!
“我回去給你解釋!迸釁掁o垂眸低聲道。
棠溪追慢慢睜大眼睛,看向顧九傾。
顧九傾對某些人的恐懼和厭惡是深入骨髓的,他警惕地后退兩步,正想毫不猶豫地離開,卻又克服了心底涌出的恐懼本能,停住了腳步。
“厭辭,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這個閹人了?”
他真的不甘心。
如果是比他優秀強大的,他服。
可他竟然輸給一個閹人!
奇恥大辱!
“攝政王莫不是忘了,當初,是你將他推給本座的!碧南纺橆a與裴厭辭的臉相貼,像貓一樣輕蹭,一雙漆黑陰怖的眸子眼瞳空洞洞的,不帶絲毫人氣溫度,卻又蕩漾著十足的親昵與占有欲。
顧九傾瞳孔驟縮。
“你還把他當做禮物,雙手奉上送給本座了,F在想要回去,是不是有些晚了!
清越的尾音上揚,似乎帶著幾分愉悅和炫耀。
“所以,你可以走了嗎?”
真是礙事的蟲豸。
顧九傾鼻翼翕張了下,凌厲的薄唇囁嚅,最終任何話都沒再說了。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頭過。
“可以放手了嗎?”
棠溪追慢慢松開發僵的手指,卻在下一刻又從背后纏住了他的腰。
“棠溪……”
“我知道,你是開玩笑,逗他玩的。”只是片刻之間,在他開口時,棠溪追已經松開了他,故作輕松道。
他對別人的情緒變化一向敏銳,在裴厭辭厭惡或者動怒前,他已經提前有了動作。
裴厭辭簡單解釋了兩句方才的情景,轉移了話題,“方才我在這里瞧見了一只黑貓,你看到了嗎?”
棠溪追搖搖頭,“可能去廢宮里了,別管它,這里野貓挺多,小心讓那些臟爪子傷著你。”
裴厭辭這才想起方才這人也是進了這廢宮,身上仍殘留著庭院里陰暗濕滑苔蘚帶來的青霉腐潰味道,問:“你去里面做甚?”
棠溪追頓了一下,道:“我的義父,就是死在這里的!
裴厭辭靜默了一瞬。
“你對他的感情……”
他不太解閹人之間那種扭曲的父子情。
“我在這里殺的他!
棠溪追身上的應激情緒漸漸恢復正常,“方才是不是抓疼你了,給我看看。”
“還算有良心,回家好好給我揉揉,我不說停你不許睡!
“我的錯,以后絕對不對你動手!碧南沸奶鄣。
“走吧,這里陰森森的,再待下去我得受風寒了。”裴厭辭皺皺鼻子,抬步先行往前走。
這傷不好一天,這人就給我睡一天書房去!
不行,好了也得讓他睡半個月書房,長長記性,怎么動不動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吃醋,這回還抓傷了他,可能都破皮了,骨頭被他捏得咯咯疼。
越想越委屈,轉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見身后人無聲地曲起五指,正正抓著自己的上臂,與方才裴厭辭的位置一模一樣。
“嗯?”裴厭辭喉頭發出單音,瞇起了眼看他。
他訕訕地放下了手。
鮮血頓時從紫色的衣袍中滲透出來。
“真可以啊,有仇當場報在自己身上,一刻也不耽誤。非要在我面前動手,除了臟我的眼,還想賣慘給誰看?”
棠溪追臉色煞白起來。
“你是我的人,忘記了么?上次我就說過,要是下次再企圖往自己身上動粗,你有多遠滾多遠。”
棠溪追伸手要抓人,被裴厭辭側身避開。
“厭辭,裴兒,我錯了,我真錯了,這回不一樣,我不小心傷著你了,我就算千刀萬剮都難辭其咎,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棠溪追在身后小心翼翼又巴巴地跟著人,想貼近再不敢了。
裴厭辭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無奈道:“抱我!
“?”
“我兩只手都被你的手臂抓傷了,難道還要我忍著痛抱你?”
棠溪追雙臂有如千鈞重,慢吞吞地張開手,虛虛地將他環在懷里。
裴厭辭腦袋重重地枕在他肩上,感受著他隔著衣料散發出來的微涼體溫,溫聲道:“你習慣了對自己施加暴行,所以對別人也會如此。你想以后我經常因為你受傷嗎?”
棠溪追渾身僵硬,半晌,他鄭重承諾道:“我不會再這樣了。”
與上次不同,這回他真的聽到心里去了。
“我不知道從前的經歷給你造成了多大的困擾。但是以后,稍微愛一下自己吧。”
“好!
他可以傷害自己,但他不能傷害裴厭辭。
任何人都不能,包括他自己。
————
顧九傾從廢宮那繞路,剛進偏殿,一個茶盞直接摔了過來。
他側身避開,身邊內侍怒罵道:“長公主,你怎么敢對攝政王殿下如此無禮!”
“呦,現在你這條狗舍得開口吠了,剛才呢?你主子可是連屁都不敢放一下!鳖櫾杰匪秩嵬衩牡穆曇羯饸鈦矶枷駤舌。
“你在他們面前堂而皇之地開口為崔家討權,該說你蠢還是傻!鳖櫨艃A到一旁慢條斯地凈手。
“本宮不開口,難道還要等你這根冰柱子開口嗎?你也不看看現在朝中形勢對我們到底有多不利!你還有空裝清高!”
“你逾矩了。”顧九傾目光森寒。
“逾矩?你以為你是誰?本宮不僅要罵你,還要罵顧億隨,你看看他那軟弱、無能又窩囊的樣子,顧家怎么有他這么個孬種!”
“你心性大,能力強,這皇位你坐上去啊!鳖櫨艃A閑閑道。
顧越芊蛾眉倒豎,轉瞬之間,一切怒意收斂,露出一抹笑容,“你也知道,本宮一直都是支持你的,這不是太心急了,一個臣子,現在都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了!
顧九傾眼里閃過一絲不耐,轉過了臉。
“本宮收買李仁安,拉攏崔家和薛家,招募門客,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在為你奔走操勞。”顧越芊柔柔道,“裴厭辭防備你遠多于本宮,你先在攝政王府休息一段時間,外面奔波有本宮!
顧九傾不咸不淡地乜了她一眼,撇開手臂上緊錮的手。
顧越芊做這一切,就是為了以后他登基了能記著她的好。一個大熙棄妃,無權無勢,還是個寡婦,兒子還關在大牢里生死未卜,若無權勢傍身,晚年將和那些冷宮太妃一樣凄慘。
“皇姐若真為本王籌謀打算,這里倒是有一個主意。”他冰涼的手背滑過顧越芊的白嫩的臉頰,“姜逸遠離安京,短時間內,安京以外的兵就算握在裴厭辭手上,也壓根沒辦法快速回援。最關鍵的,就是禁軍。”
“顧萬崇已經回絕了本王,但是彭楚瑯,態度有些曖昧!
“你的意思是……”顧越芊對臉上那只手有種不好的預感。
“皇姐若真心想支持本王,剛好,彭將軍早年喪妻,十多年未談嫁娶之事!
