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餓道人 二
襤褸道人說著, 臉上映著不住跳動的火光,顯得陰森森的。
眾人想起了人面瘡悲慘的模樣,又看著面前的骨符,十分同情那些被他們抓去的人。墨墨和小對眼蹲在不遠處, 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襤褸道人發現他們還養了貓, 很感興趣, 伸出手來道:“嘖嘖嘖,小寶貝,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對眼伸出了爪子, 動作又準又狠, 對著他的手撓了一下,頓時抓出了幾道血檁子。襤褸道人嘶地一聲收回了手, 詫異道:“哦呦,這小家伙還挺兇的!”
宋胡纓一把將兒子薅了過去, 對著它屁股打了一下,道:“沒規矩,誰讓你隨便抓人的!”
她下手重的很,揍得砰的一聲響, 一聽這孩子就是實心的。李玉真連忙道:“別別別, 它不是故意的, 可能就是怕生。”
小對眼還不服氣,齜著牙朝襤褸道人哈氣。宋胡纓還沒見過兒子這么不聽話,抬手又拍了它一下, 道:“不服是吧,明天別吃飯了。”
小對眼委屈得要命, 扭著身體從宋胡纓懷里鉆了出去,一躍躥到帳篷頂上窩著不動了。墨墨拍著翅膀飛過去, 在它身邊趴著,安慰似的拿鼻子蹭了蹭它。小對眼挪了一下,扭著頭,顯然還在生氣。
襤褸道人這才注意到還有另外一只寵物,仔細一看還是一只靈貘,它長著一雙翅膀,黑色的毛皮上帶著白色的花紋,就像個圓圓的西瓜。他睜大了眼,嘆道:“不得了,這小家伙可是極品啊,你們花多少錢買的?”
步云邪把墨墨當兒子,聽他說買的便有點不高興。他淡淡道:“是在野外遇上的,我們有緣分,它就跟著我們了。”
襤褸道人盯著墨墨,眼里滿是贊嘆,道:“哎呀,這不跟撿著金元寶似的,我怎么遇不上這么好的事呢。”
段星河沒說什么,感覺這人三句話離不開錢,確實有點市儈。襤褸道人道:“這么好的靈獸,你們可要好好培養。它成年之后不但能當坐騎,還能呼風喚雨,是跟麒麟比肩的瑞獸啊!”
養了這么久,墨墨只有身上的肉長了一些,一直還沒發育。步云邪不想給它壓力,道:“隨它開心就好了,現在這樣也挺不錯的。”
趙大海給每個人盛了一碗黑茶,大家捧著喝了,感覺身上暖乎乎的。襤褸道人道:“幾位為什么來這里,難不成也對那滿月盛會感興趣?”
這時候來到月亮山附近的修道之人,多半都是被滿月盛會吸引來的。段星河道:“不錯,我們聽說這邊有登階的儀式,便想來開開眼界。”
襤褸道人摩挲著手里的骨符,道:“拜月教的人查得很嚴,你們有進去的法子么?”
段星河本來以為去的人多,混一混就能進去了,沒想到還這么麻煩。他道:“沒有。”
襤褸道人便笑了,道:“要是幾位不嫌棄,貧道帶你們進去如何?”
段星河倒是有這個想法,只是不知道他要提什么條件,道:“需要我們做什么?”
襤褸道人把骨符揣了起來,道:“道友客氣了。你們救了我一命,就當我報答你們這一飯之恩了……嗯,咱們要是一起走,這一路我還能多蹭你們幾頓飯。你們吃的這么好,我一點也不虧。”
眾人都笑了,趙大海道:“你運氣好,今天大師兄打到了羊,平時我們也不都吃這么好的。”
襤褸道人道:“那說明咱們有緣,好得很、好得很。”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天色不早了,伏順和趙大海便從帳篷里騰了個地兒,跟襤褸道人一起休息了。當天夜里過得十分安穩,次日一早,趙大海打著呵欠起來做飯,襤褸道人還在睡覺。
其他人都起了,襤褸道人才從帳篷里鉆了出來,幸虧沒耽誤吃飯。他端著碗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等著,趙大海把昨天晚上用鹽巴腌的內臟洗干凈,一大早就開始鹵羊下水。這些肉壞的快,如果不趕緊用鹽煮出來就要浪費了。
大家昨天晚上剛飽餐了一頓羊肉,早晨又有鹵煮吃,感覺跟過年似的。魏小雨道:“咱們要是天天都能打到羊就好了。”
李玉真道:“偶爾吃一頓就行了,天天吃不膩么?”
魏小雨道:“吃好東西才不會膩呢,有多少我能吃多少。”
片刻趙大海把肉煮好了,撈出來切碎,有心有肝,還有切碎的羊臉肉。結香烙熟了一大摞白面餅,上頭還撒了白芝麻,放在笸籮里隨吃隨拿。襤褸道人拿了兩個餅,手里捧著個大海碗,里頭的鹵煮盛的都冒了尖兒。他埋著頭呼嚕呼嚕一陣狂吃,跟餓了八百年似的。
伏順看著他的吃相,低聲道:“不要錢也悠著點兒啊,這么個吃法,不怕撐著了。”
趙大海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別說風涼話。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為了一口吃的這么計較顯得不敞亮。
趙大海給每個人盛了飯,鍋里只剩下了一點湯汁和肉沫。他把鍋撂在一邊,打算等一會兒去洗。襤褸道人風卷殘云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大碗飯,又過去端起了大鍋,把里面的湯也倒進了自己的碗里。他拿著白面餅在碗里蘸了一圈,把湯汁吸到了餅里,三兩口把餅吃了下去。又伸出長長的舌頭,把碗上的油脂也舔進了肚子里,心滿意足地砸了咂嘴。
眾人對他的吃相嘆為觀止,一時間沒人敢動。伏順面有菜色,道:“這……餓死鬼投胎么?”
趙大海也說不出話來,沉默地看著他。襤褸道人打了個嗝,發現大家都在看他,有點不好意思道:“啊,對不起,我好久沒吃東西,實在是太餓了。”
李玉真打了個哈哈,道:“沒事,天冷嘛,多吃點暖和。”
襤褸道人便放了心,道:“那什么,咱們中午吃什么?”
眾人都有點無言以對,他剛吃了那么多東西,還沒咽下去呢,這就開始惦記中午飯了。
趙大海道:“還有點沒吃完的羊肉和羊雜,切碎了煮個羊湯。”
襤褸道人高興起來,道:“有香菜么,辣子有沒有?”
趙大海也有點受不了他了,沉默著沒回答,起身刷鍋去了。這人吃的又多,要求還不少,做人多少有點不自覺。魏小雨啃著一根羊蹄子,慶幸自己碗里多盛了點,要不然煮了這么一大鍋自己就只能聞個味兒了。
段星河尋思著等去了月亮山,自己這些人就不必再跟他打交道了。反正就這一兩天的時間,他就算再能吃,也不至于把他們吃破產,忍一忍算了。
他從碗里夾出一大塊羊肝,放在墨墨的食盆里,道:“吃點肝,對眼睛有好處。”
墨墨的飯盆里有掰碎的面餅,還有羊肝和步云邪投喂的羊肚絲和羊頭肉,吃的很滿足。宋胡纓弄了一碗羊雜拌飯放在食盆里,到處轉了一圈,卻找不到她兒子上哪兒去了。
“小對眼——”
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平常還沒做好飯,小對眼就守著飯盆開始嗷嗷叫了,今天大家都快吃完了它還沒露頭。宋胡纓覺得有點奇怪,把食盆放下了,道:“它去哪兒了?”
段星河一大早就沒見到它,轉頭看魏小雨,她沒事總跟那兩個崽子一起玩。他道:“你看見了么?”
魏小雨道:“沒有啊,它怎么了。”
段星河也有點奇怪,司空玉尋思了片刻,道:“啊,它該不會挨了打生悶氣,離家出走了吧?”
大家都沉默下來,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小對眼雖然不太聰明的樣子,但脾氣很一根筋,受不得半點委屈。宋胡纓昨天打了它也有點后悔,它本來就是野生的兔猻,對陌生人警惕是很正常的,自己非要去扭曲它的天性,還罰它不準吃飯。小對眼也隨它娘,不為一頓飯折腰,索性撒丫子自己跑了。
就算是動物也有自己的心事,會生氣也會傷心。李玉真發現小對眼其實比自己想的聰明的多,看來以前是自己小瞧它了。
附近有好多拜月教的人,又有不少前來參加滿月盛會的邪修,萬一遇上了它就糟糕了。宋胡纓很是擔憂,也吃不下飯了,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李玉真跟了上去,道:“你干嘛去?”
宋胡纓道:“我去把它找回來。”
段星河想小對眼應該就是鬧鬧脾氣,一會兒功夫自己就回來了。他看了墨墨一眼,道:“吃完了么?”
墨墨的飯盆已經吃空了,段星河拿了塊布給它擦了擦嘴,道:“你幫著去找找小對眼吧。”
墨墨便拍著翅膀飛了起來,跟著宋胡纓他們走了。
路邊有一個樹林,里頭生著些楊樹和梧桐。宋胡纓在林子里走著,一邊喊道:“小對眼——”
李玉真也喊道:“小對眼,上哪去了?”
墨墨在林子上空飛了一圈,下面的樹枝密密麻麻的,小對眼又長的灰撲撲的,往犄角旮旯里一蹲,根本找不到它。墨墨拍著翅膀落了下去,跟在李玉真身邊,一邊聳著鼻子尋找它的氣味。
宋胡纓道:“能聞到嗎?”
墨墨一直揚著鼻子,好像能找到一點蹤跡。它拍著翅膀飛在前面,轉悠了一陣子,地上出現了幾個梅花狀的腳印。李玉真十分激動,指著泥地上的印子道:“是不是它?”
宋胡纓也不能確定,但心里鼓動著,希望就是它。墨墨仿佛聞到了味道,徑自向上飛去,啾地一聲叫。宋胡纓抬頭望去,就見樹杈上蹲著一只毛乎乎的兔猻,一只眼看天,一只眼看地,正是她的兒子。
小對眼見了他們也吃了一驚,它慌得腳底打滑,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墨墨飛到旁邊拱了拱它,想讓它跟自己一起回去。小對眼卻弓起背縱身一躍,跳到了另一棵樹上。宋胡纓道:“別跑!”
小對眼接連跳了幾下,從樹林里鉆了出去,跳到了大路上。宋胡纓和李玉真追著它,跑的氣喘吁吁的,一邊道:“回來,別跑了!”
它就像個標準離家出走的小孩兒,被家人找到還氣鼓鼓的。宋胡纓道:“你回來,我以后不打你了。”
李玉真也喊道:“就是,有什么事咱們好商量,別鬧脾氣了。”
小對眼一直往前奔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反正跑就是了。它沒跑出多遠,就見幾匹馬從前頭的路口奔了過來。那馬上還有人,要是被踩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對眼一個急剎,差點把自己甩飛出去。宋胡纓連忙沖了過去,揪著它后頸把它抱了起來。小對眼渾身炸著毛,還嗚嗚直叫。宋胡纓道:“好了,差不多得了,我跟你認錯了行不行。”
她摸了小對眼幾下,它漸漸沒那么炸毛了,身上的勁兒也松下來了。李玉真松了口氣,道:“沒事就好,咱們回去吧。”
他們這么旁若無人的,讓對面的幾個人十分不滿。那幾個騎馬來的人勒住了韁繩,皺眉道:“你這小姑娘突然沖出來干什么,不要命了?”
宋胡纓抱著她兒子,道:“救貓啊,你沒看見么?”
那三個人身穿窄袖勁裝,身后背著刀,一副武人打扮。他們見宋胡纓是個女子,就對她十分輕視。一人道:“一只貓而已,值什么錢。驚了大爺的馬你賠的起么?”
宋胡纓皺起了眉頭,覺得這幾個人太傲慢了,忍不住想教訓他們。她伸手一摸,剛才出來的急,沒帶斬馬/刀。她行事容易沖動,李玉真考慮的更周全一些,輕輕一碰她的衣袖,示意她暫時忍耐。最近來月亮山的邪修頗多,這幾個人不知道是什么來路,還是不跟他們沖突為好。
李玉真抱拳道:“抱歉,我們以后一定注意。”
一人哼了一聲,覺得這小道士還差不多,道:“算你懂事。走吧,別跟他們廢話。”
另外兩個人便打馬向前去了,一道黃塵飛揚起來,相當跋扈。李玉真看著他們前行的方向,果然不出所料,道:“他們是來參加滿月盛會的。”
宋胡纓嗯了一聲,今天已經是正月十二了,往這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也要多加小心了。
兩人帶著小對眼回了營地,墨墨拍著翅膀先飛回來了。段星河正坐在營地里曬太陽,一個人放空了一會兒,感覺身上暖融融的。他忽然聽見墨墨在身邊啾啾地叫,睜眼道:“找回來了么?”
李玉真應聲道:“帶回來了。幸虧瓜皮去幫忙了,要不然真不好找。”
段星河見小對眼趴在宋胡纓懷里,倆人已經和好了。他也松了口氣,道:“以后可別再吵架了。”
“我不再打它就是了嘛。”宋胡纓道,“跟它說好了,它以后也不能再離家出走了,是不是?”
她低頭看著兒子,小對眼嗚地叫了一聲,宋胡纓便笑了,冰冷的容色映著紅裙,顯得十分艷麗。她把小對眼放在了地上,道:“今天太陽好森*晚*整*,自己玩會兒吧。”
李玉真把早飯熱了熱,拿著飯盆過來,道:“吃點東西。”
小對眼餓得不行,埋頭一陣猛吃。襤褸道人坐在遠一點的地方,看著這邊,咽了一下口水。就連貓吃飯他都饞,這人也是夠與眾不同的了。
段星河道:“在哪兒找到的?”
李玉真坐在一旁,看著兒子吃飯,一邊道:“前頭樹林里,我們一去,它就撒著丫子往前跑,差點讓馬撞著了。”
段星河道:“什么馬?”
李玉真想起了剛才那幾個人,道:“有幾個人要去月亮山,應該是邪派宗門的人。差點踩了小對眼不說,還讓我們道歉。”
宋胡纓也有點生氣,道:“就是,一點禮貌也沒有,囂張得很。”
段星河道:“是什么宗門的,能看出來么?”
李玉真道:“他們穿著便服,不過我看他們那股霸道勁兒,有點像嘯山宗的……不好說。”
段星河點了點頭,再往前走只會遇到越來越多的邪修,其中有不少跟自己有過節。段星河尋思著該稍微易容遮擋一下,行事也得低調一些,免得捅了馬蜂窩。
眾人往前走了一日,明天就要到月亮山了。大家在路邊扎了營,晚上煮了一大鍋羊湯,就著餅子吃了。魏小雨烤著火,忽然有些想家,不知道母親這會兒在干什么。從前這么冷的晚上,母親會用被子裹住她,唱歌給她聽。魏小雨拽了拽結香的衣袖,小聲道:“結香姐,給我唱首歌吧?”
結香有些為難,道:“我不會,我娘……沒給我唱過。”
魏小雨想了想,往旁邊的步云邪身上一歪,央求道:“那二師兄唱一個,你唱歌最好聽了。”
步云邪看出她是想家了,不忍心拒絕,道:“唱完了你就去睡覺。”
魏小雨一口答應,道:“好,我現在就睡。”
她趴在步云邪的膝蓋上,閉上了眼睛。步云邪隨手拍著她的背,輕聲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唱的是一曲山鬼,聲音清澈空靈。其他人圍著篝火,聽著他的歌聲,心都變得溫柔起來。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段星河想起了他在寨子里祭祀的情形,月光下他的身影神秘而又莊嚴,讓人神往。不止他,伏順和趙大海他們都想起了從前的事,有些懷念。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一曲唱完,魏小雨已經睡著了。宋胡纓感覺文縐縐的,輕聲道:“好聽,唱的什么意思?”
“我知道,”李玉真道,“是一個姑娘在山里跟心上人約會。天快黑了對方也沒來,姑娘一邊徘徊,一邊想,你在什么地方,怎么還不來見我。”
宋胡纓道:“所以最后去了沒有?”
李玉真道:“沒有,姑娘自己回去了。”
宋胡纓頓時覺得沒那么浪漫了,不滿道:“約會為什么讓女孩等,還失約,不分留著過年?”
李玉真笑了,說:“這個……有別的意思,代指君臣之間,朋友之間,很多含義的。”
步云邪把魏小雨抱了起來,送回了帳篷里,給她蓋上了被子。魏小雨喃喃道:“娘……別走,我聽話。”
步云邪摸了摸她頭發,輕輕出了帳篷。其他人各自準備睡了,段星河躺在了被子里,想著步云邪剛才唱歌的情形,意猶未盡,拿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人,道:“再唱一遍,好不好?”
步云邪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道:“她今年十二,你多大了?”
段星河有些遺憾,只好放棄了。他睡到半夜,朦朧間好像有人呼喊,他睜開了眼,聽見司空玉竭力道:“救命,快來人——”
段星河猛地坐起來,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都沒了力氣。步云邪也醒了過來,捂著頭道:“怎么回事,頭好疼。”
段星河暗中運氣,感覺難以調動氣息。他心中一凜,道:“中了迷藥。”
周圍沒有陌生人的氣息,有機會對他們下手的只有最近結識的襤褸道人了。段星河暗道糟糕,因為他孤身一人就小瞧了他,是自己太大意了。
司空玉的喊聲凄厲,段星河一把抓起幽冥劍,掀開帳篷沖了出去。步云邪也勉強站了起來,就見一道黑影從前頭掠過,肩膀上還扛著個瘦小的人影,卻是襤褸道人把小師妹抓走了。
魏小雨用力踢著兩條腿,大聲道:“放開我!別抓我,救命啊!”
步云邪來不及看司空玉她們,縱身一躍,追了上去。
原來那襤褸道人趁大家都睡著了,在篝火里投了迷藥,風吹散開來,營地里沒人能夠幸免。眾人覺得昏昏沉沉的,行動不便,他才好下手。段星河奔過去,見司空玉手臂上被砍了一道,白玉似的胳膊上鮮血淋漓,原本睡在她身邊的魏小雨不見了。她們倆一直睡一個帳篷,宋胡纓和結香住另一個帳篷。段星河緊張道:“怎么回事?”
司空玉疼的臉色發白,捂著傷口道:“剛才那道士闖進來,背起小雨就要走。我想阻攔他,但身體使不上勁,只好放聲喊你們幫忙。那道士嫌我礙事,砍了我一劍就跑了。”
她說話聲中,六幺趕了過來。他離篝火最近,迷藥中的最多,此時連站都站不穩。他見了司空玉受了傷,又氣又急,道:“那個混蛋,我去殺了他!”
宋胡纓和李玉真等人也醒了過來,一群人聚在一起。趙大海和伏順一起提了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回來,道:“洗洗臉,涼一涼就清醒了。”
大家洗了臉,吹了一會兒冷風,感覺稍微好一些了。段星河正要去找小雨,忽聽周圍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抬眼望去,就見幾個黑乎乎的鬼影子從樹叢里鉆了出來,每個鬼的四肢都干癟瘦削,一張大嘴咧到耳根,長著一個鼓起的大肚子,眼睛放出綠油油的光,仿佛要把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里。就像地獄圖里的餓死鬼似的,一個個張著嘴,弓著腰,搖搖晃晃地朝他們走了過來。
“嗚——”
這些鬼東西應當是襤褸道人召喚來的,故意要拖延他們的時間。餓死鬼們發出低吼,離他們越來越近了。伏順打了個寒戰,道:“哥,這玩意兒吃人嗎?”
段星河也不知道,拔出了幽冥劍,做好了戰斗的準備。一只餓死鬼朝伏順撲過來,也不嫌臭,張開大嘴就咬他的腳。伏順慘叫一聲,用力踢了它幾下,被那家伙咬掉了一只鞋。餓死鬼蹲在地上,專注地啃起了他的鞋,咯吱咯吱咯吱,很快就把小牛皮的鞋面吃掉了半截。
伏順倒吸了一口氣,道:“這玩意真不挑啊……喂,我白天剛踩了馬糞,你不嫌臟啊?”
餓死鬼抬頭看著他,好像不能解他的話,泛濫的口水從嘴角淌下來。其他幾個餓死鬼咽著口水,朝他們圍了過來。伏順打了個激靈,道:“大傻,它們看我干什么?”
趙大海道:“它們可能看上你這身肉了。”
伏順的臉都白了,躲在了趙大海身后,道:“趕緊想個辦法,讓它們滾蛋!”
趙大海身上的迷藥勁兒還沒消除干凈,扛不動盾。他靈機一動,從旁邊的垃圾堆里撿起幾塊沒啃干凈的羊棒骨,朝遠處扔了出去。
餓死鬼聞見了羊肉味兒,爭先恐后地撲上去。六幺趁機提劍砍過去,他的劍上附了魔,寒光劃過,幾個餓死鬼頓時砰地一下子變成了一把飛灰。段星河掠過來,斬殺了另外幾只餓死鬼。六幺的眼睛通紅,司空玉受了傷,他比任何人都自責,順帶看所有人都很不順眼。段星河被他的目光掃到,感到了他不爽的情緒,沒說什么。
六幺大步奔回帳篷,單膝跪在司空玉面前,用治愈術治療她胳膊上的傷口。他指尖放出淺綠色的光芒,一點不大的傷,他恨不能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治療。
司空玉的傷口很快痊愈了,六幺道:“還疼嗎?”
她道:“我沒事,快去救小雨!”
六幺回過頭,見段星河已經提著劍向遠處去了。到處都黑漆漆的,大家心里很是擔憂,不知道魏小雨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密林中,步云邪找到了襤褸道人的身影,喊道:“站住!”
他一躍攔住了襤褸道人的去路,道:“把人放下!”
襤褸道人扛著魏小雨,嘿嘿一笑道:“為什么要放,道爺我好不容易把這小妖怪偷到手,當然要帶回去好好吃了她!”
魏小雨嚇得渾身發抖,道:“你怎么吃人?”
襤褸道人得意道:“小娃娃,你身上的靈力這么強,我一早就聞見味兒了。道爺我略施小計就把你們耍的團團轉,你們知道我還有一個名號是什么嗎?”
魏小雨顫聲道:“死變態?”
襤褸道人也沒生氣,道:“我叫餓道人,與餓死鬼同修,吃什么都像無底洞一樣。吃你這個小娃娃自然也是小意思。”
步云邪明白過來了,怪不得這人頭大身子小,瘦骨嶙峋的吃什么都是一口沒,原來是像餓死鬼。自己居然看走了眼,相信了他。
餓道人深吸了一口氣,吞著口水道:“這可是上等的容器啊,邪道的靈力有多少都能盛得下,道爺我遇上了豈能放過!”
魏小雨身上擦破了點皮,一縷鮮血順著胳膊淌了下來。他伸出又尖又長的舌頭,怕浪費似的舔進了嘴里。魏小雨尖叫道:“不準碰我,你這個死變態!我讓我爹打死你!”
襤褸道人根本不會她,砸了咂嘴道:“不對,差點勁……不過也跟正牌貨差不了多少,哈哈哈哈吃到也算我賺了!”
魏小雨生來靈力就極其強大,難怪這餓死鬼被吸引了過來。步云邪剛中了迷藥,跟他打起來怕是要吃虧,只好盡量拖延時間。他道:“別吃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月光照下來,步云邪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衣,頭發散在臉龐,容貌十分清俊。餓道人打量著步云邪,還真的有點動心,緩步朝他走了過來。
餓道人跟他相對而立,露出了陰險的笑容,道:“不吃她也行。我看你長著一顆七竅玲瓏心,難得的很。要是你把心給我,我就放了她。”
就算自己把心掏給他,他也不會放過魏小雨。步云邪看著他,神色淡淡的,好像并沒有生氣。魏小雨拼命搖頭,道:“二師兄,這人壞得很,千萬別相信他!”
步云邪卻道:“你說話算數么?”
餓道人感覺有門,咧嘴道:“自然算數,我餓道人從來不騙人!”
魏小雨快急哭了,連自己都知道他在撒謊,不知道一向聰明的二師兄怎么會輕信這個壞人。
步云邪道:“別怕,我這就換你出來。”
他背過身去往胸中一掏,身體猛地一震,仿佛疼的厲害。片刻他緩緩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幽幽寒夜之中,那顆心冒著熱氣,還在咕咚咕咚地跳動著,鮮血從他指間淋淋漓漓地淌了下來。魏小雨嚇得尖叫一聲,閉上了眼,大哭道:“二師兄死了,你把我二師兄害死了,你賠!”
步云邪面如金紙,神色慘淡,胸口露著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啞聲道:“我把心臟給了你,你可一定要放了我小師妹。”
餓道人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連忙道:“好,我答應你便是!”
他上前抓過那顆心臟,一口吞了下去。鮮血順著嘴角淌了下來,他極其興奮。有了這顆心,他的修為就大有長進了。
滾燙的心臟咽下去,忽然變得冰冷起來。一道寒氣從他肚子里傳出來,擴散到全身,寒霜蔓生在他的體內、體外,每一根血管里,凍結了他的身體。雪白的冰霜漸漸擴散到他的雙腿、雙臂、脖子,讓他一動也動彈不得。
他再也扛不住魏小雨,她從他肩膀上摔了下來,坐在地上大哭道:“二師兄,你心臟都沒了,怎么還站得住啊?”
餓道人又氣又怒,惡狠狠地瞪著步云邪,道:“怎么回事,你騙我!”
步云邪微微一笑,胸口的大洞漸漸消失,容色又恢復了正常的模樣。
他道:“你既然說我有七竅玲瓏心,天下人只有被我騙的份兒。我逗一逗你,不過分吧?”
第092章 餓道人 三
一陣寒風吹過, 步云邪好端端地站著,神色平和自在,哪有半點受過傷的樣子。
原來他剛才背過身去,用靈力凝結了一道寒冰咒, 繼而使出了剛從拜月教學會的幻術, 制造出了一顆足以亂真的心臟, 遞給了他。餓道人貪婪無度,有吃的便一口吞下肚, 哪里會仔細看。他中了步云邪的招, 此時被寒氣侵襲動彈不得, 也是活該。
魏小雨張大了嘴,十分詫異, 片刻破涕為笑道:“太好了,二師兄你真厲害!”
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段星河喊道:“人呢?”
步云邪應道:“這邊。”
段星河聞聲趕了過來,見餓道人已經被凍住了。步云邪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魏小雨坐在地上,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 所幸人沒大事。段星河道:“怎么回事?”
魏小雨憤憤地告狀道:“這個死變態, 他要吃我!”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 提著幽冥劍走到餓道人面前,道:“你想吃我小妹?”
餓道人渾身都被凍住了,只剩下嘴能動彈, 逃又逃不了,渾身一個勁兒地發抖。他道:“誤會, 一場誤會,你不是想去月亮山么, 我把骨符送給你。好兄弟,饒我一命!”
段星河同情他、收留他、還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他卻暗地里對自己的兄弟姐妹下手,簡直是好心沒好報。段星河動了真怒,冷冷道:“你還配跟我談條件?殺了你,你的東西不都是我的了么!”
他說話聲中,長劍狠狠斬下。餓道人連慘叫都來不及,頭顱已然被砍了下來,滾在地上血撒了一地。步云邪先一步捂住了魏小雨的眼睛,不讓她看那血腥的情形。
段星河彎下腰在餓道人的尸體上摸了摸,找到了夷州部落的骨符。淡黃色的骨符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芒,透出若有似無的邪氣。有了這東西,就可以自由出入拜月教的地界了。
這時候一道黑煙從餓道人的體內鉆出來,飄飄渺渺地晃了晃,還不相信它的宿主已經死了。黑煙形成了幾個餓死鬼,它們低頭注視著那具尸體,仿佛覺得棄之可惜,索性圍上去啃食起來,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那具尸體很快被啃得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白骨,血腥味散發出來。那些餓死鬼就像野狼一樣,埋頭貪婪地撕咬著。兩個人都皺起了眉頭,段星河道:“看見了么。”
步云邪嗯了一聲,道:“養這種東西,被反噬也是早晚的事。”
吱吱喳喳的啃食聲還在繼續,兩人不再管那些餓死鬼。段星河把骨符收進了腰包里,轉身背起了魏小雨,道:“回去了。”
回了營地,眾人的迷藥已經消解的差不多了。除了司空玉受了傷之外,別人都沒事。她是為了保護魏小雨受傷的,此時見段星河把人好好地帶回來了,頓時露出了笑容,站起來道:“回來了!”
段星河把魏小雨放在地上,她連忙朝司空玉奔了過去,道:“玉姐姐,你沒事吧,我看你流了好多血。”
司空玉的傷口已經用治愈術治好了,她把胳膊露出來,微笑道:“沒事了,你看。”
她的外傷雖然愈合了,身體還有些虛弱,卻不想讓人擔心。魏小雨十分自責,難過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司空玉擦去了她的眼淚,道:“哭什么,不是你的錯,是那個臭道士心眼不好。他怎么樣了?”
魏小雨沒說話,司空玉見段星河身上濺了些血,道:“你把他殺了?”
段星河冷冷道:“他死有余辜。”
司空玉沉默下來,越是靠近月亮山,邪修越多。他們這回太大意了,接下來一定得擦亮眼睛。六幺走過來,道:“縣主,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別去月亮山了。”
司空玉道:“為什么?”
他沒能保護好她,心里自責的很,看這些人都不順眼,臉色也陰沉沉的。他道:“你是千金之軀,和別人不一樣。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不能讓你去那么危險的地方。”
司空玉皺起眉頭,道:“不是說好了么,大家一同進退。咱們都結伴走到這里了,為什么不去?”
六幺不但不想讓她去月亮山湊熱鬧,甚至還想就此跟其他人分道揚鑣。這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上就像綁著香飄十里的誘餌,一路上吸引了無數怪物邪修來找麻煩,跟他們在一起就沒有一天安穩過。
六幺道:“咱們本來就是要給蜀山掌教送琴的,路上耽擱了這么久,不太合適。明天咱們就先走一步,跟各位告辭了吧。”
他說著,冰冷的目光環視了一圈,最終停在了段星河臉上。段星河還沒開口,司空玉卻惱了,道:“你一個侍衛,憑什么替我做主!”
六幺認真道:“我是怕你會有危險。”
司空玉道:“我不是三歲小孩子,我能保護自己。”
六幺道:“你都受傷了。”
司空玉從前在府里待著,一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終于出來了,說什么也不想回到樊籠里去。她道:“那又怎么樣,行走江湖,受點小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六幺道:“我不能讓你受傷,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
司空玉本來還想維持縣主的體面,但六幺這么固執,讓她也很惱火。她生氣道:“沈綠腰,你還聽不聽我的了!”
沈綠腰這三個字如同死穴,一旦說出來,就是要和對方大吵一架了。
眾人都感到了小時候被師父爹娘怒喊全名的恐懼,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時間誰也不敢說話。
饒是六幺這樣的鐵漢子也沉默下來。司空玉眼睛紅通通的,快被他氣哭了。六幺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讓她別那么生氣,但又說不出口。司空玉擦了一下臉,轉身快步走了。宋胡纓連忙跟過去鉆進了帳篷,去安慰她了。
六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好像有點后悔,又有些說不清的復雜情緒。眾人都看著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垂下了眼,心里也還在賭氣,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
六幺從剛才起,好像就一直在針對段星河。或者說自從認識開始,他就對段星河保有一定程度的戒心。段星河看得出來他喜歡縣主,但兩人的身份畢竟相差太懸殊,他只能默默隱忍。
六幺保護著司空玉,心甘情愿地聽她的吩咐,照料她的一切,但同時也在控制著她,甚至在心里的某個角落,悄悄地把她當成自己的私有物,不愿讓任何人來搶。
那種情感隱秘而又卑微,毫無指望。只有短暫跟她相處的這段時間里,她是屬于他的。司空玉那么聰明,自然也對此有所察覺,卻又離不開六幺。她有時候會對他發點小脾氣,證明自己是能夠駕馭得了他的。六幺對她的一切都甘之如飴,事事處處都讓著她。當然這建立在他強大的能力之上,當他認為自己沒辦法保護她的時候,雙方的矛盾就激化了。
段星河把司空玉當成朋友,跟宋胡纓、李玉真沒有任何區別。但六幺好像把他當成了假想敵,把自己跟司空玉之間的不可能都轉化成切實的嫉妒,歸咎于段星河。
段星河可以解他的心情,司空玉是個很好的姑娘,出身高貴,容貌美麗,性情也是難得的□□灑脫。段星河清楚自己是個窮小子,對她沒有半點非分之想。而且他身上的煞氣還沒化解,現在一心只想消除詛咒,對別的都沒有興趣。
步云邪的目光清澈,已經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糾葛。雖然面子上還過得去,大家心里已經鬧了八百個別扭。段星河過去道:“兄弟,怎么辦?”
步云邪露出促狹的笑容,仿佛覺得很有趣。段星河道:“還笑,跟你沒關系是不是。”
步云邪覺得是跟自己沒什么關系,一副吃瓜的心態道:“人家覺得你有威脅是好事啊,說明你長得帥嘛。”
段星河有點心煩,道:“別開玩笑了,快幫我想個主意。”
步云邪想了想道:“他要走就由得他。不過司空姑娘應該是不愿意走的……去勸勸六幺吧,縣主是不會向他低頭的。”
段星河道:“就這么去合適么?”
步云邪道:“有什么不合適的。大家都是兄弟嘛,他沒那么小氣。”
段星河尋思了一下,便朝著六幺離開的方向去了。李玉真走了過來,擔憂道:“萬一六幺跟段兄打起來怎么辦?”
“不至于,”步云邪淡淡道,“就算真打起來了,把氣撒出來就好了。大家都是敞亮人,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他說著轉身向帳篷走去,覺得沒什么好擔心的。李玉真道:“你干嘛去。”
步云邪悠然道:“大半夜的,當然是睡覺。離天亮還好幾個時辰呢。”
六幺擔心司空玉會有危險,也沒走得太遠。繞過樹叢有一塊荒地,路邊有一塊大石頭。六幺穿著一身黑衣裳,曲起一膝坐在石頭上,抬頭看著清冷皎潔的月亮,顯得有些落寞。
那塊石頭大得很,段星河走了過去,道:“我能坐么?”
六幺沒說話,他就在旁邊坐下了。段星河腰上掛著個葫蘆,里頭盛著高粱酒。雖然天氣冷,快到十五的月亮還是很美的。
段星河喝了一口酒,很是悠閑自在,沒有要跟他分享的意思。六幺看了他一眼,仿佛覺得自己都這么惱火了,他居然還在自己旁邊吃獨食。
段星河笑了,把葫蘆遞過去,道:“冷不冷,驅驅寒?”
六幺接過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高粱酒辛辣刺喉,喝下去身體里就像點起了個小火爐,暖融融的。他挺能喝的,非但沒被嗆著,反而越喝眼睛越亮,就像星子一樣。
段星河道:“多謝縣主救了我的小妹子。我好不容易把小雨找回來,她要是出了事,我沒辦法跟師娘交代。”
六幺道:“縣主心地善良,她一直都這么好的。”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她很好,你也不錯。”
“我不是什么好人,”六幺淡淡道,“命犯孤辰,刑克六親,出身也不怎么樣。只有一個師父,后來他也去世了。若不是紫衣侯和縣主收留我,恐怕我還在到處漂泊。”
他看著月亮,顯得有些傷感。段星河道:“你修為這么高,就算不為縣主做事,也有自己施展拳腳的機會。”
六幺搖了搖頭,沒說什么。片刻他看了段星河一眼,想瞧一瞧他到底哪里好,值得縣主對他青眼有加。段星河的模樣俊朗,有種堅毅的氣質,往人群里一站自然就有一種向心力。而六幺像一頭獵豹,敏捷、強悍,擅長伏擊,藏在陰影中才能夠爆發出更大的力量。
或許他能給她更多的安全感,也能并排與她站在一起。而自己永遠只是她的一個侍衛而已。
六幺忽然有點想知道他的事,道:“你是從外面來的?”
段星河嗯了一聲,六幺道:“跟我說說你那邊的事吧。”
夜風輕輕吹來,立春之后,天氣已經有回暖的跡象了。林子里的樹冒出嫩黃的芽苞,充滿了生發的力量。段星河想起了家鄉的早春,望著遠方道:“外面比這邊安逸,妖魔不會招搖過市,修道的人也少得多。大家沒事就種種地,讀讀書。我住在巴蜀青巖山,春天這時候滿山的迎春花就開了。到了夏天,山里到處都是大河和小溪,還有瀑布,嘩嘩的特別涼爽。山上會開一種叫蜀葵的花,什么顏色都有,一串串的,開得又大又野。往草地里一躺,能壓倒一大片。那東西很好養活,可我來到這邊還沒見過這種花。”
六幺有點向往,但想象不出那種野花長什么樣。他道:“還有呢?”
段星河道:“我在逍遙觀修行,旁邊就是步家寨子。阿云的爺爺是那邊的族長,我經常去找他玩,他阿娘就在井里湃好了西瓜和桃子等著我。大家沒事念念經、練練功,日子就這么過來了。那時候覺得一天都很漫長,唉……現在想回去也難了。”
他說著嘆了口氣,不由得想念從前的時光。六幺沒說話,段星河看了他一眼,道:“你呢?”
六幺道:“我家開了個小酒坊,我從小聞著酒味長大的。”
段星河喔了一聲,道:“怪不得,酒量這么好。”
六幺淡淡道:“我娘是個琵琶女,我爹把她從教坊司贖了出來,給她買了個小酒坊。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后來他說要回家稟明父母,就這么走了。我娘等了他五年,他卻一直沒回來。后來我娘生了重病,纏綿病榻之際,我師父從酒坊路過,得知了我娘的際遇,對她很同情。我娘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了師父,到死仍然不信那個男人把我們母子倆拋棄了。”
段星河沒想到他的童年這么苦,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他想了想,道:“那你去找過你爹沒有?”
“怎么沒去過,”六幺冷淡道,“當年葬下了我娘,師父就帶著我去大新找我爹。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大宅子,卻得知他早就娶了新夫人。我爹要跟以前一刀兩斷,自然也是不認我的,給了師父五十兩銀子就想打發我們走。師父很生氣,說這人狼心狗肺,不配做我爹,從此就帶著我修道去了。”
段星河道:“后來呢?”
六幺道:“我沒再去找過他。聽說他前兩年就死了,兩個兒子爭奪家產,打的不可開交,可能這就是他的報應吧。”
段星河有些同情他,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太放在心上。”
六幺嗯了一聲,道:“我早就想開了,我爹不是個好東西,把他當成個過客就算了。其實我也已經不記得我娘是什么樣子了,只記得她彈琵琶很好聽,總是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就像一朵云彩一樣。她有時候會坐在窗邊彈琵琶,微微低著頭的模樣很溫柔。”
他靜了片刻,神色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他低聲道:“這些年我一直努力練功,就想著……如果我能保護得了她就好了。”
段星河有些動容,道:“你現在也能保護重要的人。”
六幺也是這么想的,在他眼里,司空玉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溫柔美麗。當年他沒能給母親的保護,都想傾注在司空玉身上。那是一種寄托,也是彌補遺憾的方式。
“我會好好保護她的,”他道,“她對我來說就像仙女一樣,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段星河意識到了什么,道:“你的道心莫不是……”
“守護,”六幺干脆道,“在認識縣主之前就是了,遇到她我很高興,她就是值得我守護的人。”
段星河笑了,道:“很合適你。”
六幺道:“你呢?”
段星河道:“我的道心是自在,就想逍遙度日,跟兄弟們在一起就很好了。”
六幺明白了他的意思,認識了這么久,其實六幺也知道他沒有跟自己爭奪的意思。他對段星河既有些控制不住的嫉妒心,又有些惺惺相惜的心情。如今把話說開了,兩人都輕松了不少。
段星河道:“你明天要走么?”
六幺苦惱道:“縣主那么生氣,怎么可能跟我走?”
段星河道:“那你去跟她道個歉嘛。”
六幺道:“道歉……說什么?”
段星河也不知道說什么。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靜了片刻,六幺道:“算了,我自己想吧。”
六幺不愿意讓司空玉去滿月盛會冒險,司空玉又不愿意跟六幺先走,拉扯著又要鬧起來。段星河尋思了個折中的法子,道:“要不你們在月亮山外等一等,我去湊完了熱鬧,咱們再匯合一起走。”
反正蜀山離這里已經不遠了,六幺想了一下,覺得也行。他道:“那就這樣吧,明天我跟她說。”
兩個人坐著吹了一會兒風,段星河沒有要回去的打算。六幺道:“你還有話要說?”
段星河想知道他會不會彈琵琶,又不知道當問不當問,但著實好奇了很久了。六幺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我娘會彈琵琶,我不會,我森*晚*整*連弦都不認識。”
段星河笑了,道:“那為什么叫沈綠腰?”
六幺道:“因為我爹喜歡綠腰這首曲子,常讓我娘彈給他聽。我娘想他的時候,也總彈這首曲子。”
段星河沉默下來,覺得自己又踩了一腳雷。六幺站了起來,神色倒是很淡定。他伸了個懶腰,道:“我不喜歡這首歌,但也不討厭。我不喜歡別人叫這個名字,沒事別這么喊我。”
天漸漸亮了,六幺一大早就在司空玉的帳篷外等著,要跟她負荊請罪。宋胡纓昨天晚上陪她睡的,早晨一出來,就見六幺幫她們守著帳篷,好像熬了一夜。
她有點驚訝,道:“你昨天晚上沒睡?”
六幺道:“睡了一會兒,剛過來。”
他眼睛底下有兩個淺淺的黑眼圈,得罪了司空玉他連覺也睡不踏實,還不如來給她站崗放哨。
宋胡纓同情地看著他,道:“我幫你叫她。”
六幺道:“不用,讓她再睡一會兒吧。”
司空玉已經從帳篷里鉆出來了,她左邊胳膊下夾著小對眼,右手拿著個銅盆,準備打水洗臉。六幺連忙一個箭步接過了盆,道:“我來。”
司空玉睡了一宿,已經沒那么生氣了。她彎腰把小對眼放了出去,道:“玩去吧。”
六幺把水打回來,站在旁邊等著。司空玉不高興道:“看什么看,姑娘家洗臉是給你看的?”
六幺又不是沒見過,但她鬧別扭不讓看,他只好背過身去了。
片刻司空玉收拾好了,總算有功夫他了,冷冷道:“你有話說?”
六幺老實道:“縣主,對不起。我昨天態度不好,你責罰我吧。”
司空玉哼了一聲,道:“我可使喚不動你,還責罰,我有那個本事么。”
六幺知道她還想在外面游歷,道:“我昨天跟段兄商量過了,滿月盛會上邪修太多,實在危險。段兄要尋找登階之法,不得不去一趟,咱們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外頭接應他,你覺得怎么樣?”
司空玉沒想到他居然跟自己妥協了,心中舒服了一些。她也沒有特別想去看滿月盛會,只是不想跟這些朋友分開。她看了六幺一眼,道:“安排的不錯,那就聽你的。”
六幺感覺她還有點記仇,連忙道:“不敢,屬下都聽縣主的。”
司空玉沒再他,回帳篷梳頭去了,算是饒了他。六幺感覺事情解決了,松了口氣。不遠處就見李玉真拿了一塊牛肉干喂給小對眼,道:“好孩子,我們錯怪你了。來吃肉,給你個大塊的!”
墨墨聞見了肉干的味道,飛過來蹭肉吃。小對眼吃肉,它在地上撿肉屑。李玉真撕給墨墨一塊,道:“別撿了瓜皮,你也來一塊。”
動物的直覺都很準,小對眼雖然腦子不太靈光,但一早就感覺到那餓道人不是什么好東西,難怪一見面就撓他。宋胡纓還為此打了它,難怪它委屈的離家出走了。宋胡纓覺得很對不起兒子,親自去切了胡蘿卜和蘋果塊,把羊干酪和面餅泡軟了,跟煮雞蛋和水煮肉一起放在飯盆里,給兩個崽子吃。
小對眼吭哧吭哧地吃的十分投入,已經忘了之前的不愉快。趙大海煮好了飯,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玉米粥。伏順面有菜色,道:“啊,又回來了,永遠的玉米粥。”
趙大海道:“沒辦法,羊肉吃完了嘛。”
伏順砸了咂嘴,惋惜道:“那么好的羊,被那餓死鬼吃了一大半,早知道就不給他了。”
眾人吃了早飯,今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骨符也拿到了,等會兒段星河就去月亮山一探究竟。他倒是不怎么擔心,反正去的人多,他又一身煞氣,混在里頭根本沒人會注意到他。
步云邪不放心,道:“星哥,我和你一起去吧。”
那地方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遇上,段星河怕他危險,道:“你還是留下來跟其他人一起吧。”
步云邪微微皺眉,覺得大師兄小瞧了自己。他輕輕一招,手中忽然出現了一朵白色的蓮花苞,花朵上帶著新鮮的露水,甚至還散發著草木的清香味。段星河一詫,那朵花已經漸漸綻開,從花苞變成了盛放的模樣。
李玉真睜大了眼,道:“哎呦,你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新本事?”
步云邪把手一擺,那朵花便悄然消失了,周圍彌漫著一股陰沉的氣息。蓮花雖然清凈,看來召來的法子卻不怎么地道。
步云邪含笑道:“我學了拜月教的幻術,他們分辨不出我是外人的。”
李玉真很是羨慕,道:“怎么做到的?”
人面瘡聽見了,插嘴道:“是咒術輯錄上的,通過邪法將另一個時空中東西的色、形、味、觸感攝取來,消耗的也是那東西的生命力,所以這玩意兒格外逼真。”
折一支蓮花不算什么,但若是動了更重要的東西就不妙了。步云邪本來還有些炫示之意,人面瘡一多嘴,他便垂下了眼,目光游移著,似乎有些不自在。
段星河猛然想起昨天晚上,魏小雨說步云邪變化了一顆心臟騙住了餓道人,跟真的一模一樣。他的神色微微一動,道:“那顆心……”
步云邪知道瞞不過他,道:“是將死之人的,我不借他的生機,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這畢竟是邪法,用多了有損自己的陰德,拜月教也不會教人什么正經東西。段星河沒責怪他,只是道:“不到萬不得已,別輕易用。”
步云邪嗯了一聲,自己心里有數。宋胡纓覺得就他們兩個人可能不夠,道:“我和你們去吧。”
她的修為頗高,一起去也能有個照應。段星河道:“好。”
李玉真有點不放心,道:“那我……”
宋胡纓道:“你留下來,和六幺一起保護其他人吧。”
隊里還有結香、伏順等人,打架的水平一般,跑也跑不快,需要他們保護。段星河打開羊皮地圖看了片刻,伸手比劃了個位置。大家商量好了,等會兒其他人在月亮山西口等待,他和步云邪、宋胡纓一起去參加滿月盛會。人面瘡道:“還有我!”
“放心吧,”段星河把皮囊掛在腰上,“答應你了,當然會帶你去。”
魏小雨在不遠處待著,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的,好像在玩耍,其實是在豎著耳朵聽他們的計劃。聽說拜月教供養了許多不可名狀的怪物,十分詭奇。她也想去湊熱鬧,但大師兄怕帶她會危險,只讓她在外面等著。
魏小雨尋思了一會兒,覺得要去玩還是得靠自己想辦法。她腦子里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主意。
她悄悄地鉆進了趙大海的帳篷,在一堆雜物里找到了一個木箱。她打開箱子,從里頭翻出了一件灰撲撲的斗篷,摸起來又軟又彈,還黏黏的,感覺有點惡心。
她露出了笑容,道:“找到啦,隱身斗篷——噫,好臭啊。”
這東西是用金蠶絲混合著鬼臉蛛的絲織成的,雖然有隱身的奇效,但耐久度也低得很,穿個五六次就要報廢了。段星河人高馬大的,穿了幾回就弄了個大洞,好不容易縫起來了,就收在箱子里,舍不得再穿。魏小雨沒有骨符,想要混進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借他這寶貝一用了。
小對眼從外面鉆了進來,疑惑地看著她。魏小雨小心翼翼地把斗篷披在了身上,衣角垂下來蓋住了她的腳面。小對眼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消失了,驚訝地歪過了腦袋。
“嗚——哇,喵嗷嗷——”
它用力地在地上刨了幾下,仿佛要從土里把她找出來,急的嗷嗷直叫。
半空中忽然浮起一張臉,魏小雨摘下了兜帽,扎著兩個揪揪的腦袋露出來了,身體還隱藏著。她道:“噓——他們不帶我玩,我自己去。你可別給我告狀啊。”
小對眼仿佛見到了鬼,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它伸出爪子抓了抓空氣,抓到了隱身斗篷的一角。魏小雨嚇了一跳,連忙道:“松開,這玩意兒挼得很,一扯就破了!”
小對眼的爪子鉤在了斗篷里,被扯得一瘸一拐的。魏小雨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隱身斗篷從它爪子里扯了出來。她探頭從帳篷里鉆了出去,見段星河等人已經拿起了兵刃,準備出發了。
高大的月亮山就在前方,一條大路向那邊通過去,再走半天就能到了。魏小雨把隱身斗篷脫下來,藏在了自己的行李里,打算跟著大車先去月亮山西口,等天黑了就披上斗篷混進去。
小對眼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似乎很不放心。魏小雨覺得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簡直太聰明了,一手叉腰,得意道:“讓他們不帶我去,這么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瞧一瞧!”
第093章 邪神之眼 一
傍晚時分, 一行人到了月亮山。六幺和司空玉等人等在山谷西邊,把大車藏在密林中,打算在這里接應他們。
此時還未出正月,山上的積雪比平時更多, 厚厚的像戴了個雪帽子。魏小雨仰頭看著高大的雪山, 道:“好多雪啊。”
結香謹慎道:“小點聲哦, 動靜大了會塌的吧?”
伏順道:“不至于吧,離這么遠呢。看招——”
他挑釁地朝那邊扔了塊石頭, 山頂上沒有任何反應。伏順道:“看吧, 小打小鬧的崩不了。”
山谷里的地域十分廣大, 拜月教的建筑就在其中,透過谷口隱約能看到一些吊腳樓。這里本來是夷州人聚居的地方, 后來一部分人搬走了,信仰原始巫術的人留了下來, 逐漸將部落里的祭祀發展壯大,成為了容納各路邪修狂歡的滿月盛會。
他們一路上見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邪修,有的人皮膚黝黑,身上紋滿了刺青。有的人干癟瘦高, 眼神陰沉, 身上盤繞著碧綠的毒蛇。有人騎著高頭大馬而來, 穿金戴銀,不可一世。也有人笑嘻嘻的,眼睛盯著身邊的人, 心里充滿了算計。
段星河打算盡量保持低調,帶著人面瘡, 和步云邪、宋胡纓一起,隨著人流一起向谷口走去。前方來了一隊人, 幾十個侍衛騎著高頭大馬,腰間挎著苗刀,簇擁著他們的主人。帶頭的那人穿著紫色法袍,臉上戴著青銅面具,身上掛滿了黃金與寶石的飾物,極盡華美煊赫,卻是阿蘿扮做讖語師時的打扮。
段星河心一沉,混入了人群中,低聲道:“小心。”
步云邪也注意到了,沒想到阿蘿也來了這里。先前聽說他從大悲寺里逃了出來,沒想到好一陣子不見,他又找到了這么多追隨者,前呼后擁的恢復了昔日的尊貴。
他本身非人非鬼,縱使擁有這些東西也沒有任何意義。可他偏要這么個活法,若不縱情享樂毋寧消亡,投胎轉世對他來說一點吸引力也沒有。段星河干涉不了他,只能盡量低調,不想讓他發現了。
阿蘿身為夷州王親封的讖語師,在夷州是地頭蛇,不少人都認得他,紛紛道:“讖語師來了,快讓開!”
邪修們不敢沖撞,連忙讓出一條路來。阿蘿也沒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前陣子他從大悲寺逃出來之后,尋思著南宮家的子弟都不成器,自己又受了重傷。他便去了大都,對夷州王說有個從大幽來的小子叫段星河,帶著一隊人來到夷州,一路上遇見夷州王的神像便推倒砸毀,讓人改信三清,囂張的無法無天。
夷州人認為歷代的夷州王都是神明轉世,各大城鎮中都有夷君廟,家家戶戶都有夷州王的畫像,每天早晚三炷香供奉。其他信仰縱使有,也得低調。這外來的小子敢做這樣的事,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夷州王登時惱了,派了一隊親兵給阿蘿,讓他親自帶隊去找那小子,逮到了就地格殺,提他人頭來見。阿蘿心中大喜,帶了幾十人從大都出來,一路尋找段星河的蹤跡,卻一直沒有找到。
聽說拜月教最近要舉行滿月盛會了,古神現身,賜予信眾強大的力量。阿蘿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特地趕了過來,若是能恢復到六成以上功力,那小子就不是自己的對手了。
段星河混在人群里,遠遠望見阿蘿帶著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場,這才松了口氣。
山谷口,幾個拜月教的男弟子在檢查骨符。旁邊站著一隊侍衛,手持刀槍嚴陣以待,一旦發現可疑的人立刻擒下。段星河擔心步云邪被看出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步云邪抬眼道:“干嘛,丟不了。”
段星河將一點煞氣傳了過去,步云邪明白了他的意思,沒再說什么。段星河對宋胡纓道:“宋姑娘,給你也來點?”
宋胡纓把眉頭一壓,散發出一身殺伐之氣,道:“我天生就有兵家肅殺之氣,難道不夠?”
她周身殺氣騰騰,一看就不好惹。段星河道:“夠了,當我沒說。”
三個人走到山谷口,守山的弟子檢查了骨符,發給他們幾個白布口袋,擺了擺手,示意往里走。那白布口袋上有兩個洞,宋胡纓道:“這干嘛的?”
前頭有人已經把布口袋套在了頭上,露出兩個黑洞洞的眼睛。三人照著其他人的模樣套上了布口袋,山谷里擠擠挨挨的都是人,每個人的頭上都戴著個白布口袋,顯得陰森森的。
蒙著布袋雖然有點悶,但每個人都看著差不多,也不用擔心被認出來了。
他們站在一片寬闊的空地上,這里是拜月教集會的廣場,能容納幾千人。后面隱約能看到一座座石頭壘成的殿宇和尋常族人居住的吊腳樓。皮囊上有個透氣用的小洞,人面瘡悄悄地看著外面的情形,低聲道:“她們住在北面,山谷里地形很復雜。關人牲的山洞就在后頭,祭祀之前他們會把人關在那邊,一共三個牢房,挨個往外放。”
旁邊有人看了過來,段星河按了一下皮囊,示意它暫且安靜一會兒,免得被人發現。
天色暗下來,月亮漸漸升起來了。一輪圓月灑下清輝,映得山谷中越發神秘。上元、中元、下元是一年之中月亮三次最圓滿之時,太陰之氣最重。這三次月圓對于拜月教都是十分重大的日子,而上元又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她們信仰的古神會在此時現身,接受信徒的供養。
據說那尊古神已經活了近萬年,僅次于創世的虺神,回饋給信徒的力量也極為強大。凡是來參與盛會的人,都會得到古神的賜福。周圍人頭攢動,大家都充滿了期待。
一聲低沉的牛角號響起,篝火熊熊燃燒著,照亮了場地的正前方。十來名穿著黑袍的巫師在月下吹起了笙簫,拜月教的女子跳起了祭祀的舞蹈,最正中的女子就是拜月教的教主張夜來。她們穿著白色的輕紗,舞蹈的動作時而狂野,時而柔美,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遠遠望去,那些人仿佛還活在數百年前,如同光陰中的幽靈一般。
舞蹈跳到了尾聲,每個人都匍匐在地,渾身戰栗著,喃喃呼喚古神的名號,祈求它的降臨。
段星河道:“會來么?”
人面瘡低聲道:“每年都來,今年也不會失約的。”
說著話,天空中忽然卷來一陣狂風,厚厚的云層聚集成一座云山。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道:“來了、來了!”
云中現出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驟然呼嘯而過,在山谷上空盤旋著,低頭審視著它的信徒們。剎那間段星河看清楚了,云層的縫隙間掠過了一截長長的身軀,似蛇非蛇,氣勢逼人——它們供奉的古神,是一條巨大的青龍。
看到它的一瞬間,段星河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他想起了人面瘡說過的話,古神不可直視,不可名狀。冒犯它的人,會遭到強烈的詛咒,生不如死。
步云邪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提醒道:“別跟它對視。”
段星河穩住心神,漸漸平復了情緒。拜月教眾人十分激動,向那條巨龍跪拜行禮。下面的邪修們也十分興奮,紛紛歡呼道:“古神降臨了,恭迎古神!”
魏小雨披著隱身斗篷,悄然從山谷口混了進來。剛才她說自己困了要睡覺,鉆到大車上去,其他人也沒在意。她趁人不備溜了出來,因為來得晚,個頭又小,被擠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著。
人家看拜月教的女子跳舞,嘖嘖稱贊妖嬈嫵媚。魏小雨只聽見有人在嗚哩哇啦地吹笙,踮起腳尖也只能看到一個個蒙著白口袋的后腦勺,連想都想象不出來是怎樣一個情形。
天上聚起了烏云,黑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就在這時候,天空中飛過一條巨龍。魏小雨睜大了眼,十分激動,大老遠來一趟,總算看到了真家伙。
那條龍一閃而過,魏小雨想再看一看它,云層已經把它遮住了。
“古神!古神現身了——!”
周圍的人興奮地向著天空歡呼,氣氛十分狂熱。饒是魏小雨站在人群后面,也被擠得東倒西歪。有個大漢往后退了一步,一腳踩在魏小雨的腳上,踩得她臉都白了。那大漢感覺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喃喃道:“奇怪,沒人啊。”
魏小雨忍著疼沒出聲,等那人回過頭去才松了口氣。要是在平時,她肯定跳起來踩回去了,但這地方人這么多,她不想招人注意,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又一波人浪涌了過來,魏小雨連忙退的遠了一些,喃喃道:“這地方也太混亂了吧……”
到處都鬧哄哄的,實際的情況沒有她想象的那么有趣,魏小雨開始后悔偷偷跟過來了。她伸著頭到處張望,想找找段星河他們在什么地方。她怕被大師兄罵,沒打算讓他們發現自己,但就算待在他們身邊也能安心一點。
所有人都蒙著白口袋,魏小雨也認不出來誰是誰。她閉上了眼,凝神尋找段星河的氣息。片刻人群里有了一點感應,不光是他,還有步云邪和宋胡纓的氣息。魏小雨心中一喜,悄然朝那邊挪了過去。
作為對信徒的回報,青龍在空中張開大嘴,吐出了一股白色的云霧。那股白霧帶著淡淡的香氣,在場的人頓時感覺身體十分舒暢,如同飲下了一壇美酒,搖頭晃腦的十分陶醉。段星河也感覺渾身暖洋洋的,神情也有些恍惚,仿佛五感都被剝奪了一般。
他意識到這股氣息有毒,手里掐了個訣,默念清靜經,保持住了清醒。
步云邪也感到了不對勁,低聲道:“這家伙不懷好意,別被它迷惑了。”
隨著龍息散去,夜空中浮現起了一層層白玉臺階,一直通向云層中。石階映著皎潔的月光,散發著神圣的氣氛。
邪修們騷動起來,紛紛道:“登階!天梯出現了,要登階了!”