顧越芊的嬌嫩的唇顫抖著,有些發白,“本宮是長公主!
“所以你覺得長公主能坐上皇位嗎?”顧九傾悠然攤手。
“你覺得本宮是在肖想那位子?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本宮瘋了?”顧越芊驚愕到幾乎失語,“本宮是氣你如此羞辱自己的皇姐!彭楚瑯區區一個三品莽夫,他也配本宮給他相夫教子?”
“皇姐放心,這只是拉攏彭將軍的手段罷了!鳖櫨艃A的話音不帶一絲感情,冷漠得仿佛在討論一個陌生人的一生幸福,“南衙禁軍目前還剩下一萬余人,足夠應付北衙禁軍,完全控制安京局勢了。只需一夜,待本王坐上那位子,定下圣諭讓你們和離,給你再找更好的婚配。”
“本宮若是不愿呢?”顧越芊也嚴肅了起來,“你就不怕本宮不再為你效力?”
“婚配之后,皇姐仍舊可以行走于玄微宮,出入攝政王府,在本王身邊出謀劃策,該給你的,本王一樣都不會少了你。但是,”他眸里乍現冷銳,“皇姐若是不嫁,本宮也該想想,你是不是別有用心。”
將顧越芊許配給彭楚瑯,一來是拉攏,二來,其實也是斷了她的路。
顧九傾生性多疑,這一次,他就是懷疑到顧越芊頭上。
手握重權,哪怕是個女人,他都要細細盤算,小心提防。
“真沒想到,前有顧億隨搶占著你的位子,你不去管;后有裴厭辭虎視眈眈,你不對付。卻最先將矛頭對準一直以來的盟友?真是小門小戶出身的賤胚子!顧九傾,難怪你只能當個攝政王,就你這樣的,永遠也不可能成大事!”顧越芊越說越覺得可笑。
顧九傾沒說話,而是等她罵個盡興,回給他一個答復。
終于,她深呼吸一口氣,點頭道:“本宮為你的大業犧牲了這么多,你最好記得今天對本宮的承諾!
顧九傾陰郁了半個多月的面色終于緩和下來,鄭重許諾道:“一定!
第156章 宮變(修) 他沒人要了
“你已經和彭楚瑯提過這事了?”顧越芊問。
“還未說!
“你打算何時說?”
“本王已經派人去叫他了。這事越快越好, 以免夜長夢多!鳖櫨艃A道,“此人有些頑固,就算裴厭辭也沒有完全取得他的支持, 正因如此, 咱們還有機會,必須下猛料!
“你倒是心急, 在問本宮意見之前就叫了人!鳖櫾杰防湫。
“本王曉得以皇姐的深明大義, 一定會答應的!
“既是談論本宮的婚事, 本宮在場不太妥當!彼鹕黼x開, “本宮去找陛下談談心!
不多會兒, 彭楚瑯身穿軟甲而來, 恭敬對兩人行禮。
顧越芊與顧億隨聊了將近半個時辰, 待門口一個宮女朝她使眼色, 這才告罪起身, 去了顧九傾那里。
“如何?”
其實從顧九傾霜色更重的臉上就預見了幾分結果。
“眼下這局勢,已經不是中立就能保全自己的了。”她眉頭一挑, “難道更糟糕?”
顧九傾點點頭, 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也不知裴厭辭到底給他灌了多少迷魂湯!
“本宮倒是有個法子!鳖櫾杰锋倘灰恍, 千嬌百媚, “聯姻不成, 不如直接生米煮成熟飯,正好也更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咱們反倒能殺裴厭辭一個措手不及!
顧九傾狐疑地看著她。
方才她連聯姻都反對, 現在卻愿意主動獻身?
顧越芊搖著團扇,勾起一個笑容,“既然決定開始, 那就要毫無后顧之憂地放手去做。我們何時有反悔的機會了!
不成功,便成仁!
————
裴厭辭因為棠溪追受傷,也歇了繼續待的心思,早早回到裴府,叫來府醫給他包扎傷口。
他的傷還好,只是當下被捏得有些痛,拿冰敷了半晌后好了不少。撕開棠溪追的衣裳,那手臂上的幾個血窟窿讓府醫當場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大驚小怪,要不是他及時阻止,這窟窿還能更深。
裴厭辭冷著臉看著他包扎,等到府醫叮囑完忌口后離開,他也跟著起身。
“小裴兒,你要去哪兒?”棠溪追惶恐地叫住他。
“在你的傷好之前,我睡書房!
“不行。”他面色閃過一絲陰獰,想也不想地拒絕。
裴厭辭乜了他一眼,語調稀冷,“沒將你現在趕出府是我最后的仁慈了!
棠溪追自知虧,無辜眨眨眼,弱氣道:“那個……我是說,書房該是我睡的,你睡臥房!
說著,他垂頭喪氣地抱起枕頭,額前的碎發垂落在蒼白的臉頰邊,眼皮耷拉,偌大的身子微微彎著,顯出幾分無助委屈來。
裴厭辭目不斜視,漠然地任由他出了房門。
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他長舒一口氣。
剛才差點反悔了。
長得那么美,濕紅的眼眸帶上欲墜不墜的淚,泫然欲泣,總讓人想對他心軟。
真會裝可憐。
裴厭辭,清醒點,你是忘了這貨在床上的厲害嗎!哪里還有那點子狐媚可憐樣兒。
三個時辰后,失眠的裴厭辭翻了個身,抱著冰涼卻梆硬的竹夫人,嘆了口氣。
這到底是懲罰棠溪追還是懲罰自己啊。
他坐起身看了下留了條縫的窗子,又煩躁地躺回去。
今晚怎么就這么老實。
他叫了聲守夜的小廝,干脆把那扇窗子開大。
“簡直笨死了!”
想了想,他又道:“剩下的幾扇全都打開。”
他就不信了,棠溪追今晚不會翻進來。
這般想著,抱著竹夫人又躺了回去,翻滾了兩圈,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自己是不是對棠溪追太過縱容了?
這種程度,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遠遠超出預期。
甚至被蒙蔽了一些事情,哪怕在得知之后,仍舊下意識想著,棠溪追不會這樣。
他的心,已經有了偏袒。
他的耳目,開始只聽他想聽的聲音。
這是帝王大忌。
“把窗戶全部關上,鎖死。”
小廝一臉莫名,卻還是照做。
屋里很快再次陷入無言的死寂中。
裴厭辭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紗帳。
————
那頭,棠溪追今晚剛翻了別人的窗子回來,帶著一身濕氣,等到凈身后,天色將明。
想到裴厭辭正在氣頭上,之前他就說過,要是他再敢自殘,就要跟他分開的話。眼下看著是忘了這事,要是再忤逆他,他的身邊真的沒了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想了想,他還是合衣勉強在書房的榻上瞇了會兒。
待到清早用早膳時,棠溪追才敢出現在他面前。
“大嫂,你知道徐度最近在做甚啊?”無疏道。
他突然消失在國子監,這人怎么也不派人來裴府問問。
“叫誰大嫂!迸釁掁o神色淡淡,“你大哥我還未成婚,這里沒有你大嫂!