段星河只聽人說過凡人飛升是此等情形,但也僅限于修煉了上千年的得道高人。而眼前這天梯憑空出現,十分蹊蹺。他遠遠地望著張夜來,她從山谷中放出了一隊人牲。引領著他們來到天梯跟前,便站在一旁不動了。
若是真有這么輕易成仙的機會,她怎么會讓給別人?
空氣中的龍息還未完全消散,那些人牲吸了進去,一時間陶然忘我,一點也不知道恐懼。張夜來長聲道:“浮生苦難甚多,不如早日解脫。古神垂憐你們,讓你們登階成仙,去領受它的慈悲吧——”
人牲們恍恍惚惚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口中喃喃道:“我要成仙了,我要成了,要成了……”
一群人像行尸走肉一樣,排著隊向上走去。對于頭一次來滿月盛會的人來說,這便是難得一見的奇景了。場地上的人騷動著,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不住涌動著。
段星河身邊有人擠過來,撞了他后腰一下。他回頭看了一眼,什么人也沒有。他有些疑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這時候就聽身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哎呦,卻是魏小雨的聲音。
段星河心中一凜,伸出大手一抓,一把薅住了空氣。魏小雨的肩膀被他揪住了,慌得不得了,小聲道:“大師兄,放手,你要把我肩膀捏碎了!”
另外兩個人也是一愣,意識到是魏小雨偷摸來了。魏小雨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們,在他們身邊站了一會兒,悄悄地扮了好幾個鬼臉,他們也沒有發現自己。她正覺得十分有趣,忽然一陣人流涌了過來,就像一個大浪,把她狠狠地拍在了段星河的后背上。
段星河的手上帶著隱身斗篷黏黏彈彈的觸感,就知道是這熊孩子作怪。他放開了手道:“你怎么來了?”
魏小雨無辜道:“我就想看看熱鬧。”
段星河道:“胡鬧。”
魏小雨不服氣道:“你們都能來,我為什么不能?”
旁邊有人看了過來,不知道他們在跟空氣吵什么。步云邪低聲道:“行了,來都來了,保持安靜。”
魏小雨一只手捂著嘴,小聲道:“好,我不出聲,你們也不能再罵我了。”
這里這么危險,她一個小豆丁居然敢一個人來,簡直是膽子上長了個人。段星河有點生氣,但現在說她也沒用。這丫頭還挺聰明,知道穿著隱身斗篷來,不但能隱藏身體,還能隱藏氣息。
他道:“好好藏好了,別讓人發現你。”
魏小雨連連點頭,悄悄地揪住了步云邪的衣袖。步云邪雖然看不見她,但是能感到她的存在,安心了一些,輕聲道:“放心吧,我幫你護著她。”
天空中隱約浮現出一道金色的大門,向外放出淡淡的光芒。一陣柔美的仙樂不知從何而來,暗夜中仿佛有人在曼聲吟唱,那一道天梯就是指引人們通向幸福的道路。
莫說那些人牲被大門吸引,就連地上定力差一點的邪修,都忍不住要往前走去。旁邊有人拉住了那人,道:“你不要命啦!”
被吸引的人喃喃道:“成仙……我要成仙……”
另一人劈手打了那人一記耳光,道:“你看清楚了再去!”
夜空中云霧繚繞,眾人定睛一看,卻見那道金色的大門后面,有一張嘴大張著,露出白森森的獠牙。走到頂端的人牲充滿了喜悅,以為自己從此就能擺脫痛苦,得到永恒的解脫了。
他們穿過云霧,向里走去,連慘叫都沒能發出就被吞吃下肚。血淋淋漓漓地從青龍的嘴角淌下去,血腥味很快被它吐出的龍息掩蓋了。
這根本不是什么登階,就是人牲獻祭,還沒成仙就先成鬼了。可悲的是后面的人依然一無所覺,連續不斷地走進大門,滿懷幸福地邁向死亡。
血腥的場面刺激了在場的人,地上的邪修們沸騰起來,大聲歡呼著。
青龍吃了幾十個人牲,直到把最后一個吞下去,滿意地舔了舔嘴角。它長長地吐出一口龍息,賜予信徒們回報。白色的煙霧彌漫開來,甜美的讓人陶醉。在場的邪修們都仰起了頭頸,竭力擴張著鼻孔甚至七竅,貪婪地吸收著那股邪氣。
拜月教的人也在貪婪地吸取著古神的氣息,這就是他們獻上人牲的目的。上古巨龍的吐息能夠增加邪修的力量,在滿月之夜修煉,更能夠讓功力大幅增長。
逍遙觀的人從小修的是正法,這種東西對他們來說有害無益。段星河對此毫無興趣,道:“就這?”
人面瘡低聲道:“等會兒還有兩次獻祭。古神吐完了氣息,會再吃一部分人。趁現在沒人注意,趕緊去找找我大師兄吧。”
段星河低聲道:“你師兄未必還活著,你怎么知道剛才獻祭的人里面沒有他?”
人面瘡沉默了片刻,道:“試一試,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若是他已經死了,看到咱們救了其他人,應該也會高興的。”
被關著的人牲有不少是附近的村民,也有被綁去的普通人。段星河想起了村子里為了丟失兒子痛哭的老母親,生出了惻隱之心。他道:“怎么走?”
人面瘡振奮起來,道:“我認路,你聽我的。先從后頭繞路,去東邊有條小道,那邊守衛少一點。然后看情況再說。”
這邊已經沒什么好看的了,段星河低聲道:“阿云,你們去西邊谷口找六幺他們。我等會兒把人放出來,就去找你們匯合。”
周圍的人還在貪婪地吸著邪氣,每個人都半閉著眼,臉上帶著癡迷的表情。天空中的龍息彌漫著,到處都白茫茫的一片,這情形應該還要持續一陣子,動作快的話應該能逃得掉。
步云邪有點不放心,道:“我和你一起去。”
段星河道:“你保護小雨吧,我很快就辦完”
他說著轉過身,趁著沒人注意,快步走了。
山谷中的人都在吸收著邪神的氣息,不光邪修和拜月教的教眾沉醉其中,就連守衛也恍恍惚惚的。在場的人如同喝了一大缸美酒,有的人倒在地上,身子癱軟的如爛泥一般。有的人癡癡傻笑,喃喃道:“我成了……成了!”
那股混亂顛倒的氣息到處彌漫,漸漸聚集在一起。這些人的精氣神被龍息耗泄,大量的生命力流失出來。上古巨龍瞇起了銀色的眼睛,輕蔑地看著下面那些螻蟻一般的人。它就像放高利貸的人,提供一點甜頭,收取的卻是極其高昂的代價。它深吸了一口氣,把這些人的精氣吸入了體內。
成為祭品的,不光是登階的那些俘虜,還包括在場的每一個人。只不過有的獻上的是肉/體,有的獻上的是靈魂。這些邪修的神志被龍息腐蝕,忘卻了這一生的追求,什么榮華富貴、權利野心,此刻都被拋到了腦后,他們只想享受更多快樂。
那種極致的快樂一旦體會過,就像烙印一樣留在靈魂深處,讓人終生難以忘卻。所以每個來參加過滿月盛會的人,接下來的每一年都會再來,覺得其他的事都索然無味,抓心撓肝地回味著那一刻的感覺,直到耗盡自己的一切為止。
段星河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龍息吸不得。他左手掐訣,以清靜經護體,盡力保持著頭腦的清醒。人面瘡指點著他繞開了守衛,來到了山谷深處。
“看到前頭那個洞口了嗎,牢房就在里面。”
離開了那些人,龍息也稀薄了許多。段星河松了口氣,貓著腰藏在樹叢里。身后傳來一陣陣嬉笑聲、囈語聲,混雜在一起仿佛鬼哭。
他皺起了眉頭,什么滿月盛會,不過是一群妖魔鬼怪和瘋子的狂歡。段星河覺得有些荒誕,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他抬眼望著前方的石牢,那頭青龍就在山谷的上方,要在它的眼皮子底下把祭品放走,實在有些壓力。
石牢門口有八個守衛,這幾個侍衛被邪神的氣息感染,此時也已經渾身酥軟,手指都微微發著抖,喪失了戰斗力。段星河低聲道:“怎么說?”
人面瘡從氣孔里一望,道:“都淘虛了,不是閉著眼都能收拾得了么。”
段星河道:“這么看得起我?”
人面瘡跟他待了這段時間,對他的本事很了解,道:“那可不,上吧兄弟。”
段星河一揚嘴角,道:“好,那就速戰速決。”
他拔劍出鞘,倏然掠出去,一劍砍翻一個,反手幾劍又砍倒三個。其他侍衛看著倒在血泊里的人,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有人要呼救,段星河已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聲道:“別吵。”
那人手軟的連刀都提不動,渾身一個勁兒地發抖。段星河手上發力,那人的頸骨折斷,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另外幾個人要逃跑,段星河追上去一劍一個,把守衛都殺了。他動手干凈利索,連點聲音都沒聽見就解決了。他把尸體拖進了草叢里,快步走進了山洞。
洞里黑漆漆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臭發霉的氣味。墻上嵌著幾盞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里面的情形。山洞里一邊是疙疙瘩瘩的石壁,一邊是牢房。
段星河一間間找過去,見一個石牢里堆著幾座不住蠕動的肉山。他下意識停下了腳步,看來這里不光關著人,也是她們孵化魚卵的地方。
他站在鐵欄桿外向里望去,黑洞洞的石牢內有三坨一人多高的魚卵。半透明的薄膜里裹著上百個黃褐色的卵,已經快孵化出來了。地上散落著人類的白骨,有彎鉤狀的肋骨,也有長長的腿骨和散落的指骨,讓人毛骨悚然。
幾個人被黃色的黏液沾在肉山上,就像昆蟲撞到了蜘蛛網上。他們掙脫不下來,只能在絕望中慢慢等死。那幾個人的血肉已經被魚卵吸干了,只剩下一張灰色的人皮繃在骷髏上,透著一股駭人的氣息。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覺得這些妖物森*晚*整*真是作孽。他打了個響指,放出了一道雷火咒。嘩啦一聲,那幾坨魚卵便被劈得焦黑,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息。
再往前走,下一個石牢已經空了,剛才被送出去的人牲應該就關在這里。
段星河悄然往前走去,見前頭兩個牢門前站著幾個守衛,里頭傳來隱約的哭聲。一個守衛踹了欄桿一腳,粗聲道:“誰再哭一聲試試,老子馬上扔他去喂魚!”
哭聲消失了,牢里的人們卻更不安了。剛才隔壁牢房的人都被拉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有人猜測那些人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輪到他們了。有的人還抱著一線希望,覺得自己不會那么倒霉。也有的人低聲念著佛,祈求上天保佑。有個小男孩怕的不行,小聲道:“我想我娘了,我要回家……”
一個大叔道:“別說話了,獄卒盯著咱們呢。”
段星河躲在拐角處望了一眼,見最近的牢里大約有一百人,門前各有六個守衛。大部分拜月教的守衛跟在張夜來身邊,維持著前頭的秩序,這邊反而沒什么人看守。
段星河打算速戰速決,抬手放出幾枚袖箭,先放倒了兩個守衛。其他守衛嚇了一跳,連忙喊道:“有敵人,快來——”
地牢里深處的守衛都聚了過來,十來個獄卒拔出了刀,一窩蜂地圍住了他。段星河根本沒把這些螻蟻放在眼里,提劍斬過去。黑暗中劍光閃爍,瞬息之間就聽幾聲慘呼,十來個守衛都倒在了地上。
人面瘡看的熱血沸騰,道:“漂亮!”
段星河揚起了嘴角,道:“小意思。”
他從一個侍衛身上摘下了鑰匙。石牢里的人們十分慌張,不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下意識往后退去。鑰匙有一大把,段星河試了一陣子,終于找到了開門的那把。
他揚聲道:“別怕,我是來救你們的。等會兒出去了你們就往東走,有認路的嗎?”
人群中有個漢子鼓起了勇氣,上前道:“我認路。我在附近放牧,給他們送過牛羊,來過好幾次。”
“好得很,”段星河道,“現在你是隊長了,在前頭帶路。大家都保持安靜,迅速離開。”
咯吱咯吱幾下,門鎖打開了。段星河一把拉開了鐵門,道:“趕緊走!”
那漢子在前頭帶路,領著一群人悄然向東邊逃去。段星河往前走了幾步,打開了另一個牢房,放出了剩下的人,再往前走到頭,牢房就都是空的了。
段星河怕他們遇見守衛,快步追到了最前頭,打算護送他們一程。谷口果然有一隊人守著,帶頭的守衛見了這么多人,十分詫異,舉起長槍指著人群道:“后退,怎么回事!”
段星河掠了過去,那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長槍已經被挑翻了。段星河一劍抹了那人的脖子,鮮血頓時撒了一地。其他守衛圍了過來,吼道:“反了天了,快擒住他們!”
人群中有不少婦孺,不敢上前搏斗。段星河的修為雖然高強,奈何對面的人太多,解決起來有些麻煩。一些男人知道此時再不拼命,就沒機會活了。有人從地上撿起了石頭、棍棒,一個男子帶頭喊道:“兄弟們,快幫忙!”
人們一擁而上,七八個人按住一個守衛,有的用石頭砸,有的用拳頭打。有守衛大喊起來:“救命——快去通報教主,人牲逃走了!”
他剛喊了兩聲,四五個人沖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他們被關了這么久,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這里了,忽然看到了一線希望,怎么可能舍棄。守衛拼命掙扎,那些人紅著眼,死也不松手,竟然就這么把那個守衛活活捂死了。
制服了谷口的守衛,其他人喘著氣,發著抖。在拜月教那些人的眼里,這些人牲跟待宰的牛羊沒什么不同。可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不該被這么折磨的。
段星河放眼向前望去,山道兩旁蒼蒼莽莽的,一條大道通向南邊的村莊。從這里出去,趁著夜色逃跑應該能活下來。他道:“都解決了,快走吧。”
那些人十分感激,紛紛道:“多謝、多謝少俠!”
一群人互相攙扶著,向山谷外逃去。段星河舒了口氣,感覺這邊還算順利。張夜來要是知道她費勁抓來的人牲都被自己放跑了,肯定鼻子都要氣歪了。
人面瘡也不知道自己的師兄有沒有被放出來,但它已經盡力了。它伸出須子揉了揉眼睛,有點高興,又有點難過,道:“謝謝你。”
段星河撣了撣身上的土,道:“有什么好謝的,舉手之勞而已。”
人面瘡知道他是冒著極大的危險這么做的,嘴上卻不肯承認。一開始遇見的時候,他只覺得這少年不過是個跟自己一樣的倒霉蛋,沒想到他能做成這么大的事。
段星河低頭看了皮囊一眼,心中也有些感慨。它雖然都變成這樣了,卻沒有去坑別人,反而要救其他人于水火。段星河以前雖然不怎么喜歡浩蕩盟的人,但跟它相處了這段時間,覺得能教出這樣的徒弟,劉正鋒應該也是個有大義的人。
“你會好起來的。”段星河道。
人面瘡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這么說,苦笑了一下道:“沒指望了,都已經這樣了。”
段星河拍了拍皮囊,安慰道:“你師父本事那么大,一定有辦法的。”
兩人說著話,山谷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好像一滴水濺進了油鍋里,又像一只老鼠鉆進了大姑娘的繡房里。有人放聲大叫,腳步聲稀里嘩啦的,好像有許多人在追趕著什么。
人面瘡嚇了一跳,道:“快藏起來,這么快就被他們發現了?”
段星河閃身躲到了一塊大石頭后面,豎著耳朵聽了片刻,聲音沒朝這邊來,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了。那幫人剛才還被龍息迷得六親不認,這會兒卻好像都清醒過來了——不對,聽這動靜是更瘋癲了。
不知道那頭龍又給他們下了什么猛藥。步云邪他們說不定還在山谷里,要是被卷進去就糟了。段星河有種不好的感覺,道:“過去看看!”
第094章 邪神之眼 二
山谷中彌漫著白霧, 巨龍吐出了龍息,又悄然吸取著信徒們的生命力。
人群們陶醉在其中,對此一無所察。步云邪和宋胡纓拉著魏小雨向外走去。巨龍在空中一擺尾巴,吐出更多龍息。人們越發興奮了, 舉起雙手向天空中歡呼, 不住動蕩。
宋胡纓低聲道:“小心點。”
她話音未落, 人流涌過來,魏小雨的個子矮, 斗篷垂在地上被人踩住了。那斗篷太脆弱了, 魏小雨根本不敢拽。步云邪感覺她站著不動了, 道:“怎么了?”
魏小雨慌張道:“我的衣裳,要被扯破了!”
那人長得又高又壯, 反應遲鈍,踩著魏小雨的衣角一點感覺也沒有。宋胡纓只得過去撞了那人一下, 魏小雨連忙把衣角拽了出來。那人回過頭來,惡狠狠地道:“干什么?”
宋胡纓道:“對不住,我沒站穩。”
她雖然蒙著白面口袋,但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那人沒那么計較了, 粗聲粗氣道:“看著點。”
魏小雨松了口氣, 正準備離開, 周圍忽然有人聳了聳鼻子,道:“好強烈的靈力……哪來的?”
其他人也聞見了,朝這邊回過頭來, 似乎都很驚訝。步云邪低頭一看,見半空中露出一截小腿, 魏小雨的隱身斗篷還是被扯破了,半截身體露出來, 身上的氣息也泄露了出來。
魏小雨生來就具有極其強大的靈力,師父對此十分滿意,認為女兒很有靈修的天賦,一直想好好培養她。然而天外天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邪修們一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就狂熱起來,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剝了來壯大自己的力量。
步云邪想起了之前的餓道人,他就是大老遠就感到了魏小雨身上的靈力,聞著味過來坑他們的。而周圍的人一個個紅著眼,貪婪地盯著他們,跟餓道人當時的模樣沒什么區別。
一人咧嘴笑了,道:“小胳膊小腿的,還是個小娃娃,妙啊。”
又一個人吞了一下口水,道:“小的嫩,就是不經吃。兄弟們一人一口,誰也不準多吃!”
他們完全無視了步云邪和宋胡纓,眼里只有魏小雨一個人,就像看著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一個大漢直接朝魏小雨伸過手來,一把撕掉了她身上的隱身斗篷。蜘蛛絲織成的斗篷徹底報廢了,魏小雨身上的靈力暴露在一眾邪修的面前,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朝這邊回過頭來。一個個邪修就像餓了三天的狼,用力聳動著鼻子,朝這邊涌了過來。先前吸了那么多龍息,這些人幾乎喪失了自我意志,只靠本能行動。
宋胡纓見那么多人朝這邊來了,頭上滲出了冷汗,道:“怎么辦?”
步云邪彎腰扛起了魏小雨,道:“還能怎么辦,跑吧!”
兩人撒腿就跑,后頭那些人就像喪尸一樣,瘋狂地追了過來。那些人的表情猙獰,齜著牙流著口水,一旦被他們追上就完蛋了。魏小雨摟緊了步云邪的脖子,發抖道:“二師兄,我害怕!”
步云邪顧不上安慰她了,道:“那你就先怕著吧。”
魏小雨只好閉上了眼,把頭抵在步云邪的肩膀上,不看就當做什么都沒有。
拜月教那些人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好端端的,下頭的人忽然追逐著什么跑了。張夜來往前走了一步,道:“怎么回事?”
一名侍衛從下面擠過來,道:“回稟教主,有個小姑娘身上帶著強烈的靈力,把人都吸引過去了。”
張夜來定睛一看,就見一個白衣少年在前頭沒命地奔跑,后頭放風箏似的拖著上千個發瘋的邪修。
“啊啊啊啊……救命啊,別追了。大師兄你在哪里,快來救我們啊——”
頭上蒙著布口袋看不清路,步云邪一把薅了下來。宋胡纓也嫌礙事,早就揪下來扔了。魏小雨腦袋上的揪揪散開了,小辮子被顛的一晃一晃的,害怕得放聲慘叫,喊得都破音了。
那情形極其壯觀,有十個追,就有一百個人追、一千個人追,就算后來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忍不住要加入進去。
阿蘿注意到了那邊情形,定睛一看,卻見步云邪扛著個小女孩在前頭跑,后頭拖著一幫瘋了的邪修,十分詫異。他沒想到這些人居然也來了這里,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抬手一指,厲聲道:“給我追,把那個扛著小孩兒的人拿下!”
一隊親兵追了上去,阿蘿這回卻是失策了,任他們再魁梧精悍,一旦卷進人群中,就身不由己了。一群人被洪流推著往前走,眼看著步云邪在前頭奔跑,伸出手又很快淹沒在人群中,根本抓不到他。
阿蘿也被推過來擠過去的,到處烏烏泱泱的。他想說什么,根本沒人聽得見,氣的他臉都白了。
好好的滿月盛會都被這幾個人給攪合了,他們這么橫沖直撞,簡直是對古神的大不敬。青龍飄浮在半空中,看著地上奔走的人們,就像看著莫名旋轉起來的螞蟻群,顯然也十分疑惑。
它微微歪過頭,朝地上咆哮了一聲,人群根本顧及不到它,只是瘋狂地打著轉。張夜來皺起了眉頭,道:“又是他們,專門混進來搗亂的是不是!給我擒下!”
她一招手,帶著一隊人沖了過去。步云邪想去山谷西口,出口卻被人堵住了。他沒辦法,只好掉頭就跑。那些人排成一條擁擠的長龍,拐彎沒有他靈活,費了半天勁兒才調整了方向。
步云邪趁機奔到了山谷南邊,他們一開始就是從這邊來的。此時谷口有幾個守衛攔路,大聲吼道:“站住!”
步云邪跑的臉都白了,喉嚨里滿是鐵銹味,背上還扛著個人,已經累的不行了。他喝道:“引魂——”
風中隱約傳來鐘鼓的叮當聲響,一盞金色的琉璃燈飄在了他身前,藍色的燈火亮了起來,從四周吸起了靈力。到處都是人,引魂燈源源不斷地把氣血供給了步云邪。他的體力瞬間就滿了,把魏小雨往上一顛,道:“宋姑娘,快解決了他們!”
宋胡纓不用他說,已經抄起了斬馬/刀。她揮刀橫劈豎砍,眨眼間就把那幾個守衛都放倒了。
頭一茬人解決了,后頭又有人沖了過來。眼看著人群像潮水一樣撲過來,不光魏小雨要被他們撕碎,就連步云邪和宋胡纓恐怕也不能幸免。
魏小雨渾身發抖,后悔給他們添了麻煩,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宋胡纓的神色冷冷的,握緊了手里的斬馬/刀,做好了跟他們拼死一搏的準備。
對面的人太多了,根本不是一兩個人能抗衡的。步云邪低聲道:“別上,上了就是死。”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抬頭望著高聳的雪山。宋胡纓道:“那能怎么辦?”
步云邪口中默念咒語,手上生出了一點紫色的光芒。那些人越來越近了,步云邪手中的光芒越來越盛,劍指朝天上一揮,喝道:“急急如律令,雷電招來——!”
上空轟然一聲震響,一道紫色的雷轟然落了下來,整個山谷都為之震顫。張夜來抬頭一望,卻見那道雷并沒有劈在人群中,而是劈在了山頂上。她有些疑惑,道:“歪了?”
這時候就聽山巔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眾人抬頭向上望去,就見大量的雪像浪濤一樣,奔騰著沖了下來。
眾人嚇了一跳,嘶聲喊道:“快跑,雪崩了!”
上千個人都堆在谷口,回頭遠沒有那么迅速。后面的人疏散的慢了,雪已經沖了下來,把人都壓在了下面。中間的人發瘋地推著前面的人,場面極其混亂,有的哭有的喊,沒被雪活埋的也被人踩死了。
不但那群烏合之眾被埋了,夷州王的親兵也被砸在了雪下面。阿蘿剛追到山谷口,就見一大片雪從上空塌下來,沒頭沒臉地把人撲在地上。他心道一聲不好,眼前陡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步云邪在雪還沒落下來之前,已然道:“快跑!”
雪浪在他們身后沖了下來,如同從天而降的一座大山,把追兵砸在了下面。大量的雪堵在谷口,活著的人要挖開也要花不少功夫了。
魏小雨大喜,道:“二師兄好聰明,真是太厲害了!”
步云邪咳嗽了幾聲,道:“不如你厲害,一個人吸這么多瘋子來。”
就在這時候,頭頂傳來了一聲咆哮,一陣腥風撲了過來。宋胡纓回頭一望,卻見那頭青龍從山谷中飛了出來。它的滿月盛會被這些人毀了,心中十分惱怒,非要吃了他們不可。
眨眼間,那頭巨龍已經飛到了他們跟前,尾巴一記橫掃,把宋胡纓甩的撞到了山壁上。她摔落在地,疼的半天爬不起來。步云邪也被氣流沖擊的摔在了地上,胳膊和臉上都擦破了皮。
當啷一聲,引魂燈被甩到了遠處,因為離主人太遠,里頭的火光熄滅了。
魏小雨的屁股摔的生疼,忽然感覺一道陰影籠罩在頭上。她抬起了頭,嚇得寒毛直豎,大聲道:“龍、龍又來了!”
那頭龍已經俯沖過來,張開了大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步云邪心中一凜,陡然面對這么龐大的怪物,他也無計可施。方才施法招雷耗盡了他的力氣,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沒想到自己這輩子要了結在這里。
就在剎那間,一陣勁風斬了過來。那頭巨龍沒有吞了他,反而咆哮了一聲,猛然間弓起背飛到了半空中。步云邪轉頭望過去,就見段星河從后方沖了過來,一劍砍傷了那頭龍。
“大師兄!”魏小雨又驚又喜,激動得快哭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們的!”
段星河的劍滴著血,抬頭望了一眼那巨龍,見它還在空中盤旋。他道:“我聽著這邊不對勁,幸虧沒來晚。”
步云邪扶著山壁站了起來,段星河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道:“快走,去找六幺他們!”
青龍還沒遇到過膽敢這么冒犯自己的凡人,十分惱怒。段星河的劍似乎有非同一般的力量,一般人的武器對它都無法造成傷害,這柄幽冥劍卻能斬傷它。巨龍的傷口疼得厲害,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
“嗷嗷嗷——”
整個山谷都在震顫,魏小雨捂著耳朵道:“好疼啊,它怎么這么能嚎?”
宋胡纓費勁地爬起來,拉住了魏小雨的手,和他們一起拔腿向前跑。
那頭龍再一次飛下來,尾巴猛地抽了過來。段星河聽見風聲倏忽而至,來不及躲,只能就地一滾。步云邪被氣流沖擊到了,內臟猛地一疼。他捂著胸口極力忍耐,一口血還是從嘴角涌了出來。段星河扭頭道:“受傷了?”
步云邪搖了搖頭,臉色十分難看。魏小雨和宋胡纓也摔倒在地,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那頭龍的力量極大,剛才那一尾巴抽在山壁上,把石頭都掃得崩裂了,碎石子噼里啪啦地直往下落。
眾人感到了巨大的力量差距,自己這些人根本不是它的對手。這家伙就像貓玩耗子一般,放他們跑出一段距離,又一巴掌拍翻。給他們一線希望,又狠狠掐滅。再這樣下去,大家只能一起死。
“沒辦法了……”
步云邪抬手擦去了嘴邊的血跡,低聲道:“我拖住它,你們先走。”
他手上生出了白色的寒光,使出了最后一點力氣,將一道寒冰咒向那頭龍拍了過去。大量的冰雪裹住了它的身體,隨即結了冰。
魏小雨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激動道:“成了?”
步云邪知道撐不了多久,道:“快走!”
他話音未落,就聽咔咔數聲,那頭龍扭動著身體,已然破碎了身上的冰。它揚起嘴角,仿佛在嘲弄他們,區區凡人妄想跟自己作對。步云邪用盡了全力的寒冰術,甚至都無法控制它片刻。眾人感到了一陣絕望,那頭龍倏忽間飛過來,在離步云邪方寸之間的距離停了下來。
它注視著他,仿佛覺得這小子敢于冒犯自己,很有些膽量。
雙方對視著,步云邪剎那間整個人的神魂都被懾住了,動彈不得。巨龍銀色的瞳孔收成了一條窄縫。步云邪的眼睛控制不住,也跟著變成了一條窄縫,那不是人類會有的眼瞳。
其他人也感到了一股邪惡的力量,剎那間身體發生了某些變化。
巨龍咆哮了一聲,張開了大嘴,要把他們吞吃下肚。段星河想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用力咬破了舌頭,疼痛讓他的神智恢復了一點。他抓起了劍,這時候就聽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大聲喊道:“等等,嘴下留人——”
他回頭一望,卻是六幺等人趕到了。他們在西邊谷口等了許久,聽見山谷里鬧哄哄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片刻又見南邊谷口發生了雪崩,他們十分擔心,連忙朝這邊趕了過來。
六幺以為他們被雪埋住了,正準備來挖人,沒想到實際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情急之下大吼一聲,青龍一怔,隨即更大聲地咆哮了回去。
“嗷嗷嗷嗷嗷嗷——”
區區凡人,竟然敢在它面前無禮,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六幺也管不了這么多了,手中凝結起一道金氣,重重一掌拍了過去。強烈的金戈肅殺之氣朝青龍奔騰而去,銳不可當。青龍一擺尾,飛到了半空,藏在了厚厚的云層里。
伏順跟了過來,仰頭看著天空中的龍尾巴,道:“躲起來了?”
段星河恢復了力氣,知道稍有喘息之機,這家伙就要卷土重來。他握住了幽冥劍,吼道:“弓來——”
紫色的靈光閃過,幽冥寶匣幻化成了一把碩大的弓箭,弓腰上鐫刻著射日弓三個大字。弓身看起來分量十足,極其威武。段星河以自身靈力為箭,拉滿了弓弦,接二連三地向天空中射過去。
這射日弓十分了得,能對付得了極厲害的妖獸。那巨龍在云層中飛騰,一個不慎中了一箭,疼的在空中不住翻滾。
“嗷——嗚嗚——”
只要有用就好,段星河的精神一振,爆發出全身的力量追著它連發數箭。箭矢射在身上便即貫穿一個洞口,眨眼間,青龍已經遍體鱗傷。它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飛,段星河的神色凌厲專注,眼里只有它奔逃的軌跡,非要把它射下來不可。
青龍沒想到今日居然遇上了命中的克星,無計可施,憤然咆哮一聲。
“嗷——”
它怒吼著,鉆向了遠處的云中,倉皇逃走了。
段星河松了口氣,身體晃了一步,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用盡了力氣,此時已經有些虛脫了。他手里的長弓嗖地一聲化為了幽冥劍的形態,光芒漸漸暗淡下去。地上散落著些碧綠的石頭,形狀有大有小。他彎腰撿起了一顆珠子,對著月光轉動時,綠色里又帶著一點暗紅的色澤,十分奇妙。
伏順和趙大海跑了過來,關切道:“大師兄,沒事吧。”
段星河道:“沒事。”
李玉真也趕了過來,看見了他手里的小石頭,道:“咦,這是什么?”
段星河把玩著那塊小石頭,想起了青龍身上受了重傷,鮮血點點滴滴落了下來。它的血一落地就凝結成了這種寶石,就像松脂結成琥珀一樣。
他喃喃道:“青龍血……”
“青龍血?”李玉真十分驚訝,“我的天,這就是長生丹里最難找的那四味藥之一?”
段星河沾了點雪擦了擦,它已經凝固了,質地非常堅硬。出來這么久,他們遇到過不少妖怪,每一個都不好對付,四神的強悍程度更是遠在它們之上。
段星河本來已經對收集這些東西不抱希望了,沒想到今天運氣不錯,不但僥幸從巨龍爪下逃生,還意外得到了青龍血。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天底下能傷得了四圣獸的人也沒有幾個,這東西極其昂貴。段星河把地上的青龍血一顆顆撿了起來,就當壓驚了。煉長生丹也用不了這么多,若是轉手賣給凌煙閣,必然能大賺一筆。
伏順的財迷癮犯了,眼里放著光,跟在旁邊念叨著:“一萬、兩萬、三萬……這個大點,得值十萬兩!”
段星河把珠子收進了腰包,伸手對伏順招了招。伏順裝傻道:“什……什么?”
“拿出來。”段星河剛才瞥見他用腳踩住了一顆,悄悄藏起來了。
伏順只好把珠子交了出去,只有黃豆粒大小的一顆,卻也能值不少錢了。他小聲道:“留一個都不行,我就指望這個娶媳婦呢。”
段星河淡淡道:“賣了錢大家一起分。”
宋胡纓扶著山崖站了起來,李玉真道:“沒事吧?”
宋胡纓的運氣不錯,身上只擦破了一點皮,只是還有點疼,道:“沒事。”
李玉真看著她,忽然詫異道:“啊,你的耳朵……”
宋胡纓有點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一個不少,甚至還多了好幾個。
她右邊的耳朵前面長出了一個小耳朵,后面長出了兩個大耳朵,左邊則多長出了兩個小耳朵,擠擠挨挨的就像下過雨長滿了木耳的樹樁。每個耳朵都形狀各異,重重疊疊的又不對稱,長在這么一個好看的少女的臉上,實在讓人很難忽略。
宋胡纓摸了幾下,感覺不妙,但又解不了發生了什么事。她有點慌了,道:“怎么回事?”
李玉真面有菜色,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才好。宋胡纓低頭看了斬馬/刀一眼,雪亮的刀光照亮了她的臉。宋胡纓看見了自己變異的樣子,嚇了一跳,手里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段星河發現了自己的手背上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鱗片,就像那頭青龍身上的鱗一樣,在月光下泛著碧粼粼的光。他迅速擼起了衣袖,發現鱗片從手背一直蔓延到了手肘的位置。除了難看一點之外,不痛不癢,沒有什么大礙,但其他人就沒有這么走運了。
六幺感覺手上癢癢的,撓了幾下,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他低頭一看,自己右手長出了七根手指頭,左手長出了十三根。那么多手指頭有長有短,有大有小,一個手掌上都長不開,被擠到了側面胡亂地排列著。那情形荒誕而又可怖,讓人懷疑是做了一場噩夢。
伏順站在一旁,扭著頭盡力想看到自己身后,道:“我的背好熱啊,好像有火在燒,怎么回事?”
他的背上有什么東西在涌動著,就像冒著泡的開水,隨時要噴薄而出。
李玉真往前走了一步,愕然道:“你的背……”
他話音未落,幾條半透明的觸手撕碎了衣裳,從伏順的背上生了出來。觸手短的有一尺,長的有將近一人高,就像個人形海葵一樣。他慌張起來,道:“怎么了,我背上有什么?”
他越慌張,背上的觸須舞動的越激烈。李玉真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道:“你冷靜一下,那個……你背上長著好幾條長長的東西。”
觸須不受控制地到處亂舞,伏順已經看見了。他恨不能拔腿就跑,可觸須就長在他身上,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發抖道:“怎么回事,我變成怪物了,為什么會這樣?”
不光他一個,這些人都或多或少的發生了變異。趙大海捂著腦袋坐在一棵大樹下,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道:“好暈啊……你們這是怎么了?”
他臉上長出了七個眼球,左邊三個,右邊四個,有的橫著長,有的豎著長。每個眼球仿佛都有自己的意志,咕嚕嚕地不停亂轉,看到的都是不同的視角。視線里有人長著十來條觸須,有人長著十七八根手指頭,有的臉上長滿了耳朵,光怪陸離的幾乎要讓人崩潰。
“古神的詛咒……”
段星河如墜冰窟,恍然間想起了人面瘡說過的話——古神不可直視、不可名狀,冒犯它的人會遭強烈的詛咒,生不如死。
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世界的邪神極其可怕,但他們還是頭一次真正明白了那股力量有多邪惡。拜月教的咒術就脫胎于青龍的力量,那些法子已經十分歹毒了,跟它本尊比起來,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剛才跟青龍對視過的人,都發生了畸變。伏順和趙大海雖然來的最晚,因為修為低,受的傷害反而最大。另外幾個人的修為強一點,變化沒有那么嚴重,但也已經變成尋常人眼里的怪物了。
司空玉從路邊的雪地里撿起了引魂燈,用手擦了擦,所幸沒摔壞。她和結香這會兒才趕過來,她們二人和李玉真沒有受到詛咒。魏小雨因為害怕,從剛才起就一直閉著眼睛,算是歪打正著,也沒有事。
魏小雨恐懼地看著周圍被詛咒的人,充滿了罪惡感。要不是自己偷偷潛進來,也不至于引出這么大風波。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道:“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李玉真摸了摸她的腦袋,道:“別哭了,跟你沒關系的。”
段星河的心中忽然一凜,意識到剛才跟邪神對視最久的人是步云邪。他與邪神近在咫尺,幾乎能看清對方眼瞳的每一絲紋。他轉頭望了過去,步云邪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獨自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變化。
段星河走過去,遲疑了一下,把手搭在他肩上道:“阿云,你怎么樣了?”
步云邪背對著他們,低著頭揉眼睛。他以前的眼力很好,大老遠就能看清對面山上的樹上藏著幾只山雀。此時卻感覺眼前霧蒙蒙的,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步云邪回過頭來,五官俊秀整齊,皮膚白皙,渾身上下好像哪里都沒有問題。段星河見他沒發生畸變,松了口氣,道:“你沒事就好。”
步云邪抬眼看著他,神情里透著困惑。段星河注意到他眼睛的一森*晚*整*瞬間,忽然汗毛直立。步云邪的眼睛變成了銀色,瞳孔也像蛇一樣,變成了又細又長的豎瞳!
這是跟那頭龍一樣的眼睛,透著一股邪惡的氣息。
“怎么了?”步云邪看他的反應,意識到自己的情況不妙,有些不安起來。
段星河伸出手,擦了擦步云邪的眼皮,他眼里的白翳并沒有消失,瞳孔的形狀也沒有變化。不僅如此,與他對視了這片刻,段星河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好像動彈不得了。
他下意識轉開了臉,心中默念清靜經凈化氣場,那股沉重的感覺這才消失了。
那雙眼睛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一旦被注視到,就會被剝奪生機。
段星河還不確定是不是這樣,步云邪已經站了起來,向前望去。
前方有一棵粗壯的大松樹,趙大海像一頭熊似的縮成一團坐在樹下,正在為了自己剛長出來的七只眼睛難過。他一哭,七個新眼睛跟著兩只原生的眼睛一起流淚,就像一個壞掉的水桶,九個洞從四面八方一起漏水,停都停不下來。
他嗚嗚咽咽道:“我這輩子沒干過什么壞事,平時連螞蟻都不踩死一只,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伏順心煩地說:“別哭了,再哭就脫水了。”
趙大海難受的得不行,道:“我這樣嚇不嚇人?”
伏順身上的須子到處揮舞,碩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顯得更加張牙舞爪,道:“你有我嚇人么?”
趙大海默默地抬起了臉,橫七豎八的九只眼睛一起看著伏順,那情形極其詭異。伏順看他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聚焦,下意識打了個寒戰,道:“行吧,還是你更嚇人一點。”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見身邊的大松樹發出了一陣格拉拉的聲音。月光照下來,就見那棵松樹的下半截變成了石頭!
伏順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就見那股勢頭從根部向上蔓延,眨眼間整棵樹都石化了,樹皮的紋路蒼老粗糙,松針也變成了一根根細長的石頭。就連最巧妙的工匠也無法把石頭雕得這么纖毫畢現,而這棵樹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發生了變化。趙大海驚訝地站了起來,道:“怎么回事?”
步云邪站在不遠處,他剛才只是盯著那棵樹看了片刻,松樹就變成了石頭。伏順摘下了一把松針,用力一掰,細一點的石頭被掰斷了,崩出了細小的石粉。
松樹的每一個部分都千真萬確地變成了石頭。伏順感覺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喃喃道:“我做夢了?”
步云邪還不愿意相信,目光落在了旁邊的一株野草上。瞬息之間,那棵小草也變成了石頭,巴掌大的葉子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清脆地摔成了碎片。
步云邪的心沉了下去,他看似沒有發生畸變,受到的詛咒卻比任何人都要重。
眾人都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了,步云邪的眼睛看什么,什么東西就會變成石頭。更可怕的是,這種情況很可能是不可逆的,一旦變成石頭,就再也變不回來了。
大家都十分恐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伏順他們身上長觸手,頂多就是難看一點。而步云邪的眼睛變成這樣,一不小心就可能誤傷身邊的人。段星河剛才就莫名覺得身體沉重,原來是被他注視的結果。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步云邪的心情也很焦慮。他怕傷到別人,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可他總不能一輩子都閉著眼,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人面瘡在皮囊里都看見了,低聲道:“邪神之眼。”
段星河低頭道:“什么?”
人面瘡道:“據說古神的眼睛有把人變成石頭的力量。步兄剛才跟它對視了那么久,眼睛已經被它同化了。”
步云邪的眼睛變成了銀色,瞳孔又窄又長,確實已經跟那頭龍一模一樣了。
步云邪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卻不敢回頭看任何人。段星河道:“你怎么知道的?”
人面瘡沉聲道:“我小時候在浩蕩盟見過一個師叔,他的修為很高,為人也很善良,卻不幸招惹上了拜月教的人,被詛咒變成了邪神之眼。他用盡了一切法子都沒能解除詛咒,就連他摯愛的妻子也不慎被他變成了石頭。”
眾人十分驚訝,又很是同情。段星河道:“后來呢?”
人面瘡嘆了口氣道:“那位師叔萬念俱灰,為了不再傷害別人,把自己的雙眼挖了下來。就算這樣,他也已經受到了詛咒的侵蝕,沒過幾年就去世了。”
眾人都沉默下來,下意識看著步云邪。他背對著這邊,微微低著頭,陷入了長久的靜默當中。
第095章 邪神之眼 三
月光照下來, 不遠處的山谷里隱約傳來了人聲。有的人在呻吟,有的人在呼救,敵人已經蘇醒了。雪崩雖然埋住了一部分邪修,還有一部分拜月教的人和邪修躲過了一劫, 說不定一會兒就要追過來了。
這地方不能久留, 段星河道:“先走再說吧。”
眾人互相攙扶著離開了月亮山, 他們找到了大車,連夜向南邊駛去。
步云邪怕誤傷身邊的人, 拿一塊白布蒙住了眼睛。他這樣不能騎馬, 只能跟李玉真換過來, 坐在了大車里。伏順跟他面對面坐著,有點緊張, 生怕一個不小心被他變成石頭了。他悄悄地挪了一下,片刻又挪了一下下, 一會兒功夫就躲到大車的角落里去了。
步云邪早就覺察到他在干什么了,淡淡道:“怕什么,我又不看你。”
伏順嚇了一跳,道:“二師兄, 我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我就是背上的觸手太沉, 靠著邊輕快一點。”
步云邪沒再說什么, 片刻伏順困得睡著了,低低地打起了鼾,身上的觸手跟著一顫一顫的。大車壓到了一塊石頭, 車廂顛了一下。他身上的觸角軟軟的,啪嗒一下子砸在了步云邪身邊。
步云邪:“……”
伏順醒了過來, 沮喪道:“對不起,這些玩意兒是剛長出來的, 我控制不好。”
他說著,又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好像只要坐在步云邪對面就讓他不寒而栗。
段星河隔著窗戶,聽見車里頭一直沒消停,知道伏順就是害怕他的眼睛。他道:“順子,你出來,咱倆換換。”
伏順雖然懶得騎馬,但一想到能離邪神之眼遠一點,頓時又樂意起來。大車停下來,伏順翻身上了馬,回頭看旁邊的李玉真,沒想到自己這對大車兄弟也有一起騎馬的一天。
宋胡纓騎馬走在他們身邊,比平時更面癱了。她滿腦子都是自己多出來的五個耳朵,一會兒排成個人字形,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形,越想越討厭,不知道是不是該狠心割了去。伏順的觸手拖在身后,就像一個人形拖布。難看歸難看,往好處想,大冷天還能擋一擋風。宋胡纓多了幾個沒用的耳朵,每一個都在往腦袋里灌風,比平時更冷了。
步云邪白色的衣衫上沾著血,靜靜地靠著車壁。從前只覺得他的眼睛如秋水一般清澈好看,此時他蒙著白布,臉部的輪廓反而更加鮮明了。他的鼻梁挺直,嘴唇的形狀很漂亮,烏黑的頭發垂下來,透著一股憔悴的氣息。
他頭腦聰明,從來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態。如今遇上了這樣的意外,他也無計可施,顯得彷徨起來。
段星河坐在他對面,安慰道:“別擔心,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步云邪想起了人面瘡的那個師叔,知道如果解除不了詛咒,自己的結局怕是要跟他一樣。他低聲道:“能有什么辦法?”
段星河道:“咱們不是要去蜀山么,那邊的長老見多識廣,他們肯定有法子的。”
這個念頭給大家帶來了一線希望。不光步云邪,其他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詛咒,誰也不甘心這么過一輩子。步云邪不想給其他人增加負擔,盡量保持著平靜,道:“嗯,我都聽你的。”
段星河握著他的手,輕輕摩挲了幾下。步云邪感到他手背上長著堅硬的鱗片,剛才他只顧著自己難過,卻不知道段星河受到了怎樣的影響。他道:“你的手?”
“沒事,”段星河輕描淡寫道,“就是長了幾片鱗,比六幺好多了。你是沒見,他長了二十根手指頭,藏都沒地兒藏。”
六幺聽見了,揚聲道:“誒,說我什么壞話呢?”
段星河便笑了,道:“沒什么,我說等到了前頭的鎮子,大家都改扮一下,別太引人注意。”
東方漸漸發白,遠處已經能看到鎮子的輪廓了。伏順剛開始還有些困意,后來熬得也不想睡了。他放眼向前望過去,就見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從附近的樹林里探出頭來,查看周圍的情形。
那些人一見有人來,就像受驚的動物一樣縮了回去。伏順撓了撓頭,道:“怎么回事,跟逃難的似的。”
段星河掀開車簾向外望去,見前頭那幾個人瞧著眼熟。他明白了,這些是昨天晚上他從石牢里放出來的人牲,沒想到經過一夜,他們已經逃到了這里。
“停車。”
段星河吆喝了一聲,從車上邁步下去了。那些人原本還像驚弓之鳥,認出了段星河,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一個男子大聲道:“少俠,你來了!”
段星河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人是浩蕩盟的,人面瘡一直惦記著的大師兄應該就是他了。他在牢里飽受折磨,身體都瘦的不成樣子了,氣度還是跟一般人不同。先前在大幽時,這人為了爭奪靈光仙芝,還跟劉正鋒來追過自己。當時段星河對他的印象不怎么樣,沒想到隔了這么久不見,他被抓到了這里。
昨天晚上就是他帶頭反抗那些守衛,要不是有他幫忙,事情還真沒有這么順利解決。
段星河道:“只有你們么,其他人呢?”
那男子道:“我們從月亮山跑出來之后,就一直逃命,沒敢停下來。一些人在前頭村子住的,跟著認路的牧民回去了。像我們這樣家在外地的,一直往南走,天亮也打算各奔東西了。”
他說著話,人面瘡從皮囊里睡醒了。恍惚中它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說話,抬起須子揉了揉眼睛,趴在氣孔上向外望去。就見一個男子帶著幾個人,正在跟段星河說話。
它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道:“大師兄!”
那男子聽見有人喊自己,有些疑惑。段星河腰間的皮囊撲棱撲棱直動,激動的聲音從里頭傳了出來。
“大師兄,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啊!”
段星河把皮囊打開了,道:“人幫你找到了,要出來嗎?”
人面瘡方才在皮囊里還興奮的不得了,一旦蓋子打開了,它卻安靜下來了。大師兄還好好的,自己卻變成了這副模樣。它有些自慚形穢,覺得自己貪生怕死,屈從于那些妖女的擺布,丟了浩蕩盟的人。如今落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也是報應。
段星河知道它是情怯,替它道:“胡大為你認得么?”
那男子道:“認得啊,他是我師弟,跟我一起被抓來的。他……他還活著么?”
“他還活著,也一直惦記著你。”段星河道,“昨天晚上就是他求我去救你們的。他說雖然不知道大師兄是不是還活著,但能救出那么多人,你也肯定會為他高興的。”
男人的手心冒出了冷汗,看著面前的皮囊,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在拜月教呆了那么久,他見過了不少人悲慘的下場,無外乎是被扔到天池里喂了魚,或者被當成孵化魚卵的養料,要不然就是被妖女吸收成為人面瘡。
段星河把皮囊遞給了他,什么也沒說。男人的手不住顫抖,啞聲道:“大為?”
人面瘡低聲道:“是我。”
晨曦照在皮囊里,映出了人面瘡的模樣。曾經俊俏的小師弟變得畸形怪異,讓人不敢直視。男人沒有嫌棄他,卻是心中一酸,流下了眼淚道:“好兄弟,你還活著就好。多謝你找人來救我,要不然我也逃不出來。”
人面瘡十分難過,又覺得無地自容,道:“是我對不起師門。我心志不堅,給師父丟人了……”
那男子道:“別這么說,你幫著救了這么多人,立了大功德。你放心,我帶你回去見師父,他修為深厚,一定能救你的!”
他說著向段星河拱手行禮,道:“在下蘇子乾,是浩蕩盟的長徒。敢問少俠高姓大名,相救之恩,來日必定涌泉相報。”
段星河道:“不必客氣,在下段星河,在大幽欽天監供職。”
蘇子乾遲疑了一下,道:“段兄,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段星河曾經被他把臉按在地上摩擦,這輩子都忘不了他。他淡淡道:“在大幽,你跟你師父為了靈光仙芝來追過我。”
蘇子乾想起來了,沒想到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小子,如今也成了拯救無數人的大英雄。果然是那句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他有些慚愧,道:“對不住,我也是聽令行事……唉,其實若論運氣,那靈芝本來就該是你的。”
事情已經過去那么久了,想起來也沒什么感覺了。段星河灑脫道:“沒關系,不打不相識嘛。”
蘇子乾松了口氣,道:“段兄大度,你們接下來要去什么地方?”
段星河道:“我們要去蜀山一趟。你們要回鳳來城么?”
蘇子乾怕拜月教的人追上來,道:“對,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這就得動身了。”
段星河本來還要把人面瘡送到鎮上的驛站,如今遇上了他的師兄,就不用再操心了。他道:“那你們一起走吧,咱們有緣再會。”
人面瘡從皮囊里探出了腦袋,對他們還有些依依不舍。它揮了揮須子道:“你們多保重啊。”
段星河微微一笑,道:“你們也多保重,一路順風。”
其他人跟著蘇子乾一起離開了,想到救了這么多人,段星河的心情也好了起來。雖然自己的兄弟們或多或少發生了一些變化,只要想開一點,日子還是勉強能過下去的。
“……你這叫掩耳盜鈴。”
伏順拿布條把身上的躁動不安的須子綁住了,外頭套了一件寬大的上衣,脊梁高高地隆起,看起來就像個天生的駝背。這樣子雖然不好看,但總算不會被人當成怪物了。
他道:“怎么樣?”
“不怎么樣,”趙大海搖了搖頭道,“哪有駝背會自己動的。”
伏順扭過頭,用力拍了后背幾下,想讓身上的須子安靜一會兒。那些觸手暫時靜了下來,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蠕動起來。
就要進鎮子了,段星河讓大家把身上變化的部位遮一遮,打算去買點補給。這里還沒離開拜月教的地界,盡量還是不要引起人的注意。
趙大海拿了一塊白色的粗布,把整個腦袋都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活像個得了傳染病的人。宋胡纓從車廂里找到了一個帶黑紗的帷帽,戴在了頭上,把自己的一堆耳朵遮住了。
眾人進了鎮子,看起來十分奇怪。有的駝背,有的蒙著臉,有的戴著帽子,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青年還用白布蒙著眼睛。他們聚在一起,就像一個畸形的雜耍班子。六幺沉默著把擁擠的二十根手指頭藏在袖子里,覺得跟他們比起來,自己已經算是好的了。
隊伍里的東西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大家分頭去買。約好了速戰速決,半個時辰后在鎮子口匯合。
趙大海買了給牲口吃的黑豆,還有一大口袋熬粥用的玉米糝。路邊有人在烤羊肉串,肉烤的滋滋冒油,趙大海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魏小雨跟在他身邊,眼巴巴地道:“師兄,我想吃。”
趙大海道:“那就買點,來個五十串吧。”
老板搖著扇子,扇得整條街都是羊肉的香氣,碳火烤的人暖融融的。老板撒了一把孜然,道:“小朋友,辣子要不要?”
魏小雨道:“要一點。”
老板薄薄地撒了一層辣椒粉,用油紙包好了,把肉串遞給他們。兩人一起往回走去,就見宋胡纓和司空玉抱著小對眼和墨墨從對面的街上過來了。兩個女孩子手里提的包裹很精致,上頭印著花朵和蝴蝶,應該是香胰子和擦臉的香脂。六幺默默地跟在后面,保護著她們。
司空玉揮了揮手,道:“你們來了。”
兩撥人在鎮子中間相遇,就見伏順和段星河、步云邪,還有李玉真從另一條街過來了。大家買好了東西,放在大車上。墨墨聞見了烤羊肉的味道,揚起了鼻子。它從司空玉的懷里飛了出來,圍著趙大海直打轉。
“啾,嘰啾——”
小對眼也聞見了香味,比墨墨還激動,從宋胡纓的懷里跳下去,像爬樹一樣順著趙大海的腿爬了上去。
這段時間大家過得兵荒馬亂的,也沒有心情管這兩個崽子。小對眼每頓飯都吃玉米粥泡饃,已經吃的兩眼發綠了。它伸著爪子扒拉趙大海拿著的烤羊肉,趙大海道:“等會兒再吃,這里不方便。”
小對眼嗷嗷直叫,根本等不了。趙大海只好把油紙包舉了起來,小對眼蹲在他肩膀上撓了幾下,一個不小心勾到了他臉上的白布,從他肩上掉了下去。
小對眼打了個滾落在地上,還好沒摔傷。然而趙大海臉上的白布被它扯了下來,頓時露出了橫七豎八的一堆眼睛。他站在大街中間,到處都是人,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大太陽底下,好像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了一般。趙大海慌了,臉上的九個眼睛一起咕嚕嚕亂轉,不知道該先擋住哪一個好。
周圍的人看到了那詭異的情形,都嚇壞了,有人放聲尖叫起來。
“救命,有妖怪啊——”
有人一喊,伏順背上的觸手受了驚嚇,開始瘋狂涌動起來。伏順扭頭道:“別動、別動!”
那些觸手根本不聽他的,每一根都有自己意志似的左沖右突,呼啦一下子把他的衣服撕破了。七八條觸手從他背上爆了出來,發瘋般地到處揮舞著。
宋胡纓頭上的帷帽被他的觸手掀了下來,露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耳朵。人群被嚇壞了,鬧哄哄地互相推搡,爭先恐后地要逃走。六幺拔出了劍,露出了二十根手指頭,把司空玉護在身后,道:“縣主,別怕!”
司空玉搔了搔臉蛋,道:“那個……我不怕,你別把人家嚇著了。”
人們慌得不行,紛紛喊道:“沒一個好人,都是妖怪——快跑啊!”
那情形十分混亂,有人嚇得撒腿就跑,還有小孩子跑出一段距離,轉身朝他們丟石頭。伏順躲在一塊招牌后面,整個人都不好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當成妖怪。整條街的人都驚恐萬分,眨眼間跑了個一干二凈,店鋪紛紛關上了大門,就連路邊擺攤的小販也扔下攤子逃走了。
一陣寒風吹過,幾片枯葉從大街上緩緩飄過去。墨墨沒想到自己會搞出這么大騷動,蹲在路邊,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大街。剛才那包烤羊肉落在了地上,被踩了好幾腳,已經不能吃了。
小對眼倒是不在乎這些,淡定地走過去,扒開了紙包。仿佛覺得事已至此,不如先吃飯再說。
“干什么,剛消停了幾天,又給我闖禍!”
宋胡纓一把將它拎了起來,一副生氣的模樣。就算扔了也不能給它吃,要不然它下次還敢。小對眼四腳騰空不停撲騰,仿佛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都說了要低調,結果還是暴露了。若是拜月教的人來查,一下子就能找到他們的行蹤了。步云邪嘆了口氣,道:“怎么辦?”
段星河也有些無可奈何,道:“還能怎么辦,趕緊走吧。”
鬧了這么大的動靜,說不定已經有人去報了官。他們不敢久留,只能抓緊離開這里。走了半日,后頭沒人追過來,大家松了口氣。眼看著天暗下來了,眾人便找了個地方扎營。
魏小雨坐在帳篷跟前,啃著一個蘋果,看著墨墨和小對眼挨罰。宋胡纓答應過不再打它了,但犯了錯又不能不教育,尋思了一下午都沒想好該怎么辦。李玉真湊過來,一手捂著嘴,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宋胡纓的眼睛一亮,道:“就這么辦。”
扎好了帳篷,宋胡纓找了塊石頭,把兩個崽子懟在邊上,嚴肅道:“你們兩個白天不守規矩,搞出了很大的騷亂,必須受罰。”
小對眼喵的一聲叫,試圖萌混過關。宋胡纓不吃這一套,道:“撒什么嬌,平時不都嗷嗷叫嗎。”
墨墨抖了抖耳朵,想偷偷溜走。宋胡纓攔住了它,道:“給我罰站,半個時辰之內不準休息。”
她把兩個崽子提起來,讓它倆背靠著石頭站著。小對眼很少只靠兩只后腳著地,站的很艱難。墨墨也站不穩,只好張開了一雙翅膀維持平衡,不時撲棱一下,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
宋胡纓扳著臉道:“難受就對了,記得教訓,以后不準再犯。”
司空玉在一旁看著,忍著笑道:“還得是李兄啊,壞主意就是多。”
李玉真要做慈父,堅決不承認這鬼點子是他出的,道:“不是我,我可舍不得。”
那么好的一包烤羊肉沒了,魏小雨到現在還心疼。她啃了一口蘋果,故意嚼得嘖嘖有聲,道:“本來烤肉是給大家一起分的,讓你們搞沒了,現在連蘋果也沒得吃,饞不饞?”
墨墨沮喪地耷拉下了耳朵,小對眼爆發出破鑼嗓子嗷地一聲叫,態度十分激烈,仿佛在跟她吵架。魏小雨道:“誒,你還不服氣。”
宋胡纓清了一下嗓子,示意它考慮好了再說話。小對眼怕它媽怕的緊,只好文明地喵了一聲,從吵架改成了爭辯。
魏小雨能聽懂它的話似的,道:“餓了是吧,餓了也得等開飯啊。我比你還饞呢,這不也是得忍著么?”