“哦,九千歲!睙o疏小聲問,“你又惹大哥生氣了?”
棠溪追“嗯”了一聲,不咸不淡道:“忙著學末出師考核,他父親還在死牢里,沒空你!
裴厭辭放下了筷子,“你要真喜歡他,改日我直接去徐府提親。”
“大哥,我就隨口問問,只是當做同窗一場,真沒別的心思。”無疏嚇了一跳,起身給他盛了碗湯,“他還不曉得我是姑娘呢,這個大笨蛋。陛下這邊我還沒給他父親求好情,昨天我試著提一嘴,陛下直接問我這是不是你的意思!
裴厭辭一晚上沒睡,眉眼間透著清冷懨倦,“隨你,你想幫徐度就說,不想幫就算了。徐向前的死活對我干系不大!
棠溪追手中的筷子停了停。
“小裴兒,之前你不是……”
“你說得對,我惹那一身腥做甚!迸釁掁o將湯喝了,拿了帕子擦擦嘴角,嘴角勾起一抹笑,“最近朝中事務比較忙,這事先放著。還有你,嬉皮笑臉的,我傷著了,剛好把一些政務交給你!
棠溪追扶住肩膀,面露為難,“這不太合適吧……”
“再談條件就給我回督主府住!
棠溪追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還想再抓傷我?”
他燙著似的松開手,驚慌到手腳發麻,不知所措。
“小裴兒,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我跟你保證過了!
“這么慌張做甚!迸釁掁o道,“說起來你都恢復督主身份一月有余,怎么還賴著不回去!
“我不會走的!碧南费劾餄饽瓭L,一絲異色殺機暗涌。
他敏銳地察覺到裴厭辭對他的感情似乎有點不同了。
因為不慎傷了他,自己被厭惡了嗎?
不,就算死,他都不會放過裴厭辭。
今生今世,他只能是自己的人。
“我沒有趕你回府的意思。最近多事之秋,外面隱隱傳出專門針對我的流言,我擔心會對咱們的大業有影響,先避避風頭。順便我手頭的那些事務,你先幫我分擔,我偷個懶,養養傷!
棠溪追眼神懷疑地瞇起。
頃刻之間,他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好!
————
說是把事務給棠溪追做,裴厭辭還是在外面忙活了一整日,等到深夜時分才回府,看到自己屋里燈火通明,棠溪追坐在屋子里,形色如同往常。
“怎么才回來,累了吧,我已經讓下人給你備好熱水。”
“督主府怎么樣了?”裴厭辭問。
“被封了半年,到處都是霉臭味,等霍存打掃干凈了我再進去住!
裴厭辭點點頭,又問了朝中政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后,他放下了心,以眼神示意他。
“又要去書房睡?”棠溪追頓時不會笑了。
“昨晚說過了,給你長長記性!迸釁掁o揉揉肩膀,其實已經沒事了。
“小裴兒,書房好冷!
“我命下人給你多準備張毯子!
“我怕你太寂寞!
“剛好養養精神!
棠溪追看著他,突然問:“跟我在一起,你感到厭煩了嗎?”
裴厭辭一怔,“怎么這么問?”
“會嗎?”他不依不撓。
“不會。”他都感覺很驚訝。
因為他自認不是甚長情的人。
棠溪追這才稍稍放下心,嘴上半開玩笑半是威脅,“若是發現外面有小妖精勾引你,我非斷了他的腿不可!
“行了,你先把動不動自殘的毛病治好吧!
“若是改不了呢?”
裴厭辭沉默了片刻,垂下頭。
生平第一次,他的眼里有濃濃的迷茫,與掙扎糾結。
感情不像政途,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目標,之前的人生閱歷在感情上也算白紙一張,無法給他一個參考。
“我也不知道!彼麑嵲拰嵳f道。
他真的能給棠溪追想要的嗎?
這幾天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溫柔平靜的話將棠溪追的心活生生撕成碎片。
“我不會了,小裴兒。”他想伸手挽留,卻被裴厭辭一個下意識的退后嚇在了半空。
兩人之間蔓延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尷尬氣氛。
“算了,今晚我睡書房吧!迸釁掁o說著去拿枕頭。
“不用!碧南诽右菜频仉x開臥房。
完了,裴厭辭害怕他。
裴厭辭害怕他。
從前說的不害怕,都是假的吧。
甚至表現出來的愛意,其實也是包裹在真實的冷漠之外虛偽的偽裝吧。
心里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和顧九傾、顧萬崇沒有任何分別,不過是他無聊時的消遣逗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很怕某一天裴厭辭對他厭煩了,直接說,我不想再見到你。
那么,他怎么辦?
這一天,好像已經快要來了。
他在書房里坐立難安,抬手氣憤地將所有花瓶茶盞掃在地上。
已經壓抑很久的陰暗想法再次從內心深處的裂縫中流滲而出,漸漸翻涌成眼底陰郁濃紫的浪。
他早就想把裴厭辭鎖起來,挑斷他的四肢筋脈,纏上金鎖鏈,不讓任何人看到。甚至連吃喝拉撒都只能仰仗自己,赤/裸的軀體布滿怎么也消散不了的印記,跪服在床上,對著自己搖尾乞憐。
多么動人的景象。
等到那個時候,他再也不必擔心他的小裴兒會離開他,不用揣測他到底愛不愛自己。
他們只需要纏綿,盡情地纏綿。
甚至還能喂點藥,小裴兒就能溫順又熱情,主動靠坐在他身上求/歡,用他那最溫柔的嗓音忘情地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
棠溪追笑了出來。
裴厭辭怎么知道,這個想法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腦海里上演著。
除了兩人溫存的時候——那是他離這個想法最接近的時候。
他怎么知道,自己忍得早就骨骼作響,關節發疼,肌肉酸痛,恨不得將自己剖開,撕成碎片。
他撞見過的那點小傷,才算哪到哪。
對裴厭辭的情/欲就像附骨之疽,無時無刻不在發作。
雌雄莫辨的臉上落滿了淚水,那張嗜血的紅唇卻帶著欣喜的笑。
他會得到裴厭辭的,不管用多少手段。
他像一只碎裂的傀儡,狼狽不堪地跌坐在碎瓷片上,蜷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
鮮血從身下慢慢滲出來,染濕了一地狼藉。
碎片扎進肉里的感覺,已經激不起他任何疼痛。
可是,他沒人要了。
————
科舉舞弊案本來不了了之,裴厭辭也以為這事就過去了,安京城里的百姓倒是得了不少樂子,一會兒聽說書先生拍板講裴厭辭如何操縱科舉、把持朝政,一會兒聽戲院的人用化名演繹顧家皇室的重重丑聞,以前朝事隱喻今朝人。
突然有一天,有人傳出來,新科狀元司風正是去年帶頭在祥慶酒樓鬧事的人,不滿去年狀元高中會元一事,到處散播謠言,還因這事被扼鷺監抓進去過。
之后,有人調查出,司風家境背景不簡單,竟然是做漕運販賣私鹽生意的。
司風被查,連帶著宋家,青城書院,還有戲院的書生,戲院掌事的越停,牽出蘿卜帶出泥,最后查到了裴厭辭頭上。
科舉主事官和新科狀元去年開始就私下往來,這其中沒有點貓膩誰信。
“消息從誰那里泄露出去的?”裴厭辭一掌將扎子拍到桌案上。
宋祺安擦擦汗,搖頭,“查不出來,戲院人那么多,總沒能防著有心人盯著!