小對眼:“嗷,嗷嗷嗷。”
魏小雨悠然道:“忍不了也得忍,你現在不是野貓了。既然跟著人生活,就得守人類的規矩。你看我,不是也得守著規矩過活嗎……”
篝火的另一邊,步云邪在附近找到了一個水塘,把沾血的衣裳洗了。他還不習慣蒙著眼干活,便解下了臉上的白布。
天氣漸漸回暖了,水塘里的魚游了出來。黑不溜秋的小魚只有手指頭粗細,遠遠地看著這邊。步云邪朝那邊瞥了一眼,望見了一圈漣漪。那條魚的身體漸漸變成了石頭,就這么沉了下去。
步云邪無意間殺了生,有點懊悔。古代有女子容華絕代,美得沉魚落雁,步云邪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一個大男人也有了這樣的能耐,心情卻糟得要命。
他的眼前一陣模糊,揉了揉眼睛,過了一陣子才好起來。他發現每次把東西變成石頭之后,自己的視力都會下降一些。果然邪神的詛咒不是什么好東西,每次動用這股力量,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都要付出些什么作為代價。
步云邪生出了一點不好的預感,照這樣下去,自己很有可能會失明。
“還是盡量不要用眼睛了……”
他拿布條把眼睛綁了起來,日子難過就難過吧,總比瞎了好。
他把衣裳放在盆里,起身往回走去。小路蜿蜒通向營地,要走一炷香的功夫才能回去,而他面前有什么東西擋住了光。
步云邪停了下來,確定前頭有人,而且不止一個,至少有二三十個人。
周圍彌漫起一股霧氣,香甜中帶著一點誘惑的味道,讓人不覺間就松弛下來。這氣息跟月亮山中的龍息十分相似,步云邪心中了然,是拜月教的人追過來了。
張夜來身后帶著一群巫師,黑壓壓的攔住了步云邪的去路,透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她道:“好俊俏的小瞎子,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啊?”
她的聲音里帶著嘲弄,又有些恨意。那么重要的滿月盛會搞砸了,她不但在邪宗中名聲掃地,也失去了古神的信任,此時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拜月教的大部分人都被雪崩活埋了,她成了個光桿教主,只有身邊這些人了。步云邪能感到她身上的氣勢已經很衰微了,她就像個輸光了一切的賭徒,不肯接受現實,紅著眼還想翻最后一盤。
白天他們在鎮子上鬧出了這么大動靜,想追蹤他們太容易了。只是張夜來這樣氣急敗壞的追過來也沒什么意義,反而有點不自量力了。
營地就在前方不遠處。步云邪覺得沒有那么危險,放下了木盆,氣定神閑地站著。
這樣一個俊俏的小郎君,在月下就像玉琢的一般。誰能想得到,不久之前就是他扛著魏小雨,拖著上千人在月亮山谷里狂奔了好幾圈,跟七進七出長坂坡的趙子龍有一拼,還引發了一場雪崩,至少砸死了三百來個邪修。
張夜來恨得咬牙切齒,覺得這小子簡直是自己命中的克星,每次都是他壞了自己的好事。能不能抓到段星河都不重要了,不管怎么樣,她都要宰了步云邪以解心頭之恨。
她一示意,黑袍巫師們從四周包圍過來。步云邪卻一點也不慌,仿佛覺得區區一條喪家之犬而已,沒什么好怕的。拜月教的咒術他都已經了然于心,破解之法也信手拈來。他越是淡定,張夜來就越是惱火,覺得他瞧不起自己。
“你不怕我?”
步云邪淡然道:“張教主生的這么美麗,我為什么要怕你。”
鏘地一聲,她拔出了劍,厲聲道:“說好聽的也沒用,我要殺了你!”
步云邪道:“就因為我毀了你的滿月盛會?”
月光照下來,張夜來的發絲散落在臉邊,顯得憔悴而又落魄。古神舍棄了她,族人們也對她十分失望。死了那么多人,眾多邪宗還等著她給一個交代。除非她能抓到段星河,當眾把他千刀萬剮,否則她一點活路也沒有。
張夜來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段星河也不可能引頸就戮。她這次來,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她的目光微動,冷冷道:“也不只是為了這個。”
步云邪尋思著營地就在附近,他剛才暗中向段星河使了火花心念咒。只要拖一拖時間,人就過來了。
他道:“那是為什么?”
張夜來也不急著動手,仿佛在最后的時光里也想跟人聊一聊。她注視著他道:“因為你擁有的我沒有。”
步云邪被她引起了興趣,道:“什么?”
他身邊有很多人,每個人對他都很好。尤其是段星河,跟他簡直秤不離砣。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把步云邪當成最重要的兄弟。張夜來的神色有些嫉妒,又藏著羨慕,道:“有人在乎你。”
步云邪笑了,道:“你貴為教主,那么多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難道沒人在乎你?”
張夜來緩緩道:“我沒在乎過他們,他們也在心里恨我。我很清楚,所以我知道真心最難得。”
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玩弄著身邊的男人。此時忽然流露出傷感的一面,就像個被辜負的可憐女子一般,讓步云邪也有些猝不及防。他道:“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張夜來道:“我是忍不住想,如果你死了,他的真心能不能給我。”
步云邪道:“你說呢?”
張夜來也很惋惜,道:“我在土地廟對他一見難忘,還真想跟他拜堂成親呢。”
步云邪有點意外,沒想到這妖女也會對人動真情,道:“你喜歡他?”
“也沒有那么喜歡,但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張夜來道,“只要在一起久了,說不定我可以擁有他的真心。”
說來說去,都繞不開真心兩個字,她好像對此格外執著。步云邪道:“真心對你這么重要?”
張夜來身上碧色的靈光一現,臉上露出了幾片青色的魚鱗,耳朵也化作了魚鰭的形狀。她本來就是天池里的魚精,花了上百年才修煉出人身。她看著遠處的篝火,溫暖的光芒微微跳動著,就像她們在深海里亮起的一點點紅光。
她依稀又回到了在水中游弋的時光,她和姐妹們隔著水波看著遠處熱鬧的人間,向往著將來上岸的那一天。
她有些憧憬,輕聲說:“只要有真心,我就能變成真正的人。”
許多修煉的妖物要成為人,需要有緣人親口來封,但只有真心實意的認可才起作用。這些年來她陷在執念里,害了不少人,也被不少人辜負過,到頭來還是沒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步云邪嘆了口氣,道:“做人也沒森*晚*整*什么好的,不值得付出這么多。”
“總比做妖好一點。”張夜來執著道,“或許下一個人……就會真心愛我。”
黑暗中,有腳步聲朝這邊奔了過來,他等的人到了。步云邪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你還有機會么?”
第096章 邪神之眼 四
張夜來凄然一笑, 知道自己已經窮途陌路了。
段星河剛才坐在篝火邊,剎那間感到心念閃動,回頭望了過去。周圍彌漫起一陣白霧,他有種不妙的感覺, 立刻和伏順一起趕了過來。
水塘前, 一群黑袍巫師圍著步云邪, 帶頭的人正是張夜來。
步云邪眼上蒙著白布,站在人群之中, 毫發無傷。段星河道:“阿云, 你沒事吧?”
步云邪還沒開口, 張夜來衣袖一拂,不滿道:“小相公, 你怎么光知道關心你兄弟,就不能看我一眼么?人家差點就跟你拜堂成親了呢。”
段星河就記著在土地廟被她們扒光了五花大綁的事了, 只把她當成個愛強搶良家婦男的邪教妖女,無情道:“什么差點拜堂,你少胡說。”
張夜來笑了,就知道他會是這種反應, 眼神卻有些落寞。她輕聲道:“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情郎。好得很……終究是我不配。”
她提起了劍, 神色變得凌厲起來,道:“既然你這么無情,我就殺了你好了。”
段星河沉聲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張夜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也不在乎身邊的這些手下了,簡直就像是故意往刀口上撞似的。她冷冷道:“少廢話, 動手!”
步云邪看不見,伏順在旁邊護著他。那一群巫師蠕動著嘴唇, 使出了他們的最得意的咒術。嗡嗡的咒語聲響起來,伏順感到了一陣疼痛,就像被一群馬蜂圍著似的,道:“哎呦,又來這套!”
步云邪將一道靈光凝結在手中,默念破解之法,金色的靈光飛散開來,凈化了周圍彌漫的邪氣。伏順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一點點金光護在段星河身上,讓人無法傷他。
段星河沖進人群中,提劍一陣砍殺。這些人作惡多端,殺了也是為民除害。段星河下手毫不留情,轉眼間就把那些巫師殺的尸橫遍地。剩下的幾個人恐懼的不行,坐在地上向后縮去,紛紛道:“少俠饒命,饒命!”
段星河冷冷道:“滾!”
那些人連忙爬起來,也顧不上教主的死活了,轉身就跑。
張夜來沒阻攔他們,反而一副淡漠的表情,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這回她真的成了個光桿教主,一無所有了。段星河看著她,道:“你明知道贏不了,為什么還要來?”
張夜來漠然道:“你們把人牲都放跑了,冒犯了古神,還害死了那么多人。不抓你,我怎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她說話聲中,忽然發狠朝步云邪砍了過去。段星河眼疾手快,一劍擋住了她的兵刃,重重一掌將她打得跌倒在地。張夜來坐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塵土,一副狼狽的模樣,眼里充滿了對他們的恨意。
段星河對這樣的妖女一向不憐香惜玉。他提劍指著她,道:“被古神詛咒的畸變怎么祛除?”
張夜來冷笑了一聲,聲音忽然柔了起來,道:“你想知道啊,來親親我,我就告訴你。”
伏順知道她不懷好意,道:“大師兄,別聽她的,這女人要騙你過去一口吃了呢!”
張夜來抬手挽了一下頭發,做出一副溫柔的模樣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小相公,你若是不愿意親我,那便真心誠意地說一句,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我喜歡你。姐姐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到了這個地步,她仍然沒放棄那一絲幻想。可真心,又豈是一時片刻就能生出來的。
步云邪想說什么,卻還是保持了沉默,沒有干涉他。段星河的神色冷淡,道:“抱歉,你好不好看我瞧不出來,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女子。”
張夜來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伏順還要火上澆油,道:“你這丑八怪也不照照鏡子,看你現在是什么模樣,也好意思勾引我大師兄!”
張夜來一向以自己的容貌為傲,今日卻被他們這樣羞辱。她惡狠狠地盯著他們,道:“好,那我就告訴你們——古神的詛咒沒人能解除。你們會一直這個樣子,誰也救不了你們!”
她看向了步云邪,到底還是最恨他,道:“邪神之眼的力量凡人根本承受不住。你的眼睛很快就會失明,從眼眶向四周爛起。最終體無完膚,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步云邪面無表情,仿佛這一切跟他無關。類似的情形人面瘡也說過,他們都清楚她不是在危言聳聽。如果真有那樣一天,他們真的沒辦法面對。
剎那間,段星河的體內涌起了一股煞氣,心中殺念頓生。他泄憤似的一劍貫穿了她的胸膛。張夜來渾身一震,恍惚地抬起頭,沒想到他會對自己這么狠。她露出了凄然的笑容,好像終于獲得了解脫。
她慢慢地抬起手,攥著劍道:“臭男人……別裝什么好人了。你一身煞氣,遲早要墮魔的,我在地獄里等著你。”
她的話仿佛是詛咒,就算死也要讓他不得安生。段星河把劍猛地拔出來,血頓時淌了一地。張夜來倒了下去,就算死了也一直望著他,毫無生機的眼睛就像案板上的死魚。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片片魚鱗,身上馥郁的香氣化作了一陣腐臭的氣息,這才是拜月教的人隱藏在美麗表象下的真面目。
她的尸體漸漸萎縮起來,化成一攤飛灰,在夜風里被吹散了。伏順擺了擺手,道:“死的這么干脆?”
步云邪在咒術輯錄上見過,沉吟道:“她應該是接受了邪神的力量,作為代價,一旦死了,身體立刻會被回收。”
伏順嘖地一聲,道:“這些人不干好事,沒一個有好下場。”
步云邪淡淡道:“回去吧,飯應該做好了吧。”
三人回到了營地,趙大海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正準備來找他們。鍋里的玉米粥已經熬好了,冒著溫暖的熱氣。段星河盛了一碗粥,在篝火邊坐著,想著剛才張夜來的死狀,心里隱隱生出了一絲惋惜。
她好像對他有幾分情意,卻不知道是真是假。像這樣的女人,一生中可能用甜言蜜語騙過很多男子。段星河不想深究她的話有幾分是真是假,反正以他的性格也不會跟這種人有交集。
他在意的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一瞬間會生出那么強烈的殺意。一想到當時的情形,他體內的煞氣又涌動起來。
他張開手掌,手心里隱約浮起一點黑氣,不知道詛咒侵蝕到了什么程度。如果自己是一張白紙,現在應該被墨跡染黑了一大半了吧。
伏順坐在篝火對面,眉飛色舞地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李玉真驚訝地睜大了眼,道:“拜月教的人來了,怎么不喊我們?”
伏順興奮道:“就那么幾個小嘍啰,我們輕輕松松就能對付了。你是不知道,大師兄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我們三個人實在是太厲害了!”
趙大海道:“你不是沒動手么?”
伏順道:“啊……但是我也在嘛,難道不能記我一份功勞?”
趙大海知道他的德行,一打起來就往后躲,道:“你就硬蹭吧。”
擺脫了拜月教的糾纏,大家都松了口氣。步云邪注意到段星河一直沒說話,低聲道:“怎么了?”
段星河的神色有些陰郁,對著篝火靜靜地出神。步云邪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道:“別太擔心,咱們快到巴蜀了。蜀山的長老活了將近千年,什么都見識過,肯定有辦法解決的。”
不久之前,段星河還說過這樣的話來安慰步云邪。如今聽了張夜來的話,反倒是段星河的心念動搖起來。
伏順身后拖著一堆觸手,該吃吃該喝喝,反正只要不看就當不存在。宋胡纓臉上也擠滿了耳朵,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李玉真悄悄地看了許久,覺得就算是多余的耳朵長在她臉上也不難看。六幺坐在火邊慢慢地擦著劍,已經能跟這二十根手指頭相處了。結香忙著做針線活,趙大海需要一塊結實一點的包臉布,伏順也需要布條來綁觸手。大家對彼此的新模樣已經習慣了,甚至還能苦中作樂地自嘲幾句,但段星河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他自己不幸受到侵蝕就算了,兄弟們好端端地跟他來到這里,總不能讓他們一輩子都這樣過。
他低聲道:“是我不好,沒保護好大家。”
步云邪覺得他沒必要背負這么大壓力,道:“別這么說,不是你的錯。”
他的眼睛不能視物,還在安慰自己。段星河越發不好受了,初出茅廬的時候,他天不怕地不怕,心氣高的很。如今經歷了這些事,他才意識到世間不但有妖魔鬼怪,更有些凌駕于規則之上的大他者,不可直視,難以名狀,根本不是人類能夠抗衡的。他感到了一陣強烈的無力感,除了成仙,根本沒有其他的辦法跟那些東西抗衡。
這個世界人人都想飛升,無論貧富貴賤,上至皇帝老兒,下至萬象門的瘋子們,都為了成仙不擇手段。眾生或是欠缺機緣,或是天分不足,就算蜀山的長老們一生修持正法,數千年來成仙的也沒有幾個。段星河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樣的運氣,可以成為其中之一。
他沉默著從懷里掏出了羊皮地圖。他們已經到了夷州與巴蜀的交界處。蜀山就在西邊不遠,再走半個月應該就能到了。
總算要離開這個荒蠻的地方了,段星河下意識松了口氣。巴蜀是鳳神的地界,修行的大部分是正道宗門,到了那邊應該就能安全了。
他收起了地圖,道:“好好休息,明天早點走。”
步云邪還不習慣蒙著眼的日子,走了幾步就找不到帳篷的方向了。段星河伸過手,牽著他往前走去。伏順坐在一旁,扭頭對趙大海道:“幫我把觸手綁起來,編個麻花辮。”
趙大海嘴上嫌麻煩,還是給他綁了起來,一邊道:“人家都睡覺去了,你還要綁辮子。”
“不綁怎么睡覺?”伏順道,“這玩意兒壞得很,根本不聽話。睡著了鉆你耳朵眼,你怕不怕?”
趙大海打了個寒戰,覺得那還是綁起來的好。片刻收拾完了,眾人各自回帳篷休息。篝火靜靜地燃燒著,把木柴點的劈啪作響。頭頂的月亮溫柔,遠處吹來漸暖的春風,這一夜過得格外寧靜。
次日一早,林間鳥鳴啁啾。段星河很早就醒了,坐在一根大樹樁上綁頭發。小對眼過來蹭了蹭他的腳,咪嗚咪嗚地夾著嗓子,想跟他討點牛肉干吃。段星河低頭道:“一會兒開飯,先去跟瓜皮玩吧。”
趙大海要做飯了,對伏順道:“去打桶水來。”
伏順打著呵欠,頭發也沒梳,提起桶往河邊走去。結香給魏小雨扎完了揪揪,道:“好了。”
魏小雨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夾襖,晃了晃腦袋,從帳篷里跑了出去。她見伏順提著桶走了,大聲道:“三師兄,等等我,我也去!”
一大一小兩個人去了河邊,河水很清澈。嘩啦一聲,伏順把桶扔進了河里,漣漪一圈圈蕩開,水里的小魚小蝦都逃散了,深處的水草不住動蕩。魏小雨蹲在岸邊看了一陣子,忽然哈哈地笑了起來,道:“好好玩啊,你看有好多水母!”
伏順望了過去,見岸邊的陰涼處,有許多半透明的東西一張一合的,長著許多須子,上上下下的到處游動。伏順喔了一聲,道:“桃花魚嘛,每年都這時候出現的。”
那些水母小的有拇指那么大,大的有手掌那么大,就像一個個小傘一樣。天暖和了,水母一拱一拱地游來游去,確實很有趣。
魏小雨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沒吃完的綠豆糕,捏碎了灑在水里。那些水母一擁而上,爭相搶食點心。一堆大大小小的傘聚集過來的情形十分奇妙,魏小雨看了一會兒,發現有一只大一點的水母特別霸道,仗著自己長得有巴掌大,就一拱一拱地把其他小一點的水母都擠走了。
這么小的東西也互相排擠,魏小雨有點不開心了,道:“它欺負人。”
伏順也看見了,道:“弱肉強食嘛,要不然它能長這么大呢。走吧,等著水做飯呢。”
魏小雨的正義感上來了,擼起袖子道:“不行,我得教訓它一下。”
說話聲中,她把一道紫色的靈光凝在手上,朝河里彈了過去。靈光打在那只大一些的水母身上,它受到了驚嚇,一下子縮了起來。魏小雨叉起了腰,道:“讓你欺負別人。”
紫色的靈光沒有散去,而是包裹著那只水母,漸漸滲透進去。那只水母渾身顫抖,須子像直豎的汗毛似的,直挺挺地向四面八方伸著。魏小雨眨了眨眼,自己也沒有特別用力,難道把它弄得很疼嗎?
就在這時候,強烈的靈光從它的身體里迸發出來。嘩啦一聲,一個龐然巨物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兩個人去打水,半天也沒回來。趙大海還等著水煮飯,拿著他的大勺道:“磨蹭什么呢?”
段星河也覺得奇怪,朝河邊走過去,道:“我去看看。”
他穿過樹林,就見呼啦一聲,一只碩大的怪物從水里冒了出來。那東西有一人高,半圓形的身體像傘一樣,下面長著一大圈須子,正在張牙舞爪地擺動著。
水花濺的到處都是,魏小雨和伏順抬頭望著那只巨大的水母,一臉愕然。
水母身上還縈繞著紫色的靈光,在空中一張一合地漂浮著。這玩意兒小的時候還挺有趣,長大了卻嚇人得很。它肉乎乎的一團,沒鼻子沒眼睛的,有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伏順驚訝的合不攏嘴,沒想到魏小雨的靈力有這么強,居然徒手就能搓出一個怪物來。他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弄的?”
魏小雨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水母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但受本能的支配,揮舞著須子朝這邊撲了過來。它個頭小的時候吃小蟲小蝦,長大了就要吃人。
伏順被它嚇了一跳,砰地一聲,背后的十來條觸手也爆出來了,在空中不住揮舞。水母被他嚇住了,撲通一聲縮回了水里,就像一朵碩大的蘑菇。雙方大眼瞪小眼,仿佛要比一比誰身上的觸手更多似的,一時間相持不下。伏順尋思著它也沒什么大本事,壯著膽子招了招手道:“你過來啊!”
他的挑釁還真有點用,水母的須子嘩啦嘩啦蠕動了幾下,好像真的要從水里爬出來。
魏小雨嚇了一跳,大聲道:“別聽他的,你不要過來啊!”
她撿起一塊石頭朝它砸了過去,水母身上軟趴趴的,石頭砸在它身上彈了一下,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水母擺了擺須子,不服氣地從河里潑了一大捧水過來。
魏小雨沒來得及躲開,身上都濕了,冷的打了個哆嗦。段星河提著劍沖了過來,喊道:“別怕!我來了——”
他一劍斬過去,那只水母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半個腦袋蓋就被削得飛了出去。
它嘩啦一聲攤開來,碩大的身體飄浮在水面上不動了。河水不住動蕩,其他的小水母早就逃得不見蹤影了。
段星河不知道這家伙是哪來的,還以為是什么厲害的妖物,沒想到放大招砍了條小雜魚。他回頭道:“沒事吧?”
魏小雨搔了搔頭,沒想到這家伙這么不經打,白長了這么大個。伏順走了過去,用腳踢了踢落在岸邊的腦袋蓋,道:“撿回去吧,拍個黃瓜涼拌一下。”
“噫,”魏小雨皺起了鼻子道,“算了吧,怪惡心的。”
伏順尋思著沒有醋也不好吃,便提起了水桶,道:“那就回去吧。”
趙大海煮著玉米粥,周圍坐著一群人。伏順坐在大鍋旁邊,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司空玉笑了,道:“有這么好玩的事,早知道我也去了。”
伏順還有點心有余悸,道:“沒那么有意思,呼啦一下子變成那么大一個,親眼看見還是挺嚇人的。”
段星河的神色有點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眾人收拾了東西,繼續往前走。步云邪坐在大車上,段星河在車里陪著他。步云邪還在尋思早上的事,道:“那只水母有多大?”
段星河道:“腦袋比這個車廂大,須子就更長了。”
一只尋常的水母能變得那么大,步云邪覺得有些難以置信,道:“小雨有那么大能耐?”
段星河嗯了一聲,要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敢相信。
兩人都想起了她在月亮山谷里吸引了許多邪修的事,感覺事情可能沒有那么簡單。當時那些人就像喪尸一樣,伸著手嗷嗷嚎叫,東倒西歪地攆著他們圍追堵截。那情形只要見過一次,這輩子都忘不了。
魏小雨出生之前,師父用黑曜石在青巖山的祭壇上擺了個法陣,說是借太陰之力,匯集了四方靈氣孕育了這樣一個孩子。后來師父確實得償所愿,生了個天賦了得的女兒,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包括他們今天來到天外天的機緣,都是從魏小雨拔下太阿劍的那一刻開始的。
她是先天玄陰圣體,靈力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大。她對于這件事還沒有清晰的認知,跟這個年齡的小孩一樣,每天還是吃了睡,睡了玩。她的力量對于這里的邪修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力,帶著她同行就像帶著一塊肉從狼群中穿行一樣,會招來無窮無盡的危險。
“得讓她控制一下靈力,盡量別引人注意。”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再怎么小心,也總有不小心暴露的時候。再說那些人聞著味兒就來了,根本藏不住。”
之前的餓道人就對魏小雨垂涎三尺,那些邪修簡直是防不勝防,讓人頭疼。
魏小雨的心大得很,沒把那只水母的事放在心上,回到營地就去找墨墨玩了。她把一個蘋果掰成兩半,自己一塊它一塊,好的跟兄弟倆似的。
她才十二歲,步云邪不想讓她有心負擔,道:“也不能怪她。她生來就這樣,沒得選。”
段星河嗯了一聲,道:“她是師父唯一的女兒,咱們得把她好好地帶回去,交給師娘。”
師父已經不在了,小雨是師娘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們必須保護好她。就快到蜀山了,也可以問一問那些長老,如何隱藏她身上的氣息。只要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也就不會招來麻煩了。
春天的氣息越發濃郁了,路邊的樹發出了新芽,到處都充滿了生機。離開了夷州,再也沒有那種昏天黑地的感覺了。眾人往前走了半個月,到了巴蜀的地界上,感到了一陣久違的祥和,幾乎與外面的世界一樣了。
最近這一路都很順利,沒碰到妖魔鬼怪,也沒再遇見什么騙子。果然還是修正法的地方好,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的感覺格外輕松。
自從跟青龍戰斗過之后,段星河感覺自己似乎領悟了什么。這天他在月夜下打坐,其他人都睡了,營地里靜悄悄的,只有篝火燃燒的聲音輕輕傳來。
清風從身邊拂過,他吸取著太陰之力,緩緩吐納,感覺周身的靈力涌動著,驟然沖破了瓶頸。他觀照見自己丹田內的金丹開出了一朵蓮花,花朵中又孕育出一個自我,不住散發出光華。經過了這么多歷練,他終于到達了元嬰期。段星河十分喜悅,在此之余,又有些百感交集。
那股沖關的靈力極強,像漣漪一樣擴散到周圍。步云邪雖然眼睛看不見,感知能力卻比從前更強了。他覺察到了段星河的變化,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傾聽著那邊的聲音。
良久段星河收了功,長舒一口氣,心中十分喜悅。他掀開了帳篷,見步云邪還沒睡,興奮道:“阿云,我到元嬰境界了!”
步云邪微微一笑,道:“我感覺到了,恭喜你。”
在這個世界修煉確實事半功倍,與古神戰斗的經驗也十分難得。大多數人遇上了邪神根本無法全身而退,像他們這種越了好幾級還能打贏的,實在是極其罕見了。
經歷了那一場戰斗,步云邪的修為也有所提升。只是他最近眼睛受了詛咒,心情低落,根本無心修煉。
段星河見他神色落寞,忽然意識到他現在不能視物,自己在他面前這么高興很不合適。
他輕聲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步云邪搖了搖頭,道:“你練成了,我很替你高興。”
段星河嗯了一聲,從小步云邪就一心向著他好,段星河練成了什么招式,阿云比他還高興。起初他是覺得段星河修為高了,能替自己趕跑劉正陽,免得那臭小子總來煩人。兩個人一起長大,他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于仰仗大師兄帶來的安全感了。
雖然嘴上不說,他其實跟趙大海他們一樣,很為有這么個可靠的大師兄自豪。
“慢慢練吧,反正我不急。”他側耳聽了一下外頭,“什么時候了?”
段星河道:“子時了。”
步云邪躺了回去,平靜道:“早點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第097章 邪神之眼 五
當天夜里, 段星河剛睡著,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他一動,步云邪也醒了。段星河掀開了帳篷,道:“有人來了?”
巴蜀的地界上, 過路的應該也是正道宗門的人, 不會找他們的麻煩。那一隊人騎著馬, 大約有四五十個人。伏順他們也醒了,從帳篷里鉆出來道:“這么晚了, 還趕路?”
那一隊人越來越近, 火光照亮了他們的模樣, 那些人穿著黑色勁裝,挎著苗刀, 都是夷州王的親兵。帶頭的臉上戴著個銅面具,不是別人, 正是阿蘿。
自從在月亮山遭遇了雪崩,阿蘿帶來的人折損了一半,氣得七竅生煙。他好不容易把人挖出來了,休整了數日, 一路打聽著他們的蹤跡, 追了過來。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 道:“陰魂不散。”
阿蘿遠遠地望見了他,恨得咬牙切齒,厲聲道:“總算找到了, 給我殺——”
親兵們二話不說,拔刀就沖了過來。司空玉帶著結香和小雨躲在樹叢里, 扭頭道:“你要一起來嗎?”
伏順有自知之明,自己打架不行, 刀劍無眼,要是被砍得缺胳膊斷腿就虧大了。他低著頭鉆過來,道:“義父,我來保護你們。”
司空玉和他一起躲了起來,不冒頭就算給那幾個能打的幫忙了。
那一隊士兵都是夷州王的親衛,修為了得,一個個都能跟六幺打的不相上下。宋胡纓跟他們過了幾招,意識到這些人極難對付。
阿蘿飄浮在半空,冷冷道:“給我把他們都殺光!”
一人提刀朝李玉真砍過去,李玉真的符箓還沒畫完,被他硬生生打斷了。他一彎腰,從那人的刀風下躲過,一邊喊道:“你們夷州人講不講武德了!”
那人不他,又是一刀砍過來。宋胡纓分身乏術,喊道:“保護好自己!”
李玉真不想被她小看了,又使不出法術來,急的滿頭大汗。阿蘿傲然道:“讓你搶我法寶,識相的就趕緊把左胳膊卸下來,本座就饒你一命!”
捆神索鉆進李玉真的胳膊里這么久,一點動靜都沒有。李玉真也想把它弄出來,但要是失去一條胳膊作為代價,那還是算了。他道:“有本事你自己來拿,找這么多人來算什么本事。”
阿蘿冷笑了一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想讓我動手,你還不配。”
一把刀砍了過來,李玉真閃身一躲,人雖然沒事,道袍卻被撕裂了大半。趙大海大吼一聲,扛著盾牌沖了過來,把他周圍的幾個人都撞翻了。
李玉真感激道:“多謝你,好兄弟!”
趙大海看出那些人沖他來的,道:“你躲在我后面。”
對方人太多,饒是六幺等人的修為高,也對付不了這么多人。步云邪眼睛上還蒙著布,聽見周圍刀兵叮叮當當的,皺起了眉頭。他道:“別管我了,去幫他們。”
段星河怕有人偷襲他,沒有離開。阿蘿看著他倆站在一起,越發惱火起來,道:“姓段的小子,你還挺沉得住氣的,這樣都能袖手旁觀?”
段星河不受他的激,道:“你不好好在大悲寺待著,又出來做什么?”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提起來阿蘿就氣的七竅生煙。他道:“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你憑什么關我?”
段星河道:“我沒想關你,只是希望你能想開一點。老這么怨氣沖天的,你不累么?”
阿蘿冷笑了一聲,道:“本座開心得很。你旁邊這小瞎子是怎么回事,上次見不還好好的么?”
步云邪淡淡道:“沒事,就是看了點不該看的東西,長了針眼。”
阿蘿哼了一聲,道:“瞎都瞎了,還在這嘴硬。你看不見了,你說他會不會嫌棄你?”
步云邪仿佛覺得這話十分可笑,淡然道:“別挑撥離間了,你大老遠追過來干什么。”
阿蘿恨聲道:“本座要拿回我的法器,還要把你們都殺了——”
他袍袖一揮,一道罡風席卷過來,營地里頓時一片飛沙走石。步云邪的衣袍被吹得烈烈飛舞,往后退了一步。這人雖然心狠,卻也經歷了許多苦楚。段星河皺眉道:“我不想傷你,別逼我動手。”
之前他還在金丹境界,比不上阿蘿三百年的修為。如今他到了元嬰境界,阿蘿的修為卻折損了不少,兩人再打起來,誰輸誰贏還真不一定。阿蘿最討厭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道:“廢話少說,拔劍!”
說話聲中,他周身生出了無數藤蔓,窸窸窣窣地朝這邊爬過來。周圍的草木受到他的召喚,都開始瘋長。
步云邪雖然用布蒙著眼,耳朵卻十分靈敏,能感知周圍的變化。他輕身一躍,躲過了幾條纏過來的藤蔓。阿蘿更恨段星河,只讓藤蔓追著他糾纏,那些藤子上都生著密密的小刺,扎在身上便要出不少血。
這邊打的不可開交,幾個親兵注意到樹叢里有半個腦袋探出來,窺看這這邊。一人大步過去,把伏順從灌木叢里拖了出來,他嚇了一跳,拼命掙扎,喊道:“放開我!”
司空玉一手按住了魏小雨的腦袋,讓她別出聲,結香緊閉著嘴,駭得瑟瑟發抖。那親兵只注意到了伏順,沒發現其他人。伏順也是夠講義氣,沒出賣他新認的義父,只是一個勁兒地喊道:“別扒拉我,放手!”
那人把他拖在地上,伏順的駝背蠕動著,極其詭異。那親兵覺得奇怪,道:“這駝背還會動?”
他一刀挑破了伏順的后背,本來以為會鮮血四濺,卻沒想到幾條碩大的觸手鉆了出來,一下子把那人抽倒在地。那些觸手本來被布條綁著,一下子得到了解放,噼里啪啦地在空中亂揮。
其他親兵嚇了一跳,道:“什么妖物!”
伏順一臉倒霉道:“都說了讓你別扒拉我,這玩意兒不聽話,鉆出來就沒人能管了!”
那些親兵不信邪,提著刀追上來,要連觸手帶他一起砍了。伏順嚇壞了,連忙拔腿就跑。宋胡纓砍翻了一個人,就見伏順慘叫著朝這邊奔過來,身后的須子揮舞著,混亂中絆倒了兩個親兵。
“義父,救命啊——”
這人雖然打架不行,攪場子卻是一流的。對面的人看著他詭異的模樣,都有些害怕。猶豫之際,六幺沖上去砍倒了兩個人,抬眼一望,剩下的還有十七八個。
這些親兵各個都不好對付,更不要說還有那個阿蘿在。段星河跟他打了好一陣子,也只扯了個平手。步云邪心中焦急,此時就聽身后窸窸窣窣一陣響,卻是一根粗壯的藤子悄然繞到了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步云邪來不及反應,腳下一空,已經被舉了起來。
段星河被幾條藤蔓困在地上,周圍都是密密麻麻的荊棘,他用力劈砍,藤蔓卻源源不斷地生出來,纏住了他的手和腳。他被困在牢籠之中,步云邪被高舉在天上,兩個人都拼盡了力氣掙扎,卻沒辦法擺脫。
阿蘿得意道:“這就是你最瞧不起的野草,像冤魂一樣纏著你,喜歡嗎?”
段星河怒道:“你想干什么森*晚*整*!”
阿蘿冷笑道:“臭小子,你最著緊這個小瞎子是不是?我活活勒死他,你心不心疼?”
步云邪的身體騰空,被勒的雙腿亂蹬,臉色已經青了。段星河怒道:“你放開他,有什么沖我來!”
阿蘿恨得咬牙切齒,道:“不用著急,殺了他,我就殺你。”
步云邪被勒的喘不上氣,手上也沒了力氣。李玉真急了,想過來幫忙,一根藤蔓掃過來,把他甩飛出去。趙大海沖了過來,把盾牌當成斧子,朝藤蔓的根部用力砍下去。藤蔓紋絲不動,反而用枝葉覆蓋了他,把他也緊緊地纏住了。
宋胡纓和六幺被一群親兵纏著,沒法過來救援。步云邪被勒的要窒息了,耳中一陣嗡嗡作響,無數藤蔓纏著他的身體,想要把他撕碎。步云邪臉上的蒙眼布被扯掉了,恍惚間,他想起了自己有邪神之眼,竭力向下望去。
阿蘿正在他面前,要慢慢欣賞步云邪受折磨的模樣。他被那一雙眼注視著,忽然感到一陣僵硬。銀色的豎瞳攝住了他的靈魂,阿蘿暗道了一聲不好,身體已經變成了一座石像!
那些藤蔓都是阿蘿以自身的力量召喚出來的,他一變成石頭,那些藤蔓也漸漸枯萎了。步云邪摔在了地上,大口地喘著氣,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
不遠處的親兵中,有人被他看見了,也化作了石頭。其他人見了這情形,怕的要命,紛紛逃走了。困著段星河的牢籠枯萎了,他斬斷了枯枝,大步奔了過來。他扶起了步云邪,道:“你沒事吧?”
步云邪搖了搖頭,那些親兵死的死,逃的逃,還有好幾個人變成了石像。
段星河回頭望了一眼,見阿蘿的石像一副驚惶失措的模樣。他的容貌雖然美麗,卻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刻。步云邪道:“怎么辦,還要不要救他?”
段星河遲疑了一下,道:“救了他,他說不定還要來找咱們麻煩。”
步云邪道:“大悲寺關不住他,蜀山的鎖妖塔總行吧?”
段星河道:“你就這么不想讓他死?”
步云邪仿佛覺得他可憐,道:“他也受了不少罪……”
他話音未落,一個親兵尚未死透,掙扎著爬起來,提刀朝伏順砍了過去。伏順嚇了一跳,身上的觸須舞動起來,到處亂揮,把那名親兵活活拍死了。那些觸手砸死了人還不消停,甩到一座石像上,把它卷起來重重摔出去,哐地一聲摔成了碎片。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眾人默然看著那碎了一地的石塊,被砸碎的卻是阿蘿的石像。
它碎成這樣,縱使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伏順嚇得臉都白了,身后的須子還在肆無忌憚地亂舞,他道:“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它們……”
段星河的心猛地一空,仿佛有些難過,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阿蘿本來就魂魄不全,這樣一碎,恐怕就要魂飛魄散了。從此三界六道,再沒有這個人。對于他來說,存在便是無邊無際的痛苦,或許一了百了,也是一件好事。
伏順像做了錯事一般,坐在地上瑟瑟發抖。他不僅為殺了阿蘿害怕,也害怕自己身上這些不聽話的觸手,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們連自己都會殺了。
夜色深沉,眾人的心情也十分沉重。阿蘿雖然可恨,卻也是個可憐人。段星河彎腰撿起一片石頭,還不能相信他就這么死了。耳邊仿佛響起了頭一次在歌樓見面時,他說過的讖語。
“我啊……將來會死在一個無名小卒的手里。”
彼時他以為那只是一個輕巧的謊言,沒想到很久之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應驗。
眾人都受了傷,十分疲憊。周圍靜悄悄的,段星河道:“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他鉆進了帳篷,昏倒似的睡了過去。次日過了午,眾人才紛紛醒過來。地上還殘留著打斗過的痕跡,昨天夜里發生的一切還在腦海中,卻又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段星河站在帳篷前,望著地上破碎的石像,心里還是有些不好受。
他挽起衣袖,從大車里拿了個鏟子,在路邊挖了個坑,把阿蘿的碎片埋了進去。又在旁邊挖了幾個坑,把死的人都埋了。他在墳前靜靜地站了良久,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沉默。
“看開點吧,”步云邪輕聲道,“他命該如此,沒有辦法。”
有些人不想得到救贖,只想要解脫。這么消亡,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段星河長長地嘆了口氣,心也悄然放下了。
他抬眼看向遠處,巍峨的高山聳立在云中,輕聲道:“走吧,蜀山就在前頭了。”
車隊往前走了數日,終于到了蜀山的地界。前方云霧繚繞,巍峨的高山隱沒在云中,山中生滿了松柏,還有些溪流和瀑布。穿過蔥蘢的植物和山間的流嵐,隱約能望見一些宏偉的殿宇和劍閣樓臺,一條石臺階筆直通向山頂。
幾只白鶴從他們頭頂飛過,啼鳴了數聲,拍著翅膀向山上飛去了。
不愧是正道宗門的龍頭,氛圍莊嚴氣派,與別處就是不同。李玉真抬頭看著天空,感嘆道:“真是一派清凈之地。”
宋胡纓沒說什么,卻微微皺起了眉頭。李玉真小時候跟師父來過這里,想起從前的事還有些感慨。宋胡纓抬頭望著天空,道:“你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在附近?”
天空有點陰沉,除此之外沒什么異樣。李玉真望著灰蒙蒙的天,道:“什么東西?”
宋胡纓也說不上來,只是一種感覺。她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巍峨的蜀山就聳立在他們面前,鐘聲悠悠傳來,云氣繚繞。山石峭壁嶙峋崢嶸,白練般的飛湍直下,氣勢磅礴。這不光是一座山,還承載著正道的千年基業,帶著一股厚重的氣息。
他們走了一年半才來到這里,對此處充滿了敬畏之心。今天終于親眼看到了蜀山,大家就像朝圣的人一般,百感交集。
趙大海感嘆道:“總算到了,看在咱們這么虔誠的份上,那些老神仙肯定會幫咱們吧?”
六幺摸了摸下巴,道:“不好說,就這么空著手去不太懂事吧?”
他說的不錯,神仙也要信徒和香火,不能白白給他們幫忙。眾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來的匆忙,居然把這個忘了。段星河尋思了一下,之前大幽皇帝給他們的一盤金子還沒花,當做見面禮奉上,誠意應該就夠了。
他在車廂里翻了翻,找到了那一百兩黃金,里頭墊著銀色的絲綢,襯得一個個小元寶金燦燦的格外耀眼。外頭是個紅酸枝的盒子,上頭雕刻著浪花的紋樣,很是精美。
伏順忍不住道:“哥,都給人家啊?咱們不自己留點?”
趙大海道:“治病要緊,要命的事你也討價還價?”
錢財乃身外之物,只要活著就還能再賺。段星河道:“等這茬忙完了,我找個凌煙閣的分舵把包里的東西賣了,窮不著你。”
他一路上撿了不少好東西,值錢的譬如青龍血,隨便賣三五顆,一輩子吃穿都不用愁了。一行人來到了山門跟前,高大的石牌坊外站著十來個守衛的弟子,每個人都穿著藍灰色的道袍,腰間佩著長劍。
一人道:“閣下是什么人?”
段星河拱手行禮,道:“各位道友請了,在下段星河,這些是我的同門和朋友。我們從大幽欽天監來,想求見蜀山的掌教真人。”
守山弟子不知為何有些警惕,道:“你們見掌門做什么?”
段星河道:“在下和兄弟們中了邪神的詛咒,聽說蜀山的長老慈悲為懷,想求他救治。”
步云邪也道:“我們走了一年多才來到這里,幾位小哥行個方便,讓我們上山去吧。”
他蒙著眼,旁邊的伏順弓著背,趙大海臉上蒙著布,隱約能看得出來他們的畸形之處。守山弟子生出了惻隱之心,道:“那你們跟我來吧。”
他們把大車停在山腳下,一個弟子帶著他們向山中走去。
經過半山腰,山間的桃花都開了,灼灼的很是燦爛。蜀山中靈氣充沛,草木也格外蔥蘢。別處還有些寒意,這里已經有仲春的氣息了。這個世界由鳳神和虺神共同創造,蜀山信仰的便是代表光明的鳳神,而它座下的朱雀就鎮守著此地。
四圣獸之中,他們已經見過三尊了。玄武在大幽化身為一座大山,長日瞌睡不問世事。白虎受嘯山宗的人供養,為他們作惡。青龍則墮為了邪神,以活人的血肉為食。這最后一位朱雀不知道性情如何。段星河四下張望了一眼,接引弟子道:“看什么?”
段星河道:“聽說陵光神君是這座山的守護神,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見。”
那弟子的神色微微一動,片刻道:“那是上古之神,極其尊貴,豈是你我想見就能隨便見的。”
段星河不久前剛以射日弓射傷了青龍,也曾經在玄武背上撬過青苔,甚至還親手摸過白虎的屁股,覺得四圣獸也沒有那么高不可攀。他微微一揚嘴角,好像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
那弟子覺得這人有點傲氣,他身為蜀山弟子一直頗為自矜,今日卻隱隱覺得自己的氣勢輸了他一頭。他忍不住道:“你修為如何?”
段星河淡淡道:“在下不才,剛到元嬰期。”
一般人要修到元嬰期,極有天賦的也得五十來歲了,這青年卻只有二十出頭的模樣。那人十分驚訝,沒想到他還真有點能耐。段星河道:“閣下呢?”
那人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回答了,道:“我就是蜀山的一個末流小徒弟,資質一般,才修到金丹后期。”
段星河道:“我的這些兄弟也在金丹后期,大家進境都差不多。”
這些人看起來路子都野得很,渾身都是肌肉,臉龐曬得黝黑,眼神也精明敏銳。他們不在山里專心修行,居然也能跟蜀山的弟子比肩。那接引弟子有些好奇,道:“你們是怎么練的?”
段星河漫不經心道:“就是來的路上斬妖除魔,有的時候是人家打我們,有時候是我們打人家,打著打著修為就上去了。”
那年輕人覺得這些人有些意思,道:“你們都除過什么妖?”
已經到了蜀山,告訴他們也無妨。段星河道:“什么樣的都有。前陣子我們從月亮山經過,把拜月教抓去的人牲放走了,還趕走了他們供奉的青龍。”
那人驚訝的合不攏嘴,道:“啊……你們就是把滿月盛會攪黃了的那些人?”
伏順嘿地一聲笑了,道:“你聽說過?”
“那可不,”那人道,“前幾天就在正道上傳滿了,說有幾個年輕人偷摸潛到月亮山,把那幫邪修的祭祀攪得一塌糊涂,還把青龍古神射傷了,就是你們?”
段星河道:“是我們干的。”
“厲害啊!”那人看他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興奮道,“這種事一般人連想都想不到,你們怎么敢的?”
段星河笑了,心想也不是特意要做這么危險的事,那不是箭在弦上了么,都是為了活命被逼的。
那人見段星河沒說話,越發覺得他高深莫測了。自己剛才還覺得這青年有點傲氣,此時又覺得他立了這么大的功德,就算架子大一點也是應該的。他拱手道:“在下吳祎,是蜀山第二十八代弟子。我平生最愛結交英雄豪杰,段兄,交個朋友?”
段星河道:“那再好不過。”
吳祎跟傳聞中的英雄成了朋友,覺得與有榮焉,羨慕道:“你們能出去行俠仗義,真好啊。我倒是也想出去,只是本事有限,只能一直在山里待著。”
伏順動了動背上的須子,苦惱道:“也沒什么好的,我們現在被詛咒了,都是被那青龍害的。”
吳祎恍然大悟,原來這些詛咒是這么來的。他頓時道:“掌教真人一直很欣賞你們這樣有正義心的人,既然你們是搗毀拜月教的英雄,他肯定會幫你們的。”
幾人說著話,來到了山頂的昭元殿。大殿修建的莊嚴華美,屋檐上覆著金色的琉璃瓦,漢白玉臺階通向殿內。吳祎進去通報了,眾人等待片刻,他出來道:“請進吧,掌教真人在里面。”
走了這么久,終于要見到他們想見的人了。段星河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緊張,又充滿了期待。
眾人走了進去,見上首站著一個身穿紫袍的老道長,白發白須,看起來有七十多歲了。他身材清癯,神光內斂,額頭上生著一塊巨鰲伏犀骨,垂著一雙長長的壽眉,鳳眼中透著一股端嚴的氣質。
修道之人都顯得比本來的年紀輕,聽說他已經有五百多歲了,修為也已經到了煉虛階段。蜀山是正道的中流砥柱,在天璽真人的執掌下一直公正祥和,門下也培養了許多俠義之士。這些年來,他率領蜀山和浩蕩盟一起對抗邪派,維持著這個世界的平衡。眾人見了他,都肅然起敬。
段星河向蜀山長老行禮,道:“拜見天璽真人,晚輩段星河,這些是我的同門和朋友,我們從大幽欽天監而來。”
其他人也紛紛行禮,道:“拜見天璽真人。”
天璽真人看這些年輕人都像孩子一般,神色平靜道:“你們來找我,有什么事么?”
第098章 清凈泉 一
司空玉從六幺手里接過一把琴, 捧著上前道:“晚輩司空玉,是大新太平侯司空懸的妹妹。家兄托我給前輩送一把九霄環佩琴。他說廣陵散他已經學成了,來日他會再訪蜀山,與前輩請教琴藝。”
司空懸之前出來游歷時, 路過蜀山, 曾經蒙天璽真人指點過琴藝。老仙師看他醉心于奏琴, 便贈了他一本廣陵散曲譜,是極其難得的真本。司空懸很感激, 這次妹妹出來游歷, 便讓她來蜀山拜見老仙師, 以珍藏的名琴還禮。
天璽真人神色淡淡的,道:“好, 多謝你了。”
一名弟子上前來,替他把琴收下了。司空玉大老遠抱著琴來, 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不免有些失望。她聽哥哥說天璽真人極其愛好名琴,癡迷程度與凌煙閣主不相上下。可今日一見,他卻好像對琴沒什么興趣, 蒼老的面龐就像一口古井, 波瀾不興。
司空玉下意識看了六幺一眼, 六幺搖了搖頭,示意她東西送到了就行了。司空玉尋思著可能世外高人都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便退到了一邊。
天璽真人看向了段星河, 道:“你們就是鏟除拜月教的人?”
剛才吳祎通報的時候,已經把他們的事都跟掌教稟明了。拜月教距離巴蜀很近, 常日作亂,讓蜀山的弟子也很頭疼。如今段星河等人殺了張夜來, 把拜月教鏟除得一干二凈,給蜀山幫了很大的忙。段星河道:“正是。”
天璽真人點了點頭,欣慰道:“很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素來聽說欽天監只為大幽皇帝辦事,沒想到也出了你們這樣的俠義之士。”
段星河道:“不敢有瞞掌教真人。我們本來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是從外面來的。”
天璽真人微微揚眉,愿聞其詳。段星河道:“晚輩的師門叫逍遙觀,在另一個世界。我不慎被虺神施以詛咒,身體被煞氣侵蝕,十分痛苦。晚輩聽說前輩的修為高強,慈悲為懷,便從大幽來到這里,想請前輩救治。”
他說著回頭示意,趙大海把木盒捧了過來。他打開木盒,露出了黃澄澄的二百兩黃金,態度極為恭敬。
段星河道:“還有我的這些兄弟,在月亮山也中了邪神的詛咒,求掌教真人一并治療,這些權作診金了。”
天璽真人一拂衣袖,平和道:“你們既然鏟除了拜月教,又救了不少百姓,便是正道的朋友。錢就不必了,你們收起來吧。”
他的態度慈和,著實是一位可靠的長者。他道:“你們身上哪里不舒服,給我看一看。”
趙大海摘下了臉上包著的白布,露出了滿臉的眼珠子。宋胡纓露出了木耳一樣堆積的耳朵,六幺露出了二十根手指頭,伏順脫下了外套,露出了背上的觸手。步云邪摘下了蒙眼布,卻一直閉著眼,不敢看任何東西。
那情形極其詭異,仿佛最離奇的噩夢裂開了一道縫,里頭的各種怪物鉆了出來。不光天璽真人,大殿里的其他幾個弟子也十分震驚,沒想到他們中的詛咒居然這么嚴重。看來那青龍古神真不是好得罪的。
天璽真人上前摸了摸趙大海的眼珠子,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珠子跟著來回亂轉。他又看了看伏順的觸手和宋胡纓的耳朵,最后來到了步云邪跟前,道:“這位小友,為何閉著眼睛?”
步云邪道:“前輩見諒,晚輩的眼睛中了青龍的詛咒,變成了邪神之眼,會把看到的東西變成石頭。”
天璽真人平靜道:“無妨,你睜開眼睛來。”
步云邪的睫毛微動,緩緩睜開了眼,也不敢看天璽真人,只是把目光落在了一旁。天璽真人見他的眼睛變成了銀色的,瞳孔變成了一道黑色的豎線,跟那條青龍的眼睛一樣。
這些年輕人是惹上大麻煩了,他嘆了口氣,道:“蒙上吧。”
天璽真人回頭看著段星河,道:“手伸出來。”
段星河伸出了手,天璽真人搭了他的脈搏,表情凝重起來。別人的問題還只在表象,這少年的問題深藏在內,他的靈魂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的沖擊,隨時會畸變成一頭瘋狂的野獸。
他道:“變成這樣有多久了?”
段星河道:“一年半了。”
能強行控制這股邪力這么久,這年輕人的意志力也十分了得了。天璽真人道:“什么感覺?”
段星河想起了發作時的情形,皺眉道:“有時候很煩躁,渾身灼熱、疼痛、皮膚撕裂,情緒會變得不像自己,力量卻會變得很強大,同時也會短暫地失控,甚至不記得這段時間里做了什么。”
天璽真人道:“發作的頻繁么?”
段星河道:“一開始控制不好,發作過三四次。后來能壓制住了,心里還是躁動不安。而且壓抑的久了,爆發的時候更加喪失智。”
天璽真人道:“殺過不少人?”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道:“殺的都是該死之人。晚輩謹記家師的教導,從來沒有錯傷過一個好人。”
天璽真人道:“盡量少造殺孽,否則這詛咒侵蝕得更快。”
段星河也知道如此,點了點頭。天璽真人沉吟了良久,仿佛覺得很難解決。他旁邊一名中年男子道:“師尊,可有法子?”
這人是天璽真人的長徒,名叫劉伯橋,他長著一張四方臉,目光深邃,看起來也就是五十出頭的模樣,正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如今蜀山中年輕一輩的弟子都是他的徒弟,教中的事務大多也由他處。
眾人望著掌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天璽真人開口道:“蜀山的東北方有一座山叫做四靈山,山頂有一個清凈泉,是鳳神曾經在人間飲水的地方,具有圣潔的力量,可以解除一切邪惡的詛咒。”
伏順等人登時激動起來,覺得自己有救了。天璽真人緩緩道:“只是數月前,千機門的怪物占據了四靈山,掠奪那里的靈氣,傷害了不少修行的道友。我最近修煉氣滯,暫時無法前去驅趕它,派門下弟子去過幾次,都不是那怪物的對手。”
劉伯橋在旁邊點了點頭,神色凝重。不久前他親自去過一次,也沒能把它趕走,看來那怪物確實很棘手了。
天璽真人看著眾人,道:“如果你們能趕走那頭怪獸,用山上的泉水沐浴,就可以消除身上的這些畸變了。”
眾人一時間沉默下來,若是連蜀山的大能都拿它束手無策,那應該是很難對付的家伙了。
不管怎么樣,有機會總要去試一試。段星河道:“多謝掌教真人指點,我們去四靈山走一趟。”
“等一下,”天璽真人道,“我說能夠祛除的,只是他們身上的詛咒。”
段星河本來心中還有些希望,此時心沉了下來,道:“那我……”
天璽真人道:“你身上的詛咒是虺神下的,只有跟它共同創世的鳳神才能解除。凡人的力量有限,就算鳳神在面前,也無法感知到它的存在。只有登階之后,才能得到它的賜福。”
同樣的話,燕丘的薩滿也曾經說過。段星河沉默下來,面前的老宗師都已經六百多歲了,尚且沒能登階成仙,難不成自己要修到白發蒼蒼,才能夠擺脫詛咒么?
他的神色黯淡下來,道:“那要如何登階?”
天璽真人明白他的心情,道:“登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在我蜀山修行。就算段時間內沒有進境,至少能夠控制住狀態。”
段星河沉默下來,知道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看向身邊的其他人,就算自己難以治愈,兄弟們還是有希望的。不管怎么樣,還是先把別人身上的畸變解除再說。
他拱手道:“多謝掌教真人,我們這就去了。”
天璽真人微微點頭,道:“多加小心,我等你們回來。”
巴蜀地界靈氣充沛,在此處修煉的散人甚多,花木鳥獸化作的小妖也有不少。此處是鳳神的領地,大家都性情平和,妖物也并不作亂,反而還經常幫助當地百姓,以圖早日得道。
這里跟夷州那種光怪陸離的狀態截然相反,到處都是一片寧靜祥和,如同來到了世外桃源。然而最近隨著千機門的入侵,巴蜀的上空蒙上了一層陰霾。千機門放出的怪獸為了搶奪靈修的寶地,到處攻擊異己。散修們被驅趕的流離失所,小妖們更是被趕盡殺絕,連一點活路也沒有。
段星河等人在路上走了一天,就見到了兩波人,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一個中年道士帶著兩個小道士坐在路邊,正在啃干糧,灰頭土臉的十分狼狽。
段星河從馬車里探出了頭,道:“這位道友,請問四靈山就在前頭么?”
他們好像受了不小的驚嚇,一見了人就十分緊張。小道童炸毛道:“你想干什么?”
段星河有點莫名其妙,道:“問路啊,幾位是遇見強盜了么?”
中年道士見這些少年人一身正氣,態度也算有禮,這才放松下來。現在那邊就像火山地獄一般,別人都急著往外逃,他們反而上趕著要去找麻煩,也是怪了。道士道:“你們去四靈山做啥子?”
段星河直接道:“我們聽說那邊有千機門的妖物,想過去除妖。”
那道士很是驚訝,上上下下仔細地把他們看了一遍,不知道這些少年人有多少本事,居然敢迎難而上。他一拍大腿道:“可去不得,山上的人都跑光了,我們就是從那邊來的。那鐵皮怪物厲害得很,手里拿著兩尊火炮,見人就轟,還說什么人生苦短、機械飛升,你們這些娃兒可千萬別去找麻煩!”
段星河之前就見過千機門的機關獸,那玩意兒如同哪吒腳踩風火輪,一炮轟死一片萬象門的倀鬼,確實兇殘得很。從前千機門對他們的態度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終于要對上了,段星河也感到了壓力。
他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道士道:“我們的道場被人搶了,師兄弟也死了好幾個。我心里氣不過,打算去蜀山請天璽真人做主,幫我們討回公道!”
蜀山是正道的龍頭,各門派出了事,都要去找老大哥撐腰。然而段星河剛從蜀山出來,知道那些老道長現在也愛莫能助,要不然就不會讓他們自己去碰運氣了。
他沒再說什么,道:“好,那有緣再會。”
這些年輕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膽子簡直比天還大。道士看著他們往前走了,露出擔憂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好言勸不住該死的鬼,那里可是要命的地方,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沿著大路往東北方向走了一日,就見遠處有一座高山聳立在云霧之間。那座山的上空籠罩著一層烏云,仿佛有什么東西張開了一張大嘴,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靈力。
魏小雨感覺身上仿佛開了道口子,手腳變得沉重起來,道:“好難受啊。”
“是那怪物作祟。”步云邪雖然看不見,感覺卻比一般人敏銳,“千機門派它來,就是搶奪此地的靈力的。”
他抬頭向著天空,黑沉沉的云層中有個旋渦,正在源源不斷地吸收著周圍的力量。天地山川、修道之人以及花草樹木,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他們掠奪的對象。
李玉真道:“他們不是靠邪力作為能量的么,怎么改吃素了?”
六幺道:“做壞事也要成本的,與其費那個勁兒,不如搶現成的省事。”
雖然與萬象門同出于虺教,但千機門的教主醉心于機關術,除了機械飛升之外,對別的事一概不感興趣,平日就靠弟子供奉的融合獸提煉邪力作為能源。他上了年紀,懶得興風作浪,若是能量不夠用了,便放出機關獸去掠奪一些天地靈氣。此地的靈力充沛,也難怪千機門的人盯上了這里。
天色還早,他們把車停在了山下,沿著山路走了上去。
山頂有個小道觀,門匾上寫著白云觀三個字,已經被轟的歪在了地上。這里應該就是他們在路上遇見的那幾個人的道場,山墻被大炮轟塌了,房子也被炸塌了好幾座,地上還有些弟子的尸體,空氣中布滿了硫磺的味道,到處都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真作孽啊……”
趙大海皺起了眉頭,道:“這跟強盜有什么區別?”