“年初鄭家倒臺,他家還有做私鹽生意嗎?”
“聽說沒有了。”宋祺安忙道,“正在風口上,哪里還敢做了。”
“所以做水匪了。”宋綏禧補充道。
裴厭辭:“……有區別嗎?”
“早就勸過他了,行事要低調,都是做學問的人,家世好歹也要清白些。”宋綏禧嘆道。
“裴大人,您看,能幫忙把人撈出來嗎?”宋祺安為難道。
“有點難!迸釁掁o搖頭。
人被大寺帶走了,若是在扼鷺監,反倒還好辦點,但人家明顯防著他和棠溪追。
“你讓我想想辦法!迸釁掁o道,“明日你帶著我的拜貼,將王家大公子邀出來。”
叔侄倆惴惴而去。
第二日,王靈澈應邀來到宏圖酒樓,與裴厭辭三人見面。
上次裴厭辭借著職位調動升了他的職,加上王家的能耐,短短幾個月,他從大寺丞到大寺正,再加上上司被鄭家連累犯錯,又升到了大寺少卿。
寒暄了幾句,裴厭辭簡單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王靈澈憨厚一笑,“賢弟,你就說要讓我審出個甚樣的結果來吧!
“司風家人是普通的水上生意,正經買賣。”裴厭辭道,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王靈澈這話說的,有點奇怪。
感覺去了王家一段時間后人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再看這人,還是一如既往,一眼就能把他看到底。
“我聽他們的控告,還牽扯到了你。”王靈澈擔心道,“你不用澄清辯解嗎?”
“不用。”裴厭辭道,“關于我的事情,我會解決!
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情,靠一些輿論流言就行。
剛好借著這事揪出散播流言的幕后黑手。
“行,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辦到!蓖蹯`澈保證道。
“多謝!
“客氣甚,”他笑了笑,又附耳小聲道,“你是不是和扼鷺監那位分開了?”
“你問這個做甚?”
“我看到督主府重新有人進出,排場甚大,應該是他搬回去了!蓖蹯`澈猶豫了下,道,“我能代替棠溪追!
裴厭辭心中一跳,“你想干嘛?”
他可是一直把這人當蠢弟弟看待的,可沒半點男女私情在里頭。
“他能做的一切,我也都可以。”王靈澈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只有你能幫我!
裴厭辭好像知道了他的目的。
“我們的目的,有一部分是一致的,只要你到時候別后悔!
“你放心,我不會。”王靈澈撥弄著手腕上的血紅瑪瑙珠。
幾人商議后走出雅間,裴厭辭隨意一抬頭,正巧看到棠溪追從樓上下來,還有幾級臺階就跟他們一起了。
身后的霍存敏銳感覺到了凝滯的氛圍,尷尬地打了聲招呼,“好巧,裴大人也來這里吃飯啊!
他現在可不能叫義父了。
求助的目光落在裴厭辭身上,后者壓根不他,淡淡朝棠溪追點了下頭,解釋道:“跟照晦兄出來吃頓飯,聊點事情。”
“嗯!碧南仿龡l斯地撇開眼。
裴厭辭見他沒說別的,更不像以往那般鬧騰,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別扭,轉頭邀請王靈澈一同先行下樓。
霍存頭疼地直拍腦門,這兩人到底怎么回事,之前問了說沒吵架,可這架勢,感覺關系比吵架還讓人陌生。
棠溪追回到督主府后就一副很忙的樣子,話變少了,行為舉止正常了,府內地牢拆了,首飾紋彩全清了,整個人穿得不是灰不溜丟的就是烏漆麻黑的。
看起來很正常,其實哪哪都不正常。
他覺得棠溪追病了,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心。”
下樓時,裴厭辭眼疾手快扶住了不慎腳滑的人。
“多謝,我總是笨手笨腳的,”王靈澈難為情地笑了笑,耳朵尖紅了起來,“要是沒你在,我今日又得出丑了!
“小事一樁!迸釁掁o道。
王靈澈勾了勾唇角,借機摟住了他的后腰,“腳好像有點崴了,麻煩你先扶我下樓,我的小廝就在門口馬車那候著!
“行!迸釁掁o也抬起手攬住了他的腰。
王靈澈干脆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
裴賢弟好香,好軟。
兩人即將從樓梯口消失時,王靈澈淡淡撇了眼后上方,露出一抹微笑。
“義父。”霍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姓王的是甚貨色,也敢挑釁您!
“不入流的貨色!碧南肺站o了拳頭,再睜眼時,已然平復了神色。
但他突然沒了勇氣。
“先回樓上,我們……等等再走。”
他沒有勇氣看到裴厭辭和別人走在一起,哪怕他知道裴厭辭壓根看不上王靈澈。
王靈澈一瘸一拐地下樓,走到自己的馬車邊,松開手,朝裴厭辭道謝。
裴厭辭抬起腳步正要走,想了想,還是道:“三番兩次惹怒扼鷺監督主,對你沒好處!
王靈澈臉色頓時煞白,“我、我沒……”
接著,他在裴厭辭的視線中紅了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你倆有矛盾!
“我知道。手段太拙劣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迸釁掁o搖頭,他最喜歡的就是王靈澈胸無城府,有話說話的坦誠。但想到這人從小到大哪里見過那些勾心斗角,就算想挑撥離間,做起來自然也是笨拙得可以。
甚至有點冒著傻氣的可愛。
這般想著,他摸了摸王靈澈的腦袋。
“要是在大寺那里碰到釘子了,記得跟我說,別硬碰硬。”
他都擔心簡吉安這么久以來沒有把他吃了都是萬幸,讓他幫他司風的事情,可能最后還得靠自己。
“沒大沒小,兄長的腦袋哪里是你能碰的!蓖蹯`澈佯怒地板起臉道,“放心,王家不至于弱到讓他們欺負了去!
“照晦兄,”他道,“以后別用這些小計倆了,我們都看都穿。你想要我幫你,你像剛才那樣大方提出來就好了。下回惹怒他,我可沒辦法在他面前給你說情!
“。浚 蓖蹯`澈傻眼了,“你跟他關系這么生疏了嗎?那我剛才……”
“你自求多福吧!迸釁掁o笑道。
“好賢弟,你可得幫我!蓖蹯`澈拉扯著他的衣袖哀哀道。
裴厭辭由著他鬧,被逗得哈哈大笑,“方才那么硬氣,還想看你有多大能耐呢。行了,這事你別放在心上,方才逗你呢,我和棠溪的感情也很好!