“沒區別啊,”伏順道,“千機門的人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別看他們平時人模狗樣的,搶起東西來一點也不含糊。”
段星河抬頭望著空中的那個不停旋轉的氣流,尋思著血肉之軀跟火炮沒法抗衡。他們的目的是拿到泉水,連蜀山長老都對付不了的怪物,他們也沒必要去碰硬。
他道:“去找找那個泉水,盡量多取一點,拿了就跑。”
眾人覺得這是個好法子,跟著他出了道觀,盡量不想引起敵人的注意。天璽真人說那個靈泉在后山的山頂,段星河把墨墨放了出去,低聲道:“看看附近有沒有泉水,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墨墨悄悄地鉆進了草叢里,不仔細看就像一頭小野豬。眾人在樹叢里等了一陣子,就見墨墨邁著小短腿奔回來了。段星河道:“找到了么?”
墨墨揚起了鼻子,啾地叫了一聲。段星河心中一喜,道:“帶我們去。”
墨墨在前頭帶路,眾人跟著它穿過了一片樹叢,聞見了一股清涼的水氣。此處是四靈山的最高處,山頂有一片空地,幾塊巖石壘在周圍,正中央有個清澈的水池,里頭三股泉眼正在骨突突地冒著泡。
眾人頓時激動起來,伏順熱淚盈眶道:“娘啊,我終于有救了!”
他掏出了腰上的葫蘆,一個箭步躥了過去。其他人也紛紛摘下葫蘆和水囊,朝泉水奔過去。頭頂忽然刮起了一陣狂風,眾人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的,站也站不住。魏小雨抱住了一棵大樹,道:“我的天,哪來的風?”
伏順手里的葫蘆沒拿住,嘰里咕嚕地滾到山崖下去了。他惱怒道:“怎么回事?”
眾人抬頭向上望去,就見那個漩渦漸漸停止了轉動。云層之中,有什么東西降了下來。沉重的鋼鐵身軀足有一丈高,如同一個穿著鎧甲的巨人,卻是千機門的機關獸。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們身上,散發出沉重的壓迫感。
“發現入侵者——”
魏小雨不服氣道:“誰是入侵者,你才是吧?”
機關獸低下頭,紅色的眼睛嗡地一聲亮起來,鎖定了地上的人,緩緩抬起了右手。
咔嚓一聲,圓盤上的六根槍管黑洞洞地露了出來,瞄準了他們的方向。
眾人頓時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剎那間身體都僵硬了。李玉真下意識道:“快跑……它要開火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圓盤不斷轉動,火花閃爍。機關獸人狠話森*晚*整*不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開火。
段星河等人連忙就地打滾飛撲,四下躲開了。機關獸漂浮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追著他們掃射。伏順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看著迸濺的火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媽的,這是哪個瘋子搞出來的!”
子彈打在地上就是一個坑,打在身上半條命就沒了,要是挨上兩槍,登時就要被物超度。他們來之前,只知道這邊兇險,可沒想到有這么夸張。
天外天不止有一個大陸,在海的另外一邊,還有羅剎人居住的大陸,那邊的人金發碧眼、高鼻深目,亦有他們信仰的神。與這邊的道家玄學之術齊頭并進發展的,是他們的科學。段星河聽過那邊的事,知道他們以蒸汽作為動力驅動齒輪,構筑了一個鋼筋鐵骨的世界。
之前在欽天監就有不少西洋進貢的自鳴鐘、八音盒,還有千里鏡。段星河拆開來看過,覺得一個個齒輪大大小小的互相咬合嵌套,挺有趣的,可沒想到這玩意兒用來攻擊人,居然有這么大的力量。
千機門的教主居住在北邊的海島上,跟他們學了不少東西。他覺得蒸汽機的力量太小,體積卻龐大笨重,用起來很不方便,干脆摒棄了他們的內核,以天地五行之力作為靈核,弄出了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那機關獸掃射了一陣子,稀里嘩啦地落的滿地都是彈殼,冷卻槍口地停了下來。它緩緩開口道:“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人生苦短,機械飛升——”
趙大海的頭上被崩了道口子,血淌的滿臉都是,憤憤道:“它還有功夫傳教,人都要被它打死了。”
伏順道:“它不是要傳教,是嘲諷咱們呢。不信你舉白旗出去試試,看它收不收你。”
“算了吧,”趙大海道,“我一輩子鐵骨錚錚,怎么能向這種怪物求饒?”
子彈擦著他們的頭皮飛過,李玉真頭上的道冠都被崩了,差一點就去見三清。他披頭散發的,慌張道:“什么時候了,你們還有心情聊天。趕緊的決定,要走還是打?”
泉水就在前面,這怪物卻堵在這里,讓他們望眼欲穿,就是過不去。大家都不愿意就這么離開,可打也打不過它。這家伙霸道得很,不但掠奪此處的靈力,甚至把這個泉水也據為己有了。
它冷冰冰地開口道:“入侵者,殺無赦——”
魏小雨躲在石頭后面,伸手劃了劃臉,道:“你才是入侵者,這又不是你家,臉皮這么厚,羞不羞?”
機關獸赤紅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動作,鎖定了她的方向,道:“識別挑釁行為,還擊!”
咔嚓一聲,它舉起了左手的炮筒,哐地一聲朝這邊轟了過來。他們藏身的大石頭登時被炸成了碎片,眾人失聲驚呼。段星河護著魏小雨打了個滾,趴在另一塊掩體后半天沒敢抬頭。
其他人也摔的灰頭土臉的,總算知道路上遇見的那些道士為什么一個個都像驚弓之鳥一樣了,這玩意兒實在太兇殘了。
伏順的臉上擦破了一大塊皮,胳膊也被碎石頭劃了一道,疼的齜牙咧嘴的,道:“這也太犯規了,沒人管管它嗎!”
云層中傳來一聲啼鳴,天空中降下了兩只機械仙鶴。兩個千機門的道士坐在鶴背上,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狼狽的模樣,道:“怎么樣,我們千機門的神通如何啊?”
眾人說不出話來,背后卻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一個道士瞇起眼來看著段星河,發現這小子身上的靈力充沛,便想把他的力量搶奪過來。他使了個眼色,另一個人心領神會,騎著仙鶴一左一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機關獸在正前方漂浮著。
好漢不吃眼前虧,段星河知道硬打不是他們的對手,道:“有話好說,我們就是過路的。我認得你們的大師兄,他叫渠陽子,他和你們的少主還請我們喝過酒。”
一名道士嗤之以鼻,道:“認得我們大師兄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是真的假的。”
另一名道士也道:“打不過就想攀交情,晚啦。小乖乖,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機關獸舉起炮筒,又是一炮轟了過來。這一炮轟倒了一棵老松樹,大樹倒了下去,塵土濺的到處都是。段星河提著幽冥劍掠過去,重重一劍砍在了機關獸身上,卻只在它的鐵肚皮上留下了一個白印子,甚至連凹陷都不怎么看得出來。那兩個道士哈哈大笑,道:“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這鋼鐵怪物太難對付了,段星河一個翻身落在地上,意識到再打下去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他喊道:“撤撤撤——趕緊撤!”
性命要緊,其他人紛紛向山下跑去。段星河和六幺留在最后,保護其他人撤退。
宋胡纓提著斬馬/刀,也想斷后。李玉真拉著她道:“快跑,段兄他們會的了!”
能走一個是一個,段星河回頭望了一眼,見趙大海扛著魏小雨早就跑遠了,松了口氣。六幺喊道:“保護好縣主!”
宋胡纓應了一聲,護著李玉真和司空玉她們往山下跑去。那兩個道士對別人也不感興趣,就是饞段星河身上縈繞的那一層若有似無的煞氣。一人道:“小乖乖,拿下那穿藍袍的小子,要抓活的哦。”
機關獸的目標鎖定了段星河,背后一塊碩大的鐵皮翻起來,從里頭飛出了幾個帶抓鉤的飛索,嗖嗖地朝他射了過來。段星河一躍而起,躲過了兩道鉤鎖,第三道鉤鎖橫里飛了過來,擦著他的肚腹劃了過去。六幺一劍擋在他身前,猛地把鉤鎖斬斷了。
段星河差一點就被抓住了,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謝。”
六幺道:“趕緊走!”
兩人一起往山下奔去,機關獸腳下火光四射,噴著氣朝他們追過來。兩個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兩個道士卻騎著仙鶴十分悠然,一副看戲的姿態。段星河氣得不行,那兩個人也不過金丹期水平,仗著有機關獸,就把他和六幺攆成這樣。
那機關獸很快就追上來了,抬起右手的機槍,對著他們一陣掃射。
“噠噠噠噠噠噠噠——”
段星河跟六幺聽著身后的射擊聲,一路沒命地奔跑。雨點似的子彈追著他們的腳后跟,射的滿地都是彈坑,始終差他們一步。那鬼玩意兒瞬息間能打上千顆子彈,極其逆天。肉體凡胎再厲害,體力始終有耗盡的時候,根本跟它耗不起。
段星河跟六幺喘著氣,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經到極限了。
“怎么辦?”
段星河喘著氣道:“你先走,我死不了。”
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猶豫,那兩個人說要抓活的,段星河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六幺還要保護縣主,也不耽誤功夫,果斷拔腿往山下奔去。
他的身影矯健的如同一頭豹子,竄入樹林幾下子就不見了。子彈射了過來,段星河一個翻滾躲過了一波攻擊,已經筋疲力盡了。那怪獸飛到了他跟前,伸出了幾道鉤鎖,道:“目標即將抓獲,請求指示——”
這時候就見一道金色的靈光朝這邊沖過來,嗡地一下子護住了段星河的身體,把鉤鎖彈了回去。那機關獸驟然被擊退了一段距離,歪了一下鐵皮腦袋,仿佛有些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段星河回頭望去,就見步云邪不顧危險,居然來接他了。
步云邪就知道六幺那小子靠不住,幸虧自己回來了。他一把拉住了段星河,道:“快跑!”
兩個人撒腿往山下奔去,段星河感覺一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耳邊只有心跳聲,噗通、噗通,每一次喘氣都像有血從喉嚨里涌出來。
步云邪也已經到了極限,還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之前在月亮山谷,段星河就已經見識過他跑路的能力了,知道他的體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強得多。頭頂傳來一聲鶴唳,那兩個道人騎著仙鶴追了過來。一人大聲道:“小乖乖,在這兒呢。”
一道陰影從天而降,那頭機關獸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兩人實在跑不動了,段星河撐著膝蓋喘著氣,啞聲道:“沒轍了,明年這時候記得給我多燒點紙。”
步云邪咳嗽了幾聲,道:“呸……烏鴉嘴。”
段星河知道自己今天難逃一劫了,心里有些說不上的滋味,道:“你說好端端的,你回來干什么……”
步云邪沒說話,其他人都已經逃遠了,他們能靠的只有自己了。可他們現在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若是被這些妖人抓去了,肯定也沒什么好結果,還不如賭一把。
如今他能用的只有邪神之眼了,就算為此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他也認了。
步云邪沉默著,緩緩抬起手,扯下了眼上蒙著的白布——
他睜開了銀色的雙眼,注視著面前的機關獸。一陣陰風驟起,耳邊隱約傳來古神的低語。步云邪的發絲在風中不住飄蕩,眼中透出一股強烈的邪氣,一圈圈蕩開,如浪濤一般要吞沒視線中的一切。
那機關獸不知道這雙眼睛的厲害,還敢與他對視。霎時間,它像是被懾住了一般,腳下的噴氣筒漸漸熄滅了,身上的鐵甲覆蓋了一層石頭,漸漸向上蔓延開去。
它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轟地一聲砸在了地上。旁邊一個道士也暴露在邪神之眼的視野內,感覺身體十分沉重,仿佛不能呼吸了。
“怎么回事……”
他話音未落,身體已經變成了石頭。他乘坐的鐵皮仙鶴也落在了地上,半邊翅膀摔得粉碎。
另一個道士嚇了一跳,道:“你們用了什么邪術!”
他自己用機關獸碾壓別人,還嫌別人用邪法。段星河不敢多耽誤,拉起步云邪拔腿就跑。兩人跑出去沒多遠,就聽身后嘩啦嘩啦幾聲響,那機關獸體內爆發出一陣紅光,把鐵皮外面石化的部分崩裂開來,又恢復了一開始的模樣。
“失去目標——請求指示——”
它無機質的聲音回蕩在山林里,一雙紅色的眼睛到處掃視,試圖尋找他們的身影。
段星河連忙一貓腰,拽著步云邪鉆進了旁邊的樹林里,向山下跑去。步云邪的眼里一陣陣模糊,視線顛倒錯亂,黑暗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漸漸吞沒了光明。
他沒想到自己用盡了全力,也只能耽擱它片刻,根本沒辦法制服那個怪物。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意識到這個世界中力量超過他們的人太多了,自己的犧牲對于那些大他者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那個石化的道士徹底摔成了碎片,已經死的透透的了。另一個道士又氣又急,卻找不到他們的蹤影,恨聲道:“敢殺我師弟,你們給我等著,我跟你們沒完!”
第099章 清凈泉 二
一行人從四靈山上逃了下來, 都灰頭土臉的。司空玉在大車旁邊等了一陣子,見段星河一直沒下來,有些不安。她道:“段大哥呢?”
六幺一時間沒說話,李玉真也擔心起來。他往前走了幾步, 道:“怎么還不來?”
趙大海道:“二師兄怎么也沒下來?”
這時候就聽樹叢中窸窸窣窣的, 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心中一喜, 以為他們來了。伏順鉆進樹叢里,道:“大師兄, 你來了……咦?”
一個老道士一瘸一拐地從山上下來, 他的頭發斑白, 有六十多歲年紀了。他身后背著個包袱,貓著腰從樹叢里鉆了出來。
他見了這么多人, 也嚇了一跳,連忙雙手合十道:“大王別殺我, 我什么也不會,就是一個老廢物而已!”
伏順沒想到不是段星河,失望道:“什么大不大王的,你這老頭兒是誰?”
那老道士看這幾個年輕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 好像跟那些操縱機關獸的人不是一伙的。他松了口氣, 道:“在下道號冬青子, 是這山上白云觀的道士。前陣子出去云游,今日剛回來,沒想到家被人偷了……唉。”
他方才回到白云觀, 發現離開時還好好的道場變成了一片焦土,一起生活的師兄弟和師侄們死的死、逃的逃, 只有他當時不在,僥幸躲過了一劫。冬青子十分悲痛, 卻也沒什么辦法,只能先自己活下來再說。
他下山的過程中,聽見半山腰噠噠噠噠的槍聲不斷,卻是千機門的人在與人打架。片刻一只巨大的機關獸浮到了半空中,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卻一無所獲。它泄憤地往地上放了一炮,一棵大楊樹轟然倒下了,山林中的鳥獸被嚇得一哄而散。冬青子生怕被它逮到了,連忙逃下了山。
伏順道:“你從山上來,那你見著我師兄了沒有?”
冬青子道:“沒有,我自個兒逃命還顧不上呢,幾位讓讓……我得趕緊走了。”
他說著弓起背來要跑路,伏順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道:“誒,你上哪兒去?”
夕陽沉入了遠處的群山中,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冬青子也沒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反正得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道:“要不……我去蜀山吧,正道宗門同氣連枝,我去找他們幫白云觀做主。”
其他活下來的人也都往蜀山去了,伏順放開了手,道:“那好吧,你一路多保重。”
老道士發現千機門的人沒追下來。抬頭一望,天空中生出了一團黑色的漩渦,他們又開始吸取靈力了。冬青子想他們占據了山頭,一時片刻應該無暇估計自己這種小人物,松了口氣。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伏順他們,這才注意到每個人都奇形怪狀的。幸虧他修道時間久了,見過的怪東西不少,道:“小兄弟,你們來這兒干什么?”
伏順動了動背后的須子,懊惱道:“我們中了邪神的詛咒,想過來取點泉水。結果泉水被千機門的人占據了,我大師兄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這時候忽然見前方的樹叢動了動,正說著他,段星河就從樹林里鉆出來了。
他拉著步云邪,兩個人跑得直喘氣,總算毫發無傷。眾人頓時心中一喜,圍上來道:“你們沒事吧!”
段星河擺了擺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步云邪臉上的白布不知道去哪兒了,此時閉著眼,生怕誤傷了身邊的人。
段星河四下看了一眼,見人都平安無事。此地不能久留,他道:“趕緊走,往西邊去!”
眾人都聽從指揮,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宋胡纓把自己的帷帽借給了步云邪,他坐在大車里,顯得格外沉默。趙大海挽起了韁繩,準備離開了。
天色越發暗下來,那老道士打了個寒戰,不想一個人被扔在這里,連忙跟過來道:“幾位小兄弟,我也要往西邊去,能不能帶我一段路?”
段星河從車窗里看了他一眼,道:“老先生是?”
冬青子挽著包袱道:“我是白云觀的道士,山上死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門。”
段星河明白過來,這也是個可憐人。他一把打開了車門,把那老頭兒拉了上來,道:“走。”
趙大海往地上一抽馬鞭,道:“駕——”
大車向前駛去,趁著夕陽最后的一點光亮,向西邊去了。
往前走了一個多時辰,夜色降臨了,周圍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眾人看后頭沒有追兵趕來,便在路邊扎了營。
白天大家受了不輕的驚嚇,吃完飯在篝火邊坐著,都不怎么說話。
他們雖然往西邊逃了,卻又沒想好接下來該往哪里去。就這么回蜀山,大家不甘心,可再去四靈山,他們也打不過那幫鐵皮怪物。出來這么久,他們還是頭一次碰上這么難對付的硬茬,心里充滿了挫敗感。
木柴燒的噼啪作響,火星在風中飄蕩。伏順烤著手道:“你說蜀山那幫老道士是不是坑咱們呢,這么危險,他也敢讓咱們來?”
趙大海道:“人家提醒過咱們了,說那些怪物難對付得很,就連他的大徒弟不是也拿千機門的人沒轍么。”
伏順道:“他們能跟咱們一樣么,都活了好幾百年了還打不過,這些年都白修了?”
李玉真道:“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趙大海悶聲悶氣地說:“不知道,都聽大師兄的……大師兄呢?”
宋胡纓道:“他跟步兄在一起,剛才我見他上車了。”
大車停在營地旁邊,步云邪坐在車廂里,他不烤火,也不想回帳篷睡覺,就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他方才找到了一根新綁帶,把眼睛蒙了起來,此時身上裹著一張毯子靠在車壁上,一副疲憊的模樣。
段星河不放心,過來坐在他對面,道:“怎么了,不去帳篷里休息?”
“不想去。”步云邪搖了搖頭,神色淡漠。火光透過車窗照進來,映著他的側臉。他的發絲垂在臉龐,有些憔悴,又透著一股寂寥感。
邪神之眼侵蝕了他的視覺,剛才他試過,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雖然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那種余生將在黑暗中度過的恐懼感,還是讓他難以承受。
步云邪現在不想跟任何人待在一起,他不想給別人壓力,只想默默消化這一切。
段星河悄然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步云邪沒有任何反應,對光線的感知也消失了。段星河的心沉了下去,若不是為了救自己,詛咒也不會侵蝕的這么快。
步云邪仿佛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平靜道:“我看不見了,什么都……一點也看不到了。”
段星河的聲音有些啞,道:“我幫你想辦法,一定能治好的。”
步云邪輕輕一笑,道:“其實治不好也沒關系。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可以閉著眼吃飯了,生活也不成問題。”
他道:“右手邊一尺的地方,有個暖爐。下面有個小抽屜,碳在里面,還有火折子。你冷不冷,我幫你點火……”
他伸出手,卻摸了個空。碳爐在他右手上方一點的位置,他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指微微發著抖,勉強裝出來的游刃有余被打破了,流露出來的全是脆弱。
這么驕傲的一個人,卻要從此在黑暗中度過。段星河心里難受的厲害,攥住了他的手,道:“別怕,如果以后真的看不到了,我當你的眼睛。”
一線眼淚從白布下淌了出來,步云邪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終于還是崩潰了。
段星河過去坐在他身邊,步云邪低著頭,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淌。段星河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就像安慰一個孩子。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段星河道:“你的事怎么算是添麻煩?咱們說好了的,還要一起回去修煉。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咱們得一直做伴兒。”
車廂里有人落淚,外面也有人在哭。伏順坐在篝火邊,忍了許久,終于還是抹起了眼淚。他一哭,身后的七八條觸手也跟著來回亂晃,讓人眼花繚亂。
“嗚嗚嗚,我這副怪樣子,這輩子都娶不到媳婦了。”
趙大海滿臉的眼珠子亂滾,道:“別晃你的須子了,我眼暈。”
伏順本來就夠難受的了,他還要嫌棄自己。他委屈道:“那你閉上眼啊,看什么?”
趙大海道:“這些眼珠子根本就沒有眼皮,想不看也不行,你有我慘嗎。”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伏順發現他是挺慘的。趙大海抱著頭坐在一邊,也有點想哭,感覺這破日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司空玉抱著小對眼坐在遠一點的地方,同情地看著他們。六幺低頭看著自己多出來的手指頭,不知道以后是不是真的要跟它們相處一輩子了。他道:“縣主……你覺得我的手,難看嗎?”
司空玉道:“不難看啊,習慣了還好。”
她雖然這么說,表情還是有點糾結,顯然是言不由衷。六幺明白了,他不想讓她一直這么害怕下去,尋思著要不就把多余的手指頭砍了算了。可他從小練劍,若是切不好,以后都沒辦法用劍了怎么辦?
他還在猶豫,宋胡纓坐在角落里,已經拔出了一把匕首,在上面噴了高粱酒,朝自己多出來的耳朵劃了過去。李玉真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她道:“使不得,你冷靜一下!”
宋胡纓嘴里咬著一卷布,抬頭冷淡地看著他,把刀遞了過去。正好她自己也下不去手,不如找個幫忙的。李玉真根本不敢接,手一松,匕首叮叮當當地落在了地上。
他一腳把刀踢開了,苦口婆心道:“這玩意兒切不好就要留個大疤,咱們再想想別的法子。”
宋胡纓已經死心了,道:“還有什么辦法?”
冬青子坐在一旁烤火,看著他們,有點欲言又止。
伏順見那老道一直望著這邊,好像看熱鬧似的,沒好氣地道:“你看什么,沒見過怪物啊?”
冬青子知道他們心情不好,也不跟他計較,反而勸道:“幾位小友,你們冷靜一點,這種程度的詛咒不是割掉就完事的……它對你們的身體造成了影響,說不定今天割完了,那個……呃……”
伏順有種不好的預感,道:“你別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其他人都看向了這邊,跳動的火光照在冬青子溝壑縱橫的臉上,顯得很是詭異。他深吸了一口氣,低沉道:“若是只把變異的部分割掉的話,很可能——還會再長出來。”
冬青子此言一出,其他人的寒毛都豎起來了。比身上長出了奇怪的東西更可怕的是,這玩意兒割掉一茬還能冒出一茬新的來,簡直突破人能解的下限。
伏順整個人都不好了,舉起自己身后的一根須子晃了晃,道:“你說什么……這又不是韭菜,割了還會長新的?”
冬青子點了點頭,表情凝重道:“我也是聽百草門的朋友說的,一個小伙子去他們那兒求醫,他被邪神詛咒,長出了一條豬一樣的尾巴。他狠了狠心,花重金找郎中割了去,本來以為這樣就能好了,沒想到半年后又長出了一條新的,而且比之前的那條更長。”
眾人都沉默下來,仿佛已經感到切實的疼痛了。這老道年紀大,或許沒什么本事,但見識過的東西還是挺多的。大家打消了動刀子的念頭,心思又轉到泉水上,可那座山頭被千機門的人占著,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外頭的人說著話,段星河聽見了,覺得那老頭兒好像知道些什么。他道:“我去看看。”
他下了車,在火堆旁邊坐下。墨墨過來坐在他的腳邊,段星河隨手摸著它的腦袋,聽冬青子說話。
李玉真道:“老先生見多識廣,可有什么法子解除我們身上的詛咒?”
冬青子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道:“這個……除了四靈山上的泉水之外,可能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眾人都有些失望,李玉真道:“可是泉水被千機門的人占著,我們白天差點被他們的機關獸轟死。”
冬青子也見識了那鐵皮怪物的厲害,黯然道:“我知道,我都看見了。”
那些人害死了他的同門,冬青子心中也藏著恨意。他嘆了口氣,道:“咱們都是血肉之軀,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能召請到鳳神的使者,唉,四靈神早就被封印在山里了,根本沒人能降服的了他們。”
段星河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道:“什么使者,被封印在哪座山里?”
冬青子往遠處望了一眼,四靈山的山峰在夜霧中若隱若現。他道:“那座山叫四靈山,就是因為四靈神被封印在此地,要不然你以為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他在此地生活了五六十年,對這里的傳說都很了解。段星河道:“四靈神是什么?”
冬青子緩緩道:“四靈神是鳳神身邊的四位使者,分別代表了正義、勇氣、智慧和仁慈。夜游神趁著鳳神陷入沉睡之際,分別擊敗了四位使者,把它們囚禁在了四靈山中。他把鑰匙分別給他座下的大妖吞食了,那些大妖不死,四靈神根本不可能被放出來。”
趙大海聽得入神,道:“那四靈神很厲害么?”
冬青子道:“當然厲害,它們的力量凌駕于青龍、白虎等四圣獸之上,而且沒有常形,會變成任何模樣。千機門的那幾個鐵皮怪物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
伏順向往起來,道:“真的假的,該不會只是個傳說吧?”
冬青子的神色認真,道:“應該是真的,四靈山中有個禁地,我年輕的時候偷偷去過,就見到了一塊大石頭,據說是夜游神留下看守四靈神的地獄犬,也已經石化的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四靈神就封印在山壁里面,肉眼也看不出來。四靈山中的靈力充沛,并非只是因為匯聚了天地靈氣,就是因為山谷中囚禁著四靈神,靈力才能源源不絕。”
他說著嘆了口氣,道:“不過我等天賦有限,縱使有這么好的地方,也沒能修煉成仙,實在慚愧。”
要是能借四靈神之力趕走千機門的那些人,阿云的眼睛就有救了。段星河若有所思,一時間沒說話。李玉真追問道:“那些大妖在什么地方?”
冬青子抬眼看著遠方,仿佛也覺得希望渺茫,道:“散落在各地,那些東西本來就是人心中的惡念匯聚成的,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它們。”
這么說根本沒地方去找,只能碰運氣。就算遇到了,也沒有幾個人能打敗它們。段星河忽然開口道:“它們吞掉的鑰匙長什么樣?”
冬青子想了想,道:“我記得山壁上有幾個凹槽,形狀很不規則。據說是色彩不一的寶石,但沒人見過,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司空玉想起了那塊從燈籠魚須子里剖出來的粉碧璽,那只大妖代表的就是色孽。她道:“段大哥……莫不是……”
段星河已經從腰包里掏出了一塊碧璽,道:“是這個么?”
冬青子端詳了片刻,睜大了眼道:“這個大小……有點像啊。你們從哪兒得來的?”
一塊綠色的碧璽躺在他的手心,映著篝火放出璀璨的光。段星河道:“是一個大妖吐出來的。”
這寶石的來路與傳聞完全吻合。冬青子渾身戰栗起來,呼吸都有些顫抖了,沒想到今日碰上的這些少年人真有點本事。要是能喚醒鳳神座前的使者,他也能為死去的同門報仇了。他道:“可能真的是,要不然你們去碰碰運氣?”
其他人看著他手里的碧璽,都激動起來,沒想到這種根本無跡可尋的東西,居然已經被他們拿到了。真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財不可露白,段星河只拿出了這一顆碧璽,平靜道:“關四靈神的地方在哪兒,能跟我們說一下么?”
冬青子一心想除掉千機門的人,巴不得借助這些少年的力量為同門報仇。他血氣上涌道:“說不清楚,我給你們畫個地圖,有紙么。”
趙大海直接把蒙臉的白布遞了過來,李玉真從包袱里找來了筆墨。冬青子把布攤在地上,在火光的照耀下,把四靈山的地圖畫給了他們,標記出了禁地的位置。
他道:“就在這里了。從西邊的這條小路過去,他們不會發現的。”
段星河看了一眼,地圖畫的十分細致。他道:“多謝道長,我們明天就去。要不然你自己去蜀山?”
冬青子知道自己年老體衰,跟過去也是給他們添麻煩。他道:“好,那我就在蜀山等你們的好消息。”
次日一早,冬青子與眾人辭別,往蜀山去了。段星河等人再次來到了四靈山,沿著地圖上的小路悄悄潛入了禁地。山谷里靜悄悄的,到處都是蔥蘢的草木,金色的陽光照下來,像流水一樣寧靜空明。
眾人一走進去,幾只肥碩的野兔受到了驚嚇,迅速逃走了,鳥雀嘰嘰喳喳地飛到了天上。四周是一片峭壁,山壁上攀援著不少藤蔓,有的已經枯萎了,有的剛發出新芽。此時是初春時節,還能看出巖石的形狀,到了盛夏,山體被厚厚的葉子覆蓋,就很難找到石牢的位置了。
山谷正中有一塊巨大的巖石,足有一丈高,形狀十分奇特,有點像一頭弓著背的野獸,經歷了幾百年,已經風化的不成樣子了。
遠處的天空中,黑色的漩渦不停流轉,千機門的人還在掠奪這里的靈力。
步云邪道:“快點吧,趁他們沒發現咱們。”
段星河撥開枯萎的藤子,見周圍的峭壁上確實有幾個孔洞,凹槽還是成對出現的。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肯定以為是巖石自然留下的痕跡,任誰也想不到這就是封印著四靈神的機關。
段星河從腰包里掏出了四塊碧璽,紅粉茶綠,寶石在太陽的映照下放出漂亮的光芒。他在手里盤了盤,幾塊寶石相互碰撞,發出擱楞擱楞的聲音。他森*晚*整*拿出一塊綠色的嫉妒之石,沿著山谷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凹槽嵌進去,居然嚴絲合縫。眾人意識到有希望,都激動起來。
一對鑰匙只能開一扇門,他們收集到了四塊石頭,運氣好的話,應該能開兩扇門。可若是運氣糟糕的話,四枚鑰匙分布在四扇門上,就一個牢門也打不開。
段星河的手心里滲出了汗水,有點緊張。他心里安慰自己,都來到這里了,不至于連一道門也打不開。他虔誠禱告道:“三清在上,弟子愿用好友劉正陽三年好運換取破解一道封印。他是我的摯愛親朋,分量十分之重,求祖師垂憐。”
伏順嘿地一聲笑了,覺得這筆買賣合算的很,道:“那再加上他主子李如芝的三年運氣,能不能開兩道?”
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反正這種事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段星河拿出一塊粉色的石頭,想放進另一個凹槽里,半天懟不進去。他換了一塊茶色的,這回咔嚓一聲,石頭穩穩地嵌了進去。司空玉反應過來,道:“成了?”
那塊巖石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候山谷深處傳來了一陣震顫,仿佛有什么東西從沉睡中蘇醒過來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從巖壁中放射出來,面前的石門轟然崩塌,眾人嚇了一跳,連忙向四周躲避開來。
嗡地一聲響,一個金色的光團從山洞中飛了出來。它約莫有一人大小,形狀如同好幾個車輪,橫著、豎著、斜著層層嵌套,不斷轉動。它周身散發著祥和的光芒,讓人感覺溫柔莊嚴,又充滿了力量。
不愧是鳳神座前的護法,四靈神之一,渾身透著一股讓人安寧的氣息。眾人感到了它強大的力量,心中十分激動,又有些敬畏。
伏順愕然道:“你還別說……劉正陽這小子是值錢啊,獻祭他還挺管用的。”
司空玉出來游歷,就是為了能多看看這些奇景,今日算是不虛此行了。她悄悄碰了碰六幺,道:“不得了,長見識了。”
六幺擋在司空玉的身前,一手握著劍,生怕它傷害了縣主。
趙大海張大了嘴,愕然地仰望著天空,喃喃道:“我的天吶,這世界上真有神仙……長得跟燈籠似的……不對,像車輪,怎么跟年畫上的不一樣?”
冬青子說它是凌駕于眾生之上的神靈,沒有常形常相,會因為信徒的信仰投射出千萬種法身。據說它原本是鳳神的車駕,它沉睡了這么久,一直未與外界溝通,眼前的車輪形象應該最接近它本來的樣子。
它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眾人,緩緩道:“孩子們……是你們把我放出來的么?”
它沒長著嘴,聲音也不知道是哪里發出來的,但每個人都清晰地聽見了它的話。段星河上前一步,行禮道:“是我們解開的封印,我叫段星河,這些是我的朋友。您就是四靈神之一么?”
它道:“我是守護鳳神的使者,天外天的四靈神之一,代表著正義。很久之前,有人把我封印在了這個地方,多謝你們把我放了出來。啊……我睡了多久了?”
段星河道:“五六百年了吧?”
它很是驚訝,身上的輪子緩緩轉動著,仿佛感慨白云蒼狗,一轉眼間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它道:“你們來做什么?”
段星河正色道:“千機門的人占領了此處,掠奪周圍的靈力,傷害了不少人。它們操縱著一頭機關獸到處轟炸,我們不是它的對手,只好來請您幫忙。”
眼前的這些年輕人雖然奇形怪狀的,但本性純良。凡人在它面前沒有任何秘密,他們確實沒有撒謊。義靈使陷入了沉思,道:“千機門……是虺教的人么,他們又出來作惡了?”
段星河還未回答,他們身后的那塊巨大的巖石感應到了強烈的靈力,震顫起來。
石頭上布滿了裂紋,不斷有細小的石屑崩落下來。嘩啦一聲,石頭碎裂了一地,里頭躍出了一只碩大的怪物。它長著一雙赤紅的眼睛,模樣有些像狗,獠牙露在外面,背上長滿了黑紅駁雜的鬃毛,正是夜游神豢養的地獄犬。
它受夜游神之命守衛著這里,不允許任何人來破解封印。然而數百年過去了,它在寂寥中陷入了沉睡。這些年輕人的闖入不但破解了四靈神的封印,也把地獄犬喚醒了。
它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齜出了獠牙,弓起背朝他們吼了一聲:“嗷——!!”
趙大海往后退了半步,道:“它什么意思?”
伏順打了個寒顫,道:“擅入者死吧?”
李玉真慌張道:“不得了,它要撲過來了,快攔住它!”
段星河卻一副淡定的姿態,連手里的幽冥劍都沒拔出來,露出了一絲笑容道:“都見到真神了,還用得著咱們動手么?”
第100章 清凈泉 三
他說話聲中, 一道金光照了下來,如同萬道鋒芒刺在了那條地獄犬的身上。惡狗疼的一聲慘叫,連忙向后退去。義靈使周身卷起一陣罡風,無數利刃從風里向那頭惡犬削過去。就聽風聲呼呼作響, 那條地獄犬被削的體無完膚, 血流了一地, 就這么死了。
那么大的一頭怪物,在義靈使面前就像紙糊的一樣, 眨眼間就沒了。這就是四靈神的力量, 強大到讓人震撼。眾人都十分激動, 又有些害怕,生怕它殺瘋了給自己也來那么一下。
罡風消失了, 金色的光團降了下來,柔和地照著他們。義靈使的聲音仍然淡淡的, 仿佛從來沒有過任何情緒,卻又一直庇護著它的信徒們。
它道:“感謝你們解除了我的封印,我的孩子們,有什么愿望我能為你們實現么?”
從剛才到現在, 四靈山一直震動不安, 巖石崩落的聲音驚動了山頂的千機門人。那個灰袍道人騎著機械仙鶴從天而降, 循著聲音找到了山谷禁地中。他見了段星河等人,登時睜大了眼,道:“又是你們, 昨天差點被打死,今天還敢來?”
段星河如今有上神撐腰, 自然不怕他,冷笑道:“怎么不敢來, 找的就是你。”
那人恨得咬牙切齒,道:“你們害死了我師弟,我非給他報仇不可。收割者——”
機關獸應聲飛了過來,漂浮在半空中,冷冰冰地道:“收到,請指示。”
灰袍道人重重一拂袖,歇斯底里道:“給我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全都殺光!”
機關獸的紅眼鎖定了這邊,緩緩舉起了左手的炮筒。義靈使漂浮在空中,把他們護在了身后。段星河開口道:“請上神幫我消滅他們,奪回四靈山。”
義靈使放出了祥和的金光,強大的靈力一瞬間籠罩了整個山谷,平靜道:“好的,這就清除它們。”
它驟然飛到半空中,周身的光芒陡然強烈起來,無機質的聲音回蕩在山谷中:“瓦解——”
機關獸還沒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它被光芒照射著,鋼鐵身軀發出了一陣不和諧的嗡嗡聲。段星河等人沒有任何感覺,身上的兵刃卻微微地打著顫。伏順按住了自己腰包里開鎖的家伙事,感覺手被鐵絲鐵片震得嗡嗡發麻,道:“怎么回事?”
那機關獸不住震顫,就像個得了瘧疾打擺子的人,叮叮當當的不住有零件崩落下來。
那股震動對于鋼鐵金屬有致命的沖擊性,連那道士騎的鐵皮仙鶴也嗡嗡地發著抖,就像個喝了酒的醉漢,歪歪斜斜的要跌落下去。那道士慌了,連忙道:“趕緊著陸,快——”
機械仙鶴一頭栽進了旁邊的樹林里,碩大的翅膀掛在樹枝之間,把樹叢壓得塌了一大片。那道士摔在地上,一顆碩大的螺絲掉了下來,把他后腦勺砸了個包,嘣地一下彈開了。
鐺的一聲,機關獸胸前的護甲崩落下來,露出了里頭供應能源的靈核,類比起來便是人類的心臟。
眾人都睜大了眼,李玉真伸手一指,道:“這就是他們搶到的靈力,趕緊把它奪回來!”
靈核匯聚成一團白色的光芒,在它胸腔中不住跳動。義靈使放出了一道金色的靈力,裹住了靈核,穩穩地把它取了出來。機關獸失去了能源,跟一堆廢鐵沒有任何區別,紅色的眼睛驟然熄滅了。它筆直向下墜去,身上的鐵甲稀里嘩啦撒的到處都是,轟地一聲把地上砸了個大坑。
那道士望著這邊的情形,簡直絕望了。他沒想到自己引以為豪的大殺器,在這車輪怪物的面前簡直不堪一擊。它甚至不屑跟自己的機關獸動手,而是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就把它拆了個七零八落。
千機門嘔心瀝血設計出這樣的機關獸,本來以為能夠征服整個大陸,沒想到卻被玩成這樣,簡直是整個宗門的恥辱。那道士氣得渾身發抖,道:“好好好,你們好得很!”
眾人都震驚了,沒想到四靈神的力量有這么強大。有它做靠山,就不用再怕千機門的人了。義靈使周身的光芒嗡地一亮,那道士嚇得連忙后退了半步,咬牙切齒的氣勢頓時沒了,慌張道:“你別過來,別過來!”
之前裴少卿和渠陽子對他們還算客氣,段星河也不想趕盡殺絕。他道:“回去告訴你們少主,正道與邪道井水不犯河水,別在蜀山的地頭搞事!”
那道士打不過他們,只得忍氣吞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不敢再停留,鉆進了樹林,快步逃走了。
義靈使將那團靈核降下來,漂浮在段星河面前,平和道:“多謝你把我放出來,這靈核就送給你吧。”
這靈核是千機門的人在這里收集了三個月的天地靈氣,蘊含著強大的力量,熠熠地放著寧靜的光芒。它與段星河的身體發生了共鳴,嗡地一下子鉆進了他的身體里。段星河的身體頓時一震,感覺一道暖流涌過全身,匯聚進了丹田里。
這一顆靈核怎么說也抵得了一顆金丹的效力,至少能增長三年的修為。段星河長舒了一口氣,感激道:“多謝上神。”
義靈使放出了溫柔的光芒,緩緩道:“好久沒出來了,我想到處轉一轉。你們以后若是需要我,呼喚吾名即可。”
它說著,車輪大小的形狀化作了一個光點,飛到了段星河耳畔,低聲對他說了自己的名字。神祇的名字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一旦念出,就能夠召請到它現身。
段星河默念了一聲,義靈使溫聲道:“對。你們做得很好,堅持你們所堅持的道,不要把這個世界讓給邪惡。”
段星河道:“是。”
義靈使道:“想辦法把我更多的伙伴解放出來吧。正邪之間終有一戰,它們會是你強有力的幫手。”
它說著,金色的光芒嗖地一閃,向遠處飛去了。如同一只螢火蟲消失在林間,去看它暌違已久的山川河流了。
眾人目送著它消失了,這才漸漸從震撼中醒過來。伏順道:“找到厲害的靠山了,這不得好生供起來!”
李玉真攏著袖子道:“人家是守護鳳神的,哪有空天天跟你玩。別整狼來了那一出,真遇上事可就搖不來人了。”
大家覺得也是,這種等級的神明不可褻瀆冒犯,還是心存敬畏的好。段星河想起了剛才義靈使的話,從腰包里掏出了另外兩塊碧璽,對著其他三道石門分別試了一下。看來他們已經把今天的運氣用光了,兩塊碧璽分別嵌在兩扇門上,破除不了封印。
“還缺四塊鑰匙……在什么地方呢。”
段星河把碧璽取了下來,有點遺憾。司空玉道:“別想這些了,急也不在這一時。好不容易把敵人趕跑了,大家趕緊去泡澡!”
眾人這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登時激動起來,先前的愁云慘霧一掃而光。六幺豹子似的往山上竄去,宋胡纓也快步奔了上去,一刻也不想跟身上這些多余的零件共處下去了。
段星河身上的詛咒泉水應該解除不了,但能治好兄弟們他心里也高興。山道上多石子,又有些樹枝。步云邪看不見,段星河便牽著他慢慢走上去。
樹林茂密,山中的空氣十分清新,聽得見遠處鳥兒的鳴聲。步云邪雖然看不見,但走在他身邊,心里就很安寧。段星河道:“終于能把眼睛治好了。”
步云邪道:“若是不能呢,都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
段星河道:“別說這么喪氣的話。”
步云邪輕輕笑了,道:“你不是說了,我若是看不見,你就當我的眼睛。還算不算數了?”
段星河認真道:“我就希望你好好的,無病無災,一生安樂。”
步云邪靜了下來,有些動容。這段時間若是沒有他的支撐,自己恐怕早就崩潰了。就要到清凈泉邊了,他心中反而有些害怕起來。他不敢抱有太大希望,萬一沒有效果,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遠處傳來清凈泉嘩啦嘩啦的水聲。伏順大聲道:“一人一瓢,誰也不準多喝!”
六幺道:“我就洗個手,你們誰愛喝誰喝。”
宋胡纓道:“讓讓,我洗個臉。”
伏順道:“誰給我往背上澆點水,沒人幫我……那我跳進去洗澡了啊。”
趙大海道:“哎呀,你先等會兒,腳丫子都踩進去了,讓洗臉的怎么辦。”
伏順道:“你洗你的唄,哪那么多講究!”
雖然在斗嘴,每個人的聲音里都洋溢著快樂。這段時間他們壓抑了太久了,有希望消除詛咒,讓他們都很激動。
兩人走到泉水前,其他人都已經放棄了矜持跳了進去,連洗帶喝,把泉水從頭頂往下澆去,恨不能讓泉水浸透進每一寸血肉里。
段星河牽著步云邪來到泉池前,步云邪解下了蒙眼布,撩起一捧泉水洗眼,又把臉洗了一遍。雖然不知道這泉水對自己有沒有效果,段星河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洗了手,又掬起一捧水喝了下去。
泉水清涼甘甜,除此之外沒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段星河感覺體內的那股煞氣沒有消退的跡象,嘆了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候,他手上那些青色的鱗片慢慢變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翹了起來。
段星河有些難以置信,伸手搓了搓,那些鱗片竟全都脫落了。他手臂上的皮膚還有些薄,現出嫩紅的顏色。他十分激動,這清凈泉真的有神圣的力量,消除了青龍對他的詛咒。
步云邪洗了一陣子眼睛,漸漸感覺眼前有了光感。他也不敢看別處,只是低頭看著水里。泉水照著他的臉,微微蕩漾。步云邪的眼前還有些模糊,但依稀能夠看到水中的倒影。
他眼中的銀色漸漸褪去,恢復了原本黝黑的顏色,瞳孔也變成了正常人的形狀。
“星哥……我能看見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顫,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段星河轉頭看向他,步云邪下意識轉過了臉,不敢跟他對視。
段星河剛才在水里看到了他的眼睛,不再是銀色的了。他雙手扶著他的肩膀,道:“沒事了,你看著我,看看我!”
步云邪轉了過來,風輕輕吹過,草木不住擺蕩。他的睫毛顫了幾下,把眼睛睜開了一線,眼瞳已然恢復了往昔的模樣。段星河的心跳得快了起來,仿佛從來都沒這么高興過,激動道:“好了,你好了!”
步云邪慢慢睜開了眼,黝黑的眼瞳映著動蕩的水波,與從前一樣清澈。他心中一陣酸楚,啞聲道:“謝謝你。”
段星河不知怎的,眼底也有些濕潤了,道:“是你有神明保佑,步家的祖先都護著你呢。”
步云邪點了點頭,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擔。
身后傳來了李玉真震驚的聲音:“啊……你的耳朵,掉下來了!”
兩人回過頭去,就見宋胡纓坐在泉池邊,烏黑的頭發蜷曲著貼在脖子上,臉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她臉上多余的耳朵干癟萎縮,像死皮一樣卷曲起來。她手里還托著一片剛掉下來的耳朵,沒有血,斷口處長著一點嫩紅的新肉,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皮膚。
李玉真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擦掉了她臉上多余的那幾片耳朵。她恢復了從前的模樣,還是那么明媚嬌美。李玉真高興的要哭了,道:“太好了,你沒事了!”
宋胡纓仿佛有些觸動,片刻輕聲道:“我的事,你這么高興干什么?”
“我就是高興啊,”李玉真道,“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有多怕……但是我不敢說,我說了你就更難過了。”
司空玉看他這么緊張,打趣道:“誒,你是怕宋姐姐不好看么?”
李玉真搖了搖頭,道:“我怕她被詛咒侵蝕,身體承受不住。你要不要再喝點泉水,把臟東西都趕出去。”
這邊說著話,伏順那邊也大叫道:“啊……我的須子掉下來了,真的掉下來了,哈哈哈哈!”
七八條干癟的須子像海帶一樣飄在水上,伏順扯下了最后一根,泄憤地把它們統統扔了出去。再也不用背著這些破玩意兒了,他簡直從來沒這么輕松過。再轉頭看趙大海,他臉上多余的眼珠子都消失了,原來長著眼睛的地方留了幾個痘坑一樣的凹陷。
趙大海感覺眼不暈了,欣喜若狂,道:“我好了,你也好了,咱們不是怪物了!”
嘩啦嘩啦幾聲,兩個人抱在泉池子里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咧嘴哭起來了。六幺坐在一旁,緩緩地把多余的十根手指頭一一拔下來。斷口處不痛不癢,就像結了幾個凍瘡。他動了動原來的手指,如釋重負,終于能夠好好用劍了。
所有的人都喜極而泣,就像獲得了新生一般。經歷了這次的劫難,以前的諸多煩惱都變得不值一提了。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就已經很幸福了,還有什么可不開心的。
司空玉走了過來,道:“沒事了吧?”
六幺握住了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力量,道:“沒事了,我又可以好好保護縣主了。”
司空玉微微一笑,道:“別光想著保護我,也保護好你自己,要不然我會難過的。”
六幺的目光微動,她偶爾的關心總是能觸及到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六幺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道:“是,多謝縣主。”
天色漸漸晚了,眾人回到了山腳下,找到了他們的大車。一群人就在山谷中扎營,燒火做起了飯。烏云散去了,天上有幾顆廖落的星子不住閃爍。魏小雨抱著墨墨坐在火堆旁邊,抬頭看著天空。別人劫后余生都挺高興,唯獨她有些疑惑似的。
段星河道:“看什么呢?”
魏小雨仰著頭,道:“上方的氣場有點怪。”
段星河感覺是有點陰沉,大約是千機門的人在這里掠奪了太久導致的。他道:“不用擔心,它自己會恢復的。”
魏小雨喔了一聲,她臉上沾了點灰,蹭的跟花貓似的。段星河拿了塊布打濕了,給她擦了一把臉,心不在焉道:“去睡覺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魏小雨放開了墨墨,站起來道:“要去蜀山么?”
段星河道:“是啊。”
蜀山長老答應了指導他修煉,段星河幫他們鏟除了蜀山附近的威脅,他們也應該有所回報吧。
魏小雨擔憂地說:“那邊的氣場也不太好,昏天黑地的,怨氣很重。”
段星河沒說話,下意識看了宋胡纓一眼,先前她也這么說過。這種事確實女子跟小孩兒的感覺更敏銳一些,段星河留了個心眼,說不定那附近還有千機門的人,去了得多加小心。
次日眾人向西而行,走了兩天到了蜀山。幾名守山弟子站在石牌坊前,段星河從車上跳下來,道:“幾位,我們從四靈山回來了。”
吳祎見他們都好端端的,沒缺胳膊也沒少腿,甚至身上多余的觸手眼珠子也消失了。他驚訝的不得了,道:“你們解除詛咒了?”
段星河露出了笑容,釋然道:“解除了。”
吳祎簡直比他們還高興,道:“太好了,我就說我這雙慧眼識英雄,你們肯定能做到。怎么解除的,那些千機門的人呢,詳細說說!”
其他幾個弟子也圍了過來,都對他們的事很感興趣。段星河看了一眼天色,已經黃昏了。他道:“先上山再說吧。”
吳祎道:“喔對,你們折騰了那么一大通肯定累了,我陪你們上山,走。”
眾人一起上了山,來到了昭元殿。大殿里已經點起了燈,無數燈火把大殿照得徹亮。段星河走進去,跟掌教真人行禮道:“拜見前輩。”
天璽真人和長徒劉伯橋都在,見了他們,都有些驚訝。尤其是劉伯橋,神色很是復雜,好像沒想到這些年輕人能夠平安無恙地回來。
天璽真人端詳著他們,露出淡淡的微笑,道:“你們沒事,太好了。”
段星河道:“托前輩的福,我們身上的詛咒都解除了。感謝您指點我們去四靈山。”
天璽真人道:“千機門的人怎么樣了?”
段星河想起了魏小雨的話,蜀山陰氣繚繞,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把情況摸透之前,還是不要太信任所有的人。他隱去了四靈神的一段,只說:“我們合力跟千機門的人打了一架,跟他們打了個平手。我說蜀山的掌教馬上要來幫忙,他們掠奪了足夠的靈力,又怕掌教真人的威儀,便落荒而逃了。”
劉伯橋笑了,道:“你小子還挺機靈的,知道抬出我師尊嚇唬他們。”
段星河道:“是天璽真人法力高強,那些小妖小怪聽到蜀山的威名,便不敢作祟了。”
天璽真人神色淡淡的,仿佛覺得還有隱情,道:“還有么?”
段星河道:“沒了,嚇跑了他們,我們就去了山頂,找到了泉水沐浴。我兄弟們的詛咒都已經解除了,只剩下晚輩一人還帶著虺神的詛咒未消。”
別人的病都治好了,他卻還跟從前一樣,心情有些沉重。步云邪道:“先前掌教說要指點我師兄修煉,抵御詛咒侵蝕。如今我們已經解決了外患,還請真人賜教。”
天璽真人微微一笑,道:“不著急,你們勞頓了這么久,先去休息吧。”
眾人確實也累得很了,便答應了。劉伯橋揚聲道:“毅君。”
一名女弟子從大殿外走進來,她穿著高階弟子的服飾,白色衣袍外穿著一件淺青色外衫,腰間系著一條金色的絲絳,頭上戴著冠。她約莫二十來歲的模樣,容貌清秀,進殿行禮道:“師祖,父親,有何吩咐。”
眾人有些意外,原來劉伯橋是她的父親,看來她就是年輕一代弟子的頭領了,難怪有這般氣質。劉伯橋道:“這些是從大幽來的客人,幫著清除了四靈山上的怪物。你去收拾幾間上好的客房,讓他們歇下。”
劉毅君道:“是。”
眾人出了大殿,跟著劉毅君下了主峰,穿過一條山道,來到了東峰。
這邊山上有一排排整齊的弟子房和客房。白墻黑瓦,院落外種著些青竹,十分雅致。劉毅君走進待客的小院,給每人安排了一間客房,寬敞舒服。段星河道:“多謝姑娘。”
劉毅君的表情冷淡,道:“不必謝,等會兒我讓人給你們送飯來。有事跟院外的弟子們說,他們會去跟我通報的。”
她說罷轉身走了。伏順感嘆道:“好個冷美人,她怎么老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啊。”
她的眉頭微微皺著,顯得憂心忡忡的,帶著幾分對外客的防備。比起其他人來說,顯得有點小家子氣了。吳祎道:“誒,可不敢亂說。這是我們大師姐,修為高的很,年紀輕輕的就到元嬰境界了。”
眾人有些意外,沒想到她還挺厲害,在同門中的威望也挺高的。這時候就聽一人道:“咦……小兄弟,你們回來了!”
段星河回過頭,就見老道冬青子站在走廊盡頭。原來他已經到了蜀山,也被安置在這里,跟白云觀的其他師兄弟住在一起。剛才聽見有人說話,他出來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些年輕人居然平安回來了。
冬青子十分激動,快步上前來,道:“我看看……都好起來了,哎呀,太好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發自內心的為他們高興。他道:“我給你們指了路,心里又后悔的很,就怕你們出事,好幾天夜里都睡不著覺。唉,幸虧你們有上天保佑,平安回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自從來到天外天,很少有人這么關心過他們。這位長者雖然跟他們只是短暫相遇,待他們就像親人一樣,讓人的心中一暖。
相比起來,蜀山長老的態度卻有所保留。段星河的目光微動,覺得身份地位不同,蜀山的人冷淡一點也是正常的。旁邊步云邪的臉色微沉,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
一陣晚風吹過,有些涼意,魏小雨打了個噴嚏。冬青子道:“哎呦,冷了吧。快進屋坐下,咱們慢慢聊。”
眾人進了屋,白云觀其他幾個幸存的道士也過來了,先前在半道上遇見段星河的那幾個人見了他都又驚又喜,一個小道童睜大了眼道:“啊,是你!”
段星河笑了,道:“是我,你們好啊。”
小道童一副崇拜的表情看著他,道:“聽說你們把那鐵皮怪物趕走了?”
魏小雨從旁邊冒出頭來,道:“是啊。”
小道童道:“你是誰?”
魏小雨道:“問別人名字之前要自報家門,你懂不懂禮貌啊。”
小道童只好道:“我叫小蟬,你呢?”
魏小雨一副宣告所有權的姿態,挺起了胸膛道:“我叫魏小雨,這是我大師兄,你跟他說話要先經過我的同意。”
小道童不服氣,道:“憑什么,大哥哥剛才跟我問好了。”
那兩個小孩兒加起來身高不到八尺,嗓門卻大的不得了,屋頂都快被他倆掀翻了。司空玉覺得耳朵疼,從桌上抓了一把糖遞過去,道:“好好好,你倆上門口聊去。”
那倆小孩還挺聽話,去門廊前坐著,一會兒就玩了起來。
其他人坐在屋里,想聽他們講一講這幾天的經歷。段星河把事情大體說了一遍,道:“總之運氣不錯,順利解決了。千機門的人應該不會回去了,你們放心就是。”
白云觀眾人十分激動,高興的都要哭了。冬青子抹了一把眼淚道:“多謝你們,我們還想等蜀山的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沒想到這就把四靈山奪回來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其他人也紛紛道:“多謝你們,太感謝了!”
段星河喝了口茶,道:“你們接下來什么打算?”
冬青子的輩分最高,其他人都聽他的,道:“師叔拿主意。”
冬青子這段時間在這里待著,感覺蜀山對他們不冷不熱的,再叨擾下去也不好意思。他道:“既然少俠幫我們把家奪回來了,那我們就回去好了。找幾個工匠修修房子,再招點新徒弟,從頭過日子。”
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紛紛同意。段星河點了點頭,道:“好,以后有機會我去看你們。”
有弟子送了齋飯過來,冬青子等人便站起身來,道:“你們先用飯,我們在前頭客房住,有事來喊我。”
段星河道:“好。”
他起身送了那幾個道友出去,偶爾做些好事確實讓人心情舒暢。他們一直在外頭奔波,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洗個澡,在柔軟的床上睡覺了。此時能擁有一間干凈整齊的客房,對他們來說就是極大的幸福了。
“歐——哈哈哈哈!”
隔壁傳來了魏小雨玩洗澡水的聲音,宋胡纓道:“別往外潑水,不準玩胰子,掉地上要滑倒了。誒——”
小對眼嗷地一聲叫,顯然已經踩到了胰子,嗖地一下子滑了出去,哐地一聲撞在了門上。司空玉在旁邊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跟自己沒關系似的。宋胡纓道:“還笑,你去看著她洗澡。”
司空玉收斂了一點,坐的像個淑女一樣,道:“我不,看孩子太麻煩了。”
宋胡纓道:“那你在這干什么?”
司空玉淡定地搖了搖檀香小扇,道:“看你抓狂啊。”
宋胡纓這一會兒功夫簡直要把一年的情緒都波動完了,氣得不行,大聲道:森*晚*整*“結香,結香——”
結香從廚房過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道:“大小姐,縣主,洗澡水還沒燒完呢。”
宋胡纓沒辦法,只好擺了擺手,讓她繼續忙去了。魏小雨從澡盆里鉆出來,穿上了浴袍,道:“我洗完了,瓜皮過來。”
墨墨聽話地過去了,自覺地弓起了背,一看就是不止一次被迫害了。魏小雨坐在床邊上,抬起了腳丫子。宋胡纓焦頭爛額道:“別拿瓜皮擦腳,你大師兄知道了要生氣了。”
魏小雨嘻嘻直笑,道:“你不說,瓜皮不說,他不會知道的。”
段星河沉默著用浴巾擦干了身體,心想自己已經聽見了。以后得讓阿云帶瓜皮睡覺,要不然自己親自帶也行,那么好的靈獸扔給別人都養成擦腳布了。
他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熄了燈躺在床上。終于能放松了,隔壁安靜下來,他整個人像是陷在棉花里,不覺間睡著了。
洗完了澡,步云邪換了身黑色的衣袍,還有些睡不著。院子里的燈籠都熄滅了,他推門出來,一陣春風撲面而來,他感到一陣舒暢,想在庭院里待一會兒。
山上到處生著松柏,他站在山邊向遠處眺望,半山腰有一條瀑布,玉帶似的嘩嘩流淌。步云邪看了片刻,忽然見有人向后山方向走去。那邊有些燈光,照得見人的身影。步云邪見那人好像是劉伯橋,手里提著一個食盒。
步云邪覺得有些奇怪,大半夜的他去那么荒涼的地方干什么。他往前走了幾步,見劉伯橋去了山頂。過了好一陣子,才見他又出來了,手里的食盒也不見了。
步云邪皺起了眉頭,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這里似乎很平靜祥和,卻又處處都透著一股怪異,不光魏小雨她們這么說,自己也有所覺察。
他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對蜀山的一切充滿了虔誠之心,但其實對這里完全不了解。蜀山的長老對他們的態度有些疏遠,似乎在隱藏著什么。步云邪越想越覺得疑惑,悄然朝那邊走去,打算親自過去看一看。