“你就耍我吧!蓖蹯`澈嫌棄地皺皺鼻子,鼻梁上的那顆痣都生動活潑了不少。
他登上了馬車,笑著與裴厭辭分別。
等看不到人了,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謝了下來,拿出經書,點燃熏香,開始誦讀。
檀木香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蘭麝辛辣之氣,嘴里念著清心寡欲的經文,心潮卻越發翻涌,滾燙。
腦海中,熏煙里,都是裴厭辭溫柔淡然、處變不驚的容顏。
曲起手指,放在鼻尖,指腹仍然殘有他身上的體香。
————
裴厭辭使了點手段,通過流言的方向順藤摸瓜,最后查到了顧九傾頭上。
他還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讓他意外的反而是王靈澈,沒過幾天司風的審結果就出來了,清清白白地放了出來。
圣諭第二日就送到他手里,讓司大人去柳州一個縣城當縣令,這可是朝廷重視的體現。
臨別前,裴厭辭跟司風聊了一整晚,第二日,他修書一封回家,從此,司大人的家人不再是水匪,沿海邊境反而多了支海兵隊。
眼看這回還是動不了裴厭辭分毫,顧億隨打算稀里糊涂地把這事糊弄過去,顧九傾卻在壽宴過后態度愈發強硬起來,以攝政王的名義下令將主考官和相關涉事人員判處死刑,其中就包括陳嗣宏和隨路,以及國子監的兩位博士。
朝中人都瞧得明白,兩方算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動不了裴厭辭,也要剪其部分黨羽。
一些左右搖擺的朝臣又再次開始動搖起來。
在死刑判決下來的同時,武成元年六月,大宇又發生了一件事。
“招不到兵?”
“是!睉舨可袝捅可袝R齊站在甘宸宮內,面對顧億隨的一臉茫然。
“這是怎么回事?”小皇帝近來越發覺得吃力,一件事背后的關系千絲萬縷,還沒明白過來,往往就要他當場拍板做決策。身為皇帝,他還必須一言九鼎,不能食言,最近話都被迫少了許多。
當然,也沒人愿意聽他說話。
“這就要問問戶部了。”兵部尚書陰陽怪氣道。
大宇的統軍府制度是建立在戶籍之上的,在裴厭辭廢除只有軍戶出身才能入伍的制度之后,兵部立刻著手征兵以擴充軍隊力量,按說征兵會比之前更加容易,卻不曾想遇到了困難。
“之前不是招了幾十萬跟著姜逸上前線了?”顧九傾坐在一旁道,“怎么遇到征召安京護衛軍就開始推三阻四的?”
“攝政王說得沒錯,所以臣才奇怪!北可袝。
“難說不是戶部在其中搗鬼。”
“攝政王何必如此疾言厲色,倒是像是要往誰頭上扣帽子似的。”棠溪追不緊不慢地放下茶杯,“好歹聽聽戶部的難處。”
每天掰著手指頭算天數,已經有三十二天了。
可惜這話并沒有引來裴厭辭任何側目。
劉彥苦笑了聲,解釋道:“臣提前了解過,權貴圈地現象向來十分嚴重,去年以來,更是無數百姓丟了地,只能被迫成為流民,躲進了山里。很多戶籍空有名字,卻找不到人,這個臣也實在無能為力!
顧九傾心中一突,道:“既然上次流民能主動參兵,這次一樣也可以!
“上次估計是因為先帝之死引起了四海之內極大的憤慨,這才讓百姓們自愿參軍!迸釁掁o將話題拉回來,道,“這事怎么是從去年以來突然變得這么嚴重的?”
戶部尚書道:“大人忘了,去年咱們施行了新的稅策。”
“我是忘了,”裴厭辭恍然一般想起來,“要說這稅法新舉措,還是攝政王殿下親自擬定頒布的,當時可說是利國利民的,現在卻連幾個兵都征召不來,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顧九傾握著椅子前端的手愈發收緊。
果然,這次是針對他來的。
自己還未對裴厭辭下手,他倒是先對自己動手了。
他抬眼看向對面,對面的裴厭辭也正好看向他。
“攝政王,對此,你有何要辯解的嗎?”
“陛下,還有一事!眲┯值,“根據如今的征兵情況,已經可以預見今年秋季的糧食恐怕將遠低于預期,若還是按照以往的標準收稅,冬季將有不少人餓死!
“陛下登基第一年,可以適當減免部分稅收!鳖櫨艃A想要挽回部分局面,“這有前例可循!
“攝政王就別在這假惺惺的了!碧南逢庩幮χ,說著風涼話,“太/祖頒布下來的稅法動不得,當初多少臣子勸誡與你都不聽,非要動搖國策。如今大宇外患在前,還被你所制定的稅法之策連累,導致稅收混亂,無端制造內憂。今冬若是尸橫遍野,來春百姓必定起義造反,你讓陛下怎么辦?”
這話是對顧九傾說的,卻把顧億隨嚇得半死,起義造反,多讓人脖頸發涼的詞啊。
國內兵力空虛,就算想征兵抵御那些暴民都沒辦法。
說到底,還是顧九傾的罪責,最后卻要他被戳著脊梁骨罵。
“攝政王,你這事做得太不厚道了。”顧億隨不滿道。
憑何自己在朝中一點話語權都沒有,遇到這種倒霉催的事情,卻得扣在他頭上。
“臣知錯。”顧九傾從善如流地起身賠禮。
“攝政王的嘴可真金貴,這三個字,能抵御幾十萬饑餓的暴民圍攻安京嗎?”棠溪追輕飄飄地問。
“臣,愿為此事全權擔責!鳖櫨艃A咬牙道。
“陛下不準備說點甚?”裴厭辭問。
顧億隨心里有點慌,但比起自己性命,犧牲顧九傾的命就不算甚了。
“來人,解除攝政王身上一切職務,先將他押下去吧。”
顧九傾揮退左右禁衛軍侍衛,目光陰鷙,“本王自己走。”
“太傅,這樣處你可還滿意?”顧億隨小心問道。
“不是臣滿意就行的,還得天下人滿意,咱們是要給百姓一個交代。”裴厭辭道。
顧億隨訕訕笑著,“是,是!
過了兩刻,李仁安從外面進來,道:“陛下,晚膳已經備好!
顧億隨心頭猛跳,“怎么這么早?”
“是!
“那個……幾位愛卿,看著天色不早了,你們都留下來陪朕用膳吧。”
“陛下,扼鷺監事務繁忙……”棠溪追第一時間拒絕。
“多謝陛下!迸釁掁o拱手道。
“既然事務更多的裴祭酒都留下來了,臣還有甚推辭的由!碧南妨⒖谈目,看向裴厭辭時,卻見他一臉云淡風輕,察覺到他的目光時,還露出一抹溫和疏離的笑。
好似和從前一樣,又好像變了。
唯一慶幸的是,他可以不再偷偷摸摸旁敲側聽,而是堂而皇之掌握他的所有關系。
兩人答應了皇帝的用膳,兩位尚書自然也不好推辭,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御膳很快端了上來,五人入座,沒滋沒味地吃了些許便放下了筷子。
顧億隨胃口也不是很好,只動了幾筷子。
“陛下今晚似有心事?”裴厭辭疑惑道。
“怎么會,”顧億隨勉強笑道,又立刻改口,“也不是,就是戶部那里一團糟,太傅,還得勞煩您好好整頓一番!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榮幸!迸釁掁o頷首笑道。
早在他叫戶部將這事捅出來的時候,他就做好了應對措施。
“那朕就放心了。”顧億隨笑道,心里并沒有放松多少。
“時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臣等不便再在宮中打擾了!
“倒也不用如此著急!鳖檭|隨阻止道,“宮門都還未落鑰!
這話不僅裴厭辭,在場的人都懷疑起來。
顧億隨緊張得結巴起來,“無疏,對,無疏還在宮里。”
“她這個時辰不回家,在宮里逗留做甚?”
“下午似乎吃壞肚子了,朕讓她去后宮歇息了,你既然來了,剛好將她帶回去。”
裴厭辭半信半疑,“那臣便去看看!
“李仁安,帶裴大人過去!
“裴大人,這邊請。”李仁安諂媚彎腰道。
“陛下不跟著一起嗎?”
顧億隨訕訕笑著,“必須一起嗎?這個……好吧。”
走了幾步,棠溪追跟了上來。
“戶部那個爛攤子,我之前已經想好了對策,明日你呈遞上去!迸釁掁o耳語道,“越快實施越好,事關百姓身家性命。”
棠溪追耳朵感受著他吹出的熱氣,心癢了一瞬,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裴厭辭道:“好像有聲音!
說著,他快走了兩步,將他甩在身后。
一觸即離,棠溪追想抓都抓不到。
他的眼里閃過瘋意,嘴角露出一絲寵溺的笑。
督主府的牢籠,快要打造好了。
他的小裴兒,眼里只要有他就可以了。
甚天下蒼生,黎明百姓的身家性命,這些他都不必煩惱。
才剛走出宮門,他們就聽到鎧甲摩擦的金鱗之聲,以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四面八方,由遠及近,聲音團團將他們包圍。
裴厭辭心中一驚,下意識看向棠溪追,后者也對此意外感到震驚而困惑。
顧億隨已經失聲尖叫道:“逆賊在此!”
說著,他就往旁邊跑去。
棠溪追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宮變。
一場有預謀的宮變,針對裴厭辭而來。
棠溪追抓住裴厭辭,“快跑!”
整個皇宮成了一個堅固的牢籠。
原本該被抓的顧九傾手持一把長劍,當先走在前面。
不遠處,崔家幾個仍在安京的武將同樣帶著一批士兵,從右側甬道氣勢洶洶而來。
“殺了裴厭辭,還我顧氏王朝!”
裴厭辭將棠溪追往里面一扯,又縮回了宮殿之內,拉上了門栓。
李仁安就要去重新拉開門,脖頸一痛,下一刻,腦袋以極其不自然的姿勢低垂,整個人癱軟在門邊,斷絕了氣息。
棠溪追收回手,與裴厭辭一左一右,逼近癱軟在地上的顧億隨。
“你們、你們別過來……”小皇帝嚇得在地上連連后退。
裴厭辭臉上露出一抹笑,“陛下身邊有逆賊,臣怎么不知道?”
第157章 甕中 你能別笑得那么惡心嗎?
到底只有十二歲, 顧億隨崩潰大哭起來,“你就是逆賊!”
話剛出口,他又急忙給自己找補, “二姐和四弟都說你是逆賊, 朕都是聽他們說的。”
棠溪追亮出烏骨扇,在手里轉了兩圈, 尖銳的扇尖直抵顧億隨脖頸。
恰在這時, 顧九傾帶著禁軍破門而入。
“別過來!碧南返, “想要皇帝活命就放我們走!
“四哥救我!”顧億隨此刻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朝他伸長了手, 脖頸因為動作碰到了扇骨末端隱藏的利刃, 流出了鮮血。
他伸手一抹, 頓時更加失控地尖叫起來。
“明明一切都是你和顧越芊做的, 為何要我承擔這些, 我只是受你們脅迫將人引誘到宮里來!為何要死……你要做甚?我跟他們貼這么近,你小心……”
顧億隨看到顧九傾搶下身邊士兵的弓箭, 拉弓蓄力, 目光和箭頭對準棠溪追,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他看到顧九傾角度在最后的時刻偏了偏, 朝他勾起一抹輕蔑的冷笑。
不是身邊的人, 而是他!
“我……”
這一刻,身體的本能突破極限,寧愿拼著斷頭的危險翻身也要避開他的箭。
“啊——”
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險而又險地避開要害,肩膀挨了一箭,脖子更是鮮血直流。
“我/干/你/娘!”方才心里沒來得及罵出來的話終于脫口而出。
“不好意思, 陛下。兩個反賊挾持于你,犯上作亂,臣本打算射殺奸人,不料誤傷陛下龍體,還望見諒。”
說著,顧九傾再次彎弓搭箭。
“還請陛下閉上嘴!
棠溪追立刻丟下沒有價值的顧億隨,拉著裴厭辭往大殿里面躲去。
筆直的箭破空飛去,千鈞一發之際,蹭著頭皮釘在了裴厭辭身前的大柱上。
饒是裴厭辭也不禁有些腿軟,被棠溪追不由分說殿內更深處拖去。
“追!”
“誰殺了兩個奸賊,連升三級!”
“是!”
顧九傾把弓箭丟了,抽/出腰側的佩劍,追在身后。
殿前的臺階下,顧億隨很快被宮女內侍扶起,送去了寢宮。
裴厭辭跟著棠溪追飛快地穿過大殿,趕在前頭的士兵很快已經追上,抬手就往他后背砍去。
他險而又險地避開,掙脫了棠溪追的手,三兩下解決了士兵,躲過手里的刀,瞬間左右砍殺了三四個人。
棠溪追幾步退回,手里的烏骨扇紛飛,一片細針加上清朦的水霧,頓時放倒了十幾個人。
“你快走,他們要的是我的命。”
裴厭辭急聲說道,將他往宮殿后門方向扯了扯,示意他別在這里做過多糾纏。
“你覺得他們今天打算讓我豎著走出玄微宮嗎?”棠溪追扯扯嘴角,“他們若動你,必從我尸體上跨過去!
裴厭辭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更加威厲,一眼掃完烏泱泱一片人。
只有不到百人?
顧九傾何來的自信?他們兩個都是會武功的,棠溪追更是武功強者,他就算再自信也不該這么點人。
人還沒到齊。
“別戀戰,快走,現在出宮還有一線生機!”裴厭辭飛快道。
他們且戰且退,只要出了玄微宮,扼鷺監的人很快就會得知消息,前來接應他們。
棠溪追拉開后門,幫裴厭辭格擋開一劍,兩人飛快地沿著甬道跑。
兩側都是金瓦紅墻的巍峨宮殿,這條路仿佛沒有盡頭似的,又長又曠廖。
顧九傾看著兩人無言的配合,默契地仿佛一個人的左右手,心中更是惱恨無比,大叫:“誰能殺了他,再賞黃金千兩!”
崔家幾個人的隊伍從甬道那頭繞路趕了過來,與顧九傾匯合趕了上去。
皇宮很大,今夜看起來尤其得大。
夜幕四合,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片陰影中。
今夜,無人點燈。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爬了上來,落下一地皎白清輝。
接著,那抹雪白噴濺上滾燙的鮮血,斑斕了月色,又被無數雙腳踐踏。
棠溪追悶哼一聲,旋身往崔家那幾人而去。
裴厭辭跑了幾步,見他沒跟上,腳步頓了一下。
他早就已經筋疲力盡,手臂疲憊地幾乎舉不動刀劍,虎口震痛,已經因為揮劍用力太多磨破了皮肉,鮮血淋漓。
他們當中不少是練武行家。
前方宮殿間的小路涌來了更多的人,四面八方,密密麻麻。
原來方才來的人還只是部分,看來今夜顧九傾勢必要將他除掉。
他閉了閉眼,腦海里搜尋了一圈,竟沒想到誰會出現在這里。
將生死置之度外,義無反顧地,為了救他而來。
除了棠溪追,只有他會這樣。
可惜他和自己一樣,深陷在此。
他扭身跑回到棠溪追身邊,恰好擋下崔家人刺向他要害的一劍,咬牙用盡全力揮開。
棠溪追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將他護在身后。
跑不掉了。
扼鷺監就算得知消息,敢不敢闖入皇宮還是一回事,就算霍存讓他們闖進來,來得及嗎?
棠溪追一扇將方才那個崔家人的喉嚨收割。
“啊——”鮮血四處噴濺,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嗬兩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四弟!”崔家剩下的人立馬一擁上前接住尸體。
棠溪追摟著虛脫了的裴厭辭步步后退,最終抵在粗糲的紅墻邊,留下一片血印。
扇尖淬了毒的細刺泛著幽暗的綠光,一時間,與蠢蠢欲動的冰冷刀尖形成短暫對峙。
裴厭辭實在沒力氣了,整個身體倚靠在他的懷里,鮮白的臉上飛濺著點點血跡,形容有些狼狽。
顧九傾從刀劍盔甲中走出,身姿玉立,悠然的臉上露出一絲快意,“裴厭辭,你后悔嗎?”
裴厭辭一愣,都這種時候了,這人還能說出這種蠢話。
成王敗寇,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難道到臨死前才會后悔,說自己不該造反,不該肖想篡位。
這不是應該在下決定的那刻起就得要有的覺悟嗎?
裴厭辭眼里慢慢浮起淚光,明亮而清澈,倔強卻不知該如何低頭,冷蔑一笑,“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今日你必死無疑!鳖櫨艃A道,“南衙禁軍已經團團將皇宮包圍,你們兩人,注定要成為本宮的刀下亡魂。不過,”
裴厭辭難得露出恐懼和強撐的無畏,他心中一動,眼里浮起幾分戲謔,“本宮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留你一命!
裴厭辭還未說話,剩下幾個崔家人先急了。
“王爺,這和我們當初約定好的不一樣。”
“他殺了我們崔家人,必須血債血償!”
“此子詭計多端,斷不可留!
“王爺,斬草除根才是正!
顧九傾抬手阻止他們的怒吼,道:“只要你殺了棠溪追。”
裴厭辭驚愕地看了眼身旁的人,慢慢變得警惕,松開了手。
“小裴兒,你要殺了我?”棠溪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沒辦法,棠溪,我想活命。”裴厭辭道,“你要是我,你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哈哈哈哈哈,裴厭辭,本王果然沒有看錯你!鳖櫨艃A道,“你笑本王無法給你真心,你自己又是如何待別人的!
“棠溪追,看到了吧,你倆之間,甚也不是!彼D身對著另一人道,“所謂的真情,在生死面前,不過彈指可破!
裴厭辭笑他薄情利己,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真情可以給所有人,但性命只有一條!迸釁掁o道。
“你的武功還是我教的,你確定打得過我?”棠溪追又看向顧九傾,“如果我今天殺了裴厭辭,他的頭顱可不可以當做投名狀,饒我一命。”
“攝政王,你先答應我的。”裴厭辭怒道,“斷沒有再答應他的道!
顧九傾看著他倆狗咬狗,心里更是舒暢無比,“裴厭辭,本宮的心本來是可以傾向于你的,奈何你太鐵石心腸,扼鷺監又太誘人。今晚你們兩個,只能活一個。你們自己幫本宮選吧!
棠溪追和裴厭辭虎視眈眈地看向對方。半晌,裴厭辭慘然一笑,“沒想到我們也有這種時候!
“世事無常。就好比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被你拋棄!
“拋棄?”顧九傾挑眉,“你倆分了?”
“我從來沒有拋棄過他。”裴厭辭平靜道,“只是鬧了點矛盾……其實也不算。他對我動了手。”
顧九傾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竟敢傷你!”
那是他都舍不得碰的人。
“那是因為我看到你和這個姓顧的卿卿我我,還想當他的皇后!”棠溪追怒道,“我已經保證了,你卻因為這點小事直接不要我,你對得起我對你的掏心掏肺嗎!你就是因為顧九傾對你許諾讓你當皇后,所以動心了,想把我踢開!是也不是!”
“不然呢,若不是因為你,我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裴厭辭道,“永遠都是自作主張,等到我發現之后,問你了你才肯坦白,我不需要你打著為我好的名義為我做的那些事!說到底,還是欺騙,隱瞞,利用!”
說著,他的手快速伸向一個崔家人,身子一轉,五指成爪,迅速抓向那人的喉嚨。
他身旁那人眼疾手更快,一掌拍了過來,直接將裴厭辭的手腕打折。
“唔……”裴厭辭連連后退,被棠溪追扶住。
“七弟,你沒事吧。”
“二哥,我沒事!
“原來是升不上去的崔家將軍啊!迸釁掁o笑了一聲,掩蓋自己的抽氣聲,“你大哥當初可是求到我頭上了,奈何被崔涯給攪和了,若非如此,你早就是輔國大將軍了,哪里還用得著冒著殺頭的罪名夜闖皇宮!
“裴厭辭,本宮真是差點小瞧你了!鳖櫨艃A目光陰鷙,滿身殺意。
只是短短地聊不了片刻,裴厭辭都能找機會偷襲,若是他體力完全恢復,崔家那位身邊不是今晚武功最強的崔二郎,場面估計要難看了。
“跟他廢甚話,王爺,快快殺了他!”崔家兄弟叫道。
裴厭辭苦笑一下,低聲道:“棠溪,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死在這里!
方才偷襲已經是最后的機會了,沒能挾持住人,現在他們再不可能給自己這個機會。
“我也沒想過!
在步步逼近的刀劍反射出的寒芒中,棠溪追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掉他臉上的污血,如同野獸在給他的伴侶清潔,又像在療傷安慰。
能夠與裴厭辭相擁著一起死去,這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浪漫的死亡方式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敢想象這么美好的場景會真實地發生。
“……你能別笑得那么惡心嗎?”裴厭辭翻了個白眼。
簡直受不了。
“抱歉,沒忍住。”棠溪追滿臉春心蕩漾,幸福得嘴角怎么都壓不住,只好用折扇虛掩。
他的心要甜化了。
生同衾,死同穴,就連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兩個分開。
真正地,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如果,此時此刻,懷里的小裴兒能多看他一眼,那就好了。
這般想著,裴厭辭果真抬眸,看了他一眼。
裴厭辭的腦海里突然涌起了些許遺憾。
就這樣死了,他不甘心。
他比顧九傾強,比顧億隨強,比崔家這幾個土雞瓦狗強,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強。
卻沒能坐上那個位子。
倘若讓他坐上皇位……
不,不是,他總覺得,還缺了點東西。
他下意識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被他瞧得心花怒放,心尖發顫,恨不得溺死在他的眼睛里。
腦海里,一句話破土而出,想要宣之于口。
“小裴兒!
“你也聽到了嗎?”
“嗯?”棠溪追沒反應過來。
“生死存亡的時候,你在走神?”裴厭辭一臉無語,握緊了手中的劍,“撒手!
說著掙脫了他的懷抱,再次提氣,迎著士兵沖殺了過去。
“哼,負隅頑抗!鳖櫨艃A冷笑。
崔家二郎怒道:“給我殺了這個狗雜種,給四弟報仇!”
才剛交戰幾十個回合,遠處傳來廝殺和慘叫聲。
接著,一個雄渾的怒音從遠方傳了過來。
“北衙禁軍來此,爾等叛軍快快束手就擒!”
“是顧萬崇!”裴厭辭驚喜道。
棠溪追的臉一下子陰了下來,淡淡道:“嗯!
還在朱雀大街帶著一隊扼鷺監快馬而來的霍存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誰在罵我!”他搓搓鼻子,帶下來一手指的妝粉,翹著蘭花指,沙啞尖細的嗓音變得嘶聲力竭,“將那群小兔崽子給我宰了!”
玄微皇宮內,兩方禁軍人馬廝殺在一起,很快北衙禁軍沖破了人流,南衙禁軍四散奔逃,丟盔卸甲。
顧九傾看著這一幕,面色煞白。
他的一切,都隨著這潰散的軍隊,一起消亡了。
權力,地位,權勢,身份……
“咣當”一聲,他丟掉手中劍,朝著顧萬崇攤開雙手,以示自己的無害和臣服。
崔家人見大勢已去,也紛紛投降。
顧萬崇腦后的墨發紛飛,手持紅纓長矛和韁繩,棗紅戰馬前蹄懸空,一輪圓月在他的腦后,肆意地用清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年輕剛毅的面容下頜繃緊,颯踏而來。
“雙崇!”裴厭辭歡喜叫道。
顧萬崇緊張的心直到這聲清朗悅耳的呼喚傳來,才放回肚子里。
接著,跳動得更加劇烈。
裴厭辭滿心歡喜,朝他伸出了雙手。
他的小皇帝,瘦弱地站在尸堆之間,滿身滿臉都是污血,甚至看不出那身衣裳的顏色。唯獨那張臉,明媚陽光,照亮了今夜整個黑暗的星空。
恍惚間,他還是那個御花園下,在千嬌百媚的花叢中慢慢探出頭來,偷偷瞧他的人。被他的眼睛抓了個正著,害羞得縮了回去,卻因動作激烈了些,猛灌了一口風,連連咳嗽不止還捂著嘴不敢大聲,把自己憋得滿臉通紅。
長腿一翻,下馬快步朝他而來。
裴厭辭激動得一把抱住了他。
顧萬崇緊緊地將他摟住,感受著他的體溫。
耳邊是兩人顫亂的呼吸,急速的心跳。
角落無人在意的陰影里,棠溪追手一松,烏骨折扇掉落在地,碎裂成瓣。
“你來了!
裴厭辭想到扼鷺監,想到霍存,甚至是遠在天邊的姜逸崔南顧興神兵天降,也沒有想到他。
他和顧萬崇曾有那么多誤會和血海深仇,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就能一筆勾銷的。
“我說過會保護你的!
這是他最驕傲的小皇帝。
顧萬崇心疼地將他臉上的血和汗一點一點擦拭干凈,露出瓷白得幾乎釉光的俊逸臉龐。
“萬幸你沒事!
呼吸交纏間,裴厭辭眼神閃了閃,垂下頭,掙脫開了他的手。
顧萬崇局促地以手掩嘴,咳嗽兩聲,撇開了目光。
裴厭辭看到他來到自己身邊,心神安定了大半,看到一旁被士兵刀劍舉著的顧九傾和崔家兄弟,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刀。
顧九傾似乎預感到了甚,下意識想要后退一步,立刻被身后士兵的刀抵著背。
“厭辭,你當真……唔……”他瞪大眼睛,震驚地看著他,劇烈的疼痛終于將他冰山般的臉色融化,變得扭曲。
裴厭辭毫不遲疑地將刀送進了他的肚子。
如竹般的腰背,終于彎了。
“厭辭……”
裴厭辭溫柔地摸摸他的頭頂,似乎這樣能減少他的痛苦。
“我沒有跟敵人扯廢話的好習慣!
“敵人……”他哽咽了。
裴厭辭將刀從他肚子里抽出來,帶出了噴涌而出的鮮血。
顧九傾整個身體如蒲葉一般倒地,再也沒了動靜。
裴厭辭拎著刀走到崔家幾個兄弟面前。
“我們已投降,你不能殺我們。”崔家二郎面色鐵青道。
“那我留著你們做甚,吃閑飯嗎?”裴厭辭舉起了手中刀。
崔家兄弟要反抗,可惜兵械已經被繳,周圍士兵齊攻而上,將幾人捅了個對穿。
“顧將軍!
“末將在。”顧萬崇拱手行禮。
裴厭辭望了望天空,圓月不知何時被烏云侵蝕了一半。
今夜,他要血洗安京。
————
顧九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準備得太倉促。如果按照正常計劃來看的話,其實他很有可能將裴厭辭斬殺,成為新皇。
但歷史的殘忍之處在于沒有如果。
根據史料記載可推斷出來,當天因為裴厭辭的突然發難,導致他面臨入獄風險,要知道在那時入獄的話,顧九傾的生死其實很難預料,這也是他被逼之下倉促起兵的主要原因……
……根據史書記載,顧九傾犯了幾個錯誤:首先,找借口支開護衛皇城的北衙禁軍,由南衙禁軍接管護衛,這很容易引起顧萬崇的疑心。其次,他帶兵沖入皇宮后,原本計劃應該是合圍一座宮殿后再進行絞殺,從前人的成功經驗來看,這樣會有效率得多。但裴厭辭和棠溪追那時剛好用完膳出來,導致他們的包圍計劃提前被撞破,雙方提前交手,從甕中捉鱉變成了整個皇宮的“跑酷”。即使這樣,也很難想象以兩人之力如何抵御數百禁衛軍,最終兩位還是做到了,并且撐到了顧萬崇和霍存帶領兵隊支援。再者,如果當晚是由彭楚瑯帶領南衙禁軍,勝算至少多三成,但從后面的事件來看……
從我們后人角度看,這個計劃漏洞百出,極具巧合和戲劇性。倘若時光倒流,我們會有一萬個辦法去完善它。只是一千年前的月亮照耀的那片土地上的祖先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事,所有的選擇,都是他們生死存亡間一剎那的結果,也造就了那時候以及我們現在的歷史。
——《宇陶交接的政治風云評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